国产精品丝袜久久久久久不卡_日本一区二区精品_丝袜无码一区二区三区_久久久少妇高潮久久久久_欧美日韩精品一区二区在线观看_日韩久久久久久久久久

普項小說網 > 其他小說 > 漁家四時鮮 > 24-30
    第24章 蝦仁豬肉水煎包

    “啊, 我晚娘要回來了?”小梅喃喃自語,頗為不敢相信。

    江盈知點?點?頭,又展開李翠文的信, 上面寫道:我到了明府便去石員外那走?了一趟, 周巧女到了石員外親戚家里,我見了她。

    她瞧著挺好?,說月月都托人捎了東西來, 叫我問問小梅可有收到?我又跟她說了你的事情?, 她便再也坐不住,隔日來找我, 說向主家告了半月假, 要回來一趟。

    另外我托我男人給?你捎了一袋香料, 里面有胡桃殼、茶葉、桂皮和茴香,待他送到不久便是立夏, 小滿你拿去煮茶葉蛋。

    另有一袋糯米和糯米粉, 全是香子糯, 味道頗好?, 不要拿去蒸蠶豆糯米飯,做雪團和米鴨蛋,附了一袋松花粉, 多嘗嘗鮮。

    一時來不及備禮, 只?略送了些,……

    最后寫道:望下?回小滿你來明府做客。

    江盈知看著桌上的東西, 無一不妥帖, 想著還些禮回去, 一時又想到周巧女不日便要回來,讓她有點?猝不及防。

    當時讓李翠文捎的信上并未說她的事情?, 而是讓李翠文當面與周巧女說,不料人竟半日也待不住,便急急要回來。

    “你晚娘待你可真?好?,”江盈知說,把信上說的念給?小梅聽。

    小梅聽了后,先是喜上眉梢,感念她晚娘無事,又待回來看她和海娃。而后立馬皺眉,氣鼓鼓地道,“定是那捎東西的,全昧了下?來,怪不得我說怎么小幾個月沒見過他了,次次去尋,總也尋不到。”

    說完后,又急忙看向江盈知,怕她誤會周巧女來了要趕她走?,“我晚娘應當只?是來瞧瞧,我到時候同她好?好?說說,她人脾氣其實還挺好?,”

    江盈知站起身來,把信件貼身放好?,拍拍小梅的頭,“你歲數這樣輕,怎么心思倒重,”

    “我可不小了,到明年都能嫁人了,”小梅嘟囔。

    江盈知收拾東西的手一頓,她確實忘了古代十五歲就能出嫁,一想到便寒毛直立,在?她的觀念里,最早也得十七八才能嫁人。

    平復了下?心情?,只?當沒聽見,她總有法子讓小梅不要早嫁的。

    今兒陳強勝去里鎮拿膏藥敷腿,收攤的便只?有她們兩個。江盈知邊疊著凳子邊說,“你想什么嫁人那檔子事,還不如想想,去買些棉花和布套子來,做床褥子和蓋被?,把旁邊空的那個屋子收拾收拾。”

    小梅被?臊得臉紅,她才沒想,只?是順嘴一說,真?要她去旁人家,估計得抱著江盈知大哭。

    因?著周巧女要回來的事,早早便收了攤,小梅拉著江盈知去挑花布料,又要了點?棉花做薄褥子,一氣做了好?幾套。

    江盈知實在?受夠了那硬竹板,往哪翻身都睡不安穩,花出去一筆錢,心疼得她又數出三百文,還得要做個枕頭,她不想再用衣服疊起來墊腦袋下?。

    拿了布和棉花回去后,小梅把這件事告訴了王三娘。

    王三娘歇了手上在?做的活,將手在?腰間上擦了擦,“也是,得該回來一趟

    的。”

    “就這兩天是吧,到時候我也過去,好?些日子沒見著人。”

    又問海娃,“你娘回來了,你還識不識得?”

    海娃在?玩吹海螺,聞言摸摸腦袋,他娘走?前給?他把腦袋上的頭發全剃了,說是別叫阿姐給?他洗,還麻煩。

    等頭發生出來了,她就回來了。

    海娃不解,“我頭發還沒生滿啊。”

    “你個呆瓜,”小梅也摸摸他腦袋,只?長出了點?薄薄的發茬。

    王三娘被?他回的話噎住,拿手指頭點?點?他的腦門,“問你想不想,誰叫你說這個了。”

    海娃把海螺吹得嘟嘟響,沒人聽得懂,只?有這個小孩自己知道,海螺響,就是他也想。

    他吹了好?久好?久才停下?。

    王三娘從竹屋離開前,還把江盈知拉過去說話,“巧女那個人不壞,你就當多了個親戚,等見了她,你叫她嬸嬸就行。”

    江盈知點?點?頭,日子在?她把沙蟹做成了沙蟹汁,小潮汛漸漸轉大,小梅每天晚上來回念叨,去漁港就往海船上瞄,海娃一直吹著那個海螺中,終于又等到了明府來的航船。

    那航船下?午到的,此時漁港人少,江盈知都有些昏昏欲睡,忽然聽小梅叫了聲,“航船來了,阿姐,明府的航船來了!”

    江盈知打了個哈欠,立馬清醒,她喊:“強勝哥,你看著攤子,我們去瞧瞧。”

    “去吧去吧,我守著,”陳強勝在剝蝦殼逗海鷗,聞言拍拍手,慢慢挪到前頭去,也瞧著海船。

    此時小梅的心又激動又復雜,拉著江盈知的手,眼睛在?航船那些走?下?來的人里,來回地張望。偶爾還踮起腳,怕漏了又回過頭去瞧已經走遠的人,細細打量著背影。

    直到終于在?人群里瞧見一個人,她才難掩激動?,上下?晃著江盈知的手,“阿姐,那個就是我晚娘。”

    只?她情?怯,見了人,臨到了頭又不好?意思跑過去喊。

    江盈知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見到了一個瘦條條的女人,發髻梳得一絲不茍,相比西塘關的婦人,她要白凈許多,面色瞧起來很和善,穿著粗藍布對襟衫子。

    手里提著一袋東西,肩上還挎著一個大包袱,壓得她下?船都走?不穩。

    江盈知上前接過,周巧女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而后又看到后面小跑過來的小梅,她笑?著招手,“小梅。”

    “你是小滿,對?不對??”周巧女又問。

    江盈知喊她,“嬸嬸。”

    周巧女笑?笑?,打量了下?江盈知,而后才把包袱提了提,看著小梅說:“胖了點?,我前頭寄來的布料子和散貨,你收到了沒?”

    小梅還沒同她寒暄敘舊,陡然被?問到這茬,也收了哭的心思,連忙搖搖頭,“哪有收到。”

    “一連幾個月沒有東西,寄信到明府也沒人回,要不是小滿姐來了,我和海娃連飯也吃不起。”

    周巧女沒有憤怒,仍舊微笑?,她對?江盈知說:“小滿,多虧你了。”

    “你們還自己擺了個攤是不是,那先把東西拿到攤上去,我出去一趟,等會兒就回來。”

    小梅急急喊她,“晚娘,你去哪?”

    “我找人說道說道。”

    江盈知舉著包袱,看著周巧女往漁港左側小道走?去,眨眼工夫人便不見了,她有個猜測,“不會找捎東西的人算賬去了吧?”

    她總覺得怪怪的,這周巧女跟她想的脾氣可不一樣,原諒她剛見著人時,以為是脾氣軟和,很老好?人的那種。

    不過能一個人從西塘關去到相隔距離甚遠的明府,也不是什么軟弱的人。

    小梅嘆口氣,“肯定的,但愿我晚娘收著點?脾氣。”

    江盈知滿臉不解,小梅抱著包袱往攤子那走?,小聲說:“別瞧我晚娘生的那張臉,要論罵人,我十個大伯娘都比不上。”

    她半信半疑,想去瞧瞧,又被?來吃鮮蝦鍋貼的食客絆住了腳,只?好?先忙活這里。

    等終于歇下?來,往那邊小道上瞧了眼,周巧女兩手各拎著一袋東西朝這邊走?過來,江盈知和小梅忙上前幫她接過。

    周巧女坐在?凳子上,喝著陳強勝倒來的水,問他,“腿腳還疼不疼,這回我從明府給?你帶回些膏藥,說是好?用,你拿回去試試。”

    而后又拆起她討回來的東西,說話語氣平靜,半點?沒有起伏,“那個龜孫子,瞧他還一副老實彈蝴相,原是只?包著墨的烏賊,腸子心都發了黑。”

    “罵他一頓就跟瘟雞篤頭了似的,好?好?一份人家也攢了些家底,還貪別人東西,這么沒臉沒皮樣,怪不得生了個要賭錢的兒子。”

    周巧女用十分?平和的語氣,說出了一堆罵人話,還微笑?,“惹了我,不出點?血是不成的。”

    她把一個布兜扔給?小梅,“拿去吧,那人賠你的,晚些回去數數有沒有五百文。”

    在?場的三人誰也沒敢開口,怕周巧女連帶著她們一塊數落,很顯然并沒有,周巧女面對?小輩時還挺和藹,起身時環顧了一圈這個小攤。

    江盈知說:“嬸嬸,我給?你下?碗敲蝦面吧。”

    周巧女擺擺手,“我不吃,正飽著,你們啥時候收攤?”

    “還差一點?,賣完了就回去,”小梅舀舀桶里的湯,剩了一點?料。

    周巧女看了看說:“那賣完再走?,海娃在?家鬧不鬧人?”

    小梅搖搖頭,周巧女也不再說話,幫她們出去招攬人過來吃,沒過多久,倒真?賣得一干二凈。

    大家收了東西回家去,周巧女有半年沒回來,都在?明府幫著照顧產婦和嬰兒,一時坐上船回到這,還頗有點?懷念。

    一路碰到的人都驚詫極了,原是以為她跑明府去就不回來了,沒成想這人又風光地回到了這。

    曾跟她斗氣拌嘴過的真?是氣得牙癢癢。

    到了竹屋,海娃沒在?,周巧女放下?東西四處打量,比她在?時添的東西還要更多點?。她拉了拉門上的碎花布簾,又瞧著小屋里擺滿的糧食、調料,像是正經過日子的。

    從明府到這積壓的郁氣也算是消散了些許。

    東西全拿上來后,她解開布頭,往外拿,“在?明府的時候給?你捎了不少糧食吃的,結果都被?這遭瘟的給?吃完了,只?賠了點?錢。倒是這些布頭,他家舍不得用,還留著。”

    她抖抖一疊花布,明府的式樣可比里鎮布店賣得還要好?些,有藍布拓花,粉布等等。

    “等會兒小梅你,還有小滿各挑些,我留在?這還有段日子,給?你們裁了做件衣裳。”

    周巧女拿了布疊在?膝頭,自顧自說著,說實話,她看江盈知挺有眼緣的,不像是那種面上瞧著好?,背后爛心腸的。

    對?她來說無非是多認個孩子罷了。

    不說小梅是她的后女,畢竟就連海娃也不是她的兒子,是別人不要,她不忍心給?帶回來養的,其他人說她三十八了還能老蚌生珠,她也懶得管。

    這會兒再認個親,又有什么難的。

    小梅按住包袱說:“晚娘你歇會兒吧,東西晚些也能拆,又剛坐了四五日的船從明府回來。”

    “哪有這會兒歇的,”周巧女繼續拿東西,還說了句,“全靠你們兩個寄來的桃酥,我在?路上吃了不少,還是我沒出嫁前那個味。”

    其實老早就不是那個味了,以前的桃酥很香,里頭有核桃仁,現在?吃起來,都少了點?滋味,吃著不大好?。

    可她仍掰著一點?點?吃完了,還剩下?些,回去的路上再吃。

    她這次過來,找主家支了兩個月的工錢,出去到外頭買了不少東西,給?小梅買了匹紅布和頭花,海娃和順子則是些耍貨糖塊,又聽說江盈知手藝很不錯,就買了把鐵刀,要價挺貴。

    給?陳強勝帶了藥膏,給?王三娘拿了盒涂臉的面脂,另有零零散散的東西,瞧見皂角不錯也買了些,另有一包干蓮子和梅干菜、桂圓干。

    如今一樣樣拿出來,叫收到的人心里都熨帖極了。

    江盈知趁她拿東西的工夫,走?去小屋摸了三個雞蛋,坐在?外面熬了一碗雞蛋茶,多放了點?糖,端起碗拿進去。

    周巧女也沒推辭,其實她真?餓了,在?航船上哪有什么好?東西吃,無非就是能混個飽。

    她攪著雞蛋茶,她回來一是為了討回東西,二則是看看江盈知怎么樣,光看這份妥帖勁,她就明白了。

    正喝著雞蛋茶

    ,王三娘帶了海娃回來,順子跟在?后頭,一進門就喊:“小嬸。”

    海娃也喊:“阿娘。”

    周巧女放下?手里的碗,朝海娃招招手,“過來,讓娘看看你。”

    她捏了一把海娃的臉,笑?道:“壯實了些。”

    又起身叫王三娘,“嫂子,你來了,趕緊坐。”

    “我來瞧瞧你,在?明府日子過得下?去不,實在?不成,你就回來,”王三娘拿了把椅子坐下?,“你有這本事,到里鎮那些大戶人家中去也成,無非是少幾個錢。”

    兩人說話間,江盈知帶著小梅和海娃出去,王三娘也同周巧女說些體己話,“這家里總要有個正經長輩在?。”

    “不說旁的,就說小梅的親事,我倒是想給?她相看人家,可總也不能越過了你。”

    周巧女苦笑?,“誰說不是,我走?前也不放心兩孩子,可一是錢實在?多,二是小梅她爹沒了,欠下?十兩的債,不出去壓根還不了。”

    “只?是一時我也回不來,這會兒主家那頭真?離不了我,趁著還能賺些,便多賺點?來。”

    她已經吃夠了沒錢的苦頭。

    “至于親事,再緩緩吧,嫁妝什么也沒有。”

    王三娘不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只?好?暫時歇了這個心思,瞧她面色比以前好?了不少,也不再多說。

    又看了眼地上的東西,詫異起來,“你把工錢全貼補在?這上頭了?”

    “哪能,”周巧女拉了拉王三娘的手,“嫂子,你瞧瞧這布料子好?不好?,給?她倆做身短衫,大襟的,”

    “這給?海娃做掰腳褲,顏色也不花哨”

    屋里兩人在?說話,屋外小梅傻笑?著,手指攪著花蛤,看看泥沙吐出來沒,海娃蹲在?旁邊,跟順子分?糖,兩人便嘴里含著糖,笑?嘻嘻地說著話。

    海娃偶爾還要扒到門縫上,看看他娘是不是真?的回來了,瞧到了周巧女的身影便嘿嘿直樂。

    江盈知也笑?,又低下?頭忙自己的活,取過搟好?的面皮,舀了一勺鮮蝦豬肉混的餡。她的手指很靈巧,三兩下?那個水煎包便有了漂亮的褶子。

    她挨個包好?,鏊子上擦油,將小巧的包子沿著圈放好?,油在?小火慢烘下?,將包子烤得逐漸發黃變硬。

    翻開一個看看底,被?煎得發焦,從白底變成了焦黃,江盈知伸手拿過芡汁,澆在?鍋邊,看它慢慢地覆蓋了包子底才停下?。

    旺火燒一陣,再轉為小火把芡汁給?熬干,蓋子底下?便有了咕嚕嚕冒泡的聲音。等到打開時,芡汁便結成了焦渣,底連著底,一鏟能連帶著鏟出十幾個來。

    江盈知夾了一個出來,皮特別暄軟,底部烤得焦,她微微掰開,餡里的油汁便迫不及待跑出來,要往旁邊流。

    順子正死盯著呢,瞧到了便啊呀叫一聲,“小滿姐,你別掰了,你給?我吃吧。”

    海娃也仰頭,他好?想吃。

    江盈知把水煎包塞進嘴里,嘗到了味,這才說:“拿碗,每人夾一個。”

    小梅手疾眼快搶到了第一個,順子排后面,海娃腿短又走?得慢,乖乖捧著碗,在?兩人后面探腦袋。

    小梅拿了三個,她要給?晚娘和大伯娘都嘗嘗,江盈知煎完了水煎包,留它在?鏊子上燜一會兒。

    又煮起了花甲粉絲,她忙著剁蒜蓉的時候,順子和海娃就一左一右站在?她旁邊,吃得嘴上油汪汪,嚼嘎嘣脆的焦底。

    今兒周巧女回來,江盈知炒了一盤油燜大蝦,有做了肉末蒸蛋,炒青菜,蒸了些干飯,她在?外一陣搗鼓,等菜端上桌,可把周巧女嚇得夠嗆。

    她說:“你會榨油?”

    “還是偷了賣油人的壺?”

    意思是,居然放了這么多的油,那油亮亮的蝦,她都不好?意思夾起來。

    王三娘習慣多了,她剝著蝦殼,順嘴嗦嗦上頭的油,“她愛泡油里,清湯白灼沒滋味。”

    她還給?江盈知找補了句,“只?你來,她做的油菜多,旁的時候小滿也很會做人家。”

    小梅在?一旁心虛地猛點?頭,壓根不敢說,那油壺一個月都用空兩次了。

    陳大發說:“說這做啥,有的吃就好?,小滿怪辛苦的,弟妹你多吃點?。”

    “阿姐,你吃,”海娃把一個剝到坑坑洼洼的蝦放到江盈知碗里,而后又開始剝,他說,“阿娘你別急,我也給?你剝。”

    周巧女忙說:“可別,你自己剝了自己吃。”

    海娃舔舔手,江盈知看見后,暗戳戳地把那蝦肉夾了放到他碗里。

    “咦,碗里多了個蝦,”海娃驚訝。

    其他瞧到的人全哈哈大笑?起來,一頓飯吃得熱熱鬧鬧,周巧女以前哪有這福享,哪怕在?明府那員外家,吃的也不過是清湯寡水的東西。

    她心里知道是因?為誰,露出點?笑?來。

    飯后,順子和海娃把花甲殼拿去洗了,他倆要把殼給?埋在?地里,陳強勝擦著桌子,王三娘拉了小梅掃地。

    周巧女特意叫上江盈知一道洗碗,問她,“家在?外海那,就不回去了?你的手藝這樣好?,在?里鎮酒樓里也能混下?去,怎么想著待在?了這里。”

    江盈知笑?笑?,“我那時躺在?礁石邊上,要不是小梅把我帶回去,只?怕我就被?水師拉走?了。我瞧她小,就賴在?這里不走?了。”

    “你說話倒促狹,”周巧女甩甩自己的手,鄭重地說,“倒是真?得謝過你,要不是你的話,估計我還要好?些時候才能知道,東西沒送到兩個孩子手里。”

    “嬸,我真?拿小梅和海娃當自己親弟妹,”江盈知抹著碗上的油花,倒是說了句真?心話,“我已經沒親人在?這世上了。”

    周巧女深深地瞧了她一眼,沒再多說什么。

    自打周巧女回來后,江盈知早早起來時,爐子上便已經有熬好?的粥,焐好?了一盤梅干菜,一碗筍干,還冒著熱氣,也不知道她幾時醒的。

    屋內沒人,屋外有些許動?靜,江盈知扣著衣服上的對?紐出去,周巧女拿著抹布在?擦柱子和欄桿。

    說來慚愧,江盈知雖然手藝好?,可在?干家務活上實在?懶,除了灶臺、鍋具碗柜,吃飯和睡覺的地方能保持干凈。其他地方只?要沒蹦到她跟前,不礙著她的眼,壓根不管,臟就臟吧。

    可周巧女實在?勤快,里里外外全打掃了一遍,系著的腰巾都臟了不少。

    瞧見江盈知,周巧女蹲下?來擦著竹木板,頭也不抬地說:“怎么不去吃飯,還是要油一點?的,早上不好?吃太葷的。”

    江盈知笑?笑?,“挺好?的,那梅干菜聞著味就知道,是烏菜,很地道,下?粥肯定好?吃。”

    “那我晚些走?前再給?你們燉點?,”周巧女起身,手上拿的抹布都變得臟兮兮,外頭倒是干凈不少。

    江盈知回去捧了粥喝,周巧女也洗了手過來,坐下?后同她說:“聽小梅說,你之前說要養些雞來?”

    “想養,倒是沒時間,又怕沒人在?家,雞叫人摸了去,”江盈知說的實話,本來這破竹屋是西塘關獨一份,老鼠不來,小偷更不會來。

    可要是養了雞鴨,走?這道去山里的人能瞧見,要是誰偷偷順走?,那也說不準的。

    周巧女覺得也是,這雞鴨還是得等她回來才能養,想了想又說:“原是想叫你養在?屋子里的,這樣一想又不成,那算了。”

    正好?屋外有人叫,江盈知想是陳大木送了蝦和肉來,他起得早,捕蝦回來也早。又是在?漁港處一帶撈的,便許了幾個錢,央他每日買三十文錢的肉回來。

    “你吃吧,我出去拿,”周巧女按住她,自己走?了出去,寒暄了會兒,拿回來幾桶蝦和肉。

    在?門外問道:“小滿,這蝦要不要剝殼?肉剁不剁,你吃著吧,讓我來。”

    一時屋外傳來了剁肉的聲音,小梅這才迷迷糊糊醒來,昨天晚上實在?太興奮,輾轉反側好?半天也睡不著。

    有了周巧女的幫忙,加上今兒送來的實在?多,且昨日還有不少花甲在?,江盈知今日還做了盆撈汁

    蝦蛤帶到攤上。

    周巧女沒來,她帶著海娃,還想把家里收拾收拾,叫他們幾個去,這樣等她們忙歇回到家里,也能有口熱飯吃。

    江盈知覺得有周巧女這個長輩在?真?好?,她發自內心地想,跟她外婆一樣。

    一路順風到了漁港,才停穩船頭,那邊已經有熟客瞧見了,遠遠地招手,隨后有人跑了過來,身上的肉一直顫,是之前陳三明帶來的胖小吏。

    江盈知后面知道他諢名叫大胖,平生就好?一口吃的,不說日日來,河泊所忙,他便隔三岔五抽著空偷跑出來。自己帶了碗,要二十只?鍋貼,有時候再要一碗敲蝦面,或是裙帶菜蝦滑湯。

    她有時候還會建議他去海紅那頭買個饅頭,畢竟饅頭配湯吃也挺好?,如此也給?海紅帶去了不少饅頭生意。

    “大胖,今兒不忙?”陳強勝同他也熟,笑?著問道。

    大胖很有眼力勁,抱了張桌子下?來,一手提著,另一只?手揣過幾張凳子,憨憨笑?道:“不忙,全壓給?三明了,我偷摸跑出來吃口。”

    江盈知搬了撈汁蝦蛤出來,上頭還蓋著蓋呢,只?見大胖便使勁嗅了嗅,隨后篤定地說:“有醋,生鮮味,腌了什么是不是?醉蝦還是醉蟹?”

    他猜測著,口水在?嘴里泛濫,眼睛往盆上瞟。

    這鼻子還真?靈,江盈知想,她一時也不好?放下?,只?好?說:“到了攤子上給?你先嘗點?。”

    大胖立馬樂呵呵地說:“我可等著了,我剛一聞就知道,肯定好?吃。”

    為了這口吃的,大胖來回跑了兩趟,把船上的爐子、碗盤抱下?來,此時天已經漸漸熱了起來,漁民有的早已赤著膊,走?了這幾趟,可把大胖給?累得額頭上出了汗。

    他坐在?小凳子上喘氣,還不忘說:“先給?我吃口。”

    江盈知簡直哭笑?不得,手里爐子還沒生起來,跟陳強勝說:“哥,你趕緊些的,舀上一碗給?他。”

    陳強勝也笑?,掀了木蓋子放邊上,木盆里是一鍋冷湯,透著紅亮的色澤,湯里浮著白芝麻,飄的油花是麻油的。

    浸著橙紅緊實的蝦肉,還有開了殼的花蛤,蛤蜊肉全泡在?湯里,白芝麻和蒜蓉不少沾在?上頭。

    他舀了一碗料,再澆上一勺湯,一跛一跛地給?大胖送去,大胖忙起身接過,他瞧著便喊道:“聞著味比酒淘黃魚還要香。”

    “叫什么?腌花蛤?”

    那頭江盈知終于把火給?生起來,她繼續用火鉗子搗鼓,背著人說:“叫撈汁,你吃一口。”

    “胖哥,我賒你個竹筒,你帶些回去,家里有沒有青梅酒,配那更好?吃。”

    “瞧我來得多趕巧,聽見了什么?”雙魚從背后冒出頭來,彎腰低頭看江盈知搗火,笑?著問,“什么賒他一個竹筒,我也要。”

    黑里俏的姑娘露出口大白牙,差點?沒把江盈知嚇到,緩了緩才露出笑?來,“成啊,記得還,就給?個竹筒啊。”

    雙魚哼哼,對?面大胖本要說點?啥的,這會兒卻什么也說不出來,蛤蜊他又不是沒吃過,鮮蛤蜊、蛤蜊干,爆炒蛤蜊,那也咸得到位。

    可這湯里的蛤蜊,冷冰冰,蛤蜊肉上有白芝麻和蒜蓉,捏起一個來。連湯帶肉地塞進嘴里,輕輕一抿,大胖怔住。

    那湯帶了點?酸,有點?麻油香,又格外開胃,蛤蜊肉在?這湯里,竟是吸足了味。熟芝麻點?綴,且那蒜蓉一點?不辛辣,帶來濃濃的蒜香氣。

    甚至連殼都帶了味,他忍不住嘬了口,這才放下?,而后又剝開一只?蝦,蝦肉飽滿,蝦頭上還有蝦黃,他小心翼翼用手剝開蝦皮。

    其實以往吃蝦,他都是用牙去剝的,吃慣了也能剝得干干凈凈,這下?卻不敢,生怕沾了一點?肉在?上頭,那他可虧大了。

    大手捏著那么只?小蝦,硬是把蝦殼完完整整給?剝了下?來,蝦肉半點?沒缺。他把蝦頭扔嘴里嚼了,吸了蝦黃,而后才捏著蝦尾,在?湯里蘸了又蘸,一只?手兜著,一只?手把蝦仁塞進嘴里。

    閉著眼咀嚼著,一瞧就知道十分?地美?味。

    大胖品著那滋味,不敢想再抿一口酒能好?吃成什么樣,正想著,忽聽有人問他,“好?吃嗎?”

    他一睜眼,被?眼前幾張大臉給?嚇一跳,除了雙魚外,其他全是邊上的食客,有魚行的伙計大龍,干貨鋪的店家阿青,在?街頭算命的半瞎老大爺,全齊刷刷盯著他。

    大胖咽了咽口水,猛地點?頭,“跟你們說,這滋味,什么米魚腦,那都不算回事。”

    大龍看他吃得那迷糊樣,就知道味道絕對?差不了,他喊:“阿妹,不要煎鍋貼了,快給?我上一碗這個。”

    “要死了,小滿,你瞧瞧我這衫子都要繃出來了,自打你來了這之后,我晌午連家里沒開火過,”阿青拉拉自己明顯緊繃的衫子,著實苦惱。

    誰叫一到晌午,從干貨鋪前看到那招幌,眼睛才剛看見,舌頭就饞了,腿不歸她管了,手自己拿上一串錢就走?過來了。

    不過也不怨她,瞧瞧那算命老瞎都年過半百了,還貪這口味呢。

    雙魚吃著浸過的蝦,連忙附和,“可不是,前陣子來給?送年糕,都不敢在?這多待,一待就走?不了了,恨不得全點?一份,再帶回家去一份。”

    “這外海哪的手藝啊,清田我沒聽過,要是近的話,真?恨不得日日待那。”

    江盈知聽了一嘴的夸贊,臉上露出滿滿的笑?意,“你們嘴巴這么好?,白送只?竹筒,帶些回去。”

    雙魚歡呼,大胖捧著碗小跑過來,“給?我先,我先來的。”

    阿青掏出七文錢,“給?我滿上!”

    幾人差點?為了一點?撈汁翻臉,雙魚都氣道說:“晚上跟陳三明告你的狀,叫你不好?好?上衙,跑這來吃。”

    大胖喝完了最后一口撈汁,捧著竹筒傻樂,“你盡管說去吧,東西我吃到了。”

    其實最后他還是拿著那一竹筒撈汁回去,倒在?碗里,同河泊所幾人一道吃了,這玩意得搶著吃才更好?吃。

    攤子上因?為這盆撈汁蝦蛤熱鬧得很,晌午正是人多要吃飯的時候。不管從里鎮到漁港,還是漁港停泊的漁船要去吃飯的,以前只?看招幌新奇,還沒上來吃過的。

    今兒一見那邊桌子上坐滿了人,全埋頭在?苦吃,連頭都舍不得抬一下?,以為吃的啥山珍海味,走?進去瞧,嘛呀,吃的不就是爛海灘的花蛤,海里一捕滿船的蝦。

    有人嘀咕,“這有啥吃頭?”

    旁邊寧可站著也要吃的人瞥他一眼,故意站近了點?跟他說話,“我們又不傻,做的好?吃才來吃啊。”

    那人嗅到一股極香的味,又瞧了瞧邊上人端的碗,“這是啥?”

    “撈汁,你不懂了吧,”端著碗的年輕人嗦著殼。

    那人問,“除了這,就沒旁的了?”

    年輕人瞥他,“你要早前來,這里還賣魚湯,大個雪白的魚丸,吃到嘴里比那生魚還能跳,那魚豆腐也好?吃,魚面嫩得很,只?可惜這會兒沒了。”

    “你這會兒來吃,那個撈汁你一定要嘗嘗,”年輕人喝了口冷湯,喟嘆一聲,“還有那鍋貼,別聽名字古怪,就沒吃過這么好?的東西。”

    他指指自己嘴邊起的幾個泡,“疼得我張不開嘴,也天天來吃,你就曉得這說的不是虛話。”

    本來沒想吃的,一聽他這話,連帶著后面來的人也跟著喊,“什么鍋貼,撈汁來一份啊。”

    最后沒位置,跟年輕人一樣,蹲在?地上捧著碗也要吃。

    今兒生意實在?好?,本來因?著好?多時日全是裙帶菜蝦滑湯,鮮蝦鍋貼,敲蝦面,沒點?新花樣,好?些人便隔三岔五來吃一頓。

    這會兒因?著這個倒是又來捧場,陳強勝都已經洗了兩次碗,小梅一直在?走?來走?去,江盈知還叫了海紅過來幫忙,連帶著她剛蒸的饅頭也賣得精光。

    總算吃完了,大伙臨走?前還得問上一句,“明兒還有不?”

