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分別之后
從父母屋中離開之后, 鄔九思到底來到外間。
幾個閃身過后,人已經站在“鏡面”與外間綠意的交界處。
與往日不同,眼下時刻, 此地竟然說得上“熱鬧”。正如孔連泉先前告訴鄔九思的那樣, 有許多修士想要外出探索, 又到底擔憂妖霧卷土重來。
湊在一起商量來,商量去, 總是無法下定決心。
發現又有新人出現,修士們起先并未在意。直到有人留意到來者面容, 他們呼吸一滯, 登時低聲議論起來:“那位……”
“便是那位嗎?!”
“是了!當初師尊還在的時候, 曾帶我們師門中的兄弟姐妹前去玄州增長見識, 那會兒正與他見過……咳, 遠遠見過。那會兒只道小鄔真人是天之驕子,后來聽說他們一家子沒來得及出來,我還感嘆了一番。沒想到,人竟是生生從妖霧里闖出活路!”
“嚯!當真不知這是怎么做到的。”
“要不然……去問問?”
“問?”
“小鄔真人既是從外頭來的,總是知道些外間狀況吧?從他那兒先聽上一二,也好過咱們兩眼一抹黑啊!”
的確是這個道理, 眾人很快便被說服。再相互看看, 很快點出幾個人,結伴上前來到鄔九思眼前。
鄔九思:“……”他其實并不愿意與旁人打交道, 只是獨自想想道侶。可都被認出來了, 轉頭走人也是怪事,只能暫且按下心思。
只是也暗暗決定, 等這伙兒人走了,自己便悄然改變容貌。
面對諸人小心翼翼的問題, 鄔九思:“外間,自此往前千里、萬里都是綠地。”
修士們聽到這兒,先松了一口氣,卻也疑問:“這么說來,北州是徹底與從前不一樣了么?”
鄔九思聽得一怔,再看修士們的眼睛,忽然意識到,這些人還不知道自己已經踏入新的一元的事情。
自己和阿青經歷了什么,又做過什么,怕是只剩自己記得,就連前頭在空間中的父母、修士們都一片茫茫然。
他喉嚨里多了幾分澀然,開口時還是平靜模樣,回答:“怕是已經沒有‘北州’了。”
眾人:“這……?”
鄔九思輕輕閉上眼,腦海當中自然勾勒出自己曾經“安排”出的山川湖海。他已經從那會兒的狀態中脫離許久,眼下回想,也如霧里看花。只是“花”是什么樣子,世界成了什么模樣,到底還能說出一二。
點點靈光在他面前升起,湊在一起便成了一根一根的光線,再編制起來就是一張頗精細的圖景。太初扇從鄔九思袖中滑了出來,扇頁合攏著,扇頭正點在圖景上的一處。修士們去看,發覺這兒是再平滑不過、毫無其他標識的一片區域。他們起先還有疑問,很快,問題隨著鄔九思的話音被打消,化作濃濃訝然。
“這兒是鏡原。”
鄔九思說。
“這兒,”扇頭稍稍偏移,“便是你我所處的位置。再往外,是一片青山,茂林環繞……”
隨著話音,他的神識也不斷往前推去。倒不因別的,只是眼前一片區域并非出自鄔九思之手,而是阿青……
他暫且壓下心思,仿佛從容地和修士們描述自己眼下“看”到的場景。然而說著說著,鄔九思的話音猛地停了下來。
眾人期待地看他,見小鄔真人遲遲不說話,又有些擔憂:總還是有些危險在里頭的吧?這會兒不言語,莫非是記起了什么藏在里頭的妖獸?……雖然小鄔真人一行出現在鏡原上的時候,自己并不在現場,可聽旁人口中的意思,無論是他還是同行的其他修士,可都吃了不少苦頭。
在鄔九思還不知道的時候,修士們已經在腦海里寫出一部完整的話本。這時候,鄔九思終于有了反應。
他眉尖猛地一抖,握著太初扇的手也跟著微微顫抖。這份顫抖十分細微,旁人近乎無法察覺。只有鄔九思自己知道,他的心神正在怎樣強烈震動!
太清峰?
出現在鏡原之外的,竟然是太清峰!
他在這里出生,在這里長大,最熟悉其中的一草一木,絕不可能認錯。
可同樣的,他又無比清楚地知道,這兒距離玄州、距離天一宗曾經在的位置是多么遙遠,而他真正的家園又早早化作鴻蒙之所,絕不可能再度出現。
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
道侶曾經的話突然落在鄔九思耳畔,是:“等到金峰主、孔尊者他們當真在風暴當中造出新州,咱們就在上面找一塊地方,也叫它‘太清’。”
阿青這么講,是要安慰他。知道鄔九思對故土有多么不舍,可的確已經到了不得不離開的時候。所以他握住鄔九思的手,笑著安慰他,想讓他開懷片刻。
鄔九思那會兒不曾直說,眼下卻有了模模糊糊的念頭:“或許那會兒我說‘也不錯’,并非真的多么期許這天出現,而是……而是我知道,無論去了什么地方、新的修煉之所有沒有太清,阿青都總會在我身畔。”
怎么偏偏就反過來了呢?太清還在,阿青卻走了!——這不是我要的,難道你沒有想過?
鄔九思手腕顫抖的幅度更大了,這一下,就連在場的其他修士也看出不對,停下對靈光輿圖的研究,轉來關切地問他:“小鄔真人!怎么了,難道是舊傷發作?……我這兒還有幾顆回春丹,是上品的,先拿去用?”
