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一世(完)
多么深切的痛啊。
直到咽氣前的那一刻,沈盈缺都還能清楚地感覺到,那種被人生生剖開胸膛、挖出五臟六腑的撕裂感。
可神奇的是,她并沒有因此墮入陰曹地府,也沒有重新活過來,而是化作一團無形的霧氣,飄浮在空中,繼續觀看她死后發生的事。
不對。
她其實并沒有死,只是回歸到了旁觀者的狀態,在現世的夢境中了解這一世發生過的一切。
寧無疾沒有騙她。
蕭妄的確來了。
就在她咽氣后的一個時辰,他氣勢洶洶地領著一群黑甲衛,沖進寧無疾他們的據點,殺了個天昏地暗。
寧無疾被當場擒獲,一箭貫穿咽喉,徑直釘在他即將逃離出據點的那堵高墻之上,雙眼瞪得滾圓,不敢相信他們竟來得這般快,嘴里不甘地“咯咯”發著不成調的碎聲,t?很想馬上咽氣結束這痛苦的一切,卻偏偏死不了,只能像一只被割破頸子緩緩放血的雞,看著自己鮮活的生命力,一點一點從身體中流散。
就這樣生生痛呼了三個時辰,才被人灌下最后一點牽機毒,痛不欲生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蕭意卿大約是不甘心看著自己好不容易經營起來的一點氣象,再次付諸東流,霍然拔出長劍,留在據點,和蕭妄堂堂正正決一死戰。熟料還不過十招,他就被蕭妄挑翻在地,一劍斷右腕,兩劍挑腳筋,三劍開膛破肚,最后在一陣撕心裂肺的慘叫聲中,被蕭妄放出的十數條獵犬啃食殆盡。
天禧帝則是在逃亡后的第三天,被黑甲衛從一只潲水桶里揪出來,渾身上下都腌得入了味,仿佛在茅廁里洗了三遍澡。因著身份特殊,黑甲衛沒有直接殺他,而是挑斷他的手筋腳筋,將他囚禁起來,聽候蕭妄發落。
可蕭妄卻遲遲沒有說要如何處置。
一整個白日,他都獨自一人坐在地牢中——沈盈缺身前待過的最后一個地方——抱著她早已散盡所有溫度的尸首,一動不動,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生命力的石像,連痛苦都是無聲的。
周時予哭著求他把手松開,他聽不見;
頌惜君親自將飯菜送到他面前,求他動一筷,他碰都不碰;
黑甲衛過來稟報三更堂殘余的死士欲鼓動民怨,劫走天禧帝,請他盡快處置,否則后患無窮,他也置若罔聞。
直到頌祈年親自從都城趕來,對他說:“皇后娘娘一向愛美,倘若陛下再不松手,將她妥善安葬,她便要受腐氣侵蝕,化作一攤爛泥,不美了,她會不高興的。”
蕭妄頑石般僵硬的身軀,這才終于顫動了一下。
萬軍壓境都不曾皺過一下眉的人,這會子卻因為這一句話,慌張得像一個丟了自家大門鑰匙的孩子,手忙腳亂地幫她梳理蓬亂如稻草的頭發,每一根都妥帖地抿回到它本來應該在的位置,瞳孔震動,聲音顫抖不已:
“阿珩莫怕,阿珩莫怕,你永遠都是這世上最漂亮的小女娘,誰也比不上你。”
之后的梳妝,也是他親自上陣,未曾假他人之手。
若不是親眼瞧見,只怕沒人敢相信,從來只會舞刀弄槍的沙場悍將,居然也會幫女子梳妝,做得還有模有樣。
眉黛用的是高麗國新進貢的螺子黛,鉛粉選的是扶南國最新獻上來的海珠粉,胭脂、口脂、釵環、額鈿……也都是南海諸國進獻上來的珍寶,千金難求。
而這些原本都是預備著給她做婚儀嫁妝的。
尤其是那身簇新的海棠紅衣裙,海珠勾線,銀絲封口,一團團搓捻著白孔雀翎毛的金線繡成的鳳凰花在裙擺上安靜綻放,娉婷生姿,仿佛將一整個盛夏的溫柔和浪漫都凝聚在了她腳邊。針腳細密處,還能窺見銀線繡出的細小字跡:吉祥、如意、平安。
——正是他北伐出征前的那個晚上,她偷偷塞進他包袱里的護身符上繡著的字。
而這件衣裙也不是其他裙子,而是她的嫁衣。
那天因二人的爭吵而有些許損壞,他又將它精心修復好,變得更加美麗動人,即便他早就知道,她已經永遠不會再為他穿上。
“你一向喜歡熱鬧,喜歡鮮妍的色彩,壽衣那么單調乏味的東西,哪里適合你?還是這樣最好。”他說,指尖輕輕撫過她早已不再柔軟溫暖的面頰,聲音輕得像一縷煙。
水玉棺槨倒映出他溫柔淺淡的笑,像每一個尋常的清晨,他在同她問安。
黑甲衛扛來棺蓋,他沉默看著;
頌祈年宣讀悼詞,他漠然聽著;
工匠們拿來長釘,“梆梆梆”地將厚重的棺蓋一釘一釘鑿封而上,他也坦然處之。
卻在周時予高聲唱出一聲“起棺”、內侍們將棺槨抬離太極殿西堂——他的起居之處的時候,他終于堅持不住,搖晃著沖過去,一邊咆哮,一邊用力推開那群擾人的內侍。
淚水順著他面頰滾滾而下,宛如決堤的天河。
七八個黑甲衛都攔他不住,只能看著這位南朝最有希望一統山河的果敢將軍、大乾史書上最英明神武的帝王,像被人生生砸斷了堅挺的脊背一般,抱著棺槨,伏在棺面,顫抖地蜷縮成一團,渾不見半點疆場上縱橫捭闔、決勝千里的意氣風發之象。
沈盈缺垂著腦袋,泣不成聲。
明明人就站在他身旁,鼻尖還涌蕩著他身上清淡的藥草香,很想抱一抱他,卻連他的手,都觸碰不到。
*
匆匆又是兩年寒暑,冬去春又來。
盤踞在大江以北百余年的羯人,終于在應天軍的猛烈攻勢下,抵擋無能,倉皇撤出兩京,逃回漠北,再不敢輕易南犯。
所有人都在慶賀,都在歡呼。
凱旋的歌聲從雁門關一路跨過黃河,翻過大江,乘著早春的第一縷東風,吹遍南朝八州百郡。
然而信安郡,爛柯山。
他們的帝王,他們的英雄,卻獨自在一座偏僻寺廟的亭子里,拿著巾帕一遍又一遍地輕輕擦拭面前的紫檀木神位。
兩年人世滄桑,無數沙場狼煙,他俊秀的面容已鍍上一層與他年歲并不相符的頹老之態,烏黑如墨的頭發染上了點點霜華,眼角也生出了褶皺。淺褐色鳳眼完全轉為深赤的紅,宛如地獄深處無聲燃燒的兩團業火,冰冷而麻木地將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凍上一層刺骨的霜寒。
然擦拭神位的動作,卻透著截然相反的溫柔。
每一次觸碰,都像是在回味什么至甜的毒藥,讓他歡喜又痛苦。
神位的木料已經有老化的趨勢,邊角也有些許木屑松脫,可正面的描金字體卻依舊鮮亮明凈,仿佛昨日剛剛描摹上去的一般。筆鋒遒勁得像是刀斧劃刻而出,不似匠人的手筆,倒像是哪個用慣了刀劍的武人,一筆一筆鐫刻而出。
清風拂過亭子上方的天生石梁,吹得梁上七層雁塔四角上的金鈴“叮當”輕響,水霧在梁下纏繞,后頭的谷地愈**緲,仿佛神靈在人間辟出的一方凈土。
“你又來這里做什么?”
寂靜中,一位身披純白袈裟、生得珠圓玉潤像個彌勒佛的老和尚拄著錫杖,怒氣沖沖地從亭子外頭跑進來,質問他。
“百草堂的醫士應當已經告訴過你,你如今毒已入骨,神仙難救,便是佛祖下凡,也無濟于事。有這工夫在我這耗費,不如快些回去,好好安排自己的身后事,別忘了,你只有這最后一年光景了。”
蕭妄卻恍若未聞,將巾帕丟入身旁的水盆里濯洗干凈,拿出來擰干,繼續擦拭神位上并不存在的塵灰,“我只想知道,怎樣才能讓她回來。”
這個“她”是誰,他沒有說,海粟大師卻已了然地嘆了口氣,“人死不能復生,你知道的,又何必執著?她應當也不希望看見你為她這樣自暴自棄。”
蕭妄卻固執地咬著牙道:“你不是我,不會懂我的想法。你也不是她,莫要替她做決定。”
海粟大師氣了個倒仰,抖著指頭戳他腦門,半天說不出一句話,許久,才感慨一聲:“三十三天宮,離恨天最高。四百四十病,相思病最苦。你這又是何必?”@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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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妄道:“我不相思。”
“哦?”海粟大師突然來了興致,目光上下打量他一圈,落在他右手手背虎口處的傷疤上。
——年深日久,皮膚上最老的一層疤已然褪去,只剩一抹淡淡的印痕,在水霧繚繞的陽光里泛著與別處肌膚不一樣的白。然皮肉還沒長好,就又被人刻上新傷,一遍又一遍,反復不間斷,最后終于留下一個不可磨滅的字:珩。
沈盈缺的心驟然一疼。
“你不相思,那這又是為什么?”海粟大師毫不掩飾言語中的譏誚。
蕭妄也絲毫不覺得有什么窘迫,一面認真擦拭神位上的“愛妻”兩字,一面鄭重無比地回答:“為命中不可錯過人。”
海粟大師瞪眼,“那不就是相思?”
蕭妄卻笑,“不,不是的。人生苦短,而相思漫長,萬丈紅塵也不過生死一剎。誰也不知接下來等著我的究竟是重逢,還是更久遠的錯過?我怎可繼續留在原地,任由歲月日日消磨。”
海粟大師挑眉,“那你待如何?”
“紅塵有她,我去紅塵。”
海粟大師故意抬杠:“紅塵若是要亂,你待如何?”
蕭妄手上一頓,片刻,又繼續擦拭面前t?的神位,動作更加堅決,“紅塵亂,我擋;地獄開,我入;四海怒,我渡;蒼生攔,我阻。但為她故,不懼山海倒傾、顛沛流離之苦。”
“當——”
一陣急促的搖鈴聲,在雁塔四角的金鈴上猛烈搖響。
海粟大師盯著那刻滿梵文、金光閃閃的鈴鐺,輕聲嘆了口氣,“又是一個紅塵癡人吶。行吧,我可以幫你這個忙,但你要知道,想要求一個來世,總得付出代價的。”
蕭妄毫不猶豫,“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給你,包括這條命。”
海粟大師笑,“命的確是要的,但你這連一年都不到的壽命,恐怕有些沒誠意。至少還得付出一世。”
“可。”他仍舊沒有半分猶疑。
海粟大師高高揚了下眉梢,上下打量他一眼,“先別急著答應,聽我把話說完。想要一世團圓,就得有一世遺憾來補償。接下來的一世,她不會再記得你,也不會對你生出任何情愫,和你完全只是一對陌生人,而你卻記得所有對她的感情,還要看著她與別人相親相愛,到死都沒辦法向她闡明任何心緒。你可愿意?”
蕭妄握著巾帕的手微微緊了緊,堅聲道:“愿意。”
“還有一世帝王氣。”海粟大師道,“你生來就伴隨龍氣,注定要成王成帝,一統河山。但若想逆天改命,總得付出點什么。下一世的遺憾能換來你們第三世的相逢,可若想再結緣,還得付出更多更重要的東西。所以下一世,你還會被堅執銳,還會統一南北,但不會登上皇位,君臨天下,你可愿意?”