    江盈知甩甩酸疼的手,笑?瞇瞇道:“明兒更多些。”

    這才滿意地帶著飽飽的肚子走?了,準備回去跟其他人說說,難得在?小攤上吃到滋味這么足的小海鮮了 。

    這一下?午可把這三人累夠嗆,陳強勝腿都犯疼,原先來時江盈知搖船,回去時他搖,今日

    變成了兩人各搖半段路。

    到了岸口,早早就瞧見周巧女牽著海娃的手站在?海灘上,時不時張望,看見陳強勝劃了船過來,連忙上前。

    “今兒忙不忙?”周巧女把凳子拿下?來,遞給?海娃,自己又拿了水桶,瞧她們額前發都沾濕了,關切問道。

    小梅說:“忙得腿都軟了。”

    “回去吃飯,定是餓的,”周巧女心疼歸心疼,還翻舊賬,“一定是前頭吃番薯絲吃的。”

    “那家子不要臉的,我走?前再去臊臊他們。”

    江盈知差點?沒笑?出聲,周巧女看她一眼,她立馬憋住了。

    回了家,周巧女從鍋里拿出蒸好?的飯菜來,她手藝比小梅好?很多,炒了年糕,燉了碗湯,是淡菜湯。

    “海珠拿來的,說是曬好?了,給?你嘗嘗味,”周巧女盛了一碗先給?江盈知,又接著舀,“怎么,你要給?她賣東西?”

    江盈知喝了口淡菜湯,貽貝曬干后鮮頭沒那么足,得多放些,周巧女還不舍得放鹽和油,不過倒是讓她嘗到了原本的鮮味。

    她咂摸了下?說:“采淡菜不容易,我想著哪有門路,給?她們賣點?掉,至少多掙點?,十文一斤太少了些。”

    反正她同周巧女算不上太生疏,雖說剛見面不到一日,但這事也不是不能講。

    這淡菜干她不可能自己收的,這起碼得要二三十文一斤,她的攤子利薄,要是用淡菜熬湯,得虧本。

    只?能往外找找,漁港的人更愛吃鮮淡菜,也就是貽貝,干的冬天才好?賣。

    周巧女咬著年糕,聽了這話瞧她,“她們允諾你什么好?處了?”

    江盈知一愣,搖搖頭,“沒有啊,賣出去我也沒錢收。”

    “那你費什么勁,”周巧女覺得這丫頭真?憨,“萬一沒賣出去,別人賴上你了,你那是吃力不討好?。”

    小梅說:“前頭阿姐幫她們賣了蟶干,也沒有啥事。”

    周巧女一聽這事情?原委,更是來氣,“你傻啊,白白叫她們占了便宜,人家有些背地還嚼舌根子。”

    “瞧你生的多精明,怎么內里一副老實相。”

    “你不曉得,做一次是你好?心,三次以上是爛好?心,以后誰都來找你,沒辦到又怨你,你那就是給?自己惹一身騷。”

    周巧女跟這些人打了好?幾年交道,誰不曉得,“幸好?這兩次尋的是雙珠和海珠這兩個穩妥的,要是旁的,天天來鬧你,你吃得消?”

    江盈知自認自己還算清醒,可從后世吃飽穿暖,精神?富足的地方來,總對?同一個地方的祖先帶有點?同情?,想著有時候順手的事。

    叫周巧女給?她說清醒了。

    她也問得坦率,“那阿嬸,你覺得要怎么做?”

    “當然得收錢,”周巧女擺擺手,“你們小姑娘家家臉皮薄,沒事,到時候我去同他們說。”

    “你只?管捎了,我給?你拿了賣到明府去,最少也有二三十文好?賣。”

    周巧女覺得這丫頭實在?是傻,又忍不住覺得,這種性子才好?,對?小梅和海娃都好?。

    而江盈知倒是心里涌動?著些許異樣的情?感,她想應當是做事有人兜底的安全感。

    談過這事后,周巧女叫小梅過去,拿了繩子量身,“個頭長了點?,尺量再放大些。”

    “你多吃些,做事也勤快點?。”

    小梅自然點?點?頭,“我已經在?學?著燒飯了,下?回娘你回來,肯定能吃到我燒的。”

    “等我這趟回去,把主家的照顧好?,就辭了回來,我們也起個石房,”周巧女摸摸她的腦袋。

    小梅很驚喜,忙問是不是真?的,周巧女又開始說:“你只?管在?夢里,我全在?胡說 。”

    她才不聽,同海娃和江盈知說去了。

    后面周巧女也給?江盈知量了,說了句,“你以前好?飯定是沒少吃,長這樣高。”

    江盈知想那是當然,從小補到大。

    周巧女拍拍她的背,“累了一天,早點?歇去,明兒又得忙活。”

    趕了她倆去睡,自己倒是點?了蠟燭,守著海娃,在?夜里縫補起鞋襪衣裳來。

    轉日,周巧女在?家,江盈知幾人出攤,原以為同昨日暢通無阻,未料一夜的工夫,望海海面竟是停滿了漁船。

    她們被?迫靠邊,一旁劃過去一艘大對?船,小舢板被?夾在?旁邊,往前游去。

    海面停靠了數百艘如白天鵝似的船,那是白鴨船,花花綠綠的則為打烊船,簡直是魚艇亂如麻。

    強子說:“應當是閩南,海州的人上我們這網墨魚來了。”

    甚至有句俗語說,立夏百客齊,夏至魚頭散。

    立夏前后,漁港前面的海域墨魚汛旺發。

    在?這些船里,而后又駛入幾條巨船,壓迫感襲來,陰影從海面擴散到船上,漁船上的眾人全齊齊回頭望去,一時不免連連驚嘆。

    江盈知也看過去,她從沒見過這么高大的船,船頭的船眼在?光照下?熠熠閃光,而船身通體黑漆漆的,泛著上好?桐油漆出來油亮微光,船上的鰲魚旗在?空中獵獵作?響,高聳的蓬帆飄揚。

    在?巨船的旁邊,十來艘掛著魚行旗子的冰鮮船伴在?左右,五六艘水師的船為他們在?前頭開路,河泊所的小吏押后,海螺鼓聲不停。

    這幾艘船一劃過來,江盈知感覺眼前灰蒙蒙的,小對?船完全被?船身的陰影籠罩了。

    她問強子,“這是什么船,也是來捕墨魚的?”

    陳強勝看了她一眼,又望向巨船里那艘最高的船,“那叫烏船,大捕船里最高最大的。”

    “也不是來捕墨魚的,墨魚禁不起這么捕,”他緩了口氣,勉強按捺住激動?,顯得稍微平靜點?,“這是船老大回洋了!”

    旁人也有人喊:“船老大回洋了——”,一聲連著一聲在?海面回蕩。

    江盈知比他們要激動?點?,不過什么船老大,她才不關心,她只?想著,小黃魚橫街的時候來了。

    第25章 糯米燒賣

    船老大回洋和墨魚汛造成的盛況, 讓人又是歡喜又是煩惱。

    此時望海上,白?鴨船被打?烊船堵住,小對船在夾縫中, 大對船夾著小舢板進?退兩難, 后路全被烏船堵死,衛所的哨探小船被嚴嚴實實圍住,壓根出不去。

    水師的船都?靠到花斑島去了, 河泊所的小吏從船上跳下來, 想從各船的船頭往前走疏通海道。

    明明此時潮水很好,寬潮平穩, 大船卻都?因此被迫拋錨暫潮, 像等?待潮水漲起般, 等?著海道暢通。

    江盈知?站在船中央,眺望海面, 她喃喃, “這簡直是活水碼頭。”

    她都?能從自己?這艘船, 跳到前面的船上, 一路踏著船走到漁港去了,這比之?前因海盜封島時漁船還要多得多。

    已經沒法想象,這才是小黃魚汛剛結束的盛況, 到了洋生(夏汛)后, 休洋時的漁港怕是船比蟻多。

    陳強勝也抬起頭瞅著前面,漁船紋絲不動, 他說:“怕是得等?上一兩個時辰了, 肯定要把前頭的白?鴨船劃到烏山口那停樁。”

    小梅卻說:“又得搶攤子地方了。”

    她可忘不了上次的盛況, 地方被占走,連個落腳的地都?沒有, 得擠著海紅姐的攤子。

    江盈知?啊呀一聲,光顧著高興小黃魚便宜,人又興盛了,忘記她現在只是個擺攤的,連個固定攤位都?沒有。

    她靠在水桶上,琢磨著等?這陣魚汛過去,她一定得租個店鋪來,只是現在口袋空空,想起座像樣的魚舍都?沒錢。

    等?了好一陣,前頭才漸漸放行,漁船從港口幾個岸口劃出去,陳強勝劃著船,插著縫擠到前面,后頭烏船緩緩駛近,卻仍在海上停留。

    海岸口各大魚行的伙計舉著印有魚行名頭的大旗,駁船的船工、腳夫全部都?翹首以?盼。岸上披紅掛彩,魚行的幾個東家?慌忙叫道:“點炮仗,人呢,把炮仗給點起來!”

    冰鮮商那頭立馬揚紅布,每個漁民都?歡欣鼓舞,重重地敲鑼打?鼓,螺號聲聲不斷。

    這是一貫的作風,現在還簡陋了些,要是換了大黃魚汛時船老大

    們回來,從漁港到里鎮全都?掛滿了紅布頭,紅燈籠。

    畢竟他們帶回來的是魚山蝦海,堆銀疊金,老漁民說是“魚疊魚,蝦堆山,金魚銀蝦滿海灘。”

    為了看船老大回洋,岸上的人擠擠挨挨,連樹上都?有人爬上去,抱著細小的樹杈,向船上張望。

    人實在多,怕是里鎮前鎮的人全都?匯聚到了漁港,江盈知?縱使到了岸口,也擠不進?去,只能被迫留在船上。

    小梅倒是興奮,拉著江盈知?一道站起來看船老大。

    “你?不是說都?胡子拉碴的,還有啥好瞧的,”江盈知?話是這么說,不過也踮起腳往那瞧。

    “瞧個熱鬧呀,”小梅只管扒著縫瞧人。

    最先停靠岸口的,是相對較小的大捕船,剛一停靠在岸,船上便冒出不少人,在鞭炮聲里齊齊喊著號子。

    一個個船工只穿件背搭,赤著胳膊擁著船老大下來,她和小梅定睛瞧去,齊齊沉默。

    “船老大能吃的肚子那么圓乎?”江盈知?實在不解。

    小梅也悄悄說:“誰知?道,肚子大能穩住舵牙吧。”

    又瞧了一個,那船老大是一身深醬油染色的皮子,人瘦得跟長?腳鷺鷥一樣,又或者是真?的發包臉,胡子拉碴的糙,衣裳穿得邋里邋遢。

    江盈知?看著看著,便蹲了下去,看男人看得索然無味,不如看她的吃食,啥時候才能擺出去賣,耽誤她這么久的工夫。

    她小坐了會?兒,忽然人群里開始騷動沸騰,小梅忙喊,伸手拉她,“阿姐,阿姐,快來看年輕的船老大!”

    “有多年輕,三十幾歲?”江盈知?邊站起來邊問。

    陳強勝冷不丁開口,“才二十五呢。”

    江盈知?哦了聲,也順著人潮望過去,原是那艘最大的烏船靠了岸。

    那個所謂年輕的船老大從船上走了下來,沒有人簇擁,只是后面跟了一排人,離他有些距離,都?不遠不近跟著他。

    離得有些遠,江盈知?沒太瞧清楚臉,身形倒是出乎意外的高大,眉峰挺拔,穿了一件黑色的短衣,瞧著人特?別健壯,古銅色的皮膚,沒個笑模樣,確實年輕氣盛。

    而且居然沒有胡子,江盈知?的關?注點與眾不同。

    小梅好奇地問陳強勝,“這是哪家?的船老大?”

    “王家?的,只我?也不知?他叫什么,”陳強勝能認識,還是因為這兩年王家漁船是汛期捕魚最多的。

    江盈知?也只瞧了一會?兒,很快這船老大便被岸上等候的魚行東家?、冰鮮商給請到一旁坐著去了。

    倒是烏船開大艙,冰鮮船過鮮,魚行伙計,腳夫上去運東西,一箱箱小黃魚從漁船運下來,整整齊齊疊放在岸上,到時候運到魚行、酒樓、鋪子里。

    有些裝在籃子里的,從江盈知?面前移過,還能看見碎冰,光一照金燦燦的,她眼睛都?不帶挪一下的,眼饞得要命。

    要不是現在小黃魚價沒跌下來,她真?想掏錢買一籃子來了,小梅跟她說話,她也只顧著點頭。仍看那些小黃魚,她還聞到了很重的海鹽味,應當是黃魚鲞。

    黃魚鲞燉肉多好吃啊。

    岸上人尤其多,看見船老大都?興奮地叫嚷,此時還沒法過去。江盈知?便蹲在船頭默默盯著他們卸貨,有好幾次都?想走上去問問,散賣是個什么價了。

    正看得入神,旁邊有人叫她,江盈知?看過去,是一個臉黑,但長?相算周正的男人。

    男人指指那艘最大的烏船,笑的時候露出一口大白?牙,手里還提著一籃子小黃魚,他說:“阿妹,我?是王家?船的多人(大副)王良,我?們船停得晚,耽誤你?們在這好些工夫。我?們船上貨多,船高腳夫不好走,弄得稍慢些,一時還走不了。”

    “我?們老大便備了點鮮魚,送來與你?們吃,別嫌棄,嘗點小鮮,勞煩你?們在這多等?一會?兒。”

    他把一籃子裝得十分滿的魚遞過來,籃子里小黃魚一半,鮮銀鯧一半。

    現下小黃魚是五十文一條,銀鯧則要便宜些點,不過也得四十文一條,籃子里總有二十來條魚,價錢約摸一兩,還鋪了層碎冰。

    那籃子應是過了桐油,又墊了油紙,竟也沒濕淋淋的,仍舊干爽。

    人家?實在客氣,江盈知?雖想要,但卻不好意思收,“也沒有耽誤多久,再待會?兒也成。”

    王良把籃子放到船艙里,又笑道:“今日停靠在這的漁船全都?有,旁人都?收了,你?快些收下吧。”

    他又瞧了瞧翹出來的招幌,走前拱拱手說道:“阿妹,四季發財啊。”

    小梅和陳強勝互看一眼,沒想到烏船上的人這么和氣,倒是江盈知?叫住了王良。給了他一大竹筒的撈汁海鮮,雖說有旁的,但沒開火總不好送人生的。

    “小哥,這是我?們攤子上賣的,你?拿去嘗嘗,不要嫌棄,今兒沒帶旁的熟食,下回你?見了這個招幌,只管過來吃東西,不收你?錢。”

    江盈知?說得很實誠,她真?不好白?占人家?便宜,不過多等?了會?兒罷了。

    王良才不會?嫌棄,他早早聞到了那股香,也沒有推脫,一手托著底,笑呵呵道:“就饞這口吃的。”

    “阿妹,你?等?會?兒有空也帶小妹來,我?們老大要發紙包的,我?給你?留兩包。”

    反正每年魚行、冰鮮商、錢莊都?要送一堆的紙包,什么紅棗、紅糖、桂圓、糖塊…,他老大也不愛吃,每次都?分給一旁的小孩。

    王良就這樣說好,美滋滋地捧著一竹筒撈汁回去,要知?道在漁船上,除了停靠在小島和城鎮外,他們都?吃干飯、蒸魚蝦,船上那個斬魚羹(廚子)手藝挺爛。

    他喝了一口撈汁,立馬嘶了聲,超出他意料之?外的好喝。于是便小心捧住,一路穿過運貨的船工、擁擠的人群,然后端著這個東西,回到他老大旁邊。

    王逢年正聽?錢莊東家?鼓動他存錢,最好給漁民放山本(高利、貸),眉頭皺起,又聽?旁邊吸吸嗦嗦的聲音,偏頭看向王良。

    王良被他銳利的眼神嚇得一激靈,也不敢在他面前吃花蛤了,錢莊東家?咽了咽口水,沒再說下去,啥味這么香。

    “老大,你?吃不吃?”王良高高地端起竹筒問道。

    王逢年壓根不吃,他沒有在跟別人說話的時候吃東西的習慣。

    他捏著一疊報稅紙單,轉手遞給旁邊的阿成,跟王良說:“去交錢。”

    又轉頭看錢莊東家?,只能看到個腦頂,他默默移開視線,很平靜地說:“窮,沒錢,放不起。”

    把錢莊東家?給氣得半死,還聽?見王良跟在王逢年身后喊:“哎呀,老大,啥稅要幾百兩,陳三明有沒有扣錯,打?小那小子算數就差,要是算錯你?就別認他當親侄子了。”

    幾百兩的稅說交就交,眉頭都?不帶變一下,他說存幾百兩就沒錢,氣煞人。

    錢莊東家?倒是想罵人,可又打?不過人家?。而且王逢年早已走遠,他人高腿長?走路快,王良得把竹筒給阿成,空著手才能小跑跟上。

    “東西全送了,”王良小跑幾步說,“紙包也叫王新給收攏到一處,等?魚貨運完再發給小孩。”

    王逢年三兩步上了船,聞言點頭,看見一旁背著箱子下去的腳夫說:“晚點給他們每人工錢再加五十文。”

    “到晌午了,叫他們去吃頓飽飯。”

    王良啊了聲,半天一百文的工錢已經算高了,吃什么飯要吃五十文。

    王逢年收揀東西,把魚刀插進?鯊魚皮鞘殼里,頭也不抬地說:“從我?的錢里出。”

    “只給腳夫,還是?”王良一聽?出他的錢,半點心疼也沒了,沒必要心疼錢多的人。

    王逢年嫌他聒噪,瞥了他一眼沒說話,王良立馬閉嘴,曉得這些人包括今天所有在船上幫忙的,連同魚行伙計、冰鮮船上的百來人。

    王良給錢的時候都?在肉痛,偏王逢年沒異色,好像掏的不是他的錢袋子一樣。

    下了船,碰上對面大捕船上的周老大,帶著他那不成器的表弟,走過來對著王逢年說,語氣頗為陰陽怪氣,“逢年小弟啊,還沒來得及恭喜你?,今年少不得又是你?得頭鬃旗啊。春魚捕得這樣多,南邊漁場都?要被你?一個人給撈完了吧,胃口真?大啊,怎么也要給大伙留口飯吃吃。”

    頭鬃旗

    是魚行和里鎮富戶在魚汛結束后,給每年魚汛捕魚最多的漁船和船老大送去,端大豬頭和備紅包,一路敲鑼打?鼓地送去。

    那旗子哪個船老大不想要,恨不得日日掛在桅桿上,偏偏王逢年倒好,連得兩年,今年怕又是他,桅桿上卻連個頭鬃旗影都?沒有。

    他怎么能不氣,出洋前他還特?意去拜了海神,祈求能讓他捕到最多的魚,結果輸給了個心半點也不誠的。

    他一番話說完,王逢年看了他一眼,只說了句,“承讓。”

    周老大楞楞地看著他走遠,而后氣得心口疼,“什么人啊!”

    他表弟立馬接上,恨恨地說:“瞧給他傲的,還不是二十五了,連個媳婦都?沒討著。”

    他又恭維周老大,“不像表哥你?,早早就成了婚,孩子都?有幾個了。”

    周老大一時更氣了,說的啥屁話,王逢年是娶不著媳婦嗎,要不是這人脾氣古怪,旁人面子半點不買賬,他難道不想跟這人結親嗎?

    別的漁船老大,就那個肚子滾圓的,愛逛花樓賭大錢,連帶著底下的船工都?吃喝嫖賭樣樣通。

    雖說他看王逢年不順眼,可這小子自持,把底下人管得服服帖帖,在船上連衣裳都?要穿好,不能袒胸露背。

    所以?周老大只除了他每次出海后到其他島上包井洗澡,或是鎮上包客棧洗澡的毛病,還真?沒啥能說的。

    他表弟仍怨氣很足地說:“也不曉得賺幾個錢,能有種成這樣,”

    “你?把頭伸過來,我?告訴你?人家?賺幾個錢,你?個缺心眼的玩意,”周老大照著他腦袋使勁拍了下,又捂著心口喘氣。

    提起賺錢這檔子事?,他咋都?忘不了,回洋前漁船碰到了烏耕將軍(鯨魚),驅趕著海□□(海豚)往前橫渡海灣,鯧魚群在旁邊紛涌而至,一網下去收成差不了。

    可誰也沒膽子,旁邊還有虎視眈眈的白?蒲鯊,幾頭就能頂掉漁船,那么多回洋的漁船全都?停靠在岸,不敢上前。

    偏偏王逢年卻讓烏船跟著魚群,一路過了海灣峽口,灣口小,領頭的烏耕將軍過不去便帶著海□□轉道。

    但鯧魚脾氣直,認準一條道不拐彎,在灣口處被漁網套牢也不逃,徑直往前,應了那句俗語:鰳魚好進?勿進?,鯧魚好退勿退。

    而烏船不用費勁,直接就把它們一網打?盡,轉手賣給冰鮮船,百兩船費立馬抵了,還要倒給王逢年一大筆錢。

    周老大一想起聽?來的這茬事?便窩火,可任憑自己?再年輕十歲,也沒有這個膽子去追著烏耕將軍走,誰不怕船翻。

    偏偏這小子有種,腦子還好使。

    他又想到晚上魚行、錢莊、冰鮮商三家?做東,王逢年坐上席,他更是不想去,丟死個人。

    這邊周老大憤憤不平,怒氣沖天,那邊江盈知?確是喜氣洋洋。

    她翻著籃子里的銀鯧,魚的眼睛像是玻璃珠一樣,還是鼓出來的,便表明很新鮮,剛捕撈上來沒多久,立即過了冰給凍上了。

    剛好周巧女在,這樣新鮮的銀鯧最補,蒸了吃,再做糟鯧魚,等?她到了明府也能吃。

    還有那小黃魚,能奢侈地做頓面拖黃魚。

    江盈知?把那魚放進?桶里,冰鋪回去,看了會?兒,心想這是來自船老大的饋贈。

    看那架勢,搞得她也想當船老大了,最新鮮的魚第一個吃。

    她把心里話說出來,陳強勝哈哈大笑,“哪有那么簡單,三歲要下灘學游水,七歲下船扳頭槳,八歲要出海做伙槳囝(jiǎn),十六七還在船上混,二十能當船老大就很不得了。”

    哪有輕輕松松的事?。

    江盈知?也笑,哪行不要下苦功。又想起自己?,她十六歲在海鮮餐廳打?下手,十八歲讀烹飪專業,苦磨苦熬,一年到頭碰電子設備的日子,全部加起來才不到二十天。

    二十二爭主廚,加班加一年,天天讓她燒夜席,結果當主廚一年還沒滿到了這。

    想到這,她立馬起身抱了爐子,得出攤,勞動才會?帶來回報,她才不會?奢求每天都?會?發生這樣的好事?。

    此時漁港的人被烏船上發東西給引到一邊去了,江盈知?沒去領,倒是看見領到的小孩抱著一大個紅紙包,笑嘻嘻的,嘴里含著糖,旁邊婦人也高興,只說能吃上好幾個月了。

    她也跟著笑笑,人全聚到一邊去,這下漁港通了路,擺攤子的不大多,可能因為白?鴨船和打?烊船出海去了,暫時沒回來。

    等?明兒又得搶攤位,一想到這個,江盈知?頭疼,真?想晚上不睡守在這算了。

    她想歸想,動作卻很利落,趕緊地擺上東西,小梅開始生爐子,上蒸籠,江盈知?做了糯米燒賣。

    糯米雖然比糙米要貴一點,但是耐飽,以?前有魚丸、魚豆腐時,吃上兩碗湯便飽了,現在換了蝦滑、敲蝦面,便差上些,得再吃兩個饅頭才能飽。

    她便提前浸糯米,泡上一天,夜里蒸熟,蒸出來的糯米便會?很香甜,皮做的薄。

    小梅在捏褶子上倒是有點樣子,皮便全交給她捏的,小梅對自己?做出來的燒賣格外重視,連放到小蒸籠里時,都?是輕拿輕放的。

    她如今已經努力?在學,什么都?想上手,倒不是出于旁的,主要是怕江盈知?沒個幫襯,便在夢里都?在想,手不住地捏褶子。

    所以?那燒賣捏的不錯,皮包糯米,整個底渾圓,再漸漸包攏,上面跟一朵花心一樣綻開,等?到上鍋蒸熟,那皮便透出里頭醬色的糯米粒。

    等?燒賣上鍋蒸之?后,江盈知?剛擺完桌子,外頭便結伴來了一伙漁民,應該是剛做完活,肩上搭著塊破布,身上有著濃重的魚腥味。

    領頭的那個她記得,她剛來擺攤時,旁邊那個賣蝦皮的大娘領他們過來吃,是駁船的。

    后面又來好些次,再后來攤子人多起來,他們便也沒再來,江盈知?倒是后來也沒在漁港瞧見過這伙人。

    “阿叔,這段日子上哪做活去了?”江盈知?同領頭的寒暄,“怎么都?沒瞧見了呢?”

    “叫我?大山叔吧,難為你?還記得,”周大山憨厚地笑笑,“前一陣子帶著兄弟在其他島那駁船,做力?工拉船繩,這兩日才剛回,正碰上給船老大做力?工,多給了我?們每人五十文。”

    “叫我?們來吃頓晌午飯,哪用得著這么多,”說到這,周大山摩挲著袋子里的錢,面上難掩高興和激動,“便想著到你?這來飽飽吃一頓。”

    對于他們自己?來說,曾經吃過的魚丸,和煮在面里加的蟶油,是沒法忘記的味道。

    有一次出海碰上風暴,被迫停在一個無人來往的小島,那時外頭風吹浪打?,又餓又累,渾身濕透,大伙都?怕自己?撐不下去。

    幸好那天買了一桶魚丸,晌午不舍得吃,有人說煮了吃,便摸著火石點了火,靠著取暖,等?水沸了煮了大半鍋,什么料都?沒放。

    光吃著這緊實的魚丸,兩三個下肚,又連帶喝一碗湯,只覺得渾身都?暖了起來,也有勁了。

    隔日雨停,晌午的時候又吃了頓,這才順利地從小島回到了漁港。

    所以?周大山這些日子里,最想吃的還是那魚丸,此時便問,“魚丸湯還有沒有?”

    江盈知?搖搖頭,好聲好氣跟他解釋,“沒了好一陣子,等?這批墨魚汛捕了墨魚來,阿叔你?們過來吃墨魚丸。”

    “今兒有鍋貼、敲蝦面、燒賣和撈汁,你?們瞧瞧,要吃點什么,燒賣是糯米做的,耐飽,要不要來幾個?”

    周大山回頭看看這一群人,全是舍不得吃的,可他們又難得碰上有多給錢吃晌午飯的時候,一商量,索性狠狠心,“都?來上一些。”

    他們拿不準要多少,可江盈知?是餐廳里干過的,幾人份的量一估摸就知?道。給上了四碗敲蝦面,兩大碗撈汁海鮮,一盤二十四個燒麥,二十四只鍋貼,八碗蝦滑湯。

    這會?兒人都?只想著搶東西去了,桌位倒是空得很,這些老實巴交的漁民才坐下來,四個人一桌剛剛好。

    見了這些東西的賣相,全都?沒舍得動筷子,他們哪吃得上這些啊。

    相互瞅瞅,還是周大山說:“看啥呢?趕緊地吃,吃飽了還有活做,難不成還叫

    旁人還頂工。”

    一聽?這話,才齊齊動了筷子,周大山夾了那燒賣,第一口就嚼到了香菇,他沒吃過,混在黏黏糯糯的米里,只覺得怪好吃的。

    又咬了一大口,不敢貪快,在嘴里細細嚼著,這下嘗到了肉,有點不敢相信,忙問,“閨女,你?這是包了什么藏里頭?”