回春丹——阿青也很擅煉制……
鄔九思喉嚨里的澀意更加明顯,連眼眶、鼻腔都感受到了強烈的不適。
他少有這樣的時候,一時竟是整個人都落在怔怔然中,不知發生了什么。又本能不愿旁人看到自己失態,于是到底閉了閉眼睛,勉強調整過情緒,能拿尋常語調答:“這幅輿圖就留在這兒吧,你們隨意看,我先……回去了。”
這句話后,鄔九思“唰”得展開太初扇。修士們只覺得一股清風從面前卷過,再接著,小鄔真人已經沒了影子。
眾人:“……”
好吧,小鄔真人的名頭是帶了個“小”字,可那也是因為他父親還在,又頂著“尊者”的名頭。雖然眼下來看,鄔九思本人的修為已經完全超出他父親、真正堪稱當今的第一強者,可眾人還是有些沒適應新叫法。
而像現在的場面,就可以簡稱為“大佬的事兒,你少管”。
眾人的注意力很快又轉回輿圖上,細細研究起來。
他們后頭又發出了多少驚嘆便暫且不提,只說鄔九思。
他再一次腳踏實地時,人已經來到了“太清峰主峰峰頂”。
來時心里做了無數預計,可等當真看到熟悉的洞府出現在眼前時,鄔九思還是愣在原地。
耳畔仿佛又響起人聲。自己年幼的時候,父親母親便在此地釋放出妙音鐘,以此指導他學會精準控制靈氣;
等到自己邁入元嬰,能夠獨當一面,母親的情況愈來愈糟,父親便將太清交到他手中,自此每日他都要從此處眺望后山方向,期待父母早日平安歸來;
再往后,依然是一切尚未覆滅的時候,祝伯敏、祝仲學兄弟,加上后面一輪又一輪的值守弟子在這里來來去去,談天說地;
師叔、師兄師姐和連泉時不時來一次,帶來各處見聞,鄔九思知道,他們是擔心自己日子過得無趣。
眾人說是已經不需要吃喝,可當真有有那仙谷釀出的酒水、靈獸肉烹飪的佳肴,又有誰愿意錯過?于是山頭花樹之下的石桌邊,留下過無數眾人說說笑笑、快活自在的回憶。
而現在,鄔九思重新坐在桌旁。他靜靜地、一動不動地看著前方的群山,縈繞在山頭的霧氣。
絲絲縷縷的輕風從他身畔拂過,帶來若有若無的花香花香。接著,是清脆動聽的鳥鳴。
這好像是許許多多個鄔九思曾經度過的下午。很快便有一個青年抽出法器,在他眼前的空處舞刀弄劍。興致上來了,還會借著刀氣劍氣,在對面山崖上寫下鄔九思的名字。
到了這種時候,鄔九思就會哭笑不得,問他:“阿青,你這是做什么?”
郁青振振有詞地回答:“我看那山崖上太空了,總該有點什么搭配。你名字好聽,落在上面十分相稱。”
鄔九思心想,我名字好聽嗎?……怕是對阿青來說,我的一切都是好的。
原先想拿這話來笑一笑道侶,可看著郁青搶先一步露出的燦爛笑容,鄔九思又覺得沒有必要。
他們的時間還長,還有那么多光景。哪怕——哪怕真的走到了最糟的一步,鄔九思相信,兩個人也會迎來同一個終結。
他沒有想到,事實卻是道侶離開了自己。
旁人不知道阿青究竟為什么會消失,鄔九思卻是明白的。
自己那會兒的狀態已經很糟了。是,他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力量,掌控著萬人艷羨的權柄,可是那又幾乎不是“他”,“鄔九思”這個存在即將完全消失在世界上。
旁人對此茫然不知,唯獨郁青對此了然于心。他絕不愿意接受這樣的結果,又無法眼睜睜看他們想要保護的一切消失,于是用最短的時間做出了選擇。
阿青啊。
鄔九思在心里默默地念著。
你不和我商量這些,是不是擔心我會怪你?
我的確怪你……可我又怎么舍得怪你。
他終是閉上眼睛,任由淚水順著面頰靜靜滑落。
一滴一滴,成串成雨。
第142章 獨酌
風仿佛變大了。
原先只是柔和地摩挲著鄔九思垂落的發絲, 輕輕地掠過他的衣袖。到此刻,卻是卷住他的眼淚,擦干他的面孔。
上方花樹也受了影響, 枝條被吹得左搖右擺, 不斷有“撲簌簌”的聲音傳來。是花瓣被風垂落, 又恰好掉在鄔九思身上,像是一場與眾不同的雨。
等到鄔九思回過神的時候, 他已經近乎被完全淹沒。
他垂眼看看那些在自己腿上堆起的花瓣,一時茫然:什么時候, 峰頭靈樹成了這般……然而這個念頭尚未完全清晰, 就被心頭的強烈的悲傷沖散。
可以說, 直到當下, 鄔九思才逐漸有了“郁青已經不在了”的真實感。
再也不會有人從背后抱上來, 還要有一只手捂住他的眼睛,問他:“九思,你猜我帶了什么回來?”
再不會有人靠在他肩頭,與他說過去、說未來;
再不會有人和他一起看山看水,看云看月……
隨著這些念頭一點點浮上來、變得清晰,鄔九思胸膛處仿佛出現一個空洞。
他還是顯得很安靜, 即便是前面淚流不止的時候, 也不顯得失態。可也唯有鄔九思自己知道,那個空洞在不斷地擴大著。自己和阿青的每一點快樂回憶, 都像是一個鑿子, 將其再撬開一點。
痛嗎?
當然是痛的。
可是,鄔九思又會想, 阿青離開的時候又在想什么呢?
他是不是和自己有一樣的痛苦、一樣的難捱?
再也不會有人告訴他這些問題的答案。
這天,鄔九思在山峰上停留到了日落。
他其實愿意長長久久地留在此處, 任由記憶將自己蠶食,可到了霞色落滿山頭的時候,父母住處忽地傳來了動靜。
鄔九思人沒有動,只是神識落了過去,看到是只松鼠正抱著一顆掉在這兒的靈果,跌跌撞撞磕磕絆絆地往自己的住處走。
它完全沒有察覺到鄔九思的注視,只是覺得自己幸運極了,竟然能避開那些兇惡的大型妖獸妖禽,出一趟門就撿到這樣的好東西!
