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遺憾
清瘦少年們立在孤冷風中,女孩昳麗的臉上是難掩的痛色,幾乎是瞬間江楓彈射而起,拉著秦梔避讓到墻壁死角,循著冷箭的方向望了過去,而白曜亦是躲在掩體之后。
秦梔知道白曜不擅長武藝,他的本命靈獸也沒有任何戰力方面的加成,于是心提到了嗓子眼,手中捏訣附在劍穗上,丟到巷子另一邊白曜的手里。
“上面附加了守護咒,帶著它,它會保護你的!”
江楓拉住秦梔胳膊,沉聲道:“若他受傷,會反噬你身!”
“我知道,”秦梔面色鎮定,拍了拍他手臂,“他是我哥。”
江楓喉頭一哽,咽下了本欲質問她的話,只悶悶說了句:“也罷,我會護著他的。”
江楓幻化成巨蛇虛影探出巷子,一枚冷箭毫無征兆卻在眾人意料之中射了過來,秦梔十分默契地踩著江楓肩膀攀上屋檐,看見了射箭人所在位置。
夜里的雷過于醒目,為了生擒那人,秦梔沖著江楓打了個手勢,他二人相處三年一同修行,自是有獨特的暗號。
只是這動作落在白曜眼底,似是平添幾分冷意。
水流鉆入夜色,秦梔釋放緋月雷雀發出一記嘹亮雀鳴,那箭手一驚,旋即被早已環伺在側的如小蛇般的水流困住雙足。
他鉚足勁掙扎著,口中大喊:“快來幫我!那是幾個扶桑山的走狗!”
他招呼了幾聲后,秦梔翅羽一展剛來到他身邊,身后便是一把冷劍襲來,她微微側身,長劍擦著她腰間而去,對上了緊隨其后的江楓。
半月彎刀微微旋轉便將那人長劍絞得寸寸斷裂,余下幾人皆是知曉自己不是秦梔與江楓的對手,面罩之下,眼神里盡數是慌張與退意。
“走!——”
隨著一聲令下,眾人作鳥獸散,秦梔自然不會給他們逃遁的機會,當即一道劍鋒刺了出去,電得那群黑衣人渾身顫抖。
就在他二人準備捉拿之際,不知怎的大霧四起,身邊一切都變得虛無縹緲起來,她頭腦眩暈,下意識摸向江楓的位置,卻摸了個空。
她抬起手,霆霓劍不知所蹤,竟化為一把生銹的魚叉,眼前忽然閃現出百川邊境小漁村的場景來。
“青青,別走神。”滄桑慈祥的聲音自她身后而起,指著淺水灘邊水波之下的一條小魚,“看,魚在那。”
秦梔渾身一顫,微微側首望去,只見故去多年的阿爺和藹笑著,手里拿著大把魚食。
“咱們來這蔚藍之域已有半月,是時候回去了。”
阿爺攏了攏漁網,確認沒有漏洞后,又回身摸了摸秦梔的腦袋。
“怎么了青青,今日可是最后一天在這海島叉魚咯,明日咱們就要啟程回家了,”他又試了試秦梔額頭溫度,“也沒發燒呀,怎么忽然呆了”
秦梔再也壓抑不住自己的情緒,猛地扎進阿爺懷里痛哭起來。
阿爺從前是個十分迂腐守舊的人,一輩子都為了遵從祖訓而活,將父親也教養成了個老頑固,卻在秦梔出生后,將從前那些重男輕女的觀念通通拋諸腦后。
他僵硬的神色在看見秦梔粉嫩白皙的小臉時,徹底繃不住了,向來嚴肅下撇的嘴角扯出一個尷尬的笑容,偏生小秦梔不怕他,還伸手揪他的衣領。
“爺……阿爺!”
會說話的那日,阿爺痛飲三大碗,拍著桌子說要去神仙那里給秦梔求個好名字。
可秦梔扯著他褲腳,把手里的梔子花遞給他,“花花,花花,給阿爺。”
他說:“青青就是天上掉下來的仙女,有了她,秦家才添了福氣!”
他說:“誰都不準罵青青,帝城的姑娘誰不入學堂讀書,怎么青青就讀不得了窮怎么了只要青青想讀,那就給她讀!”
他說:“青青,你能修煉、能成為靈師,阿爺很欣慰,可是……可是阿爺舍不得你走。”
……
阿爺帶著阿父深入蔚藍之域,拼了命才得到兩顆鮫珠,一顆給了李琮,求他收秦梔為徒,一顆留給秦梔,待她日后有了難處,還能用這寶物應急。
漁村里能給的,也不過這些了。
夜里秦梔把玩著鮫珠不愿睡去,皎潔如月的珠子,在燭火的映照下閃爍著熾烈的光,阿娘為她搖扇,撫著她鬢角道:“青青,日后上了仙山,一定要多回來看看,你阿爺他……”
秦梔循著她的話問道:“阿爺怎么了”
她阿娘眼睛有些亮晶晶的,也不知是不是燭火太烈,可她只是合上眼簾搖了搖頭,“沒事,快睡吧。”
她不知道,阿爺出海撈珠時被鮫人發覺,傷了膝蓋,此后再不能起身了。
……
怎的又想起那段記憶了
阿爺輕拍著秦梔后背,又輕輕推開她,“可是受了什么委屈跟阿爺說說……是不是秦柏欺負你,不讓你同我說難怪這幾日你都悶悶不樂的……”
風浪來了,吹得二人身子有些搖晃,秦梔望著眼前的蒼老的阿爺,她忍不住伸手去攙他。
“阿爺還沒老,不必扶我,不必扶我!”
可秦梔眼睛一酸,眼淚啪啪滴落。
她的阿爺啊,那個可靠慈祥的阿爺,那個有些過分可愛老頭子,死在了一個雷雨之夜。
尖刀砍在他身上,他膝蓋有傷跑不得,抱著惡徒的腳大喊著。
“青青快跑!跑!——”
她帶著鮫珠逃離險境,她不甘心,憑何都是雷,她就不能有那樣強大的力量
天雷擊中了她,鮫珠破碎,其內蘊含著豐沛的生命力,護住了秦梔的一條命,意外讓她在天雷之下剔除雜質,僅留下了雷屬性的力量。
……
她深深望著阿爺,內心掙扎,她知道人死不能復生,她知道這是幻覺,可她心甘情愿沉淪于此,直到他阿爺將飯團塞到她掌心。
溫聲道:“青青,你長大了,阿爺太久太久沒有看到你了,心里真的很想你,阿爺沒想到能在這里再見你一面。”
秦梔怔住,瞳孔猛縮。
“算算日子,還有半年青青就該十六了,青青的笄禮是什么樣的呢,又會有何人會為我的青青簪發”
秦梔哽咽得說不上話來,只緊緊攥著阿爺的手,那觸摸的感覺分明就與從前一般無二,他不是幻覺,他就是個活生生的人啊!
他阿爺就像真的活過來了一般。
“青青,阿爺好想和你再多說幾句話,好想再帶你出海捕魚,阿爺好想好想能陪你一點點長大……可是啊青青,這里不是你該來的地方,縱使阿爺再舍不得,也是時候說再見了。”
他牽著她的手來到岸邊,將她推上小船,解開繩子任由風浪將秦梔帶向遠方。
“青青,你去吧,去做你該做的事,去做你想做的事,阿爺……再看你最后一眼。”
他依依不舍,岸邊忽然間多了好幾道人影。
板正的阿父摸著胡子朝她點了點頭,似是對她如今的作為很是贊賞。
溫柔的阿娘用帕子擦著眼淚,又怕秦梔看不見自己,連忙將帕子放下。
那個不靠譜的阿兄此時抱著雙臂沖秦梔努了努嘴,道:“青青,別再來了,下一次可沒人送你了!”
在生與死的邊界上,秦梔的小船飄了許久許久。
她睜開模糊淚眼,四周靜默,黑衣人不知何時消失得無影無蹤,空氣中依舊彌漫著濃郁的煙塵氣味,她捂住口鼻往前走了幾步,手腕倏忽間被人捉住。
“青青,你終于醒了……”
白曜滿頭大汗,眼瞳放大,似是身子不適般腳步都有些虛浮。
“小白你還好嗎”秦梔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子,這才發覺他小腹中了一刀,此刻正往外汩汩滲血。
她將白曜胳膊架在脖頸上去尋安全的地方,只聽他喘著氣說:“方才你被幻術擊中陷入昏迷,江楓把歹徒盡數引走了,我們該向扶桑山求援。”
秦梔摸向腰側,卻摸了個空。
“不好,信號煙忘帶了!”
白曜伸手扶著墻壁,推開秦梔,“快去山上喊人,別管我了,我還死不了……絕不能讓歹徒繼續傷害烏奇鎮的百姓!”
秦梔點了點頭,將身上傷藥與法器盡數給了白曜,這才馬不停蹄往扶桑山而去。
——
蘭西巷內。
刀鋒劃破長空,直擊那身藏黑暗的來客。
皮肉破裂聲響起,江楓難以置信地垂頭望去,只見一道彎彎曲曲的刀傷自他脖頸而起,幾乎開膛破肚。
這一擊竟與他自己的最強一擊“半月斬”一模一樣。
甚至傷人的力度也與他方才使出來的一般無二,竟像是反彈一般禍及己身!
江楓捂著脖頸跪在地上,半月彎刀支撐著他的身子勉強抬頭看清來者,他雙眼一呆,不可置信地望著他,腳步踉蹌,他喉間難以發出聲響,止不住地往外溢血。
而那人步步靠近,蒼冷的聲音于江楓耳邊響起。
“是你自己找死。”
他居高臨下望著殘破不堪的江楓,掌心是尚未褪去的神圣金光印記,江楓下意識便要耗盡渾身氣力予他致命一擊,卻在重重幻影當中看清了那唯一扣動心弦的物件。
蒼涼苦笑聲里,似是命運的巨輪在他身后猛推了一把,將他碾進了歲月的塵埃中,再也爬不起身來。
他不甘心地掙扎了許久,末了,他脫力跪在地上,似是釋然自己臨近死亡的事實,他伸手摸出胸口藏了多時的許愿紙條,苦澀笑了笑。
就差一點了,就差一點了。
他還沒來得及參加青青的笄禮。
袖子里藏了許久的耳墜還沒好意思送出手。
院子里的梔子樹今日還沒有澆水。
還沒把深藏心底的心事說給她聽。
還沒以道侶的身份執起她的手,告訴她。
“青青,我心悅你。”
只是以后誰能護著她,誰能給她折沾著晨露的梔子花
茶館的故事誰陪她聽,夜里的星子誰陪她數
走馬燈的一幕幕舊日景象里,愛意難以遏制地自他眼中流出,竟渾然都是遺憾。
無論如何,答應她的事,今后都再也沒辦法做到了。
青青,青青……
他望著扶桑山的方向,眼神里的光一點點黯淡下去。
第52章 陷害
春秋非我,晚夜何長。
不知怎的,時間似乎過得格外寂寥漫長。
遴選前十相繼死去,致命傷皆是自己的招數,因而很有可能會和十六年前的江楓一樣,最終被判定為自盡,這個結果無論是何峰主位都難以接受。
當初只是江楓一人,只有宋錦與秦梔痛苦不已,這一次所有新進內門弟子全滅,而對方顯然是沖著扶桑山來的,無論如何都理應一致對外。
可宋錦一口咬定,一定是商嵐與天道院魔修勾結,先松懈護山大陣,再用森羅萬象殺死弟子。
秦梔從回憶中蘇醒,她走到宋錦身前,道:“森羅萬象只能復制一次對手技能,可當年江楓故去時,他耳邊還有一道傷。”
秦梔從胸口摸出玉虎鈴,“這是我送給他的法器,是我親手所制,如若當初是商嵐殺了江楓,那這玉虎鈴的傷又是何人所致呢”
宋錦想到天道院的卷軸,忽然眸子一凜,“是天道院的置換術!一定是他以置換術配合森羅萬象殺了江楓!”
商嵐有些怒極反笑,上前一步毫不示弱瞪著他,“我是該說宋峰主聰明,還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呢”
“你什么意思”
“我早便說過,森羅萬象以我之力使彼之技,若是我殺人,為何沒留下森羅虎的內力痕跡”
秦梔也說了句:“玉虎鈴乃是暗器,若連續使用置換術,對方是如何在短時間內發覺并反彈給江楓的更何況,你搜集到的卷軸亦表明,置換術對一人只能使用一次。”
宋錦沉默良久,有些不甘,“那還能是誰護山大陣又作何解釋”
便在此時雜役來傳話,說商應澤急召長老閣議事,三人趕到時,發現正中跪著一個熟悉的身影,秦梔望見后目光一凝,有些擔憂地與商嵐對視一眼。
不為別的,只因那人正是商嵐的弟子、秦梔的師兄顏戈。
他為何會出現在此不是說他將內力給了秦梔,如今在閉關修煉嗎
商應澤清了清嗓子,道:“方才森羅塔弟子顏戈向我請罪,罪名是——私自解開護山大陣,以至于扶桑山損失慘重。”
言罷眾人皆是目色驚愕,商嵐當即站起身來說道:“不可能,顏戈從未參與過護山大陣的支撐事務,他根本不知護山大陣的咒法!”