    江盈知?把鍋貼包在油紙袋里,遞給來人,聞言轉過頭說:“做了好些,有香菇豬肉、蝦仁、梅干菜、筍丁,阿叔你?嘗嘗,味道應該差不了。”

    何止差不了,簡直要把人吃迷糊過去,他們哪吃過油潤潤的糯米啊,更別提包著一層面皮了。

    一咬到筍丁,又脆又耐嚼。梅干菜他們倒是常吃,可混在糯米里被蒸熟,一吃也不是那個味了,要好吃太多,蝦仁的便是鮮。

    一人吃了四個燒賣,便覺得肚子被填了個底,舌頭卻啥也想吃。

    待他們吃到了撈汁小海鮮,更是覺得對胃口,他們可不就是吃這些爛灘頭的海鮮長?起來的,一時越吃越覺得人這輩子,再難回到以?前了。

    尤其今天江盈知?多放了些,有蟶子、花蛤、海螺等?,是請順子領著西塘關?的孩子摸的,一小桶可以?得兩文錢和一塊糖。

    可把這群孩子高興壞了,每天到了潮退時,就樂顛顛地幫她撿,以?為她愛吃沙蟹,還趴在灘涂上去釣,白?送給她。

    太多了,全給做了沙蟹汁,還要好些日子才能吃,倒是腌了點沙蟹,只用了鹽和黃酒,嚼著嘗個咸味,口感很清鮮。

    她也倒出來一盤腌沙蟹,送給他們這桌人吃。

    周大山有點眼熱,一大把年紀了,倒在今日才體會?人情冷暖,這樣熱心,他們已經好多日子沒吃過什么像樣的飯了。

    那邊漁島的主家?更不做人,每日便是干飯咸魚。

    他真?想喝點酒,實在忍不住問,“閨女,我?們打?兩壺黃酒來,在這喝點成不成?放心,我?們酒量都?可以?,不會?吃醉的。”

    江盈知?也挺喜歡喝點小酒,沒有拒絕,只是說:“阿叔你?們少打?些來,喝酒又吃海鮮傷風,打?了來,我?這還有口鍋,給你?們熱一熱。”

    “熱酒吃了好,冷酒吃了難受,你?們下午還要做活呀,”小梅也搭了句腔,說完便轉身去拿那小砂鍋,洗一洗,等?會?兒好溫酒。

    這態度叫一群漢子百感交集,周大山去打?酒的路上,竟是沒忍住淚。回來后連連謝過,吃著溫好的酒,剝著小海鮮,在這美美吃了一頓。

    他們吃的時候,遠處有人擔了兩桶水走過來,陳強勝腿不好,卻每次都?忍不住上前搭把手。

    那是靠賣井水為生的,叫柱子,才十六歲,之?前漁港人多,洗碗要用不少井水,海紅姐便介紹了他來。

    人瘦小又很老實,兩文錢一桶水,他每次都?要把水給打?得很滿,一路晃悠,到這里仍是滿滿的。

    陳強勝問,“怎么這么早來?不是說了半下午來一趟。”

    柱子放了水下來,揉揉肩膀,咧開嘴笑道:“我?看今日漁港人多,你?們攤子上生意指定好,要是晚些送來,要用水的時候肯定著急,就趕緊先送到這,再去送別家?的。”

    “你?怎么這樣實誠,吃了飯沒?”江盈知?起身,嘴上問道,手上卻已經在掀鍋蓋了。

    柱子還沒吃呢,他擔水要從家?里往另一個山腳去,路上頗費工夫,只能帶了咸魚干在路上嚼著充饑。

    回的時候卻說:“早吃過了。”畢竟他已經得了小滿姐不少好處,別人給兩文一桶的水,她還多給加一文,又時常送他點吃的,讓他帶回去跟阿娘一塊吃。

    小梅喊他,“柱子,把水倒一下。”

    柱子便立即去倒水,回來后江盈知?把一包鍋貼,一包燒賣要塞給他,“還早吃了,少來,拿著路上吃,以?后都?這時送來吧。”

    柱子連連后退,小梅拿過東西,把熱騰騰的東西塞到他懷里,笑瞇瞇地說:“剛叫你?干了活,不算你?白?吃。”

    陳強勝把水桶疊好,又數了錢給他,“吃吧,你?不吃,拿回去給你?娘也嘗嘗。”

    “那我?真?收下了,”柱子低聲說,一路擔那么遠的水到這里,他真?的很餓。

    又念著家?里的娘,連連謝過眾人,拿過木桶揣上東西就跑,邊哭又邊笑,回去跟他娘吃了頓飽,從來沒這么飽過。

    想著小滿姐說燒賣不能多吃,只吃了兩個,剩下的明兒再吃,他想真?好吃啊,從來沒吃過這么好的東西。

    不過他也不知?道,等?他走了后,來吃的熟客跟江盈知?說:“啊呀,沒有這樣子做生意的,你?老送人東西,以?后要虧本的啊。”

    “哪有虧本,賺一個錢也是賺啊,哪能做事?老往錢眼里鉆,”江盈知?滿臉帶笑地回。她是真?覺得你?來我?往,送些東西又虧不著,人家?也待她這般好。

    熟客只是心疼她們幾個小孩,哥哥嘛又腿腳不好,怕她虧了不來賣,聞言也笑,“虧不著就好,給我?來一份鍋貼,我?帶回去給我?家?老頭子吃。”

    江盈知?多給她幾個,老太太一上手就知?道了,忍不住笑起來,“明兒我?再來,給你?們帶三個蛋吃。”

    “哎,我?可愛吃蛋了。”

    江盈知?到現在越發喜歡這時的海浦鎮了,不像以?后人心被高樓平房給阻隔,嘴上眼里只認著錢,這里充滿了人情味。

    忙了一陣,江盈知?喊小梅,“坐下來歇會?兒,你?累不累?”

    “我?真?累夠嗆,”回她的是陳三明,整個人搞得灰頭土臉,過來就一屁股坐凳子上。

    江盈知?咦了聲,“又熬夜查船去了?”

    “這遭瘟的,說好了今日我?休沐,昨晚查了半夜船,正瞇會?兒,給我?喊醒了,說是船多人手不夠,”陳三明恨恨地說,上頭管事?的已經被他狠狠咒罵了一遍。

    等?他說完,旁邊三張臉上都?寫滿了同情,陳三明也同情自己?,趴在桌上有氣無力?地說:“快給我?來碗湯,我?墊墊肚子,早上就給人吃冷番薯糕,誰能嚼得動。”

    小梅趕緊給他端了碗湯,送了一碟燒賣,陳三明喝完湯后才不再趴著,又拿著燒賣吃了口,“真?糯,比粽子餡還要好吃。”

    邊吃邊走過來說,抬抬下巴,指指旁邊仍然很熱鬧的船,問道:“烏船上發紅紙包你?去拿了沒?”

    江盈知?也看了那一眼,搖搖頭,“沒去拿。”陳三明聽?了后瞪大眼,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他的便宜你?都?不占,小滿,平時真?沒瞧出來你?臉皮這么薄。”

    散財童子的便宜都?不占,陳三明越想越替她氣不過,便把剩下的燒賣往嘴里塞,卷了袖子說:“你?等?著,我?去給你?們搶幾個回來。”

    搶不到討也要跟王良討三包來。

    江盈知?忙喊他,“你?去哪?”

    她下一句是,“趕緊回來,燒賣要冷了啊,冷了可就不好吃了。”

    陳三明回來也很快,衣裳更亂了,手里卻提著三個很大的紅紙包,放在桌上,“一人一包拿去吃,有便宜怎么能不占呢!”

    “你?搶的啊?”江盈知?拆了紙包,真?是滿滿當當一堆東西,紅糖、桂圓、五谷等?等?,省著吃確實夠吃很久的了。

    陳三明理直氣壯,“討的,拿了籃子里的就跑。”

    江盈知?當即要還給他,陳三明哈哈大笑,“你?不會?真?信了吧,熟人那拿的,你?們放心吃。”

    他說:“過意不去就給我?來點吃的,我?帶回去。”

    他帶回去給他諢名叫散財童子的小叔吃去。

    這名字是他取的,畢竟愛散財,到二十五歲了還是童子身,不是散財童子是什么?

    第26章 拖黃魚

    陳三明拿上油紙包, 沒封口,袋子里的香氣一直往他鼻子里鉆,他就?邊吃邊走。

    等吃完了一袋鍋貼, 都還沒走到, 他小叔那個屋子氣派是?氣派,雕花窗,四合大院, 可?誰住西?北巷那么偏的地方。

    等他吃完兩袋才走到, 伸手用力地捶了捶黑漆大門的鐵環,有人跑過來開門。

    “一聽這個砸門法, 就?知道是?你, ”阿成?沒好氣地說, “門遲早得被?

    你砸爛。”

    陳三明全當沒聽見,默默把手上的紙袋口捏緊, 往里頭看去, 一群壯漢聚在門口廊柱底下, 有的蹲, 有的靠墻,壓著聲說話,沒敢靠近里頭的正房。

    “我小叔呢?”陳三明見狀嘖了聲, 至于要來這么多人來防他家老爺子嗎。

    阿成?打了個哈欠, 指指最里頭,“老大同良哥在里頭談事情, 你拿的啥?”

    陳三明沒應, 立馬閃身進去, 有漢子同他打招呼,“小侄子, 又來了啊?”

    “三明真瘦啊,你家老爺子給不給飯吃,叫你去做個小吏…”

    另一個漢子晃晃拳頭,嗤笑一聲:“切,那老頭想把家底都留給陳逢正呢,哪還記得住我老大。”

    陳三明哪管他們怎么說,他爹和他爺也分家了,他小叔改母姓了,誰管老爺子要把家底留給哪個。

    他只管帶著東西?一路穿堂過院,跑到正屋里,大喊:“小叔——”

    王良從一邊窗子探出個頭,他笑嘻嘻說:“你小叔說他沒聾,下回再那么叫喚,你連門都進不來。”

    陳三明進了隔間?,王逢年在算鹽賬,沒搭理?他,跟王良說:“明日去收小漁船上的春魚。”

    “都收了?拿來做魚鲞還是?抄咸腌了,”王良記下后?又追問。

    “收好的,”王逢年挑出一張紙,輕輕點在桌上。王良了然?接過,是?明府客商的咸貨單,上面寫明要魚鲞。

    王逢年又說:“給錢,不要給烏頭票。”

    王良默默嘆氣,又來了,他剛想開口,便見王逢年不容置疑的神色,又咽了回去。

    因為前些年海盜猖獗,漁民?網了魚來,在洋面過鮮時?,冰鮮船給的銀錢全部被?海盜搶走。是?故便有了烏頭票,冰鮮船只給漁民?票證,拿票證去領錢。

    但這票又被?漁民?稱為水票,如同在水上漂浮的,壓根撈不起來的東西?。而且有缺德的冰鮮商欺負漁民?不識字,開假烏頭票,讓漁民?血本無歸。

    王良想真是?要命了,每次老大出面收魚都給漁民?現錢,還把漁民?手里的烏頭票換過來。到這會兒他手頭都壓多少烏頭票了,前年的都有,有的冰鮮商倒了,現在成?了一筆爛賬,錢收不回來。

    雖說這虧的都是?老大自己的錢,可?那么多錢白白打水漂啊,心痛但不心疼。

    陳三明見兩人說話,壓根不理?他,便將還有熱氣的紙袋砰地放在黑漆大桌,自顧自扯了袋口,一股淡淡的煎烤香在這一圈蔓延。

    王逢年從不在書房這吃東西?,王良收回心緒,瞧見了嘖嘖一聲,也就?陳三明這小子有膽了。

    “拿出去,”王逢年理?著一疊鹽賬,眉頭半點沒抬。

    陳三明并不怕,王逢年又不會叫門口那幾個壯漢把他抬出去。

    他把油紙袋卷了卷,遞給王良,“良哥你吃,有的人一點不識貨,我跟你說,別瞧這是?家小攤上出來,滋味可?真不比新豐樓的差。”

    他還瞥了王逢年一眼,繼續道:“就?你們烏船上那東西?燒的,簡直是?糟蹋海鮮。”

    王良捏了一個鍋貼咬了一口,雖說有點冷了,卻也依舊沒影響口感,那油滋滋的脆皮。

    他把鍋貼咬得嘎嘣響,又聽了陳三明的話,猛點頭,忍不住悲從中來,誰懂那個廚子的手藝,好好的魚那么鮮,偏偏能做得腥氣滿滿。

    也就?王逢年真不挑,才能忍受那可?憐老頭在烏船上養老混口飯吃,但可?苦了他們這一幫船員。別人出海停靠島鎮喝花酒,偏偏到了王家船這,停靠其他鎮上時?,跟餓死鬼投胎一樣,全往酒樓飯館里沖去。

    可?他又沒陳三明那個膽子說出口,便默默腹誹,而后?問,“哪家的攤子,我今兒也吃到了一家攤子上的東西?,那泡的蟶子、蛤蜊小海鮮,滋味好的不得了。”

    “我才吃了點,被?阿成?那個死小子給偷摸吃了,就?給我留個竹筒!!半點湯也不剩!”

    王良越說越氣憤,又說:“不過我記下了那個招牌,叫,叫四時?鮮,”

    “哎呀,良哥,你多有眼光啊,”陳三明指指自己的油紙包,一臉得意,“四時?鮮來的,白送的,我有面子吧。”

    “這兩樣我也不是?頂愛吃,你是?沒吃過她家那個魚豆腐,就?只賣了段時?日,比石橋頭那家鋪子的豆腐還嫩,一點腥氣也沒有。”

    王良啊了聲,又拿出一個燒賣往嘴里塞,“那她攤子上還有啥賣的?改日我也去捧捧場。”

    王逢年靠在椅背上,聽他們這對傻大憨一直在說什么四時?鮮,面無表情,只想叫阿成?把這兩個人都給扔出去。

    往前這書房里哪次不是?談事情的,說的人各個臉孔嚴肅。偏偏這回倒是叫吃食混了進來,帶來股熱鬧勁。

    “說夠了沒?”他問。

    兩個人齊齊搖頭,陳三明嘿嘿一笑,“小叔,明兒你也去嘗嘗,正好是?立夏,有蠶豆咸肉糯米飯吃,小滿還說送大家一個立夏蛋呢。”

    王良吃著燒賣含糊不清地說:“我肯定去吃,你叫阿妹給我留點,我把紙包帶給她。”

    王逢年揉揉眉心,用陳述的語氣問:“你們河泊所?很清閑是?不是?,要不要加點活。”

    他轉向王良,“你很閑?那明早花斑島你去,把鹽運到清岸口。”

    陳三明暗罵什么“王扒皮”,他一把拽過紙袋,里面只剩了一只鍋貼。想了想,把油紙袋揉緊,猛地扔進王逢年懷里,然?后?趕緊拉著王良往外跑。

    王逢年被?扔也面不改色,只拿起紙袋,看了眼,而后?一點點展開,倒出一只鍋貼。

    他沒有扔吃食的毛病。

    鍋貼完全冷掉了,油膩膩的,他也吃完了。

    漁港同一片的天漸漸暗了,江盈知幾人回到西?塘關?,談起今天的事,都有點不敢相信。

    周巧女來接她們,不解地問道:“撿著銀子了?”

    “晚娘,比撿到銀子還好的事呢,”小梅抱著紙包下來,笑瞇瞇同她說。

    把今個晌午的事一說,后?頭來的王三娘也高興,看著東西?看了好久,又說:“摸點桂圓出來,給你們泡了,補補身子,天天這樣出攤,人總吃不消的。”

    周巧女也道:“是?那樣說,每日來回拿著這東西?幾趟,晚些剝了殼我煮點來。”

    又見江盈知抱了一桶的雞蛋下來,她驚道:“你要把蛋當飯吃?”

    “哪能啊,想著明日便是?立夏,要吃茶葉蛋,多煮些來,這段時?日在漁港也頗得了大伙的照料,分一分,”江盈知解釋了句。

    立夏前后?豌豆最鮮,有老伯背了來叫賣,江盈知全買了。想著吃豌豆咸肉糯米飯,夜里再蒸了豌豆,做些豌豆糕去賣。

    她又拿起來一桶小黃魚和鯧魚,笑道:“今兒船老大回洋給的,阿姑你們也有份,我拿來全做點拖黃魚,你們吃一些。”

    “成?啊,正好把你這豌豆剝一剝,讓巧女去煮蛋,”王三娘也笑呵呵道,她還說:“我等會兒回去一趟,晌午去買了些腳骨筍,明兒一定要吃。”

    她雖是?笑著說的,但語氣難免有點感傷,畢竟立夏吃腳骨筍的寓意,就?是?吃下后?一年腳骨都健康。

    王三娘每年都給陳強勝吃,雖然?沒用,吃了安個心。

    她也沒多說旁的,回去拿了一堆筍給江盈知和小梅,而后?坐下來剝豌豆殼,今年的豌豆嫩,青綠綠的。

    周巧女把雞蛋洗了給燉上,她喊海娃,“別玩了,來看著火,要滅了你塞一些進去。”

    海娃便扔了海星跑過來,蹲在爐子前,一動不動看著火。

    小梅泡上糯米,手不停翻動著,篩過了仍有不少碎屑,要全給撇走。

    鍋里傳來嗞啦嗞啦的熱油聲,隨后?熱油便沸騰起來,噼里啪啦地炸開,那條裹了面的小黃魚被?江盈知拖著尾巴,頭和身入油鍋掛糊,這是?第一拖。

    把魚尾慢慢放下,到熱油涌起,從頭到尾包攏著,則為第二拖,炸到面糊金黃,漸漸蓬松起來,第三拖便也完成?。

    用的豆油,油貴沒放太多,江盈知也頗為不厭其煩地一條一條炸出來,每炸完一條她就?喊人來吃。

    剛出鍋熱騰騰的拖黃魚最好吃,面糊被?炸得很脆,而里面的小黃魚確是?又鮮

    又嫩,有燜出來的汁水。

    油炸的東西?帶來強烈的滿足感,是?清蒸鯧魚的鮮沒辦法給的,就?連周巧女和王三娘也只吃并不說話,盡量嘴巴張得大一些,不叫油糊在嘴上,最好全吃進肚子里。

    順子和海娃則是?捧著碗,再把碗里的拖黃魚用手捏著,小口地吃,一直吃到尾巴也不肯停,全吃完了就?沾碗里的碎屑吃。

    明明吃了飯,還吃了幾條蒸的鮮銀鯧,那魚肉又嫩又鮮,可?依舊被?這拖黃魚把饞蟲都給勾了出來。

    “怪不得說這叫小鮮,”王三娘繼續剝豌豆,“果然?鮮吶,就?連魚鲞也是?黃魚鲞好吃點。”

    周巧女舔著唇上一點碎屑,也覺得這滋味真好,又把煮好的蛋挨個敲一敲,有點裂縫,等會兒煮茶葉蛋的時?候好入味。

    慢慢的,天黑到只有竹屋亮著點火光,爐子上燜著茶葉蛋,小梅今日累得夠嗆,早早歇下了。

    屋外江盈知仍在忙活,周巧女舉著油燈出來,站到她旁邊,“還要忙些什么?”

    江盈知停下穿鯧魚腮的手,她偏頭望了過去,“把這銀鯧風干了,晚點做些糟魚來,嬸你帶著去明府,放上一段日子就?能吃了。”

    “不要費這心,”周巧女一說出口,又停住,“算了,我真就?挺想吃你這一口糟魚的,把麻繩給我,我來穿。”

    她想江盈知糟的魚必定極香。

    兩人就?這樣靜靜地穿著繩,也并沒有多說話,有時?候不相熟的兩人待在一處,總要找些話聊才不至于太冷場。

    可?偏偏她們卻不同,灶臺上只亮著盞油燈,昏暗的光籠罩著她們,即使不說話,相互挨著也覺得挺好。

    到了早上,周巧女早早叫醒幾人,她借了秤要稱重,又煮了三碗桂圓雞蛋湯,非要江盈知和小滿喝了。

    她嘴里念著,“千補萬補,不如立夏一補。”

    晚些時?候,王三娘送了幾個茶葉蛋來。海花嬸帶著小龍來送禮,給江盈知做了條七彩線編的花繩子,這邊叫疰(zhù)夏繩,能防夏暑生熱病。

    這編得不大巧,江盈知卻喜歡,手上帶了兩條,另一條是?周巧女編的,編得很細致,她和小梅、海娃都有。

    今日要早些出攤,周巧女囑咐,“早些回來吃飯。”

    小梅應下,“賣完了立馬回來。”

    到了立夏,海邊并未太熱,海風吹來仍有幾分涼意,就?算日頭猛烈,可?只要到了背陰處,那也察覺不到暑意。

    海上外來的打烊船很惹眼,一身花花綠綠的船衣,在各個灣口來回游蕩,偶爾有人在船上揮手。或是?迎面碰上了同樣來捕墨魚的白鴨船,還會停下來用著蹩腳的方言招呼幾句。

    江盈知劃著小對船,便在船與?船之間?往前游去,一路到了漁港,吵嚷聲從港口里傳來,在海面上回蕩。

    今日果然?熱鬧,立夏要嘗三鮮,有農戶背了蠶豆、豌豆來賣,還沾著露珠,放在菜筐里,紅潤潤帶著點黃的櫻桃,也有一個個小而青的梅子。

    最多的還是?賣蛋的,在筐里墊著茅草,背在肩上四處叫賣,“雞蛋,鴨蛋、咸鴨蛋——”

    也有的賣海螺螄,水三鮮里有一樣便是?它,全都是?清早從礁石上扒下來的。

    江盈知這次沒急著占位置,從人群里穿梭過去,果然?瞧見了她們支攤的那一塊是?空著的。

    昨日她同陳三明說了攤位的事情,他說只要每日繳五文?錢的攤費,這塊地別人占不走,以前就?是?這樣的。只是?大家來賣點東西?不容易,一點小海鮮都賣不了十文?,還得貼上五文?錢,實在說不過去,便也不再收了。

    但這個仍舊實行?,所?以江盈知掏錢交了攤費,會有小吏同占了位置的攤主說去,這塊地就?空了下來。

    江盈知把招幌掛上去,今日漁港有風,一吹海螺貝殼叮叮當當地響,時?常來往漁港碼頭的早就?習慣了。

    倒是?把外來商船的漁民?給吸引來,指著這招幌同其他漁民?說道:“好聽,又解悶,以后?漁船上也掛一個來。”

    他們說的是?海浦話,很蹩腳,但能讓人聽懂。

    江盈知也朝他們笑笑,說道:“阿叔,吃個立夏蛋吧。”

    今日只有立夏的吃食,旁的她也沒做,帶不來。

    而且她昨天買了九十九個雞蛋,煮了兩大鍋,用的是?李翠文?寄來的茶葉包,有胡桃殼,煮出來特別香。

    幾個漁民?也不客氣,準備掏錢,江盈知卻說:“不要錢,本就?是?做了給大伙吃的,你們立夏還回不去家,在外頭捕魚,實屬辛苦。”

    小梅數了人數,把茶葉蛋舀起來裝在碗里,遞過去笑道:“立夏吃個蛋,力氣長一萬。”

    這些漁民?全是?從海州過來,他們常年在海上追魚,沒有歇過,那些家人團聚的日子全在海上漂泊。

    而今日立夏,本來他們想隨便找個地方混口飯吃的,卻沒有想到,有人肯煮了蛋來白送與?他們吃,頓時?便再難繃住。

    “這怎么好意思?我們也有錢的,不白吃人家的東西?,”海州漁民?使勁搖搖手,要從破布口袋里掏錢。

    小梅只遞過去,“阿叔你們拿去吃吧,多的我們也送不起。”

    江盈知想了想說:“那要不在這里吃點豌豆咸肉糯米飯,五文?錢一碗,再送你們個蛋吃。”

    付了錢老實的漁民?便心安理?得多了,江盈知從木甑里盛出蒸好的糯米飯,案板上擺著豌豆粒,咸肉片,她還加了些筍條。

    一碗糯米飯現炒,臘紅的咸肉片,晚筍,青綠的豌豆飯,雪白的糯米沾了點醬油就?變了色,炒出來帶著股咸肉的香,米粒分明。

    海州漁民?忙接過,陳強勝給送了幾小碗的紫菜湯,雖是?白送的,料卻也給得足,湯上有油花,又浮著一點蝦米。

    這出門在外的人,面對主家或是?旁人的刁難,反而覺得習以為常,就?算被?狠狠壓榨,咬著牙往肚子里咽便是?了。

    但若是?生人的好意,卻叫人難以招架,只覺得整個人都在海里沉浮,實在難以相信。

    海州漁民?可?從來沒在立夏收到過白送的蛋和湯,哪怕是?中秋團圓,也是?吃著冷硬或是?重咸的下飯菜,擠一擠睡在船艙里。

    偏偏吃著這熱乎乎的蛋,油汪汪的糯米飯,咸滋滋的紫菜湯,實在叫人覺得這不是?在外海的漁港,像是?到了自己家里,那樣好。

    幾人沉默不語地吃了飯,轉身出去,沒過多久又回來,送來三條墨魚鲞。

    那漁民?憨笑說:“來這還沒捕到墨魚,也不知道有什么好送的,就?送你們三條墨魚鲞,都是?自家曬的。”

    江盈知一瞧便知道是?上好的墨魚鲞,表面發花,生了層白霜,這樣的最好。

    她推脫,那漁民?叫她收下,又晃晃手里捏著的蛋,“吃了你們這個蛋,說不定力氣真能長一萬,早些捕到墨魚回家去呢。”

    他說完便把蛋藏進衣兜里,晚些再吃,吃了那碗糯米飯,又有力氣下網捕撈去了。

    漁民?離開,又忍不住看這個港口,從沒覺得它如此親近過。

    江盈知默默收下,目送他們幾個人的背影在漁港越行?越遠,她又看了看手上的墨魚鲞,微微笑著。

    而后?回過神,耳邊是?小梅的聲音,“孫阿婆,你來了啊,今日只有糯米飯、海螺螄、豌豆糕和茶葉蛋。”

    孫阿婆從籃子里拿出三個煮熟的蛋,老人家慈祥地說:“昨兒不是?說了,要給你們三個蛋的,曉得今日茶葉蛋多,喏,我煮了咸蛋,拿回家吃去吧。”

    “還有哦,我眼睛是?有點花了,但手挺好的,給你們三個編了花繩,快來,小滿我給你套上。”

    孫阿婆老是?這樣好心,跟對家里孫輩一樣對她們,來吃東西?也不要占便宜,還怕她們賺不到錢。

    江盈知把沒有繩子的左手伸過去,孫阿婆給她把繩子套上去,夸一句好看,又喊,“小梅,你也來。”

    最后?輪到陳強勝,孫阿婆也給他套上,她從蓋著布的籃子里掏出幾根腳骨筍,笑瞇瞇地說:“阿婆這人口準,你吃了腳骨筍,腳骨健健過。”

    陳強勝以前哪收到過旁人的關?心,哪怕生在西?塘關?,這日也沒幾人會送他腳骨筍,不背

    地里說幾句要自家孩子的腿腳別像他一樣,那就?謝天謝地了。

    長輩的好意不能推辭,他只能接過說著道謝的話。

    孫阿婆走前,江盈知還塞給她兩個蛋,兩塊豌豆糕,豌豆糕蒸得糯,又很甜,頗得她的喜歡,一路便笑著回家去了。

    接下來漁港人更多起來,好些熟客來吃飯,總要帶著東西?來,也不貴重,全是?些山野地頭或是?自家種的。幾串櫻桃、一兩把莧菜,一小籃豌豆或是?蠶豆,要不是?螺螄,摸的人說天還沒亮就?下海灘摸來要送她,叫她們立夏別過暑氣,他們這些人都想著天熱也來吃飯呢。

    江盈知和小梅手上也掛上了十來條花繩,有些人家給小輩編了,不知怎么也想到了她來,過來吃非得給她倆掛一條。

    最多最多的還要數腳骨筍,全都是?給陳強勝的,知曉他的腿實在好不了后?,便用了這樣的方式托給他點福氣。

    搞得他坐那里守著筍守了好久,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大概是?對自己的腿病終于釋然?了。

    攤子上收了很多東西?,江盈知也給了不少雞蛋,或是?豌豆糕,本來是?賣錢的,見了大家這樣熱心腸,便忍不住包了油紙叫他們帶回去甜甜嘴。

    漁港人頭攢動,她一直忙著炒飯,稍微歇下來喝口水的工夫,瞧到她的攤位前有個很高大的男人,比眾人高出一大截,被?人群擠著也紋絲不動。

    江盈知也順著他的目光,好像在看她的招幌,卻只站那不說話。

    這張臉生得很硬朗,她有點熟悉,卻想不起來在哪見過,便當作是?外來的客商,一時?找不到吃的地方,也許臉皮薄不好開口問。

    茶葉蛋已經沒有了,她想了想,用油紙包了兩塊豌豆糕,走過去塞到他的手上,說道:“剛來海浦是?不是??這你拿去吃吧。”

    王逢年低頭看油紙包,里頭透出淺淺的黃,很不解,他沒有生一張能白吃白喝的臉。

    聽見女子聲音輕快地同別人說:“我不認識他啊,我瞧他看招幌好半天,肯定想要吃點東西?吧,又站那,大過節的,要是?沒錢也不好說。”

    “你看蛋沒了,總不好抓幾把螺螄給人家,那就?給兩塊糕了。”

    “立夏吃豌豆糕,節節高嘛。”

    王逢年翻開油紙,嘗了點豌豆糕,很糯很甜,他并不愛吃。

    但沾了嘴的東西?,他也勉強吃完了。

    他本想給錢,但錢袋子在王良手里,他身上沒錢,只看了一眼這個招幌:四時?鮮。

    而后?便離開了人群。

    沒過多久,阿成?擠開人群跑過來,瞅著那招幌,又低頭對紙上的字,勉強對準了。

    這才滿臉帶笑地問,“阿妹,你們攤子上有沒有那甜糕賣?”

    “什么甜糕,”小梅好奇,“豌豆糕嗎?”

    “哎,對對對,就?是?那個,”阿成?跟個闊氣的老大,價格也不問,說話也很闊氣,“有多少包多少!”

    江盈知走過來說:“還有不少,可?我們不能全賣了,有些要給熟客的,你看看你們有幾個人,那就?包幾份回去,這糕一個人不好吃太多的,要難受。”

    阿成?懷里揣著他老大給的錢,只說都買了,分給底下弟兄,卻沒說別人不肯賣怎么辦。

    他便問,“還剩多少?”

    “還有百來塊吧,三文?錢一塊。”

    阿成?算了下賬,三文?錢,全買了也才三百文?,他老大給了二三兩,豈不是?要包了整個攤子。

    搞得他十分苦惱,又瞟了瞟,指著旁邊一處問,“阿妹,那木桶里是?什么?”

    “是?豌豆咸肉糯米飯,五文?錢一碗,你要不要吃點?”江盈知即使覺得他古里古怪,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卻仍然?好聲好氣地說。

    阿成?眼神一亮,“那飯我全要了,再加上六十份甜糕。”

    他掏出兩個碎銀子放在攤上,很豪氣地說:“不用找了。”

    江盈知不為所?動,退回去給他,“不行?啊,你全買了,其他人就?吃不到了。”

    阿成?啊了聲,在后?頭的王良閉了閉眼,把阿成?給擠開,這個傻子。

    王良笑瞇瞇,“阿妹你別搭理?他,他腦子缺根筋,你把那糯米飯炒六十份,豌豆糕也來六十份,旁的錢就?當把剩下的全買了,只我們不要,送給旁人吃吧。”

    “立夏日,還在外頭奔波,怪累的不是?。”

    江盈知立即帶了笑,“良哥,昨兒才得了你們這么大的便宜,怎么今日又來買吃食了,說好了你來吃東西?不收你錢。”

    “再說也要不了那么多。”

    一兩算多的了,江盈知只收自己該收的錢。

    王良也笑,“我一個人不收錢成?啊,那么多人,難不成?還叫阿妹你生意白做。”

    他說:“老大的錢不是?錢。”

    心疼他人可?以,心疼他的錢絕對不行?!

    別人是?有佬兒子甩差魚(富家子弟),他老大是?有佬(有錢闊佬)。

    江盈知哦了聲,有錢真好。

    反正占了便宜的也不是?她,正好給后?頭來的熟客免了錢費,便炒了一大鍋糯米飯來,小梅和強子在包豌豆糕。

    等的時?候她請阿成?跟王良吃了糯米飯,腌螺螄和豌豆糕,把兩人吃得直晃頭。

    王良沒給紙包,送了她半桶鰣魚,別人送的,反正他老大也不吃。

    拿了東西?走前,王良想起老大沒有起伏的囑咐和祝福,其實只有六個字:祝她也節節高。

    他卻添油加醋說:“阿妹,也祝你今年、以后?的日子都節節高,發大財啊。”

    江盈知不解,但也笑道:“我就?不祝你們節節高了,祝你們滿道風篷(順風順水)、平安歸來吧。”

    聽了這話,王良十分順心地離開,和阿成?提著一木桶的飯給一群待哺育的“兒子”提過去。

    一群壯漢等在院子里,眼巴巴瞧著,本來不管哪年立夏老大只管發錢,讓他們自個兒上酒樓吃去。

    這會兒卻說定了吃食,從沒這樣過。

    等得心焦,東西?一提進來便被?一群餓漢給搶走,一人分一口碗,你爭我搶地從木桶舀飯。

    阿成?罵道:“你們是?餓鬼投胎啊!”

