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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生路

    終究還是走到了這步。

    意識到靈舟被圍已是定局之后, 一個個修士接連出現(xiàn)在舟頭。

    面對死局,他們是有遺憾,更多卻是灑脫。

    誰不會死?就連玄天門的掌門前些年不也……自己已經(jīng)比凡人多活了太多年歲, 算起來, 足夠了!

    只是不知道大船那邊是什么狀況。也無妨, 現(xiàn)在看,被妖霧困住的是他們, 被截斷了信符出路的也是他們。救世靈船安全地停留在外,帶著修真界的所有傳承, 還有希望、未來……

    修士們沉默而從容, 為自己生命中的最后一段時光感懷。就在這個時候, 一株靈植忽然出現(xiàn)在他們中間。

    眾多修士:“……”?

    過往安寧之日能在拍賣會上出得天價的帝漿果就在身畔, 他們卻只關(guān)注:“兩位道友!”“兩位前輩!”“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九思和阿青本是想將此事告知諸位的, ”小輩們忙活,解釋的事就由鄔戎機(jī)來了,“只是我和他們母親到底還是操了一把心,要他們先莫說話,只將那最后的去處當(dāng)做底牌。”

    聞春蘭補(bǔ)充:“眼下妖霧已至,你我再無可逃之處!這底牌, 便能用起來了。”

    修士們聽著這話, 腦海當(dāng)中依然是一片迷霧:按照兩位尊者的意思,小鄔真人和郁真人那邊依然有他們能去的地方?可這等大事, 為何不是兩位尊者掌握在手中?難道是小鄔真人他們另有什么機(jī)緣, 以至于連尊者們也無法插手……

    說得過去。機(jī)緣落到誰手里,本就是沒道理可講。

    可對修士們來說, “兩人持有一個巨大的、能夠容納萬物的空間”還是很難想象。哪怕有人模模糊糊地猜到這種可能,也依然抱著遲疑, 繼續(xù)看各樣靈植在身邊堆滿。

    舟頭的位置很快開始不夠了,開始有靈植被直接送到防護(hù)法陣之外,又在接觸風(fēng)暴的瞬間化作齏粉。

    這時候,聞春蘭說了一句:“道友們不妨也想想,手中有什么東西能丟去。”九思和阿青很早就試過了,若是帶著裝了東西的錦囊進(jìn)到空間,錦囊里有多少東西,空間里便要減去多少地方。

    眾人聽著,很快反應(yīng)過來:“看來那能讓我等活命的‘去處’還有其他限制!”

    這也是自然的。修士們很快開始盤算,首先要丟去的便是那些靈植,再有……

    一番考量下來,外間風(fēng)暴又沖散了不少靈寶。

    這時候,又有人記起:“我等能活了,靈船上那些凡人呢?”

    想什么,來什么。不等修士們開口問起,幾個青壯凡人護(hù)著一名老者,同樣來到船頭。

    見了船頭場面,青壯們本就凝重的神色更是嚴(yán)肅幾分。老者代表所有凡人開口,問:“仙人們,莫非是出了什么事嗎?”

    鄔九思和郁青望過去,認(rèn)出這正是那孩子被修真宗門帶走、想要與之最后再見一面的人。

    而他們不知道的是,上了靈舟后,凡人們便逐漸聚攏在這老者身側(cè)。所為倒也簡單,能活到現(xiàn)在的人,家中近乎都出過一兩個修真者,可那畢竟是幾百年前的事兒了!接下來的日子不知如何,想來和仙人們關(guān)系近些,總能過得好些。而看來看去,也就此人是親兒子有前途。

    眼下發(fā)覺靈舟停滯,他們惴惴不安之余,也是這老者主動出面,說不如就讓自己前去問問。

    鄔九思和郁青是沒工夫解釋的,其他修士又不知那剛剛聽說的“去處”究竟是什么情況,最后開口的還是鄔戎機(jī)。

    這回,他說話的速度慢了不少,也凝重了不少,道:“咱們怕是不能再搭這艘船了。”

    凡人目力有限,看不見不斷逼近的妖霧不錯,卻也不是傻子。他們?yōu)槭裁匆h(yuǎn)離故土?又有什么能讓這伙兒修士害怕?

    眾人迅速反應(yīng)過來。青壯們面皮繃起,一時竟分不出自己應(yīng)該驚懼還是應(yīng)該茫然。仙人們沒有拋棄他們,他們曾經(jīng)覺得這樣便知足了。可眼下,就連仙人們也要支撐不住。

    “我們當(dāng)中,一個人都去不了仙人說的去處嗎?”在青壯們還在惴惴的時候,老者忽地問,“我看啦,這趟出來,年紀(jì)最小的娃兒是十七歲。”

    鄔戎機(jī)、聞春蘭只看向小輩。

    這時候,鄔九思和郁青正好搬出了最后一盆靈植,神識落在空間中的空處出神。

    兩人也在計算。船上有多少人,這里能容納多少人。父親和母親是一定要進(jìn)的,自己兩個……沒了他們,這空間多半也撐不下了。

    “試試吧。”鄔九思最后說,“我們也不知曉。”

    這就是最好的消息了。老者和青壯們的臉上都露出了笑,哪怕知道自己十有八九活不下去,也要為眼下的答案快活。

    再琢磨一下仙人話中的意思,老者連忙拍一拍身側(cè)人的手臂,小聲安排起來:“咱們先回去,讓娃兒們按照年歲,從小到大地排一排。仙人不是說要試試么?或許最后進(jìn)去的不光是長順呢。”

    長順長順,這個在眼下光景中也意外出生了的年輕人的名字里正帶著家中對他活得長久、過得順?biāo)斓钠谠S。

    然而,然而。

    凡人們自去忙碌不提,修士們則繼續(xù)扔自己的東西。這時候,又出了一樁意外:靈舟震動,修士們尚還安穩(wěn),凡人們卻是紛紛踉蹌跌倒,還有人直接失禁,惶惶地喊:“來了么!是已經(jīng)來了么!”

    他們也想活啊!為什么只讓年歲小的娃娃排在前頭?……到底還是不甘。

    可這份不甘還沒來得及化作行動,就有那眼中噴火的人將他們按倒。老者在最前方默默地看著一切,什么都沒說,輕輕挪開目光。

    鄔戎機(jī)留在舟頭壓陣,聞春蘭去了動靜傳出的底艙。

    她倒是知道方才發(fā)生了什么,平日總顯得柔和的面孔這會兒兇色畢露,不等開口,便“唰”地抽出一條長鞭。

    感受到來自大乘修士的威壓,躁動的妖獸們霎時安靜下來。

    望著艙里的血色、獸尸,聞春蘭哪里還有不明白的地方?這幫家伙從前知道九思阿青是帶他們?nèi)ど谑且粋個都安安分分。眼下卻是感受到危難來臨,人修們自己都忙著逃命,十有八九要將它們拋棄,這才開始撕咬扭打。

    嗅著鼻尖濃濃的血腥氣,她什么也沒說,心頭已經(jīng)有了想法。

    兩個孩子心軟,這時便要長輩來替他們決斷了。再有,聽九思和阿青的意思,他們的空間怕是連凡人也裝不齊的,更不用說妖獸們真進(jìn)去了會不會傷害他們。

    還是從頭將禍根兒斬斷吧。抱著這樣的心思,聞春蘭手腕一抖,長鞭上靈光流淌,若長蛇一般朝前方飛去!

    此刻距離她最近的,正是一頭裂云虎。此虎白身金目,背后生著一對與體同色的巨大翅膀,傳聞?wù)钱?dāng)年神獸白虎留下來的后嗣。同時,它也是在場妖獸當(dāng)中品階最高的一個。聞春蘭出現(xiàn)在底艙時,它正兇悍地對著其他妖獸怒吼,虎牙、虎嘴邊兒上的毛發(fā)都帶著血色。

    然而聞春蘭是誰?當(dāng)世實力最為強(qiáng)橫的女修!除去那無所不吞的妖霧之外,她近乎沒有任何對手。在她面前,裂云虎沒有絲毫躲避的機(jī)會,長鞭直直便抽到了它身上,換來裂云虎一聲怒叫!

    “吼!!!!”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妖虎怒吼過后,竟然不曾撲來攻擊聞春蘭。若說是被女修的氣勢震懾,卻也不太像。

    它脊骨近乎被打斷,背上是崩裂開的深深血口。這等情狀下,裂云虎伏低了身子,從身后咬出一個小小的身影。

    聞春蘭看在眼中,愣住。

    一柱香工夫后,女修重新回到舟頭。

    聞春蘭心情復(fù)雜,懷中是一只幼年裂云虎,身旁還跟了些其他妖獸、妖禽的幼崽。

    她低聲對道侶、兩個小輩道:“……我與它們說清楚了,若是九思和阿青的空間里還有空處,就帶著這幾只走。那些大妖獸、妖禽留在底艙,后頭絕不會給咱們添亂。”

    鄔九思和郁青聽得怔然片刻,鄔戎機(jī)則抬手拍了拍聞春蘭的肩膀。

    聞春蘭長出一口氣,轉(zhuǎn)過話題,問起這邊狀況如何。

    鄔九思簡單回答:“我們把空間里的東西都扔到了外頭——不光是我們的,其他道友的也一樣。”

    他和阿青原先是擔(dān)心空間里的生發(fā)之氣不夠,往后又是擔(dān)心位置不足。前一樣修士們沒有辦法,后一樣他們卻能做些什么。

    說到底,能在玄州留到今日、又能登上這艘靈舟的修士,品性總能被評價一句“高潔”。既然法子讓凡人們活下來,哪怕一個人便要用一件法寶來換,也有許多人愿意。

    眼下又多了些靈獸幼崽。看著小裂云虎在母親懷中瑟瑟發(fā)抖的樣子,郁青抿了抿嘴,從空間里把吱吱提溜出來。

    小耗子湊在幼虎耳邊嘀嘀咕咕地安慰暫且不提,只說隨著妖霧愈近,舟上的人們再也沒有時間耽擱,開始在鄔、郁的安排下一個接著一個地進(jìn)入最后的生所。

    大約是兩人修行確有所成的緣故,也可能只是被扔出去的東西的確足夠多。修士們?nèi)窟M(jìn)入,凡人全部進(jìn)入……吱吱緊張地竄到了主人肩膀上,換得鄔九思摸一摸它的腦袋,“放心,丟不下你。”

    到了舟頭的妖獸全部進(jìn)入。

    這之后不過一刻,妖霧從各個方向涌來,將靈舟完全吞沒。

    第132章 不散的霧

    到了安全的地方, 眾人緩了良久,這才有心思觀察四周。

    這便是小鄔真人和郁真人的機(jī)緣?果真不同凡響。

    如此感嘆了幾句之后,他們很快收回了目光。半是出自尊重, 半是人人都知道, 如今尚不算真正度過這場劫難。妖霧究竟什么時候會走?他們到底還能不能與大部隊匯合?……這樣的情形當(dāng)中, 哪怕他們看到什么外界罕見的珍惜靈寶,也不過是薄薄感嘆一句, 再難以生出更多心思。

    修士們?nèi)绱耍踩吮愀槐卣f了, 一個個都把嘴巴牢牢閉著。妖獸妖禽的幼崽們倒是想要哼唧兩下, 可吱吱已經(jīng)在短短時間之內(nèi)自認(rèn)為小家伙們的“老大”——在場可不就是它這修為年紀(jì)都最高?當(dāng)“老大”, 沒毛病!——眼看氣氛如此, 當(dāng)即對著自己的新小弟們耳提面命了一番, 換得大伙兒都安安靜靜。

    就是靜得過頭了。

    等到鄔九思和郁青收回在外探索的神識,周邊便是這么一個針落可聞的場景。兩人怔然片刻,很快和緩地開口,先是鄔九思說:“妖霧還在外頭,怕是要過些時間才能被風(fēng)暴吹去。那會兒既然進(jìn)來了,便不必太拘謹(jǐn)。”

    郁青則是笑笑, 說:“是。方才冷不丁發(fā)覺道友們都這么安靜, 反是給我們嚇了一跳呢。”

    有了他們這句話,眾人才算稍稍放松、勉強(qiáng)打起精神去笑笑。待好不容易開了口, 最先說的幾句自然是夸贊鄔、郁仁德。他們有義務(wù)救自個兒嗎?沒有!更不必說還丟了那么多東西了。

    鄔九思有點無奈, 說:“也不光是我們,各位道友不也一樣?”說著, 朝眾人拱了拱手。

    郁青自然和他一樣動作。而兩人都有了表示,在場修士們自然也紛紛回禮。就連凡人也又派了幾位平日在通月城中便說得上話的長輩, 一同來朝修士們道謝。

    到這里,場面算是開始打開。往后,眾人雖然還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窩在自己來時站的那一小片地方,可至少能和周圍人聊上幾句、不讓場面太冷了。

    鄔家四口人則是自己圍在一塊兒。小裂云虎早早從聞春蘭懷中下去了,正一心一意地守在吱吱身邊。它年紀(jì)太幼,并不能理解聞春蘭救了自己這回事兒,腦海中還總是女修將母親重傷的場景。倒是尋寶鼠,看起來是小,卻能從氣息里分辨這是位頗強(qiáng)悍的前輩,興許能保護(hù)自己。

    聞春蘭并不知道它還有這么多心思。不過就算知道了,怕也樂得清閑。她正在關(guān)切地用自己神識將兩個小輩掃上一圈兒,覺得九思和阿青乍看上去的確無礙,這才問起:“這還是空間里頭次裝了這么些人吧?你們感覺如何,可有什么不舒服?”