等到好不容易回到自己的洞里,松鼠安心地抱住靈果。沒有吃,而是用它泄出的氣息來吞吐修行。
此時天色更暗了,原先燦爛的霞色也一點點被夜幕吞沒,漫天星子一個個冒了出來。
在星子的微光下,鄔九思眼皮顫了顫,緩緩站起身。
父親母親還在呢。他們知道自己獨自離開了,又這么長時間不回去,一定會擔心的。
當然,不會是擔心以他的修為在外還能出什么意外,而是知道失去阿青后,自己會怎樣傷懷。
縱然悲痛是真的,鄔九思依然強令自己打起精神。阿青希望他好好地生活下去,所以舍了自身來拉他重回紅塵不錯,父親母親不也一樣?為了自己、為了阿青,為了更多人,他們滿頭青絲化作白發,從無數人艷羨的大乘修士跌落得宛若凡人——阿青已經不在了,自己絕不能再讓他們傷心……
抱著這樣的念頭,鄔九思身形閃動,從山頭消失。
在他離開之后,那片他坐了一個下午的地方又起了風。細風卷著花瓣,在空氣中翩翩起舞。
須臾,一道修長俊挺的身影重新出現。
他倒也留意到了那些花瓣,只是山頭風大,似乎并不值得疑惑。
太初扇在鄔九思手中展開,扇頁之上靈光浮動,像是水波一樣蕩漾出來,柔和而又不容拒絕地朝四面八方涌去。
沒過多少時候,已經覆蓋了整座山頭!
有那得了消息、知道鏡原之外頗為安全的修士此刻正在這片距離他們最近的山林當中探索。可在經過某座山的時候,他們竟是不曾商量過,便直接從它身旁繞了過去。哪怕再回過頭,也不覺得自己走了彎路。
山上,鄔九思最后用留戀的目光看了一眼自己的家園,又在心頭默默地說:“改日,也要將父親母親他們帶來看看。”
雖然一開始的時候,父親母親待阿青好完全是因為他們關愛自己,于是也對阿青愛屋及烏的緣故,可這么多年下來,他們也早就將阿青當做家里的第二個孩子了。
鄔九思想得沒錯,鄔、聞二人此刻的確在牽掛他。
兩人坐在桌前,桌上是已經放了頗久,這會兒卻仍然溫熱的飯菜。東西是袁仲林送來的,自然不會拿普普通通的盤子裝著。莫說是半個時辰過去了,就算時間更久,也依然能保其中佳肴色香味俱全。
鄔戎機和聞春蘭也認出了這份好心,可該咽不下還是咽不下。袁仲林勸他們多少墊墊肚子,兩人便嘆,說總想等九思回來。袁仲林又道不若自己去尋師侄,師兄師姐又將他攬住,說九思這會兒定然在傷心呢,又何必前去打擾他?
“仲林,”鄔戎機說,“你若是還有事忙,也不必一直在我們這兒耽擱著。總歸這些放不壞,我們該是等九思回來一起吃。”
袁仲林心想,我那是擔心東西放壞嗎?我是擔心師兄師姐你倆餓壞!倒是九思,要是沒看錯,他已經進境大乘,甚至更勝一籌了吧?
在外時只要不是自己想不開,那是決計不會有什么問題的,反而師兄師姐……唉。
袁仲林也很久沒有這樣仔細地照顧過凡人了,愁。
不過,九思當真不會想不開嗎?……仔細想想,在這點上袁仲林也有些犯嘀咕。
“沒事,”他做了決定,“自各靈船來到鏡原,也有十多年了。初時是手忙腳亂,可要說到這會兒還沒把事理順,不是找人笑話么?我就跟你們一起等。
“對了,師兄師姐。我這趟過來,除了晚飯外,還有一件事兒想與你們商量。”
于是鄔九思回來時,看到的場面就是父母二人身上縈著靈氣,正在相對打坐。
他怔然片刻,目光一轉,看向不遠處的桌子。
入眼是尚且冒著熱氣的菜碟,還有一盤已經吃干凈了的點心。
鄔九思眼神動了動,很快認出這一幕是怎么回事。
“那盤白玉糕是用新收上來的谷子做的。”袁仲林出現在他身邊,“是片位置在凡人村落和咱們藥園子中間位置的稻田,多少沾了些靈氣,又再溫和不過。不光是師兄師姐這邊,所有跟你們一同來的修士都分了兩塊。”
鄔九思忍不住道:“師叔有心了。”
“你們把妖霧驅散,原本就是鏡原上所有修士的恩人。幾塊米糕,又算得了什么?”袁仲林搖了搖頭,“只是不知他們還能撐多久。”
鄔九思也跟著沉默。片刻后,輕聲說:“若是能將我的修為還回去……”
“你果真是這么想的。”袁仲林笑了一下,很快又壓下神色,“縱然還,也不是現在。他們經脈枯脆,怕是承受不了太多靈氣。從每日兩塊白玉糕開始,能堅持下來的,后頭慢慢換成真正的靈谷,再接著,靈獸肉那些也能用上……到了再次筑基的時候,事情就差不多了。”
鄔九思想,師叔提了“堅持”,怕是已經預想到會有人在這過程中失敗,化作塵土落于世間。
這本是尋常事。可想到他們曾經愿意將所有修為奉出,把全部希望壓在自己和阿青身上,相信他們會帶著自己找到生存之所,鄔九思胸口便是一陣悶痛。
他回答:“若是有什么我能做的,師叔,你一定要告訴我。”
袁仲林并未拒絕:“好。有了這話,我以后‘麻煩’你的時候怕是多著。”
聽得鄔九思又是一怔。接著,他意識到,原來師叔話音里還有勸慰自己的意思。
——我知道你難過,可除了懷念道侶,你還有很多能做的事。莫要太過傷神,以至于……做了傻事。
他哭笑不得,心頭的空洞仍在,卻還是升起些淡淡的暖。
“知道大伙兒都能得救,”知道自己再說別的,師叔怕也不會相信,鄔九思干脆只道,“阿青也會高興的。”
兩人說到這兒,鄔戎機和聞春蘭已經消化完白玉糕帶來的靈氣,重新睜開眼睛。
四方桌邊重新坐下四個人,沒有人再說什么讓人難過的話,可他們又都知道,眼下只是一個開始。
往后,越來越多的修士選擇從鏡原離開,包括郁青曾經的幾個好友。
鄔戎機也曾在司徒修、安朗的結契禮上喝過一杯酒。他們臨走時來拜訪,想到“阿青若是在,一定也要替他們高興”,鄔九思便又準備了一份厚禮。
他看出兩個青年的欲言又止,只是微微笑一下,不曾多說什么。
咋又,谷瑩與胡玥,其他與郁青相熟的修士們……
又到了明月升起的時候,鄔九思再度出現在花樹下、石桌邊。
他獨自一人,手中是酒盞,喝得很慢很慢。可一杯杯下去,到底咽下許多。
心頭的空洞卻還是那么大,仿佛再也不可能被填滿。
“我表現得傷懷時,他們要擔心。我便不再在他們面前想你,可這樣子,他們仿佛更難以放心。”鄔九思說,像是講給自己聽,“阿青,我還能怎么辦、還該怎么辦呢?”