蕭妄不屑地笑,“你若喜歡這帝王氣,我現在就可以將這皇位讓給你。”
“我要這勞什子玩意兒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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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粟大師嫌棄地甩了甩袖子,深深看他一眼,又道:“不單如此。世間萬事,因果循環,皆有其理。既然你挑起了因,就必須有一個合適的果,了結這一切,誰都不可能更改,且還必須由她來決定。你二人今生的悲劇,是起于互相不信任,那最終能不能修成正果,就要看她在經歷了和今生一樣的躊躇苦惱之后,還愿不愿意和你在一起。”
“也就是說,即便你付出了一世的帝王氣”,又忍受了一世愛而不得的折磨,也有可能因為她的不信任,而再次跟她分道揚鑣。”
“且你還要因為沒辦法逆天改命,而承受倒反天罡的懲罰。至于這懲罰是什么,我還不知道,大約就是墮入無間煉獄,承受所有刑罰,永世不得超生。你可愿意?”
見蕭妄又要毫不猶豫地答應,他趕忙抬起手,攔了攔,“先別急著答應,茲事體大,想清楚再說,一旦應下,可就再也沒有回頭路了。”
蕭妄輕聲一笑,答得輕松而坦然:“自她離去以后,我就已經沒有回頭路了。直接說吧,接下來需要我現在做什么?”
海粟大師沉默地看了他半晌,指了指亭子后頭那片云霧繚繞的深谷,沒好氣地道:“看見這谷地里頭那座山峰沒有?它叫插天峰,不知道有多高,也不知道有多險,但只要你能爬上去,就能看見佛光,得到佛祖庇佑,哪怕是生死人肉白骨的愿望,也能輕松實現。”
“人生百年啊,總逃不過貪嗔癡這三個字,每年不知道有多少人來這里挑戰這座無頂的山峰,可最后……”
他笑著搖了搖頭,目光犀利地望著蕭妄,“你覺得你能成功嗎?”
蕭妄沒有回答,起身鄭重行了個佛禮,便抱起神位,不假思索地轉身往山谷里去。
人間四月,草長鶯飛,山上卻還是銀雪霏霏,陰寒入骨。
沈盈缺不知道這座山有多高?頂又在何處?甚至都懷疑它是不是真的有盡頭?只能看見那高聳入云的峭壁,將蒼穹撕裂成兩半,一半冷得像冰,一半又紅得似火,仿佛晨昏之界,陰陽之所,都是從這里而出。
而通往頂峰的路上,全是劇毒的蟲蟻、螫人的猛獸、奪命的植株。一副副尸骸倒在它們猖狂的身軀之下,覆著冰,露著骨,雙目圓瞪,死不瞑目。
沈盈缺也不知道蕭妄第幾次被蟲咬,被獸襲,被道邊滲滿毒液的藤條抽傷手腳筋骨。
可縱使無數次倒地,無數次吐血,無數次昏厥,只要最后一口氣還在,他都會咬著牙重新爬起來,向著那根本望不到頭的山巔三步一拜,五步一叩地大步而上。
人已經傷痕累累,手里的神位卻依然完好如初-
“佛是虛名,道亦妄立,我蕭忌浮只信我自己。”
曾經那么驕傲的青年,站在廟宇之中,佛像面前,都敢毫不客氣地口出狂言,可現在,為了那一點虛無縹緲的希望,為了那很可能什么都得不到的第三世,他卻甘愿折下背脊,彎起雙膝,向著諸天神祇,四方佛陀,一聲又一聲地祈求,千千萬萬遍。
沈盈缺顫抖著,幾乎站不住。
絕望的聲音撕心裂肺地從喉嚨里咆哮而出,想勸他放棄,想護他平安,卻只能眼睜睜看著他身上多出一道又一道的血痕,舊傷加新傷,最后徹底止不住。
一道白光從眼前裂開,光線越強,他的身影越模糊。
沈盈缺心中一陣焦急,像是沖破了什么桎梏,奮然起身大吼:“忌浮!”
卻只看見一只雕花浴桶,孤零零地立在她眼前。
淡淡澡豆香在空氣中蔓延,蓋住了營帳外幽幽飄浮的泥沼之氣。
而她也并不在什么異獸毒草遍布的寒冷山峰之上,而是坐在一個簡易而溫暖的行軍榻上,滿眼含淚,神色驚惶,手里是一枚鐫滿梵文的金鈴,已經裂成兩半。
第102章 夢醒之后
“郡主,郡主,您怎么了?郡主?”
營帳門口傳來一陣焦急的喊聲,是夷則,他應是被她適才的尖叫嚇到,特特跑來詢問情況了。
沈盈缺深吸一口氣鎮定下來,揚聲若無其事道:“我無事,你去歇吧,有需要我再喊你。”
夷則遲疑了片刻,道:“好。”輕聲退了下去。
營帳內外重歸寂靜,只剩零星幾點蟲鳴,在如墨夜色中遙映穹頂上忽閃忽暗的繁星。
沈盈缺重新躺回行軍榻上,拉起被頭,將臉埋入其中。人已逐漸平靜下來,心臟卻仍舊為適才夢中所見,而“噗噗”驚跳不已。
太不可思議了。
原以為自己前世從高樓上躍入火海,還能重新返回人間,已經是奇跡中的奇跡,卻不想在這之前,她居然還曾活過一世,比她記得的這兩世都要跌宕起伏,也更加令人揪心。而她眼下之所以還能在這里呼吸,遠離那些傷害,都是蕭妄用自己的性命替她求來的……
想起夢境最后孑然倒在雪地中的身影,她的心狠狠抽疼,像被人用力擰了一把。
真是的!
這么重要的事,他怎么也不告訴她?要不是這鈴鐺帶她回去看了所有真相,他莫不是打算瞞她一輩子?倘若這輩子她還是不肯信任他,還要同他分道揚鑣,他豈不是要……
沈盈缺用力搖了搖腦袋,急切地將那可怕的想法拋諸腦后。
只是現在該怎么辦?
天禧帝和蕭意卿從第一世開始,就沒打算讓蕭妄好過,這一世也一定不會輕易放過他。當初他們從權力頂峰退下來,還能將蕭妄折騰成那樣,這一世他們手里尚還握有大乾最高實權,豈不是要變本加厲?
還有蕭妄身上的毒。
居然是七情讖?
她曾經中過的七情讖?
怎么可能,癥狀明明完全不一樣,到底出了什么差錯?他又是從哪里中的這毒?該如何解?難不成也是跟她前世聽說的那樣,需要那朵生長在羯人王庭里的十二因緣蓮?
下次見到他,且得好好問個清楚。
可他現在人又在哪兒?
若是正在謀劃攻打哪座城池,卻得知頌惜君被抓,事情就麻煩了。且得想個法子告知他,自己已經在搭救頌惜君的路上,讓他專心做自己的事,莫要分心。打仗可不是鬧著玩的,前兩世他能成功收復北方失地,可不代表這一世他也能輕松做到。
只是找不到他人,她又該怎么給他送信?
望著小窗外泠泠灑進來的純白月光,沈盈缺輕聲嘆了口氣。
*
而同一時刻,瑯琊大營。
蕭妄負手立在主帥營帳小窗前,也在眺望同一輪明月。
這已經是大軍抵達瑯琊的第三個夜晚。
從京口到南陽再到瑯琊,這一路可并不好走——
他雖是重生之人,比旁人多了兩世的人生經驗,也曾兩次取得北伐的勝利,但也因為t?這樣的經驗實在太過招搖,這一世重生之后,除了對那丫頭的情,他其實并不太記得戰事和朝堂方面的事。上次沒能料到三吳一帶爆發的疫病,也是因為如此。
是以今生這場北伐,于他而言仍舊是一次全新的挑戰,他半點不可掉以輕心。
但好在,他還記得他那位皇帝堂兄的品行,深諳他的做派,知道他此番特特強調讓他務必先打下洛陽,必然沒安好心,故而出征前,他特意做了兩手準備——@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一部分人馬隨他一道,謹遵圣命,向西北進發,佯裝征討洛陽;
另一部分則由他二舅父頌慶年率領,于淮河與泗水的交界處與他們分兵,乘船往北至下邳,再徒步繼續往北行軍至瑯琊,駐扎待命。
瑯琊以北便是大片連綿不斷的沂蒙山區,地勢甚高,道路也起伏不平。這樣的條件,無論是軍事支援還是后勤補給,都有一定難度。此前,他父親豫章王討伐枋頭的時候,就曾在這上面栽過跟頭。為防止再出現這樣的意外,他特地命二舅父在行軍途中,沿路留兵駐守重要地段,并筑起城壘,防止羯人騎兵切斷他們的后路。
自己領兵向洛陽行進時,則有意一路“放跑”一些“怯戰”之兵,迷惑羯人,也迷惑朝堂上的人。等南陽一役開始,他便借著那些“逃兵”提前為他鋪好的路,假死脫身,帶著手下的人馬秘密東行,潛入瑯琊,預備攻打他此番北伐第一役真正想討伐的地方——青州廣固城。
此地乃是北夏左谷蠡王拓跋超的地盤,若能順利拿下,他便能將京口一帶的國界直接向北推進至渤海一帶,給北伐這場持久戰開一個好頭,大振士氣。并且將青州和京口連成一線,對洛陽形成合圍包抄之勢,進可攻,退可守。日后再想取兩京,便多了一成勝算。
只是廣固城與瑯琊之間隔著一整座大峴山,山口以南更是丘陵遍布,易守難攻。
羯人又占據后勤之優,而他們的后方就只有京口,補給的線路也是臨時搭建出來的。若是不能趁他那位好皇兄從南陽的騙局中回過神來之前,就將廣固城拿下,他們必然要遭受羯人和朝廷軍的前后夾擊,永遠葬身在這片風雪交加的沂蒙山區。
偏這時候,探子又送來消息,說蕭意卿已帶著新應軍北上而來,手里還抓住了頌惜君。
不得不承認,他這侄子的確有點腦子,知道想憑正當手段把他找出來是不可能的,必須耍點陰招。而此番隨他一道出征的,又多為頌家人,若他真的不顧頌惜君的安危,一意孤行,繼續北伐廣固,軍心必然渙散。
可若這時候當真分心折返回去救人,又叫他如何甘心?
接下來回到建康城,等待他的,又會是什么?
還有阿珩……
像是有看不見的利針,猝不及防扎了下他心口,蕭妄擰起眉,眸底一片深沉的暗色。
南陽大敗之事已經傳出去,眼下所有人都以為,他蕭妄已經戰死疆場,尸骨無存,那丫頭定然也已聽說,也不知道她是什么反應?@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本想在去瑯琊之前,先派人往落鳳城送一封口信,讓她安心,怎奈羯人逼得實在太緊,他不敢多逗留,唯恐失去唯一東撤的機會。
不過她應當也不會很擔心吧……
想想出征前,她的冷言冷語,只怕他真的戰死沙場,她也不會為他流一滴淚。
到底該拿她怎么辦?
蕭妄在心底無聲喟嘆,抬手無奈地揉了揉眉心,側眸問身邊的人:“拓跋超那邊情況如何了?”
嘲風抱拳回道:“秉少主公,他們仍舊據守大峴山,并沒有出來的意思。看情況,是打算憑借地勢之險,跟咱們耗到底了。”
“呵,孬種。”蕭妄不屑嗤笑,“不過這也的確是個好法子,原本他們就沒必要出來和咱們硬碰硬,能以逸待勞,耗死咱們,何樂而不為?”