縱使他站在顏戈身邊為他發聲,后者都未曾看他一眼。
秦梔握緊了拳頭,據系統所言,顏戈為人好戰,卻屬實是個好人,宿主十分喜愛他,因此占據秦梔軀殼后便接近他、與他成為摯友。
后來宿主急需內力,顏戈散盡家財尋來轉靈術,救下她一條命。
難道他便是那時與天道院扯上了關系
可顏戈從前與江楓是極好的兄弟,互為對方珍視的對手,顏戈怎會向害死江楓的天道院俯首稱臣
秦梔當即提了句:“顏戈,你可知,江楓是天道院所殺,為何還要幫他們做掩飾……是不是他們脅迫了你”
顏戈頭顱輕顫,緩緩扭向秦梔的方向。
“這一切,不是你讓我做的嗎”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
秦梔當即站起身,目色凜冽。
太離奇了,顏戈為人清正,若非神志不清絕說不出這番誣陷秦梔的話。
一旁的宋錦手心已握住劍柄,只消一瞬便會出鞘。
她正欲質問幾句,只聽顏戈繼續說道:“你讓我為你尋來短時間內提升內力的方法,可尋常方法都會禍及己身,你曾救過我,我這才買下轉靈術還你恩情。”
“而買賣轉靈術最終的幕后推手,是我的師尊商嵐。”
他用最平靜的話語,說著最癲狂的構陷之詞。
商嵐氣急敗壞要上前拿他,卻被薛凜的折扇攔住,“商峰主別急著捂嘴,且聽他把話說完。”
秦梔顯然已是等不及了,這顏戈當是精神出了問題,否則,以他秉直的性子絕不會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來,于是她上前幾步想將疑點說出,宋錦卻攔下了她。
大殿之內蕭瑟萬分,只聽顏戈繼續說:“今日是師尊商嵐命我打開護山大陣,與天道院里應外合大鬧扶桑山,并趁機劫走陛下,霍亂天下。”
“你怎么敢的!”宋錦目眥盡裂,火屬性的他本就是暴脾氣,只是因為歲數的緣故平日里看著老成,實際上依舊是一點就爆的性子。
眾人議論紛紛之際,商嵐冰冷如刀的聲音直逼顏戈。
“顏戈,為師待你不薄,為何要害我”
他問得凄楚,聲音嘶啞,滿是失望。
在他仍懷有一絲希望的目光中,顏戈僵硬地扭過頭望向他,眼眶微紅分明是不舍之意,卻毅然決然牙齒滾動,秦梔發覺之際已是遲了。
“不好,他服毒!”
她上前扣顏戈的嘴唇,卻只扣出了黑紫的血漬,宋錦拎著秦梔后領將她拉到身后,垂眸看了看顏戈又看了看秦梔逐漸發青的手。
“是鐮鼬之毒,此乃世間劇毒之物!”藤云閣陸青姝已上前為秦梔封住穴道,目色嚴肅,“此毒無解,秦峰主若想活命,不可再動用內力,立刻返回寒潭以自身內力逼出毒素,方能無憂。”
與此同時薛凜驚呼一聲:“他懷里有東西!”
他率先從顏戈懷里掏出一封信,呈遞給商應澤。
商應澤略掃了一眼便眉頭緊鎖,他望向商嵐,眼底閃過無數復雜神色,最終化為三個字,“拿下他。”
眾長老齊齊出動,商嵐身形猛退,身側卻是宋錦的長劍襲來。
“宋峰主,冷靜!”
場面一下子亂了起來,秦梔無法動用內力,只能干著急,陸青姝這邊捉著她手,“秦峰主不可情緒激動,否則會有性命之憂!”
薛凜自商應澤手中接過信紙,略掃了一眼面色大駭,他喊道:“商嵐罪證皆寫于此紙之上,十六年前驚才絕艷的江楓亦是死在他的手里!”
接著薛凜所念的內容,直接將十數年間扶桑山各類離奇案件甩到了商嵐的頭上,商嵐越聽心中越煩,手中力度也有些掌握不住,竟一擊將長老打得吐血不止。
薛凜折扇收攏,指著商嵐不可思議道:“此子果真有反心,若問心無愧,如今為何要與自己人斗成這般”
秦梔著實頭大不已,忙去拉商嵐:“商嵐你別急,咱們先停下好好研究顏戈的事!”
這些人里商嵐最聽秦梔的話,可他如今殺紅了眼,竟形同入魔般停不下來,唯有秦梔呼喚他時方才清明一瞬。
大殿之內越來越多人加入混戰,空氣似乎扭曲了一瞬,接著恐怖的審判之力壓得眾人心中膽寒,最令人震撼的是,商嵐的胸口平白裂開一道大縫,此時正汩汩往外噴血。
秦梔幾乎跌坐在地,她猛地回頭望向商應澤,只見他手掌尚未收回,手指上漆黑利爪還指著商嵐的方向。
這是秦梔第一次在商應澤的身上發覺到刺骨的殺意。
可是……可是他是商嵐啊,是商應澤的孩子,商應澤怎可能會殺他
難道是一場做戲
秦梔奔向商嵐,在他脫力倒地的瞬間抱住他雙臂,將他圈在懷里。
他揪著秦梔的衣襟一字一頓:“都在害我,都在害我……”
秦梔安撫他說:“不會的,不會的!你不會有事……”
可下一瞬,審判之力握緊商嵐的心臟,他痛苦掙扎了幾息便再無動彈。
商應澤,真的殺了商嵐……
秦梔不可置信回頭望向他,事情怎么會發展到這個地步商嵐還未定罪,為何商應澤如此迫切地處置了他甚至在他眼底看不見絲毫痛色,形如朽木般無情。
傷了商嵐可將他羈押,再慢慢查清案子,可殺了商嵐又是為何
難道是假死
秦梔探商嵐身子,卻只是死寂一片。
他真的死了。
她手腳發麻,直到宋錦拉她起來,她方才跌跌撞撞撲到商應澤面前,質問之聲字字鏗鏘:“商掌門,我不明白!”
可商應澤只是冷冷瞧了她一眼,答道:“若沒有十足的證據,我必不會親自審判商嵐,這是長老閣一致的決定,這些年扶桑山里里外外發生的事長老閣悉數知曉,絕不會冤枉一個好人!”
三兩句話便給商嵐蓋棺定論,場上除了秦梔竟無一人辯駁反抗。
她轉頭掃視一圈,眼底唯余失望。
除了十年前她師尊亡故的那一日,這偌大的扶桑山從未像現如今這般令她覺得陌生。
自那一天起,她背負弒師奪位的污名,成了個以下犯上的逆徒,可扶桑山長老閣里里外外無不夸她大義滅親,是清正明禮之人,是最有資格繼承靈曄峰峰主之位的人。
她被推上扶桑山至高之位,只因當初她是個好拿捏的小姑娘,如今再與眾多長老對上眼神,似是看見黑暗中的豺狼磨牙吮血,又似洞中蝙蝠喑啞嘶鳴。
令她不自覺毛骨悚然。
可這一次,她不想就此認命,她想搏一搏這吃人的大道。
——
十年前,靈曄居。
秦梔親手將江楓埋葬無盡碑林,大病了一場,清醒后整個人瘦成了皮包骨的模樣,元氣大傷,修為也滯澀不前。
師尊曲云歌得知她心境不穩,竟在靈曄居足足待了一個月默默陪伴她,親自輔導她運功修行,教她武藝術法。
作為恩師,她恪盡職守,但除去修煉,她從不與秦梔有更進一步的交流。
秦梔心里十分貪戀與師尊待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她總能在曲云歌的身上看見阿娘的影子。
那一年年考,有曲云歌一個月的教導她信心倍增,可在前一天傍晚,有個雜役悄悄給她遞來了一封信,說是山下一老婦托他送來。
秦梔展開信紙,看清第一句話時便驚得渾身顫抖。
第53章 解藥
“阿梔,見信如見阿娘。”
猶如晴天霹靂一般,秦梔手指顫抖,幾乎渾身發熱,接著便是自腳底生出的怒意。
她哪里還有阿娘,她的阿娘早便死在了八年前百川邊境的小漁村里,兇手依舊在外逍遙,竟然有人冒充她亡故的阿娘,來騙取她的信任!
她幾乎讀不進去下面煽情的話,目光落在信的最后一句上。
“阿梔,娘親好想你,今日申時阿娘在后山入口等你。”
遞信的雜役來靈曄峰已是未時,也就是說還有一個時辰便是約定的時間,秦梔那時年輕氣盛,被這封信氣得沖昏頭腦,當即提著劍往后山而去,翅羽掠過長空,一路上風馳電掣,風聲逐漸平息她心底怒意。
師傅說她容易感情用事,讓她今后行事前先想想此事該不該做,于是秦梔停下腳步,深吸了一口氣,墟鼎運轉,一陣清涼的內力拂過識海。
此人利用她沖動的性子誘騙她下山,不論秦梔是否識破都會前來一探究竟,如此,倒不如原路返回,不讓他計謀得逞。
她心里正想著,轉身就走,可那時已是遲了,只聽身后破風聲響起,一支箭矢擦著她耳垂而過,她一邊閃躲避開奪命毒箭,一邊回過身望向殺手的方向。
竹林之后疏影婆娑,隱隱約約能窺見被陽光發射的金屬光澤。
抓到你了!
秦梔腳尖輕點頃刻間飛身而上,手心之中引雷訣起,無數雷霆劈向那射箭而來的竹影之后。
只聽一陣痛苦悶哼聲響起,再無毒箭射出,秦梔小心翼翼踱步上前,只見一渾身裹挾黑衣的殺手渾身戰栗地倒在地上,臉上浮現出三道金紋。
“你是哪里派來的刺客,竟敢送信激我”
秦梔霆霓劍橫在他脖頸前,只聽他沙啞的喉嚨滾動幾下,如毒蛇般陰鷙的眉眼凝視著她,道:“激你來此,便是為了殺你。”
秦梔暗道一句不好,難道還有幫手在側
她面前空間扭曲了一瞬,那殺手竟直接消失在眼前,這熟悉的能力令秦梔心中生疑,她打量著四周環境,耳側風聲微起,她長劍當即向后揮去,可下一瞬腰間一涼,一柄薄如蟬翼的匕首貼著肋骨沒入血肉。
她用力長劍橫掃,捂著傷口后退幾步,微微喘氣,倚在竹邊望向來者。
“果真是你!”
她杏目瞪著三人,正是遴選那日偏她撿嵐蕪石的聶竹遙、嵇泉、邢鹿,方才在竹林中射箭的正是邢鹿,秦梔逼問他時,聶竹遙以空間之力將人傳送走,再將嵇泉送到秦梔身邊刺傷了她。
秦梔頭暈目眩,她垂眸望去,只見小腹大片黑紫血漬噴涌而出,她封住穴位強打精神,霆霓劍隨著風聲發出陣陣嗡鳴,似是猛獸磨牙吮血,低聲咆哮著即將脫籠而出。
聶竹遙雙眼微瞇,有些忌憚地睨了眼她的劍,強打著囂張的勁兒上前一步,道:“倒也不是什么難解的奇毒,只消你在床上躺半個月就能好全,年考你就別想著參加了,這一次誰都別想跟我搶!”
這年年考之后便是遴選,待到新弟子入門,秦梔與聶竹遙等人將不再受到扶桑山資源傾斜,藏書閣的典籍、藤云閣的丹藥數量都會大打折扣,必須在這一年的年考取得好的名次方能繼續維持,聶竹遙自然不能錯失機會。
新進弟子之中,江楓已死,顏戈、蒼玉書與霍寧惜閉關突破四階,霍星洲自入門后便四處逍遙,修為并未進益,聶竹遙的空間之力剛好克制卞薇薇,因而上一屆新進弟子當中,唯一需要解決的便是秦梔。
入門修行的這些年,秦梔得到曲云歌正統的傳道授業,不再像從前那般只能窩在大同派藏書閣中循著書本的內容自行感悟,甚至剛開始修煉時,險些因為修行了與自身屬性不符的運功術法而導致內力逆轉走火入魔。
她在扶桑山修為突飛猛進,僅僅三四年的功夫便已連升兩階,達到了三階巔峰的層次。
聶竹遙怎能不忌憚她
她抱著胳膊輕笑一聲,語氣里滿是蔑視:“秦梔,如今護著你的人不在了,我警告你行事做派低調些,再惹到我便不是躺一個月這么簡單了!”
說罷聶竹遙領著兩個跟班囂張離去,直到背影徹底消失不見后秦梔方才悶哼一聲吐出血來,她眼底微紅,用力捶了捶身邊的竹子,毒性已然發作,她眼前泛著灰黑,身子亦是搖搖欲墜,可她不能在這里倒下!
她拼命順著竹子往前摸索,直到一陣溫熱的青竹香氣在她周身環繞,她方才警覺地揚起小臉,后退幾步,道:“來者何人”
“在下,藤云閣李聞雪。”
他嗓音如暖陽映照在枝頭白雪上,發散著溫熱的他伸手觸在秦梔眉心,薄涼的指尖刺得秦梔渾身一震,她正蹙著眉往后退,身后卻被竹子攔了去路。
她看不清那人相貌,也不甚關注靈曄峰以外的事務,倒是“李聞雪”這個名字十分耳熟,似是在哪里聽到過。
她感覺到那人的靠近,舉起劍擋在身前:“你太逾矩了,離我遠些!”