沒有人回答他。
“師兄師姐也打算出去瞧瞧,還問我要不要一起。我知道,他們是覺得我應該到外面多走走看看、散散心。可是我已經走了那么久,看過許多風景……我不想去。”
還是無人來應。
只有一杯酒又被喝了下去,一片花瓣落在空空的酒杯里。
第143章 破綻
等到手中靈釀終于喝完, 鄔九思緩緩起身,朝山下走去。
他自然可以憑借步法直接去往山下。只是或許因為這晚月色太好,朦朧柔和, 輕盈地落在身上, 讓他總有一種再走幾步, 阿青就要從前方某個拐角繞出來,笑瞇瞇地說“九思, 我藏了這么久,你卻都沒有找到我, 沒意思, 不玩這一套了”的錯覺;
或許這些日子父母、親朋們帶給鄔九思的無形壓力實在太多, 于是他并不愿意太早回去面對他們擔憂的目光;
或許……也沒有更多原因, 只是他本能地想要一個更加安靜的環境, 讓自己繼續思念已經不在了的道侶。
他就這么一步一步地走著,聽著山林里時不時的動靜,還有腳踩泥土的聲音。
風還是在他身邊輕輕吹拂著,帶著太清峰上濃郁的靈氣。鄔九思并未有意運氣,可到了他如今的修為,便真正算是即便尋常呼吸, 都是一種修行。于是一路行走, 一路有新的靈氣灌入他的經脈。慢慢下來,鄔九思竟有了三分醉意。
這樣的狀態下, 他低聲念了一句“阿青”。
不知所起、不知歸處。
只是風又仿佛變大了, 吹得他的衣袖烈烈作響。織金法袍上的一點墨色在空中翻飛,像是要與夜幕融為一體。
他走啊, 走,任由自己的發絲被吹到肩后。原先那三分醉意在不斷擴大、濃烈, 一直到他走路都有些晃晃悠悠,看眼前事物時也有了重影。
“阿青……”
真是完全醉了。如若不然,他怎么會覺得眼前的樹影很像是道侶呢?
鄔九思知道這樣并不妥當,可思念實在太過濃烈,他到底沒有阻擋自己來到樹前,伸手撫上那略顯粗糙的樹皮。
指尖一點點在上面滑動,他低聲自言自語,“你是半點都不想我嗎?我日日都牽掛你。”
“嘩啦啦——”
樹枝在他頭頂強烈搖晃,像是某種無聲的抗議。
“哦,我知道了。”俊逸出塵、不似凡人的修士這樣說,“你不愿意有我今日的難過,于是自己走了,只要我來難過。”
“嘩啦啦!”
樹葉在晃動中控制不住地往下掉著,有那么一片兩片跌在鄔九思的肩膀上,又很快落了下去。
“你這樣子,是不是覺得我果真不會生氣?”鄔九思又問,“我……”
我就是不會生氣。
只想見你。
背上忽地有了某種溫暖、柔和的觸感,像是阿青從前抱住他,將面頰貼在他肩后。
鄔九思的身體由此僵硬。他聽到了“咚咚”的心跳聲,那么大,那么清晰。落在樹皮上的手也在抖動,兩者摩擦著,樹皮先支撐不住,開始裂開、往地上掉落。
修士難以回頭,于是只垂眼去看下方影子。然而人影混入樹影當中,半點無法清晰分辨。
這個時候,身后那點暖意已經開始消失了,冰冷的夜色重新環繞上來。
終于,鄔九思不再等待。他猛地回過頭去,同時手往后抓,想要擒住那個偷偷藏起、又偷偷跑來的身影。然而他的期望注定不能成功,落入指間的依然只有風。
混著花香的,從指縫中流淌而過,半點無法被抓住的風。
“哈哈,哈哈!”
鄔九思看著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開始大笑!
若有另一個人在這里,一定會說“小鄔真人竟然也有這樣失態的時候”。可除了他,這座“太清峰”上又會有什么事物、什么人呢?他的眼淚又已經流干,再難落下一滴來。只有用笑,來抒發此刻的沉沉悲痛。
哈哈,哈哈!
我堂堂大乘尊者,竟然分不清一縷清風和活生生的道侶!
說出去,該有多惹人笑話!
可我的道侶再也不會回來了,再也不會!
縱然有人笑話……鄔九思也不在乎了。
他甚至不知道這個夜晚是如何結束的。笑著笑著,身邊的靈氣又涌動起來。整座山峰都宛若被他喚醒,不斷有天地之力撲到鄔九思身邊,想要助他更進一步,登上大道頂點。
鄔九思并無這份心思,只是醉靈的程度加深了一重、又深了一重。他覺得自己最后應該是醉倒了,到了天亮才迷迷糊糊地醒來。甚至不是自身要醒,而是被臉頰上濕漉漉的觸感擾得心煩意亂。不曾睜眼,先一把抓住正在“作亂”的存在。
“吱?”