嘲風臉上露出難色,“那咱們還繼續嗎?頌將軍適才又遣人來問,有沒有頌娘子的消息。屬下怕再耽擱下去,他會自己領兵回去救人,壞了少主公的消息。”
蕭妄眉宇鎖得更深,長長嘆了口氣,“這倒的確是他會干出來的事。我這位二舅父什么都好,就是脾氣急了些,做什么事都沉不下來心,大舅父都提醒過他好多回了,就是不往心里去,怪道只能在頌家做二把手,登不了正堂。”
嘲風低下腦袋,不敢應聲。
蕭妄又道:“去,告訴他一聲,我已經派鳴雨他們回去救人,都是軍中一等一的好手,很快就會有消息,叫他把心往肚子里放,他的寶貝從侄女出不了事。再去把小沈將軍請來,我有任務,必須由他去執行。”
于是大軍又在瑯琊駐扎了五天。
羯軍依舊據守大峴山,沒有出來迎戰的打算;鳴雨也遲遲沒有送來頌惜君得救的好消息,反而是他們先前沿途修筑的補給通路,遭兗州一帶的羯軍偷襲,損毀了幾處,得趕緊修補,糧草和輜重也開始出現短缺。
種種噩耗逐漸在軍中掀起一股不安的躁意。
饒是嘲風對自家少主公忠心不二,也難免對他的決定心生搖擺。
到了第七天,這種焦躁就再難喝止,士兵們士氣越發消沉,有幾人甚至出生當逃兵的打算。
頌慶年作為副將,不但不制止他們,整肅軍紀,還帶著幾個頌家人,直接找上主帥大營,指著蕭妄的鼻子,厲聲質問:“你到底想做什么?是不是打算拖著我們,在這雞不拉屎鳥不生蛋的鬼地方耗一輩子?阿惜的安危,你究竟管還是不管?”
蕭妄在堪輿圖前轉過身,冷冷地掃他一眼,“我說過了,我已派人去打探消息,等他回來,這場戰事就會有個了結。阿惜的事,我也已經派人前去搭救,她不會有事的。阿惜到底是頌家的人,眼下我們和朝廷明面上還沒徹底撕破臉,沒有正當理由,他們是不會對她下手的。”
“不會對她下手?”頌慶年冷笑,“倘若被抓的是那位勞什子郡主,你還能不能這么冷靜地站在這里說風涼話?”
蕭妄沉下臉,眼底已有怒氣。
其余幾個頌氏親眷已打起寒戰,嘲風也默默往后退了一小步。
頌慶年卻仍舊梗著脖子,不管不顧地喊:“阿惜怎么說也是你的親表妹,頌家也于你有恩。就算你不想娶阿惜,也不該看著她去死。若你沒這能力,救不了她,就直接告訴我,我帶兵回去救人,你繼續留在這鬼地方看山看雪,咱們這就一拍兩散!”
“咻——”
一道寒芒自眾人眼前劃過。
大家還沒看清楚那是什么,頌慶年頰邊便多了一道血痕。
整座營帳頃刻間鴉雀無聲。
“二舅父慎言。這里是軍營,不是秦淮河上的歌舞坊,容不得你放半句狂言。”蕭妄指尖撥弄著沙盤上的小旗幟,冷聲告誡,“你若再敢多說半句動搖軍心的話,休怪我不念血緣親情,將你軍法處置!”
眾人紛紛倒吸口氣,低下頭來。
頌慶年也結了舌,心中雖還充斥著不滿,但面上已不敢顯露分毫。
嘲風暗暗嘆了口氣。
他雖只是蕭妄身邊的護衛,并未真正獨立領兵打過仗,卻也深諳對于一支軍隊,尤其是處于劣勢的軍隊來說,“士氣軍心”有多重要。今日少主公雖然能憑借自己多年來在軍中的積威,暫時把這波騷亂鎮壓下去,可卻沒辦法讓底下人打心眼里對他服氣,聽他調遣。
若再不送來一個好消息,讓他們振作一下士氣,只怕不等羯人或者朝廷軍來找他們麻煩,他們自己就已經先潰不成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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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怎么辦?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爺聽到了他的祈禱,就在他琢磨,要不要再往南邊派點人,去搭救頌惜君,一個兵卒便捧著一封插著雞毛的書信,“吭哧吭哧”朝主帥大營奔來。
“報!百草堂送來加急現報,晏清郡主得知頌家娘子落難的消息,已經調動附近所有百草堂的人力,幫忙救援,現已探查到頌娘子所在,不日便會有好消息送來,望諸位將軍放心!”
眾人一愣,沒反應過來。
頌慶年掏著耳朵上前,不敢相信,“你說什么?誰去救阿惜了?”
蕭妄一把推開他,奪過兵卒手里的信,手忙腳亂地展開來看,手實在太抖,還不小心將信紙撕壞一個角,惹得頌慶年嗤之以鼻。
信上內容確t?如小兵所言,一字不差,字跡也的確是那丫頭的。似是怕他不信,她還用她那枚獨一無二的宗主玉佩蘸著朱泥,在信尾處蓋了個大大的紅印。
蕭妄反倒越發沒辦法放下心,一把揉了信紙,咬牙切齒地就要喊人趕緊拔營回去救人。
卻聽“當啷”一聲,兩道金光自牛皮信封中掉出,低頭一看,正是當年他從爛柯山插天峰上求來的那枚金鈴。
而今鈴鐺一分為二,就意味著她已經……
蕭妄的心“咚咚”猛跳兩下,腦袋有一瞬空白,僵立在你原地,不知該喜還該憂。踟躕間,他余光瞥見其中一半鈴鐺里頭,還塞了一張折成方形的紙。
他忙蹲下來,撿起那半枚鈴鐺,摳出里頭的信紙,展開細看——我很好,不許過來,否則我便當你是放心不下你的親親表妹,必須親自趕回來救她,那你我便徹底完啦!
怕他不把她的話當一回事,她還特地將最后一句話用朱筆用力描了一遍,以示強調。
就像她叉著腰站在他面前,吹起兩腮,氣鼓鼓地跟他較勁一樣。
蕭妄由不得輕笑出聲,連日來盤踞在心頭的陰云都因她這奶貓一般毫無威懾力的威脅,而散了大半。
許是那丫頭當真就是他的福星,就在書信送來后不到一盞茶的工夫,眾人還在為百草堂的施以援手而眉開眼笑,一道更加令人振奮的消息,便由另外一個信使激動地送過來——
“報!沈將軍來報!他已奉命成功占領巨蔑水,請少主公繼續指示。”
——巨蔑水乃是臨胊城附近的水源,而臨胊城就在廣固城正南面,切斷那里的水源,等于已經把控住廣固城的南面門戶,這是要……
眾人瞪圓雙眼,不可思議地看向蕭妄。
頌慶年更是深吸一口氣,緊緊憋著,忘記該怎么呼出來。
蕭妄心頭最后一小片陰云也被那丫頭的親弟打散,朗聲大笑著走到兵器架前,取下架上那桿赤烏長槊,甩腕在空中劃過一道華麗而凜冽的暗紅色鋒芒,眼底全是興奮的光。
“二舅父不是想知道我到底要做什么嗎?我這就帶你過去親眼見識一下!”
*
一陣風來,撩動蕭妄兜鍪頂上的紅纓,灼灼如烈火。
而千里之外的新應軍大營,沈盈缺那身尋常兵卒衣裳的襟口也正被一陣無形的夜風撩動,若隱若現地露出她脖頸上系著宗主玉佩的纖細紅繩。
她趕忙將衣襟整理好,低垂下腦袋,踩著昏暗的夜色,跟隨守拙和易容成蕭意卿的夷則,一道進入主帥大營。
留守營地的副將叫秦盤,乃是曾經護衛東宮的一位羽林郎,對蕭意卿甚是忠心,見他們進門,忙一瘸一拐地迎上去,執禮請罪,“屬下有罪,前日巡邏之時,遭羯人暗算,右腳落傷,不能出門迎接殿下,還望殿下恕罪。”
夷則學著蕭意卿的模樣,冷著聲線道:“不必如此自責。你也是為孤辦事,才會落此劫數。快些下去養傷吧,如此多事之秋,孤可不希望自己身邊平白無故多添一名傷患。”
——其實不是平白無故多添的。正式回營地前,沈盈缺特地讓夷則潛入這里,給這位忠心不二的副將找了點小麻煩,就為了不讓他從軍帳里出來,在光線充足的地方迎接他們。畢竟易容術再精妙,也總會有破綻。夷則又才剛剛開始跟槐序學習,功力不及槐序深厚,破綻自然更多。為了確保這貍貓換太子的計劃能順利進行下去,他們這才做了些小動作。
秦盤似乎也的確很為自己的傷腿困擾,為了努力在自己的主子面前保持禮儀,幾乎分不出精力去琢磨他們的身份。
守拙眼里露出幾分失望。
沈盈缺和夷則則不動聲色地交換了個勝利的眼神。
可秦盤卻也沒因此退下,仍舊抱拳執禮,對他們謙卑道:“不知殿下可否取出那枚滴水觀音的墨玉佩,供屬下一驗?還望殿下見諒,此舉也是因為殿下離京之前,特特囑咐屬下,說您曾遭過易容騙局的罪,為防再次上當,只要您離開營地超過一天,都務必讓屬下好好查驗一番身份,再放行,否則定有重罰。瓜田李下,屬下也是奉命行事,還望殿下配合。”
沈盈缺心里“咯噔”了一下,這個蕭意卿,還挺會吃一塹長一智,難怪敢帶人離開營地這么遠,敢情是早就留了后手。
可這玉佩到底在哪兒?
她倒是在之前第一世的夢境中看到寧無疾拿出來過,可現在呢?分開前,他們可是把蕭意卿上上下下都搜了一遍,可沒發現這枚玉佩……
沈盈缺額頭滲出一滴冷汗。
夷則也緊張地僵在原地。
唯有守拙低下頭,露出一個極淡的幸災樂禍的笑。
夷則咳嗽一聲道:“這話孤的確說過。但孤這次出門得急,并未將此玉帶在身上,你換個東西驗,這把劍如何?它陪孤南征北戰多年,可謂形影不離,有它在,應當也能證明孤的身份。”邊說邊去解腰上的佩劍。
然秦盤卻堅持道:“不可。佩劍可替,那枚玉卻是獨一無二。且那是淑妃娘娘留給殿下的唯一遺物,殿下一向不離身。還望殿下速速拿出此玉,供屬下查驗。”
說著,又彎腰行了個更大的禮,恭敬非常,聲音卻明顯變得冷淡。
他身后的兩位偏將也攥緊手里的長/槍,牢牢盯著他們三人,不動聲色地上前一步。
夷則握緊腰間的佩劍,咬牙道:“放肆!”
卻也沒辦法讓他們退下。
守拙無聲“哼”了下,眼里的笑意更加明顯。
沈盈缺瞪他一眼,稍稍上前一步,撞了下他的手肘,朝他亮出一管藏在袖底的洞簫——
那是用來控制蕭意卿體內七蟲毒的。
眼下他正被劇毒折磨,還被槐序帶去了落鳳城,可謂四面楚歌,若是守拙不肯配合他們行事,她隨時可以讓槐序帶一具尸首回來。
守拙臉色白了白,氣恨地瞪了她一眼,低頭不甘地調整了下臉色,笑呵呵上前行禮,“殿下莫生氣,秦將軍也莫執拗,這事怨奴婢。這玉的確不在殿下身上,在奴婢這兒呢。這次出門難免會發生意外,殿下怕把玉弄丟了,就讓老奴收在帳子里。老奴怕殿下看不到玉,心里會不安,就又把玉揣懷里了。喏,就是這個。殿下和秦將軍看看,是不是?”
他從懷里摸出一枚鐫刻有滴水觀音的圓形墨玉,放在掌心,供兩人查看。
沈盈缺暗暗松了口氣。
夷則也松下了緊繃的雙肩,見那兩位偏將還盯著自己,又趕緊繃起來,學著蕭意卿倨傲的模樣,甩袖哼道:“如何?現在還要孤怎么證明自己的身份,把心剖出來給你看嗎?”
“屬下不敢!”
秦盤連忙告罪,塌著腰,鄭重無比地從守拙手里接過墨玉,就著帳子里的油燈,上上下下仔細查驗,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
夷則忍不住出聲譏諷:“怎么?這玉還能有假?”
秦盤放下玉,“不,玉的確是真的。”
“那你還不快給孤讓開!”