無論怎么說,此人都是個男子,如今秦梔勢弱,不該輕信陌生人。
他溫聲答道:“師妹放心,李某不是惡徒,只是師妹身上的毒再不解除,怕是真的無法參加明日的年考了。”
秦梔捉住了他話里言外之意,蹙眉道:“你方才一直在側,他們的話你都聽見了”
李聞雪默了默,道:“若姑娘想去長老閣參他們欺凌同門,我可做擔保。”
秦梔卻搖了搖頭,循著聲音的方向揪起他衣領,惡狠狠地說:“你既然一直都在,也知他們心懷惡意,為何從一開始不出手相助,反而在我受創危難之時才來做這個好人虛不虛偽”
李聞雪垂眸望著眼前瞳孔渙散的女孩,她手腕細得竟只有自己二指之寬,一掌皮包骨的小臉上青筋畢露,刻意描黑了眉毛裝作三兩分桀驁兇狠的模樣,實際上卻更像是只被磕壞了利爪的小老虎。
他在騰云閣煎藥時聽過這姑娘幾句閑言碎語,旁人說她心上人死了,她也不肯茍活,被自家師尊勸了一月方才舍棄輕生的念頭。
如今當真見著面了,李聞雪忽然發覺這哪里是個動不動想死的人,她明明比任何人都想活。
無人護著她,那便自己護著自己。
那病懨懨的一個月,秦梔無數次于靜默的夜里悄悄落淚,她太想念江楓了,太想念從前圍在她身邊嘰嘰喳喳的雙頭小蛇,那般冷血的靈獸偏生長了顆火熱的心。
秦梔從未想過有一天會如此在意一個家人以外的人,他們說那是她的心上人,他們說她日益消沉是想為他殉情。
唯有她自己心中苦澀,笑他們輕賤了她與江楓的感情。
他是知己,是家人,是人生濃墨重彩的一筆,是在她歷經磋磨,為數不多的可信之人,是極少數愿意站在秦梔面前保護她的人。
被他護在身后的四年,就連秦梔自己都快忘了,她可不是被人養護的小白兔,她本就渾身荊棘,刺得眾人不敢上前。
李聞雪手中不知何時拿出了一顆藥丸,輕輕拉過秦梔的手,置于其掌心,“這是此毒之解,師妹若信在下,便可服用丹藥,若不信,也可回靈曄峰后尋人問問。”
他不做停留,轉身離去,又怕秦梔眼盲辨不清方向,伸手折了根青竹,一端握在掌心一端塞到秦梔手中。
“我將你送回靈曄峰下。”
秦梔猶豫了一瞬,順著青竹的指引,跟上了他的步伐,直到她嗅到*靈曄峰下熟悉的味道方才松口氣,松開了青竹,抬手作揖。
“多謝李師兄,余下的路我能分辨,不麻煩師兄了。”
或許這一次她的刺扎錯了人,但幸好還有挽回朋友的機會。
她回了靈曄峰,尋到信任的師兄,將李聞雪給她的丹藥遞了過去。
“師兄,這是什么”
那位師兄仔細端詳了片刻,答道:“是盲心散的解藥,這藥氣息濃郁,當是技藝精湛之人所煉,十分珍貴——師妹你快些服下吧,再拖下去怕是會影響你的眼睛。”
秦梔松下一口氣,陌生人會害她,靈曄峰的師兄不會。
她服下解藥,不過半盞茶的功夫雙眼便恢復正常,想著聶竹遙三人的鬼蜮伎倆,她心中已是盤算著明日之策。
年考那日,她以白紗覆目,影影綽綽的人群中,她與聶竹遙對上了眼神,看著三人主動靠近她,在離她一丈遠時,聶竹遙惡狠狠地說:“秦梔,我是不是說過,勸你今日別來壞我好事”
秦梔故作不解,伸手撫了撫額發,“‘好事’師侄有好事,怎的不同師叔說說”
四年前遴選那日,秦梔拜入曲云歌門下,聶竹遙卻不得眾峰主之心,堪堪拜入御風谷齊玄知的首席弟子門下,如此,輩分上便矮了秦梔一截。
聶竹遙當即瞪大了雙眼,從前秦梔雖與她不對付,卻從未在言語上反抗過她,如今護著她的人不在了,她反倒更加囂張,究竟是哪里來的膽量
于是她將手中竹簽舉起,瞥了眼秦梔手里的竹簽,不屑地撇撇嘴,“真不巧,第一輪你我并未碰上,否則我定要一招將你逐出賽場!”
聞言,秦梔失笑道:“就憑你,也配”
聶竹遙火冒三丈,手中竹簽幾乎要被她折斷,她銀牙咬緊,目色兇戾,“秦梔,站得太高卻沒有真本事,遲早被人拽下來,你且等著瞧。”
秦梔伸手鼓了鼓掌,眼神流轉,“不若師侄與我打個賭,輸的人主動離開扶桑山,如何”
聶竹遙卻嫌賭注太小,“要賭,就賭輸的人跪下學狗叫!”
秦梔點了點頭,她勾唇笑道:“這賭,我應了。”
第54章 仙女
春日的風里夾雜著幾分暖意,將嚴冬寒涼盡數驅散,流云緩動,微濕的空氣中飄過青竹的香氣。
格斗場內,少年們各路神兵舞得虎虎生風,呼嘯的風聲隨著招式而變。
入門修行的這四年里,秦梔修為大漲,習得了不少控雷之術,而聶竹遙亦是如此,她因著拜入御風谷門下緣故,對風的了解更為透徹。
剛一開場她便雙臂伸展,手心各自握住兩只旋空鈴,隨著內力的注入,旋空鈴發出陣陣波紋,整片天空的風都被卷起。
秦梔微微蹙眉,她的本命靈獸是緋月雷雀,擅長升空作戰,如今天空被聶竹遙掌控,若她此時展翅怕是會陷入對方的控制當中。
于是秦梔舍了本命靈獸附體,掌心一握,霆霓劍刺出,扎在地上迸發出一道耀目雷霆。
迅速往聶竹遙身下襲來。
可后者不屑地笑了笑,道:“你就這點本事枉我如此重視你。”
她身形躍入空中消失不見,秦梔轉身朝著四面八方各自刺下一道雷霆,皆未能擊中,哪怕是聶竹遙的衣角都未曾觸碰到。
可她淡然自若,絲毫沒有慌張的意思。
身后破空聲響起,秦梔耳尖微動迅速撤開身子,而后一抹銀光自她原本所在的位置閃過,伴隨而來的,還有聶竹遙一句輕聲的“咦”。
她似乎沒想到秦梔能有這般快的速度,于是再度沒入虛空,這四年里她雖然沒有得到系統性的空間屬性教學,卻也在藏書閣翻閱了不少典籍,觍著臉找掌門求教過數次。
才自創了如今這遁形的術法。
秦梔知道她神出鬼沒,于是不敢松懈半分,又想著引她再次出手,于是故意露出左臂一處破綻來。
果不其然聶竹遙的匕首狠狠刺向秦梔左臂,鮮血淋漓間,她發出暢快的笑來,接著再度沒入虛空。
四面八方皆傳來她的笑聲:“秦梔,你不過如此嘛,此時跪下認輸,倒也不至于被我傷得更慘。”
秦梔勾了勾唇角,垂眸望了眼左臂的刺傷,冷笑道:“這話不該是我說嗎——你太弱了。”
氣得聶竹遙氣息都粗了幾分,就在她即將說出更加惡毒的咒罵之詞時,她的身子忽然不受控地被拉出了虛空。
“怎么回事!”她又驚又疑,頭頂兩只兔耳不斷閃爍著粉光,卻怎么也不能再度沒入虛空。
秦梔緩緩走向她,揚著恣肆的笑意一字一頓道:“是不是發覺雙腿動不了了”
聶竹遙心中大駭,她此刻雙腿麻痹,似是被什么粘住了一般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秦梔走到身前。
距離一丈之時,秦梔停下腳步,伸出纖纖玉指遙遙指向聶竹遙,薄唇微張,發出一聲音效來。
“嘣!”
隨著秦梔聲音落下,聶竹遙周身浮現出一團團雷云,裹挾著她發散出恐怖的雷暴之力,蔚藍色雷霆將她包裹,森白的電擊一瞬間便將她炸得哇哇亂叫。
偏偏秦梔收斂了雷暴的力度,不至于讓她重傷,卻也需得靜養一個月才能下床。
她走到奄奄一息的聶竹遙面前,蹲身望向她道:“你天賦很高,是個可敬的對手,我方才以萬鈞雷域逼你現出原形,再配合雷暴術重創了你,如今,你可服氣”
聶竹遙粉拳捶著地面,憤憤怒道:“你同我說這些,是為了羞辱我嗎!”
秦梔搖了搖頭,“我只是想告訴你,就算我蒙住雙眼,你也遠遠不是我的對手,今后好好修煉別浪費了你的天賦,也別讓歪門邪道惑了你的道心。”
她站起身,剛準備轉身離去,聶竹遙咬緊銀牙,叫停了她:“是,我輸了,我認栽!你放心,我聶竹遙不會反悔,我這就跪下學狗叫!”
她惡狠狠地吐出一口血,強撐著支起身子,朝著秦梔的方向屈膝跪下,可卻被秦梔阻下。
“不必了,日后少來煩我就行。”
其實主要還是秦梔不喜歡奪人眼球,若聶竹遙沖著她磕頭學狗叫,扶桑山上下又得議論紛紛,自找麻煩的事秦梔不愿招惹。
可聶竹遙氣得小臉青紅交錯,硬生生朝著秦梔磕了個響頭,大聲喊道:“我是狗!汪汪汪汪!——”
一邊喊著一邊不受控地溢出淚來,她是個天賦極高的孩子,又自尊心強,遇到磋磨脆弱得不像話,當即用盡全部的內力撕開空間裂縫,將自己傳送到無人煙之地。
秦梔不禁感慨,還是空間屬性的靈獸更好哇,遇到尷尬事或麻煩事,甚至真的能找個縫逃遁。
秦梔下了格斗場,迎面碰上了個熟悉的人影,他眼尾夾著溫柔的笑意,身形修長,挺拔的身姿立在她面前時,幾乎將她瘦小的身影整個籠罩住。
她不喜歡壓迫感,蹙了眉后退半步,那人溫聲道:“師妹的眼睛好了”
秦梔一怔,認出這聲音來。
可不正是那日給她解毒藥丸的李聞雪么
后來秦梔同靈曄峰弟子打聽過這個李聞雪,他是藤云峰十分出挑的弟子,拜在峰主陸青姝門下,得她衣缽傳承,如今修為已突破五階。
又因相貌出眾、性情溫和、為人坦蕩,于是在扶桑山十分受歡迎,不少門內女弟子都傾心于他,寫了很多精心描述的情詩遞給李聞雪,可他從來都是謝謝對方姑娘家的好意,又十分委婉地拒絕了結為道侶的請求。
后來拒絕的次數多了,便也無人再表露心跡,都覺得他這樣不染纖塵之人,本就不該有道侶。
秦梔摘下眼罩悄悄打量了他一眼,果真是個十分清雋英氣的青年,他只是站在那,便如清風如皎月,叫人忍不住為他停下目光。
“師妹”
李聞雪出聲止住秦梔縹緲的思緒,后者收回眼神,作揖答道:“多謝李師兄相助,秦梔會記住李師兄的恩情,來日若有機會定當竭盡全力為師兄效勞。”
李聞雪擺了擺手,眉眼彎彎,“倒也不必如此……你的手臂受傷了,我給你治療一下。”
“一點小傷,不必師兄掛懷……”
秦梔推辭了兩句,豈料李聞雪竟直接抬起手,虛虛按在秦梔左臂傷口上,溫潤的內力注入其中,以驚人的速度為其修復破損的筋脈與血肉。
不過幾息便讓傷口結痂。
“……多謝師兄。”秦梔再次行了一禮。
他們二人不過只見過幾面,倒也不至于如此幫她,藤云閣的弟子秦梔不是沒有接觸過,仗著掌握醫治之術,通常都是眼高于頂的模樣,向他們求一丹半藥十分困難,更何況是讓他們主動為人醫治……
李聞雪這人果真如傳言中所說那般古道熱腸,他應當對所有人都這般好罷。
便是這個初印象,后來,秦梔雖無數次為他心動,卻從未真正想過要與他結為道侶。
秦梔想要的永遠是成為對方心中第一順位,永遠是能得到對方獨一無二的偏愛。
白曜人前是淡漠如蓮、清高如松的內衛督軍,人后卻常扯著她衣角,心疼她穿衣單薄,喋喋不休說她不愛惜身子,于是她有時內心十分陰暗地為此竊喜,很愛看他在眾人面前裝得板正,又忍不住朝她遞來溫和笑意的模樣。
江楓更不必說,只要得空便時時刻刻圍著秦梔轉,對旁人之事有點耐心,但不太多,對秦梔的請求是嘴上拒絕,又暗地里悄悄為她做好所有事情。
秦梔溺在被偏袒的日子里,可如今有些人,卻只能在夢中相見了。
夜里,靈曄居的門被推開,修煉中的秦梔隱隱嗅到血氣,她心神不安地推開屋門。
門外月影遍地,蒼穹熠熠生輝,微風輕撫發梢,樹影婆娑間,一道熟悉的身影立在院中與秦梔遙遙相望。
曲云歌穿著一身紫衣,身上遍布著道道鞭傷,一張染血的臉在月色下顯得蒼白無比,秦梔晃了晃神,快步走到她身邊握緊了她的手。
“師尊這是做了什么怎么受了這么重的傷”
秦梔心疼地望著她肩頭深可見骨的傷,慌慌張張在儲物戒指中尋找合適的傷藥。
可曲云歌不在意般擺了擺手,道:“近來無聊,找齊玄知切磋了一把,學藝不精,敗了他。”
秦梔怔了怔,曲云歌分明最近任務緊迫,幾乎沒空在靈曄居歇腳,又怎會因為無聊而去找人切磋。
齊玄知是御風谷的谷主,聶竹遙又是他的徒孫,難道……
可曲云歌不是江楓,亦不是白曜,沒有與秦梔那般深厚的情誼,甚至同秦梔都不曾說過幾句閑話,唯有修煉時方才會多教導幾句。
她真的會因為此事便去幫秦梔出頭嗎
可秦梔今日不知怎的大了膽子,她扯著曲云歌的袖子,垂著眸子不敢望她,咬了咬嘴唇道:“師尊是因為我的事嗎……”
曲云歌默了默,似是覺得瞞著她也無用,反正這事隨便打聽打聽便會知曉,于是她點了點頭道:“是,張麟同我說了,御風谷的那個丫頭設計欺負你,我自然要找她師父討個說法,可惜她師父太弱,我一招便制服了他,后來打了小的來了老的,我便一并單挑了齊玄知。”
她頓了頓,秦梔頭一次在她這個如仙女般的師尊臉上看到一絲裂痕。
她沉了下聲音,振振有詞:“那齊玄知老不死的下手太黑了,明知我是晚輩還這般玩不起,若是我師尊還在,定不會縱他這般欺負我!”