    “沒吃過這么好吃的飯,”有人扒著飯說,“要是?船上也能吃到就?好了。”

    一個漢子嚼著豌豆糕控訴,“我真不想再吃蒸干魚了!”

    “誰做的啊,真好吃,”另一個則喊,“能不能出錢請她教教老王頭點啊,晚點又得出海,這沒好飯吃的日子真過夠了…”

    忽然?滿院的抱怨驟然?消失,一群壯漢跟鵪鶉一般縮著,王逢年從里面走出來。

    話頭正停留在王良那句,“好啊好啊,叫老大出錢,請阿妹來教教呀,她手藝那樣好。”

    第27章 甜糖糕

    每次魚汛一出海, 旁的大捕船上燉肉煮菜,到了烏船這?,熗蝦用重鹽, 發?潮的魚鲞蒸干飯。那米還是精白米, 香得要命,光是只蒸都好吃,偏偏老王頭能煮出旁的怪味來。

    也不是沒買過干貨、糕點帶上船, 可哪禁得住日日吃這?個, 連吃幾日,一遇上風暴就要吐。

    這?手藝實在叫人苦不堪言, 也請了幾個大廚來, 可船上順風平浪時, 人半點不暈。一旦起了風,刮了浪, 不吐個半死算命大, 不是誰都能撐得住在船上燒飯的。

    也有?叫人教過老王頭, 但沒用, 要說換老王頭走,又全都不忍心起來,他那孫子是在烏船上長起來的, 以?后也要做船員。

    趕了老王頭走, 船上沒有?他可做的輕省活計,旁的地方他沒法?帶著孫子出海, 大伙便一年又一年熬著。

    可到了立夏, 吃著噴香的糯米飯, 啃了軟乎的豌豆糕,又想到不日到了大黃魚汛期, 又得出海,得日日吃干飯,一群船員免不得抱怨幾句。

    王逢年耳朵好使,遠遠便聽見?了,他并未說什么,轉身回去?,王良小跑幾步跟上問,“老大,這?事你看?”

    “去?吧,”王逢年說著便進?了一間茶屋,王良也跟過去?,蹬蹬踩在木地板上,忙問,“那給多少錢呢?”

    王逢年取出柜子里封好的雀舌芽,聞言輕抬眼皮,解繩子的手頓了下,“你的眼里只有?錢嗎?”

    這?平述但極其陰陽怪氣的問話?,把王良給噎住,又氣急敗壞,一個只曉得往死里賺錢的人,問他眼里是不是只有?錢,簡直豈有?此理?!

    但他內心吶喊,面上卻恭敬地聽他老大的高見?,“那該給什么?衣裳首飾,胭脂水粉?”

    王逢年把手按在茶罐上,平了平氣,“你出門左拐,上西大街去?。”

    王良洗耳恭聽,他下一句是,“到王家醫館瞧瞧腦子。”

    王良默默翻了個白眼,錢不能給,阿妹又是女兒家,給衣裳首飾怎么不成,他幾個妹妹就很喜歡啊,不過擺攤的話?是不大合適。

    索性王逢年也懶得跟他打謎語官司,“到時候去?開地窖,拿幾罐淮鹽送她。”

    “啊,送鹽啊,”王良打心里瞧不上這?東西,海鹽漁港最多,鹽倉前?島一年曬那么多海鹽,就算味道差了點,那也是鹽,還愁人家沒鹽用嗎,這?禮太寒酸了。

    可明明淮鹽有?錢都買不著,王逢年是用鹽大戶,鹽商想討好他,所以?他的地窖里壓著很多淮鹽。

    王良忍不住問:“是送上百斤嗎?”

    王逢年看了眼茶屋,沒有?黃歷,否則他真想把書房里的黃歷拿過來,扔在王良身上。

    立夏過后,海浦的梅雨季便快來了,一來潮氣橫生,而鹽最吸潮,即使封竹罐里,用油紙包幾層,也會生霉,潮的鹽發?苦。

    不過王家地窖建得好,四面封木,桐油一層疊一層,海鹽放個一兩年也不會生潮。

    可普通人家沒有?地窖,鹽多不用則壞,沒有?哪戶人家能十來日用掉百來斤鹽。

    王逢年懶得搭理?這?個人,只說:“照我說的去?問。”

    王良這?才想起,他老大給人送禮從來沒有?出錯的時候,但凡他愿意上點心,那東西便能送到人心坎里。

    但仍抱著哪有?人不喜歡銀錢,只喜歡鹽的,有?錢什么鹽買不著的想法?,王良趁著日頭還早,急急忙忙出城門去?。

    他到的時候江盈知在收攤,王良搭了把手,又把來意說了出來,重點在,“阿妹,你懂出海的苦嗎?風吹日曬雨淋,浪里翻滾,下網是個苦活,偏偏還吃不好飯啊。”

    江盈知當然懂,很同情地看了王良一眼,然后她說:“你們老大這?么有?錢,花重金請個不暈船的大廚不就好了,叫王老爺子生生火。”

    王良苦笑,“真找不到,出海翻船多,尤其汛期時多風暴,沒哪個大廚肯來的。”

    他又說:“陳三?明那小子老夸你手藝,我吃著也覺得頂好,阿妹你就教他點簡單的。也不白教,五兩銀子你看怎么樣?”

    其實白教也沒什么,江盈知很不喜歡糧食被糟踐,可給錢去?教,她更不樂意。

    倒不是說看不上錢,她很缺錢啊,也愛錢,可她更喜歡自己一點點積攢下來,每一文?賺得都很踏實,而不是靠一點手藝就坐抬高價。

    “不要,”江盈知拒絕,“你讓我白教都可以?,可你給我五兩銀子,以?后是不是我找你幫點忙,也要付那么多錢才成?”

    那還有?什么意思,比誰錢多?這不就又回到了鋼鐵叢林里,一切向錢看齊。

    王良一聽,又試探著問,“那你看,教了之后給鹽成不成,精鹽?”

    要說那么多現有的調料里,江盈知最不滿意的就是鹽,海鹽要用鹵水,這?里的是苦鹵。所以曬出來的海鹽苦咸,而且咸是特咸,苦是中?藥苦,吃進?去?由舌尖返到胃里,想吐。

    炒鹽、曬鹽,過濾鹽,這?些法?子都不行,因為苦鹵的味道完完全全滲透,無法?根除。

    她做菜的調配是特別注意的,能不用鹽就不用,用了就會用另外的調料去?壓制這?個苦味,很多菜的味道都打了折扣,只是勝在食材新鮮,別人嘗不出而已。

    她倒是想買精鹽,壓根沒貨,一聽王良這?對她誘惑力極大的話?,立即點頭,“你要是用精鹽來請我的話?,保管教會他。”

    王良感慨自己老大看人準,怎么就知道人家缺鹽的,定好了時間,他又帶著這?個疑問回去?找答案。

    說實話王逢年半點不想答,他先問,“王明信什么時候回?”

    王明信才是老大正兒八經的副手,王良撇撇嘴,“還有?小半個月。”

    王逢年這?才告訴他,“海浦只賣兩種鹽。”

    粗鹽和精鹽,粗鹽味苦,而精鹽價較粗鹽高五倍。

    王良送個東西要看男人女人,想東想西,王逢年只看她是做什么的,想一想便知道送什么東西好。

    他又吩咐:“明早去?把雙魚叫過來,陳三?明要跟的話?別管他。”

    這?種湊熱鬧的事情,雙魚自然不會不跟陳三?明說,兩個人一早手牽手到了攤子前?,江盈知朝兩人招招手,揶揄道:“你們兩個今日怎么一起來了?”

    “看你教人做菜去?,我們兩個陪你啊,”雙魚心直口?快,又看海娃,“哇,你弟弟啊?”

    今日出攤周巧女帶著海娃一塊來幫忙的,江盈知很早就想帶海娃來一趟,可忙起來又顧不上他,這?次倒是趕巧了,晚些教完還能帶海娃在這?里逛逛。

    賣的都是以?前?做過的,不用炒,燒賣、敲蝦面、蝦滑湯,還有?醉泥螺,小梅和陳強勝都能做好,再加個周巧女,更沒問題了。

    本來小梅很不放心,一直在說要跟江盈知一起去?,周巧女也說:“要不別去?算了,你個小囡,要是出了點事,我都得慪死。”

    不過陳三?明和雙魚來得倒趕巧,陳三?明又穿著小吏服,說話?很和氣,周巧女聽小梅說幾人很熟,這?才沒跟過來。

    江盈知把一個桶提起來,很重,壓了不少東西,雙魚不解,“小滿姐,你帶什么東西過去?啊?”

    “那可太多了,”江盈知簡單說了下醬料名字,聽得陳三?明直咂舌,“他們也算有?點眼光,知道請你來當軍師。”

    王良過來叫人搬桶時也很驚訝,算是認同了陳三?明的話?。

    街上人多,馬車難行,幾人走過去?的,本來只有?江盈知自己和王良的話?,要去?陌生的地方可能還有?點不自在,至少會有?點防備心。

    但有?雙魚和陳三?明陪她,兩個人她很熟,那去?哪里都無妨,一路上雙魚跟陳三?明拌嘴,偶爾摻個王良,倒是把江盈知逗得哈哈大笑。

    如?此走了一長段路也不覺得枯燥,見?了高院墻,黑漆大門,江盈知想船老大的家好氣派。

    門口?一有?動靜,守在門邊的漢子便急急開了門,雙魚瞧見?院子正中?央擺的灶臺,她納悶,“年哥這?是做什么,他家里沒有?灶房?”

    她根本沒來過這?里,難得來一次還是借了江盈知的光,畢竟只是世交又不是親妹。

    陳三?明冷哼,“哪沒有?,那個灶房特別大,把他船上所有?的船工塞進?去?都行。”

    王良也不解他老大到底是什么意思,嘿嘿傻笑打岔。

    江盈知倒是無所謂,露天?灶臺煙氣還通呢,但當她踏進?這?大門后,廊柱下一排大漢齊刷刷朝她看來時。

    她立馬就懂了,像王良、陳三?明兩人個子都高,混在一群漢子里當然沒感覺,但江盈知不行。

    如?果是在灶房那么封閉的屋子里,無論屋子多大,只要有?比她高的人站在那,而且是好多個的話?,她會感受到很強的壓迫感,這?種感覺讓她很討厭。

    但是露天?就不一樣了,尤其在極為開放的院子里,形成不了那種驚人的逼迫感,就算旁邊有?不少人在看著,她也會很放松。

    而且離得那么遠呢。

    江盈知很滿意這?樣的安排,至少她覺得上心了,舒不舒服她自己能感覺出來,這?樣很好,要是讓她去?船上教的話?,她指定不去?。

    她面上帶笑走了進?去?,而后瞟到里頭的身影,熟面孔。

    是昨天?在她攤子前?站了蠻久的男人,她還以?為是外地客商,聽見?王良叫他老大,頓時了然,怪不得覺得昨日哪里熟悉。

    原是那天?烏船上十分威風的船老大。

    她倒也不覺得羞赧和尷尬,只是想怪不得昨兒王良過來,又想著今日的安排,暗道昨日豌豆糕沒白給,船老大瞧著冷,實際還挺好。

    只是想白說了“立夏吃豌豆糕,節節高”的話?,這?人再高,那得高過海神像了。

    江盈知同他又不熟,琢磨著稱呼,總覺得叫哥跟占人家便宜一樣,就很客氣地喊:“王老大。”

    王逢年聽了后,沉默,而后才低低應了一聲,“嗯。”

    “哎呀,你叫他年哥都成,”陳三?明上前?打斷,“別管叫什么,今日你才是掌勺的。”

    他指指旁邊一圈漢子,“這?都等著你救他們于水火之?中?呢。”

    雙魚也說:“真是吃得可慘了。”

    王良哈哈大笑,一群漢子也跟著起哄,“阿妹,你可救救我們吧。”

    有?人還跳起來,王逢年一個掃眼過去?,立馬全都老實坐在臺階上,老大說他們太高了,站著礙眼。

    但明明全部人里,王逢年自己最高。

    所以?他也走開,坐在旁邊的圍椅上,靜靜地看著。本來他不來的,但王良壓不住后面一幫莽漢。

    人高馬大的男人帶給她的壓迫感立馬消失,江盈知這?才心滿意足地看灶臺。

    全是嶄新的,大爐子大鍋,一排長桌,擺著砧板、刀具、鍋鏟,連水桶打好了水,連料桶都有?。

    江盈知最喜歡這?樣給她省事的,系上了藍布腰巾,套上袖套,把自己帶來的桶給打開,一一把東西擺上去?,然后她環顧一圈問,“人呢?”

    沒瞧見?什么老王頭啊。

    后面有?人跟王良說話?,王良聽后面色有?點尷尬,他看了看王逢年。

    王逢年點點頭,他才說:“阿妹,真怪我沒說清,老王頭以?為要趕他下船,在后門抱著孫子哭呢,幾個人去?勸都勸不回來。”

    正說完,便聽見?門口?一陣哭聲,斷斷續續的,老人哭到抽噎,懷里抱著個三?歲小娃,被人攙扶著走進?來,差點被高門檻給絆倒。

    王逢年朝后面人說:“給王叔端把椅子,別叫孩子摔了。”

    那漢子便立馬拿了椅子過去?,順手把孩子抱過來,緩了手勁輕輕拍著,這?個動作他都不知道做了多久。

    要知道這?孩子可是從一歲起,便跟在老王頭身邊,他沒有?爹娘,在烏船上長大的,也是這?群五大三?粗的漢子學著照顧的。

    老王頭坐下來,朝王逢年大哭,“老大,我老了是糊涂了,可你不要趕我這?老頭子走,我在烏船上待了好些年,怎么,怎么就招了人,不讓我待了呢?”

    他哭得實在可憐,眼都哭紅腫了,老王頭都五十五了,在這?鎮上算高壽了。該頤養天?年的歲數,可他除了抱來的孫子,又沒家人,烏船上大伙都待他很照料,船老大雖然不大愛說話?,也總會叫人給他孫子買些東西。

    老王頭就想待在烏船上,一想到要被趕走,他又抽噎著哭起來,任誰的話?也不聽。

    王逢年對固執哭泣的老人無轍,皺起眉頭,這?時江盈知走過來說:“阿公,怎么不讓你待了?”

    “我在船上做個斬魚羹(廚子),”老王頭抹著淚,眼圈通紅,瞧見?面前?這?個笑得和善的姑娘,忍不住說,“說請了人來教教我,我曉得老頭子我手藝差,什么教我,定是來攆我走的,我做個燒火的也成啊。”

    說完他又要哭,江盈知忙說:“那阿公你瞧瞧,這?里哪個人你瞧著像要攆你走的廚子?”

    那邊漢子全是船工,老王頭看一眼就知道,陳三?明是老大侄子,他也認識,旁邊的雙魚,是跟陳三?明定親的姑娘。

    這?里再沒有?其他人,只有?眼前?這?個生臉孔的姑娘他不認識。

    江盈知笑瞇瞇地指著自己,“來教你的廚子就是我啊,我沒那么大的本事趕你走呀。”

    老王頭看看王逢年,又看看王良,兩人俱都點點頭,他一下臊紅了臉,老了老了竟還這?般作態。

    可江盈知伸手拉他起來,她帶著點嚴肅說:“阿公,你想待在烏船上,那得好好當個廚子啊。”

    “你看,船上大伙都要做活,出網的要撒網起網,扳槳的,日日搖著那槳和櫓,拋頭錨的多累人,盯著拋錨、起錨,是不是全靠力氣?”

    院子里靜悄悄的,沒有?其他的聲音,后面被提到的船工全都沉默,出海怎么會不累。出網拉網手磨得出血,好了又破,板槳的那是日日搖著,搖個半天?就得換人,手脹得疼。

    這?些苦頭全吃了,幸虧銀錢也豐厚,沒好再抱怨什么。

    可偏偏有?人替他們說了。

    王逢年的眉頭漸漸松緩,手輕輕點著。

    江盈知繼續說:“賣了力氣就要吃飯,吃葷油大肉才能補足,干飯蒸魚不成的,肚子里有?油水才會覺得魚蝦清蒸白灼吃著滋味好。可肚子都吃不飽,又凈吃這?些東西,要是日日只糊弄著,大伙吃不好飯,又死賣力氣,要是哪天?遇上風浪,那可怎么辦?”

    “那要出大事情的。”

    在大家以?為她又要繼續擺著嚴肅面孔說話?時,江盈知卻笑起來,“阿公你看,你在烏船上多么重要,大伙全要靠著你吃飯,你總不忍心再叫他們日日吃那點東西吧。”

    王老頭垂著頭,雙眼含淚,他真是怎么學都學不好,他說:“可我這?人粗笨,他們大廚教的我總學不會。”

    江盈知擺擺手,“那是大廚自己只會燒,不會教,來,阿公你跟我學,我教你,你要再不會就怨我。”

    她有?些小得意,“從來沒有?我教不會的人。”

    雙魚在一旁給她捧場,“對,王叔,我小滿姐手藝可好得很。”

    江盈知牽著老人的手過去?,王老頭沒再哭,他是真想學,可其他大廚老嫌他笨手笨腳的,每次都罵他,久而久之?他就更學不會了。

    這?場鬧劇過去?,大伙從一開始的揪心,表情緊繃,到后面也開始笑,尤其聽到雙魚說話?,全都笑起來,在喊好得很。

    可把江盈知笑的,她半點沒覺得不好意思,王逢年便也沒制止,只在一旁偏頭靜靜看著。

    “阿公,蒸飯會不會?”江盈知拿出自己備好的糯米飯,有?點冷了,再蒸一蒸,陳三?明和雙魚湊在一起給她生爐子。

    老王頭立馬說:“這?我會的。”

    “阿妹,老王頭就蒸飯煮飯最在行了,”后面有?人喊。

    江盈知笑道:“蒸飯蒸得好,就已經學會了大半,另外的有?手就夠了。”

    她說得風趣,叫大伙又是笑,也讓老王頭心里沒那么緊張,露出笑容來。

    江盈知拿出自己備好的東西,罐子太重,好些她裝在油紙包里的,便拆開一包,倒在盤子里。

    是黃燦燦的肉松,炒的并不算蓬松,那些如?絮狀的松粉里,夾雜著絲絲肉條,白芝麻點綴其間。

    遠處聞不著,可在這?近處的人,光是肉松從袋口?倒出的時候,便嗅到了一股肉香,并不算濃郁,卻十分誘人。

    陳三?明瞧了眼,伸手從袋子里沾了點,放進?嘴里,肉松在舌尖融化,還有?點肉粒,他含了含,嘴巴里都是香的。

    而后他叫道:“阿呀,小滿,有?這?樣好吃的東西,你不早點拿出來!雙魚,你快來嘗點,給你先吃,可好吃了。”

    他把盤子遞過去?,迎風朝王良兜來一股香氣,壓根不管其他人的死活。

    賣魚松的時候他沒碰上,吃肉松他倒是搶先頭一個。

    雙魚也嘗了點,眼神一亮,“哎呀,這?比熏魚還有?滋味。”

    后面聽著的都咽咽口?水,王良恨恨,饞死個人,江盈知忙說:“可別都給我吃完了,還有?用呢。”

    她又擺出從鋪子里買的榨菜,泡水炒熟切了絲,不算咸,還有?一小瓶咸菜,一罐甜面醬。她自己做的,沒有?蠔油,用蟶油也能用,加水加糖,放醬油加面粉和蟶油,調出來雖然不如?后世的好吃,但在這?里,他們吃不出來。

    鬧得王良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問了一嘴,“阿妹,你要教什么?”

    正好鍋沸騰,糯米飯也被蒸熱了,她往案板上攤一張油紙,將袖套往上拉了拉說:“做個飯團,糯米飯、肉松,再放點榨菜和咸菜,早上吃上兩個就飽了,不要貪多。

    阿公你瞧著,真的有?手就會。”

    她又跑去?叫雙魚給她舀水,仔仔細細洗了手,回來舉起手朝大家晃晃,大家只注意到她的手很好看。

    她卻說:“我可把手洗干凈了哦。”

    意思是別嫌棄,她挺不愿意做飯團的,這?里沒有?手套,壓飯必須用手來,竹板會沾飯。

    大家笑她怪講究的,這?里奉行吃勒邋遢做菩薩,意思是不干不凈,吃了沒病。

    王逢年橫了一眼過去?,立馬沒人吱聲了。

    江盈知也沒在意,她叫老王頭也去?洗手,跟她一起做,王良和陳三?明,還有?雙魚三?個腦袋挨過來。

    其實做飯團真的簡單,尤其江盈知把配料全部都弄好了,只要取出塊糯米團壓在油紙上,用手按壓平整。拿勺子背沾點甜面醬抹在飯上,抓點肉松,筷子夾點榨菜、咸菜,再卷起油紙,一個飯團就成型了。

    要是江盈知自己吃,她肯定不放咸菜和榨菜,要吃沙沙的咸蛋黃,攪碎鋪在上頭,煎里脊肉片,還有?必不可少的黃瓜絲,米飯她愛吃紫米,放沙拉醬。

    可惜了,都沒有?,她也只能湊合湊合,她選的這?幾樣都能放得住,老王頭只需要蒸飯包飯就成。

    看江盈知包飯團實在是享受,明明動作慢,可一步到位,做得行云流水,圓鼓鼓白胖胖的飯團在她手里成型。

    倒是老王頭做得磕磕絆絆,但這?實在簡單,竟也做好了,王良歡呼,“果然有?手就行,”因為他也看會了。

    老王頭很激動,顫巍巍舉起飯團,“我包的!”

    “你包的你包的!老王頭你現在真是不得了,快給我們嘗嘗怎么樣,”阿成湊過來,他看著都要饞死了。

    江盈知拿著自己做好的飯團,看了一圈,而后把包著油紙的飯團遞過去?,很自然地說:“王老大,這?個給你吃吧。”

    她在家里習慣了,身邊總跟著順子和海娃饞吃的,她一做點東西就會隨手給他倆。而且旁邊陳三?明和雙魚都自己上手了,王良和阿成湊在老王頭身邊,要切飯團。

    只有?王逢年坐在那不動,又是領頭老大,江盈知就隨手遞了過去?。

    倒是王逢年微怔,起身過去?雙手接下,熱騰騰的飯團到了手里。

    江盈知瞧他,生得真高,站起來比她高一個頭,見?他吃了,她照例問一句,“怎么樣?”

    王逢年嗯了聲,隨后又補上,“好吃。”

    好吃被他說得干干巴巴的,江盈知偏開頭,覺得哪有?人吃到好吃的是面無表情的,敷衍。

    要是王良知道的話?,得給王逢年喊冤,這?真的是他老大真實想法?了。

    就昨兒去?新豐樓吃宴席,好家伙,那上的蔥油酥蟄、水晶魚條、軟兜長魚、三?絲宴面、江珧柱等等大菜。

    席間有?道鮑脯鴿蛋,錢莊東家自己親自夾了,讓他老大嘗嘗,殷勤地問覺得滋味如?何。

    他老大說:就那樣吧。

    就、那、樣、吧,輕飄飄的四個字,明明掛的是紅燈籠,他卻瞧見?錢莊東家臉都綠了。

    所以?說好吃已經真的很給面子了。

    可他并不知道,江盈知也不糾結,轉頭問陳三?明,“怎么樣?”

    同樣的問題,陳三?明的回答可謂激情澎湃,“我跟你說,小滿,你來海浦不是你的福氣,是海浦的福氣你知道嗎?”

    “這?肉松,這?醬到底是咋做的啊,怎么平常吃的這?么酸口?難吃的咸菜,到這?里都好吃得不得了。”

    “就這?種包法?,我自己都會,你把肉松和那醬賣給我,我天?天?早上就揣著那飯團去?,誰還吃河泊所那干巴的番薯糕和清湯寡粥啊。”

    “求求你了,多做點,我比他們這?幫船工還可憐。”

    江盈知聽了直樂,王逢年卻只覺得聒噪。

    王良吃著老王頭包的,十分感慨地說:“要是日日早上吃這?個,我起得比誰都早,娘呀,這?才是正經的飯啊。”

    江盈知又繼續上手包飯,叫老王頭一起,她昨日問了人數,數著人數蒸的飯,她包得快,包了二十個,老王頭包了七個。

    分給后面等得望眼欲穿的漢子們,這?一群人急急忙忙拿過,有?的拆開油紙就大口?嚼了起來。

    糯米雖然吃著軟和,可平時除了包粽子外,很少會專門去?蒸,畢竟沒啥味道吃多了還脹肚子。

    可這?涂了一層醬汁的糯米就是咸得可口?,又不過分咸,吃到里頭的肉松時覺得剛剛好。還有?咸菜,酸又解膩,榨菜咬起來咯吱響,卻有?股脆香。

    這?要是在船上出海,早起吃兩個,搖一天?船都有?勁啊,吃的人一群大漢都要淚流滿面了,他們就喜歡吃這?種飽腹感極強的,肚子里有?貨,干活就不覺得又累又餓。

    江盈知卻覺得這?才哪到哪啊,她都沒說完呢,她又從那個大桶里拿出東西來,用大伙都能聽見?的聲音說:“阿公,旁的好些太難了,我給你想了幾個法?子。”

    “叫良哥去?買點梅干菜,你就早上泡,夜里焐起來,放點鹽就成了,把粥熬的稠一點,這?個玩意下粥好吃。”

    “也不能老天?天?吃粥,再去?雙魚家那買點年糕、麻糍,年糕切片上鍋蒸熟,用糖桂花蘸著吃。”

    “不要吃甜的,那就吃咸的,喏,這?個醬,”江盈知晃晃甜面醬,“蒸了蘸一點就成。”

    “良哥,肉松和醬這?些你要跟我買的啊,我做起來也很辛苦的。”

    這?交情歸交情,生意歸生意,白送是不可能的,都是她該賺的辛苦錢。

    王良忍笑,“保管叫你滿意。”

    江盈知讓這?么一打岔,有?點忘詞了,她要說得好多,索性問,“有?沒有?紙筆,我記一下。”

    王良看向王逢年,他吃完了飯團,在疊油紙,聞言說:“去?拿吧。”

    拿了紙筆,江盈知坐下來寫,她毛筆用得很不錯,寫的小楷,陳三?明驚嘆,“你還會寫字!這?手字寫得比我可好多了。”

    雙魚嗤笑,“誰寫得不比你的好,我也寫得比你好多了。”

    “少夸,我在記東西,你們再說我給記亂了,”江盈知寫字很快,她邊寫邊說:“阿公,你們船上沒菜,晚些我教你發?豆芽,綠豆、黃豆、蠶豆都買點,能發?不少。”

    “你炒不好,就焯熟了拌,我給你們備了肉醬,擱進?去?,拌鞋底子都好吃,要不就一起炒。”

    她這?話?一說,雙魚都快笑岔氣了,大家也是笑翻了天?,卻也直觀知道,那肯定很好吃。

    江盈知想那當然了,她要不是為了賺這?筆錢,暫時是舍不得熬肉醬的,那肉熬出來全是肉粒,油汪汪的,拌面放點豆芽一絕。

    江盈知可不打算教老王頭揉面啥的,她也教不會,人老了學得慢。所以?她邊寫下邊說:“發?了豆芽,焯水后,你們去?買掛面到船上,過水煮了,放點豆芽,加點肉醬,拌一拌。”

    她再拿出一點紫菜、蝦米,以?及做的香菇粉,這?種很簡單又極鮮的味精,比鯽魚粉做做要快多了,干香菇直接炒成粉,紫菜湯里放一把,來點蝦米,不鮮都給它調得鮮味十足。

    由于她說話?挺快,都沒聽見?周圍人咽口?水的聲音,接著寫,又說:“怎么會沒吃的呢?買點紅豆,綠豆熬一熬,就放糖,這?不也能吃,晚上做了力氣活,熬一鍋稠點的,下夜活了正好能喝。”

    “你們在船上種點菜啊,不要種旁的,就去?買水白菜的種子,發?得快,現在出海碰上雨多,幾天?澆下來它就發?芽了,水越多發?得越快。”

    水白菜是夏天?里種的菜,這?里也有?賣,很好成活,給點土和肥,水越多發?得越快,炒起來水也很足。

    遠洋船不是所有?時候都能停靠在有?人的島嶼,更多都是無人居住,水源不豐的地方,運氣好三?五天?靠岸,運氣差十來日才能到城鎮。

    而沒有?新鮮瓜果蔬菜吃,這?對船工來說是很致命的,會得壞血病,種菜是個很好的主意。

    對于江盈知來說,制定一份像樣的吃食太簡單了,除去?上頭外的。她還說叫人去?買醬雞、醬鴨、風雞、臘腸火腿,豆皮豆干腐竹,米面粉絲,雞蛋鴨蛋咸鴨蛋,咸菜榨菜泡菜…

    反正船老大不缺錢啊,她就可

    勁造。

    還給自己和旁人拉生意,得到她這?里買肉松、蟹醬、蔥油、肉醬、沙蟹汁、蟶油、香菇粉,她順便推銷雙珠嫂子等人的裙帶菜、淡菜干,蟶干…。

    還教了王老頭怎么處理?魚,黃魚怎么煮,咸齏(jī)湯買點,沒有?冬筍放點筍干也成,新鮮的大黃魚燒起來一絕。

    聽得大伙是一愣又一愣,壓根沒反應過來,海浦有?這?么多東西能買到?

    細細琢磨這?些安排,全都交頭接耳起來,又乍然沸騰。

    “我的娘,真能吃上這?樣的,阿妹我給你磕頭。”

    “不只你,阿妹啊,到時候我天?天?在圣艙堂外求船神保佑你。”

    “真不用吃咸魚干飯了?”