“正因為是真玉,才更要注意!”秦盤大吼,瞪著夷則,驟然冷下臉,也不等他們反應過來,就揚手對身后的兩個偏將吩咐道,“來人,將這三個膽敢冒充太子殿下的毛賊速速拿下!”
第103章 相見
兩位偏將聞言,立時橫起手里的長/槍,朝沈盈缺三人沖來。
夷則三下五除二,將那兩位偏將放倒,扔回秦盤面前,嘴里猶在掙扎,“放肆!居然敢跟孤動手,不要命了?”
帳外沖進來的士兵,也叫面前的狀況鬧得一頭霧水,圍在三人邊上,不敢亂動。
秦盤揮手推開被扔回來的兩位偏將,冷聲哂笑,“你以為,我方才說的那番話,當真是要查驗什么玉佩嗎?那段話本身就是太子殿下告訴我的密令!唯有詢問三遍,都堅持不肯交出東西、且絲毫不畏懼威脅之人,方才是他本尊,其余回答都是冒牌貨!你們三個好大的狗膽,居然真的偷來了殿下的貼身玉佩。說!你們把太子殿下藏到哪里去了?說出來,我可以考慮放你們一條生路,膽敢撒謊,我現在就讓你們死無葬身之地!”
沈盈缺咬著牙,一陣暗罵,千算萬算沒算到,居然會是這么個答案,姓蕭的何時變得這般狡猾了?
守拙顯然也是一頭霧水,一面舉起兩手躲避橫空刺來的刀槍,一面不停解釋自己是真的東宮總管,沒有易容,結果都被秦盤毫不客氣地啐了回去,氣得他一陣跺腳大罵。
“噗,活該!”
沈盈缺忍不住笑出聲t?,和夷則交換了個眼神,朝天舉起右手,扣動袖/弩機栝。
就聽“咻——”的一聲。
一支色彩濃艷的信號彈,便沖破帳頂油布,在夜空中炸開一朵舒展的瑤草紋。
營地周圍立時亮起簇簇火光,直將黑夜照成白晝。眾人還沒適應這強烈的光線,耳邊又傳來一陣地動山搖般的聲響,有嘶吼聲,有馬蹄聲,還有刀槍碰撞出的強烈嗡鳴,聲聲刺耳。
一個巡邏小兵凄聲嚷著:“報——”
跌跌撞撞沖進營帳,撲跪在地上,顫聲顫氣地道:“報、報……報告秦將軍,外頭來了好些人,漫山遍野都是,數都數不清高,少說也有十萬,把咱們全都包圍了!營地門口已經打起來,趙統領被一個領頭的大漢從后背戳中心門,當場吐血而亡了!”
秦盤倒吸一口涼氣,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么。
其余幾個兵卒也都瞪圓眼睛,面面相覷。
——駐扎在這里的新應軍不過五萬人,而敵人卻比他們多出一倍。且趙統領還是他們這里身手最好的,居然這么輕易就被他們弄死了?這打進來的都得是些什么怪物?
兵卒們心驚膽戰。
秦盤也滿頭大汗,惡狠狠瞪著沈盈缺,“這便是你們打的主意?聲東擊西,偷梁換柱,你們到底是什么人,又想干些什么?!”
沈盈缺嬌嬌一笑,“你猜?”
說完也不等他回答,她就從懷里摸出一枚煙霧彈,猛地朝地上一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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嗆人的白煙瞬間布滿整個營帳,夷則打暈守拙,往他嘴里塞了一顆藥丸,拉起沈盈缺的手,趁著煙霧彌漫的混亂當口,奪門而出。
“你剛剛喂他吃了什么?”沈盈缺好奇道。
夷則嘿嘿一笑,“沒什么,就是一種能讓人失憶的藥丸,萬毒長老做的,靈著呢,服下后至少能讓他忘記將近半個月的事,免得他把從咱們這里探聽到的東西都透露出去。”
沈盈缺驚嘆:“想不到你考慮得還挺周全。回去后我一定告訴你阿兄,讓他好好獎賞你。”
“那就多謝郡主啦。”夷則笑道,“不過咱們還是得抓緊時間,趕緊找到那位頌家娘子。畢竟我們可沒有十萬人,只有百來個百草堂弟兄和黑甲衛,誆不了多久。上回廣陵王殿下在龍虎山用稻草人騙羯人,也是救了郡主你就走,沒敢多逗留。如果可以,我可真不希望用這法子。這幫新應軍明顯比上回那幫羯人難糊弄,咱們可得速戰速決。”
沈盈缺點頭同意。
只是營地這么大,頌惜君到底被關在哪里?
守拙倒是無意間說漏嘴過,說人好像關在地牢里,可是地牢又在哪兒?
趁著混亂局勢來回轉了一圈,兩人沒有任何頭緒,最后心一橫,繼續假裝太子和他的隨從,抓來一個縮在角落躲避外頭戰火的小卒套話。
這小卒果然沒秦盤那么多心眼,一瞧見夷則易容出的臉,立馬跪下來“哎哎”討饒:“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小的不是有意當逃兵,只是身上有傷,不便上陣,求求殿下千萬不要怪罪小的,小的給殿下磕頭了。”
夷則抬手虛扶了一下,沉聲道:“孤沒有責怪你,起來回話。眼下敵襲在即,這片營地已經沒法無法再待下去,孤得趁將士們在前頭幫孤牽制敵軍的這段工夫,將地牢里那位要犯轉移出去。若是叫她落入敵人手中,后患無窮。眼下人手不夠,你還不快快陪孤一道過去,幫孤在前頭提燈照著點路?也算是給自己將功折罪。”
“這……”
那小卒猶豫,顯是還想繼續當逃兵。
夷則一瞪眼,“怎么?當著孤的面,就敢反抗孤的命令,不怕孤現在就治你個臨陣脫逃之罪,當場要了你的命!”說著就要去拔腰間的佩劍。
那小卒嚇了一跳,再不敢有二話,抽出旁邊帳子外插著的火把,就走在前頭給他們照明道路。
因著外頭的騷亂和夷則這張假面,一路上,他們沒有遇到任何阻攔,很順利便到達地牢最里間,見到了被綁在刑架上的頌惜君。
她人還昏迷著,身上沒看到什么明顯的傷痕,但臉色蒼白,形容憔悴,嘴唇也干裂破皮,顯然也受了不少折磨。
沈盈缺和夷則趕緊將人放下來,取出腰間的水囊,往她嘴里喂了些水,又塞了一顆安神固本、療養五臟的藥丸,讓她服下。
這藥乃是百草堂秘制的寶貝,只要你還有一口氣,就能把你從陰曹地府門前拖回來。
頌惜君很快恢復意識,顫抖著抓住那只扶在她肩頭的手,虛弱而激動地道:“表兄……是你嗎……表兄……阿惜就知道!阿惜就知道……你不會丟下阿惜不管的……”
眼皮一睜,瞧見夷則那張易過容的臉,人登時“啊”地驚叫出聲。
沈盈缺忙道:“別叫!別叫!他不是蕭意卿,是夷則,我的護衛,我帶他來救你了!”
“晏清……郡主?”
頌惜君茫然看著她,有些不敢相信,四下掃視一圈,發現的確再沒有其他人,眼里又掩不住的失落。
夷則不滿地嘀咕:“我們好歹也救了你,怎么連句‘謝謝’都沒有……”
沈盈缺曲肘推了他一下,假裝沒看懂頌惜君眼里的失落,道:“咱們得趕緊出去,外頭的局瞞不了多久了。”邊說邊朝夷則擠眉弄眼。
夷則不悅地撇撇嘴,揮手打暈那個帶他們進地牢、眼下正被他們的種種舉動嚇得目瞪口呆的小卒,蹲下來,將頌惜君背到身上,跟著沈盈缺往地牢外面去。
外間天已黑透,適才用漫山遍野被堅執銳的稻草人制造出來的亂局,已經被秦盤帶人平定得差不多,眼下他們正收整營地,到處巡邏,排查是否還有奸賊渾水摸魚溜進來。
三人剛從地牢的密道里頭出來,就撞見一隊巡邏的哨兵,他們趕緊躲到就近的一頂營帳后頭。
領頭的哨兵聽見動靜,只當是附近受驚的野兔,沒放在心上,打呵欠繼續抱怨:“好家伙,陣仗鬧這么大,我還以為真有十萬兵馬,要過來搞突襲,嚇得我心臟都快蹦出嗓子眼兒。誰知就百十來個蟊賊在外頭鬧事,這都什么事兒啊。”
他旁邊的人道:“雖然只有百十來個人,但本事也著實不小,到這會子還沒有一個都落網,咱們三大營的大將倒是被他們折騰得夠嗆。尤其是那白虎營的,嘖嘖嘖,渾身叫蝎子咬得沒一塊好肉,這會子尸首還躺在營地門口,沒人敢上前搬呢。秦將軍的一條胳膊也被蛇咬傷了,先前腿傷還沒治好,又鬧了這么一出,就算治好了,以后怕也難上戰場。”
“現在說這些都沒用,還是老老實實把咱們分內的事做好吧。聽說還有幾個蟊賊沒走,扮成太子的模樣,在營地里頭招搖撞騙,咱們可得警醒些,免得叫人從咱們眼皮子底下溜走,否則秦將軍就算殘了,也能罰得我們生不如死。”
……
一隊人漸行漸遠,在夜色中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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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盈缺探頭看了眼,回身對夷則道:“咱們不能再扮太子了,弄兩身普通士兵的衣裳,我這樣的,假裝咱們是扶傷員出去治傷的。”
夷則點頭同意,蹲身將頌惜君放下來,撕了臉上的假面,悄無聲息地隱匿出去,再回來,手里便多了兩套兵卒衣裳,交出一套給沈盈缺,自己繞去營帳另一邊更換。
沈盈缺留在這里幫頌惜君換衣。
衣裳有些大,還沾著男人的汗臭,頌惜君皺了皺鼻,強忍著不適換好,看了眼沈盈缺,遲疑道:“其實你們可以丟下我先走的,我一個人也可以……”
“別說傻話了。”沈盈缺沒好氣地打斷她,“我也不是當真只是為了救你才來的。你我對調一下,你也會做同樣的決定的,不是嗎?”
頌惜君張了張嘴,又垂眸閉上。
換好衣裳,沈盈缺扶著頌惜君出來,為防萬一,又抹了把地上的焦土,擦在自己和頌惜君臉上。夷則早已在外頭等候,見她們出來,自覺繞去另一邊,扶住頌惜君,偽裝成兩個扶著受傷的戰友去就醫的普通士兵。頌惜君正好體虛,裝都不用裝就是一副病懨懨的模樣。
一場亂戰過后,營地里到處都是燒毀的帳篷、傾倒的火架、橫七豎八扎在帳上地上的斷箭、來回奔走救火救人的士兵,以及倒在地上“嗷嗷”喊疼、苦苦等待軍醫來救的傷患。t?
沈盈缺三人混在其中,倒也不顯得突兀。
正式出發來營地前,他們就做好易容失敗、要自己想辦法趁亂救人的備用計劃,營地附近的地形和逃生之路也都事先探查好,這會子正好借著偽裝大大方方地一路走過去。
快了。
就是前面那片被大雪壓毀的營帳和柵欄,因著天氣寒冷,負責維修的士兵偷了個小懶,便給他們留下了一個逃出天生的機會。只要從這里出去,走過一段下坡路,再繞一個彎,就能看見百草堂的暗衛,他們的營救計劃也就成功了。
“站住!”