“……啊”
秦梔呆住,方才……曲云歌是說了句臟話嗎
她的仙女師尊如今少了神性,竟添了幾分人氣兒。
第55章 影子
“油熱后放入蔥姜蒜,炸至焦香后撈出……”
女孩一手執鍋鏟一手握著本菜譜,細致研讀其上所書之詞。
“蔥、姜……哎,蒜忘記剝了!”
她手忙腳亂去取蒜,想起鍋里尚未撈出的熱油和已經下鍋的蔥姜,又匆匆忙忙跑回來,“罷了罷了,少一樣配料而已,反正練手之物是給我自己吃,不會給師尊下口的!”
她信誓旦旦拿起菜籃里洗干凈切好的蘿卜,一股腦丟進油鍋,清水與熱油碰撞,發出陣陣爆裂之音,只得站遠了些小心翼翼動了幾下鍋鏟。
好不容易等到熱油平息怒火,焦煳味也漸漸傳來……
秦梔將鍋中大小不一的蘿卜盛起,小聲嘟囔了一句:“從前江楓那小子是如何切菜的,竟粗細長短都切得那般漂亮。”
難道是他善使刀,所以刀功極佳
那為何用劍之人切不好菜呢,如果用劍切菜會怎樣
秦梔記起自己在竹林練劍時,經常用劍氣將青竹震碎,裂成塊塊竹片,也是十分規整的模樣。
因此她毅然決然拿出霆霓劍,對準了菜籃里另一根洗干凈的蘿卜。
“好霆霓,如今,是時候展現你真正的魅力了!”
秦梔滿臉深情地摸了摸霆霓劍,接著注入內力,長劍發出陣陣嗡鳴,霎時間蘿卜化為碎塊自秦梔周身炸開,散落到膳房四面八方來。
就連墻壁都掛著蘿卜慘烈的尸體……
秦梔從未在室內使用雷暴術,沒想到會有如此大的威力。
門口傳來一道驚愕的聲音:“你這是要把膳房給炸了嗎”
秦梔一回身便看見師兄張麟呆立在膳房外頭,心有余悸又十分心疼地探頭張望四周,喉結動了動,道:“師妹這是用蘿卜練習什么新招式嗎在屋子內試驗太過危險,尤其是膳房……靈曄居只有這一處膳房,若是毀了大家都吃不上晚飯了。”
秦梔尷尬地收了劍,撓撓頭去擋住張麟的目光,“師兄啊,上回師父吩咐的課業可完成了明日是十五,她該回來校驗功課啦!”
張麟一拍腦袋,略有些慌張地說:“對啊,這幾日忙著幫烏奇鎮鄉親播種,竟忘了練習上回師尊教的劍法,我得趕緊回去‘臨時抱佛腳’,不和師妹你聊了!”
秦梔望著他的背影松了口氣,迅速關上屋門開始收拾殘局,一邊擦墻一邊拍了下自己腦袋,方才她是著了什么道了,竟干出這等蠢事來!
蘿卜能跟竹子比嗎竹子多脆多硬吶!
可等到秦梔收拾灶臺時,卻發現原本炒的那碗蘿卜絲少了一半的分量,她明明記得盛下了滿滿一碗,如今怎地只剩下一半了
難道是有人偷吃可她一直都待在膳房,是怎么被小賊偷拿的
再者說,她做的菜自己都不敢下口,竟還有人愿意偷吃勇氣可嘉……
霆霓劍再次入手,噼啪作響的雷電凝聚在她掌心,一時間膳房中的鍋碗瓢盆皆是震顫不已,她輕輕啟唇道:“何人藏匿于此,做這等偷雞摸狗之事,實在令人不齒!”
灶臺后面傳來一陣男子輕笑聲,一道黑影緩緩起身走到秦梔面前,在后者震驚的目光中摘下頭上的斗篷。
“是……是你!”秦梔目瞪口呆,下意識將霆霓劍指向他,“你在這藏著做什么”
那人摸摸下巴上青色胡茬,一雙清亮的眸子如電般射向秦梔,竟震得她使不上勁來。
他一邊吃著蘿卜一邊說:“多年不見,你的脾氣倒是見長,當初在大同派藏書閣里你可是乖得像只小白兔呢!”
他撇開秦梔手中長劍,自顧自走上前拍了拍后者腦袋,旋即探出了她此時實力幾何,驚嘆一聲:“不錯嘛,當年一別至今已有八年,那個躲在藏書閣瞎捉摸功法險些把自己修煉成魔體的小不點,如今修為竟都快趕上我了!”
發覺此人并無惡意,又似十分熟悉膳房環境一般,從犄角旮旯摸出了連秦梔都不知道存在的佐料放到灶臺上,又從菜籃里挑出幾根蘿卜自顧自切了起來。
“說什么一別八年,我拜入扶桑山那天,你不也在場嗎你……你跟在秦柏的身邊!”秦梔咬了咬牙,她不知道這神秘殺手是否認出了白曜的身份,因此不敢提他的本名,她從前旁敲側擊提醒過白曜注意身邊人,可他卻說出幾句叫人聽不明白的話。
“秦柏”黑衣人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好吧,的確,我一直是你哥哥麾下的錦衣使,不過在扶桑山我還有另一個身份。”
起鍋熱油,幾句話的功夫他就切好了蘿卜,撒下秦梔先前準備的蔥姜。
他抬眸望向一邊的秦梔,似是有些恍然大悟道:“呀,蘿卜湯可是配排骨才香啊,小姑娘,剜一塊肉下來燒燒”
秦梔當即蹙著眉脫口而出:“你有病啊”
“哎……真是沒大沒小的,我好歹也是你師尊的‘影子’,你也該叫我一聲師叔的!”黑衣人唇角泛著狡黠的笑,眼看秦梔又驚又疑的模樣,又補了句,“你不會不知道吧,你師尊是羽人司司軍,我是她的影子分身,她回扶桑山時,或是有其他事無法執行任務時,我會替她去做。”
羽人司秦梔有所耳聞,白曜曾與她提及過。
他如今是內衛督軍,專為皇帝辦事,玄帝設立羽人司執行暗殺任務,而內衛則是為了替玄帝處理朝堂上不便出手之事,排除異己、穩定帝權。
一明一暗,相輔相成,其目的都是為了穩固皇權。
可她竟不知,師尊曲云歌竟然也是替玄帝陛下辦事之人,而且還是羽人司的司軍!
秦梔腦海里靈光一現,問道:“那你那日為何跟在秦柏身邊,他是內衛錦衣使,你是羽人司部下,又不是在一處辦事!”
他勾勾唇角,伸手戳了戳秦梔的額頭,“別總是‘你’啊‘你’的,叫我衡霄師叔!——羽人司本就執行‘暗衛’的任務,我那時是奉命保護你哥,誰叫他才能卓越,玄帝十分欣賞他。”
幾句話似乎沒能打消秦梔心中疑慮,反正明日師尊要回來了,等她回來自然能問個明白!
于是她不再搭理這個“衡霄師叔”,只囑咐了一句:“千萬別把膳房弄壞了。”
旋即轉身離去。
唯余衡霄咯咯直笑的聲音:“你當誰都同你一般,切個蘿卜都能把膳房炸了”
聽他戳破自己的囧事,秦梔恨不得挖個地縫將自己藏起來,這人怎么這么煩吶!
——
扶桑山藏書閣。
古卷畏光,因而大殿內一片幽暗,唯余幾根燭火照亮書案,無數弟子端坐在案前翻閱典籍,筆墨氣味纏住了一顆顆誠摯道心,秦梔自長廊穿行而過。
猶如萬千藤蔓牽扯著她的雙腳,不知不覺竟來到長廊的最深處,她伸手探向那隱藏在藏書閣最后面的神秘之門。
心臟在黑暗中跳得十分激烈。
有人喚住了她。
他說:“秦師妹,那處不是你該進去的地方。”
她收回指尖,轉身望去,李聞雪不知何時立在她身后,手中拿著本十分古樸的殘卷,溫潤眼底竟少有得藏著幾分涼意。
他走上前,讀著門上兩個字:“昭華殿禁地。”
“我知道,”秦梔垂下眼簾,“我只是好奇,書中曾記載,凡入昭華殿者皆可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影子’,以血為契,終生不可叛逃——真的有人會擁有‘影子’嗎”
李聞雪目光悠遠,“有的,而且有很多。‘影子’多出自各國罪臣之后,世世代代都要為貴族做奴仆,結血契后就相當于成為主人的擋箭牌,一旦生出叛逃之心,便會萬蟻噬心而亡。”
“這樣啊……”
秦梔不禁咋舌,可是師尊曲云歌如此清風霽月的人,怎會與影子結下血契
李聞雪拍了拍秦梔的胳膊,道:“昭華殿不是我們該探索的地方,藏書閣共九層樓,按照你如今的品階,至多能翻閱下三層的書籍,但若你想翻閱更高階的古卷,我可以幫你尋覓。”
二人穿過長廊重新走回藏書閣,可秦梔現下已然沒了閱讀的興致,于是沖著李聞雪作揖道別。
“多謝李師兄,靈曄居還有事務要處理,阿梔先回了。”
入夜,流云緩動,秦梔難得空下時間躺在屋頂看星星。
只是從前陪她看星星的少年已不在了,心中不免有些悵然。
身邊忽然閃過一道黑影,來者大剌剌舒展開身子在秦梔身邊躺下,道:“大好的修煉時間,你在這躲清閑”
他朝著弟子居所努了努嘴,又說:“你的師兄師姐們可都在抓緊修煉,明日你師尊回來可是要校驗功課的。”
秦梔淡然一笑,答道:“上回師尊教的劍法我早便學會了,還自行感悟出了新的招式,你想試試嗎”
“倒也不必,”他撇撇嘴,“你師尊同我一起長大,從小到大我還沒見過比她更刻苦、更有天分的靈師,你倒是有幾分像她。”
“我……像師尊”
秦梔頓時被提起了興致,側過身認真睨著衡霄,眼里落滿星子。
“我師尊是個怎樣的人啊”她嘗試同衡霄打聽師尊的消息,又怕他笑話自己對師尊一點也不了解,補了句,“我是想聽聽旁人的看法,沒別的意思。”
衡霄沒在意小姑娘的復雜心思,隨著她拋過來的問題,思緒飛向遠方。
曲云歌生于南詔名門望族,曲家三代從沒出過什么像樣的靈師,好在曲家雖家風嚴苛了些,卻并沒有像京都聶氏那般重男輕女,曲云歌有一個快樂幸福的童年。
她十分爭氣,八歲覺醒光雷雀靈獸,成了極致的光與雷雙屬性靈師,仿佛生來便璀璨奪目。
從那時起她背負起家族重擔,拜入扶桑山靈曄峰上一任峰主門下,后來成了最年輕的首席弟子,峰主死后,年僅十七歲的曲云歌繼位。
自那時起扶桑山傳出流言,曲云歌的位置來得并不光明磊落。
她殺了老峰主,弒師奪位。
第56章 寵妾
小園幾許,滿院東風帶著草木芬芳飄往深林之海,肆意而張揚。
秦梔鼻尖飄過一片柳葉,她輕輕摘下放在眼前遮住半邊月亮。
“師尊她不是大逆不道的人,那些人定是胡說!”
她淡淡開口,眼里慍色漸濃。
衡霄瞥了她一眼,笑道:“就這般信她你同她交過心嗎”
秦梔一時語塞,卻依舊哼了一聲道:“我與師尊同吃同住,自然交心!”
“好吧,”他抱著胳膊枕在腦后,翹起了腿望向月亮,“我今次來,是同她接了個新的任務,你明日見不了她太久咯。”
秦梔下意識問他:“是什么任務,危險嗎她每次出任務你都和她一起嗎”
問完之后方才聽見后者低低的笑聲,“還說你與她交心,這就是你對她的了解嗎連她每次任務去了哪,和誰去的都不知道。”
秦梔頗有幾分惱意,翻身下了屋檐,心里卻一直計較著衡霄的話,次日清晨曲云歌回到靈曄居時,秦梔在張麟師兄的幫助下做了碗蓮子湯。
摘的是寒潭的雪蓮,凍得手臂至今還有些發抖。
她有些期待地看著師尊,瞧她飲下一口,心里瞬間有幾分雀躍,眼眸閃亮“師尊,味道如何”
曲云歌淺淺一笑,道:“尚可。”
得她一句尚可,已是十分不易之事。
校驗完功課后又傳授了弟子們新的招式,不知不覺已到了暮時,眼看她有要走的趨勢,秦梔心里焦急,她跟上了曲云歌的腳步。
“師尊又要出任務嗎可不可以帶上我”她心里隱隱是有幾分期待的,可換來的卻是曲云歌的拒絕。
她搖搖頭,目光平靜地望著秦梔,“你還小,任務兇險,再過幾年吧。”
“我不小了,”秦梔撅了噘小嘴,眉毛幾乎擰成一團,倔強地說,“我突破四階了。”
曲云歌眉目間情緒淡藏,深深睨了秦梔許久,方才引著秦梔步入臥房。
“你是從哪里知曉我的民間傳聞還是遴選”她忽然發問,又自顧自褪下外衣,接著是下裙和里衣。
“我……”
秦梔垂下眼簾不敢去看,可曲云歌卻直白地站在她身前,抬起她下巴迫她去看。
“這道傷,是十三年前我去暗殺東陸王被逍遙山大師尊所傷,左邊翅膀被長矛貫穿釘在城墻上,這個孔洞被修士的真氣沖擊,終生不愈。”
“這道傷,是刺殺白帝被太子少師林子懿所傷,左邊翅膀被他砍得只剩下些皮肉相連,傷愈后我的翅膀便一高一低,就連飛行都無法保持平衡。”
“這道傷,是被羽人司叛徒所傷,他曾是我部下左膀右臂,卻用暗器殺我,留下了這些細碎繁多的十字傷疤,至今我都未曾尋到他的蹤跡。”
……
連歌將身上數十道傷一一指給秦梔,那些觸目驚心的傷疤光是看著就令人頭皮發麻,無論是哪一種單獨拿出來都是極其刻骨銘心的痛楚。
她笑容凄美又悵然,“很能想象吧,我這殘破不堪的翅膀曾因過分美貌而被載入史冊,史官們如此記載——‘羽人曲云歌,翼如冬陽照白雪,熠熠生輝,夜色濃時恰如星芒墜落,凡人不可直視,帝亦為之驚嘆’。先帝曾取我翅膀最耀眼的六十四根羽毛制成毛扇獻于神明朱雀。”
“最早時,我得以廣為人知,不是能力,不是功勛,而是美貌。”
“可如今你看我還有半分曾經的模樣嗎”
“……”
秦梔心疼地揉著衣角,眼眶蓄滿了淚水。
“師尊,我一定好好修煉,一定會變得強大起來,我要保護你,不讓你再受傷害!”