    鄔九思、郁青一起搖頭,郁青還笑了下,打趣說:“母親,你不應(yīng)該問我們方才還在外頭瞧出了什么嗎?”

    聞春蘭也笑,說:“這個啊,往后再講也來得及。”這些年里,但凡面對過妖霧的修士,總還是要嘗試著把神識往里頭探一探的。聞春蘭和鄔戎機(jī)也不例外,甚至由于他們的境界的確高于他人,初時兩人心頭還抱有幾分隱秘的期待:或許我還是能查出些東西的,或許……

    答案當(dāng)然是沒有。

    兩人再度驗證了妖霧的可怖,眼下便也只希望小輩們能平安康健。

    想到這兒,聞春蘭又細(xì)細(xì)叮囑了一遍:“咱們手里還有些補(bǔ)充靈氣的東西,可到底是用一點兒、少一點兒了。往外探也不過空耗自己,不如把東西留下來,后頭妖霧散去了再用。”

    至于妖霧什么時候散去?這個時候,不光是聞春蘭,在場的其他修士也是頗為樂觀的。就連凡人們,私下里也在講:“你曾祖爺爺那會兒傳下來的話,他們被當(dāng)時的仙人從祖地帶走的時候,這霧前頭還來勢洶洶呢,可等所有能吞的東西吞完了,不也是風(fēng)一吹就沒?且等等,用不了多久,咱們便能再上路啦!”

    凡人們紛紛點頭,并沒有留意到,距離他們不遠(yuǎn)的地方,一只白色的小耗子耳朵動了動。

    接著,吱吱模仿著眾人,站在裂云虎幼崽的腦袋上,開始對著新小弟們指指點點、嘀嘀咕咕。

    明白了沒?方才是在救你們!

    還不懂啊?罷了罷了,知道你們還沒開竅呢。

    “只是前頭那艘靈舟沒了。”又有修士想到,“我手頭……咳,是有飛行法器不錯,可要說能抗住州外風(fēng)暴,怕是不太行的。諸位,你們呢?”

    不少人開始面面相覷,臉上露出遲疑。這時候,鄔戎機(jī)的話從不遠(yuǎn)處飄了過來。倒也說得簡單,“無妨,我們這兒還有準(zhǔn)備。”

    這下好了,最后一個問題也順利解決。修士們間方才升起的一點兒緊張氣氛迅速消散,彼此看看,暗想著在人家的地兒、用人家的靈氣打坐調(diào)息怕是不妥,便也沒像尋常那樣打發(fā)時間,只又聊起各人的師門傳承和從前經(jīng)歷來。

    接下來便是等待。

    修士們自是有耐性的,凡人也知道能活下來就是萬幸了,一個個都只默默算著時間吃仙人原先給的辟谷丹。

    這米粒大小的藥丸子的確好。咽下去后肚子飽了不說,也不用像尋常吃飯那樣見天地跑茅房。整個身子清清靜靜,一時竟然讓大伙兒有種自己也成了仙人的感覺。

    只是等到第二顆辟谷丹也咽下去,大伙兒心頭還是有點打鼓。曾祖爺爺當(dāng)時是怎么說的來著?風(fēng)暴花了多久方吹散妖霧?……記不得了。

    凡人們偷偷去瞅修士,卻不知道,這會兒修士們也有了隱隱擔(dān)憂。三天了,妖霧還是不曾散嗎?不是等不起,而是這事兒的確不同尋常。

    吱吱當(dāng)了幾天妖獸妖禽幼崽們的老大,把前頭攢下來的靈露全都送進(jìn)了小弟們的嘴巴。沒了庫存,小耗子觍著臉湊到主人們身邊想給小弟們討點吃的。身子剛剛跳到郁青膝蓋上,就聽對方在輕聲講:“眼下還好,若是再過幾天還是沒什么變化,怕是要細(xì)細(xì)考慮日后如何過了。”

    小耗子不由地“吱”了一聲,咽下原先要表達(dá)的話,心頭跟著浮起濃濃的憂心來。

    它自然是相信主人的,總覺得主人們有大機(jī)緣,一定每每可以化險為夷。可是,如果連主人自己都開始遲疑了呢?

    鄔九思勸郁青:“前頭咱們不也覺得到了絕境?可還是想出了辦法。”

    “是……唉,”郁青嘆了一聲,“平日總還是仰仗父親、母親。我方才竟想,若是空間在他們手中,便不會這么愁了。”

    鄔九思想了想,低聲與道侶道:“若是父親母親,他們定不會修習(xí)我們的功法。到了今日,咱們才是真的無處可去。”

    “也對。”郁青稍稍打起精神,“眼下這樣,是咱們的緣法!只是,嗯,從前只盼著出行的時候風(fēng)暴莫要搗亂,眼下竟是要盼著它們來了。”

    可光是盼,就當(dāng)真能盼到嗎?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空間中并無日夜之分,眾人能看到的只不過是一片蒙蒙的、介于白日黑夜之間的光色,倒是足夠他們分辨周遭。

    視線落到遠(yuǎn)處,入眼的便是他們所能活動位置的“邊界”。只是和空間中的“光”一樣,那也不是一個明確、清晰的界限。乍一看是能存在的,可若有些境界的人細(xì)細(xì)觀察,就會發(fā)覺總有絲絲縷縷的靈氣盤桓其間。

    這種地方待得久了,若非身旁總有幾個能說閑話、打發(fā)光景的人,大伙兒近乎要熬不下來。

    就連修士們都隱隱焦躁,妖獸妖禽們自不必說。吱吱瞧出來了,和兩個主人匯報過,便將自己的新小弟們帶到旁邊空些的地方,又取了自己庫存的靈石、香包等小玩意兒,拋來拋去地帶著幼崽們玩樂。

    別說,還真讓幼崽們放松了許多。慢慢的,甚至有凡人大著膽子圍了過來,給幾個總能咬到被扔出的靈石的幼崽叫好。

    動靜傳入修士們耳中,鄔、郁原先還有擔(dān)憂。若是有人覺得凡人們吵鬧,讓雙方之間歷來維持的平衡被打破……正盤算要不要由自己二人出面,設(shè)個隔音陣法出來,便聽一聲叫好從修士堆里傳了出來。

    鄔九思、郁青:“……”

    兩人相互看看,臉上總算多了些許放松。郁青還露出一個近日難得的笑容,說:“難為吱吱想出這么個法子了。它也是,跟著咱們吃了不少苦。等那邊兒安靜了,可得找點東西獎勵它。”

    鄔九思知道道侶手中仍留了不少靈丹。這東西不占地方,作用卻不小,于是配合地笑道:“那吱吱便有口福了。”

    郁青輕輕哼了聲,眉眼里笑意更濃。

    只是兩人又都知道,眼下的笑,多少有點要讓對方看著放心的意思在。

    再說尋寶鼠那邊。帶著小弟們玩兒得它們都精疲力盡了之后,吱吱終于松下一口氣。這時候,便察覺出了主人的召喚。

    它這會兒卻猶豫了——不是猶豫要不要去主人身邊,而是到了鄔九思肩頭后,便開始踟躕著不知道要不要把自己模模糊糊地發(fā)現(xiàn)說出來。

    還是說吧。

    感受著主人落在自己身上、把自己挼成鼠餅的手指,吱吱一個翻身,把郁青手指抱住,又開始嘀嘀咕咕。

    郁青和鄔九思含笑聽著,須臾過去,神色開始不同。

    “你是說,它們仿佛有些怕這片空間的邊界處?”

    第133章 新發(fā)現(xiàn)

    不多時, 鄔九思和郁青在幼崽們方才玩耍的地方站定。

    兩人先拿神識把周遭掃過一遍,確定不是這兒遺留了某樣能震懾妖禽妖獸的法器,這才把視線轉(zhuǎn)向空間邊界。

    郁青開始犯嘀咕了, “這能有什么值得怕啊!”

    是, 他們平常是不會仔仔細(xì)細(xì)地往邊界地方瞧, 可那不意味著他們?nèi)辉谝饬恕?br />
    收拾東西的時間長了,郁青也會短暫休息一下, 拉著道侶對著視野邊界發(fā)呆,再暢想些“這么下去咱們眼前能不能和那些小秘境一樣變得有山有水有靈獸, 什么時候在外頭待厭了就近來散心”的閑話。

    兩人自認(rèn)對這片地方足夠了解, 偏偏這份了解竟疑似出了差錯。納悶的郁青干脆伸出手, 準(zhǔn)備往邊界上拍一拍, 身體力行來證明眼下所在之地絕對安全。就算真的吹毛求疵, 也只有“能容納的生靈還是太少,不能多塞點妖獸妖禽進(jìn)來”一個缺點。

    修士的動作是很快的,卻也還有較之更快的存在。

    思索。

    在郁青出聲、抬手的整個過程中,鄔九思都在回想。覺得眼下場景有些許熟悉,可當(dāng)真要在記憶中搜尋的時候,又一時找不到思路。

    可眼看阿青要觸碰那些濃郁的、肉眼可見的靈氣, 鄔九思還是本能地要攔住他, “等等——”

    不光是嘴上喊了一聲,他的神識也迅速籠在道侶身邊, 尤其護(hù)住了阿青的手!

    感受到阻礙, 后者訝然回望。動作間,臉頰側(cè)面的辮子、披散在身后的長發(fā)隨之飄起。

    鄔九思的瞳仁在剎那間收縮了。他并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緊張, 可倘若那糟糕的聯(lián)想當(dāng)真——不,阿青的頭發(fā)沾染了靈氣, 隨后又自然而然地滑落……

    鄔九思一動不動地看著這一切。郁青見狀,心頭更是不解,可他又能從兩人的道侶契間感受到些許不同。在剛剛的一瞬,九思仿佛真的很擔(dān)心他。

    果然還是有問題嗎?他的手在鄔九思面前晃了晃,柔聲問:“九思,若是想到了什么,你和我講講呀?”

    鄔九思深吸一口氣。

    郁青耐心地候著,又片刻后,才看道侶目光復(fù)雜地看著眼前地方,說:“我只是記起一件事。”

    郁青配合地“嗯”了聲,鄔九思搖搖頭,扭過頭,去看肩頭的尋寶鼠。

    吱吱這會兒仿佛也意識到了什么,從變成鼠餅的樣子立起來,又成了圓乎乎的狀態(tài)。

    鄔九思道:“從前……的確是頗多年前了,有次你忙著其他事,便只有我來整理這兒的各樣靈植寶物。那時吱吱告訴我,有株毒植已經(jīng)長了頗長,它每次從旁邊經(jīng)過都要提一口氣。可當(dāng)我親身去看的時候,卻發(fā)覺那靈植只是很短的一截。”

    郁青點點頭,還是很有耐性,問:“而后呢?”

    鄔九思卻道:“便沒有什么而后了。我不過是突然想起,若是那些獸崽的感覺是真的,吱吱前頭說的話也是真的,”而不是醉靈之后生出了錯覺,“怕是這地方的確有什么特殊。”

    郁青沉默,思索,目光在小耗子身上打轉(zhuǎn)。

    尋寶鼠努力挺胸抬頭,想讓自己顯得更加可靠些。

    郁青又伸出手,在靈氣凝結(jié)成的壁壘上戳了戳。

    雖然方才已經(jīng)驗證了頭發(fā)拍打在上面無事,可眼看這一幕發(fā)生,鄔九思還是微微屏住了呼吸。

    好在郁青很快說:“的確沒事。”

    “……”鄔九思喉結(jié)滾了一下,自己也伸出手。

    指尖碰上去,起先只是覺得被靈氣包裹、經(jīng)脈也被流入的一點點氣息滋潤。對修士來說,這是一個頗為舒服的體驗。但也僅限于眼下的動作,當(dāng)鄔九思將手指再往里頭推進(jìn),他便感受到了阻礙。

    并不會讓人難受。一定要打比方的話,很像是許多條緞子層層疊疊地堆在一起。是柔軟的,絕不存在任何威脅,只是因為堆了太多,又讓人無法突破。

    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正要和道侶笑一句自己杞人憂天。這時候,郁青又撓了撓小耗子的下巴,說:“別閑著。現(xiàn)在嘴里有什么?靈石?錦囊?都可以。”

    鄔九思眉尖動了動,沒說話。

    郁青嘟囔:“也不是一定要你的東西,只是我和九思身上是什么都沒有啦。直接從那邊兒召的話,實在是夠顯眼的。好,可以。”

    知道現(xiàn)在好東西是用一點少一點,于是踟躕良久,尋寶鼠終于吐出一塊從前搜羅到的星羅礦石。

    注:劣品。

    小耗子悄悄看主人,見對方?jīng)]念叨自己小氣,這才松一口氣。

    郁青也的確不在乎這個。那塊星羅礦石在他手上停留的時間不過一息,近乎是剛剛拿到,他便將其丟了進(jìn)去。

    原先阻礙著他和道侶手指的靈氣變了一番態(tài)度,毫無凝滯地將礦石吞沒。

    鄔九思、郁青:“……”

    前者眉尖壓了下去,后者更是直接“咦”了一聲,表情嚴(yán)肅。

    “吱吱,”郁青叫,“你那兒還有存著的礦石吧?再給我一塊。”

    小耗子抽了抽鼻子,又是心疼又是覺得眼下狀況詭異。挑了半天,從庫存中又挑了塊兒品質(zhì)平平的金沙礦。

    這回,鄔、郁兩個先在礦石上印下一個小小的陣法。如此一來,再將它扔進(jìn)壁壘的時候,兩人就能感受到它的去處和狀態(tài)。

    然而,出乎他們意料——不出他們所料——此番金沙礦石被靈氣吞沒的瞬間,兩人的神識便與之?dāng)嗔寺?lián)系。

    鄔九思和郁青齊齊沉默,就連他們身邊的空氣都仿佛凝滯。與之相反的是胸膛里接連不斷、愈發(fā)沉重的“咚咚”聲響,像是有什么要從喉嚨跳出。

    怎么、怎么會!