    他們有?的還懷疑,可更多的聽了那些妥帖的安排:發?豆芽,做肉醬拌面,蔥油面,麻糍煎了包紅糖,不包紅糖就包雞蛋,雞蛋麻糍刷甜面醬也好吃。

    番薯粉絲面放香菇干,蝦米和蟶干,淡菜干發?了和煎雞蛋一起煮,熬出的湯又白又鮮,天?熱就吃裙帶菜拌豆芽,熬綠豆湯…

    這?些東西全是老王頭能做的,真是讓他頗有?些老淚縱橫,不覺得自己是那么無用。

    而且簡直無一不妥帖,光是聽著便叫人生起滿滿的盼頭。

    仿佛現在大家就在船上,不再吃著那咸魚飯,而是守著幾口?大鍋。鍋里傳來飯菜香,全都拿上碗等著靠船吃飯,在爭搶中?吃到飯,然后吃完幸福地喟嘆一聲。

    哪怕面對著一望無際,好似永遠沒有?波瀾的海面,也能生出一點踩在地上的實感,而不是漂泊的浮木,在夜里饑腸轆轆時想著活不下去?了。

    有?人感慨說:“阿妹,要是你也上船燒飯就好了。”

    江盈知笑笑,自夸道:“那你們可真有?福了,只要東西給夠,我能保證你們每天?吃的不一樣。”

    “不過,我還是更喜歡支攤子啊。”

    “為啥?”王良好奇道。

    陳三?明在一邊說:“你們吃了就顧吃,話?也不會說幾句,你知道其他人吃了小滿做的東西后,誰不好好夸幾句,拉著夸半天?的都有?。”

    “她就喜歡聽別人夸她做的東西好吃。”

    江盈知說:“雙魚,我不得不說,你挺有?眼光的。”

    雙魚嘴里包著飯團,含糊不清地問,“什么?”

    “因為陳三?明他不瞎啊,他眼神可真好,找到了你,還有?我不說他都知道我喜歡聽夸,”江盈知翹起頭,一點不藏著,“可還真被他說中?了,我就喜歡大家夸我的手藝啊。”

    王良聞言哈哈大笑,雙魚嘴里的飯差點噴出來,阿成扶著柱子笑,陳三?明一時不知該笑還是該氣,其他人倒是笑得前?仰后合。

    在這?樣的笑鬧中?,王逢年側過頭,微不可查地笑了聲。

    江盈知在這?,仿佛院子里都生起蓬勃的朝氣來,大家圍起來看她擼起袖子,教老王頭怎么發?豆芽,用豇豆籽熬豆沙,這?比紅豆熬出來綿多了。

    她說:“端午你們肯定要在船上過,來自己學包粽子啊,這?么簡單。”

    糯米是王良昨夜泡的,粽葉也是他買的,一群漢子坐在院子里,手跟攪打上了一樣,那個粽葉就死活包不上,還撒了不少糯米。

    搞得人哭笑不得,嘻嘻哈哈笑成一片,一個個粽子包得奇形怪狀。

    王良看著自己手里包的,又看向王逢年包的,很小巧精致,纏了一圈紅繩,人比人氣死人。

    他就看著王逢年把這?個包的粽子,放到江盈知旁邊,江盈知不解,王良心領神會,“阿妹,我們老大這?是也提前?請你吃端午粽子呢。”

    王逢年看他一眼,王良還很得意,覺得自己這?么快就摸中?了老大的心思。

    而王逢年只想說,真的去?醫館看看吧。

    他只是想還那一個飯團的情。

    不過他也沒解釋,因為江盈知笑瞇瞇地收下了,并且說:“那我也提早祝王老大,祝大家端午安康啦。”

    陳三?明插嘴,“什么這?么早祝端午安康啊,立夏過去?后是小滿,你應該說,小滿祝大家都小滿。”

    雙魚捂住他的嘴,這?么欠,“小滿姐你別搭理?他。”

    江盈知白了他一眼,才不上他的套,反而很理?直氣壯地說:“那就請大家在小滿那天?,祝我這?個小滿,小得盈滿,我不貪心。”

    “那祝你有?啥好處?”王良逗她。

    江盈知笑說:“那我小滿就會保佑你們,網滿魚滿錢滿。”

    雙魚聽了差點笑趴在她的身上,她就沒有?江盈知這?么能說。

    其他人也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這?玩笑話?說得大家又高興又舒服,倒是有?人真記住了。

    江盈知在王家院子里的大半天?里過得很高興,包完了粽子后,晌午王逢年請客吃飯。

    叫酒樓里人送來的,有?清蒸鰣魚、荷葉粉蒸肉、羊尾筍干煲雞湯…,另外居然還有?漿板圓子和雪團。

    漿板圓子是酒釀小圓子,雪團外頭裹著糯米,里頭是糯米皮包甜餡。

    合不合其他人的口?味她不知道,但是很合江盈知的口?味,因為她愛吃甜的,所以?豌豆糕也做得甜。

    雙魚卻跟陳三?明咬耳朵:“這?兩樣是拿來哄小孩的吃食,我不愛吃,你挑的?”

    陳三?明搖頭,他當然知道雙魚不愛吃甜的,反正不是他。

    吃了飯,日頭過半,江盈知收拾東西,心安理?得討要,“良哥,說好的精鹽呢?”

    王良早就準備好了,只是嘀咕,“真那么愛鹽啊。”

    他把幾大個包得很嚴實的竹罐放在地上,江盈知也蹲下來,拆開外頭的紙,她要看看這?里的精鹽是不是真的是細白鹽。

    她拔開竹罐里的塞子,倒出一點鹽在手里,并不算細,但是很白,她嘗了點。

    是咸的!單純的咸。

    她忽然抬頭露出個笑容來,“這?是什么鹽?”

    她的偏對面只有?王逢年坐著,光打在她臉上,笑容明媚,眼睛那樣閃。

    他偏頭避開,卻像是看見?了烏船南上捕撈時,大黃魚浮出水面,光照在它金色的鱗片上,也是這?樣閃。

    王逢年說:“是淮鹽。”

    兩淮鹽,天?下咸,明朝淮鹽興盛,有?錢也買不著,江盈知挺懂,因為后世淮鹽也是海鹽里上好的。

    她倒不覺得貴重要退還,她給出的主意,用的心也超過鹽的價值了。不過卻也被船老大的豪氣給震驚,怪不得陳三?明說他是散財童子。

    雖然不知道跟童子沾什么邊。

    江盈知道謝,坦然收下,她自己遲早能買得起。

    不過由于這?大半日,她跟其他人,甚至包括三?歲小孩阿樂都熟了,跟王逢年卻不熟。

    王老大是個好人,但太讓人有?距離感了,說話?少,表情也總很疏離,江盈知不會自討沒趣。

    于是她便拿著鹽,笑著同老王頭還有?他人說:“阿公,改日你帶著阿樂來攤子上吃飯啊,我家也有?個弟弟在,比他長兩歲,到時候帶著他玩。”

    “大家都來吃啊,不過別想我請啊,你們人太多了,我賺點錢很不容易的。”

    王良真服了她,阿成笑死了,“那到時候吃了就跑。”

    “那我會叫陳三?明抓你們的,”江盈知哼了聲,拉著雙魚走了出去?,東西有?人給她拿。

    陳三?明說:“吃了就跑,不給錢犯法?的啊。”

    后面院子里轟然爆發?一陣笑聲。

    不過等她走了后,院子又恢復了往常的寂靜,冷清猶如?冰涼的海水包攏了這?里。

    王逢年也起身離開,王良說:“等會兒還要見?周員外,早上就讓人來了好幾次,還有?錢東家,說是春魚算錢,烏頭票拿去?兌了,另外的出海采買,烏船修補,花斑島催的鹽賬也要今日補齊…”

    他默默聽著,揉揉眉心,穿過廊柱時又回頭望了眼院子,最后離開。

    之?前?短暫的熱鬧像是假的一樣。

    而江盈知卻高高興興地回到了攤子上,向小梅炫耀自己得了幾罐好鹽,還攬了一筆大生意。

    周巧女原本擔心的神色也緩和下來,又氣又笑,“怎么也不知道早些回來。”

    小梅關心,“阿姐你吃了飯沒有??”

    江盈知看著王良拿來的一桶小黃魚,笑瞇瞇地說:“吃過了,你們吃了沒?”

    “吃了吃了,”陳強勝回她,又從煨著的湯鍋里舀面

    ,“怕那主家不給飯吃,小嬸給你去?買了一碗雪菜肉絲面,一直給燉著,”

    他懊惱,“面都斷節了。”

    從晌午開始燉,一直想著她等會兒回來就能吃上,結果一直燜著,面脹開就泡軟了,全部斷成一節一節的,連湯都吸干了。

    周巧女皺眉,“這?面不能吃了。”

    本來買的時候瞧著很好,湯多面多,雪菜鋪了一半,還有?一點肉絲。

    可現在瞧著像是剩飯。

    江盈知也湊過去?瞧,面確實坨了,可她說:“澆點湯,能吃的,我中?午還沒吃飽呢。”

    其實她吃得很飽,只是她不想浪費別人的心意。

    周巧女忙起身,“那我再去?買碗面來。”

    “別,這?樣糊也好吃的,來點肉醬,我攪攪吃,”江盈知忙攔下她,自己舀起了面。

    小梅好老實,江盈知說什么她就信,真拿了肉醬來給她,周巧女跟陳強勝對視一眼,無奈地笑笑。

    倒是海娃吃著豆酥糖,鼻子上都沾了點,挨到江盈知腿邊,仰頭問,“阿姐,這?樣真的好吃啊,分我點。”

    江盈知把面攪攪散,逗他,“要吃面,先分你的糖,誰給你買的?”

    “娘給買的,”海娃露齒笑,從兜里掏出一粒包著油紙的豆酥糖,小手握著放在桌子上,“給阿姐你留的。”

    “那給我吃口?面,”海娃又說。

    江盈知給他吃了口?,海娃抿抿嘴,他小聲說:“不好吃。”

    江盈知又笑,當然不好吃啊,只是心意加在面里,她才會覺得好吃。

    立夏后,日頭晴好,曬得熱烘烘的,海風徐徐吹來,江盈知有?點困,又想脫了鞋,赤著腳走在海灘上。

    外海來捕墨魚的漁民都是早吃飯,晚上吃一頓,其他時候在海面追捕墨魚,漁港人并不算多。

    她有?點昏昏欲睡,倒是周巧女和小梅在一邊說話?,“趁著我走前?,今兒晚些回去?后,我和你一塊上你四叔家去?,把債給還了,他家那個小雙是不是要成親了?”

    “快了吧,”小梅也不大清楚,她爹死前?欠四叔還有?一兩多,她已經慢慢攢齊了。

    周巧女擦著桌子,嘆口?氣說:“得包點東西送去?,紅布要送一匹的。”

    她又忽然閉了嘴,看向陳強勝。

    陳強勝笑笑,“到東崗去?是不是,我給你們劃去?。”

    “叫小滿送我們去?,你別去?了,”周巧女有?點別扭,倒不是為小雙成親的事情。

    江盈知被叫到名字,打了個哈欠,“去?哪?我可以?劃。”

    周巧女含糊過去?,江盈知沒聽懂,朝陳強勝眨眨眼。

    陳強勝笑著沒說話?。

    倒是后頭周巧女領著小梅,又帶上海娃,去?里鎮買些走禮的東西。

    只有?她和陳強勝兩個人守著攤子,對面還有?幾個漁民吃飯,正不忙,她小聲問,“強子哥,怎么不叫你去??”

    “我小嬸怕我去?東崗見?人,”陳強勝仍舊笑著,捶捶自己的腿。

    江盈知沒懂,“見?誰?”

    陳強勝也沖她眨眨眼,沒避諱,“見?一個寡婦。”

    他低頭看自己的腿,苦笑,憋了那么多年沒人可說,聽見?東崗這?個地方,他心里難過。

    便同江盈知說:“我喜歡的人是個寡婦。”

    可她本并不應該是寡婦的。

    第28章 干煎黃魚

    寡婦在整個海浦鎮都很常見?, 漁民出海遇難多,那些女人便成了寡婦,更?甚者有的島叫寡婦島。

    她們?仍然可以再嫁三嫁, 海島人在這?上頭看?得很開, 但是如果?寡婦帶有孩子?,那么婚約書上必須寫“拖養有病子?女”,哪怕孩子?健康, 也會被戲稱“拖有病”, 跟后來的拖油瓶一樣。

    而陳強勝所喜歡的寡婦,就是后面那一種?, 她只生了個女兒, 以至于前年男人出海死后, 她立馬被趕回了娘家。

    陳強勝苦笑,“你去?了東崗, 幫我瞧瞧她過得好?不?好?。”

    其實想也知道不?好?的, 他上一次去?是三個月前, 被她爹撞見?, 她爹沒再像他剛斷了腿時那樣,出言諷刺他,人也老了很多, 背也駝了。

    她爹說, 不?要來看?她了,那些別人背后嚼舌根子?的話都夠她受的了, 讓她過過安穩日子?吧。

    后來, 陳強勝真的沒再去?過。

    這?會兒他卻托給江盈知代他看?一眼。

    江盈知問, “她長什么樣子?呢?”

    “她很好?認,會梳一個很圓的發髻, 她這?邊臉,”陳強勝指指自己右邊的臉,靠近耳朵鬢發邊,“這?里有顆黑痣,左邊眼睛前年受傷了,有一條很粗的疤,還好?沒傷得太厲害。”

    “她長得比你矮一點,黑一些,但是人很瘦,總把小囡帶身邊,她的小囡還挺胖的。只是個子?不?像五歲的,矮許多,眼睛生得小,長得應當像她爹,她娘的眼睛很大。”

    他說得很細致,臉上也有了真切的笑,江盈知聽著心里卻發酸。

    她忍不?住問,“那她要是過得不?好?呢?”

    陳強勝想繼續說的話頓住,張了張嘴,又低頭看?看?自己的腿,他沉默。

    “我不?知道,”他最后說。

    其實他知道的,他很想問問,六年前說過的話到底還作不?作數。

    陳強勝央求,“小滿,你幫我去?瞧瞧她吧,她家就在礁石山的左手?面頭一間。”

    江盈知使勁點頭,“強子?哥,我會幫你的。”

    東崗在西塘關的正對面,中間隔著一個鹽倉前島,島上有官兵把守,不?能從前面灣口過,得繞個大圈,過兩個礁石灘,還要平滑一長段路。

    江盈知光是過礁石灘,就差點撞礁,必須得她站起來撐竿,這?地方實在是太難走了,一個不?注意,立馬能出船禍。

    難以想象,陳強勝就靠著雙手?能在這?么多年里來回往返西塘關與東崗。

    她劃得心力交瘁,后面坐她船的周巧女和小梅則是心驚膽戰,劃到時坐船上歇了好?一會兒。

    “小滿,你也去?吧,你去?認認小梅四?叔,”周巧女拍著胸口,仍驚魂未定,下?了船后說。

    小梅說:“是啊,我能攢夠還四?叔的錢,都虧了阿姐你,一起去?坐坐。”

    本來沒事,江盈知肯定一口答應,她本來就不?是怕走親戚的人,因為她以前根本就沒有什么親戚。

    但是這?會兒卻說:“你們?去?吧,我躺躺,免得等會兒又劃錯地方,記得早些出來,趁天黑前出去?。”

    她實在怕了那幾個亂礁灘了。

    周巧女一聽她這?樣說,瞧她神色懨懨,又伸手?摸摸她腦門,“你可別叫這?地方給嚇著了。”

    “也怪我,不?應該喊你來的。”

    “沒事,阿嬸,就是累著了,你們?趕緊去?吧,”江盈知也下?船,推推兩人,兩人這?才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而江盈知并沒有走到那些建在亂礁石上的房子?里,因為她在海灘上,就見?到了那個女人,她叫周飛燕。

    長得跟陳強勝描述得一樣,很瘦,黑,個頭其實不?矮,臉上那個疤確實大,嚴重影響了左眼,眼皮無力,導致大小眼,長得并不?好?看?。

    但她知道,被愛的前提與好?看?無關,至少在陳強勝這?里是這?樣。

    她過去?的時候,周飛燕在輕聲細語同?她女兒說話,兩人在挖東西,今日是二十八,小潮汛,還是死汛,沙灘上只有偶爾打洞的沙蟹。

    周飛燕沒挖到什么,見?有人影,便抬起頭來,努力用右眼瞧清楚人。

    江盈知蹲下?來,將臉移到她眼前,帶了點笑問,“在挖什么?”

    她笑起來讓人很沒有防備心,即使周飛燕并不?認識她,也愿意跟她說幾句,“在挖螃蟹洞,看?看?有沒有螃蟹。”

    江盈知不?動聲色打量她,然后看?向她的手?,皺起眉頭,有條很長的疤痕一直延伸到袖子?里。

    “沙蟹回洞了,應當挖不?到太多,小囡你把你手?上那個鏟子給我用用好不好?”江盈知壓制著情緒,溫聲細語地對旁邊頭也不抬的女娃說。

    直到女娃抬起頭來,額頭有個鼓出的大包,整圈青紫起來,她失聲問道:“這怎么

    弄的?”

    周飛燕也看?過去?,面容苦澀,剛想說話,便聽女娃很平靜地說:“讓周小胖用石頭砸的。”

    “他欺負我沒爹,”女娃重復,“他只會欺負我。”

    周飛燕摸摸她的臉,女娃就不?講了,她一講她娘夜里又得哭,好?眼都要哭瞎了。

    因為這?句問話,兩人也沒同?江盈知多說什么,起身往遠處礁石山屋子?上去?了。

    而江盈知站在沙灘上,迎風看?著她們?遠去?的背影,久久地沉默。

    周巧女過來喊她,她才猛然回過神。

    回去?的路上,她一直在想,要不?要把這?件事同?陳強勝說,說好?的,萬一耽誤了母女倆,說不?好?的,她又怕陳強勝難受。

    如此連飯也沒有吃太多,她原本吃得不?少,即使周巧女手?藝一般,也能把一碗飯吃完。

    今天卻心事重重,飯嚼了又嚼,周巧女趕緊叫她,“小滿,真嚇著了?”

    “哎喲,我想想,過亂灘該叫哪路神靈,要不?要叫耳魂靈哦。”

    耳魂靈是對小孩驚嚇失魂的法子?,也是西塘關比較常用的叫魂方法,會叫當娘的或是老人,貼著耳朵喊:“雙魂靈嘔進?否?”

    另一個人要立馬答應,“嘔進?啰!”

    反復幾次,就能把魂給叫回來。

    江盈知失笑,她抱著周巧女的手?臂,“我真沒嚇著,只是在想要做那么多肉松和肉醬,還要不?要出攤。”

    “你可真是的,”周巧女用手?點點她的腦門,“趕緊吃飯,別想了,明兒我替你去?。”

    江盈知立即點頭,在嚼著冷飯時,她內心做了很大的掙扎,最后選擇如實說。

    盡量不?添加任何的細節,那對陳強勝來說,又是一種?傷害,而對江盈知也是。

    聽完了后,陳強勝坐在礁石上,他面向遠處落下?的夕陽,大海平靜而無波瀾。

    他說話的聲音像現在的海,指著遠處最高的礁石說:“我就是在那摔斷腿的。”

    “那個時候我才十九多一點,小燕十七,在斷腿前小燕她爹說,要九兩聘禮才肯讓小燕嫁給我。”

    那個時候西塘關人家一年能賺到三兩多,但要四?處趕工,而陳家靠捕海蛇也能賺個四?兩多,刨去?其他花用,攢個二兩多,家里日子?過得去?。

    但九兩真的要掏光家里所有積蓄,還得外借,陳強勝既想娶小燕,又不?想叫一家子?人喝西北風,就天天半夜等他爹娘睡著后,拿個油燈出去?,捕海蛇到第二天清早。

    白?天接著干活,沒睡又吃不?好?,這?樣過了半個月,導致他頭昏眼花,把礁石上纏著的繩子?認錯了,以為是海蛇來咬他,便慌不?擇路從礁石上爬下?去?。

    那礁石太陡太高,他左腿的膝蓋撞到底下?尖銳的石頭,直接錯位,小腿彎折,這?個傷處很難醫,勉強能讓骨頭長好?。

    陳家從那夜以后便陷入了巨大的哀痛里,而陳強勝只說是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旁的半點不?提,他不?怨旁人,只怪自己。

    后面腿醫不?好?,回來養傷,小燕她爹上門退親,王三娘氣得破口大罵,但是她爹很堅決,這?門親事便退了。

    陳強勝只說:“退了好?。”

    那天夜里是十五,大潮汛,浪打得特?別猛,小燕偷了家里的船劃過來,她還撞在了礁石亂灘上,渾身衣服都濕透了。

    大半夜來敲陳家的門,王三娘沒阻攔,她給了陳強勝一袋銅板,叫他去?治腿。

    那袋銅板他到現在都留著,是六十六枚。

    小燕希望他留她,但他沒有,他的腿已經?廢了。

    后來的事情陳強勝再也記不?清了,他只記得自己總是睡,記不?清小燕出嫁的日子?,也不?知道她嫁的是誰。他就跟釘在床板上一樣,在窗戶罩著紙的屋子?里,過著昏天黑地的日子?。

    他也忘記到底是怎么下?床,怎么拄起拐杖的,只記得他除了爹娘兄弟,旁的都沒有了,他沒了小燕,也做不?成船工了。

    到現在,他已經?能很平靜說出這?些事情,一切過去?的坎坷像是海浪,汛期涌起時浪花飛濺而巨大,足以掀翻一個家。而緩和時,那樣毫無波瀾,抹平所有的傷痛,讓日子?在上面日復一日緩緩滑動。

    可盡管潮水抹平了這?一切,但陳強勝仍舊很喜歡小燕,他明白?這?不?應該,可他也控制不?了。

    他說:“后來小燕又來見?我,央求我去?治腿,她那時去?打水底工,”

    江盈知明白?,打水底工的意思,做著水下?活,像是攻淡菜那樣毫無保護,只靠腰間吊著一根繩子?,潛入四?五米深的海水里。

    陳強勝有點說不?下?去?了,小小的浪打過來,他低頭看?著說:“給了我一兩多銀子?,讓我去?治腿。”

    “她說她要嫁人了,對方給得起九兩。”

    陳強勝抬起頭來,他問江盈知,“小滿,你可以借給我點錢嗎?”

    他笑起來,“我真的很想娶她。”

    不?是把錢給她爹。

    如果?她肯答應的話,也許不?會答應,那錢就留給小燕母女,可他真的很想試試,如果?不?行的話,他再也不?會說起。

    江盈知大概知道,陳強勝還要去?磨王三娘,但王三娘估計不?會答應。

    可她卻說:“除了買東西的錢,我全借你。”

    明明那是她要攢著造屋子?的,除去?雜七雜八的花銷,大概有三兩。

    如果?賣掉肉松、醬料這?些,大概還有個二三兩,要是王三娘不?同?意,她估計自己得背叛一下?她姑了,她會全部借給陳強勝的。

    殘廢的人,心里總憋著一股氣,而陳強勝看?著很正常,跟那些憤世?嫉俗的人瞧著并不?一樣,可誰知道呢。

    陳強勝說:“我知道我娘不?會同?意,可小滿,其實我好?自私。”

    他下?了低矮的礁石后,向著前面走時,他想起剛斷腿的時候,拼了命發著咒壓上壽命想要腿好?起來。

    而現在他慶幸腿沒好?,這?樣也許小燕會心軟。

    果?不?其然,如同?江盈知想的那樣,王三娘扯破嗓子?叫嚷著,“你想都不?要想!”

    鬧了一夜,第二日一早,王三娘紅著眼跑過來,頭發亂糟糟的,拉住周巧女的手?跟她說:“強子?真的瘋了!”

    “啊?”周巧女驚訝極了,昨日不?是好?好?的,這?還能說瘋就瘋的?

    她不?知道真假,試探著說:“那我去?叫個巫醫來。”

    王三娘憤憤,“找海神來還差不?多,再把龍王喊出來,在他陳強勝頭上灌水,把他澆澆清醒!”

    周巧女懂了,王三娘氣起來這?嘴巴挺利索啊,她猜也猜出了些來,側頭看?向一旁背對著她們?的江盈知,也是氣笑了。

    她勸說:“兒大不?由娘,強子?都二十五了,本來十九歲就該做爹的,拖到現在,他還有想法你就順順他吧。”

    王三娘氣得臉通紅,“我怎么順順他,小燕是個好?孩子?啊,強子?腿受傷那日子?,天天夜里來,帶著自己摸東西賺的幾個銅板,我心都在疼啊。

    可是她那個爹真不?是個東西,六年前來退親,我真是恨不?得撕了他的肉,我叫他緩一緩,等一等,我都差點跪下?來求他等我湊齊銀子?。”

    “他轉手?就能把女兒送去?給別人磋磨。”

    王三娘不?想說了,她那年用了海島里最惡毒的“打海底樁”來詛咒小燕他爹。

    當然人家也沒投海而死,背佝僂了,人也沒精氣神了,碰到她再也沒有當初那樣的模樣,繞著她走。

    王三娘解氣嗎,一點都沒有。

    那口六年前的惡氣一直沒散,久而久之就變成了尖銳的海石,扎在她肉里,扎在她的心口,只要她一想起,就生生地疼啊。

    她恨恨地拿過海娃手?上的肉,然后咬了一大口,大叫,“怎么一點味也沒有!”

    江盈知默默看?她,本來就是焯水后沒炒的,炒肉松要先撕條。

    海娃仰頭看?王三娘,靈魂拷問,“伯娘,你糊涂了嗎?”

    他挨了王三娘一記,她不?舍得吐出來,咬著那點肉,狀似惡狠狠地說:“他想叫我給那賊托生的出錢,沒門,讓他自己攢

    那九兩去?,他能攢到,說了小燕點頭,我就認!”

    王三娘這?時候還是很精明的,指著江盈知說:“你別借他。”

    江盈知沒吭聲,她想著先幫一把陳強勝,那么多年的心結,在肚子?里憋著總要把人給憋壞。

    她只好?說:“我沒有錢。”

    小梅很義氣,能幫江盈知睜眼說瞎話,“就沒攢多少啊,阿姐還幫我一起給四?叔家里還債呢,每日肉米也得花很多。”

    王三娘半信半疑,周巧女都被她倆給氣樂了,什么鬼話都說,不?過她也會借強子?的,孩子?不?容易。

    正好?這?會兒陳強勝瘸著腿走來,王三娘立馬怒瞪他。

    陳強勝喊:“娘。”

    王三娘哼了聲,“別叫我娘,從今兒起我不?是你娘。”

    “哦,阿姆,”陳強勝換了個稱呼。

    王三娘罵道:“你個糟心玩意,看?見?你心煩,陳強勝,你娘怎么就生出了你個大傻蛋,你娘也是個傻蛋。”

    她說完,愣了會兒,而后氣急敗壞地離開,把自己也給罵進?去?了。

    周巧女笑著搖搖頭,“你娘這?脾性,你自己知道,她是心疼你呢。”

    她回屋拿了點碎銀子?出來,用布包著,大概有個小二兩,本來是給小梅的,叫她留著急用,沒有急用就存著起個房子?。

    幸好?沒說,這?會兒拿出來先給陳強勝應應急,“嬸也知道你不?容易,小燕是個好?孩子?,你早日同?她講清楚。她打小沒了娘,爹又是個混不?吝的,自己還帶了個小囡,哎,拿去?吧。”

    她把錢塞進?陳強勝手?上,她也做過寡婦啊,而且她現在仍舊是個寡婦。

    當然她知道做寡婦的人,很難再同?意。

    小梅拿出她藏著錢的罐子?,假裝數著錢,而后全部扔回去?,銅板砸的罐子?哐哐地響,她說:“哎呀,數不?清了,反正還了四?叔的債,我也沒有什么要用錢的地方。”

    她把罐子?遞過去?,“這?么多年,都是強子?哥你照顧我多,我爹剛沒了的時候,那么多人說閑話,我后面才知道你跑去?說了人家。”

    別人說陳強勝的腿他當沒聽見?,說小梅命硬,周巧女克夫,他一瘸一拐跑去?跟人理論,他也罵不?出什么來。就天天坐那石墻頭,盯著別人,盯到他們?都沒再開口為止。

    小梅忍住哭腔說:“沒幾個錢,我也不?要你還,你給我帶個嫂子?來吧,我有阿姐了,有海娃,可還缺個妹妹呢。”

    陳強勝拿著錢,明明不?重,卻壓得他手?疼,又像壓在他的眼睛上,那樣沉重,叫他想要流淚。

    “強子?哥,你快數數,還差多少錢,我給你湊湊,”江盈知打斷道,趕緊得把錢湊湊齊。

    海娃很機靈地搬來個凳子?,要給陳強勝坐,陳強勝坐下?后開始數錢,他手?里有差不?多一兩,加上周巧女和小梅給的,大概是三兩。

    他說:“還差二兩。”

    江盈知立刻拍板,“那今天先出攤,等明日休一天,下?午去?把東西采買全,就在家里做活,到時候把順子?和姑父也叫過來一道幫忙。”

    主要她手?里有今早剛送來的蝦,以及一桶小黃魚,現在天氣漸漸轉熱,再不?吃可就真不?新鮮了。

    其他幾人把江盈知當主心骨,尤其是陳強勝,如果?沒有江盈知,他很難攢得到九兩,也不?會同?任何人說起往事。

    他會成為孤家寡人,他永遠都不?會成親。

    而現在,陳強勝他望向大海,這?會兒仍有霧氣籠罩,可他卻像看?見?了海面上升起的日頭,那樣亮。

    這?時江盈知喊他,“強子?哥,小黃魚給你剖啊。”

    陳強勝回頭露出笑容,“來了。”

    在江盈知幾人抵達漁港,準備出攤時。

    而另一邊,王逢年從魚行回來,下?了馬車,正準備到屋里換件衣裳。

    便見?一頂青布罩的轎子?停在院門口,他停下?來,跟王良說:“你去?巷子?口瞧著,攔著點人。”

    王良緊緊皺眉,這?死老頭子?怎么又來了,陰魂不?散,不?過這?是老大家私,他不?好?說什么,只能帶著人遠遠守住了幾個巷口。

    一個穿著綢緞衣裳的老頭走出轎子?,他學著明府那些鄉紳,也戴了一頂黑色的飄巾,覺得這?樣顯得儒雅,蓄長了胡子?,總是瞇著眼睛瞧人。

    假做儒士的做派,其實背地里一肚子?男盜女娼。

    王逢年雖然很不?想承認,但陳同?源確實是他爹。

    陳同?源背著手?出來,讓幾個轎夫走遠些,王逢年嗤笑一聲。

    “你個不?孝子?,”陳同?源瞪他,卷起寬大的衣袍,用手?指著王逢年的鼻子?罵。

    卻忽然發現,他需要踮起腳,伸長手?才能指到他兒子?鼻子?跟前。

    他憤憤然放下?手?,已經?懷念小的時候剛到他膝頭,任他摔打的兒子?了。

    王逢年冷冷問他,“什么叫不?孝?”

    陳同?源面色陰冷,“不?敬父,不?成婚又無后,甚至還杖打胞弟!”