尋寶鼠,可憐憐,被拿捏。
白色的小靈寵在它主人手心里乖順極了,就差把“我很聽話,主人息怒”幾個字寫在臉上。接著,它就看到主人皺著眉頭,緩緩起身。
握著自己的力道松了些。吱吱抓住機會,從鄔九思手心竄出,一路竄到人肩膀上。
鄔九思側過面頰看它一眼,聽小耗子“吱吱吱”地和自己嘀咕,意思是他一晚上都沒有回去,家里人還是很擔心的。也就是它吱吱能感覺到主人在哪兒,于是特地跑出來找。
聽得鄔九思嘆了一聲,道:“你有心了。”
“吱吱!”
小耗子挺胸抬頭,當之無愧地接下了這句夸贊。
“吱吱?”
嗯嗯?咱們是不是就回家啦?
鄔九思點點頭,露出一個細微的笑。
小耗子:“……”
吱吱。
要不然主人還是別笑了。
看起來一點都不開心呢。
它發愁了片刻,又記起什么,目光掃向不遠處一片靈草。
一只小白貓……不對,一只明顯比從前聞春蘭抱回來時年歲更小的裂云虎蹲在草間。它是作為吱老大的“座駕”來的,這會兒謹記老大的吩咐,沒有得到命令,就繼續乖乖藏好。
就是眼下,老大的眼神也是“小白小白,你晚點兒跟上來”。
裂云虎幼崽晃晃腦袋,準備照做。偏偏這個時候,前面那個氣息很強大、又讓它有點本能親近的修士停下腳步,輕輕“咦”了一聲。
緊接著,幼虎的后頸皮就被拎了起來。
裂云虎:“嗷……嗷?”
鄔九思眉尖跳了一下,扭頭去看尋寶鼠,眼神意思明顯:“跟著你來的?”
吱吱心虛,眼神亂飄:“吱……”
它一只柔弱可憐的小靈鼠,前頭又在空間里失去了那么多修為,自個兒跑出來萬一被抓走了怎么辦?
虎小弟雖然也不太能打,可血脈天賦還在,起碼能堅持到發了信號的時候。
沒錯,就是這樣的。
至于主人略有狼狽的樣子被瞧見了,那不是意外么。
想通這些,吱吱鎮定不少,抬頭挺胸去看鄔九思。
鄔九思的注意力卻已經沒有放在尋寶鼠身上。他望著眼前的幼虎,目光仔細當中又帶著些許恍惚。良久,才慢慢地說:“你是怎么進來的?”
裂云虎:“嗷……!”
“不對。”鄔九思搖頭,“你沒法跟著吱吱進來。”
尋寶鼠最初是阿青的靈寵,后來成了鄔九思與道侶共同喂養,千年過去,也算是一個“家人”了。
在太清山上設置旁人無法進入的禁制時,它自然被排除在外頭。
可裂云虎不同。
“是誰解了我的禁制,讓你和吱吱一起來找我?”鄔九思像是在問話,又像只是在說給自己聽。
他的心跳又一次劇烈起來。一下一下,近乎震出胸腔。
終于,修士抬起頭,去看正被朝霞籠罩著的天空。
“阿青,”鄔九思說,“你還在這里,對不對?”
這個問題注定不會得到回答,鄔九思也并不指望道侶能直接出現在自己面前、告訴他答案。
可他還是開懷起來,回到家時,鄔戎機和聞春蘭看著兒子不同尋常的神色,甚至有些擔心。
鄔九思察覺到了,稍稍整理過情緒,解釋:“我昨晚夢到阿青了。”又在父母問起更多之前岔開話題,問起兩人當下的身體狀況。
其實不必鄔、聞說起,他也能看出七七八八。一旬的白玉糕,加上鄔、聞持續不斷地運氣,兩人的氣色已經比剛剛來到鏡原時好了許多,連鬢角的白發都隱隱有了光澤。
這樣下去,再過不久,兩個人就可以嘗試更多靈食了。
兩件好事加在一起,鄔九思心情更上了一層樓。不過,考慮自己想做的事畢竟有些拿不準,他便不曾對父母說起。
“我今晚還是要出去。”鄔九思只道,“父親、母親,你們不用擔心。”
這句話落在鄔戎機和聞春蘭耳中,自動變成了“我今晚還想回昨天的地方,看能不能遇到阿青”。
行吧。兩人現在也有些分不出,是兒子快些走出來更好,還是讓他得了一時的歡喜更重要。
再換個角度去想,相伴六千年的至親至愛,可不正是已經融進自身骨血的重要存在?換作他們自己,就能“走出來”嗎?
九思能有現在的狀態,已經足夠好了。
于是,在鏡原上陪伴父母一整日后,當天晚上,鄔九思重新回到太清峰山頭。
他把吱吱也帶上了,明面上是負責給自己倒酒,實際上是考慮到吱吱是道侶的契約靈獸,二者之間也存在玄妙聯系。
尋寶鼠思來想去,又帶上了自己的小弟。
一切準備就緒。花樹,石桌,還有桌邊的修士。
隨著“汩汩”動靜,酒液落入杯里。
看著杯盞當中靈釀散開的漣漪,鄔九思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而后舉起它,一飲而盡。
第144章 陷阱
除了桌上、凳旁多出的兩只靈獸妖獸, 一切宛若昨日重演。
只是這回,鄔九思的注意力從茫茫無際的思念之上轉移過來,更多地關注自己身邊。
如果并非他醉過了頭, 幻想出一切, 而是阿青當真依然在看他, 不管這是出于有意,還是某種無意行為……
修士的神識細細掃過飄落在自己發間的花瓣, 一絲一縷地梳理過那些圍繞他的清風,又仔仔細細地盤點一遍那些在他身側浮起的、帶著靈氣的山霧。
他沒有找到任何關于道侶的感覺。
失望嗎?仿佛是一定的, 但鄔九思這會兒還談不上著急。
他鎮定地、一杯一杯地繼續喝著。用的是從前北州勢力神意門拿來恭賀自己進境大乘的靈釀, 仿佛叫什么“玉壺春”。
一入口, 鄔九思就察覺這恐怕是他們家壓箱底的好東西。若不是得知自己如今修為浩瀚, 又對鏡原之外的狀況頗有研究, 想請他關照自家在外的弟子,神意門怕是都不愿意拿出來。
可若是弟子們出了事,小鄔真人——對,現在眾人已經在慢慢改口叫“尊者”了——如果愿意稍稍出手,那便是一重極大的保障啊!