一聲厲吼從身后傳來,打斷沈盈缺喜悅的心緒。
“你們三個,到這里做什么?軍醫在那邊帳篷。”
三道黑影應聲從火光中顯現,秦盤拄著拐杖,曲掛著剛剛包扎好的左手,一瘸一拐地走在中間,后頭是那兩個形影不離的偏將。
傷成這樣居然還能親自跑到這種地方來查崗,沈盈缺都不知該夸他恪盡職守,還是該罵他腦子敲傷。
和夷則迅速交換了個眼神,她粗著嗓子道:“屬下該死。天黑不察,竟然走錯了路,還望秦將軍莫要責怪。”
秦盤瞇起眼,“天黑不察?這里到處都是去軍醫營帳療傷的將士,隊伍都快排到營地大門口,你們居然還能走錯路?”
沈盈缺心里“咯噔”了下,猶自鎮定道:“就是因為那邊隊伍排得太長,屬下沒耐心,想找個小門溜進去插隊。將軍您是知道的,有些傷看著不打緊,拖久了就能致命。二牛是我老鄉,和我一道來軍中混口飯吃,我不能看著他白白去死,這才動了歪心,還望將軍恕罪。”
秦盤嗤之以鼻,“個頭瞧著不高,嘴皮子倒是挺溜。喊了半天將軍,怎么也不見你轉過身來,給本將軍行禮?莫不是還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機密,怕被本將軍發現?章繕李思!”
“在!”兩位偏將昂首應道。
“去看看他們到底是什么人?若是生面孔,甭管是不是那伙蟊賊的同黨,一律就地處決,不得姑息!”
“是!”
沈盈缺額上滲出一層薄汗,下意識摸了摸右腕上的袖/弩。
為了藏那枚信號彈,她不得不把里頭的弩/箭全都取出來,而今只剩一把光禿禿的弩,什么攻擊性也沒有,身上的毒蟲藥粉也所剩無幾。若是秦盤發現他們身份不對,只要喊一嗓子,把周圍巡邏的衛隊全都引過來,他們就只能束手就擒。
頌惜君也覺察到眼下境況有多麻煩,掙著手,小聲道:“放我下來,我去引開他們,你們走。沒有我這個累贅,你們想逃出去不難。”
“別說傻話了!”沈盈缺低聲呵斥,“把你丟在這里,我們的險不就白冒了?之前的犧牲也不都成了笑話?還平白暴露了自己,何必呢?”
“可是……”
頌惜君還欲再言,沈盈缺已越過她,直接找夷則問話:“憑你一個人,能平安帶走頌娘子嗎?”
夷則看了頌惜君一眼,回道:“可以。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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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別但是了。”沈盈缺不耐煩地喝斷他,松開搭在頌惜君腰上的手,將人推到夷則身上,道,“照顧好他!”
說完便摸出最后一顆煙霧彈,轉身朝身后兩個逐漸靠近的偏將丟去。
白煙在空中彌漫,周圍立時響起一陣猛烈的咳嗽聲,和“是他們!是他們!開來人!他們在這”的叫喊聲。
沈盈缺拿巾帕捂住口鼻,在煙霧里穿梭,一面要保證自己不被抓到,一面要引著前來支援的追兵,往預定路線的另一個方向跑,掩護夷則和頌惜君逃脫。
夜風呼嘯,伴著泥土燒焦后的嗆鼻味道,和冰雪融化出的清冽氣息。
沈盈缺沖過那段毀壞的柵欄,不斷往高坡上跑。頭上的兜鍪不知被她丟在了什么地方,束在里頭的長發披散下來,隨風狂舞。衣袍被道邊橫生出來的枯枝劃破,臉頰也多了幾道血絲,她依舊不敢停下。
然她從未經歷過任何訓練,腳力終究有限,借著地形樹木的遮掩跑出一段山道后,很快就被追兵放出來的冷箭射中褲腿,徑直釘在地上。
“呵,可算逮到了,看你這下還能往哪里逃。”
那個叫章繕的偏將丟下手里的弓箭,奔至沈盈缺面前,抓著她的頭發,強行讓她將臉抬起來。就著手下伸過來的火把細細打量一圈,老鼠般的小眼睛瞇起猥/瑣的笑,“居然還是個女娘,長得還挺標致。待會兒等將軍審問完,我就把你討過來,做我的第十六房小妾,怎樣?”
沈盈缺狠狠啐了他一口,拼命伸出雙手捶打他,想從他手里掙脫出來。
怎奈男女力量懸殊,對方又是個武人,沈盈缺很快就被他反剪住雙手,壓在積雪未化的灌木叢邊,動彈不得。周圍全是士兵們不懷好意的奸笑。
“你敢動她,就不怕我家少主公連夜殺到你家,將你扒皮抽筋,掛在樹上喂烏鴉?”
不屑的譏諷從灌木叢深處傳來,章繕一愣,抽出腰間的佩刀轉身質問:“誰!”
刀還沒拔出來,心臟就被利刃從背后貫穿,噗,噴了沈盈缺一頭的血。
沈盈缺愕然回頭,正好撞見一張笑容燦爛的臉,自己也歡喜地揚起嘴角,“鳴雨!你怎么來了?”
“此事說來話長。”
鳴雨扶她起來,回頭掃了眼身后目瞪口呆的追兵,歪頭一笑,“今夜辛苦各位啦,現在就請好好睡上一覺吧。”
話落,伴隨一陣草木“簌簌”抖動聲,原本悄無人煙的灌木叢中霍然躥出一排又一排黑影,連綿成片,足有幾百人,將他們這幫臨時組成的幾十人追兵小隊團團包圍。
“啪啪”幾個兔起鶻落,沈盈缺還沒來得及看清楚他們的動作,適才好對她淫言穢語、傲慢無禮的追兵,就翻著白眼,以各種扭曲奇怪的姿勢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辱她最狠的那個,還被鳴雨照臉啐了口濃痰。
“你們怎么來了?”沈盈缺驚喜地問,掃了眼四周,露出幾分不滿,“他也來了?”
“沒有。”鳴雨抽刀割開綁在她腕上的繩索,笑道,“少主公派我來救頌娘子,并不知郡主也在這里,若是知道,怕是就真要親自過來了。”望了眼營地方向,又道,“這里還不安全,我們得趕緊走。”
“往山下去。”沈盈缺道,“我的人都在那里等著接應,沿路的一切也都已經由當地的百草堂分舵打點好,會有人幫我們遮掩行蹤。只要能下山,我們就能順利離開這里,到落鳳城去。”
鳴雨為她的周密安排驚了一跳,果斷點頭答應。
借著夜色和樹木的遮掩,一行人很快下到山腳,順利和等在那里的夷則等人匯合,馬不停蹄地奔西而去。
*
許是老天爺當真開了一回眼。
一路上,他們都沒再遇上什么追兵和麻煩。頂多就是雪下得大了些,馬蹄子時不時會打滑,把夷則摔了個夠嗆,惹得鳴雨哈哈大笑,兩人天天都要吵架。
經歷了這許多,再見到落鳳城冰雪初融的城門,沈盈缺幾乎要哭出聲。
只是她還沒等到好的時機,陳氏就先沖上來抱住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郭子銘一徑跺腳,嫌棄她給老郭家丟人,自己背過身,也開始抹眼淚。
秋姜和白露捧著她袖子,激動得熱淚盈眶。
槐序和周時予也都像卸下胸中一塊大石般,吐出一口長氣,高興地朝她微笑。
沈盈缺被簇擁在當中,含笑同他們寒暄,一遍遍安慰他們放心,回答了不下十次“我很好,沒有受傷”,才終于得以回到沈家老宅。
連日的奔波和操勞讓她身心俱疲,一回到自己閨房,躺在柔軟溫暖的床榻上,她眼皮便控制不住開始打架,索性將外頭那些煩心事往身后一拋,先睡他個昏天黑地。
也不知過了多久,像是一整個晚上,又仿佛已經過了三天三夜。
沈盈缺迷迷糊糊從夢中醒來,窗外已是耿耿星河欲曙天,那棵鳳凰樹在灰藍的晨光中搖曳,枝頭那點熟悉的金色卻已然消失。
沈盈缺一下便想起了蕭妄。
想起他那雙被劇毒侵蝕的漂亮鳳眼,想起他抱著自己時的溫柔模樣,還有他倒在插天峰三尺積雪中的慘淡孑然。
這一趟出門回來,她最想見到的人就是他,可他也不知現在如何?有沒有受傷,有沒有順利從追兵手中逃脫?能有余裕派鳴雨過來t??救人,應當是不會有事的吧?沒見到人,她終歸是放心不下。
也不知道他閑暇的時候,會不會想起自己。
她倒是實在有些想他了……
沈盈缺輕輕嘆了口氣,嘴里有些干,她下意識喃了聲:“水……”扭身下榻,想給自己倒一杯。
一只修長有力的手就已握著杯盞,先一步將水送到她嘴邊。琥珀色鳳眼和往日一樣俊秀迷人,微微一笑,漫天星辰都落在他眼中。
沈盈缺控制不住驚喜地叫出聲:“忌浮!你怎么來了?!”
第104章 榻上談心(上)
說完,她也來不及等他回答,飛快從榻上爬起來,朝他撲擁而去,像一只歡快的雀鳥。
蕭妄張開手臂,將她穩穩接住,抱到腿上側坐好,一邊給她喂水,一邊笑吟吟問:“怎的突然這般熱情了?頭先見了我,還跟見了仇人一樣。莫不是分開久了,終于知道要想我了?”
到底是他啊,不論什么時候,嘴巴都這么賤兮兮的。
沈盈缺心里暗暗踹他一腳,兩只藕臂還是老老實實抬起來,圈住他,臉輕輕蹭他頸窩,“是啊,想你了,好想好想。”
低低嗡噥的聲音宛如雛鳥身上最柔軟的羽毛,有意無意地撩動心池里的漣漪。
蕭妄心尖猝不及防顫動了下,自己不過隨口一打趣,想逗逗她,卻不想竟被她撩撥了下。他不由軟下聲音,垂首輕輕磨蹭她額頭,“當真想我了?有多想?我怎的一點也沒感覺到?”
@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沈盈缺嗔他一眼,知道他在裝,倒也不閃躲,一雙柔荑柔柔攀住他的肩,在他克制又期待的目光中,大大方方仰起頭,吻住他的唇。
長久的奔波與征戰,在他俊秀的面容上染上疲憊和落拓,唇瓣線條也變得比平日凌厲鋒銳,然觸碰起來,卻依舊柔軟細膩,像嶺南一帶獨有的仙草膏,多舔一口都會融化。
和夢中的觸感一模一樣。
她忍不住抿唇吮了吮,舌尖細細繞過每一道彎曲、每一處關竅,仔細描摹他的樣貌,像一個十足的妖精。每一次感受到他喉間壓抑的喟嘆和唇瓣隱忍的震顫,都叫她身心愉悅,知道這是他在為她情難自禁。可最后停在唇縫間,欲待撬開,繼續深伐,他卻不配合了,牙關咬得死緊,無論她如何勾挑撬動,他都無動于衷,唇角貼著她緩緩勾起,似乎還在偷笑。
沈盈缺一下惱了,“哼”地一聲推開他,從他身上下來,“我走了!不玩了!”