    郁青的身體開始顫抖,寒意從脊骨蔓延上來,一直冷到了面頰。

    鄔九思在這個時候攬住了他。

    身體終于找到依靠,郁青近乎是本能地叫出道侶的名字:“九思——”

    話音落下,他又察覺不對:九思那邊,身體仿佛也有細(xì)微顫抖。只是他更愿意關(guān)照自己,于是這會兒也竭力撐住。

    這怎么行呢?郁青咬住舌尖,在尖銳的痛意中強(qiáng)迫自己回神。他知道這會兒旁人應(yīng)該不會偷聽自己和道侶講話,可眼下的發(fā)現(xiàn)又實在太過重要,最終便還是只在識海當(dāng)中問:“莫非咱們這空間,和外頭的妖霧是一個東西?”

    鄔九思沒有回答。

    他的目光緩緩從已經(jīng)睡著了的靈獸身上掃過,吱吱因為主人的動作猛然起身。可到最后,他還是什么都沒有說出來,僅是嘆了一口氣,道:“若要驗證此事,只能去外頭試試。”

    這怎么行?郁青立刻拉住道侶的衣袖,堅決道:“你不許去!”

    鄔九思垂眼看他,片刻后,笑了一下。

    郁青有所預(yù)感,立刻道:“這空間是我們兩個人的!誰也不知道,你若是去了,我和剩下的人、父親母親他們會怎么樣。再說,”他咬咬牙,“九思,你還記得這兒最開始是怎么來的嗎?”

    鄔九思眼神微動,回答:“咱們兩個到了一處。”

    “是啊。”郁青斷然說,“若是……若是事情當(dāng)真有那么邪門,那你一個人出去也是沒用的!除非我們兩個一起。”

    講到這兒,他眼眶莫名一熱。

    “我們一起,”郁青輕輕地重復(fù)了一遍,話音當(dāng)中有茫然也有其他,“九思,我們……”

    鄔九思的神色已經(jīng)恢復(fù)成從前的溫和。他側(cè)身真正與郁青相對,抬起手,在他面頰上輕輕摩挲了一下。

    郁青忍不住側(cè)過頭,將自己的面頰更緊密地貼合在道侶掌心。緊接著,他便聽到對方玩笑地講:“你這樣子,倒是和吱吱一樣。”

    郁青抱怨:“會不會說話?分明就是吱吱和我一樣。”靈寵跟著主人一起生活了太久,于是染上幾分主人的生活習(xí)慣,這在從前的天一御靈峰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可他們上次見到御靈峰的人是什么時候的事兒了?還有師兄師姐,袁掌門他們。

    郁青又用力在道侶手上蹭了一下,這才抬頭和鄔九思對視。

    他還是顯得不安,在神識里說:“九思,這件事咱們先不要告訴父親、母親他們吧?對,先在這附近多試試,萬一是想錯了呢?”

    鄔九思也是這個意思。他點了頭,郁青便又道:“再有,到底還是要小心些,不能讓旁人靠近這處了——我看近來大伙兒都很緊張,倒是沒有四處走走的意思,可若是外頭的霧真的一直不散,說不定就……”

    鄔九思看著道侶認(rèn)真的面孔,跟著道:“是要好好謀劃一下。”

    郁青聽著對方的聲音,眼眶又有些熱了。他緩緩地靠了過去,將面頰整個埋在鄔九思懷中。閉上眼睛,仿佛又回到了玄州還在,太清還在的時候。

    還有,他們的最初最初。

    我明明已經(jīng)快要忘記之前那些事了,怎么眼下又開始后悔了呢?

    耽誤了與九思在一起的時間,錯過那么多……到了日后,總有一個天災(zāi)將至的憂慮壓著,少了多少快活。

    “會沒事的。”鄔九思說。講話的時候,他一下一下地拍著郁青的后背。

    “是啊,”郁青也跟著說,“再過兩天,沒準(zhǔn)風(fēng)便終于吹進(jìn)來了。”

    第134章 父母心

    “再等等, 再過兩天。”

    這也是凡人們時常用來安慰自己的話。能跟著仙人們走已是萬幸了,更別說仙人們還保他們吃喝不愁,空間里也不會有酷暑寒冬。除去過得無聊了些, 他們實在沒有能說不好的地方。更不用講, 到后頭, 鄔、郁兩位仙人也知道他們?nèi)兆訜o趣,于是每日都要那些妖獸幼崽們鬧出些花樣。

    “雖然比不得仙人們, 可我也算活了些年頭,哪見過這戲碼?”他們笑呵呵地說著, 就連所有人中年紀(jì)最大, 被稱作“宗老”的那位也一樣。

    “值了, 便是現(xiàn)在人沒了也值了!”

    宗老又說。

    他原先就到了歲數(shù), 此番隱隱有所預(yù)感, 卻也不因此悲怒。最多最多是有些遺憾,分明是為了再見故人一面才跟著仙人們一起走的,可是到最后也……照這么看,倒還不如在通月城度過這段時光。

    可換個角度想想,能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時光有這些見聞,也是一樁好事吧?到了地下……唉, 現(xiàn)在世道成了這個樣子, 也不知道還有沒有“地下”。

    他喃喃說著這些擔(dān)憂。怕早逝的妻子怪罪自己去得晚了,怕對方指責(zé)自己到底沒照顧好孩子, 更怕這些根本不會發(fā)生。耳邊的聲音變得模模糊糊, 他似乎又聽到了孩子年幼時的哭鬧。老者盡力去睜開眼睛,想要再看一眼記憶中的場景。可真正睜開的時候, 他瞧見的卻是兩張年輕俊秀的面孔。

    這是我外出修行、如今已經(jīng)得證大道的孩子嗎?

    老者喜悅了一刻,很快又意識到自己錯了。他因這樣的誤解有些灰心喪氣, 可到底還是尊重眼前兩人的。于是開了口,用嘶啞的嗓音道:“兩位仙人,你們不必、不必在我身上用手段了!讓我就這么去了吧。”

    說著話,他艱難地抬起手,握住小鄔仙人落在自己丹田上、正不斷為他輸送靈氣的那只手。

    一股暖融融、熱乎乎的感覺從那處擴(kuò)散開來,讓他渾身都跟著放松了。想到真要斷開,老者其實也有不舍。可這算是什么事兒呢?自己原先就是累贅,還要讓兩位仙人再操一次心嗎?……這段時候可是聽其他真人說過,到了這地方,他們連修行的念頭都不起了呢,只怕增加兩位仙人的負(fù)擔(dān)。

    老者用了自己最大的力氣,可對鄔九思而言,這也不過是鴻毛之輕。

    另一位郁仙人在一旁壓著眉尖,神色擔(dān)憂而悲傷,要他再堅持一下。

    “興許有辦法呢?”他說,“興許咱們馬上就能找到那艘船、見到你家孩子了!”

    老者怔怔地聽著。

    他花了比往日更長的時間來理解這句話,終于分辨出其中意思時露出釋然的笑容,自言自語:“是啊,我見到了!”

    這股歡快的語調(diào)落在郁青耳中,像是一擊重錘將他砸中。霎時間,像是他們一直期盼的那樣,一股狂風(fēng)吹入他心頭。他倏忽抬頭,去看依然在為老者體內(nèi)送去靈氣的道侶,叫對方:“九思!”

    這句話只有他們能聽懂。

    在旁人眼中,只是小鄔真人閉了閉眼睛,又睜開雙目。

    “是不能一味地等了。”鄔九思說。這句話后,郁青笑了一下,又低頭去翻自己的靈丹。

    偏偏翻著翻著,他又皺起了眉頭。不是沒有能救命的東西,相反,他手中能救修士性命的東西太多。可其中哪一樣,送到凡人口中都有靈氣太盛、反讓其爆體而亡的風(fēng)險。

    一股少見的慌亂從郁青心頭升了起來,眾人只聽得一片柜子、架子挪動的沉重聲響。

    不行,不行,通通不行!

    “有誰手中還有回春丹嗎?要下品、劣品!”

    他干脆散開神識,在所有修士耳邊都來了一句。偏偏早前進(jìn)入空間,眾人都只擔(dān)心自己帶了太多東西,給救命恩人帶去負(fù)擔(dān)。不光這些“無用”之物,許多珍奇靈寶也被風(fēng)暴一并卷去了,到眼下,竟落到這等尷尬境地。

    他們是凡人口中的仙人,偏偏沒有一點兒能救下凡人的東西!

    修士們心頭煎熬,終于,不知是誰說了句:“我們來接小鄔真人的班!”

    “是,不就是送靈氣么?正好這些時日總是閑著,沒什么事兒干。”

    “好,那我就當(dāng)接著小鄔真人那個,咱們一人一天!”

    “這、這!”

    老者滾下一顆濁淚,“這如何能當(dāng)?shù)闷鹉兀 ?br />
    前頭說要接過任務(wù)的人卻已經(jīng)來到鄔九思身邊跪坐下來,還朝他說:“小鄔真人,你這段時候?qū)嵲谑菈驗槲覀儾傩牧恕_@種小事兒,怎么還能勞您親自動手?”

    鄔九思還惦念著其他事,此刻略略點頭,把位置讓給這修士,

    接著,人便與道侶站到一處。兩人目光相對,都從里面看到了決心。

    如果事情當(dāng)真如他們所想,如果真正的生路本就擺在他們面前,只是久久未被察覺……

    就在此刻。

    “你們要做什么?”

    兩人識海中冷不丁出現(xiàn)一句。

    是聞春蘭在問:“九思,阿青,你們還有什么要做的事兒,我和你父親從未聽說?”

    兩個小輩的神思動蕩,又如何能瞞得過至親?

    ……

    ……

    鄔九思和郁青是有默契的。有些事兒,沒必要事無巨細(xì)地告訴父母。

    他們縱然有了嘗試的打算,也不可能當(dāng)真那么莽撞,直接將自個兒送到空間外面。一根手指、一條手臂……運氣好些,都用不著這些,幾根兒頭發(fā)就能判斷出結(jié)果了。

    事成皆大歡喜,事敗也不會有太多煩憂。

    “荒唐!”鄔戎機(jī)對此的評價是,“若是當(dāng)真如此,又有什么不能說的?”

    除非是九思和阿青自己也明白,這番說辭不過是用來安慰旁人。那妖霧的可怖之處他們是頭一回知道嗎?往空間外伸出去一根頭發(fā),它便只碰你這一根頭發(fā)?一個不好,便是引火焚身!

    都是幾千歲的人了,被父母這么劈頭蓋臉地訓(xùn),鄔九思和郁青還是都低下頭,乖乖聽著。

    是啊,他們的目標(biāo)是救人不錯。可除了那情況危急的老者,空間內(nèi)還有修士數(shù)十、凡人數(shù)百!更不必說那些被父母在最后關(guān)頭托付來的妖獸妖禽幼崽了。若是一個沒準(zhǔn)備好,將他們一并牽扯,這可絕非兩人的本意。

    等到鄔戎機(jī)和聞春蘭都訓(xùn)完了,鄔九思和郁青一起認(rèn)錯。

    長輩們聽著,最初時面色稍緩。可到了后面,他們的表情又一次沉了下去。

    “九思,阿青!”

    這一聲叫出來,周遭的修士都是一驚。

    他們是從鄔家四口人的狀態(tài)中猜出有事發(fā)生,卻不曾想竟是兩位尊者對真人們生出火氣。

    正想著前去勸一勸,偏又聽到:“你們有這心思考慮我倆、考慮旁人,怎么就沒心思考慮考慮你們自己?!”

    鄔戎機(jī)說出這話的時候,嗓子竟有些久違的沙啞。

    哪怕只有一瞬,已然被小輩們捕捉到。鄔九思錯愕抬頭,聞春蘭心頭也是狠狠一揪。

    她安撫地拍了拍道侶手臂,這才接道:“九思,阿青,我知道,你們是覺得外頭的霧不會散了,這才想出法子。我也知道,要你們不去做,你們是不甘的。”

    鄔戎機(jī)壓下眉尖,正要說些什么,又被道侶制止。

    聞春蘭對他說:“若是外頭的霧當(dāng)真散不去了,要你日日夜夜守在這么個地方,你甘心嗎?”