任何人都不能在秦梔面前傷害師尊!
曲云歌似是沒想到她的一番話會讓秦梔這般作想,她本是想讓后者害怕,繼而放棄同她一起做任務的念頭,沒想到反而勾起了她的好勝心。
曲云歌無奈地搖了搖頭,隨口提了一句:“我這里確實有個任務需要你幫忙去做。”
秦梔眼前一亮連忙問她:“是什么任務,徒兒定不負師尊所托!”
“我修道多年,已經很久沒回家了,”提到家人,她那雙永遠平靜深邃的眸子不由得呆了呆,“方才的蓮子湯和我娘親做得味道很像,我想托你回南詔曲家看一看,我的娘親現在身子如何,家中境遇如何”
秦梔心里疑惑,“既然想念家人,為何不回去探望”
可曲云歌面色忸怩,似是不愿多說,于是,秦梔接下了這個任務,臨行前她忽然想到衡霄,便多問了句:“師尊,昨日有個叫衡霄的人來靈曄居了,說是會和您一起出去做任務。”
她心里有些不安,“師尊,這次的任務很難做到嗎您可千萬小心,不要逞強,不要再傷到自己……”
曲云歌撲哧一笑,伸手摸了摸秦梔的腦袋,道:“如今,怎的變成你來教導師尊了”
“沒有沒有……徒兒只是怕……”
她忽然不敢往下說了。
曲云歌摟著秦梔雙臂,定定開口:“你放心,我一定好好保護自己,平安回來。”
“那師尊要去哪里做任務”秦梔見曲云歌今日頗為親切,便斗膽多問了句,按理說這類秘密曲云歌不該說出來,可她還是告訴了秦梔。
“去東陸國,放心,這次不是去暗殺,沒有那么危險,阿梔乖乖等師尊回來。”
目送曲云歌與衡霄的背影消失,秦梔心中空落落的,心里記著師尊囑咐的事,當即收拾東西動身前往南詔。
她已經很久沒有下山了,更別提離開烏奇鎮,前往南詔腹地。
一路上游山玩水,心情暢快不已。
偶爾拿出師尊從前送的劍穗欣賞,“也不知師尊的阿父阿母是怎樣的人,能教養出這樣清雋孑然的仙子,父母也定然超塵脫俗吧!”
可她沒想到與曲家父母相見的那天會是如此失望。
那日天高氣爽,秦梔心情暢快,蹦蹦跳跳下了馬車,立在曲府門口時還特意整理衣裙和發髻,見師尊的家人可不能給師尊丟了面子!
可剛叩響大門便手下一空,大門被人從里面使勁拽開,兩個人一邊拉扯著彼此一邊破口大罵。
“你憑什么拿這么多月例銀子,你家姨娘到底長幾只手,要買這么多首飾戴嗎”一個瘦小的丫鬟與一個麻子臉丫鬟爭搶著一個錢袋,里面鼓鼓囊囊塞滿了銀錢。
“有你什么事府里的錢都是老爺的,老爺愿意給姨娘花就給姨娘花!撒開!”麻子臉一把推開小個子,卻沒瞧見門口的秦梔,一袋銀錢盡數撒到了她身上。
秦梔沒想到還沒進門便被曲家“砸錢”,心里有幾分錯愕,不明白眼下是何情況,她轉身退到一邊,不打算管這曲府*的閑事。
小個子上前與那撿錢的麻子臉拉扯,二人你來我往,顯然是麻子臉占了上風,小個子癱坐在秦梔腳邊,啜泣著自言自語。
“可憐我家夫人明是正室,老爺偏寵妾室,鬧得家宅不寧啊!”
秦梔聽到“正室”與“妾室”幾個字,心里一驚,蹲身問她:“你是曲府主母的丫鬟為何要跟她爭執”
小個子瞧秦梔是府外人,先前未曾瞧見她方才脫口而出那段話,如今捂著嘴小臉發白,不敢把府中密辛說出去。
秦梔掏出曲云歌的玉佩道:“我是曲云歌的弟子,有何苦衷都可以和我說。”
小個子像是看到救星一般,指著麻子臉道:“就是她,她是宋姨娘院里丫鬟,宋姨娘每個月都要多支出大量銀錢去購買首飾,主君本來也不曾撥多少銀錢給夫人,導致后院虧空,連修剪花草的匠人都請不起了……”
原來是欺負了曲云歌的娘親!這如何忍得
秦梔輕躍幾步,一腳踹在那麻子臉丫鬟的屁股上,讓其摔了個狗吃屎,又奪回錢袋放到小個子丫鬟手里,一邊被后者恭恭敬敬迎進門,一邊聽她娓娓道來。
曲家老爺無視妾室的挑釁,更漠視主母不受尊重,在外人眼里做足了夫妻琴瑟和鳴的假象,對內則是寵妾滅妻。
老夫人本欲干涉一二,前幾年撒手人寰后,府里再無人護著主母,如今連她的丫鬟也備受欺凌,實在可惡!
秦梔聽罷握緊了拳頭,目光望向深不見底的后院。
若不是師尊天賦異稟,恐怕也逃不了這宅內勾心斗角吧
他們竟敢合伙欺負師尊的娘親,曲家主君也置之不理,秦梔怒上心來,不顧丫鬟的制止,氣勢洶洶來到大廳面見曲連城。
“見過曲大人。”
按輩分師尊的父親是師祖,可聽完方才府內丫鬟的話,秦梔根本不想玷污“師祖”這個名字,她草草行了一禮,便揚著下巴掃視一圈,嚇退了過來攔她的下人。
“這位小友是……”瞧見秦梔一身素衣,不似尋常修士那般奢華,曲連城沒往扶桑山去想。
秦梔朗聲答道:“我乃扶桑山靈曄峰峰主曲云歌的弟子——秦梔。”
聽到曲云歌的名字,屋內一干人皆是愣住,曲連城身后走出一個十分瘦弱的女子,眉目之間與曲云歌有三四分相像,可她愁容滿面,滿身頹意,與那個意氣風發的師尊大不相同。
“你是……云歌的弟子”柳蕓香眸子里含著淚,情緒有些激動,指尖顫抖地去握秦梔的手,又怕冒犯了后者縮了回去。
秦梔猜出她的身份,主動伸手握住她柔荑,答道:“夫人,我是曲云歌的弟子。”
“云歌她怎么沒來,她是不是,是不是……”
柳蕓香氣息微喘,心里有幾分不好的猜測,曲云歌自己不回來探親,讓自己的弟子回來,難道是她已經……
秦梔微微笑道:“夫人別急,師尊無礙,只是不得空閑,又實在太過想念夫人,于是令我來曲家探望您。”
她將曲云歌先前給她的一塊玉佩遞到柳蕓香手中,后者看見玉佩便落了淚。
“是云歌的玉佩,是她的。”
一旁緘默良久的曲連城呵斥道:“貴客來訪,哭哭啼啼像什么樣子,凈給云歌丟臉!”
在外人面前都如此訓斥,也不知私底下柳蕓香過得是什么日子!
柳蕓香收斂了哭聲,秦梔眉頭緊鎖,抬眸怒視曲連城道:“我竟不知,師尊的娘親在這曲家過得這般憋屈!”
曲連城似是沒想到秦梔說話這般放肆,胡須一顫,不可思議地望向后者。
可她絲毫收斂的意思都沒有,冷冷睨著曲連城繼續說道:“柳夫人是出了名的賢惠溫柔,曲大人寵妾滅妻,我看你才是丟人的那一個吧!”
第57章 初見
古宅內佳木蔥蘢,微風拂起窗邊帷幔,掀起陣陣波瀾。
內宅的丫頭小廝皆是一副大氣不敢喘的模樣,眼神悄悄打量起面前這個十幾歲的小姑娘來。
夫人心善盡人皆知,可誰也不敢為此開罪老爺,每每看見老爺寵妾過度都不敢議論什么,只能眼觀鼻,鼻觀心。
“你說什么!”曲連城甩了甩袖子,怒目直視秦梔。
后者毫不示弱上前兩步,叉著腰道:“曲家好歹是書香門第,鐘鼎之家,竟也學那些小門小戶寵妾滅妻,你如何對得起曲家列祖列宗如何對得起在扶桑山兼濟天下的女兒!”
提到曲云歌,曲連城眼神閃爍了一下,似是強壓下了怒意,“你是云歌的弟子,我不與一個小輩計較,若沒什么事,就請回吧!”
一旁柳蕓香一直扯著秦梔衣袖,不讓她繼續說下去,可秦梔怒火攻心,一時間當真沒法忍下這口氣,曲連城亦是面色發青。
秦梔目光流轉,心生一計。
她拿出一塊白凈的玉石,其上刻著晦澀難懂的符文,周身縈繞著圣潔的光彩,她雙手捧著玉石遞給柳蕓香,恭敬道:“柳夫人,此為扶桑山天機閣長老交付,囑托我一定要親手帶給您。”
“長老……”
秦梔抬起眼簾,“是掌管祥瑞福澤的天機長老。”
一句話說出,滿座皆驚,曲連城緘默片刻,小心翼翼問道:“是那位從不出世,以自身為祭護佑天下蒼生的天機長老”
秦梔點了點頭,目色凝重。
“我此次前來除了替師尊訪親,還有一事便是替出行不便的天機長老,來確定福緣之人是否健在,自我來到曲家之后,在祥瑞玉石的指引下,找到了柳夫人。”
“柳夫人就是天機長老所說的有福緣之人,正是因為有她的存在,曲家方能蒸蒸日上,若曲大人不信,大可親自登上天機閣一問究竟。”
在扶桑山掌管福澤之力的天機閣長老雖權柄不多,卻受到所有人的信任與尊重,可大家都不知道的是,天機長老一職根本就沒有人擔任,一直都是虛設的位置,因為天底下從未出現過祥瑞的靈獸。
直到數年之后白曜出現才領了客卿長老一位,但眼下還沒有。
至于秦梔為何知曉,是因為她從前與江楓貪玩,夜里闖進天機閣探秘,發現所謂的天機長老不過是一幅皮影畫像后方才明白,而后二人被商應澤逮到,后者將事情原委說出,并嚴厲告誡二人不許將此事泄露出去。
如今剛好給了秦梔假借天機長老的名頭為柳蕓香撐腰。
她不會一直待在曲家,也不可能將一世家大族的主母從曲府帶走,更何況如果她帶走柳蕓香,那么留給曲連城的是更加肆無忌憚的寵妾,她才不想他們好過。
于是她再次開口:“家中有福緣的人十分不易,這些年曲府生意不佳也正是怠慢了柳夫人的緣故,福緣之人若是得了傷病,府里丫鬟小廝、周邊百姓都會受到影響,輕則小磕小碰,重則短折而死啊!”
她將眾人唬得說不出話來,曲連城本還想問些什么,又被秦梔打斷了去,“曲大人,有了這塊玉佩作媒介,天機長老便能感知到有福緣之人的氣息,柳夫人身上一切的變化他都能感知到,若是讓天機長老不滿,怕是會收走曲家這天賜的福緣啊!”
秦梔得了江楓半分嘴力真傳,將一屋子人鎮得說不出話來,目色復雜地面面相覷,接著曲連城拉下臉來,握著柳蕓香的手落淚道歉。
“夫人,是我從前識人不清,冷落了你,今后我定會傾盡一切彌補回來。”
遲來的深情比草賤,秦梔有些不忍看見柳蕓香繼續深陷在吃人的內宅,反正彌天大謊已經撒下,于是她又補了句:“柳夫人,您身上福緣氣息不穩,天機長老說您可以隨時來扶桑山天機峰修養。”
柳蕓香溫柔地撫了撫秦梔的小手,摸到她汗津津的掌心頓時明白了一切,她笑了笑,道:“我既已在曲府生根,便是天道指引,還請天機長老放心,日后我定修身養性,護好體內福緣氣息。”
恰在此時她眉心白色鈿紋閃動,儼然是個神圣的符文印記,秦梔當即跪下大喊:“祥瑞降世,是百姓之福!”