于是他們還是試探著送了這份重禮。眼看鄔九思欣然接受,神意門的人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走時臉上都帶著喜氣。
此刻嘗來, 這玉壺春的確遠比昨日鄔九思隨意取來的靈釀更容易醉人,難怪那會兒送它的修士還要叮囑:“尋常小酌的話, 一日三杯就足夠了!我自己, 也不過一日兩杯。喝過之后,運氣吸收, 修行進展便較尋常快過許多呢!……若是再多些,怕是就要醉了。”
而鄔九思此刻起碼已經喝了十杯。
風吹拂的速度仿佛變得快了些, “嗖嗖”地落在他耳邊。鄔九思垂眼聽著,臉上的神色卻像是靜止下來,正像是某種不動聲色地醉。
“不要喝了。”那些疊在一起的風聲隱約吹出了這么一個意思,“不要,不要。”
鄔九思神色沒有任何變化,唯獨眼眸深處多了一點細微的亮。
尋寶鼠被靈釀熏了太久,這會兒走路已經有點打擺子。但想到主人還沒有吩咐自己停下,它便也表現得相當盡職盡責。又有酒水落了下來,一開始是“汩汩”聲,后來卻是嘩啦啦地從杯沿上溢出來,又順著桌面蜿蜒,很快打濕了鄔九思的衣袖。
修士手臂的輪廓被勾勒出幾分,鄔九思自己倒是完全不在意的樣子。又看了尋寶鼠一會兒,才用手指輕輕一彈,放這暈頭暈腦的小東西前去歇息。至于桌上撒下的酒水,他捏了個法訣,就消失于無形。
不,準確地說并不是消失了。只是它們也蒸發,成了混合著濃濃玉壺靈花香味的“氣”,融入風里。
風再吹到鄔九思身上,就顯得有些歪歪斜斜。修士的發絲被亂七八糟地吹到他臉上,惹得鄔九思哭笑不得一瞬,干脆抽了一條道侶從前用過的發帶,將自己的頭發束起。
原先清冷俊逸、飄然出塵的仙人,這會兒仿佛又多了一重別樣的氣質。是更年輕了些?還是多了三分凌厲,讓人覺得難以接近?
風不知道答案。
它輕輕地、迷惑地繞過修士的脖頸,轉而又在修士更換的姿勢中停頓下來。鄔九思左手動作不變,右手卻撐起面頰。身體稍稍歪斜了,多了幾分肆意,少了幾分從前的斯文。任何一個與他相熟的人瞧見這一幕,恐怕都要驚訝。不過,驚訝過了,又是一種理所當然。
畢竟無論是以怎樣姿態出現,修士的面容都是不變的引人目光。
他輕輕掃一眼自己左側臂彎,很快目光抬起,落到酒壺上。
尋寶鼠被落出來的酒水沾濕了毛毛,這會兒徹底醉得七葷八素,整只鼠都癱在桌上,再也承擔不了幫主人傾倒酒水的重任。但這原先也不是什么問題,鄔九思下巴輕輕一抬,吱吱的身體就浮了起來,一點點飄到正在旁邊撲耍的裂云虎崽跟前。
幼虎興沖沖地朝前一躍,登時將自家老大接了下來。再嗅嗅,嗯?老大怎么這么香?
一身濕漉漉酒水的尋寶鼠:“……”
小弟身上的毛毛好舒服,軟軟的,暖暖的。
但小弟的舌頭在做什么?為什么要舔它!
吱吱努力睜開眼睛,想要威嚴地訓斥小弟。
然而等它當真睜開了,視線卻被另一道奇異的場景帶走。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鄔主人身邊的靈氣已經濃到近乎肉眼能見的地步。而這么濃的靈氣,除了繞在他身邊之外,更多地還是落在了他左邊懷中。
就好像……就好像……
吱吱盯著那團雪白顏色,努力地想要想起什么。然而不登它腦袋里的那根弦搭上,整只鼠就又被虎小弟舔倒。
吱吱躺在地上,呆愣愣地看著天空。
半晌之后,它驚叫:“吱吱吱吱吱吱!!!”
虎崽子你做什么!
這會兒尋寶鼠還沒察覺到,自己這邊兒的動靜,仿佛也引起了主人懷中那團靈氣的注意力。
絲絲縷縷的靈霧飄了過來,圍繞絕望的鼠和興奮的虎小弟一圈兒。這時候,鄔九思腦海當中浮出了一點模糊的念頭,是:“這一元,除了山川湖海的方位變化之外,仿佛與上一元沒什么不同。”
也難怪會如此。無論鄔九思還是郁青,他們觸碰天道、布置萬物的時候,腦海中都依然是過往所聞所見。而對于外出探索的修士們來說,四處地形不同自然新鮮,各種花草魚獸類又是他們認得的,便提供了很多方便。
因為這個,從前鄔九思不覺得哪里不好。可如果,吱吱和它帶著的那幫也能和妖蛟一樣,化作人形,在修行之路上更進一步呢?
修士的目光緩緩在靈寵身上打轉,半晌,又重新去看酒壺。
他做了自己原先打算做的事:一點神識探出“觸角”,勾住壺把,將其拎起、傾斜。
靈釀自壺口傾瀉而出,落入……呃,靈釀呢?
鄔九思晃了晃酒壺,能察覺到其中液體晃動。可無論他怎么擺弄,靈釀就是無法流出。
他的眉尖一點點壓了下去,顯得半是不解半是不快。眼看還是不行,干脆將壺蓋揭開,再將其整個倒過來。
“……”
靈釀照舊穩穩當當地被吸在底部,像是下了什么決心,絕對不要進到修士嘴里。
修士默然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喃喃便道:“怎么會這樣子?我連一點酒都倒不出來了么?”