    鄔戎機(jī)道:“這怎么能比?外間——”

    聞春蘭說:“你拿命換了多少機(jī)緣才有今日?九思會那么想,還不是因為你從小就和他講那些事兒!”

    鄔戎機(jī)無話了,郁青則偷偷去瞧道侶,在識海中小聲問:“九思,當(dāng)真嗎?”

    鄔九思:“……”

    他想說“不當(dāng)真”的,可想想自己踏上道途之后的一幕幕,聽過的、做過的,似乎又不能真正搖頭。

    郁青也想起來了,“是了,當(dāng)初你受傷……”

    不正是為了自己抗下妖蛟、讓旁人脫困嗎?

    聞春蘭和緩了語氣,說:“是,你想看著孩子們好好的。可在我看,再沒有比咱們一家子在一起更重要的事兒。能活著是很好,可若是竭力一搏,爭那微末希望,又哪里是壞事呢?”

    鄔戎機(jī)默然半晌,到底承認(rèn):“你說得對。”

    聞春蘭微微一笑。

    “不過,”她又和小輩們說,“我們前頭不是說了嗎?你倆出去,可能讓這兒的所有人得救,也可能讓這兒的所有人步玄州后塵。九思,阿青,是,現(xiàn)在旁人也叫你們‘真人’,你們便覺得自己能抗事兒了,可這等事,又怎能光由你倆決定?”

    鄔九思、郁青跟著父親一起默然,只是神色間多了幾分若有所思。

    聞春蘭看在眼里,心頭放松。她最怕的,還是“責(zé)任”二字將孩子們壓垮。倘若這機(jī)緣并不是九思和阿青的,兩人怕能輕松很多。

    可難道因為有風(fēng)險存在,就將機(jī)緣拱手讓人嗎?

    絕不可能!

    “諸位,”電光石火的工夫,鄔九思和郁青已經(jīng)想通了,“有一件事,還要由在這兒的所有人共商!”

    是進(jìn),是守;

    是死,是生;

    且看今朝!

    第135章 出

    以裂云虎為首的妖獸、妖禽幼崽們以吱吱為圓心, 圍成一圈兒。

    虎崽子先抬起一爪,在吱吱面前的一副“修士從空間中離開,在外與妖霧大戰(zhàn)三百回合”簡筆畫上留下自己的爪印。

    完成這個動作之后, 幼虎威嚴(yán)地抬頭:“嗷——嗷嗷嗷!”

    白色的小老虎腦袋上跳上一只白色的尋寶鼠。

    尋寶鼠抓著小老虎的耳朵:“吱吱吱吱吱吱!”

    本鼠好不容易畫出來的大作, 你怎么想的, 偏偏就往圖上蓋爪印?

    被這么訓(xùn)了一番,虎崽子原本的挺胸抬頭成了灰溜溜地低著腦袋, 繞到了一邊。

    尋寶鼠從它頭頂跳了下來,手中靈光一閃, 出現(xiàn)一根長長的靈樹枝條。

    雖然長, 卻也很細(xì), 正好能被它的爪子握住。

    拿著這根枝條, 吱吱又對著面前的一窩幼崽叮囑了一圈兒, 換得它們紛紛點頭,這才勉強(qiáng)算是滿意,又盯著它們一個一個投票。

    偶爾有修士往過瞥來一眼,先是覺得這場景十分逗樂,接著又緊張起來,和身邊的人盤算:“尊者他們不會當(dāng)真要聽取這些妖的意見吧?……它們明白個什么!”

    原本他當(dāng)真是不在意這些的, 可誰讓以裂云虎崽為首, 接下來接連數(shù)個獸崽都投了“一并出去闖闖”的選項呢?

    他面前另一名修士跟著抬起眼皮:“聽取便聽取了,又有什么——啊, 你不想出去?”

    前者被這話噎住, 過了會兒才輕聲開口:“我也并非貪生怕死,只是覺得有些不值罷了。”

    “不值?”

    “是!兩位真人救了咱們, 我心頭自是十分感激的。除了自己想活,也想看他們平平安安啊!真按照他們前頭講的那樣, 兩個人要出去真身面對妖霧,咱們是有可能面對險境不錯,可處境最危險的不還是他們?”

    “……也對。”

    兩個修士沒再開口,各自轉(zhuǎn)著目光,懷著心事。

    他們身邊,相似的對話還在不斷發(fā)生。

    只是說著說著,又有人安靜下來,目光重新落在妖獸妖禽幼崽身上。

    它們那邊已經(jīng)快要完成投票了,倒也有些膽小的選了“留下”——爪印按在“一群人縮在空間里瑟瑟發(fā)抖”的簡筆畫邊兒上——可很快就有其他獸崽的低低吼聲從旁邊傳了過來。想留的獸崽瑟瑟發(fā)抖,想出去闖闖的呢?

    “啪嗒!”

    尋寶鼠抱著胳膊。他這根教鞭不就是為了此刻來的?

    “吱吱,吱吱吱吱!”

    不許干涉其他崽的選擇!

    其他崽也不用害怕,我罩你!

    看完全場的修士們:“……”

    “咳咳,咳。你們想啊,小鄔真人他們最開始發(fā)覺情況不對,不就是因為這群獸崽害怕空間邊兒上那一圈?可見它們年歲是小,卻也有些直覺。說不準(zhǔn),這是有意給咱們引路呢!”

    還有這種說法?眾人頓時陷入思索。

    而在人群中心,鄔九思、郁青正在數(shù)身前兩枚玉簡上分別銘刻了多少道神識。

    凡人雖無道行,可有了修士們幫忙,也能短暫地將一點氣息留在上面。

    統(tǒng)計便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了,鄔九思很快算出:“我這兒是八十一道神識。阿青,你呢?”

    郁青回答:“二百四十二。”

    停了停,他又輕聲說:“凡人大都選了這個。”

    鄔九思:“凡人……”靜了片刻,思緒翻飛。

    郁青感受著從兩人道侶契中傳來的、屬于對方的感受,心想,自己方才其實也差不多。

    “這樣也好。”他私下與對方講,“哪怕扣去他們,還把吱吱那邊的結(jié)果加上來,也沒什么變化。”

    鄔九思笑了:“也是。”

    這番對話自是不為外人所知,翹首以盼的眾人最后只聽真人們講起結(jié)果。

    兩人一錘定音:“倘若那妖霧真的如我等此前多想——諸位,便看我們帶你們出去!”

    ……

    ……

    郁青和鄔九思此前已經(jīng)嘗試過很多次。單單把神識送到外間,只有被妖霧迅速吞沒一個結(jié)果。

    可要說這會兒就不管不顧、直接往外去……

    若這一切是他們修習(xí)的功法帶來,起碼出去的時候,兩人得是運著功法的狀態(tài)吧!

    《鴻蒙陰陽訣》雖然算是雙修法門,但雙修二字,講的是靈氣調(diào)和,是以他們當(dāng)著眾人的面打坐運氣也并無不妥。

    眾人便見兩人相對坐下,緊閉雙目。靈氣在他們之間悄然萌生,流淌,最先只是薄薄一點,往后卻是愈發(fā)濃郁。

    待到一盞茶工夫過去,就連位置更遠(yuǎn)些的凡人,也看出不同了。“你們瞧,那邊兩個仙人周身怎么起了霧!”

    眾人怔怔地看著這幕,片刻后又似意識到了什么,身子一振,猛然后退。

    這霧、這霧——!

    “啊!”又有凡人驚呼,“仙人們的身子怎么有些看不著了?”

    靈霧中心,鄔九思、郁青的身體可不就像這凡人說的一樣,竟成了半透明的樣子!

    這場面大大超出所有人預(yù)料,聞春蘭不由上前一部,想要更仔細(xì)地查看小輩們的狀況。然而剛剛有所動作,鄔戎機(jī)便伸出一只手,扣住道侶的胳膊。

    “再等等。”鄔戎機(jī)說,“你瞧,他們身邊的靈氣……”

    隨著他的話音,聞春蘭的目光逐漸凝聚。

    然后,她也看到了。

    靈氣仍然在流動,卻不是毫無章法。

    一部分在上升,為“天”。另一部分下沉,似“地”。

    這份變化十分細(xì)微,唯獨觀察力敏銳的修士能夠察覺——最初是這樣,可往后,凡人們一樣能隱隱感受到,“兩位仙人下頭坐著的地方是不是不太一樣了?”

    回答這話的是一聲低低的獸吟。裂云虎幼崽用腦袋頂著尋寶鼠的身體,喉嚨里是輕輕的吼叫聲。知道自己年紀(jì)小、實力不濟(jì),真正大都起來一定不是這小耗子的對手,于是它選擇“講道理”。

    虎崽:“嗷嗷!”

    尋寶鼠:“吱吱!”

    虎崽:“嗷——”

    尋寶鼠:“……”

    尋寶鼠猶豫地回頭看看小老虎攛掇自己一并前去“占據(jù)”的地方,心想這事兒成么?

    虎崽依然在努力:“嗷嗷!”

    行吧,吱吱嘀咕,這可是你們自個兒要去的。若是出了事,可怪不到主人他們身上。

    它讓開一點距離,讓虎崽自行前去。偏偏身子剛一動,后頸就是一緊。

    小耗子驚叫:“吱吱吱吱吱吱!”

    尋寶鼠四肢拼命在空氣中揮舞,想要裂云虎崽松開自己的后頸皮。偏偏一直到它被放在主人膝蓋上,都不曾成功脫困。

    身體被靈氣圍繞,吱吱渾身都僵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到一點“呼嚕呼嚕”的動靜。

    僵硬的尋寶鼠,僵硬地朝動靜傳來的方向扭頭。

    虎崽正趴在鄔九思腿邊,舒服地閉上眼睛。

    這對尋寶鼠而言無法理解的場景,落到修士們眼里,倒是多了幾分滋味。

    聞春蘭又記起那個說法:裂云虎的血脈來自曾經(jīng)被稱作“神獸”的滿階妖獸白虎。和真龍、鳳凰一樣,這曾經(jīng)是站在修真界頂端的強(qiáng)大存在。

    而妖獸大都擁有血脈傳承。有些事,人修不知道,尋寶鼠不知道,這頭幼崽卻可能存有本能直覺。

    吱吱興許不知道,它正在得到一份怎樣的機(jī)緣。

    只是……

    鄔、聞的神識轉(zhuǎn)了一圈兒,到底落在兩個小輩的面孔上。

    比起“機(jī)緣”,他們作為父母,更在意的還是孩子的安危。

    眼看九思和阿青的神色都還算平和,鄔戎機(jī)與聞春蘭皆能松一口氣。

    而于鄔九思、郁青而言,此時此刻,兩人正處于一種玄妙境地。

    在旁人看來,他們是在運起功法之后身形變淡。然而實際上,兩人的神識已經(jīng)來到外間。

    讓郁青吃驚的是,他們腳下并非霧氣,而是一片“地面”。

    他正在為此怔然,便覺得身側(cè)道侶拉住自己的手。“阿青,”對方叫他,“咱們往前走走。”

    對,走走。

    鄔九思說著話,又抬起頭,往上方看了看。

    他們出現(xiàn)以后,周遭的妖霧便在不斷退后。到這會兒,身側(cè)不論,頭頂?shù)撵F氣已經(jīng)離開百尺有余。

    鄔九思不會覺得這是自己二人有什么特殊,他只是更扣緊道侶的十指,不斷地催動功法運轉(zhuǎn),默然期許自己和阿青能平安度過這一劫。

    除此之外,他也有了隱隱感覺:眼下這幕,是和當(dāng)年母親進(jìn)境、自己和阿青在造化金光的照耀下得了空間機(jī)緣就有些相似。

    他們走過什么地方,什么地方的霧就會消散。

    不光是他,郁青也發(fā)現(xiàn)了:自己二人雖然有能落腳的地方,可那和從前真正見到的土地還是不同的。

    土地土地,有土才有“地”。那真正的泥土是什么樣?——作為半個丹修,而丹修們又總被稱為“半個藥修”,郁青在這個問題上還真有幾分發(fā)言權(quán)。

    他腦海里浮出自己將手指插入土地當(dāng)中,細(xì)細(xì)感受它是否足夠蓬松、足夠濕潤、足夠供養(yǎng)一株靈植的時候。若是普通的桐草,這種程度的前期準(zhǔn)備就足夠了,可若是更嬌貴一些的植被……

    想著想著,郁青忽然聽到了一聲輕輕的抽氣。

    他立刻打斷思緒,朝自己道侶看了過去,可鄔九思卻說:“阿青,你看你地上。”

    地上?

    郁青低頭,望見一片深深棕色。

    恰似方才出現(xiàn)在自己回想當(dāng)中的泥土。

    第136章 不好!