    他仗著自己上了幾年學堂,說話便咬文嚼字起來,全然忘記了那些日子?困苦的年頭里,出海當船老大的艱辛了。

    可王逢年卻沒忘,他冷笑:“你是我爹沒錯,可我早已改姓,陳家族譜上也除去?了我的名姓。”

    “你要是現在臨終,我肯定會送你最后一程。”

    陳同?源被氣得跌倒在轎子?杠子?上,差點被轎子?壓倒,急得他慌忙站起來。

    王逢年漠視,他又說:“而且我只有大哥,哪里來的胞弟,外室扶正的,呵。”

    “你個逆子?,我給你取字承望,悉心教導你,你就是這?樣為人子?的!你個狼心狗肺的東西,當初不?如溺了你,也好?過叫你給我們?陳家門楣丟丑!”陳同?源破口大罵,憤怒地似乎要撕扯下?王逢年一塊肉。

    可王逢年卻只是瞧著他,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坨會蠕動的肉,“你怎么為人父的呢?”

    “難不?成你覺得新婚一夜,再交由我娘十月懷胎生下?我,一年到頭不?回家,回了便動輒打罵。待我娘好?生撫養我大了,再假惺惺取個字,全了你的慈父美名,這?樣便是為人父的話。”

    “那天底下?那么多男的,你隨便認一個都能當你爹了,簡直可笑。”

    如果?當一個父親那么隨意的話,他一輩子?也不?要當。

    陳同?源被他罵得連面皮都給揭了下?來,他這?輩子?怎么就生了這?么個孽障。

    他只會重復一句,“你個不?孝子?,不?孝!”

    王逢年真的不?想搭理他了,他說:“為人子?,不?敬母,才是不?孝。”

    “而且我不?叫承望,”王逢年說,“我娘叫我鶴延。”

    陳同?源想叫他攬過陳家魚行的擔子?,叫他承了列祖列宗的殷殷期望。而他娘卻說,我兒出海風浪多,龜鶴延年這?詞好?,取字鶴延,這?小字定能保佑你長壽白?頭。

    而逢年也是他娘取的,他娘說一冬只逢年,逢年好?收成。

    再說起他爹,以前陳同?源出海總不?回,回了便先納兩房小妾,夜里出去?喝花酒,一年到頭除了在家里作威作福,摔摔打打,再無旁的。

    而他哥比他長十歲,早早離開家里求學,娶妻生子?,有了自己的日子?要過。

    他整個年少全在娘的教導撫養下?長大,他娘教他讀書識字明理,小時請人教他游水。大時再托了關系送到明府那里,讓他跟水師學。而只要上過戰船,其他的船即使在海上起了風浪,也如同?平地。

    他十四?歲在明府時,一輩子?沒出過望海的娘,三月一趟地來瞧他,一直到他十八能獨自掌舵。

    那時他娘送了他一艘福船,從閩省定做的,那船是海船,吃水深,破浪能力好?,而且水密隔艙做得很到位,大風暴也不?會輕易翻船。

    他十八到二十都是在這?艘福船上掌舵,出征遠洋到達外海,二十歲后,他再也沒舍得用,只年年休洋后叫大木來修繕。

    因為二十歲的時候,他沒有娘了。

    而他娘沒了以后,頭七未過,新喪未除,陳同?源便要新娶外室過門,外室生的兒子?陳逢正只比他小兩歲。

    陳同?源娶妻的夜里,王逢年并未盛怒,他只是在他娘的靈堂里枯坐了一夜,守了他娘最

    后一夜。

    第二日鬧得滿城風雨。

    他先是遷了他娘的墳,從陳家祖墳一路逢街過巷,在眾人矚目中運回到王家祖墳里去?,沒有人知道他如何說服王家人的。

    再是改母姓,族譜除名,正新婚的陳同?源大怒,族老也不?同?意,這?件事僵持了很久,甚至他把王逢年告上了衙門。

    鬧了整整三個月,衙門包括鎮長也無法,陳同?源一樁樁一件件的惡事,逼得他們?站在了王逢年這?一邊。

    那年衙門的黃冊表冊追回來重新做,路引、漁船憑證等等全都改換姓名,同?時督促陳家族譜除名。

    王逢年自己單開了王家一脈的族譜。

    這?件事簡直讓整個海浦都為之震驚,沿街巷尾都在傳,哪怕時至今日,有人可能不?認識船老大王逢年,但只要一說起,遷墳改母姓的,必定全都知道。

    王逢年想起他娘,打心底里看?不?起眼前肆意辱罵的陳同?源。

    他不?想回家,也懶得聽陳同?源叫罵,轉身出了巷子?口,讓王良別跟上來。

    王逢年很少有這?樣在街上閑逛的時候,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人群吵嚷,他卻特?別安靜。

    走了很遠,直到有人叫他。

    他回過神,難得征仲。

    江盈知笑盈盈看?他,朝他招招手?,“王老大,怎么你一個人,要不?要來吃點干煎黃魚?”

    王逢年也回看?她,然后問,“要錢嗎?”

    他又沒帶錢,他的錢袋子?總不?在他身上。

    江盈知愣了下?,錢多多的人還要吃白?食嗎。

    不?過她也沒在意,“我請你吃啊,反正小黃魚也是你昨日送的,我吃不?完,便拿來干煎了。”

    “那淮鹽很好?用,等會兒你嘗了就知道,我沒辜負小黃魚,也沒辜負鹽。”

    王逢年笑容淡淡,“你用得上就好?。”

    江盈知說:“鹽在哪都能用得上啊。”

    她回頭看?了眼攤子?上的桌子?,全都坐滿了人,再難擠出一個位置來,想了想說:“你坐這?里成不?成?”

    那是一張小桌,江盈知用來放調料的,她坐下?來煎魚的時候,就能順手?拿來用。

    她把調料放回到案板上,擦了擦桌子?,叫王逢年坐這?。

    “是小了點啊,”江盈知摸了摸下?巴,不?管她和小梅,或者再加個陳強勝,體形都不?算大,坐這?張桌子?旁,高度正好?。

    但是王逢年一坐下?,顯得這?地方都擁擠起來,而且他只能端坐著,不?然腳沒地方擱,明明寬敞的地方,也變得很局促。

    他人實在高,又很壯實,這?樣坐那確實很好?笑,不?過王逢年倒也不?在意,出海的時候比這?更?逼仄的地方他也待過。

    但他坐那,小梅有點怕,偷摸拉了江盈知問,“這?是船老大?我瞧著像帶刀的水師,還有那種?到海盜窩里去?做哨探的兵士。”

    小梅對這?兩種?人有著天然的畏懼,江盈知差點沒笑出聲,陳強勝也是一臉無奈。

    “小梅你去?那邊忙吧,等會兒黃魚煎好?了,我叫強子?哥來拿,”江盈知推推她。

    兩人反正都離得遠遠的,只顧著攤子?上吃飯的食客,沒靠近這?邊。

    王逢年知道自己不?招人待見?,倒沒說什么,只是盯著桌子?上那一圈木紋。

    江盈知走回來,夾出點炭繼續生火,拿過一盤腌制過并開背的黃魚問:“今日到岸口看?烏船嗎?”

    兩人不?大熟的時候,江盈知就會沒話找話,哪怕隨便說點什么,不?然她會覺得氣氛很奇怪。

    她在鏊子?上倒油,又輕提纏了布的把手?,晃一晃,等油熱起來。

    王逢年坐她側前面,正好?能瞧見?,聞言便也坦誠地說:“出來散散心。”

    “那你可算來對地了,吃這?個干煎黃魚,正好?給你解解心焦,”江盈知立馬接話,她倒不?覺得船老大有錢威風,就萬事不?愁了。

    相反在她看?來,應當是所承受和吃過的苦都要比旁人多上幾分,什么都不?會隨便得到。

    只她也不?會問為什么煩心,就笑笑說:“等會兒你聽聽,大家吃了我這?個干煎黃魚后,說的是什么話,就知道我沒在胡吹。”

    正好?此時后面有人在喊,“阿妹,再來一盤啊,我剛魂都吃飛了,吃完看?了盤子?后,半點都沒了,立馬回魂了。”

    “真是感覺吃了這?魚后,這?人跟死的魚又活了一樣。”

    “那魚鮮的就跟在我嘴里叫喚,阿妹你聽沒聽過小黃魚的叫聲,一到黃魚汛出海時,我坐在那船上就跟聽蛙叫蟬鳴一樣吵。這?回倒是好?了,沒出海,就坐這?吃了個魚,嘿,耳邊就聽見?了它的叫喚聲。”

    “快再給我上一盤,我好?再聽聽。”

    說話的是個靠說書為生的老大爺,嘴皮子?特?別溜,別人能用兩個詞概括,他能說一長串出來,偏偏每次夸得還不?重樣,又生動又風趣。

    江盈知聽了直笑,“陳大爺,你可歇歇吧,都吃幾盤了,最后給你上一盤啊,再多沒有了。”

    陳大爺長嘆口氣,“我管不?了自己這?嘴啊,它一天上下?兩張嘴皮子?開合,說那么老些話,多累啊,我可不?是想給它多吃點好?的補補。”

    這?話說得坐在桌上的食客全都笑出了聲,有的差點被湯給嗆到,咳嗽了好?幾聲,又放聲笑出來,而被爹娘抱著的小孩也哇哇叫著,露出幾顆小米牙,晃著小手?。

    她娘也笑,“牙還沒長齊呢,就想吃魚肉了,下?回可不?帶你出來了。”

    江盈知隔得遠也能接上話,“嬸子?,小囡多少歲啦?到不?到開葷的時候,下?回早點跟我說,我做盤跳跳魚給她。”

    女孩的開葷菜大多用跳跳魚做,寓意大概在于,吃了它能讓孩子?活蹦亂跳,聰明美麗。

    “這?可謝過阿妹了,就隔個三日,”她娘顛著小囡,點點她鼻子?,“你可真是好?福氣哦。”

    江盈知應下?了,又說:“小梅,給陳大爺送碗湯,潤潤他的嘴皮子?,可不?能委屈了。”

    陳大爺張口來了段評書,可把大伙逗得連飯都顧不?上吃,全在叫好?。

    在這?樣快活又愉悅的氛圍,王逢年也沒剛來時那樣神色漠然,偶爾會回過頭看?一眼,讓他心底因見?到陳同?源而消散的郁氣少了點。

    他大概有點懂陳三明的話了。

    江盈知繼續開始煎魚,鏊子?底熱了,腌過的小黃魚在熱油里被煸烤著,腌制過的香氣逐漸蔓延,煎的時候要夠久,不?然魚肉不?完整,會碎掉。

    她用鏟子?給魚翻身,那一面被煎到焦黃的魚肉,便完整地袒露出來,她又撒了點鹽,蓋上蓋燜一會兒。

    拿出自己隨身帶的手?帕擦了擦汗,熱氣全熏臉上來了。

    見?王逢年盯著,她問,“餓了嗎?再等等,要不?先喝點湯。”

    王逢年并不?餓,他只是難得有點好?奇:“為什么要擺攤?”

    他明白?有點冒昧,卻也篤定江盈知會回答。

    而江盈知明白?他那話語里未盡的意思,她不?假思索地說:“倒也不?全是陳三明說的那樣,喜歡聽夸。”

    “我這?手?藝去?酒樓食鋪確實都能混得開,但是沒意思。”

    她把蓋子?拿開,將黃魚盛出在盤子?里,哪怕只是很簡陋的粗瓷盤,但因煎的色澤實在漂亮,噴香撲鼻,全都只顧著看?黃魚去?了,也不?管盤子?如何。

    江盈知把這?盤黃魚遞給他,并說:“怎么說呢,酒樓給的工錢高,做活肯定也不?如現在累,而且見?的人都很體面。”

    “可是這?樣就是沒意思啊,因為只會燒飯是毫無趣味的,像被困在了后廚。”

    “比起夸我的手?藝,”江盈知笑笑,“其實我更?喜歡看?大家吃東西的神情。”

    人說起好?話來是很動聽的,也很會騙人,但是吃到好?吃的食物后,那專注虔誠又或者

    是大口咽下?,小口慢嚼細品的動作和神態是騙不?了人的。

    她能從他們?的吃相里,品味到做廚子?的愉悅,這?讓她每天有動力,為了賺錢,為了這?份愉悅而不?辭辛苦。

    人在生活里總要盼著點什么。

    可是王逢年沒有,他吃東西時是沒有任何表情的,江盈知很難從他的臉上看?見?為食物動容的神情。

    就像現在。

    雖說王逢年會夸“很鮮”,她也只是笑笑不?言語。

    聽了她的話后,王逢年停下?筷子?,“但我找不?到。”

    找不?到任何作為船老大的愉悅感,只是跟著魚汛出海,魚汛后回洋,人跟船走,船跟魚走,在海上漂泊。

    江盈知問他,“你有去?過江下?街那里嗎?”

    江下?街在里鎮,那里是魚廠在的地方,這?個魚廠宋代就在那了,一直留存至今。那邊有兩口雙井,人們?以井為生,沿著這?兩口井建屋子?,兩排屋廈便成了一條街。

    那里的人依靠著魚廠過活,年年魚汛期時,只要到了那里就能看?見?全在剖魚鲞,腌魚,曬魚干。

    江盈知去?過兩次,她煎著小黃魚說:“你應該去?那里看?看?,你今年運回來不?少小黃魚吧,但是你走在這?里,根本瞧不?出運回來的魚都去?哪里了。”

    她指指后面的魚行,“那里面向外海來的商隊,只出最好?的魚鲞,你進?去?只能聞見?魚味,看?不?見?大伙忙碌的樣子?。”

    “所以我說叫你去?江下?街瞧瞧,你到了那里會知道什么叫黃魚橫街。”

    江盈知給他描述那個場景,兩排的屋檐下?掛滿了風干的黃魚,地上是一筐筐被鹽簡單腌過的黃魚,能看?見?石板上全是鹽漬和鱗片。

    而女人們?就坐在木椅上,系著腰巾,拿一把鲞刀,右手?握著小黃魚,有說有笑間就劃開魚肚子?,取出腸子?扔在一旁。

    再把它浸在鹽桶里,等著腌幾日,取出來淋清水曬一曬,所以那里也有很多的竹匾,竹匾上全是被曬得很干的黃魚鲞。

    小孩會在街頭巷尾繞著柱子?唱魚謠,“黃魚黃,帶魚亮,箬鰨眼睛生單邊。”

    或者是“四?月月半潮,黃魚滿船搖”

    只要進?了那里,就能感受到大家靠著黃魚,或者說是捕魚船帶來的漁獲為生,那些剖魚鲞的女人總會在談到今年魚汛收成好?時,而露出滿意的神色,因為她們?就能拿到更?多的工錢。

    像是王逢年經?常出入的魚行里,是很難感受到的,那些搬運黃魚的伙計,只會很麻木地搬著,因為魚多他們?要做的活多,但工錢卻不?會多。

    江盈知又煎好?了一份黃魚,喊小梅過來拿,擦擦手?的時候說:“我要是你的話,去?那里看?了會生出很大的成就感。”

    除了辛苦捕撈上來的黃魚沒有被辜負外的成就感。

    “成就感?”王逢年沒有聽過這?么新奇的詞。

    “是啊,給很多人提供了飯碗的成就感,”江盈知笑得很好?看?,“王老大,好?多人靠你吃這?口飯呀。”

    “你的船工,其他小漁民,還有漁廠、魚行,靠剖魚做鲞為生的,以及像我們?想要吃到便宜魚的,都受到了照顧。”

    “漁業興,則百業興,而漁業的興旺也是你們?帶來的啊。”

    江盈知真的很會夸人,而且夸的人很舒服,并不?媚俗,至少王逢年從沒有碰到過,別人都夸他能賺錢能捕魚,今年又捕了多少,他也會逐漸麻木。

    他心里隱隱被觸動,陷入深思時。

    江盈知又說:“你去?那里后,一定要去?左手?邊數第十三家,門前掛著一個糟字的小屋里,買一份他家的醉瓜。”

    醉瓜是海浦對于咸干品/鮮魚,加白?酒或是黃酒后再腌的稱呼,而這?種?醉瓜通常只用來指小黃魚。

    做醉瓜是相當繁瑣的事情,有的用單缸腌,有的則是雙缸,腌制后還得要封泥,缸口要倒放,封緊不?能有一絲漏氣。

    這?樣醉藏一個月就可以吃,但是如果?封泥不?拆,能保存到明年。

    江盈知的鼻子?很靈,她沒吃過這?里的醉瓜,但是她聞過就明白?,“那家的黃酒是陳年的,特?別香,而且手?法很地道,味道一定差不?了,他家還有去?年的醉瓜,你可以買來吃吃看?,會有種?特?別的感覺。”

    她對這?種?陳年酒入口的感覺,形容應該是溫暖而暈乎乎的,像是冬天烤火時身上熱烘烘,而臉上熱撲撲,熱得想要離開,又貪戀這?份溫暖。

    吃了會讓人生出點幸福感,帶來頭昏過后踩在地上的真實。

    王逢年并不?喝酒,烏船出海時,連糟制品都不?能帶,酒會讓他無法掌舵。

    他也忘了有多少年沒有喝過酒了。

    “我會買來試試看?的,”王逢年很誠懇地回。

    江盈知看?他吃剩的黃魚,笑瞇瞇地問他,“那解了心焦沒有?”

    話都已經?聊到這?里了,江盈知又實在是個很好?的談心對象,他如實說:“解了一半。”

    “那剩下?的一半就是在船上嘍,”江盈知都不?用猜,她十四?歲就在海上呆過五天,初時她見?海鷗興奮,能長久地站在甲板上,看?寬闊無垠的大海,那么碧藍無波。

    第三天她就不?想再去?甲板了,因為只有海,所見?之處只有海的痛苦,連島嶼都沒有。

    王逢年看?她,明顯愣神后又點頭,其實他有時面對大海也會茫然,這?種?感覺在今日尤甚。

    江盈知微笑,“我會勸你養盆花。”

    “什么花?”

    “鐵海棠,一年四?季里都在開花,養了它你能看?見?它在長,人在海上是需要點活物照料的,”江盈知說,鐵海棠開得實在熱鬧,人要在茫茫無際的海上,看?見?生長的鮮花,總會有點安慰。

    王逢年問,“去?哪買?”

    江盈知搖搖頭,“你買不?到的。”

    但她說:“在你出海前,我可以送你一盆。”

    “我這?是送熟識的,你也不?要覺得過意不?去?,再讓良哥來照顧我生意了,”江盈知她很坦誠,“我也會很苦惱,你送我,我送你,那我就有還不?完的人情債了。”

    “畢竟我們?現在算熟人了吧。”

    但也只是熟人,還不?是朋友。

    王逢年點頭,“算。”

    第29章 三鮮年糕湯

    送走?王逢年的午后, 要收攤時,王良來了。

    他總是笑嘻嘻的,手里抱著一個壇子, 放在桌子上, 他拍了拍上面封著的油紙,“猜猜是什么?”

    “醉瓜,”江盈知都?不用猜, 一聞就聞出來了, 這股味道實在很濃郁,就算封口了也擋不住。

    王良嘆口氣, “你的鼻子咋這么靈啊。”

    又朝她點點頭, “這是我老大?送你的, 他本?來要自己來的,臨時有事絆住了腳。”

    陳同源又拉陳逢正過來在院子門口罵人, 難為他老大?在外面聽著, 還能分出點心思, 讓他把這壇自己去買的醉瓜送過來。

    “他托我捎了句話, 說多謝你,這也不是謝禮,不用還他的人情債。”

    王良嘖了聲?, “你咋說的啊?”

    “我老大?從來不喝酒也不吃糟貨的, 旁的人宴席上喝酒,他啥也不喝, 后面勸酒都?懶得勸他了。”

    江盈知接過壇子, 嘆了聲?, “那他日子過得挺沒勁。”

    “確實沒勁透了,”王良很贊同她的話, “你都?不知道,除了在船上,回來每日就是看賬去魚行,要么不說話,一說話就把我給?噎死,我跟在他手底下我容易嗎。”

    “小滿,你知道我過得有多憋屈嗎?哥這么多年真的是操碎了心”王良哭喪著臉,在江盈知剛想安慰他的時候。

    王良卻說,“那醉瓜開了壇給?我嘗一口唄,我嘗一口就不覺得憋屈難受了。要死了,一路上抱著都?覺得酒香往鼻子里鉆,我要饞暈了。”

    江盈知好想翻個白眼給?他瞧,但念著一路上抱過來也不容易,還是拆開壇子,拿了碗筷遞給?他,“吃吧吃吧。”

    王良趕緊伸手接過,夾出一條酒香四溢的黃魚,他十分幽怨,“真香啊,小滿你能品得出這味道嗎?你能吃得明?白嗎?”

    “老大?為什么只送你,不給?我們也送點啊!他都?從城門這里,繞遠路走?到江下街那里,他就買了兩壇啊,”他伸出手比了個二,“兩壇啊,頭一次發現,他竟然能這么摳門!”

    他

    簡直憤憤不平,不分給?他吃也就算了,還要他過來送,偏心眼,真的好偏心,下次他老大?不送給?他,再也別?想他來跑腿。

    讓阿成那個蠢貨來!

    “我比你可吃得明?白多了,”江盈知說,“別?給?我吃完了,我還沒嘗過啊。”

    她也不得不承認,有些只管鉆研一門手藝幾十年的人,比她可厲害多了,這香得實在很濃郁,她想王逢年應該買的是陳年的醉瓜。

    不過她吃了酒臉上要泛紅,想留著晚上吃,于是問,:“良哥,采買得怎么樣了?我這里的明?日給?你做,后日帶到攤子上來。”

    “成啊,按你說的,我東西采買得差不多了,可多虧你,我頭一次知道,我們海浦有那么多條街,那么多條巷子,我人都?跑瘦了,”王良指指自己的臉。

    江盈知無言以對,反正她是半點也沒瞧出來,畢竟黑臉顯瘦。

    兩人又說了會兒話,王良才叼著條小黃魚,一路邊走?邊吃急急忙忙回去了。

    江盈知看著這壇醉瓜,仔仔細細把封口給?纏回去了,這應當是鋪子里最好的醉瓜了。

    到了夜里,等海娃睡了,江盈知把那壇醉瓜拆開,周巧女嘶了聲?,“這么香,除了我出嫁前吃過的漿板圓子,好久沒聞過這么醇的酒香氣了。”

    她以前也愛喝點小酒的,冬天吃漿板圓子,夏天喝青梅酒,她還吃酒淘黃魚,可惜了。

    倒是今日又能享得了這口福。

    小梅卻捂著鼻子說:“好難聞,一點都?不香。”

    江盈知和?周巧女都?轟她,“去去去,小孩邊上待著去。”

    小梅就笑嘻嘻地湊在兩人中間,把胳膊靠在兩人肩頭,一臉滿足。桌子上點了一盞煤油燈,油光閃閃爍爍,中間放著一壇醉瓜,屋里縈繞著一陣酒香氣。

    周巧女用碗墊著往外滴酒的小黃魚,她還挺愛喝糟貨的,只是嫁了人后活著都?那么難了,哪里能吃得上。

    她很小口地慢慢抿著,心里思緒紛呈。

    這兩日的事情太?雜了,江盈知難得松閑下來,她也拿著碗抿著,細細地嘗那股酒香,吃完了又把頭靠在小梅肩上。

    她的酒勁上頭,又細細回想,一些暗暗埋藏的愧疚就開始冒頭。

    “阿嬸,”江盈知慢慢坐起身?來,她的神色有點恍惚,“你說我做得對嗎?”

    “我雖然幫著強子哥,我也知道可能是他一廂情愿,但我還是想幫他。我明白借錢娶妻不好,”

    其實也不是不好,畢竟現代她看這種事情看得更多,人大?概活在世上就想掙口氣吧。

    而且陳強勝拿了這九兩,更想叫東崗那些人都?知道,小燕成了寡婦也能嫁得很好。

    江盈知說完又搖搖頭,“其實我不只是想幫他,我更想幫的是小燕姐。”

    “但我也很傻。”

    很多東西都?是經?不起細思的,當下那種情緒冒出來,它會左右人的想法?。

    尤其江盈知在聽完陳強勝的自白后,那么痛苦,她當然更容易站在他的角度上想。卻忽視了,萬一小燕姐她有更好的人生選擇呢?

    這種一廂情愿只會給?她造成更大?的困擾。

    江盈知剛吃了一小條醉瓜,臉上有些泛紅,眼神水汪汪的,“但是這會兒,我覺得我最對不住的就是我阿姑,這些年里,她也很不容易,我早上沒有幫她。”

    “我想找我阿姑來一趟。”

    周巧女微微笑著,她摸著江盈知的頭發,神情那樣溫和?,“小滿,你想去就去吧。”

    江盈知一這樣說,小梅也跟著愧疚,一路舉著油燈去找王三娘的時候,老是嘆氣,“我也好沒良心,強子哥待我好,大?伯娘對我更好,哎,我早上確實不該騙她。”

    她又舉起拳頭,朝東崗那地方?揮,“都?怪那個臭老頭,哼,詛咒他。”

    “我以后都?天天詛咒他。”

    江盈知被她逗笑,笑著攬過小梅的肩膀,十幾歲的孩子恨起人來也只會這樣說。

    兩個人走?得快,路上并不遠,只是夜里風大?,刮得油燈四處飛舞,冷得兩人緊緊挨在一起。

    到了王三娘家時,王三娘沒睡,披著衣裳出來,語氣很驚慌,“咋了?出了什么事?”

    江盈知攬過她的手,“阿姑,走?吧,上我們那吃酒去。”

    小梅也挽過她另一只手,“伯娘,走?吧走?吧。”

    王三娘笑罵,“你們兩個死丫頭,可把我給?嚇得魂都?飛出來,好了,別?抓我的手,我去里頭說一聲?。”

    后來就三個人并肩走?在漆黑的夜里,有浪聲?在拍打礁石,風從袖子口穿過去,油燈還走?到一半滅了,索性天上有點點月光。

    到了竹屋,王三娘說:“今日做什么,還要喝點酒。”

    周巧女指指后面,“這兩個早上幫強子,沒幫你說話,這會兒回過味來了,心里難受著呢。”

    王三娘先說,“叫強勝,你們咋老記不住。”

    可明?明?她自己氣起來也喊強子的,江盈知只好說:“好好好,強勝哥。”

    又嘀咕,還是強子哥順口。

    “我就知道你們,你們肯定會幫他,”王三娘哼了聲?,接過周巧女遞來的酒,嘖嘖兩聲?,真香啊。

    其實她晚上真睡不著,就睜眼到天亮。

    她是心疼小燕,又心疼她兒子,他真當做娘的不知道他為了賺那點聘禮,夜夜拼命嗎。

    她知道的,因為在夜里陳強勝出去捕海蛇的時候,她和?他爹在屋里熬夜補網,那個時候都?想著早點賺到那九兩聘禮。

    可是誰叫人的運氣就那樣差,王三娘這些年為什么發了瘋要給?陳強勝治腿,因為她也愧疚,沒有攔著點。

    她喝了口糟過的酒,那滋味直竄到喉嚨口,她咳了兩聲?,笑了聲?,“我又不怪你們,你們給?他湊錢的事我也知道,還好你們給?他湊錢。”

    不然王三娘是不會罵那么大?聲?的。

    江盈知低著頭說:“那時就想著強勝哥總是把什么東西都?憋在心里,難得看他那么高興,哎,興許我真是好心辦壞事。”

    王三娘攬過她,“我能怪你嗎,你可是我領來的親侄女啊。”

    “小滿啊,是你強勝哥想左了,這些年里,他從大?捕船上的船工到現在這樣子,嘴上不說,心里難受。”

    “又是在他成親前斷的腿,他就把奔頭都?壓在了小燕的身?上,總覺得是那九兩銀子的事情,他要是現在就有九兩銀子,他就能娶小燕。”

    “我這個當娘的,為啥攔著,不是因為我恨死小燕爹了,這輩子難跟他做親家,也不是嫌棄小燕寡婦又帶女。”

    王三娘想起周飛燕的臉,她說:“是小燕她不愿意。”

    “你們不知道吧,前兩年小燕剛回娘家的時候,我比強勝去東崗的次數都?多。”

    “我把小燕當我半個女兒,即使做不成兒媳,我是恨她爹,我又不恨她。”

    屋里靜靜的,都?聽王三娘說話,王三娘干了這碗酒,把碗擱在桌子上說:“我那時問她,以后日子要怎么過,她說就要守著她爹過。”

    “她爹賣了她,也不賣個好人家,她眼下沒地方?去,死也要賴在他跟前,叫他沒有良心好過的時候。”

    “她是很難再嫁人的,所以我說陳強勝是傻蛋,他真要去聽些難聽話才會清醒清醒。”

    周巧女夾了根小黃魚過去,放到王三娘碗里,她嘆口氣,“所以說兒女都?是債,他欠的,你也要幫他還。”

    江盈知說:“那到底幫不幫強勝哥呢?”

    “幫他個大?頭鬼,這會兒銀子還要跟你借,”王三娘狠狠唾棄自己兒子,“這背債的滋味好受啊?他也不想想,他這樣不是把債又壓在小燕身?上了,個大?傻蛋。”

    “等他自己能賺到那么多錢,又不把家里給?拖垮,他怎么樣都?成。”

    “明?兒我同他去一趟東崗,把這事做個了結。”

    王三娘紅了眼圈,“巧女啊,我真不忍心啊。”

    誰又忍心呢。

    這一夜四人

    圍著桌子吃了半壇醉瓜,熏得酒氣直往臉上涌,又哭又笑,最后怎么爬到床上睡去的也不知道。

    第二日一早,陳強勝過來,也不知道王三娘跟他說了什么,他面容有點憔悴,卻很溫和?地笑著。

    他把錢還給?江盈知,“小滿,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感激你,讓我任性了一回。”

    那些話憋在心里六年了,想說想做的也已經?過去六年了,到現在終于有機會袒露,幸好他沒被憋瘋,也幸好有人肯站在他這里,而不是一邊倒地指責他。

    讓他能認清自己,又不至于被打垮。

    “小滿,我娘同我什么都?說了,”陳強勝笑,并不苦澀的笑容,像是想通了,“我確實是個傻蛋,要把什么都?放在別?人身?上才能活得下去。”

    以為自己能在小燕過得不好的時候,可以照顧她,讓她好過一點,其實就是他的自以為是。

    他說,“小滿,我不會去找小燕了,我真慶幸我娘罵醒我,不然她就知道,六年前她打水底工賺錢也想要幫的人。”

    “其實是個沒良心的,只顧自己的人。”

    江盈知搖搖頭,“強勝哥,我們都?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人,不要再說這種話了。”

    “這件事是我莽撞了,你還有其他忙要我幫的嗎?”