蕭妄哈哈一笑,將人摟得更緊,“你不玩,我跟你玩。”說完,也不待她回應,便捏住她下巴俯身吻下,冰冷的空氣混著舌間的熱浪席卷而來,像盛夏酷暑天驟然降臨的暴雨,溫柔也輕狂。
沈盈缺很快被澆灌得沒有絲毫力氣掙扎,“嗚嗚”仰起脖子,任他采擷。
情迷意亂間,耳邊傳來一道細微的“吱呀”聲。
沈盈缺微微抻開些眼皮,循聲看去,但見灰藍的晨光中,軒窗被風吹開一小道縫。頌惜君定定地站在窗前,手里端著一個置有茶壺茶具的漆盤,似是要進來送水,被屋內的一幕驚到,圓著眼睛呆在原地,不知該如何是好。
沈盈缺臉頰登時燙如火燒,抬手再次推搡蕭妄的肩膀,哼聲示意他屋外有人。
蕭妄卻恍若未聞。
也不知道是沒看見,還是看見了也裝作不知道,猶自繼續擷取她唇齒間的芬芳,陶醉地喚來了聲“阿珩”,攥住她不安分的手,傾身將她推入萬丈紅塵中。繡著鳳凰花紋樣的帳幔在身側綿綿揚起,宛如兩團柔軟的云絮。
沈盈缺被壓在榻上,起初還有些抗拒,害怕窗外的人還在,不愿再被她看到更多。
可男人的霸道顯然沒打算給她更多擔心這些瑣事的精力,吮吸,撬齒,攪舌,一氣呵成,熟練得像是吃一餐闊別許久、但早已習慣到每個味蕾都知該怎樣為之綻放的美味佳肴。
襟口散出的清淡草藥香,都灼上一層烈酒的醺然。
沈盈缺很快就被攫走所有呼吸和心跳,軟在他熾熱的掌心,像一抔無形的水,任由他掬在手中擺弄,品嘗。
直到最后分開,她都還有些懵,怔怔望著面前的男人,連話都不知該怎么說,烏圓的杏眼透著濕答答的委屈,像一只被欺負過頭的奶貓,“喵喵”叫得可憐。
蕭妄心頭一陣柔軟,指腹輕輕摩挲她微腫的櫻唇,嗓音輕軟:“可是我弄疼你了?是我不好,你打我吧,出出氣,我保證不還手。”
沈盈缺哼聲捶了他一下,氣惱道:“你皮那么厚,光是打你哪夠?怕是都不會覺得疼!”
蕭妄挑眉,立馬“哎呦”一聲倒在她身上,嬌弱地揉著方才被她捶過的地方,委屈巴巴道:“疼,怎么不疼?阿珩難道都沒有心,居然半點不肯心疼我?現在我不光身上疼,心里頭也在滴血,喏,都快滴到衣裳上了,你說該怎么辦?”
說著還真的開始扒自己衣襟。
“去去去!”沈盈缺沒好氣地推開他,“就你這臉皮的厚度,我再加十倍力,也不夠給你撓癢癢!”
蕭妄朗聲一笑,將她撈回懷中,輕輕磨蹭臉頰,“你打我,我肯定疼,哪兒哪兒都疼。但要是這樣才能讓你高興,那我疼死也是樂意的。”
沈盈缺皺鼻,“哼,誰信你。”
人卻是如小鳥一般,乖乖依進他懷中,和他抱作一團。
窗外人影已經不見,只剩一簇綴滿花苞的海棠花枝,斜在一線如水般灰藍安靜的晨曦之中。鳥鳴啁啾,風聲清淡,輕輕一嗅,已經能聞到早春第一簇花枝散出的淺淺芬芳。
沈盈缺舒襯地瞇了瞇眼,一拱一拱地從他懷里仰起腦袋,“你何時來的?我怎么一點也不知道?”
蕭妄撫著她腦后的長發,含笑垂眸道:“剛到。也就跟你前后腳,青州已經打得差不多,我也沒必要再留在那里,就過來找你了。”
“青州已經打下了?”沈盈缺驚詫,“這么快?你之前可打了好幾個月呢。”
蕭妄挑眉,“所以你是當真想起了前塵之事,猜到我離開南陽,應該是去攻伐青州,這才讓人去那里給我送信的?”
聽到提起前事,沈盈缺臉上一訕,嚅囁道:“我也是胡亂猜的,想著賭一把也沒什么損失,打不了找不到人,無功而返,就派人跑一趟試試,誰知還真賭對了……”
蕭妄驕傲起來,“說明咱們倆心有靈犀,天生一對,隨便一想就能想到一塊兒去,注定要白頭到老,相守一生,連老天爺都甭想讓咱們分開。”
沈盈缺嗤了句“不要臉”,但也沒多說什么,只扒著他好奇地打探:“青州眼下是拓跋超在守吧?那里放眼望去都是山陵,周圍還都是他的地盤,他只要在大峴山據險以守,或者堅壁清野,你都不會有任何勝算,究竟是怎么贏的?”
蕭妄驚訝道:“阿珩居然還懂這個?勸的竟和我手底下那幫膽小如鼠的副將一模一樣。”
沈盈缺板臉,“你非要這樣說話是嗎?”
蕭妄哈哈一笑,趕緊認錯,“我錯了我錯了,再也不敢了。”蹭著她柔軟的臉頰,繼續解釋起來,“你說的的確不無道理。換成我去守,也會如此做。但可惜,拓跋超那人一向貪鄙成性,剛愎自用,目光淺不可言,從前攻打淮北,他就不重奪地,只在乎掠奪人口財帛,都兵臨城下,必須退守了,他們都不舍得毀掉冗余的糧草。所以我斷定,他定然不會選擇龜縮,派人在城門前激上一激,再買通一兩個美人給他吹吹枕頭風,他自己就出來迎戰了。”
沈盈缺瞪大眼睛,“自己就出來迎戰了?你說得可真輕巧!萬一他忍住了,或者被底下的人勸住了,你該怎么辦?這可是你北伐的第一戰,倘若就這么折戟沉沙,接下來又該怎么打?直接就地解散軍隊,回家種地嗎?”
蕭妄聳聳肩,無所謂道:“你說的這種情況也有可能發生。但戰場征伐之事,瞬息萬變,從來都不會有一個完美的計劃,總得冒些風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賭對了,風生水起;賭錯了,萬劫不復。很多時候,往往也只有這種奇招,才能出其不意,頻頻制勝,不是嗎?你就能保證,汝父當年出征之時,每一戰都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沈盈缺啞口無言,氣惱地捶了他一下,繼續問:“那接下來呢?沒記錯的話,慕容超手底下可都是鐵騎,足有十萬。你千里t?迢迢向北討伐,不可能帶太多騎兵,又是怎么贏過他的?”@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蕭妄捏著她的手笑,“很簡單。騎兵固然強悍,但不是說步兵就必死無疑。我讓他們準備了四千輛戰車,分別擺在大軍兩翼,來防止敵騎沖突。每輛戰車上都張滿布幔,用以遮擋敵軍的弓矢。同時再讓輕騎在外圍游走,給步兵做支援,做‘卻月陣’。”
“拓跋超雖有鐵騎之利,卻不懂戰術,只會一個勁地用重甲騎兵猛攻,很快就被我們壓制住。趁他們一味猛攻、后方臨朐城空虛的當口,我又讓二舅父他們帶著兩隊輕騎,繞道突襲。在此之前,我已提前讓蹊兒過去占領巨蔑水,截斷他們的水源,擾了他們軍心。兩相配合下,臨朐城很快被攻破,拓跋超的牙旗還是蹊兒拔掉的……”
他邊說邊打量沈盈缺的反應,唯恐她聽見自己又讓沈蹊去冒險,會同他發脾氣,孰料她只是仰頭看著他,聽得認認真真,兩眼晶晶亮,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蕭妄不由生出一股得意。
——因著兩世北伐成功,他早已對凱旋之事失去興趣,只覺那是和吃飯呼吸一樣必然,誰會為順利喘出一口氣而洋洋自得?
可眼下瞧見她這模樣,那種久違的大戰得勝的喜悅又重新沾滿心田,流遍四肢百骸,給他一把槊,他還能跟拓跋超大戰三百回合,為她繼續贏,贏下能多,直到把整個天下都拱手奉于她面前。
“這次可謂大勝,不僅拿下了臨朐城,還俘獲了拓跋超許多戰馬珍寶。有些南珠成色不錯,我讓人給你裝了一箱,就在隔壁屋子里放著,你看著用,喜歡就打成首飾留下,不喜歡就丟了,下回我去洛陽給你挑更好的。”
他忍不住開始自夸,笑得像一朵牡丹花,仿佛又回到了迫不及待向心儀女子開屏炫耀的年紀。
“我便知道你一定可以!”
沈盈缺歡喜地在他臉上嘴了一口,又問,“那接下來呢?拓跋超還活著嗎?”
蕭妄被親得心神蕩漾,摟著她,不自覺翻了個身,將人壓在軟褥上,“他領著殘余兵馬退回廣固城了。我率軍乘勝追擊,將城池團團包圍,當天就攻下了大城。現在拓跋超又退回到后方的小城,不敢出來。我已命蹊兒為主帥,二舅父為輔將,沿城筑起三丈高的圍墻,又在墻外挖了三道塹壕,跟他耗。其他各地守軍聽說他大敗,都過來投我,眼下是我占據當地補給,再不用依賴江南、淮北的輸運,而他再也耗不起了。”
越說,他越靠近她臉龐,將頭埋進她細軟溫暖的頸窩中,待最后一個字落定,唇已貼上她白皙嫩滑的脖頸。
濕熱的男子氣息順著頸上血脈蔓延開來,糜軟而令人沉迷。
沈盈缺忍不住回抱過去,雙手搭在他柔韌有力的腰上。
蕭妄手臂也跟著發力,仿佛要將她嵌進自己胸膛中,融進骨血中。鼻尖和嘴唇越蹭越下,癢癢的,軟軟的,親昵而激烈,很快就要來到那片無人光顧過的玉山圣地。
沈盈缺猛地清醒過來,用盡全身力氣重重一推。
蕭妄乍然離開溫暖,白玉般的面龐尚帶微紅,目露驚異,“阿珩?”
沈盈缺霎著眼睫,輕聲道:“不可以,你身上的毒還沒清呢!”
蕭妄一愣,垂眸嘆了口氣,“果然還是叫你知道了……”
“什么叫‘果然還是叫我知道了’,若不是那鈴鐺,你是不是還打算瞞我一輩子?”沈盈缺不滿地推他。
蕭妄笑了笑,捉了她的手,放在唇上輕輕啄了下,“沒打算瞞你一輩子,也不敢瞞你一輩子。只是想在拿到解藥之后,再告訴你這些,免得你擔心。”說完,又小心翼翼補了一句,“真的沒事,不是無解之毒,解藥就在洛陽神宮,等我把洛陽打回來,一切就都有救了。”
“那你第一世為什么還毒發身亡了?”沈盈缺擰眉質問,“當時你不也是收復洛陽,一統南北了嗎?怎的還是叫毒發作了?”
蕭妄一噎,無奈地看著她道:“阿珩這般聰慧,我當真不知該喜,還是該憂。”
“你別扯開話題!今天你不跟我解釋清楚,我是不會再搭理你的,你我也一樣還是要一刀兩斷!”沈盈缺怒道。
“別動不動就把這話掛在嘴上,我這不是正在跟你解釋嗎?”
蕭妄目露不悅,低頭懲罰性地咬了咬她鼻尖,繼續道,“其實原因很簡單,那朵能解毒的十二因緣蓮不在洛陽神宮。又或者說,它百年之前曾經是在那里,但不知什么時候被人轉移了出去。我以為只要打回洛陽,就能拿到解藥,卻不想竟撲了個空。”
“那你后來一直都沒找到?第二世也沒找到?”沈盈缺問。
蕭妄苦笑了下,搖搖頭,嘆了口氣,“或許那幫羯人不識貨,把花糟蹋了,也或許那花本來就只是一個傳說,從來就不曾存在。畢竟已經過去一百多年了,什么都有可能發生,不是嗎?”
沈盈缺的心狠狠揪緊。
蕭妄的本事如何,她心里清楚,若是連他都沒能找到,且還是兩世都沒有找到,基本可以宣判,想用那朵花解毒,根本不可能。
“可是應該有的啊。”沈盈缺還在掙扎,“你還記得嗎?前世我被抓去王庭的時候,拓跋夔就給我喂下過七情讖,蕭意卿還拿城池跟他換過手里的花。說明花還是有的,只不過被他們帶去了漠北,不是嗎?”