    兩個人一起愣住了。

    從心頭涌出的驚愕如同暴風(fēng)中的浪潮, 頃刻之間將鄔九思和郁青完全吞沒。腦海中一片空白,連思索都在這一刻成了奢侈。唯一還盤桓著的念頭,就是單單一句:“怎么會這樣……”

    鄔九思從中抽離得要稍早一些。

    不等郁青有所反應(yīng), 他的思緒也轉(zhuǎn)動起來, 細(xì)細(xì)勾勒起太清峰上那些自己熟悉的花草。

    當(dāng)鄔九思想到“那株鳳尾花多是九片花瓣, 每逢日出邊兒上便有靈火環(huán)繞”的時候,兩個人聽到了輕輕“嗤”的一聲。

    像是火焰點燃。

    接著, 微弱光火從高空緩緩飄落,在鄔、郁兩個人的注視當(dāng)中, 來到鄔九思的手心。

    原處的霧氣還在流淌, 他們能聽到其間細(xì)微的、沉重的每一分動靜, 可再也沒有人在意了。

    無論鄔九思還是郁青都沉心靜氣, 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那朵逐漸成型的靈花上。

    大約只是錯覺, 可這一刻,他們的確仿佛聽到輕輕的“咔噠”一聲。

    修士們苦心鉆研經(jīng)年,始終想要尋找將風(fēng)暴轉(zhuǎn)變成其他事物的方法,最終卻還是覺得這不過癡心妄想,于是放棄。到最后,也只是帶著將其化作靈石的法子離開。

    萬萬沒想到, 在他們和師門、和所有人失去聯(lián)絡(luò)之后, 最后一塊缺失的拼圖在此刻合攏。原來他們一直找錯了方向,原來——

    “九思, ”郁青問, “那份功法,究竟是誰人流傳下來的?”

    他的目光依然一錯不錯地落在靈花上, 講話的聲音也很低,好像擔(dān)憂自己發(fā)出的動靜驚擾了花瓣邊緣的火焰。

    “從前不曾想過這些。”鄔九思回答, “只是……”

    郁青從道侶的話音里聽出了某些沉重的東西,立刻問:“只是?”

    鄔九思沉默片刻,收回手,看那靈花緩緩飄落于地、扎根于地。

    “從前你說,如果世間與你一般道體的人都修習(xí)了這功法,他們的境遇會不會好上許多,我卻道這可能會給他們更多麻煩。”

    可眼下看,若是有這造化的修士當(dāng)真不光是他們。人多起來,興許能能早地發(fā)現(xiàn)這一切。

    郁青:“……”

    他往前一步,再轉(zhuǎn)身站好,和道侶正面相對。

    鄔九思還沒來得及疑問,肩膀就被道侶抓住了。

    “阿青?”“聽我說!”

    鄔九思:“……好,你要說什么。”

    “你當(dāng)初這么考慮,難道是沖著害他們?nèi)サ膯幔俊庇羟嗟溃ひ綦y得抬得這么高,“你和父親母親都是真心覺得這樣更好、不會影響到其他天陰體的處境啊!”

    鄔九思一動不動。

    郁青說:“這哪里是你、是你們的錯?分明是那些待我們不好的人的錯!”

    鄔九思:“阿青……”

    郁青:“我已經(jīng)是你的道侶、你的意思了,他們又是如何對我的?上官家的人要殺我煉丹!生生要我去死!其他人……”恍惚一刻,嗓音和緩了許多,“九思,我現(xiàn)在是真的不在乎了,你一定不要多想。再者,他們后頭對我也是當(dāng)真極好的。

    “可最初的時候,他們何曾看得起我?對他們來說,我不過是一個沒有用的爐鼎罷了。”

    鄔九思:“阿青!”

    他還是沒有說出更多話。

    郁青抬手,捂住了他的嘴巴。

    “就知道你是這個反應(yīng)。”他說,講話的時候眉眼彎了彎,里面竟盈著笑,“你從前就是待我最好的人,可是我……唉,不說這些陳年舊事了。總之,就算你們勸阻了我把功法公布出去、讓所有天陰體都有學(xué)它的機(jī)會,這里頭有一份錯,其他人難道沒有百分、千分嗎?

    “若是這個世道待我們好,你們怎么可能說這么做不好!

    “所以九思,你絕對無須有這些思慮。倒不如說,眼下你我都能站在這里,父親母親也能安然無恙,恰恰是因為你們是對我、對這個天陰體最好的人。你做了好事,方有今日。”

    這些年來,兩人日夜共處,近乎將自己活成了對方的半身。可愈是這樣,愈是覺得他們本就心意相通,不必再有朝著另一人剖白的時候。

    眼下這樣,倒是郁青長久以來難得的情緒流露。鄔九思聽著,心頭又如何不動容?

    只是,“九思,你怎么、怎么還真不說話了?”

    郁青有點緊張地問。

    一句話,把鄔九思心頭原本涌動的思緒通通變成了哭笑不得。

    他抬起手,扣著郁青的手腕將其放了下來,這才說:“你總得給我開口的機(jī)會。”

    郁青眨眼,視線飄上天,飄下地,最后才老老實實地“哦”了聲。

    鄔九思又說:“是我著相了。現(xiàn)在說這些,是沒什么意思。”

    郁青笑著看他,鄔九思摩挲一下道侶的手,又說:“從前如何都再不能改,還是看當(dāng)下。既然咱們的功法對妖霧有用,阿青,你我便要盡力做些什么。”

    “是。”郁青說,“只是不知道,光是你我,對這妖霧來說是不是太渺小了些。”

    鄔九思慢慢說:“嗯,多半是的。”

    郁青乜斜他。怎么回事?事情還沒開始,就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fēng)。

    鄔九思又道:“可還是要事實。”

    郁青笑了。對,的確是這樣。

    兩個人手拉手,《鴻蒙陰陽訣》運轉(zhuǎn),周邊妖霧再度后退。

    又不僅僅是后退。雖然暫時沒有心思去勾勒更精細(xì)的事物,可兩個人還是能感受到,自己四面八方的靈氣在不斷變濃。

    反映到空間內(nèi)的眾人眼前,就是圍繞在鄔、郁兩人身邊的獸崽們一個個都舒坦過了頭。裂云幼虎眼睛早早便閉起來了,喉嚨里響著“呼嚕嚕”的低低聲音,整個身體被一層薄薄的、卻清晰可見的靈氣包裹著,就連背后那對在它這個年紀(jì)本不該有什么反應(yīng)的翅膀都一下一下地顫了起來。時間長了,甚至“刷”得一下微微展開。

    別說修士們,就連吱吱也瞪大了眼睛。再盯著幼虎翅根部位還沒完全舒展來的一個個羽管,總覺得手上癢癢的。

    蹦跶。

    在虎崽子腦袋上占據(jù)高位。

    伸手。

    輕輕、輕輕地一掐……誒嘿!

    幼虎輕輕哆嗦了一下,卻還是沒醒。

    吱吱感受到些許樂趣,小小的爪子又申向下一根羽管……

    這些發(fā)展,空間外的鄔、郁兩個自是看不到的。他們只知道自己身畔愈來愈多的“妖霧”化作靈氣,大約是一切都太順利了,郁青甚至動了動心思,覺得這么下去,二人是不是能直接找到那艘在外徘徊已久的船。

    再有,此前憋悶的時間長了,像眼下這樣能夠放肆地催動經(jīng)脈當(dāng)中靈氣奔騰,對修士而言實在是一件舒服的事。

    兩人起先只是在行走,慢慢的,開始踩著步法奔行。每踏出一步,就是十丈、百丈。

    靈氣流動的速度還在增加,經(jīng)脈不斷地受著沖刷,舒坦得郁青有幾分醺醺然。而鄔九思到底境界比他高上幾分,那份醉靈的感覺也來得晚上幾分。察覺到兩人的狀態(tài)好像有些過了,他便叫道:“阿青!”

    道侶反應(yīng)了片刻才轉(zhuǎn)頭看他,臉色微紅,眼神也有些發(fā)懵,“九思……”

    鄔九思道:“妖霧從前吞沒四州,如今也是無邊無際,不知何其廣闊……我知你想要找到師叔、師兄師姐他們,可這事兒,還是細(xì)水長流更好。”

    如若不然,別說找到人了,再維持這個狀態(tài)一柱香、兩柱香工夫,他們自己怕已經(jīng)醉得不分東西,連怎么回空間都不記得。

    對此,郁青的反應(yīng)是眨了眨眼睛。

    他聽到了道侶的話,也不是不能理解。只是比起尋常時候,反應(yīng)速度到底慢了半拍。

    “好啊。”又過了幾分呼吸,郁青終于回答。他頭腦已經(jīng)比方才更暈了,過多靈氣充盈著經(jīng)脈,完全超出了平日能消化的份量。這樣的確不好,九思說得沒錯,怎么方才沒有注意到?

    “停下。”郁青輕輕地說,“停下……”

    伴隨話音的,是繼續(xù)奔流不息的靈氣。郁青的神色當(dāng)中出現(xiàn)一點慌亂,原本的舒服成了脹痛,他的經(jīng)脈像是要被什么撐裂。

    “九思!”他叫,“怎么回事,我好不對勁!”

    鄔九思霎時皺眉。

    “不好!”

    同一時間,空間之內(nèi)。

    當(dāng)靈氣過濃,鄔九思和郁青的身影開始變得越來越淡。周圍修士尚且不確定發(fā)生了什么、更不確定自己應(yīng)該如何反應(yīng),原先打瞌睡的幼虎已經(jīng)一個激靈,猛地從地上跳了起來,喉嚨里舒服的呼嚕聲也變成了類似威脅的低嗚。

    它腦袋上還頂著尋寶鼠,就這么快速后退幾步,讓自己離開過濃的“靈氣”范圍,這才稍稍放松。

    只是還是顯得焦躁。吱吱感受到了,立刻揪住小老虎的耳朵問它:“吱吱吱吱——”

    小老虎又低吼了兩聲。鄔戎機(jī)、聞春蘭分辨不出其中的意思,小耗子卻是發(fā)出一聲驚叫:“吱!!!”

    完蛋了完蛋了!

    這是“妖霧”察覺到了兩個主人的能力,想要反過來將他們“消化”啊!!!

    第137章 水域

    作為天生地養(yǎng)的靈獸, 吱吱雖然不比裂云虎幼崽擁有白虎神獸的血脈傳承,卻也已經(jīng)隱隱感受到了妖霧的本質(zhì)。

    要說它“消化”修士的事兒是出于什么本心,那恐怕當(dāng)真沒有。只是就像云堆厚了要下雨, 雨積多了要流走一樣, 被煉化的靈氣多后, 它就會開始凝成似乎能吞沒一切的霧氣,并且突破所有阻礙去完成這場“更新”。

    吱吱模模糊糊地想, 或許在神獸們的時代,也有自己的先祖看到一切、留下血脈。畢竟尋寶鼠要存活需要的地方更少, 只要一個洞, 就夠它們茍延殘喘。

    到了這一元, 修士們比神獸更進(jìn)一步。他們感悟一切、改造一切, 不怪“妖霧”來得更加氣勢洶洶, 再不為其留下立錐之地……可難道那些人、那些獸族就應(yīng)該死嗎?

    不!

    尋寶鼠快速從幼虎身上跳了下來,竄到了鄔戎機(jī)腿邊。

    鄔戎機(jī)原本就意識到小輩們的情況恐怕有變,此番被他們的靈寵拉扯起衣袍,他便更是確認(rèn)了這點。只是光有確認(rèn)還不夠,他依然不知道下一步要怎么辦。

    作為父親,自己竟然無力至此……鄔戎機(jī)感覺自己的手臂被人按住, 不必想, 對方正是自己的道侶。

    “戎機(jī)!”聞春蘭叫他,“我過去就好!你——”

    她的話沒說完。

    鄔戎機(jī)在心頭道了一句抱歉, 行動上卻沒有絲毫停頓。他知道自己定不住道侶多長時間, 一定要在她恢復(fù)行動之前將事情變?yōu)槎ň帧?br />
    “你要我過來。”鄔戎機(jī)輕聲念,“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來了, 那么九思、阿青……不好!這靈氣怎么如此狂暴!”

    當(dāng)他深入其中的時候,原先看不出的細(xì)節(jié)通通被展現(xiàn)出來!

    在尋常修士眼中, 若說哪里靈氣并不柔和、難以消化,那十有八九是在講舟外風(fēng)暴。可風(fēng)暴的狂亂是“有形”的,人人看到一片狂風(fēng)席卷的區(qū)域就知道不能靠近。眼下不同,靈氣分明只是靜靜地停留在鄔九思和郁青身邊,當(dāng)鄔戎機(jī)親身前去,卻感受到宛若萬千銀針扎入皮膚、扎向經(jīng)脈,在其中不斷翻攪!

    這樣一來,兩個孩子要如何承受!?

    不用吱吱再做什么,鄔九思已經(jīng)明白要怎么做了。

    他后退一步,先離開那片讓人難以忍受的區(qū)域,隨即盤腿坐下!

    接著,鄔戎機(jī)嘗試著將自己的神識探出一點,落在兩個小輩身上。

    他能直接為九思、阿青驅(qū)去作亂的靈氣嗎?……恐怕是不能的,就像當(dāng)年同樣照過道侶大乘時的金光,空間卻只出現(xiàn)在了小輩們之間。眼下,也只有九思和阿青有這種能力去應(yīng)對一切。

    可他總得做些什么。

    既然無法從外部干擾,鄔戎機(jī)便選擇自內(nèi)部下手,增加小輩們與妖霧斗爭的本錢!