在她身邊的曲連城怔了怔,他目光落在柳蕓香那眉心不斷閃爍的白色印記,又見她衣袍無風自動,當即隨著秦梔拜了下去,身邊丫鬟小廝亦是跟隨著跪下。
做了這么一場戲,秦梔終于收了個尾,想必從此以后再無人敢對柳蕓香無禮,再者說她有一句并未扯謊,那便是與玉石氣息相連。
雖然不是跟天機長老取得聯系,但只要柳蕓香受到傷害,秦梔便會得到訊息。
離開曲府時已是次日清晨,那一夜秦梔將曲云歌這些年的過往種種說給柳蕓香聽,不過只是美化后的言辭,那些險些致命的傷,秦梔只字未提。
來時險些被人撞到,走時卻是全家相送,秦梔遙遙沖著柳蕓香作揖告別,剛走幾步便看見不遠處一道黑氣沖天而起,帶著邪性的血腥氣一瞬間彌漫在整片街道。
秦梔眉頭一鎖,喚出霆霓劍便朝著黑氣而去,一路上街市混亂,她逆著人流而前,眼看前方堵得根本走不通,于是雙腳離地緋月雷雀附體。
隨著一聲清亮的雀鳴,她展開那雙極盡絢麗的蔚藍色翅羽,不過幾息便到了黑氣所在的院子。
那是個剛剛覺醒本命靈獸的孩子,跪坐在自家祭壇之上,身上黑白交錯的虎毛無風自動,雙目已是一片漆黑,看不清瞳孔所在。
有人攔下秦梔,慌慌張張道:“小少爺生來便是個魔頭,如今本命靈獸提早覺醒,又是魔氣沖天,姑娘莫要靠近,免得被其所傷!”
秦梔不過十六歲的年紀,本就是對世間一切事物感到新奇之時,又少年輕狂,天不怕地不怕的,當即拿出扶桑山的令牌來。
“我是扶桑山的靈師,若有魔頭,我自當除之!”
可那老者重重嘆下一口氣,甩開秦梔的袖子,一臉沒救的神色,接著回頭望了望少年的方向便手忙腳亂地往外跑去。
秦梔拔出霆霓劍靠近幾步,隱約聽到詭異的聲音在少年周身響起。
“不要掙扎了,做鐮鼬鬼骨的宿主不好嗎我能給你無窮無盡的力量,能讓你做萬物生靈的主人!”
少年抖如篩糠,仿佛在識海中窺見十分可怖之物,他捂著腦袋蜷縮成團,不斷用拳頭砸著自己的脊背。
“滾開!——你滾開!……”
他痛呼出聲,而那詭異的黑氣猶如一只只鬼手一般撕扯著他的身軀,直到閃亮的雷霆之力從天而降,在團團黑氣中硬生生撕開了一道口子。
“哪里來的邪祟,滾來受死!”
初醒的鐮鼬鬼骨力量不穩,被秦梔那暴烈的雷電震得遍體鱗傷,他尖叫著散去,卻在半空中留下一句怨毒的詛咒。
“我記住你了丫頭!日后我定要你付出代價!——”
秦梔蹙著眉見他一點點消失,這邪祟竟難以捕捉實體,只能眼睜睜縱他離開。
身下傳來一陣悶哼,她連忙伸手探向那蜷縮著的少年,撥開他散亂的發絲,探了探他的鼻息和脈息,萬幸無甚大礙,只是精氣受損、驚嚇過度,休養十天半個月便能恢復如初。
為了防止那邪祟藏匿在少年體內,秦梔運轉周身內力在少年體內探尋了幾圈,從頭到腳每一個角落都被她仔仔細細搜索過,皆未能發現邪氣所在。
她松了口氣,看來那個邪祟已經脫離少年了。
聲響平息,屋外的人壯著膽子進來瞧瞧,便看見秦梔雙手覆在少年背后運功的模樣。
先前勸告秦梔的老管家顫顫巍巍走上前,問道:“小少爺這是沒事了”
秦梔淡淡道:“他一直都沒事,他覺醒了很強的雷虎靈獸,只是體內元素不純粹罷了,正因他天賦異稟方才被邪祟盯上,日后要好生照顧,萬不能叫明珠蒙塵!”
她話畢轉身離去,未曾瞧見匍匐在地上的少年正強撐著支起身子,眼簾顫抖地望向她的背影。
再次用三寸不爛之舌為一人托底,秦梔心里愉悅不已,只覺得自己簡直是天下最心善之人,拯救了一個又一個被世俗偏見埋沒的可憐人。
直到很多年后她才發覺,如此種種不過是她一廂情愿的自我感動罷了。
在南詔逛了幾日,等秦梔回到靈曄峰時,發現幾個深受師尊信任的弟子皆是圍在靈曄居前,滿臉肅穆,有幾個面容苦澀,隱隱有哭的沖動。
“發生什么事了嗎”秦梔心中不安,抬眼便看見衡霄從寒潭的方向回來。
他滿臉疲憊,對眾弟子說:“暫時穩住了她的氣血,可那戮氣實在太過兇悍,用寒潭凍住也不是長久之計,我得去一趟南詔,尋找換骨新生的秘術,我不在的這些時日,還請諸位多加照顧!”
他拱了拱手,沒功夫同眾弟子閑聊,翅羽一展便往山下飛去,原來他的本命靈獸是影雷雀,擁有一絲與褚云祁一樣的黑暗屬性,與曲云歌的光雷雀恰恰相反。
秦梔焦急地抓著張麟衣袖,扶桑山唯他同秦梔最為要好,他說:“師尊在東陸國受了重傷,被戮氣侵蝕骨骼,如今只能依靠寒潭壓制……”
她不是說此行沒有很危險嗎
她不是說她會好好保護自己的嗎
騙子!
秦梔眼底閃著淚色,后槽咬緊,轉身便往寒潭的方向而去,可卻被幾位師兄師姐攔下。
“阿梔,我們知道你關心師尊的身子,可如今你情緒不穩,見了師尊恐怕會影響到她,待你心緒平穩后再見吧。”
此時秦梔還不知,她的師尊已命不久矣。
第58章 貓鼠
“后來呢”
樹梢上掛著一輪弦月,溫柔的清輝灑滿天地,少年抱著膝蓋坐在屋檐上,手指若有若無地扣動著瓦片。
秦梔坐起身子,揉了揉褚云祁毛茸茸的腦袋,道:“下次再說,夜深了,回去歇息吧。”
她站起身,褚云祁卻捉住了她的衣袖。
“師尊。”
“怎么了”
青年鴉羽般的睫毛低低垂下,“您答應我,今后不論做什么,都不要把自己置身險境……徒兒亦想保護您。”
他抬起眼眸,目光堅定,倒是讓秦梔有幾分不知所措。
她笑著應聲,又有幾分慌張地縱身躍下,回了屋子。
褚云祁遲遲未動,心里仍思索著方才師尊同他說的從前的故事,說到了師祖曲云歌,說到了影子衡霄。
師尊鮮少同他交心,不知先前遭遇了什么,竟同他聊了許久。
今夜扶桑山大亂,商嵐身死,可師尊卻沒有絲毫悲痛,她不該是這樣冷情的人才對,她一定另有謀劃。
而且她并沒有交代,師祖之死究竟與商嵐有何關聯
于是他進屋熄燈,放緩了呼吸,人卻一直倚在窗邊悄悄探著師尊的屋子。
不多時便看見她孤身一人出了門,往長老閣的方向而去。
褚云祁凝著她的背影,悄悄跟了上去。
——
大殿內一片寂靜,冷風拂過,燭火驟熄,輕微的腳步聲響起,嚇得守夜雜役渾身發抖地躲到了柱子后面。
一道玄衣身影立在棺槨前,他俯首望著那具冰冷的尸體,笑容悲憫,伸手探了識海后輕聲道:“還好,三魂尚在。”
接著摘下手腕上的手鐲,雙指捏訣。
“命途交替。”
帷幔后被噤聲束縛的雜役頃刻間栽倒在地,而木棺中面色慘白的尸體竟呼出一口濁氣來。
他恍惚睜眼,撲朔燭光下,那道玄色的身影眉間金鈿尤為醒目。
“是索命的無常嗎”他聲音沙啞猶如散落的枯枝敗葉。
那人呵呵笑了兩聲,嗓音十分清洌,又帶著幾分打趣,“是救世的善人。”
商嵐睜開眼,勉力撐起僵直的身子,攀著木棺邊緣站起身,遙遙與那人對視。
“你是天道院尊上……為何救我”
“惋惜。”他雙眉微沉,濃黑的眸子里流露出幾分痛色。
“惋惜”
商嵐眼中閃過錯愕,旋即被深深的苦笑掩蓋,“……都說我嫉賢殺徒、死不足惜,又有何可救”
尊上淡淡說道:“羽人司三成羽者皆出自森羅峰,若你嫉妒賢能,又怎會容他們成長至如今的境界”
“……”
“于才能,你或許比不得旁人,可于道義,扶桑山又有何人能與你相較”
一番話猶如驚雷劃過云霄,震得商嵐心尖發顫。
他捂著臉,笑容滄桑疲憊,道:“真是可笑……這話竟是你同我說的,連我的父親都棄了我,天下無人再信我了……”
“那是天下人錯了,”白曜打斷他的話,“不是你的錯。”
商嵐眼中閃過迷茫,閃過無措,又在尊上眼中,看見了個畏畏縮縮的自己,他不該是這樣的姿態,他本是意氣風發的扶桑山一峰之主,本該站在森羅塔巔揮斥方遒。
他有過恩師,有過徒弟,有過針鋒相對的敵手,倒不曾有過知己伯樂。
如今似乎有了。
他自棺槨中爬出,跪倒在尊上面前。
“商嵐謝尊上救命之恩。”
尊上伸手扶起他,溫和笑道:“不必如此,救你不過舉手之勞,若你愿意,亦可留在天道院。”
商嵐猶豫了,若入了天道院,便是與扶桑山為敵,縱使扶桑山人人忌憚他、懷疑他,可還有秦梔啊,秦梔一心想要鏟除天道院,他怎能站在她的對立面上。
若日后再相見,又如何面對她
于是他抬起臉拒絕道:“尊上,我不愿……”
話音未落尊上眉間金光乍起,冰冷如刀的手指刺在他額頭,識海瞬間如被冰封,接著藏匿深處的記憶一點點被封鎖。
尊上笑得瘋狂,“這些回憶于你無用,便都抹去吧,日后你是我天道院的長老,與扶桑山再無任何瓜葛了!”
他身后紅衣魅狐眼眸粉光浮動,顯然動用了迷惑類的技能輔助他,接著她耳尖微動,提醒道:“尊上,有人來了。”
她提起神志不清的商嵐,跟隨尊上一同往殿外走去,卻不知是尊上刻意放緩了腳步,三人與秦梔迎面碰上。
秦梔看見尊上心中大駭,當即拔劍相向,尊上挑眉看著那柄斷劍,道:“四年了,這劍你還留著”
秦梔微微蹙眉,四年前,霆霓劍不正是在與凜川余孽一戰中折斷的嗎,當時是為了保護白曜,被敵方首領一掌震碎。
“是你”秦梔怒目而視,如今她已恢復至四階巔峰,若勉力而為,當能拖住尊上一時,等到扶桑山長老閣的支援。
就在她悄悄釋放萬鈞雷域之時,尊上笑呵呵走近幾步,“你在等誰等那群入了幻術的老頭嗎還是距離長老閣十萬八千里的九峰峰主”
秦梔腳掌輕輕摩擦著地面,即刻便能飛身而起。
她嘴角掛著孤傲的笑,“對付你,我一人足矣。”
“哈哈,好大的口氣!——”
引雷訣——萬鈞雷域——雷暴!
瞬息之間雷霆之力自四面八方迸發而出,將尊上團團環繞,如巨籠囚禁猛獸。
他視若無睹地一步步自電光火石中踏出,正欲諷刺秦梔幾句,卻忽然不見后者蹤跡。
“還是只藏頭露尾的小老鼠”他漆黑的眸子沉甸甸落向遠方,“哦,小老鼠還有個小跟班呢。”
霎時之間他的身影已離開原地,猶如一陣風般圍繞在秦梔身側,后者展開翅羽渾身內力被激發,拼命往蒼炎府的方向而去。
雖不知他用了何種邪術將長老困住,但如今必須得想辦法自救。
十三峰中除去長老閣,能力最強的莫過于商嵐與宋錦,如今商嵐生死不知,她唯有求助宋錦來與尊上相抗。
“小老鼠,還想往哪里躲呢”
尊上邪氣四溢的笑聲仿佛貼在秦梔耳邊,他似是沒有對秦梔出手的意思,倒更像是一只玩弄食物的貍貓。
于是秦梔不出聲,只顧著看好眼前逃亡之路,不知怎的脊骨被一只冰寒刺骨的手戳了一戳,他覆在她脖頸邊呵氣,說著:“是要逃到這里嗎”
又戳了戳她的腰間。
“還是這里”
那手指順著她脊椎而下,漸漸探向柔軟之地,秦梔當即惱了。
士可殺,不可辱!
她若拼盡渾身絕學,雖贏不了八階修為的尊上,卻也不見得不能咬下他一塊肉來!
霆霓劍向后劈砍,將那緊隨其后纏在她身上的黑風斬破。
男人抱著雙臂倚在不遠處的柏樹邊望她,目光譏誚,“你就這點能耐”
秦梔低笑了兩聲,原本釋放本命靈獸后雙眸湛藍,如今忽地化為血色,身后浮現出一輪血月,如鮮血般刺目的紅光令尊上都不自覺瞇了瞇眼。
“我很少動用體內這份屬于黑暗的力量,因而無人知曉它究竟有多大的威力。”
她面容孤冷,眉眼間神色陰鷙而狠毒,與往日清雋模樣十分割裂,判若兩人。
就好像她體內有著另一道靈魂,一縷至惡之魂。
那熟悉的黑暗力量撲面而來,可卻沒有夾雜半分邪氣,她體內的暗十分純粹,與魔修的暗絲毫搭不上邊。
他輕撩著眼皮,“有意思,我還從未知曉你有這般本領,看來你藏得很深吶。”
怕是整個扶桑山都無人見識過秦梔緋月之力!