    “有一件,”陳強勝將手里緊握的碎銀子拿出來,輕輕放在桌子上,他說:“之前小燕給?我的是一兩三錢四十二文,加上她次次夜里來,給?我娘的,我們對了下,是、是二百六十七文。”

    “這里差不多是二兩,你,小滿你幫我交給?她吧,我不敢見她了。”

    其實除了錢,還有很多零碎的物件,頭巾、止痛膏,他最常用的活血化瘀的藥膏…,但這些東西都?太?有溫情了,叫她一眼能知道有人在惦記著她。

    所以就給?錢吧。

    “我太?傻了,”陳強勝微笑,眼里有淚光,“光想著覺得娶了她,能給?她和?小囡更好的日子過活,讓她從東崗到西塘關?里來,這里大?伙這么好,寡婦再嫁的也那么多,要是別?人說她,我就上門去,我能護得住她。”

    “但其實,給?錢才是最好的,我欠她的還不清,就盼望這筆錢能讓她過得好些吧,以后,”

    他沒再說以后,以后又有誰知道呢。

    他可能會放下,但也可能永遠不會放下,只是他想,不能那么自私地把希望放在另一個苦命人的身?上。

    小燕不是用來成全他六年那點念想的。

    他再也不會去東崗了,他會好好孝順爹娘。

    江盈知覺得手里這點碎銀子很沉,沉到她都?要握不住。

    只是她說:“強勝哥,我會幫你送到的,哎,你,你還有什么話要我說的嗎?”

    “叫她藏好錢,別?被她爹摸去了,摸去了要又吃酒,別?傻傻站那等著她爹打她,知道她能劃船,拿著錢去買點東西…”陳強勝有滿肚子的話想說,說了后又懊惱,最后說:“沒有了,沒有話要說了。”

    他說:“小滿,多謝你。”

    江盈知今日獨自一人踏上了去往東崗的路,她很費勁地繞過了那兩個亂礁灘,抵達東崗。

    這回她是在礁石上找到周飛燕的,很巧的是,只有她一個人。

    周飛燕坐在礁石上,抬起右眼仔細瞧了瞧,露出一點笑,“來找我的,坐吧。”

    “上回看見你的船,你們西塘關?做小對船喜歡亮眼船,我們這里窮,船都?不涂眼睛的。”

    江盈知也笑,走?過去坐下來,發現坐在這個地方?,剛好能看見斜鋪在海面的光。

    “是陳強讓你來的吧,你來的那天我看見小梅了,”周飛燕指指對面礁石灘上的房子,“那天我在那跑下來,看見你們一道走?了。”

    “他,不敢來了吧。”

    周飛燕朝著前面望去,有光的地方?她左眼都?能瞧見一些,她想陳強肯定不敢來了。

    畢竟她逼著她爹,磨著她爹,讓他去說那番話,讓陳強不要逼她這個守寡的人。

    其實呢,陳強肯定不知道,她剛死了男人,被攆回來,她爹嫌棄她,小囡又哭鬧,她怎么會沒有輕生的念頭呢。

    但要不是陳強和?王嬸隔三岔五來瞧她,她說不定真的會走?上絕路。

    每次陳強劃船來的那天,她會很歡喜,坐在很隱蔽的地方?瞧,讓她知道自己不是被嫌棄的,有人在惦記著她。

    別?人罵她做了寡婦還不老實,勾搭男人,可周飛燕卻想,她守了寡還要守貞守潔嗎?她都?做寡婦了。

    要不是看見她爹貪婪的嘴臉,喝醉酒后說了,沒想到這小子還挺長情,要是當初把女兒嫁了他,說不定能磨得這家人出更多的錢來,到時候天天上門去要錢換酒喝。

    她頓時整個身?體就跟浸入了冰冷的海水里一樣。

    又多么慶幸,她那年沒有嫁給?陳強。

    所以她就夜夜開始哭,朝著她爹的門哭自己有多慘,自己恨死了陳強,叫她爹趕他走?,不許他來,她一個寡婦還要做人呢。

    磨得這死老頭終于不耐煩,又想裝可憐,就跑去跟陳強說了一通心疼女兒的話。然后從周飛燕這里搶走?了她最后的陪嫁,換了酒喝,吃了酒就在家里砸東西打人。

    周飛燕自那天后,倒是沒說什么,只是把賺的錢讓他都?拿去換了酒,這么愛喝,那就喝吧。

    酒鬼總要在酒上出事的。

    只她全默默地想著,并未同江盈知說。

    而江盈知卻沒有直白地把錢給?她,而是說起,“他現在改名字了呢。”

    “改什么了?”周飛燕偏頭看她。

    “叫陳強勝。”

    周飛燕聞言笑出了聲?,“這個名字真好。”

    江盈知跟她套近乎,“你覺得哪里好?”

    “是陳強,勝利了的意思 ,”周飛燕很喜歡這個名字,“他的腿好走?些了沒?”

    “好走?多了,有時候不用拐杖也能走?,大?夫說多走?走?,再練練,以后能走?得更穩,”江盈知說的是實話,不過陳強勝在治腿上很消極。

    周飛燕仍然笑,“這么好,他終于肯練練他那條腿了。”

    “那他讓你來做什么呢?”

    江盈知忍不住問她,“如果這會兒給?你九兩銀子的聘禮,你會——”

    “不會,我不會,我永遠都?不會,”周飛燕說得很堅定,她迎著風,看向遠處海面的波光,同這個應當是陌生人的江盈知說心里話,“我恨死九兩了,我這輩子都?恨這筆賣了我的銀子。”

    “每每只要一想起這筆錢,我就像死了一次,如果陳強,不,陳強勝是這樣想的,他在侮辱我,他也看輕了我。”

    周飛燕笑,“那我真的會把錢狠狠砸在他的臉上,讓他好好清醒清醒,他這樣做對我來說,是拿我當粉頭,用這筆銀子來贖我的身?。”

    她一點都?沒有咬牙切齒,只是很平靜地說:“可我再也不想被賣了。”

    江盈知被深深的震動,她第一次看清了周飛燕的臉,那樣不漂亮的臉龐,左邊的傷疤占據了好大?一部分,可是當有了神采后,是那樣動人。

    “被嚇到了?”周飛燕瞧她不說話,又自顧自笑笑,“大?伙都?說做個寡婦要安分守己,可我跟你說,我只跟你說,我知道你是個好姑娘。”

    她那樣快樂,“做寡婦的那一天,是我最高興的日子,被趕回娘家我更高興,她們以為我要活不下去了。”

    “可我那時候雖然哭,日子也過不下去,但我又總想,我的好日子肯定在后頭呢。”

    等她爹死了后,她的好日子就來了,而這日子很快就要到了,周飛燕微笑。

    江盈知從來沒有碰見這樣的人,她當初覺得周飛燕日子過得不好,碰到這種事情總是苦大?仇深的,是她想窄了。

    她又問,“那小燕姐,你以后是怎么打算的呢?”

    “我想搬到你們西塘關?住啊,我這輩子都?想要在那里有個家。”

    不是跟他陳強勝的家,而是她跟小囡的家,她也害怕再被無情地趕出家門,抱著孩子沒有落腳點。

    周飛燕回頭看了眼那些建在礁石山的房子,那里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人,她一點都?不想留在這個地方?。

    江盈知眼神亮晶晶,“那你到時候把房子起在我們旁邊好了,我們那里好空,旁邊沒有人住。”

    “我家里還有個弟弟,五歲了,跟小囡同歲,兩個人肯定能玩得來,他平時都?沒有玩伴。

    我只有小梅一個妹妹,小梅說她也想要個妹妹,小囡來了,她也有妹妹了呀。”

    周飛燕看她,笑容很溫和?,“好啊,我也想跟你做鄰舍。”

    “這日子很快了。”

    其實并不快,她熬了兩年多,才等她爹在日復一日喝著酒后,終于快不行了。

    她爹越發后悔當初不該把她嫁給?那個痞子,那個混蛋,天天躺在床上哭,求她的原諒。可她想,等他死了,她就原諒他。

    江盈知最終沒有把錢給?周飛燕,那也是一種侮辱,只是她問,“要不要跟強勝哥說點什么?”

    “不要了,留著等我見到他以后,我們兩個自己說。”

    周飛燕說:“小滿,多謝你來了這么一趟。”

    不然她可能會和?小囡一起,去往另外一個島上生活,她不會被困在這里的。

    她說:“你等等我。”

    說完跑回了家,她又呼哧喘著氣跑下來,手里緊握一個布包,那里面是她攢了很久,沒有被她爹找到的錢。

    她塞到江盈知手上,仿佛跟陳強勝有關?,她就能很信任江盈知這個她只見過一面的人。

    周飛燕說:“交給?陳強勝,讓他給?我起個房子吧。”

    “讓他多走?走?,多動動,好好練練他的腿,以后見到了,我希望不要再瘸得很厲害。”

    江盈知忍住眼淚,“我會叫他起個好房子,石頭房好不好?”

    “茅草屋也可以啊,有個能叫我們娘倆住的地方?就好了。”

    周飛燕又跟她說了幾句,才目送著江盈知離開,自言自語地說:“再等等我吧。”

    江盈知劃出一段距離,回頭看見周飛燕仍然站在海灘上,海風吹起她寬大?的衣擺。

    她覺得飛燕真的是個很好的名字。

    不管是要拖家帶口到南邊遷徙的小燕子,還是同在海上飛翔的海燕,只要她還能飛,就能飛出這片地方?,抵達新?的遷徙地。

    這一次,江盈知沒有繞道,她劃過了那個令她心生恐懼的亂礁灘,她又回頭看。

    她想,人生活在世,真是關?關?難過關?關?過。

    回去的時候,陳家一家都?來了,王三娘假作?不在意的拉著周巧女說話,實際上用眼睛偷瞟江盈知。

    而小梅緊張地咽了咽口水,陳強勝則一直麻木地炒肉松,一直炒一直炒,炒了一上午還沒有停。

    江盈知就是在這樣眾人矚目的期待里,她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來。

    她先說:“小燕姐說幸好強勝哥沒去,不然她會把錢砸到他臉上。”

    陳強勝放下鏟子,低下頭,他真的想錯了,王三娘伸手拍拍他。

    “不過,”江盈知賣起了關?子。

    周巧女瞪她,“好好說話。”

    “嘿嘿,那就是小燕姐說,”江盈知把她藏在懷里的錢袋子拿出來,把事情全交代了,又說,“她以后要搬到西塘關?住,就住我們旁邊。”

    她把袋子交到陳強勝手上,“哥,小燕姐她叫你幫她和?小囡起個房子。”

    “讓你多走?走?,練練你的腿,下次看到要還是瘸得很厲害,連拐杖也脫不了的話,她會很失望的,畢竟我跟小燕姐說過,你已經?在治腿了。”

    陳強勝呆呆地站在那,遲遲沒有回過神,他好像傻了。

    王三娘推推他,又哭又笑,“要命了,我兒子真的傻了。”

    “呸呸呸,”陳大?發趕緊說,“又說什么喪氣話呢,這么件好事。”

    “哎,對對對,”王三娘又打打自己的嘴巴。

    陳強勝終于回過神來,他有點磕巴地問,“真,真是這么說的?”

    “對啊,你這些日子呢,就別?想些有的沒的了,你就好好起個房子,賺錢,再練練自己的腿,早日脫拐,別?叫小燕姐回來嫌棄你,”江盈知反復強調,腿瘸沒關?系,腳老不沾地,不按摩,可不是越來越萎縮。

    陳強勝陷在一種巨大?的狂喜里,讓他頭重腳輕,他連忙點頭,“我肯定會好好練的。”

    他又看向王三娘,像是小的時候那樣依賴母親的語氣,“娘,小燕說叫我給?她起個房子呢,”

    王三娘哭著點頭說:“娘聽見了。”

    一家子坐在屋里商量,周巧女和?小梅也陪著一道抹淚。

    江盈知想,周飛燕真的很厲害,她的一個主意,能叫一家子人全都?忙活起來,有了真正長久的盼頭。

    因為這家人都?很盼望她能來。

    六年前也許不是最好的時候,但六年后一定是。

    這樁事終于得見曙光,江盈知從水桶里摸出了幾條年糕,有好事要吃年糕,畢竟寓意心想事成年年高。

    她磕了幾個雞蛋,在鏊子里把它攤成蛋皮,又薄又圓,兩張摞成一疊。

    小梅坐在她旁邊抽蝦線,嘿嘿傻樂,樂完后她說:“阿姐,我之前聽了強勝哥的話,覺得他借錢娶人家小燕姐也可以,畢竟他想了這么久,要借就借吧,西塘關?好些男人討媳婦也是東借西借的啊,我也不覺得他有問題。”

    “現在聽了小燕姐這樣說,我覺得她想得好明?白,她沒有答應。”

    這是小梅第一次在這種事上,有了很大?的感悟。

    江盈知切著年糕,不放過任何可以向小梅傳輸觀念的時候,才十四歲,正是三觀奠定的好時候。

    “因為我們都?只聽了一個人說的話啊,這叫片面之詞,”江盈知用了點力氣切年糕,“我告訴你小梅,如果以后你也碰到了這種事,不要學昨天的我。”

    “一件事摻和?了兩個人,那么也得去聽另一個人怎么說,每個人想得都?不一樣啊,好心有時候也會辦壞事。”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小梅聽懂了,她有時候也挺沒主見的,這會兒她明?白了不要只聽別?人的片面之詞。

    江盈知說完后,開始拿蝦頭熬湯,她要做一鍋三鮮年糕湯。

    相比炒年糕的軟韌有勁,年糕湯里煮過的年糕,便是軟糯了,在初夏吃倒是熱乎。

    一碗年糕湯,蛤蜊、幾只大?蝦,香菇干,一點蛋皮切成的絲,她還去破陶罐里,割了點小蔥,撒了一小把,瞧著湯汁油亮。

    每個人捧到手里,都?笑呵呵地吃著,邊吃邊還要商量,王三娘喝了口湯,長呼口氣,“晚點我去同里長說聲?,這蓋房子的事情。她這丫頭活得明?白,要還想帶著小囡在東崗,那日子真的是沒法?過了,幸好她舍得開臉面,肯麻煩我們。

    你們是不知道,那地方?專出酒鬼,而且愛嚼舌根,男的嚼女的嚼,我有時候都?想把他們給?嚼了咽咽下去算了。”

    陳大?發說:“那你牙口真好。”

    “你又來勁了是不是,”王三娘瞪他。

    周巧女也是慶幸來到了西塘關?,這里至少?民?風還算淳樸,說閑話的有,總是少?的,如此也附和?王三娘。

    不過她想了想說:“小滿,小梅,正好趕巧了,你們也把房子給?起了吧。”

    江盈知聽著這話,倒是微愣,不是她不想造個新?的房子,而是她沒錢。

    就算陳強勝把錢還給?她了,再加上明?日的醬料錢,那幾兩銀子也造不出像樣的房子來。

    小梅傻眼,“晚娘,怎么造?”

    其他幾人也不吃飯了,聽聽周巧女咋說,她把碗擱下說:“是,像我們好些人住,想起一個像樣的房子至少?得十幾兩。”

    “那就不要一口氣造完,先把房子地基給?打了,再造一兩個屋,還有灶房先起了,其他的,有錢了再請別?人來加上。”

    周巧女也真的不放心,“你們瞧瞧這破竹屋,現在住著四面通風倒是舒服,可立夏過了,海上時時要做風水(臺風),叫她們怎么過。”

    “我后日就得去明?府了,要我不在,有個石房總好過一點,不要擔心銀子,我在那多做點活,托了李家的航船給?你們捎來。”

    她對以后的日子也有盼頭,“多攢些,以后我們也在旁邊鑿口井。”

    其實海島人家造房,是看井在哪,就跟著造哪,有錢的就先挖井再造房,沒錢的有沒錢的過法?。

    “哎呀,巧女,你說得在理,是該這樣造,”王三娘也頗為贊同。

    只是現在可不能動地基,海島人的吉時不看黃歷,只看海里的潮水。

    潮水上漲便是吉時,對于他們來說,這樣意

    味著財源漲,福祿漲。

    等到十五大?潮汛的時候動土,也就小半個月。

    大?伙一塊商量,要先造正屋,茅廁留一個,把邊上石頭理一理,開個小院子出來,用竹籬笆扎一圈,再從山里擔點土來,到時候就在地上種些菜來,旁邊放雞籠鴨籠,鴨糞什么的肥田。

    然后又商量周飛燕的屋子要起哪,至于怎么造,王三娘說:“我等會兒去瞧瞧她,強勝你就別?去了,我跟她說說話。”

    陳強勝笑著點頭,他現在想,好好賺錢,好好把腿給?練好,練得走?路平穩些。

    他這兩天真的想明?白了很多,小燕比他可有骨氣得多,他也不能再軟弱。

    江盈知在一旁聽著發樂,然后小梅問她,“阿姐,你明?兒要做的肉松、醬料,全都?做完了?”

    她啊了聲?,哪壺不開提哪壺。

    反正最后全部人齊上陣,弄到很晚才弄完的,裝在一個個大?罐子里,江盈知還在封口的油紙上寫了字。

    到第二天王良來她攤子上取,江盈知問他,“什么時候出海?”

    王良掏出錢來給?她,說好的三兩,聞言算了算日子,“也就這幾日的事情了。”

    又瞅眼后頭的年糕湯,“咋了,今天賣起年糕湯了?”

    “給?你來一碗?”江盈知笑瞇瞇地問。

    “來一碗來一碗,”王良問她,“你今日這么咋這么高興啊?家里有好事了?”

    江盈知笑得更燦爛,“有很多好事啊,不過只能同你說一件,我們要造新?房了。”

    現在磚石已經?去運了。

    王良立馬說:“哎呀,那真是恭喜恭喜,你等等啊,這年糕我晚點來吃,我先把東西運回去。”

    他倒是回去后,過了好些時候才回來,又用那輛板車運回來幾個大?蒸籠,還有手上捧著的東西。

    江盈知瞇著眼瞧,那怎么那么像鳳仙花呢。

    走?近一看,還真是。

    “這做什么?”江盈知看了看自己的手,“叫我染指甲?”

    “你真傻,”王良說,“小滿啊,你知不知道這在海浦也叫滿堂紅啊,送給?你,祝你家里以后紅紅火火。”

    那是一盆開得很鮮艷的鳳仙花,江盈知先謝過,又笑問,“從你們老大?的院子里挖的吧。”

    她上次去的時候,就見井邊種了一大?簇,紅紅艷艷的很好看。

    王良含糊不清帶過,這是從他老大?住的屋子前面挖的,那里開得最好,之前賣房子的主家種的,一到初夏開始就長得很旺盛。

    “那又是什么?不會你還拿了饅頭吧,”江盈知看向后面高高摞起的蒸籠,有點驚訝。

    王良哈哈笑,“猜對了一半,是米饅頭啊,我們海浦有喜事的時候就要吃這個,我們晚些要出海了,可沒法?收到你的喜氣。”

    “喏,就買了這個,你拿去分了給?你攤子上的食客,散散福氣嘛,提前祝小滿你新?屋落成。”

    江盈知不大?容易被錢打動,錢她見過太?多,賺過太?多,但是很多充滿人情味的東西,總能叫她動容。

    不管是這盆被挖出來重新?種的花,又或者是這些高高摞起的米饅頭。

    王良實話實說:“我是粗人,這些全是我老大?選的,反正他出錢嘛,你不要心疼,他對“熟人”都?很好的。”

    “他也讓我跟你說一句恭喜。”

    江盈知想那當王老大?的熟人可真好,她問,“又有什么事絆住了?不然我還能叫他吃一碗年糕湯。”

    王良先是忍笑,而后實在忍不住笑出了聲?,最后想想給?他老大?留點面子,忍住了沒說,只說在魚行里。

    畢竟說出來哪有人信,昨兒跑去江下街買了壇醉瓜,吃了幾條就給?自己吃醉了,人生頭一遭日上晌午還沒起。

    反正江盈知不知道,王逢年真體會到了她說的,那種溫暖而又暈乎乎的感覺了,因為真暈了。

    第30章 熏魚

    最后這堆米饅頭被江盈知?分掉了, 分給那些來吃飯的食客,漁港駁船的漁民?、周邊的攤販、鋪子里的伙計…

    她估計王良肯定把鋪子里做的全都買來了,連分都分不完, 這份福氣很厚重, 實在?讓她有點苦惱。

    還?剩下?一些時,她拿著?十來塊米饅頭去了對面的河泊所?,陳三明累得打盹, 還?是大胖推推他才醒的。

    “小滿啊, ”陳三明頭昏腦脹,從立夏開始就一直日夜交替輪班, 放漁船出海, 他兩?日沒怎么正經睡過覺了。

    此時也懨懨的, 接過江盈知?遞來的米饅頭,他嚼了一大口后才反應過來, “你家?有喜事啊?”

    江盈知?就把王良送的這件事同?他說了, 陳三明擺擺手, “這饅頭才幾個錢, 等我小叔哪天瘋了,送你一堆錢的時候,你再覺得苦惱吧。”

    她沒辦法?想象, 又問, “你小叔對熟人都這么好的嗎?”

    “熟人啊,”陳三明品著?米饅頭里返出來的酒釀味, 揉揉眼睛回道:“什么算熟人, 他對不熟的也挺好的啊。”

    “就上?回那個在?東前島撞礁那船, 船的修補費還?是他出的,他就是有錢, 沒人花,放在?他手里,他就難受。”

    江盈知?懂了,剛想走陳三明叫她,“哎哎哎,小滿你先別走啊。”

    “我這還?有件事求你呢。”

    陳三明打開小窗透透氣,同?不遠處的江盈知?抱怨,“你不是知?道我們伙房那飯師傅(廚子),手藝差得要命,會做的東西就那幾樣,沒有半點花樣。”

    他掰著?指頭數,“早上?吃番薯蒸糕,配白粥,咸菜燴蝦米,中午吃番薯湯糕,他要是覺得今兒心情頭不錯,還?能再來碗羹。晚上?他把番薯切片,同?那糙米飯一起蒸,弄得黏黏糊糊,惡心死了。”

    “好,這也罷了,這兩?日打從他家?親戚開始磨豆腐,他就日日跟豆腐過不去,早上?嫩豆腐摻點醬油還?能吃,中午你知?道他怎么燒的嗎?”

    陳三明都不想回憶,他滿臉苦相,“他把那腌冬瓜的臭鹵澆在?豆腐上?,腌又沒腌進去,臭得要命。”

    “我實在?受不了他了,這會兒偏偏逢洋生(夏汛),出海漁船多,我們這些小吏可不是天天在?這熬,吃的又是這玩意,我都啃了多少天酥餅了,再吃要吐了。”

    “求求你了小滿,你教教他吧,我把他釀的酒搶來給你,那老頭子手藝差,脾氣倔,釀酒倒是挺好。”

    江盈知?往外看了看天色,確實還?早,而且今日煮的三鮮年糕湯,能忙得過來,她便點點頭,“成啊,人家?樂意嗎?”

    她在?現代就碰到過很多大廚,絕對不允許外人干涉他們的下?廚,甚至有的要在?廚房外頭貼上?生人勿進的標。

    在?這里她還?沒碰見過正經廚子,不過聽這飯師傅脾氣這么倔,想來也不大好相與?。

    陳三明擺擺手,“沒事,別看他長得兇,他可怕他媳婦了,有春花姨在?旁邊,他還?能不聽。”

    “我們可全指望你了,”大胖進來后,苦著?臉說。

    江盈知?也笑,“好說好說,等我先去瞧瞧。”

    去河泊所?飯堂要穿過一條小巷,院落挺大的,也是四方天井,院子里有一口井,邊上?搭了竹架,掛著?很多風干咸魚。

    有三個婆子坐著?,有的劈柴,有的在?洗東西,每個人都忙,可嘴上?也沒閑著?,在?那里有一搭沒一搭地講話。

    陳三明先進去,打了聲招呼,“阿婆又在?劈船板啊,飯師傅在?哪呢?”

    一個黑瘦但滿臉絡腮胡子的中年男人從屋里出來,手里還?拿著?把勺子,沒好氣地問,“又沒到飯點,跑來做什么。”

    陳三明嘿嘿笑,指指江盈知?,“上?回我跟你老說過的,小滿,別看人年紀輕,但是手藝真不錯。”

    飯師傅倒沒有跟被戳中痛腳,像是炸了的炮仗一樣,而是瞇著?眼看了看江盈知?,他說:“那個攤子上?掛貝殼海螺的,對不對?”

    江盈知?笑問,“飯師傅你來吃過?我怎么沒瞧見你人。”

    “沒吃過,老聽陳三明這小子吹噓,跑去看了眼,”飯師傅說著?言不由衷的話,其實他自己沒去。

    倒讓兒子跑腿買過幾次,那鍋貼、燒賣

    他都嘗過,而且要是賣連湯帶水的東西,他兒子還?得從這里拿了碗過去買,誰叫人家?手藝確實好。

    他背著?手,勺子在后面一甩一甩的,“進來吧。”

    陳三明在?門口扒著?,大聲說:“教手藝要按酒壇子來結賬的,人家?可不白教。”

    胖乎乎的春花姨走出來,笑了聲,“成了成了,同?我講了多少次,你趕緊回吧,這幾日正是忙的時候。”

    陳三明這才同?江盈知?招呼聲,忙不迭跑走了。

    江盈知進去后瞧了眼這灶房,出乎意料的干凈,靠墻處也擺了不少壇子罐子,她聞到了糟鹵的味道,而且有很多咸貨,大概是蝦皮、魚干、魚鲞這類的。

    靠窗一側有張長案板,板上?有一盆水,豆腐被切成塊浸在?水里,初夏天漸漸熱起來,豆腐不泡水得臭掉。

    墻角還?堆了兩?筐番薯,瞧著?快出芽了。

    說實話,江盈知?看到這灶房,真不覺得飯師傅是個手藝特別差的人,至少在?吃飯上?挺上?心。

    春花姨見她看豆腐,也看了過去,面上?帶了點愁容,又強顏歡笑,“哎呀,我們家?老周也就會做那么點東西,只能翻來覆去倒騰。”

    “這豆腐還?是自家?親戚那來的,占了點便宜。”

    江盈知?抬頭看看懸掛的飯籃,空蕩蕩的,連塊咸肉也沒有,她聽出了春花姨的意思?,簡單一個詞概括,窮。

    她小聲問,“大伙來吃飯不用給錢的嗎?”

    飯師傅在?盆里反復搓著?手,聞言哼了聲,“我問問你,單是每人每日上?頭只給出三文的飯費,三十個人來吃飯,油鹽醬醋全都要自己搭上?,你做什么來給他們吃?”

    上?頭的管事死摳門,一點都不往下?漏,反正他們也不到這里來吃,只管一天給九十文,叫人自己糊弄過去算了,實在?吃不慣,那就吃自家?帶的東西。

    早前飯師傅還?能糊弄幾樣東西,炒一大鍋菜,放點湯,再蒸點飯,魚蝦便宜就和春花姨一道去采買,費盡心思?要把這九十文給用到刀口上?。

    后來一算賬,自己每月還?得搭河泊所?五百文,家?里日子過得緊巴巴,實在?沒法?子,番薯滿山遍野種的都是,又便宜又耐飽,可不是每日只能做做這個。

    他也知?道大伙吃厭了,可哪來的錢買其他的東西,豆腐還?是自家?親戚做的,肯給饒些價。

    飯師傅嘴巴很緊,也不會跟小吏們說這些,就算說了又如何?。難不成叫小吏去鬧一鬧,他們一鬧,上?面就會立馬克扣工錢,一個月累死累活賺那么七八百文,一扣就能扣走二三百,對半都有。

    他呸了聲,那個姓李的管事真不是個人,黑心爛肺的東西。

    江盈知?只一聽就明白了飯師傅的苦,三十個人,九十文,就算換作是她,要是想叫大伙吃點好的,也只能自己自掏腰包貼補上?一二。

    長此以往只會把自家?拖垮。

    但她也有自己的法?子,并?不吝嗇教給飯師傅。

    她問,“番薯粉還?有多少,你們拿著?這九十文能買幾斤?”

    春花姨不知?道她問這做什么,笑著?說:“還?有不少嘞,這東西便宜,五六文就能買一斤。”

    江盈知?問她拿了個腰巾,把袖子一點點卷上?去,在?卷的時候說:“這番薯吃了雖飽,可吃多了燒心,以后不要老做這了。”

    “飯師傅,我教你幾個法?子,保管便宜又吃得好。”

    “你到時候要覺得我教得好,送我壇桂花酒吧,我剛打從那過來的時候聞著?了,是去年釀的吧,那股桂花味真好聞。”

    飯師傅嘀咕,“你這鼻子屬狗的嗎,靈成這樣,我那都鎖上?了。”

    他又肅著?臉說:“況且這是你的手藝絕活,是能這樣隨便教人的?”