    大量本源靈氣從鄔戎機(jī)丹田內(nèi)淌出,當(dāng)真是宛若流水傾瀉。落在其他人眼中,他們雖還不明白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卻也知道事情一定到了頗嚴(yán)峻的地步,這才讓鄔尊者有此番動作。

    再有,鄔尊者的本源靈氣顯露在外,當(dāng)真如同一條璀璨的溪流。金光照耀,他們哪怕只是遠(yuǎn)遠(yuǎn)看著,都能感受到其中的磅礴力量。

    修士們怔然看著,心頭半是震撼,半是焦慮。

    外面……

    到底怎么樣了?

    可惜的是,按說在場唯二能回答他們問題的鄔九思、郁青這會兒還在分身乏術(shù)。

    卻也有好消息。在郁青之后,鄔九思很快也有了靈氣失控的感覺。時隔多年,他的經(jīng)脈再度有了宛若被撕裂的痛苦。過往記憶由此翻騰而來,鄔戎機(jī)鼻翼間浮起淡淡的水腥氣……“咕嚕”,他隱隱約約地聽到,“咕嚕嚕”……

    像是有什么正在水中翻騰、涌動!

    鄔九思知道情形不對,可光是嘗試控制那些外來靈氣、好讓它們不繼續(xù)撕裂自己這一件事,就占據(jù)了他全部的心力。他只能聽著那道水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不光如此,他的面頰、雙手……所有露在外面的皮膚都感受到了瑩潤的水汽。

    這樣不行!

    修士的意識在艱難掙扎,想要自沖擊中脫身,偏偏總是不得其法。

    這樣下去,莫說他們了,空間中的那些道友怕也要跟著遭殃!

    然而危急關(guān)頭,還能有什么辦法?

    “不,一定能有辦法!”

    鄔九思似乎聽到了道侶的聲音。

    阿青的神思還是朦朦朧朧的,卻在這關(guān)鍵時刻用盡全力地掙脫了一刻。

    這句話話像是一雙手,輕輕地、卻也是極為有效地推了鄔九思一把。

    鄔九思仿佛還在原地,卻已經(jīng)從前頭動彈不得的狀態(tài)當(dāng)中脫身了。只是水聲依然徘徊在鄔九思耳畔,他本就有了預(yù)感,此刻定睛一看,果然,最壞的情況發(fā)生了!

    在這片他們創(chuàng)造出的空處里,兩人似乎擁有類似“心想事成”的能力。前頭郁青借此塑造出了和他記憶中一般無二的泥土,眼下出現(xiàn)在鄔九思身畔的卻是茫茫水域。

    水域之外是模糊的青翠山影,伴隨偶爾傳來的風(fēng)吹過林子的動靜。按說還應(yīng)該有人聲的,畢竟鄔九思上次前來是帶著許多太清弟子。當(dāng)他抵達(dá)湖心、與妖蛇——后頭證明是妖蛟——相斗的時候,那些弟子便在為他助威、要他快走。

    可現(xiàn)在,這些動靜都消失了。

    此地畢竟不是真正的玄州仙城,鄔九思知道這點,卻并不掉以輕心。在距離他不遠(yuǎn)的地方,一汪細(xì)細(xì)的漣漪出現(xiàn)了,不斷朝四周擴(kuò)大。

    鄔九思抬起右手,將道侶攏到身后。同一時間,太初扇從他袖中滑了出來。

    他無法確定自己即將遇到什么,也不知道阿青是付出了什么才能幫自己一刻。鄔九思僅僅明白,這恐怕是他們唯一的機(jī)會。

    耀目金光自扇頁爆發(fā),扇骨震顫之下發(fā)出陣陣“嗡嗡”聲響,這聲響卻又被水面炸起、波濤四濺的動淹沒。

    接著,鄔九思嗅到了血腥氣。

    他瞳仁驟縮,哪怕已經(jīng)有所預(yù)計,卻還是為那逐漸在水面之下擴(kuò)散出的暗紅色驚愕。這意味著什么?自己和阿青能“塑造”的不光是泥土、水流,還有……

    生靈。

    “是啊,”鄔九思低低地笑了,“是啊——”

    既然他手中可以長出一朵鳳尾花,既然已經(jīng)知道他們可以在這片空寂天地當(dāng)中任由意念去催動一株靈植長大,那當(dāng)真有一條妖蛇、乃至妖蛟出現(xiàn)在他身前這片水中,又有什么值得奇怪?

    可是,可是!

    當(dāng)初修士們是怎么在嘗試失敗后安慰自己的?塑造生靈,那是唯有天道才能觸及的領(lǐng)域!

    比起驟然得到巨大力量的欣喜,鄔九思此刻更多感受到的是徹骨的寒意。他忍不住想:“如果我和阿青可以,那創(chuàng)造出《鴻蒙陰陽訣》這套功法的人呢?他定然也……”

    現(xiàn)在,那個人去了哪里?

    鄔九思忍不住抬頭。然而入眼的不是昔日歲月中隨處可見的天空云層,他看到的唯有一片遙遠(yuǎn)的蒙蒙霧氣。

    不止如此,隨著水流不斷變得混濁,他手中靈扇上的金光迅速暗淡著。方才被壓下的、經(jīng)脈當(dāng)中不斷傳來的痛意再度出現(xiàn)了,唯一的好事兒,是此刻鄔九思的神思還算清楚。

    怎么回事?——罷了,問題太多,現(xiàn)在不是鉆牛角尖的時候。

    他先重新收起扇子,又將道侶又帶到身前,握住對方的手。

    “阿青,”鄔九思柔聲說,“咱們方才怕是著道了。這地方實在怪異,怕是一時無法摸清。還是先把你我都調(diào)整好,再談繼續(xù)前探的事。”

    話是這么說了,可實際上,鄔九思并不覺得道侶會回應(yīng)自己。

    阿青方才還是暈暈乎乎的呢,就算是尋常時候修士醉靈也不是那么好恢復(fù)的,何況現(xiàn)在?但他講了,對方又總能聽到幾分,這也夠了。

    “九思,”偏偏郁青不光是聽到了,還要叫他,“你聽。”

    鄔九思怔然片刻,很快反應(yīng)過來,“阿青!你?”

    “你快些聽。”郁青又說,“是父親母親……”

    父親、母親?

    鄔九思細(xì)細(xì)去看,這才發(fā)現(xiàn),道侶的眼神還是帶著茫然。只是在這之余,他又很堅持自己的話。見鄔九思不回應(yīng)自己,就又和他重復(fù)起:“九思,快聽。”

    聽什么?他耳畔除了水聲風(fēng)聲之外,哪里有什么多余的動靜?倒是阿青,他又為什么——對了,阿青現(xiàn)在還在醉靈!他能聽到的,怕并非來自外間,而是靈臺上的聲音!

    意識到這點后,鄔九思同樣將自己的神識沉入靈臺。接著,他果真聽到:

    “九思,阿青!”

    “小鄔真人!郁真人!”

    “兩位仙人……”

    “嗷!!”

    “吱吱吱吱!”

    父親的聲音、母親的聲音,還有無數(shù)修士與凡人的聲音一同出現(xiàn)了,很輕,疊疊落在一起。

    就連吱吱和那群妖獸、妖禽崽子的叫聲也被囊括進(jìn)去。鄔九思有一剎那的哭笑不得,可很快,他又“看”到了空間中的一切。

    原來如此。

    這才是他能夠在斬殺水中孽畜之后依然保持清醒的緣故。

    他和阿青是獨二在外的兩個,這里又不止有他們兩個。

    第138章 變故

    有了這個發(fā)現(xiàn), 鄔九思神思一定,心頭也泛起些暖意。

    所有人都在幫他們,他們定然不能辜負(fù)這份期許!

    那就繼續(xù)向前吧。

    默然謝過正在為二人助力的父親, 鄔九思掐算方向, 繼續(xù)循著靈船可能停泊的方向去了。

    有了前頭的經(jīng)驗, 無論是他,還是逐漸消化靈氣、從醉靈狀態(tài)當(dāng)中掙出的郁青, 都開始謹(jǐn)慎地控制思緒,不讓方才的危機(jī)再度發(fā)生。

    如此一來, 兩人面對的注定是一次枯燥無味的行程。四面八方都只有一片空茫。至多至多, 是遠(yuǎn)方還有不曾被功法轉(zhuǎn)換的妖霧。

    或許也可以換個說法。

    那是曾經(jīng)天地初開之時曾有的混沌、無序。

    過往是起始, 而今是終結(jié)。

    ……

    ……

    和他們相比, 空間中的修士、凡人們過得倒是當(dāng)真有滋味些。

    在情況逐漸穩(wěn)定下來之后, 眾人不再全都圍在鄔、郁二人身畔,而是懷著擔(dān)憂,回到自己平時常在的地方,聊聊自己過往的見聞,再拿“定能找到其余修士,順利登上靈船”的話相互安慰一番。

    此外, 也沒忘記每天分出一人, 持續(xù)不斷地將靈氣輸送給那老者。

    老者見他們果真依從前面的承諾做事,一時又是動容又是惶然, 幾次勸道:“我不過是一個累贅, 怎么能勞動諸位……”

    修士們便安慰:“照這么講,小鄔真人、郁真人他們又何必一路帶著我們?對那二人來說, 我們難道就很親近、有用嗎?”

    老者啞然,想說這哪里一樣, 喉嚨又仿佛被什么事物堵住般難以開口,最終還是按照眾人的話躺了下來。

    若是能活,又有誰愿意死呢。

    這只是空間當(dāng)中的一個小小插曲。修士們知道聞尊者近來又是牽掛小輩,又是牽掛道侶,實在無暇顧及更多,便也不曾與她提起。

    聞春蘭而今的確需要這個。她連時不時往自己身邊湊湊、觀察一下主人父母情況的吱吱都沒什么心思理會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道侶身上。愈是看,愈是心驚。

    戎機(jī)的氣息,不對!

    聞春蘭是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一次無法突破、境界跌落的,對此最有經(jīng)驗。雖然鄔戎機(jī)的狀況明顯與她那時候不同,可聞春蘭還是捕捉到了二者間的相似之處。

    她的眉尖壓了下來,很快又意識到不妥,于是恢復(fù)尋常模樣。

    自家人察覺異常是一回事,旁人也發(fā)覺情況不對就是另一回事了。

    聞春蘭不動聲色,開始嘗試用兩人之間的道侶契聯(lián)絡(luò)鄔戎機(jī)。

    若是拿尋常法子問話,怕是要打亂對方心神。好在他們結(jié)契日久,換種方式,再多花些工夫,還是聽到了對方的聲音。

    鄔戎機(jī)說:“外間發(fā)生了什么,你我都不知道,可九思和阿青一定遇到了不小的麻煩。”

    聞春蘭何嘗不明白這些?“可戎機(jī),你……”

    “眼下沒有靈氣能補(bǔ)充,我在這兒耗些修為,總好過他們兩個在外出事。”

    聞春蘭不說話了。

    她意識到,自己恐怕也會和道侶做出一模一樣的選擇。

    那是他們的孩子,也是空間中所有人活下去的希望。于理于情,她都希望九思和阿青能平平安安,哪怕自己要付出些代價。

    “你說得對。”又半晌,鄔戎機(jī)聽到聞春蘭說,“但光是你一個人,又能堅持多久呢?”

    鄔戎機(jī)心頭有所預(yù)感,想要阻止,偏偏以他現(xiàn)在的狀態(tài),稍稍一動,都有可能讓外間再度出事。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道侶在另一邊坐下,送出自己的本源靈氣。

    這種事,有了一,就有二。

    很快有其他修士留意到這邊的變化,空間里響起一片低低的議論聲。起先是問救命恩人那邊可是又碰到什么麻煩,后頭則是察覺到,或許兩位尊者已經(jīng)有所行動,為他們將麻煩抵擋在外。

    諸人汗顏,慢慢停下話音,重新回到鄔家人身邊,與鄔、聞一樣盤腿坐下。

    一個又一個人的本源靈氣傾瀉而出,圍繞著鄔九思和郁青織成大網(wǎng),將他們籠罩其間。

    這片網(wǎng)上不斷有靈光閃爍,正式所有人的力量匯聚到一起,再通過那縱橫交錯的大網(wǎng),輸送至鄔、郁二人丹田。

    饒是聞春蘭對這樣的場面已經(jīng)有所料想,可真正發(fā)生的時候,她心中仍然浮出許多喟嘆。

    原本只是覺得既然牽扯到了眾人性命,便不好講事情捂到自己一家身上,現(xiàn)在看……

    她唇角略略彎起一刻,很快又重新壓下,仿佛從來不曾有過波瀾。

    ……

    ……

    從前總有修士以上古大椿自比,又將凡人比作螻蟻朝菌。

    鄔九思和郁青不會這樣輕蔑旁人,可他們同樣覺得,時間是一種自己擁有太多,近乎難以計數(shù)的東西。哪怕是他們,也是在妖蛟的預(yù)言與天機(jī)鏡召問結(jié)果之下格外勤勉了幾分。

    可從前又沒有什么時候像現(xiàn)在一樣,身側(cè)沒有起落的日月,沒有升落的潮汐,沒有枯綠的山林……離開這些,兩人驟然意識到,原來這才是真正失去了“時間”的感覺。

    最初的時候,他們還會通過體內(nèi)靈氣運轉(zhuǎn)的情況來判斷過了幾日、幾個月,甚至幾年。可隨著他們所到之處不斷增加,身旁的“妖霧”變得越來越少,忽有一日,郁青問鄔九思:“九思咱們已經(jīng)出來多久啦?”