沒有人回答他,四下只能聽到裂云虎崽嘗過吱吱身上的靈釀之后也跟著變得醉醺醺,開始左搖右晃、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的動靜。
鄔九思眉尖壓得更深了,像是花了很大力氣終于得出結論,“莫非,我又喝醉了?”
怎么可能。
喝醉酒的人,是不會這么清楚地認識自己的。
于是他也很快用言語否認這個猜測,“怎會?嗯……”
修士到底放下了杯盞,手指輕輕一勾,壺把便被他握在掌心。
他目光垂下,注視著杯中晃動的酒水。一彎清月正落在當中,月色隨著酒水的漣漪散開。
鄔九思又一次將其舉起,卻還是沒有一點兒靈釀流出。
他仰著頭,定定地看著浮起的酒水,如此良久,仿佛終于得出結論:“大約,是我的位置太高了。”
這倒是個很好解決的問題。修士折下身子,落入日日落下、疊疊堆起的花瓣里。
花瓣柔軟,勝過世間所有床榻。又是滿載了與道侶回憶的地方,鄔九思雖然還在煩憂,卻還是很快放松下來。
眼皮愈來愈沉,手也一點點放了下去。最初的時候,他還在透過花樹枝條的間隙去看天上明月慢。慢慢地,眼皮愈來愈沉,人的意識仿佛也與身體一同落了下去……
月色靜靜流淌,山霧悄然濃郁。
愈發教人看不清的山頭之上,幾片花瓣悄然被風卷起,落在修士眉尖唇上。
而后又是寂靜。
修士依然一動不動,身旁飛起的花瓣卻越來越多。它們拂過鄔九思的肩頭、袖口,逐漸增加氣力,像是要將他整個人推起。
鄔九思還是不動。
然而,然而——
無人能見,無人能知。靈氣在他經脈當中涌動,逐漸化作奔騰不息的溪流。時隔日久,《鴻蒙陰陽訣》再度被鄔九思運轉。他想要的卻不是驅散“妖霧”,而是通過它,通過自己與道侶曾經修習了六千年的雙修功法,嘗試找到什么!
花堆當中的人影依然閉著雙目,漫山靈氣當中,卻有一股神識驟然擴大。
依然像是流水,只是不再是涓涓細流,而是廣闊江河!頃刻工夫,整片山林,都在鄔九思的“注目”之中。
而他最關注的,依然是環繞在自己身邊的那一股清風。
“阿青,”鄔九思問,聲音傳遍四野,又最終從他唇邊溢出,“我就知道,一定是你來找我。”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吹了一整晚的風,倏忽停了。
第145章 重現
鄔九思感到茫然。
濃濃的不解、困惑化作滔天巨浪, 呼嘯著向他拍了下來。莫說一座山頭了,連帶周圍綿延的群山,甚至位置更遠一些的鏡原, 都險些被這股駭浪淹沒。
然而!
任由神識被沖刷、靈臺被淹沒, 鄔九思依然留在原地, 一動不動。
他注視著眼前的清風,在意識當中的浪潮過去之后, 毫不猶豫地順流而上!
沒有錯了!縱然阿青已經“消失”,可兩人之間的道侶契還在、關聯還在。而他仍能感受到阿青的情緒, 換句話說, 阿青還在!
從將鄔九思放在鏡原的那天起, 他就一直徘徊在道侶身邊。從前扶起鄔九思的清風是他, 在鄔九思醉倒時放尋寶鼠進入禁制的是他, 還有此刻——
那團不再吹拂、不再流動的清風同樣是他!
鄔九思近乎將他“抓住”了。可在他呼喚道侶的時候,清風仿佛被他驚動,竟再度散來、往山間云霧吹去。
這還不夠。接下來的一盞茶工夫當中,鄔九思的神識隨著道侶契的指引一路攀升,直達云霄之上!
他立于萬物之巔,放眼望去, 無論是西面的鏡原, 還是南面的湖海,全部在神識掃過的范圍之內。隨著神識不斷蔓延, 世間的一切都仿佛落入了鄔九思的“掌握”。
偏偏也是此刻, 道侶仿佛再度消失無蹤,任由鄔九思如何在識海當中呼喚, 都不曾多給他一點回應。
而鄔九思以最快的速度做出了反應。
他神色沒有一絲一毫變化,周遭靈氣卻開始翻騰, 宛若風暴當中的海浪。
它們像是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推動、聚攏,最終以鄔九思為圓心,盡數朝他涌來!
對于任何一個修士而言,在短時間內被這么多靈氣淹沒,都不算好事,甚至有爆體而亡的風險。
鄔九思卻是那個例外。
一來,他的境界修為確實堪稱當世第一。二來,他所修功法畢竟有特殊之處。三來——
鄔九思知道,道侶一定還在“看”自己!
想到這里,他放開關竅,將這些靈氣盡數納入經脈丹田。
修士腳下踏著整個世間,背后則是西落的明月。
最初的時候,鄔九思意識尚且清晰。他知道自己是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可隨著時間推移,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
不知從哪一刻開始,不再是他主動吸納靈氣,而是無形的力量帶著他的神識不斷擴散。
屬于“鄔九思”個人的記憶、思緒被壓了下去,倒是萬里之外一朵靈花上的露水清晰起來。
像是感受到了“天道”的注視,晶瑩露水順著花瓣的紋路下滑,一路將花枝壓得愈彎。終于,它“啪嗒”一下掉在了地上,滋潤著靈花的根系,讓它愈發伸展。
多么渺小的景象,又是多么壯麗的景象!——放棄對“自身”的堅持,從此以后,此般靈花生長、靈樹繁茂、萬物向上的場面,就盡數歸于鄔九思掌控。
時隔月余,他再度來到了選擇的分叉口。一方是無與倫比的力量,一方是紅塵當中的悲歡喜樂。
有什么在推動他、催促他,向前一個方向移動。鄔九思“注視”這條路徑,也的確慢慢有了動作。可他并非踏足其中,而是簡簡單單地開口。
“阿青。”
鄔九思輕輕喚了一聲。
“我來接你回家了。”
同一時間,鏡原。
在鄔九思話音落下的一剎,無數化神往上的修士同時停下自己手中動作!