“天地無極,乾坤借法,風雷受命,緋月化萬物歸塵,陣起!——”
雙手結印,晦澀古老的符文自她掌心顯現,于尊上腳下浮出囚籠大陣,借助月光之力將其束縛,又引雷霆鎮壓。
尊上眸色凝重幾分,借天地之力化為己用,本就是十分強大的咒法,偏偏秦梔天賦異稟,多番領悟后修繕了這個技能,以至于更難破解。
可他長袖浮動,一縷黑光化為長箭直直射向秦梔胸膛,此刻秦梔剛釋放大陣,有些內力虧虛,一時間無法抵擋,就在那長箭即將破開她身前內力屏障之際,一只手緊緊握住了箭頭。
青年衣袍獵獵作響,檀香味環伺在身側,他漆黑的眼瞳與秦梔對上,焦急與關切撲面而來。
“云祁!你怎么來了”秦梔心頭一顫,握住褚云祁的手掌,他緩緩松開手指,將箭丟在地上,展開被長箭上附著鬼火灼傷的掌心。
血肉模糊間,似是有一股邪氣悄悄鉆入他體內。
背后鐮鼬鬼骨猛地刺痛了一瞬,被褚云祁強行壓下,他抬眸望著秦梔,澄澈的眼眸有著不依不饒的意味,話里也夾雜著幾分不滿與指控:“師尊又瞞著我孤身涉險。”
“你方才還答應過我,不會將自己置于險境。”他眼神灼灼,眼里已是含著熾烈的火焰。
不等秦梔狡辯幾句,他便攥著她手掌轉身向山下飛馳。
秦梔朗聲笑著,任由褚云祁拉著她的手往前飛奔,“咱們可真像是‘亡命鴛鴦’!”
她墟鼎內力匱乏,若沒有褚云祁,就算方才制約住尊上一時半刻,也無法脫身自救。
褚云祁倏忽間聽到秦梔這不著調的調侃,眉宇間顯露出幾分惱色,他低沉著聲音答了句:“師尊此時還是莫要開玩笑了!”
表面上又在與師尊頂嘴,胸腔下卻忍不住心跳加速。
亡命鴛鴦……
師尊博學多才,應當知道這個詞該用在何處才對。
難道師尊看破了他心底柔軟處的隱晦心思,在悄悄回應著他嗎
一時間心尖都溫溫熱熱,仿佛渾身都融入了微風,十分肆意暢快,那一點逃亡的緊迫被徹底抹平。
而秦梔那邊卻是目光震動,只因系統出了聲。
「褚云祁好感度已達到九十,請大人注意!」
「褚云祁好感度已達到九十,請大人注意!」
「褚云祁好感度已達到九十,請大人注意!」
他重復了三遍,甚至在控制面板中探出了紅字提醒她。
怎么會忽然暴漲,這小子一貫冷情,是哪句話刺激到他了嗎
秦梔心中惴惴,目光不自覺落在他身上。
他召喚出列缺劍,帶著秦梔御劍而行,站在他身后的秦梔目之所及便是他梳成馬尾的如瀑青絲。
急嘯的風揚起他的發絲與綢帶,一道十分醒目的黑線一點點從衣領下往上鉆來,逐漸沒入頭皮。
那是什么!
秦梔正欲上前探查,便望見褚云祁渾身痙攣,竟不受控地從空中墜下!
失去了列缺劍的控制,秦梔也跟著脫力跌落,褚云祁意識不清下,在半空中仍記得伸手護著秦梔,二人相擁在一起滾落在草地上。
秦梔吃痛地從他身上翻身爬起,一抬頭便對上他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眸,此時已是分不清瞳孔與眼白所在,詭異而又陰鷙。
第59章 起義
他表情陰冷而猙獰,凌亂的發絲在月色下狂舞,他勾起嘴角笑得野性十足,手掌卻死死掐住自己的脖頸,似是在極力抑制爆發的沖動。
“云祁……云祁!”
秦梔坐在他腰間,伸手去扒他緊攥的手指,眼睜睜看他滿臉青筋暴起的模樣,心痛不已。
“……師……走,走開!”
他奮力揚起手將秦梔甩開,跪趴在地上拼命砸著自己的腦袋,從前被塵封的痛苦記憶一點點鉆出腦海,逆轉著順序閃現在他眼前。
他看見“那個人”占據師尊的身子一點點虐待自己,看見初臨扶桑山時被同門嘲笑欺辱……看見了幼年時期,親人自他眼前死去。
他脊背忽然挺直,猶如被無形的力量控制了一般,而他也似是用盡全力與之抗爭,手指幾乎嵌入頭皮,讓人看了毛骨悚然。
秦梔正欲上前制止他近乎自殘的動作,卻聽見不遠處徐徐而來的腳步聲。
轉身望見了扶桑山的幾位峰主。
李聞雪立在陰影中,那雙澄澈的眼瞳緊盯著秦梔,掌心紅色流光閃爍。
方才與尊上對峙之時,秦梔便釋放了自己的信號煙,眾峰主本就如驚弓之鳥,得了訊息馬不停蹄趕來長老閣相助。
“阿梔,危險。”
李聞雪踱步到秦梔身前,擋在了她和褚云祁之間。
宋錦亦是站在她另一側,道:“怎么回事你傳信給我們,還是紅煙,便是為了這個走火入魔的徒弟”
“既入了魔,殺了便是。”身后是李琮不冷不熱的聲音。
對上秦梔鷹隼般狠厲的目光后,他終是閉了嘴退到一邊。
秦梔推開二人護住褚云祁,壓低聲音,手指指向長老閣,道:“方才我心中不安,來查探商嵐的尸體,卻瞧見天道院尊上與那紅衣魅狐擄走了商嵐,我與之交手,云祁遭了尊上暗算被邪氣入侵,如今我需要帶他回靈曄峰醫治,還請諸位峰主即刻上山保護長老們的安全!……”
她話音剛落便忽然渾身僵住,眾人亦是不可思議地瞪大了雙眼,李聞雪最先反應過來,伸手攬住秦梔搖搖欲墜的身子,渾身內力被他調動注入秦梔的體內。
胸膛被長劍貫穿,她回身對上那熟悉的眸子,四肢百骸無一不冷。
劍自身后來,從軟肋下劈開了她的心臟。
那薄薄三尺青鋒上,鮮血如珠滾落,他那雙渾濁漆黑的眸子有一瞬的慌神,旋即被人狠狠踹開壓倒在地。
宋錦幾乎要將劍刺入褚云祁的喉嚨,怒目圓睜,“逆徒,你要弒師!”
秦梔嘔出一口血來,扶著李聞雪胳膊轉身望他。
可他意識混亂,竟脫口而出:“她殺了我舅父,她殺了衡霄!”
此名一出,眾人眼中皆有幾分迷茫,秦梔卻如遭雷劈,那不堪回首的弒師過往,終究重現于眼前。
因果像是一把回旋鏢,狠狠扎在她從前的傷口上。
——
十一年前,玄歷十年。
師尊在寒潭養傷身子每況愈下,可后來衡霄悄悄帶著她南下尋醫,半年后竟完好無損地回了靈曄峰,經此大難,秦梔忽然發現她與師尊之間有了些許生疏。
從前曲云歌清高,不善言辭,仿佛一直端著姿態過活,只是偶爾才會暴露本性,在秦梔面前吐槽幾句。
可她這次回來不僅活潑開朗了許多,就連身上的氣息也變得溫潤不少。
秦梔心中疑惑不已,還不等她發問,曲云歌倒先是悄悄找上了秦梔。
夜半時分,她敲響了秦梔的門。
十分神秘地告訴她:“明日我帶你去個好玩的地方。”
翌日清晨天還未大亮,她便急吼吼拉著秦梔下山,二人一路向南,在秦梔逐漸熟悉的道路上,他們竟來到了南詔蒼*夷城。
那個從前她與白曜命運的轉折之處。
她們走在林子懿自戕的街市中,一步步來到大同派的門前。
曲云歌叩響大門,看守的雜役看清來者時,竟先跟秦梔打了個招呼。
“小秦,你是小秦!”
那雜役甚是欣喜,反復打量著秦梔,神色中還有幾分不可思議,“你竟出落得這般漂亮了,阿叔都快認不出了!你阿兄秦柏呢,怎么沒跟你一起回來”
秦梔回頭與神色疑惑的曲云歌對上眼神,輕咳一聲道:“阿兄在玄帝城為官,不得空閑,今日我與師尊同行,”她掌心朝向曲云歌,“這便是我的師尊,扶桑山靈曄峰峰主曲云歌。”
雜役作揖行禮,“沒想到曲大人竟是小秦的師尊,二位此番前來,是為了柳道人的講座嗎”
曲云歌笑道:“是啊,聽說柳道人會為有緣人親自題一副詞,我的弟子快要及笄了,想試試看能不能討個好字。”
她生得極美,笑起來像是一朵矜貴的雪蓮悄悄綻放,久久不散的明媚自臉頰中蕩漾開來。
秦梔從前竟不知,她有著這樣一對可愛的梨渦。
雜役也跟著笑了,若有所指地看了眼秦梔,答道:“若是小秦,那定是柳道人的有緣人啊!”
秦梔聽出他話外之音,心里忍不住浮現出一個名字來。
多年未回,大同派的院子修繕了不少,建了一座十分寬闊的學堂,一清風霽月般的身影端坐在最前頭,手中執著本經書,正解讀著其中晦澀難懂的禪語。
她微微抬頭,望見了來者。
柳凝忽然愣住,她猛地起身走到秦梔身邊,雙手撫摸著后者的胳膊,眼里含淚,“好姑娘,都已經比柳姐姐還高了……”
柳凝從前性子內斂,如今修行多年,成長飛速,已是能傳道授業的“柳道人”了!
秦梔見到從前的恩人,亦是難掩熱淚,二人緊緊相擁,千言萬語皆融于此刻溫暖。
聽學時曲云歌暗自一嘆,道:“原以為是我領你入這大同派,竟沒承想你反倒是土生土長的‘道友’。”
秦梔捉住話頭,問道:“師尊是如何知曉大同派的”
曲云歌拖著腦袋,目光似乎越向屋外綠野芬芳處,答道:“衡霄帶我南下治病,在大同派得了解法。”
大同派的藏書閣典籍無數,怪志游記繁多,秦梔曾在此處待過四年,也未曾將所有書博覽群集,衡霄竟能在這里找到解法,著實不易。
說起來她與衡霄的第一面便是在這藏書閣中,他那時追殺白曜,反被其他刺客誤傷,藏身在這里修養,還得了秦梔一塊保命的餅子。
命運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原點。
秦梔問道:“他如今也跟著來了大同派嗎”
曲云歌卻搖了搖頭,答道:“他替我執行任務,去了南詔王庭。”
“南詔王庭”秦梔目光微動,那不就是赤霄瑾所在嗎她可是南詔的赤王殿下,如今她們腳下的每一寸土地都由她轄制。
秦梔嘗試打探衡霄的任務內容,卻只得了曲云歌神秘兮兮的一個答案:“秘密!”
但沒過多久,這個謎團便在秦梔面前緩緩展開。
她聽說有人行刺赤王,內衛督軍以身相護,保住赤王一命,她聽說刺客出自玄帝手下的羽人軍,現已被羈押。
她還聽說大同派預備揭竿而起,推翻新政,輔佐白帝登基。
她推開屋門,難以置信地與在座大同派高層面面相覷。
有人呵斥她:“誰允許你在此偷聽!”
有人為她解圍:“她是白帝的妹妹,此事讓她知曉也并無威脅。”
那主座之上,有人居高臨下,光華內斂。
他睫毛微微抬起,茶水的薄煙拂去他眉梢清冷疏淡,他起身緩步到她身前,溫熱掌心覆在她冰涼的小臉上。
她嗓音顫抖,“你……要起義”
白曜指尖抵著她蹙起的眉毛,低笑了兩聲:“起義……呵呵,我不過是想拿回本就屬于我的東西。”
秦梔后退半步,“可你說過,你只是想報仇……”
“這難道不是報仇的一部分嗎”他目帶狂色,晦澀不清的神色中,帶著強勢的侵略感,“玄帝殺盡白氏三千人登基稱帝!……我,不該去奪回來嗎不該為那枉死的三千人申冤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
似是察覺到秦梔神色中的微微懼色,他呼出一口氣,輕輕握住秦梔的肩膀,輕闔雙目,“青青,對不起,嚇到你了吧……”
柳凝走上前,安撫道:“玄帝任用酷吏整頓天下,百姓已是怨聲載道,大同派本就為人道而生,白帝的觀念與大同派不謀而合,我們愿意幫他。”
可只要存在帝制,便終究有三六九等,又怎會讓天下大同
秦梔緘默許久,直到她看見白曜胸口被血跡洇濕,方才有幾分慌神。
她倒是忘了,白曜逞能替赤王擋了衡霄一劍,傷到肺腑。
她扶著氣血虛弱的白曜坐下,對上他那雙濕漉漉的眼睛,終究是心頭一軟。
“好,我會幫你。”
——
在這一場恒久的權柄之爭中,總會有人成為砧板上的魚肉。
白曜領著大同派勢如破竹,玄帝為了安撫赤王,與衡霄撇清關系,并將他是曲云歌影子的身份泄露出去,讓矛頭對準了扶桑山。
曲云歌不顧一切前去營救衡霄,帶著他藏身在曲府附近的古宅中,一個小童每日來送飯食,據說是衡霄的小外甥。
得長老閣密詔,讓曲云歌即刻交出衡霄,曲云歌置之不理,卻意外暴露了氣息,以至于被十八位長老團團圍住。
“曲云歌,若你親自手刃衡霄,便能還你自己清白,還扶桑山清白。”
曲云歌不滿地低吼出聲:“權柄之爭,與我扶桑山有何瓜葛”
她不明白為何扶桑山如此忌憚玄帝與白帝,不過幾句謀逆的謠言,便出動這么多人來殺他。
為首的長老胡須顫抖,嘴角擠出幾個字來:“冥頑不靈!”