    鄔九思啞然片刻,回答:“我也不知道。”

    郁青便“啊”了聲,難得地停下腳步、還望四方。

    “我也不知道,”他小聲地、輕輕地講,“但我總覺得咱們已經(jīng)走了足夠久……若是從前,怕是連北州的路都要走完了。”

    沒有再說下去,可鄔九思能明白道侶的意思。時至今日,他們依然沒有見到那艘靈船。船上之人的杳無音訊,當(dāng)真是因為有妖霧阻斷了雙方之間的聯(lián)系嗎?還是另一種他們其實早已想到,只是一直不愿承認(rèn)的可能性?

    “北州那么大,”鄔九思的語氣十分和緩,“興許他們到了西邊。”

    郁青眼神動了動,“西邊?”

    從前倒是能從日出日落里判斷東西,可現(xiàn)在呢?……妖霧吞噬的恐怕不光是地面上的一切,還有日月。

    時至今日,兩人已經(jīng)不會再因這個念頭不寒而栗了,取而代之的是茫然、孤單。

    他們會與對方講話,以此排解寂寞,卻也總會有些話題停下、忘記繼續(xù)的時候。往往起先還不覺得有什么,可時日一長,看著周邊的一切虛無,鄔九思和郁青一不留心,耳畔就只剩下自己的心跳聲。

    最先還是細(xì)微的“咚咚”動靜,往后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終于化作一道轟然炸裂的驚雷,將二人劈醒!

    如果不是還能“看”到空間內(nèi)的情況,知道不光有他們兩個人活在世上,他們或許已經(jīng)停了下來,隨意找個地方布置出山河屋舍,把這當(dāng)做曾經(jīng)的太清洞府,自欺欺人地生活下去。

    可看著眾人眼角漸漸出現(xiàn)的紋路,鬢角慢慢多了的銀霜,他們便還是繼續(xù)走。

    分不出“西”是哪邊也沒關(guān)系,兩人掐算了番,得到一個方位。郁青還在這個時候和鄔九思玩笑,說:“以這些年里你我增長的修為,若非如今已經(jīng)沒了天劫雷云,興許咱們已經(jīng)是父親、母親當(dāng)年的境界。”

    鄔九思跟著笑了,是有這種可能。

    “只是父親、母親……唉,還有大伙兒,”郁青又嘆息,“他們?yōu)樵蹅冏隽撕枚唷!?br />
    別看兩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憑借自己的力量和妖霧對峙、將其不斷轉(zhuǎn)化為普通靈氣,可若沒有最初空間當(dāng)中眾人的助力,他們縱然可以擺脫妖霧,也再難前行。

    按說若是沒有鄔九思和郁青,他們早早就被妖霧吞噬。以一身修為換得性命無虞,并不算虧本買賣,可人心又怎能這樣計量?……看著修士們一個個跌落境界,卻又無悔于自己曾經(jīng)的選擇,鄔、郁每每都有動容。

    還是要繼續(xù)走、繼續(xù)找啊!

    如此又是不知多少個春秋。兩個人沒有適應(yīng)孤寂,卻適應(yīng)了愈來愈濃郁的靈氣圍繞在自己身畔、沖刷著經(jīng)脈。若是現(xiàn)在的他們回到早前鄔九思“斬蛟”的時刻,怕是只要一個眨眼,就能讓一切平息。

    兩人神識覆蓋的范圍也在不斷增長。靈船還是沒有蹤跡,他們卻有了其他發(fā)現(xiàn)。那片不久之前才在回憶中出現(xiàn)過的湖泊和旁邊的青山,那株被鄔九思信手?jǐn)S在地上的鳳尾花,那塊小小的、郁青踏過之后就忘記了的土地……

    莫名的,一個念頭浮現(xiàn)在二人識海當(dāng)中,是:“如果我愿意,這一切將換一副模樣。”

    如果,我愿意……

    大片青山以湖畔的蒼翠之色為起點,開始連綿伸展!

    無數(shù)青苗從土地當(dāng)中露頭、生長,雨露點綴其間!

    我掌控一切,我便是那主宰!

    我——是這樣不錯……可是,除了“我”以外,這里是不是還應(yīng)該有其他人嗎?

    “怎么回事?”空間當(dāng)中,原本只在養(yǎng)神的眾人驟然意識到不對。

    為什么他們腳下地面開始震蕩?為什么看慣了的霧墻之外漸生綠意?

    “九思,阿青!”鄔戎機(jī)和聞春蘭嘗試呼喚,“又出什么事了?你們可還安好?”

    他們視線當(dāng)中,兩個盤腿而坐的小輩身形已經(jīng)近乎消失,只是二人面上神色有所不同。

    鄔九思無悲無喜,仿若高天;

    郁青則似有掙扎之色,身體也微微顫抖起來……

    第139章 消失

    郁青的確在掙扎。

    他并未明白一切是如何發(fā)生的, 只是在念頭轉(zhuǎn)到“其他人”的那一個,忽地察覺到了怪異之處。

    我是怎么了?

    為什么會覺得自己能夠擁有一切、掌控一切?

    是,此刻的他仿佛是擁有了些不俗的能力, 可把幾塊山搬來搬去有什么意思?對他來說, 修行路上最重要的永遠(yuǎn)是身邊的人啊!

    身邊——的人……

    郁青緩緩地、艱難地扭過頭。

    在察覺自己連做這樣一個動作都充滿了阻力的同時, 他看清了鄔九思此刻的面容。

    郁青注視著那張看不出喜怒的臉,思緒尚未來得及轉(zhuǎn)動, 眼眶已經(jīng)開始酸澀。

    哪怕意識已經(jīng)開始淡漠,他的身體依然留有幾分本能。

    自己曾看過這個樣子的九思。在他費盡心思, 一度殞命, 終于將那株風(fēng)露云英送回天一宗的時候。

    修士不會遺忘, 只會減少想起的次數(shù)。曾經(jīng)的郁青就是這樣, 在漫長的歲月當(dāng)中, 他擁有了太多與道侶在一起的快樂記憶,曾經(jīng)的事情變成了過眼煙云。可當(dāng)下,回憶卷土重來,那時的絕望痛楚在他心頭快速升騰起來,釀作一杯苦澀的酒,再一口灌進(jìn)他的喉中。

    郁青舌尖是澀的, 喉嚨是酸的, 眼眶也開始發(fā)紅。

    他意識到的時候,自己已經(jīng)在不斷流淚了。

    “九思, ”郁青艱難地張開雙唇, “你這是怎么了,九思?”

    他沒有得到回答。

    不止如此, 郁青還清楚地感受到,兩個人之間的道侶契在變淡。

    他心頭燃起巨大的恐慌, 前所未有的“我將失去他”的意識出現(xiàn)了,用最快的速度席卷了郁青整個靈臺。

    他驟然明白過來:“這就是《鴻蒙陰陽訣》修行中的最后一步,也是上一元的終結(jié),下一元的開始!”

    九思和自己走過的地方,鴻蒙不再,在的只有屬于下一元的嶄新未來!他們塑造一切,控制一切,化作高天!

    ……也,失去一切。

    郁青苦中作樂:如果自己沒有反應(yīng)過來,日后怕是要與道侶融為一體,這也算是永不分開。

    可光是這樣哪里夠呢?他再也沒法聽到九思的聲音,看到九思的笑。

    是,兩人去過很多地方,已經(jīng)擁有很多回憶,可那哪里夠呢?過去始終有重?fù)?dān)壓在他們肩上,再快活的時候也帶著一份擔(dān)憂。不是沒有想過“若你我、眾多修士當(dāng)真從這一切中解脫”,可是當(dāng)時甜蜜的話,又怎么比得過真正經(jīng)歷過?

    郁青的眼淚還在不斷流下,順著面頰蜿蜒,從下巴滴落。他的手指感受到了一點涼意,接著手指也能動了。

    周圍的綠色越來越多,遠(yuǎn)方也有了煙霞的顏色。郁青嗅到了泥土的、靈植的氣息,還有林子里輕輕的“啾”的一聲。

    生命在這里開始。或許許多、許多年以后,又會有生靈觀察著日出日落,云卷云舒,去總結(jié)出天地的規(guī)則,將其化作一本功法,由此走上探尋大道的路。

    可是、可是……

    他的道侶!他的家人!他的師門!

    曾經(jīng)的一切,到底是不在了啊!

    到了新的生靈歡呼雀躍的時候,又有誰會記得他,記得九思呢?他們怕是還要說一句“天道無情”,就像是曾經(jīng)的修士們。可郁青明明知道,他的道侶最是溫柔不過。

    有風(fēng)輕輕吹過他的面頰,像是一種無聲的安撫。

    郁青瞳仁驟然收縮,抬手想要抓住什么,可只抓住一場空。

    他卻還是從中得到了提醒,趕忙傾身往前,兩只手扣住鄔九思的肩膀,抓住對方開始搖晃:“九思!九思!你還在的,對不對?你還沒有被完全……”

    這個時候,郁青是真的懊惱自己從前為什么不更勤奮些了。如果他才是兩人當(dāng)中修為更高的一個,那更早“迷失”的就是他,哪里會是九思!

    他的動作注定無人理會。更讓郁青驚懼的是,他竟然覺得道侶衣服之下的身體有些空。

    這一點,空間當(dāng)中的人看得要更明白些:鄔九思的身體已經(jīng)近乎完全消失了,難怪郁青再怎么嘗試呼喚他都沒有用。

    那他們又能做些什么呢?

    聞春蘭將自己的面頰埋在道侶肩頭,不忍再看。

    他們身邊的靈霧還在消失。不出意外的話,要不了多久,眾人就能真正存在于鄔九思塑造出的嶄新世界。

    可這有什么值得開心?她的孩子付出了那么大的代價啊!

    鄔戎機(jī)與她是差不多的心思,只是目光到底仍然停留在兩個小輩身上。

    看著郁青哭、叫,他心頭也是空空如也。想到九思剛剛出生的時候,那么小小的、柔軟的一點。他抱著這個孩子,只覺得天底下所有最好的東西都配得上他。悉心養(yǎng)著,找出自己最珍貴的藏品為他煉制玩具。到了九思引氣入體的時候,前所未有的自豪感將鄔戎機(jī)淹沒。他和道侶一起在太清峰山巔,拿著酒杯相互一碰,笑著說:“咱們的孩子,是個天才!”

    自然,哪怕孩子只是一個尋常人,他們待他也會有一樣的疼寵。可到底還是要能在修行路上走得更長久,一家人才能在一起更多時候。

    接著……

    接著,道侶的情況越來越糟,九思卻已經(jīng)是能支撐門戶的模樣。他們最終還是做出了那個決定,從孩子身邊離開,走前托了仲林師弟照料他。

    哪里能想到呢?兩個人閉關(guān)之后,九思身上會發(fā)生那么多事。他們的孩子受傷了,兩個人不知道。他們的孩子收徒了,兩個人不知道。他們的孩子成親了……嗯,這回終于知道。

    “九思。”郁青也意識到,自己恐怕是抓不住道侶了。他崩潰地將人摟住——將人的衣服摟住——滿心只剩下一個念頭:“怎么偏偏是你呢!”

    對啊。

    九思修為更高,所以他更早地觸碰到了人修與“天道”之間的極限。可功法是兩個人一起修的,九思可以,自己也可以!