蕭妄笑,“那是假的。”
沈盈缺目露茫然。
蕭妄繼續解釋:“你當時的確中了毒,很兇險的毒,但并不是七情讖,是別的。拓跋夔拿給蕭意卿的,也不是真的十二因緣蓮,只是昆侖山上的一朵普通雪蓮罷了。反正也沒人見過真正的十二因緣蓮,很容易就瞞過去了。”
“那……那還有其他解毒的辦法嗎?”沈盈缺抓著他的手,聲音染上哭腔,“百草堂里有全天下最好的醫士,我這就把他們全部交來,給你診脈。三個臭皮匠都能頂個諸葛亮,這么多人,肯定能想出法子救你的。”
蕭妄苦澀地搖了搖頭,“你覺得他們能厲害得過你母親嗎?”
沈盈缺愣住。
蕭妄繼續道:“還記得之前你在你母親的行醫手札里看見的,關于七情讖的記載嗎?你當時還說,那上面寫得想給人看病的病案。其實那就是我。我眼下吃的抑制體內毒素的藥,就來自你母親開出的方子。她的確很了不起,尋常人中了這毒,至多再活三年,而我卻活到了現在。”
沈盈缺驚愕地睜圓眼睛,不敢相信,“可是上回在黟縣,我看過你藥浴的方子,上面的字跡并不是我阿母的呀。”
“那是你阿母故意的。”蕭妄點點她鼻尖,“她怕將來有一天,方子會落到別人手中,通過我和你父母曾經關系,猜出我身中奇毒,對我不利,這才故意改用左手寫藥方。你年紀還太小,恐怕還不知道,你母親左手寫出來的字,其實比右手還漂亮吧?”
沈盈缺的確不知道,眼睛瞪得都快從眼眶里蹦出來,轉念一想,又覺哪里不對,“我阿母給你看的病?那豈不是你來落鳳城避難的時候就已經……”
——已經中毒了。
而當時他才他十三歲,他父親豫章王也才剛剛去世,而當時在位的皇帝還是……
蕭妄猜到她的言外之意,自嘲地冷笑起來,眼底露出幾分落寞,“你猜的沒錯,給我下毒的人,就是我的親生父親,世人口中的千古明君,先皇嘉祐帝。”
第105章 榻上談心(下)
沈盈缺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縱使心里已經有了答案,可真正聽他說出來,她還是震驚不已。
蕭妄卻早已習慣,低頭蹭蹭她飽滿的額頭,淡然微笑道:“沒什么好奇怪的,他本就是那樣一個人,自私自利,又偽善至極。就連我父親……我是說我名義上的父親,豫章王,他身上的毒,也是那家伙所下。”
“你說什么?豫章王也中了七情讖?”
沈盈缺幾乎尖叫起來,想起外間關于豫章王的瘋病,和蕭妄弒父的傳言,她一時間反應不過來,腦袋擁擠得像是要爆炸。
蕭妄笑著捏了捏她的臉頰,側躺回她身旁,將她摟入懷中,緊緊地,像是在給她安撫,又仿佛只是在從她身上汲取某種勇氣,好支撐他撕開那道在他心底埋藏多年、從未對任何人提起的陳年舊傷。
“他和我母親原本是一對。見過他們的人,都說他們倆男才t?女貌,情投意合,是這世上最般配的一對璧人。他們自己也這樣以為,家里甚至從我母親還未及笄開始,就開始為她嫁進東宮做準備。誰知到后來,人的確是嫁進了皇家,卻是與我的父親在一塊。”
“你應該也能想象得出來,那是一段多么尷尬的婚姻。我父親娶了他最敬愛的同胞兄長的心上人。那女子不僅對他沒有任何感情,還對他兄長念念不忘,甚至都不曾責怪那人為了保住自己的皇位,而拋棄了她。也不知道洞房那天,父親是怎么過來的。”
“也或許根本就沒有洞房。聽我舅父說,他們倆從定親那天開始,就沒再搭理過對方。拜堂的時候,新房里的氣氛凝重得就跟靈堂一樣。我甚至都懷疑,要不是圣命難違,憑他們倆火烈的性子,只怕等不到大婚,就已經各自留書出走了。成婚后也是三天一小吵,兩天一大吵,從沒給過對方好臉。大家都以為,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會和離,甚至還開了盤口,賭他們何時會分開,下注‘不會’的,賠率都達到了一賠一百。”
“可命運有時候就是這么喜歡同人開玩笑。他們最終還是愛上了對方,比當初我母親和那個人的感情來得還要濃烈,還要無可自拔。”
“你大約都不敢相信,我最開始也不敢相信,我父親那樣一個在軍營里頭摸爬滾打慣了、根本不懂風花雪月的糙漢,居然會為了給我母親一個生辰驚喜,大冷天跑去山里抓螢火蟲,差點叫雪崩給埋了。”
“湯泉行宮里那棵系滿紅箋的鳳凰樹,也是他專門從落鳳城移栽過來的。就因為母親有天偶然說起落鳳城關于鳳凰神女的傳說,也想種一棵,給自己做庇護。甚至連行宮本身,也是父親特地拿自己的戰功,跟皇祖父換來的。樹上的紅箋也是他親手所掛,每一張都是。說來也是有趣,一個自小拿起書本就頭疼不已的人,為了母親,居然硬生生強迫自己坐下來,開始學吟詩,開始學作畫,又拿自己的詩、自己的畫,親手將紅箋一張張填滿。”
“成婚第六年,他們終于有了自己的孩子,給他取名叫做‘桓’,蕭桓,取‘成雙而立,不離不棄’之意。上回在京口別院,你無意間闖入的那間舊屋,就是他從前燕居之所。”
“故事聽到這里還挺美好的,是不是?倘若可以,我寧愿自己從來沒有出生,來換他們一家三口在這人世間安然無恙。”
沈盈缺的心驟然揪緊,下意識喝道:“不許胡說!”
蕭妄輕笑,調整了下姿勢,將她摟得更緊,“后來,大約是他們過得實在太幸福,那個人也吃了味,生出了嫉妒,嫉妒又導致怨毒,哪怕他已經坐上皇位,也不能叫他感到絲毫滿足。”
“借著一次春獵,他假裝醉酒,又找上了我母親,想同她再續前緣。可那時候,母親滿心滿眼都只有我父親,哪里還會再搭理他?她狠狠甩了他一個耳光不說,還反口警告他,若是他再敢對她無禮,她不介意撕破臉,讓他在百姓們心中圣潔無瑕的明君形象徹底毀滅。他也算是自食惡果,活該了,是不是?”
沈盈缺抿著唇,沒有回答。
蕭妄嘆了口氣,繼續道:“可是母親還是太天真,以為那個人還會像從前一樣包容她所有任性的行為。怎知人心易變,尤其是坐上那個位子之后。就在蕭桓九歲那年,父親奉命北上迎戰羯軍的時候,母親帶蕭桓來湯泉行宮避暑,給他慶賀生辰。孰料一上山,就被那人綁了,再然后……”
他用力攥緊拳,聲音哽咽,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終于把話接下去:“蕭桓不幸墜崖,永遠沉眠于他九歲生辰那天。而我也在那一天,悄然來到我母親腹中。而我母親……”
“不要再說了!”
沈盈缺尖叫著撲入他懷中,緊緊抱住他脖子,努力想說一些安慰的話,卻只會一個勁地顫抖,流淚,最后只能生硬地扯開話題,“然后呢?他就給你父親下了毒,也給你下了毒,是嗎?”
蕭妄笑了笑,道:“還沒那么快,但是也差不多。”
“他做出那等無恥之事后,還沒打算放過我母親,琢磨出了一個假死的借口,想將我母親藏起來。好在父親留了一個心眼,沒有上他的當。只是當他找到我母親的時候,她已經有五個多月的身孕,再想將孩子打掉,只怕她也會有危險。為了母親的名聲,和朝堂的穩定,父親選擇息事寧人,認下我這個兒子,將事情遮蓋過去。母親幾次想把我打掉,都是他攔著的。”
“自那以后,他們兄弟二人徹底決裂。父親帶著母親來到京口,再沒踏足過都城。他怕母親情緒激動,不肯留下我,也沒再找他們的麻煩。當時我們都以為,事情總算可以消停。直到后來,月夫人……也就是你母親,在我父親一次中箭昏迷后,查出他中了七情讖之毒,我們才知道,有些人一旦壞起來,是根本沒有底線的。”
沈盈缺眼底露出幾分復雜之色,“外間都傳,那毒出自北夏,或者西域,其實都不然……那是蕭室皇族才有的毒,對嗎?”
蕭妄贊賞地看了她一眼,“真要論起源頭,還真說不好它是打哪里來的。但自大乾建朝以后,那毒便一直深藏于蕭室宮廷,幫助他們解決一些不方便在明面上解決的人,解藥也自然在皇室手中。直到百年前胡亂之禍,朝廷南渡,許多寶貝都遺落江北,那毒和解毒之藥才沒了蹤跡。若不是那人驟然拿出來用,大家都以為,那陰毒的方子早已絕跡。”
“所以解藥其實是真有的,是嗎?”沈盈缺眼里放出光,“也許就在宮廷里頭,跟那制毒的方子擺在一塊,只是大家都不知道。”
“這想法確實不錯,但……”蕭妄遺憾地搖了搖頭,“解藥的方子的確已經不見了。那人親口告訴我的。”
沈盈缺瞪圓眼睛,不敢相信。
蕭妄苦笑了下,繼續道:“十三年前,父親劇毒入骨,命至窮途。為了讓那人安心,護我和母親無恙,他選擇自盡在了湯泉行宮那座斷崖小院里,并命我親自割下他頭顱,交予那人。”
“可他還是低估了那人的狠絕。進宮進獻頭顱那天,他問我可愿做回他的兒子,只要我點頭,他便讓我成為東宮的主人,繼承他身后的位子。否則,就將也賜我一杯,那將父親折磨得不人不鬼的劇毒。”
“所以你寧愿選擇喝下那毒藥,也不肯如他的愿,是不是?”沈盈缺從他懷里離開,撫著他臉頰,輕聲問。
蕭妄蹭著她柔軟溫暖的掌心,輕輕點了點頭,“是不是很傻?”
“不。”
沈盈缺搖頭,牢牢捧住他的臉,不準他低頭,也不準他躲閃。自己也更不會避讓,徑直注視著他的眼睛,眼底含淚,目光卻認真而篤定。
“你一點也不傻。什么樣的出身,不是你能選的,但你能決定自己將來做什么樣的人。我不知道過去的蕭忌浮是個什么樣的人,我只看見他為了護衛京口的百姓,寧可冒著再次被皇族驅逐的危險,也要站出來和敵人拼殺;為了幫爛柯山下一戶毫不相關的佃農,他能賭上自己,公然和那些只手遮天的權貴在朝堂上叫板;三吳一帶瘟疫肆虐,他明明可以穩坐釣魚臺,等自己的兩大仇敵都拼得魚死網破,再坐收漁翁之利,可他為了保護那群飽受疫病折磨的人,還是毅然將消息上報,對他們施以援手。”
“你從來不是傻子,也不是什么卑劣骯臟的人,你赤忱純粹,坦蕩干凈,明明身負血海深仇,卻仍舊心懷光明,與人為善,比任何人都配好好活在這人世間,走在這陽光下。”@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能與你并肩站在一塊,我三生有幸。”
蕭妄的心驟然縮緊,像是許久不曾被這般沸騰的熱血滾燙過,一種近乎疼痛的喜悅。唯有用力抱緊她,緊到自己都沒辦法呼吸,才能彌補心中那塊缺失不知多久的空白。
*
兩人一塊躺在床榻上,說了會兒體己話。
沈盈缺又開始犯困,蕭妄也因沒日沒夜的奔波,倦上心來。橫豎天色還早,兩人索性就這樣互相擁抱著,蜷在這張小榻上小憩。
冰雪初融,春光繾綣,隔著小窗都能t?感受到枝頭日漸熱鬧的春意。
蕭妄闔眸瞇了片刻,便再也睡不著,睜開眼看著懷中嬌憨的睡顏,心潮一陣澎湃,像頭回出門踏青的孩童,低頭輕輕啄了下她微微嘟起的嘴唇,又蹭了蹭她挺翹的鼻尖,猶覺不夠,若不是怕吵醒她,他真想多親一會兒,再親一會兒,將人含在嘴里去哪兒都帶著,再也不和她分開。
怎奈現實總是這般殘忍,外頭還有一大堆事務要處理,他暫時還沒辦法閑下來。
輕輕嘆了口氣,蕭妄小心翼翼地從她臉頰下方抽出自己的胳膊,將她抱到枕頭上安置好,確認被子四角都已掖好,凍不著她,案上的安神香也都燃得正好,他才輕手輕腳地離開屋子。
可還沒走出幾步,他就看見長廊底下坐著的人——一身素色的衣裙,簡單的發飾,臉頰秀麗,五官精致,正是他的表妹,頌惜君。
也不知是不是廊下風太大,她臉帶淚痕,雙眼紅腫,顯然剛剛哭過,一見到他,便立馬背過身去,偷偷擦拭一番。托盤擺在她身旁的美人靠上,置在上頭的茶水已經涼透。
蔥蘢春色里,那道身影顯得格外瘦弱孤單。
蕭妄一愣,沒料到她竟還在此處,適才那有意露給她的一幕,他還以為她已經很明白他的意思,識趣地離開。
他失望地嘆了口氣,沒有停步,繼續朝前走去,快要離開院子之時,身后傳來一陣追趕的腳步之聲。
“表兄,表兄,你等等!”