他掌心聚力,以自身血肉化為一刀,指向曲云歌。
一番血戰,曲云歌倒地不起,重傷未愈的衡霄跌跌撞撞前來幫她,卻被長老生生劈斷翅羽。
一時間鮮血如注。
羽人失去翅羽,便命不久矣。
曲云歌哭喊著爬向衡霄,長老們扯下他支離破碎的命牌,留下一嘆:“天年不遂。”
一條命便如此輕而易舉地被捏碎。
待秦梔得到消息,前來相助時已是遲了,她循著血跡推開屋子,心一點點沉寂下去,她望見師尊素色衣衫盡數染血,垂著眼簾抱著衡霄的尸身緘默不言。
秦梔心疼不已,伸手輕觸她瘦削僵直的肩膀,卻胸口一痛。
秦梔偏頭望去,只見列缺劍正沒入她胸膛,曲云歌眼神混沌,似是分不清秦梔是誰。
她抽回長劍,俯身在衡霄身上輕嗅著,似是一頭小獸尋找同伴的氣息,卻最終留下癡狂悲痛的笑聲。
她失魂落魄地起身,燦金色翅羽展開,一身血衣的她朝著扶桑山的方向飛馳而去。
秦梔分明在她眼底看見了陣陣殺意。
第60章 殺師
天邊黑云滾滾,大雨傾盆而下,沉悶巨雷仿佛要沖破濃云的糾纏,如野馬般馳騁而出,在天邊擦過一條森白的尾跡。
秦梔姍姍來遲,她蹲身在衡霄身邊,摸了摸他了無生息的鼻尖,心中嘆了口氣,看這劍傷和其中尚未散去的內力痕跡,當是出自長老閣的手筆。
來之前她見過張麟,師兄悄悄告訴她,如今玄白二帝爭奪天下,人世大亂,扶桑山上下傾巢出動保護無辜百姓,但扶桑山長老閣有幾位長老久居高位,已然沾染世俗凡塵,被玄帝以天材地寶逐漸收買。
長老為了掩蓋玄帝派人暗殺赤王一事,欲鏟除衡霄使其閉嘴。
曲家這處宅子縱橫交錯無數戰斗痕跡,不乏曲云歌的雷暴之術,被摧毀的每一處殘垣皆留存著久未散去的焦糊味,秦梔猜想衡霄被殺時,曲云歌一定在場,可衡霄尸體孤零零躺在這大院之中被人置之不理,定是曲云歌來不及處理便追尋長老而去。
扶桑山長老修為深不可測,皆有七階實力,曲云歌亦是七階中期的修為,根本不可能與那么多長老相抗。
秦梔必須去幫她!
眼下大雨將至,不能讓衡霄尸體受辱,于是她抱起他的尸體挪進屋子,殊不知門口一個小童目眥盡裂地望著眼前的一切,待秦梔飛身遠去后他方才松開了捂住口鼻的手指。
他喘著粗氣,眼淚汩汩流出,瘋了似的往屋子而去,撲在衡霄榻邊哭得肝腸寸斷。
他是衡霄的外甥,他們家長輩從前犯了大錯,被削官職,衡霄與姐姐被從前的白帝送入扶桑山昭華殿成為影子,衡霄的姐姐在一次任務中愛上了目標,悄悄與其遠走高飛卻被昭華殿的人找到。
愛人身死,她悲痛欲絕,在一處陡峭山壁洞穴里生下了一個男嬰,自己氣血耗盡而亡。
而后衡霄最先找到了姐姐與外甥,后來將那孩子送回南詔蒼夷城姐夫的家里,也是在這里,他認識了悄悄回來探親的曲云歌。
他得知她是扶桑山的峰主,于是想成為她的影子,在他無數次故意接近后終于打動了后者,令后者在昭華殿與他結下血契,走出了這個迫人冷血嗜殺的地方。
他們相知相識,逐漸不再是主人與奴隸的身份,而是成為了知己朋友,如今知己身死,曲云歌發了瘋。
男孩在蒼夷城褚家過得還算富足,舅舅衡霄經常回來看望他,給他帶天南地北的新鮮物件,也會同他說母親和父親的故事,褚家是對他不錯,卻只是外在的給予,沒有人真正拿他當親人。
他的親人只有衡霄了。
可是衡霄死了。
他腦海深處鐫刻著秦梔的身影,他悲痛欲絕地狂奔而出,撲在磅礴雨幕之中,伸手指著遙遙天際發出一道仇恨的吼聲。
“哐嚓!——”
天雷狠狠劈下,仿佛萬千燈火自天邊點燃,綻放出驚心動魄的火花。
男孩被雷電裹挾,渾身戰栗倒在地上,電流漫過全身,他雙眼瞳孔顫動,額頭青筋暴起,眼皮一點點合上。
再醒來時天邊大雨漸歇,褚家的雜役找到他將他帶回家,他高熱三天三夜才終于醒過神來,留下了一條性命。
褚家憐惜他失了親爹親娘,如今又失了舅舅,主君便在他生辰那日問他有沒有想要的東西。
他說他想去扶桑山修行,想成為和阿父阿母一樣的靈師,想斬妖除魔、兼濟天下。
少年郎的熱血被點燃,于是不久后他拜入扶桑山,成了靈曄峰秦梔的徒弟。
他的名字,是褚云祁。
——
云棲竹徑,一路風馳電掣,偶有云雀追隨身側,陪她掠過那暗沉沉的長空。
秦梔心中焦慮不已,默念著師尊千萬不要出事,墟鼎中內力傾巢而出,全部附著在那雙翅羽之上。
遠處已然看見扶桑山的邊際,長老閣那處電閃雷鳴,兵戈之聲不斷刺入秦梔的耳朵。
她蹙著眉俯沖而下,一路看見不少長老的尸體。
她聽見商應澤暴怒的聲音響起。
“曲云歌你瘋了嗎我不過帶著門內弟子出去幾日,你便血洗扶桑山、斬殺執事長老!”
掌門不知所蹤,商應澤如今代管扶桑山一應事宜,前不久掀起戰事時,他便帶著弟子護衛平民百姓,看樣子是曲云歌大戰執事長老時有人放了信號煙喚他回來。
曲云歌望著商應澤抓向她的巨爪,毫不示弱迎面而上,列缺劍卷著雷霆刺向他的掌心,發出陣陣爆裂的嗡鳴。
“他們殺了我的人,我便要為他討回公道!今天我便替扶桑山清理門戶,殺盡這些皇室走狗!”
商應澤不知是受了傷,還是內力有所耗損,竟并未一招拿下曲云歌,反而被她擊飛數丈之遠,便在他捂著胸口咳嗽之際,曲云歌再取一長老項上人頭。
“曲云歌!——”商應澤氣得胡須都在顫抖,他雙手結印,一道巨大的鐘型封印自曲云歌頭頂籠罩而下。
就在她即將被困住之時,蔚藍色光芒一閃而過,裹挾著力竭的曲云歌一路穿行,迅速遠離眾人視野。
曲云歌靠在秦梔身邊喘息著,渾身上下皆是各種傷痕,秦梔粗略地看了下,頓時只覺心驚肉跳。
“師尊,我帶你去南詔養傷!”秦梔說著便往南邊而去,可曲云歌阻下了她。
她面色慘白,嘴角溢血,有些虛弱地說:“去靈曄峰吧。”
“靈曄峰可是……”秦梔猶豫了下,回頭打量四周有沒有追兵,確認安全后才說,“也好,最危險的地方才最安全,我帶師尊去寒潭養傷。”
靈曄峰內弟子皆按照商應澤的指示出去拯救蒼生,如今竟無一人留守,這樣也好,人多口雜,萬一泄露師尊所在,便再無轉圜余地了。
她心里很清楚,如今師尊所做已足以讓扶桑山對她下達通緝令,若被發現,她必死無疑。
秦梔架著她來到寒潭,方才暈厥的她忽然清醒過來,指著一邊的蒲團道:“去那兒。”
“師尊,我為你運功療傷吧!你的傷太重,實在拖不得了!”秦梔心下焦急不已,拉著曲云歌到蒲團上盤膝坐下。
可曲云歌僅僅是舒了一口氣便再度起身,召喚出列缺劍指著秦梔,聲音森寒:“接下來,你可得看清楚,從今往后看不得第二次了。”
她忽然腳步輕動,整個人縱身躍起,翅羽伸展,燦金色的光輝將秦梔籠罩,在她眼中,方才還奄奄一息的曲云歌此刻不知怎的竟爆發出她修為的最佳狀態。
秦梔心中隱隱不安,忍不住浮現出那個令她不愿看見的詞來。
回光返照。
曲云歌血色身影在雷聲雨幕中持劍而舞,矯若游龍,輕盈如燕。
一招清風霽月,一招白骨成山。
十步一招,招招致命,每一個動作都被深深印刻在秦梔的腦海里。
舞到最后一式,連歌將劍橫在了自己的脖頸處,說:“從今往后,你代我而活。”
說罷血流淙淙涌出,染紅了她的衣衫,秦梔一句“不要”還沒說出口,連歌便微笑著倒下。
她躺在秦梔微微顫抖的懷里,指尖撫過她幾乎崩潰的神情,嘴唇闔動了兩下,念著此生最后一道咒語。
列缺劍閃爍著金光,烙下秦梔之名。
從今往后,她便是列缺劍的主人。
秦梔抱著她染血的頭顱泣不成聲,她難以置信地低頭去嗅她的鼻息,卻只嗅到那令人心悸的血氣。
不要……
不要!
不要死!
“為什么!——”
秦梔渾身血液一片冰冷,如遭雷擊,眼前發黑。
往日靈動的眉眼上染上抹不去的悲痛,神色如癲如狂,發了瘋似的質問蒼天。
“為什么要一個一個奪走我身邊之人為什么連師尊也要離我而去!”
“為什么!”
她回憶起與師尊相處的點點滴滴,想起從前她悉心教導自己,從一個無知孩童到現在獨當一面,曲云歌拉著她的手,一點點走過身下之路。
淚水不受控制奔涌而出,融入這漫天大雨之中,血色將她身下塵土盡數染紅。
“師尊你回來……你回來好不好”
麻木與絕望浮現在她那雙通紅的雙眼中,她小心翼翼撫著曲云歌的臉,又捉住她落在一邊的手放在自己的臉上。
“師尊,阿梔再也不會淘氣了,阿梔會乖乖待在靈曄峰的,你回來好不好……不要不理阿梔啊,阿梔不能沒有你……”
“沒有你,阿梔該怎么辦啊……”
不知不覺她面前走近一雙雙黑靴。
為首者對她說,讓她識趣,讓她聽話,只要不再糾結曲云歌與衡霄之死一事,他們便立秦梔為新任扶桑山峰主,甚至能推薦她做羽人司的下一任司軍。
秦梔覺得奇怪極了,扶桑山何時與皇室糾葛如此之深
她抬起那張慘白的小臉,目色呆滯,直直望向商應澤,他微微蹙眉,上前蹲下身子,握住她僵硬的小手。
逼音成線道:“阿梔,你眾目睽睽之下救走曲云歌,恐怕會被連坐。”
秦梔搖了搖頭,倔強道:“我不怕。”
“可曲云歌怕,”商應澤再次開口,他嘆了口氣,“若非如此,她不會選擇自戕,還讓列缺劍認你為主,做出你大義滅親的模樣來。”
秦梔呆了呆,不可置信地搖了搖腦袋,“你,你在說什么啊”
商應澤伸手撫過曲云歌沒有一絲血色的臉頰,又劃到她脖頸那處深可見骨的劍傷。
“她本就一副半死殘軀,若你不來,她會被當場斬殺,為這場鬧劇畫上句點。”
“可你來了。”
商應澤目光灼灼,秦梔是曲云歌計劃中唯一的變數。
“你還當眾救走了她,與她成為同路人,于是眾人亦要殺你。”
“唯有讓眾人以為你大義滅親、弒殺師尊,方才能留你一命,云歌她用心良苦,你可知曉”
秦梔渾渾噩噩地被商應澤拉起身子,懷里緊緊抱著曲云歌的尸體不愿放手。
商應澤使勁掰她手指,可哪怕骨骼斷裂她依舊倔強地瞪著他,仿佛生死已無所謂之。
“你若執迷赴死,如何對得起曲云歌”
商應澤奪過曲云歌的尸體,面向諸多長老,高聲道:“今扶桑山叛逆之徒曲云歌已死,其徒心向正道,鏟除奸佞,當承繼靈曄峰峰主之位,爾等可有異議”
長老們陷入竊竊私語,有人說:“這孩子怎得這般冷血,竟弒師奪位”
“她血脈中本就有著一絲至暗的緋月之力,做出此等舉動也實屬正常。”
不知有誰大喊了句:“不論她是否為了扶桑山而殺曲云歌,留下她始終是個禍患啊!”
薄涼雨幕下,秦梔的目光一一掃視在座的諸多張長老,記下了他們每個人的臉。
商應澤目光微移,便看見秦梔于流言蜚語中緩緩走到他身側,朝他拜了下去重重磕頭。
“弟子秦梔愿意承先賢衣缽,繼靈曄峰峰主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