    郁青倏忽振奮起來。

    九思已經(jīng)在忙著布置萬物了,自己卻能迎頭追趕。

    等到追到了,就把他拽回來!——當(dāng)然,這么一來,自己多半是逃不掉的,但是……

    “父親母親本就是你的親人,”郁青小聲說,“他們能那么關(guān)照我,我已經(jīng)很開心啦。”

    看著心愛的人的容顏,郁青又怔了片刻,隨即笑了出來。

    “我從前覺得,若是能重新回到你身邊,無論付出什么代價都是愿意的……可你那么好,又怎么會讓我有什么‘代價’?”被焦蒼殺死一次、寸斷經(jīng)脈一次,當(dāng)然也是真的極痛的,可眼下看,又的確早已往去了。“現(xiàn)在倒是好了,我竟是主動要離開。

    “九思……”

    郁青嘆了口氣。

    “真是舍不得啊。”可是,再耽擱,就要來不及了。

    維持著擁抱道侶的姿勢,郁青閉上了眼睛。

    意識所至之處,濤濤波浪拍打海岸,濺出潔白浪花;

    飛鳥的翅膀掠過白云,鳴叫聲環(huán)繞天際;

    樹梢泛起新綠,在靈氣與陽光的滋養(yǎng)下煥發(fā)出勃勃生機(jī)……

    這一切是多么美麗。

    我愛的人,可以生活在如此美好的世界里。

    郁青由衷地感到高興。然而高興之余,到底有一點遺憾:對九思來說,能繼續(xù)與父親母親一起生活是很不錯,可沒了袁師叔他們,總還是顯得不足。

    如果可以找到他們,如果——

    更多事物涌入郁青的腦海,沖淡了原先的念頭。

    他的神識還在不斷向外鋪展,去精細(xì)雕琢這片剛剛誕生的天地。慢慢的,屬于“郁青”的一切越來越淺淡,像是墨水滴進(jìn)了水里。

    舊的天道隨著世界歸于鴻蒙隕落,新的天道正在誕生。

    祂用自己最后的意識,越過那些新出現(xiàn)的高山,湖泊,草原,驅(qū)散仍然縈繞在外的霧氣,想要最后進(jìn)行一次找尋。

    這時候,一大片明亮耀目的“光”,落在了祂的眼里。

    “啊,竟然。”

    鄔九思聽到一聲輕呼。或許過了一刻,或許已經(jīng)過去許多漫長時候。他睫毛顫動,眼皮顫動雙目睜開——

    懷中有什么輕飄飄的東西。他怔然片刻,低頭去看,只見自己兩臂之間是一身青色法袍。隨著他的動作,法袍柔軟地垂落下去,掛在鄔九思臂彎。

    鄔九思起先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他的記憶還停留在自己與道侶一同行走在蒼茫當(dāng)中,聽著彼此“咚咚”心跳的時候。再接著,他好像看到了很多事物,也聽到了很多聲音。

    鄔九思的身體開始顫抖。

    他發(fā)覺了,落在自己臂彎的法袍胸襟有一片濕漉漉的痕跡。手指觸碰上去,便似聽到它曾經(jīng)主人遺憾的、嘆息的聲音,“九思,看來我還是不能一直與你一起……

    “我這么做了,你會不會生氣?

    “可是九思,即便你生氣……”

    而后呢?

    阿青接下來還說了什么?他難道連完整的話都沒有留下,就消失了嗎?

    鄔九思還沒來得及想出一個結(jié)果,便聽到旁人在叫自己。

    他抬起頭,先看到了父母。再接著,是他們身畔的大片光色。

    還有,那片光色之后,一個個熟悉的面孔。

    “小師兄!”孔連泉差點哭出來了,“你們竟然還活著!”

    鄔九思被這場面弄得頭腦發(fā)懵,隨即又反應(yīng)過來:“連泉?師叔?師兄師姐?!——這里難道是?!”

    第140章 重逢

    鄔九思認(rèn)出了眼前是哪里。

    光色, 倒影,荒原之上的“水面”……

    鏡原。

    再看看孔連泉驚喜的面孔,他有無數(shù)問題想要講出口。偏偏此前消耗太大、支撐太久, 而今一朝安寧, 濃濃的疲倦像是潮水一般涌來, 不等鄔九思問出第二句話,就將他淹沒。

    孔連泉眼睜睜地看著小師兄倒了下去。

    他瞳仁驟縮, 本能地想要伸手將人扶住。然而不等他動作,旁側(cè)便吹來一道清風(fēng), 仿佛將人扶住。

    孔連泉注視著這一切, 心頭疑惑不比鄔九思少半分, 尤其是——

    “兩位師伯, ”再抬起頭, 看向鄔戎機(jī)、聞春蘭,他心情復(fù)雜地問,“你們怎么,已是凡人……”

    鄔、聞看看他,再看看后頭的袁仲林等人,微微苦笑:“這, 就說來話長了。”

    不光是他們一行, 看來先前上了救世靈船的人,同樣也有一番“說來話長”。

    等到鄔九思再度醒來的時候, 眾人已經(jīng)搞清楚了狀況。

    鄔家四口與被他們帶了一路的修士、凡人們的經(jīng)歷固然傳奇, 可其他人也不遑多讓。

    和鄔九思、郁青原先猜測的差不多。在玄州最后一片區(qū)域被妖霧吞沒的同時,救世靈船也在面臨危機(jī)。面對自四面八方而來的詭異霧氣, 袁仲林等人還想一搏,回到天一宗里帶回師兄師姐一家, 可其他門派、勢力卻堅持要離開,不愿為了區(qū)區(qū)幾人陪葬。

    諸多天一峰主相攜來找袁仲林,勸了他整整一日。

    對修士來說,這仿佛是眨眼即過的光景。可在危機(jī)當(dāng)中,一日已經(jīng)能決定太多事情。

    回天一方向的最后一條路,這會兒也被霧氣堵死了。

    大約也是因為這點,金峰主等人方從袁仲林處離開。

    孔連泉來找?guī)熥穑瑔査y道當(dāng)真沒辦法了嗎?袁仲林沉默片刻,安慰徒弟:“這霧興許只是截斷了咱們之間的通路,你師伯一家還有去他地方能去。等到風(fēng)把它們吹散,咱們還能見著。”

    這只能說是一個“期待”。可除了懷抱期待之外,他們已經(jīng)沒有任何辦法。

    再說,很快他們也要面臨自己的危機(jī),再無暇思量更多。

    截斷靈船回到天一宗的路后,事情并沒有結(jié)束,仍有妖霧不斷涌來。

    眾人原先還能自我安慰,同樣的場面,他們已經(jīng)見過很多了。可眼下看,事情仿佛沒有那么簡單。

    靈船依舊在風(fēng)暴當(dāng)中穿行,一個說法悄然流傳開:他們從前已經(jīng)躲藏太久,無所不能的霧神早被激怒,正要懲罰船上的人。

    他們的死亡定然不會像其他生靈那樣無聲無息,而是要經(jīng)歷最暴烈慘痛的酷刑!

    想要避開這一切,只有一個辦法:趕在霧神追上來前以身相投,用血肉平息祂的怒火。

    乍聽這話,鄔九思:“……”

    來看望他的孔連泉苦笑一下,攤手:“很荒謬是吧?好不容易逃了出來,又要把自己往火坑里送!既然如此,當(dāng)初還爭什么上船的名額?”

    雖然這份爭搶并沒有起到太多實質(zhì)作用。愿意上船的人,幾乎都不會被拒之門外,只是時間早晚問題。

    發(fā)覺拜霧教成員也悄然潛入之后,船上各個勢力以最快速度做出了反應(yīng)。

    他們平日是會針對資源分配吵吵架、斗斗嘴,可這種大事上,還是沒人含糊。

    散播謠言的人以最快速度被找了出來,對方臉上卻并無恐慌,只有對自己認(rèn)定之事的狂熱信念。

    這反倒是鬧得抓了他的人頭疼。論和其他勢力打太極,他們是擅長的,可面對這種純粹的瘋子……

    哦,瘋子偷偷藏了一艘靈船,暴起逃走之后就直接沖向妖霧了。

    那沒事兒了。

    這個小小的麻煩,沒被眾人放在心上。

    他們有自己更關(guān)注的事:前方能走的路越來越少了,他們或許當(dāng)真要被吞沒,最后也不過是比那些瘋子多活了幾天。

    絕望的情緒在船上蔓延開來。拜霧教是沒了,他們留下的話音卻仿佛縈繞在每個人耳邊。

    孔連泉悄悄和鄔九思承認(rèn),那個時候,自己剛剛安慰完別人,轉(zhuǎn)頭就拎著酒去找父親,連“阿娘沒得早,現(xiàn)在我們兩個終于要與她團(tuán)聚”這種話都說了出來。

    再接著,他就被父親孔秦抽了一頓,趕了出來。

    “……”鄔九思忍俊不禁,唇角略略勾起一點。

    孔連泉看著這幕,悄然松了一口氣:小師兄可算笑了。

    這還是兩方重逢至今,他頭一次看見小師兄笑呢。

    其實孔連泉這趟過來,也是帶著任務(wù)的。阿青沒了,作為他道侶的鄔九思該有多難過?可偏偏他只是安安靜靜地待著,不說笑了,連哭也沒有。這副樣子,怎么能不讓周圍的人擔(dān)憂?

    眾人知道孔連泉的性子是他們師兄弟姐妹當(dāng)中最跳脫的一個,便把他派出來,打著給鄔九思講講靈船之前發(fā)生了什么的名義,看能否逗鄔九思高興。

    現(xiàn)在看來,總算能說一句幸不辱命。

    只是阿青……唉。

    孔連泉心頭也是悲傷。這些年,人人都失去了很多親朋,可再聽到這樣的消息,還是要忍不住難過。

    他消化了片刻,又打起精神,繼續(xù)和鄔九思娓娓道來。

    “我們當(dāng)初也是再沒辦法。也不像小師兄你,竟然得了機(jī)緣,能在那霧里行走。要讓它沾上了船,可是一切都完了。

    “若是天機(jī)鏡在船上就好了,說不準(zhǔn)能召問出一個我們能去的方向,可那會兒也沒辦法。

    “大伙兒就跟那沒頭蒼蠅似的,顧不得其他,只一門心思往妖霧還沒覆蓋的地方闖。

    “然后,我們就到了這里。”

    孔連泉說到這兒就停了下來,身體稍稍前傾一點,像是在期待什么。

    鄔九思緩緩領(lǐng)悟到,接話:“鏡原?”

    “是!”孔連泉振奮,“小師兄,你也發(fā)現(xiàn)了吧?妖霧進(jìn)不來這里!”

    鄔九思眼神動了動,記起自己昏睡之前的場景。的確,與外間被妖霧吞噬的一切不同,鏡原竟還保持著六千年前的樣子。它靜靜地存在著,庇護(hù)每一個無意中闖入的生靈。

    “從前不就說沒人能在鏡原上攻擊旁人嗎?任何靈氣的反應(yīng),在這兒都能被原路返回去!但沒想到,它連那妖霧都能防住啊。

    “若是早早知道這點,”孔連泉說,“從前怕是……不過,現(xiàn)在說這些也來不及了。”

    他稍稍喪氣了一刻,很快又恢復(fù)笑臉,“我們原先想著,妖霧花了幾千年吞噬四州,接下來它們縱會消散,也總要等到百年、千年以后。卻不曾想,小師兄你們找來了,妖霧也散了!雖然外間仿佛并不是落鳳原,卻到底是一樁好事啊。

    “這些天,已經(jīng)有許多人在往外走,想要看看能不能碰到新機(jī)緣。不過大部分人還在觀望,大伙兒之前實在是被嚇怕了。

    “對了,還不曾恭喜小師兄。我現(xiàn)在都看不出你的修為,是又進(jìn)境了吧?……師伯他們跌落境界的事兒,師尊、我父親他們已經(jīng)在想辦法了,他們說前頭是自己消散了靈氣,既然如此,興許還有辦法挽回,你也別太擔(dān)心。”

    鄔九思聽著,臉上的笑意緩緩消散。

    他沉默下來,孔連泉看在眼中,語氣也一點點變化,透出幾分不安。

    “我聽師伯他們說,阿青走之前,仿佛你們還出了什么事。

    “小師兄,他肯定也希望你好好的,對不對?”

    “連泉。”鄔九思叫他。

    孔連泉瞳孔猛地收縮,身體也本能地坐直,“是!”

    鄔九思看著他小心翼翼的樣子,閉了閉眼睛,到底在唇角扯出一點不算笑意的弧度,“我知道。”

    孔連泉喉結(jié)滾動,“嗯!”

    鄔九思有問:“你說鏡原外面變了?”

    孔連泉還是沒從緊張中緩過來,依然重重回應(yīng):“是!”

    鄔九思:“……”

    鄔九思道:“我想出去轉(zhuǎn)轉(zhuǎn)。”這句話后,不等孔連泉開口,他又道:“我自己去。師叔那里應(yīng)該還有很多你要幫忙的地方,就不用管我了。”

    孔連泉臉上露出幾分糾結(jié)。

    鄔九思注視他,緩緩說:“連泉,我知道你們擔(dān)心,但……你也說了,阿青愿意為了我離開,他一定也希望我好好的,我怎么可能再做什么傻事?”

    小師兄這會兒還只愿意說“離開”啊。孔連泉默默地想。

    接著,他又想到,以小師兄眼下的修為,真想做點什么,又有誰能攔得住他?愿意在這兒和自己費口舌,已經(jīng)很能說明情況。

    于是他點了頭,又記起什么,從袖子里扒拉出一大堆信符塞給鄔九思:“有事兒就找我們!一定要找啊!”

    鄔九思怔然片刻,微微笑了。

    孔連泉離開后,他并沒有按照前面說的直接“走走”,而是先去看了父母。

    只是境界跌落后,鄔戎機(jī)和聞春蘭又再度找回了他們當(dāng)凡人時會有的那些需求。他到兩人眼下的住處之外時,父親母親正在榻上安眠。

    鄔九思無聲地閃身到榻邊,在他們身旁坐了良久,聽著父母的呼吸聲,思緒里一片寂靜。過了更長時間 ,才分辨出一點念頭:“父親、母親都安好……”

    阿青知道了,多半也要高興。

    可是阿青,你現(xiàn)在還會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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