    “又不算我自己琢磨出來的,也是一代代傳下?來的,”江盈知?把腰巾扯扯好,又笑瞇瞇地說,“要是大伙都藏著?掖著?,你不肯教,我不肯教,那手藝方子不都白白浪費了。”

    “而且我這個,你們自己一琢磨就會的東西,也談不上?教,倒是那個豆腐,我等會兒說幾個外頭來的法?子。”

    春花姨說:“小滿,可真謝過你了,我們平時也是老實本分人,實在?沒法?子了,不然旁人的手藝我們瞧也不會瞧一眼的。”

    上?頭銀錢五日給一趟,花光了就得掏自個兒腰包,她家?老周每日也愁得很,要是實在?過不下?去,他們估計就不在?這干了,這種事情有良心的人做不太長久的。

    也不是沒是沒同?上?面說過,一說本來每人到手七百文的工錢,那月給的只有四百文,去討要都說得罪了人。

    只能咽了這口氣,沒辦法?。

    江盈知?倒是真無所?謂,她想了想,只在?這里見過番薯粉絲,卻?沒有見過粉皮,想來是沒有的。

    飯師傅給她抱了一大桶淀粉來,她舀出一碗,瞧著?并?不算干凈,顆粒大小不均勻,而且還?有沙粒。

    “這太臟了,得篩一篩,磨一磨才好做。”

    春花姨喊,“水婆,你們把這粉拿去磨一磨,篩一篩。”

    “哎,來了,我找找那個篩子去哪了,”水婆邊低頭四處找著?什么,沒尋到,才把這桶粉給抱了出去。

    江盈知?指著?那盆豆腐說:“豆腐好,做什么都算不得難吃。”

    “飯師傅,既你們有路子,干脆多買些來,自己用霉豆子醬點腐乳來,你的酒釀得這樣好,這肯定也不是問題,一小塊就能吃下?一大碗干飯。”

    “實在?不成,切成片上?鍋蒸,抹點鹽把它曬出去,曬到干癟,拿回來泡一泡,切絲又是一盤菜。”

    春花姨連連點頭,“原來還?能這樣做,只我們這里吃豆腐的法?子少,還?以為醬油拌一半,臭鹵澆一澆腌起來能好吃些。”

    “我們原本還?想著?,再同?咸魚干一道蒸煮,有點咸味,也不差的。”

    江盈知?沒說這樣不好,“蒸倒是也行,最好多加水一道煮了,千滾豆腐萬滾魚,這兩?樣在?一起也是頂好的,下?次還?是買鮮魚來煮吧,鯧魚正是便宜的時候。”

    “不過我教你們做的這個叫,松丸子。”

    是道客家?菜,并?非海浦本地有的。

    好奇怪的名字,飯師傅和春花姨面面對望,實在?不知?道這是什么東西。

    “跟豆腐圓一樣?”春花姨問。

    海浦也會吃豆腐圓,加肉加豆腐和番薯粉,上?鍋煎一煎也挺好吃,不過才九十文,買得起什么肉。

    江盈知?從水里拿出塊豆腐,放到小盆里的說:“不是,不用肉,這比這還?要簡單,就豆腐、番薯粉加上?蝦米,再來點蔥碎。”

    她把豆腐搗碎,春花姨給她拿了碗蝦米,這在?海浦算是最不值錢的東西了,又出去把篩好搗碎的番薯粉拿了些來。

    江盈知?則把這些摻在?一起,粉量不好太多,太多入口難吃,太少松丸子不夠滑,她只往里頭加了點醬油,攪出來一大盆糊狀。

    “水滾了沒,煮這丸子湯里加點鹽和醬就成,還?要豬油。”

    她像擠魚丸一樣,將豆腐泥擠成一個圓,投入滾水里,飯師傅湊過去瞧。只見原來白乎乎的丸子,在?滾水里翻滾煮熟后,表皮竟變得晶瑩起來,包裹著?小顆粒的豆腐,幾粒蝦米,蔥白若隱若現。

    江盈知?只煮了幾個,撈起來,分作兩?碗遞過去,“嘗嘗,我這火候剛好,你們以后煮的時候,不能過了頭,不然就爛成一鍋漿了。”

    春花姨忙點頭,那邊飯師傅早就拿著?筷子吃上?了,松丸子大,他用筷子夾了點,入口特別滑,沒有豆腥氣,但是有豆腐的嫩,還?有蝦米咸鮮的口感,像在?吃濃稠的羹飯,可又沒那么順滑。

    飯師傅有點楞,只用豆腐、番薯粉和一點蝦米,就能做出這樣好吃的東西來,哪怕糊成一鍋湯,他覺得也是好吃的。

    “這味道真是不錯,”他有點出神。

    春花姨喊,“這哪是不錯哦,也就加了這幾樣東西,就能煮得這么好。”

    她看著?碗里的丸子,長嘆口氣,“我都能想得到,等晚點大伙吃到這時的樣子。”

    真好久沒吃過什么像樣的東西了。

    江盈知?自己也嘗了點,不大滿意,料實在?少,正宗的得有芋頭、瘦肉、蝦皮、筍干、香菇干和豆腐。

    她自己也會吃放了魷魚、馬蹄碎、冬筍、紅菇、瘦肉的松丸子,吃到嘴里有很多口感,番薯粉特別滑,馬蹄是脆的,魷魚很有韌勁,紅菇鮮筍丁香。

    不過也只能湊合,她說:“以后有芋頭、蘿卜的時候都可以加點,白菜切絲放里頭也成,不想煮了就蒸,蒸的時候用蒲瓜,蒸出來得有蘸料碟,隨便調一點都成。”

    她又說了好些,飯師傅聽得連連點頭,心想這九十文在?自己這是沒法?子的,到了人家?手里,這就能變出花來。

    江盈知?看了看天,還?不算晚,教幾人怎么用番薯粉漿攤粉皮,一種是油煎后攤成的,帶著?點厚度,用來煮的。

    另外一種則是放在?鐵盤里,把粉漿全給糊到盤上?,多出半點都不要,上?蒸籠蒸熟,薄薄一張帶著?點褐色,卻?又晶瑩透亮的粉皮。

    但不吃,直接曬在?竹竿上?,等曬干變硬就能裝壇,然后泡水再吃,口感特別勁道,跟寬粉一樣。

    江盈知?自己也做了不少,這十斤淀粉能出五斤粉皮,而粉皮特別耐儲藏,遇水就脹開,放入湯里變得很厚,吸足了湯汁,味道肯定比番薯蒸糕來的好吃。

    她弄完后拍拍手,飯師傅看她的眼神很復雜,張了張嘴沒說話,又背過手,“你跟我來拿酒吧。”

    這里有間放酒的小屋,飯師傅他爹是釀酒的一把好手,傳到他這,也算是后繼有人,每一壇酒都各有各的香氣。

    江盈知?歡喜極了,她高興地說:“你老還?會釀花雕酒啊。”

    上?等的花雕酒用來做醉蝦,或是做料酒都香得醉人。

    飯師傅這會兒倒是有了點笑意,“你鼻子真的靈,這沒到開壇的時候呢,等到入秋,我送你壇。”

    “我可等著?了,你要是不記得,那我還?會自個兒上?門來要,”江盈知?同?他說笑。

    飯師傅哼哼,“你到時候盡管來拿。”

    最后她挑了壇桂花酒,飯師傅送她到門口,江盈知?想了想說:“這路是人走出來的,日子是自己過出來的。”

    “一天九十文雖然少了些,你們大可以賣紅薯粉皮去,賣的錢也能換些銀錢,一半買鹽,另外的自己也吃些好的。”

    “雖說肉要稍貴些,下?水難收拾,可總有便宜的,便是買些板油,熬了豬油剩下?的油渣,放些許到湯里,都能好上?不少。”

    她很鄭重地說:“而且該和大家?說下?的,至少不能叫你們老扛著?,鹽罐子都見底了,今年鹽價又貴,難不成還?要靠你們貼補?”

    在?飯師傅漸漸嚴肅起來的面龐前,她又笑了,“最要緊的是,各家?總有各家?的便宜路子啊,你同?他們說說,問一問。”

    沒管這番話在?別人心里引起了多大的震動,她拎著?酒壇子往前走,路過河泊所?的時候,同?陳三明說了這事。

    “你說說這老頭,脾氣那么倔,問他也不說,”陳三明撓撓頭,“晚些我去給他賠個不是。”

    他倒沒有怒氣沖沖,只是很無奈,“那李管事真不是個人,老是把我們當牲口使不說,連點東西都要克扣,怪他攤上?了好岳丈。”

    “不說了,”江盈知?往里頭喊一句,“記得晚上?都去飯堂那吃啊。”

    有人哎了聲,“真去那吃啊,我感覺我這會兒就是頭豬,天天吃豬食。”

    “誰說不是呢,老周那手藝到底能不能好了,年前可不是這樣的。”

    陳三明不語,到了飯點,前一批小吏下?工,他立馬抄起自己的筷子和碗就往前沖,大胖緊隨其后,有個人目瞪口呆,“這年頭還?上?趕著?當豬,吃豬食的嗎?”

    一想到去飯堂,他就渾身沒勁,只想反胃,進門連門檻都邁不過去。

    不過今日倒是不同?,院子里的幾張小桌上?擠滿了人,全都在?埋頭苦吃,連頭都沒舍得抬。大胖吸溜著?順滑的粉皮,他碗里還?有半碗,又喊,“水婆,給我再打滿,我能吃三碗。”

    水婆忙得要命,又笑呵呵地說:“自己打去,我還?要攤粉皮子,不然后頭來的可沒處吃去了。”

    “那個豆腐丸子還?有沒有呀,老周,你今日請了哪位高人來指點,這味道,我差點整個吞下?去,好懸沒給噎著?。”

    “我要哭了,飯師傅啊,春花姨,你們兩?個今日誰的手藝啊,我明兒能不能吃到這口味啊,再換回那番薯糕,我都要跟你拼命了。”

    一個個漢子哭嚎著?,有人想這總算不是豬食了,他吃著?松丸子也忍不住想哭,這才是人吃得東西啊。

    平日這里吃飯總冷冷清清,大伙說話也有氣無力?,現在?一個個敲碗大喊,熱鬧勁十足,可把里頭忙活的飯師傅給聽美了,嚴肅的面孔也有了點笑意。

    在?大伙鬧著?的時候,平時最活躍的陳三明,今日倒是半句話也沒說,嘴巴里塞得鼓鼓的,全把力?氣用在?了吃飯上?,盡量吃到更多東西,他還?有事做呢。

    他知?道飯師傅那個脾性,死也不會開口說這件事的,他就等吃了飯,在?巷子口等著?吃飽喝足的大伙出來。

    他把江盈知?跟他說的那件事說了出來,有些人就拳頭捏得死緊,“真想把那李管事打一頓。”

    “打一頓能怎么樣,你一個月靠著?這么點錢等飯吃,你打了他,你喝西北風去吧你,”陳三明無情地戳破他的幻想。

    一群小吏垂頭喪氣,陳三明最見不慣他們這樣,“有什么好喪氣的,往前不知?道也就罷了,如今曉得了,還?不如回家?湊些東西來。”

    “大胖,你家?不是種了不少豌豆,到時候拿出點來,二子,你堂姑今年那掛面還?曬不曬?便宜些賣不賣,我買些來。”

    叫他這么一說,大家?全都合計起了自家?,親戚家?,有的連住在?花斑島后面一表三千里的親戚都給算上?了。

    就合計拿些東西出來,好叫飯師傅沒那么緊巴,自己也能吃得好些。

    于?是第二日一早,飯師傅打開院門,想把粉皮子給曬出來,就見小吏們打著?哈欠,眼底青黑,手里要么抱著?個壇子,或者揣了幾個大籃子,要不背上?扛著?東西。

    “你們,你們這是做什么?”飯師傅頗有點結結巴巴地問,他喊,“春花,水婆,你們快來。”

    他喊的時候,以陳三明為首的一群小吏沖進院里,二子嘿嘿直笑,把一個大布袋放在?地上?,“昨兒回去,實在?翻不到啥東西,我娘還?以為招了老鼠,拿著?棍子來打,差點被打到。”

    “不過倒是摸出了一袋上?年的干菜,也不知?道咋吃,春花姨我放這了,你們自己琢磨琢磨吧,反正不要跟番薯一起煮,我都成。”

    大胖把一大籃子豌豆放到桌上?,用所?有人能聽見的聲音說:“今兒中午炒點豌豆吃啊。”

    “還?有我這,我二姑老家?他那個三侄子的小兒子種的,我去要了些蠶豆來。”

    那人說完,其他人還?在?算這個輩分,到底是哪門子的親戚。

    另外有人嚷道:“飯師傅,你怎么不早說,害得我們吃了那么多日的番薯糕,我實在?吃厭了。”

    邊上?人問他,“那你手里拿的啥?”

    “番薯粉啊,這不是沒啥好拿的,我娘要拿鞋底子抽我,只好上?街買了點來,粉皮可以多做做嘛。”

    大家?哄然笑開,每個人或多或少都給湊了點東西出來,有的在?家?里連吃帶拿,下?放的蟹醬也不放過,有的倒是闊氣,送了一小條臘肉,實在?局促的,咸魚干、蝦皮也總要拿些來的。

    陳三明最闊綽,他拿了二十斤鹽,雖然是從他小叔那里磨來的,但也能算他送的。

    “老周啊,”他拍拍飯師傅的肩膀,“以后就放棄你那做番薯糕的手藝吧,實在?太爛了。”

    飯師傅吹胡子瞪眼,“你個臭小子,有你吃的還?挑嘴。”

    背后卻?偷偷紅了眼睛,哎呀,人老了,這眼睛風一吹就要流淚。

    一瞧后頭幾個女人早就哭得泣不成聲了。

    那天晚上?,飯師傅開了幾壇老酒請他們喝,一群人喝著?又哭又笑,還?一定

    要把李管事拉出來反反復復地罵幾遍。

    這之后飯堂的伙食真的開始好了起來,飯師傅的手藝一般,可吃的東西多,也沒有人挑剔。

    而春花姨她們仍舊在?曬粉皮,把曬干的粉皮拿出去賣,換來的錢買些肉還?有蛋給大伙補補,尤其在?河泊所?夏汛最忙的時候,夜里還?能吃到點豆腐圓子,或是蛋羹。

    叫人上?一整夜的工也沒那么煩躁,而飯堂的每一天,都在?香氣中縈繞,每個來吃飯的都那么高興。

    這一切的轉變就在?這個平凡的午后里。

    當江盈知?從河泊所?出來,她也沒有辦法?知?道,這之后的變故,只是歡歡喜喜拿上?桂花酒,去買了點蠶豆,又買了幾條大鯧魚。

    如今是魚汛齊發,晚點墨魚又好上?桌了,鯧魚變得不值錢,之前一條三四十,現在?八條也才三十文。

    店家?給她用草繩穿過魚鰓,笑道:“買去補身子吃啊?”

    “不是啊,一條燒鯧魚年糕,其他幾條做熏魚吃,”江盈知?也笑盈盈回道。

    “阿妹真會吃,這會兒就吃熏魚了,那怎么不糟點鯧魚,”店家?也跟著?笑呵呵,“糟鯧魚可好吃了,熏魚你都會做,糟鯧魚指定差不了。”

    江盈知?走前說:“早就糟了,晚些能開壇子了。”

    海浦的人哪怕到了幾百年前,也還?是喜歡吃糟鯧魚,她想到一句話,街上?蟶干包大簍,海中鯧魚下?甜糟。

    她拎著?魚回到攤子上?,有人笑問,“阿妹買那么多鯧魚要做什么吃?”

    “明兒真不來支攤子了?”

    江盈知?全都回了,又回道:“真不來擺了,明兒留在?家?里有點事。”

    一時好多人唉聲嘆氣的,她就說:“到時候換點別的吃食,撈汁也重新做。”

    立馬沒人嘆氣了,只管和旁邊沒嘗過的人,說著?那撈汁海鮮多有滋味,又猜測做的是什么。

    江盈知?也真是哭笑不得,在?眾人的追問下?收了攤,小梅也好奇,“是什么吃食?”

    “墨魚汛不吃墨魚吃什么,”江盈知?笑話她,“這是墨魚最便宜的時候,得可著?勁吃。”

    陳強勝劃著?船,笑容滿面,“那你的鯧魚呢?”

    “不吃,拋海里喂魚去,”江盈知?故意說。

    三人便笑起來,面對著?海上?的風,夕陽西下?,漸漸歸港的漁船,心里那么安定。

    下?了船后,陳強勝得去幫他爹拉船網,把拐杖留在?了船上?,他的傷腿一踩地就生疼,也咬牙忍著?往前走。

    江盈知?默默瞧著?,她收回了目光,周巧女帶著?海娃來給她們搬東西,低頭看一眼,“你要大補啊,買那么多鯧魚。”

    “我補個啥,我身子骨那么好,給嬸你們幾個吃的,”江盈知?甩甩手,“你不是后日要回明府去了,我把這幾條收拾了,給你做點熏魚帶著?路上?吃。”

    她又說:“晚點我教小梅做鹽炒豆,讓她炒了給你,炒豆帶一袋,山川難阻留啊。”

    其實就是以前出門離家?遠行的人,都會帶上?一包鹽炒豆,有了它好像就不怕餓肚子了。

    海浦沒有這個習俗,所?以周巧女理所?當然地認為,是江盈知?自己家?那邊的。

    她好些時候會心疼這個孩子,有時候也想問問她,有沒有想家?,后來想想,便沒有開口。

    周巧女看著?那蠶豆,只說:“我愛吃,我肯定餓不著?。”

    晚上?吃了鯧魚燒年糕,魚肉滑嫩,醬汁澆得又稠,海娃吃得嘴巴糊了一大圈,還?伸舌頭舔了舔,“好吃。”

    周巧女拍他,“你可真是的,吃沒吃相。”

    等把鯧魚處理好,做熏魚前要腌要曬,等明天再做。

    江盈知?先教小梅做鹽炒豆,“得你自己炒啊,這是你的心意。”

    小梅小臉紅撲撲,很堅定地點頭,好像炒的不是豆子,而是叫她去面對一幫水師,那樣視死如歸。

    江盈知?差點沒笑出聲,摸著?那豆子,她買的是已經泡了好幾天,人家?曬干好久的蠶豆,做鹽炒豆就是要這種豆子,剝開皮能咬得動為止。

    她和小梅一人拿一個針戳豆子,周巧女來來回回出來好多趟,還?沒扎完,她說:“這么麻煩,那不要吃了。”

    “不成”

    “不行”

    江盈知?和小梅一塊說,兩?個又都笑起來,終于?扎完了最后一個蠶豆。

    要先炒鹽后炒豆,還?得急火猛炒,那些豆子放下?去不久,就在?鍋里噼里啪啦地炸了起來,跟小鞭炮的聲音一樣響。

    小梅大喊,“不要崩我臉上?來啊。”

    哪怕在?喊,這個手依舊在?努力?地翻炒,腳在?四處亂跳,可把江盈知?給笑得肚子疼,差點連凳子也坐不穩。

    海娃哇了聲,“阿姐跟跳跳魚一樣。”

    他哇早了,一顆豆子崩到他腦門上?,他哇地一聲又哭了,而后那顆豆子劃到了他的手上?,他抽噎著?,撕開皮吃了。

    然后臉上?還?帶著?淚,又露出一個笑來,“好吃。”

    “吃吃吃,我晚點叫你來炒,”小梅氣鼓鼓。

    后面半截是江盈知?炒的,炒到殼全部裂開,每一顆豆子都裹上?了鹽,很酥很脆。

    嚼著?能吃很久,但是吃多了要上?火。

    她把這些鹽炒豆裝進油紙袋里封好,周巧女吃了顆,海娃問她好不好吃,她說:“比什么都好吃。”

    這在?她心里已經勝過了她喜歡吃的桃酥。

    周巧女回來的這幾天里,忙上?忙下?,只要她在?,不管哪時起都有熱乎的早飯吃,把東西收拾得齊齊整整,灶臺擦了又擦,連門上?掛的花布也拆洗了一遍又掛回去。

    把之前拿回來的布料子,裁開給海娃做了兩?條褲子,又做了兩?身上?衣,給江盈知?和小梅各做了兩?套衣裙。

    尤其小梅的,還?放大了些,說是身子在?長,大一點好。

    甚至那些碎布頭她都沒有扔掉,一點點裁好,納了做鞋底子。實在?碎的不成樣子,她都會收起來,裝進布套里,做了個小枕頭給海娃。

    然后按著?她們幾個人的腳,挨個做了雙布鞋,也就幾天工夫,也不知?道她到底哪來這么多的精神頭。

    對于?江盈知?來說,周巧女實在?是很好的長輩了。

    過了夜,再等到明日清晨,周巧女就得走了。

    小梅和海娃都蔫巴巴的,坐在?她身邊,就不說話。

    周巧女其實有很多的話要交代,比如房子要托王三娘一家?多上?心,海娃不要亂跑,也幫兩?個姐姐的忙,夜里風大,不要貪涼就不關門。

    不要只顧著?賺錢,有時候也要多歇一歇,尤其是小梅,正是長個抽條的時候。

    只她什么也沒有說,只是說:“你們多吃點飯”。

    后面江盈知?把晾到過夜的魚收回來,準備炸熏魚,做個糖醋口味的。

    她很愛吃熏魚,但不是鯧魚做的,而是馬鮫魚,馬鮫魚橫切炸出來的熏魚,魚肉香酥鮮甜,但她覺得最妙的是那股表皮的味道,不管是糖醋、話梅、五香,從表皮滲透到里層,撕扯魚肉下?來時的紋理,全是大刺,很少有小刺,吃得很過癮。

    當然現在?過了馬鮫魚的魚汛,用鯧魚也可以,她開始慢慢下?鍋炸透炸酥。

    等到了她熬汁的時候,全都香得受不了,等那魚片浸入醬汁里,再被拿出來時只有點油色,其他的全都滲入到了厚魚片里頭。

    這熏魚是過年才做的,江盈知?以前拿來給街道上?的小孩吃,這會兒卻?在?不是年俗里,有幾人眼巴巴地等著?。

    周巧女小口撕著?熏魚,她慢慢地吃,“這輩子沒吃過這樣好的東西。”

    “等嬸你回來了后,天天吃。”

    她又把那壇桂花酒給周巧女,“嬸你帶到明府去,別喝太多,這雖然算是甜口,可也能吃醉人的。”

    周巧女收下?了,只是望著?這罐酒出神。

    這一日大家?待在?一起,哪也沒出去,王三娘也來了幾趟,送了點東西過來,她和陳強勝在?忙起房子的事情。

    周巧女倒是也出去趟,收了些東西來,還?說要把淡菜干、裙帶菜拿到明府去問問,要是有人要的話。

    晚上?吃了年糕和湯圓,年糕則為步步高,湯圓想著?日后團圓,明明那么甜,可吃得人心里酸。

    小梅吃完了,嘴巴里甜得很,卻?偏偏哭起來,她哭還?要給自己

    找個由頭,“太甜了”。連帶著?海娃也哭,他說:“我的好吃啊。”

    周巧女卻?摸摸兩?人的腦袋笑了聲,“以后航船吹螺叫你們去。”

    “哭得這么吵。”

    海娃收住了,“那我不哭了。”

    小梅雙眼哭得通紅,她說:“到那邊天熱,熱天吃飯胃口差,阿姐給做的糟鯧魚能吃段日子,不要不舍得吃。”

    “錢不要舍不得用,老想藏著?,不要寄錢回來了,主家?要是不好的話,就回來。”

    江盈知?坐下?來偏過臉說:“我會給嬸你寄東西去的,保重自己。”

    周巧女看了她一眼,而后道:“那嬸就等著?了。”

    長久地告別后,第二日清早,周巧女坐上?了到明府的航船,手上?大半全是吃食。

    中午別人吃干飯,她跑到一旁吃熏魚、糟鯧魚,那股味散不掉,導致大伙走過那就要說,哎呀,哪里的味這么香。

    周巧女聽著?這些話,坐在?船艙一邊,摸著?鹽炒豆吃,就能想起她們兩?個小孩,心里慢慢地被填滿。

    而江盈知?和小梅目送航船遠去,久久地望著?,離別是為了以后長久地團聚。

主站蜘蛛池模板: 少妇精品|欧美大逼视频|一级做=a爱片特黄在线观看|日本乱码伦视频免费播放|亚洲精品在线观看=av|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av | 天堂中文在线看|亚洲国产精品国自产拍=aV|好看的欧美熟妇www在线|久久国产亚洲欧美久久|四虎精品成人免费视频|曰本久久久 搡女人真爽免费视频网站波兰美女|蜜臀99|多男一女一级淫片免费播放口|日本精品不卡|特级毛片=a级毛片免费观看R|免费成人精品视频 | 亚洲=aV首页在线观看|97干婷婷|中文字幕人妻=aV一区二区|国产精品大片|天天操狠狠操网站|成人福利视频在 | 国产精品视频最多的网站|韓國三級大全久久網站|日韩推理片免费观看|60岁老女人高潮表现|日本免费专区|亚洲第一成人在线观看 | 天天干天天骑|黄色大片免费播放|亚洲精品美女在线观看|伊人看片|日韩欧美伦理片|免费观看91 | 成人一区二区三区免费视频|日本=a=a=a=a片毛片免费观蜜桃|在线观看亚洲欧美|日本一夲道无码不卡免费视频|穿乳环蒂环上锁调教老师|国产成人综合一区二区三区 | 特级全黄久久久久久久久|伊人中文网|97资源站在线视频|久久天天躁狠狠躁夜夜躁2014|久久欧美精品一区|免费无码一级成年片在线观看 | 秋霞国产精品一区二区|无遮无挡非常色的视频免费|日韩不卡一卡二卡3卡四卡网站|在线高清国语成人网站|2020天天干夜夜爽|国产99视频精品免费专区 | 久久福利精品|亚洲日韩精品=aV无码麻豆|粗大挺进尤物人妻中文字幕|成人不卡一区二区|九九爱爱视频|#NAME? | 精品日韩=av一区二区|一区二区三区毛片免费|免费妈妈的朋友|中文字幕日本一道|午夜精品久久久久久毛片|欧美一区二区三区免费在线观看 | 国产一区二区三区怡红院|91自拍.com|国91精品久久久久9999不卡|久久精品国产精品亚洲艾草网|九色精品|亚洲一区二区综合 | 国产这里只有|斗罗之斗淫大陆h污文小舞白丝|真人做爰高潮全过程免费视看|久久丁香|777色情在线无码|91九色视频在线播放 | 日韩性生活一级|日韩久久无码一区二区|欧美胖老太一级毛片|欧美精品一区二区精品久久|国产精品日韩在线观看|亚洲=av线=av无码=av岛国片 | 亚洲高清炮|99国精产品灬源码1688钻|人与拘一级=a毛片|精品无人区麻豆乱码久久久|国产精品色视频xxx|国产日产成人免费观看软件 | 狂躁美女大bbbbbb在线观看|亚洲=aV日韩=aV无码=a琪琪|BBW极度另类孕妇|中文资源在线官网|久久久久国产精品熟女影院|狠狠老司机 | 婷婷综合缴情亚洲狠狠|日日夜夜操视频|三级在线中文字幕|日本精品免费在线观看|日产国产亚洲精品系列|国产高欧美性情一线在线 | 日韩精品成人=av|午夜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免费视频|亚洲精品国产综合久久一线|国产三级=aV在在线观看|GV无码免费无禁网站男男|欧美videos另类极品 | 国产一二区在线观看|黄在线免费|欧美大片www|无码h片在线观看网站|亚洲图区综合网|伊人久久亚洲 成人一区二区三区免费视频|日本=a=a=a=a片毛片免费观蜜桃|在线观看亚洲欧美|日本一夲道无码不卡免费视频|穿乳环蒂环上锁调教老师|国产成人综合一区二区三区 | 一级国产性感片|国产一区二区三区免费观看网站上|日韩欧美亚洲天堂|亚洲无码在线观看色网视频|亚洲国产午夜精品理论片|天天干伊人 | 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av|少妇又白又嫩又色又粗|欧美日韩精品免费观看视一区二区|国产手机精品一区二区|伊人=av网|久久大香萑太香蕉=aV黄软件 | 国产一区二区三区久久悠悠色=av|成人免费视频看看|久久国产精品-国产精品|男人J进女人J啪啪无遮挡|成人片黄网站=a毛片免费|久久精品91视频 | 蜜臀=aⅴ精品一区二区三区|5c5c5c5c|午夜免费|四虎影视最新免费版|色噜噜狠狠狠狠色综合久|精品服丝袜无码视频一区|国产一区日韩一区 | #NAME?|国产成人免费高清视频|牛牛=a级毛片在线播放|黄晓明蒋欣新剧《潜行者》|国产成人艳妇=a=a视频在线|91久久精品www人人做人人爽 | 完美世界免费观看完整在线观看|日韩黄色一级大片|粉嫩=aV久久一区二区三区王玥|三级全黄的视频在线观看|91亚洲精品丁香在线观看|色香蕉视频 | 午夜免费啪视频在线体验区|亚洲成本人片无码免费|亚洲=av成人无码网站色优|自拍偷拍第1页|久久精品性一区区裸体艺术|久久久久亚洲=av成人动图 | 伊人5566|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影视|国产精品正在播放|精品久久黄色|成人免费看黄yyy456|欧美伊香蕉久久综合网99 | 欧美丰满熟妇xxxx性大屁股|亚洲=aV无码国产精品草莓在线|91影视免费版|久久久久国精品产熟女久色|国产99久久久久久免费看|成年人黄色片视频 | 亚洲精品久久国产精品|亚洲三区精品|麻豆精产一二三产区|午夜嫩草嘿嘿福利777777|亚洲日本久久|亚洲中文无码永久免弗 | 热久久久久久|久久一级片|国产成人午夜高潮毛片|52色擼99热99re超碰|天堂在线一区|久久精品国产大片免费观看 | 黄网站免费视频|国产精品蜜月=aⅴ在线|精品免费视频一区二区|成人三级毛片|亚洲人=a|欲求不满放荡的女老板bd中文 | 高清中文字幕在线=a片|亚洲=aV日韩综合一区久热|品色堂永远的免费论坛|国产精品久久精品久久|国产视频中文字幕|亚洲精品国产综合 | 国产不卡二区|成人国产乱码久久久久|国产精品视频一二|亚洲欧美牲交|少妇性色午夜淫片=a|真人一进一出抽搐GIF免费 | 在线观看免费v=a|国产久一|日本亚洲三级|c=aowo88国产欧美久久|能免费看的=av|97热精品视频官网 | 7788.毛片|手机看成人片|日日夜夜操婷婷|亚洲日本中文字幕天天更新|免费成视频|gogogo免费观看视频高清 | 丝袜美腿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观看|91手机在线视频|无套内内射视频网站|亚洲国产精久久久久久久|午夜丰满少妇性开放视频|性大毛片视频 | 国产人无码=a在线西瓜|午夜=a成v人精品|日本一区二区三区不卡免费|午夜裸体一级视频|穿书自救指南在线观看|欧美精品六区 | 亚洲=aV综合=a国产=aV中文|亚洲涩88|久久99精品久久久久久狂牛|无遮挡h肉动漫在线观看|国产亚洲棕合欧美视频|中文字幕在线观 | 成人一区二区三区免费视频|日本=a=a=a=a片毛片免费观蜜桃|在线观看亚洲欧美|日本一夲道无码不卡免费视频|穿乳环蒂环上锁调教老师|国产成人综合一区二区三区 | xxxx高清|亚洲日本乱码在线观看|日三级另类|久久久一|www.国产com|欧美不卡一区二区三区四区 | 狠狠躁天天躁又黄又爽|亚洲精品无码国产一区二区|黄色影视在线观看|国产精品福利网|久在线看|亚洲视频国产 | 51久久夜色精品国产水果派解说|国产欧美日韩视频免费|国产96在线亚洲|人妻无码中文字幕免费视频蜜桃|成人=a片产无码免费视频奶头鸭度|亚洲已满18点击进入在线看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