那些并不熟悉玄州天驕的真人大能們尚且疑惑,袁仲林、孔秦等認得鄔、郁二人,并與之關系甚深的卻是神色驟變,猛地閃身來到外間,想要追尋聲音的來源。
可是,沒有!
“阿青,”鄔九思的聲音又出現了,“我知道你在。”
袁仲林神色變化,仿佛意識到什么,低頭去看自己胸膛。
自己恐怕并不是“聽到”聲音,而是像從前每一次天人感應的時刻一樣,“心有所感”。
可若單單如此,為何又與九思有關?
任由袁仲林如何思索,他都得不出一個答案。如此須臾后,他又意識到什么,“對了!師兄師姐那邊!”
袁仲林從他原先在的地方消失,再出現時,可不正在鄔戎機、聞春蘭所在之處!
他先是擔憂地看師兄師姐,發覺兩人無礙方松一口氣。只是對上他們的眼睛,袁仲林又意識到什么。
他不太確定地問:“師兄,師姐,你們莫非也‘聽’到了什么?”
換來二人輕輕點頭。
袁仲林心神巨震,滿載茫然。如果自己前面的判斷出了錯,與九思有所感應的并非只是高階修士,那原有的所有猜測都要被推翻。
——他這會兒還不知道,眼下景象,并非自己今日唯一驚愕的地方。
視線拉回鄔九思所在。他仿佛感受到了什么,臉上多了細微笑意,將手伸出。
一股仿若靈氣、又較之更重的力量撫上他的手指,在指縫間流淌。
就好像是郁青還在的時候,兩人也嘗有這樣的時候。十指相扣,指側相依,親昵而坦蕩。
于是落在他手間的無形力量更多了,鄔九思甚至捕捉到了識海深處傳來的動靜。只是與指上那份親密不同,道侶契透露出的氣息卻透著幾分抗拒。
“不,不……你快走……”
鄔九思分辨出了,微微一怔,隨即了然。
“而今鴻蒙已散,天地已成。”他道,“阿青,無須再有顧慮。”
“不……”那道被他捕捉到的意識還在掙扎。鄔九思感受到了對方的依戀,也感受到了道侶的擔憂。
他并非不能理解。
眼下情勢是一片向好,可這畢竟是本元初開、萬物復現的時候,總有那么一兩分無法顧及的地方。若是出了差錯,“天道”不曾挽回,豈不是讓這一元從最開始的時候就蒙上陰影?
甚至過更進一步,沒了“天道”運轉,鴻蒙再現,好不容易擺脫絕境的修士們再度陷入掙扎……
可鄔九思又知道,眼下恐怕是自己能抓住的最后一個找回阿青的機會。
一方是天下,一方是道侶。
鄔九思捫心自問,這一刻,他的確生出了“或許這樣的確更好”的念頭。
有了動搖,他的升騰于天的神識登時開始變得虛浮。意識在快速下墜,那些云啊月啊也開始不斷遠去。不過數息,他就要跌回身體當中。
可這時候,又一聲“不”被道了出來。開口的卻并非“天道”殘存的意識,而是鄔九思。
他感受著指尖殘存的觸感,驀地用力,將之緊緊握住!
同一時間,遙遠地方,濤濤奔涌的江水停滯,飛湍而下的瀑布靜止。
妖蟲停下吐絲結繭的動作,茫然看向頭上漸漸浮起的霞色。
正在與妖□□戰的修士心頭驀地一悸,緊接著便嗅到了撲面而來的腥風。修士頭皮一炸,只覺得這怕是自己的殞命之日。偏偏腥風過后并無疼痛,定睛去看,才發現那頭滿嘴碎肉殘血的妖狼也仿佛感受到了什么,此時已經跌在地上。
類似的狀況,各處都有發生。鄔九思卻是不知的,他只睜開雙目,注視自己手握住的地方,一字一字地開口:“阿青,你我……本就是一體的。”
他身前靈光閃爍,竟是又有了此前飲酒時那片朦朧霧色。
鄔九思又道:“若是這世間總要一個‘天道’,你可以,我與你一起又有什么不可呢?”
聽了這話,有什么開始嘗試從他指縫當中溜走。
可鄔九思偏偏握得極緊,半點不給對方離開的機會。他的神識開始收攏,化作一個肉眼無法看見的巨大樊籠,想要將好不容易找回來的道侶困住。
若是今日不成——
鄔九思心頭一清二楚!
自己恐怕再也沒有找回阿青的機會,自此以后,想到道侶也只能對月飲酒,與影相酌。
“阿青!”他又道,“你還是不曾聽懂。
“你一個人,要用十分力氣,才能將事做好。可加上一個我,一人五分,不也夠了。”
當真是這樣嗎?鄔九思近乎能聽到心頭升起的疑問。可他并不氣餒,繼續道:“若是不成,你我已經在這條路上走過一遭,難道不能再走第二遭嗎?”
好像是這個道理。道侶契傳來了“天道”被說服的隱約感覺。鄔九思察覺到,更進一步,問:“你可記得,咱們已經分開了多少時候?”
這一回,倒是再無更多情緒出現了。
鄔九思低低笑了,說:“我日日想你,你呢?日日都能看著我,倒是的確不用想了。”
“不——!!!”
鄔九思不再開口,而是在心中問:“都到這一步了,阿青,你還不現身嗎?”
道侶契的另一邊,一道神念掙扎著回首,去看蒼天之下的一切。
剛剛綻放的靈花還沒來得及舒展花瓣,便被一只星鼠咬斷身下的莖,成了它體內的一道力量;
江河瀑布早早重新開始奔流,無數魚影在水中穿梭游動;
剛剛結束了戰斗,修士心滿意足地打理著獸皮,琢磨日后將其賣出好價……
不再有吞噬一切的“妖霧”,那么,自己可以稍稍脫身,肆意一刻嗎?
“哦,”祂的道侶緩緩說,“原來阿青果真并不想我……”
不,不,不!
終于,山崖之上,花樹之下,漫漫閃爍的靈光當中。
一道身影,若隱若現,似有似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