蕭妄回頭,神色冷淡,“何事?”
頌惜君心里一陣細密的刺疼,垂眸輕輕咬了下唇。
一直以來,她都是長輩們眼中的模范貴女,同齡人身邊的貼心知己,百姓們心里神仙一般憐貧惜弱、纖塵不染的高潔圣人,無論性情、樣貌、才學,甚至胸懷,都是世間翹楚。
可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她從來不是什么圣人,也沒有他們想象中那般偉大無私,顧全大局。在不為人知的地方,她一直都藏有自己的私心,尤其是對面前這個男人。
打從記事起,他們便一直待在一塊,不是親兄妹,卻勝似親兄妹。她見過他馬踏玉京、縱橫沙場的飛揚模樣;也看過他為世俗流言所困,散盡一身鋒芒,淪為一道絕望孤寂的背影。
她知道他心中有恨,胸中有怨,除了深埋在骨血中的深仇大恨,和他養父未竟的北伐遺愿之外,他不在乎任何東西,也不可能愛上任何人,更不懂得如何去愛人。
她不在乎。
哪怕永遠只能做一只暗夜里踽踽獨行的螢蟲,只要能陪在他身邊,給他一點光亮,讓他看見自己,她就已經心滿意足,以為這就是最極致的愛,也是他最需要的東西。
卻從來不曾發覺,他原來那么向往太陽。
京口第一次見到那個女子的時候,她其實就已經看出來,表兄對那人很不一般,不只是言語和行為上的維護,還有眼角眉梢那種控制不住、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憐惜和疼愛。
那是她從未得到過的,也從未想象過會出現在他臉上的。
哪怕親眼瞧見,她都還是不敢相信,不停在心里安慰自己,只要表兄不曾真正娶那人為妻,也沒有當面拒絕自己,自己就還有機會。
畢竟和那個憑空多出來的郡主相比,自己和表兄之間還有過去,還知道他不愿對任何人提起的不堪,也愿意接納他的不堪。唯有共享過這些,才有資格成為世上最親密的愛人。那位郡主比她還差得遠。
被蕭意卿關在地牢的時候,她也曾暗自期盼過,哪怕嘴里從來不說,心里也始終期盼,盼著她的表兄,她的蓋世英雄,會踩著七彩祥云過來救她。自己一睜開眼,就能看見他為她擔憂的笑容。
看見那位郡主出現在眼前的時候,她真恨不能回到地牢里,重新把自己鎖起來,關上一輩子,直到表兄出現。
甚至還卑劣地希望,她救自己,只是因為嫉妒自己,想要折磨自己,讓表兄生氣。這樣,表兄就能看清楚她的真面目,回到自己身邊。
越想越興奮,越想越希望成真,也越發地厭惡自己。
后來,表兄果然來了,卻不是為了自己,而是徑直去那人的屋里看她,從自己身邊經過,都沒有回頭看過她。
周時予勸他去沐浴梳洗一番,他不聽;嘲風將吃食送到他面前,他也不理;一雙眼睛仿佛粘在那人身上,轉也不帶轉的。直到榻上之人被他身上裹著血腥的汗臭味熏到,皺了皺鼻,將將要醒。他才如夢初醒一般,迅速離開屋子,去隔壁將自己上上下下仔細濯洗一番,再回到榻邊,繼續守著,比皇陵神道上的石翁仲還堅守如一。
相識這么多年,她何曾見過他這樣?
也是直到那一刻,她才無比清楚地意識到,她的表兄,她的蓋世英雄,她在心里藏了十數年的少年,是永遠不可能將自己的心分給她,哪怕只有一個小小角落……
不甘地咬了咬唇瓣,頌惜君顫聲問道:“表兄對我,當真沒有其他話要說?”
蕭妄沉默地看了她片刻,道:“那日在瑯琊軍營,你父親曾問過我,假如當時被蕭意卿抓走的人是阿珩,我是不是就會毫不猶豫地趕過去救她?”
“我當時并沒有回答他,不是因為我心中尚還搖擺,不知道答案,只是因為我不想動搖軍心。”
“青州于我、于這場北伐之戰,都意義重大。身為頌氏血脈、你的兄長,我愿意不惜任何代價,派身邊最強悍的高手,去保證你的安全,但青州我勢在必得。”
頌惜君臉色白了白,聰慧如她,早已猜到這句話深藏的含義,卻還是固執地咬著唇瓣,低低問出了口:“那她呢?”
蕭妄微微一笑,望著那扇緊閉的軒窗,明明看不到人,他卻滿心溫暖,“青州意義重大,我勢在必得。但若失去了她,整個天下于我而言,都不會再有任何意義,你叫我如何割舍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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頌惜君怔住了,定定地望著他,淚水模糊了她的眼眶,也將他的身影從自己心中緩緩抽離。
蕭妄朝她頷了下首,轉身出了庭院,直到她蹲在地上,哭成淚人,都沒有再回頭看過她一眼。@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第106章 求歡
沈盈缺這一覺睡得十分舒坦,睜開眼,一身清爽,都能策馬繞落鳳城跑個十來圈。
蕭妄還給她帶來了一個好消息——廣固城后方的小城也破了。
因著拓跋超多年在城內的暴行,附近百姓早已對他忍無可忍。沈蹊瞧準時機,大規模招降奉賞,收攏人心。當地的漢人遺民很是高興,其余軍官也不愿再做無力抵抗,主動率眾歸降。期間,他們還意外抓獲了一個一直幫拓跋超制造攻城器械的工匠,韓綱。借用他的主持制造的沖車、飛樓、云梯,順利突破城池最后防線。
拓跋超怒火中燒,捉了韓綱的母親,并將其肢解,卻在逃跑途中,為應天軍生擒,眼下正準備送往建康,預備下個月的獻俘禮,正式向天下宣告北伐之戰的首次大捷。
泰山以東的疆土,也由此重新回歸大乾版圖。
那么問題也來了。
蕭妄作為此番青州戰役的最大功臣,必然也要回建康參加獻俘儀式。可他又該以什么樣的身份回去呢?
要知道,他眼下還是在南陽之役大敗的戰犯,和天禧帝父子二人基本已經撕破臉,哪怕天下人愿意原諒他之前的“失誤”,這兩人也不會給他好果子吃,回去無異于自投羅網。
蕭妄卻不以為然,拿長勺舀了一碗粥,放到沈盈缺面前。
——和頌惜君說開之后,他就去了庖廚,吩咐備好沈盈缺愛吃的砂鍋粥,荷包蛋,還有白玉糖糕,在鍋里熱著,等沈盈缺睡醒,就親自端著托盤,送到她房中。
這是她打小的習慣了,比起規整地穿戴整齊再出去吃,她更喜歡吃飽了再梳妝打扮。
幼年在家,阿父從來不管這個,但她卻不免常挨阿母的責備,進宮之后才在荀皇后的督促下,漸漸改了這毛病,誰知認識蕭妄以后,又故態復萌。
當然,這也不能怪她,都是蕭妄縱容的。
每每自己懵懵地清早起身,蕭妄都像在看一只腳步蹣跚的黃毛小茸鴨,目光中充滿憐愛,恨不能把早膳托盤捧到她的床幃里去。
秋姜一臉不贊同,但也只能由他們去。
“所以你打算怎么辦?”沈t?盈缺焦急地看著他,端著粥碗,卻沒心思吃。
蕭妄笑著揉了揉她的頭發,舀了一勺粥,遞到她嘴邊,“那對父子若還在位,對我的北伐大業的確是極大的麻煩,所以我想了個法子,把他們架空了。”
沈盈缺就著他的手張嘴喝粥,下意識“嗯嗯”點頭,等反應過來他在說什么,才剛咬到齒間的小圓菇便“啪嗒”一聲,滾落到地上。
“你、你說什么?你把皇帝怎么了?”
蕭妄笑著拿巾帕擦干凈她嘴邊殘留的粥痕,重新舀起一顆小圓菇,喂到她圓可吞蛋的嘴里,“沒怎么,就是讓他床上好好養病,莫要再為國事操勞了,一切都交由我大舅父處置。”
“你大舅父?他去建康了?什么時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沈盈缺驚得忘了嚼嘴里的圓菇。
“就在你離開京口的時候,也就前后腳吧。”蕭妄漫不經心地回答,撫著她頭發,安慰道,“放心,不會有事的,他也有十三年不曾回去了,此番也不過是回去了結一些陳年舊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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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年舊賬?”
……
建康城,臺城,太極殿西堂。
天禧帝橫臥在那張他早已睡慣了的龍榻上,看著早春的陽光如綢緞般鋪滿院中剛剛吐出花苞的花樹,流淌入窗,生機盎然。他卻渾身僵麻,動彈不得,只能眼神空洞地望著屏風前跽坐著的男人,“咯咯”翕動唇瓣,發出像破風箱一樣難聽的聲音。
殿外傳來一陣羽林衛巡邏的鏗鏘腳步聲,和甲胄摩擦出來的“噔噔”輕響。@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天禧帝眼皮跳了跳,鼓足全身力氣,將手伸向床頭小幾上置著的鎏金博山爐,企圖將它推倒,弄出些動靜,吸引人進來。蒼老的面頰漲得通紅,額角暴起青筋,五根指頭都用力到發顫。
“沒用的,陛下。”
頌祈年放下手里的狼毫,朝絹帛上的墨跡吹了口氣,起身對天禧道,“您往日食散過度,眼下又思慮過深,龍體早已不堪重負,會有今日這下場,也是情有可原。退一萬步說,就算您能把人叫進來,又會有什么人愿意聽從您呢?”
天禧帝咬牙暗恨,收回手,喘著粗氣譏諷道:“若不是你們,朕也看不到今日這場面。挾持郡主,掌控朝堂,你們可真是用心良苦。說!為了這一天,你們到底籌謀多久了!咳咳……咳咳……”
頌祈年看著他扒著榻沿,咳得面紅耳赤,嘴角掛血,自己臉上卻無波無瀾。
“陛下心里不是一直都很清楚嗎?早在當年豫章王爺喊冤而死,舍妹自盡,頌家退出朝堂遠遁京口的時候,陛下不就料到會有這么一天?這些年也沒忘記謀劃,要怎么徹底鏟除我們。為了確認忌浮身上的毒沒有清除,每年還都以關心他身體為由,派醫士給他診脈。這些年,梁有生恐怕沒少在忌浮的安神湯里下藥吧?要論用心,陛下才是真正的用心良苦啊,我們這點微末,如何比得了您?”
天禧帝臉上紅白交加,使盡全身力氣吼道:“那都是父皇布置的,你們為何不去!”
“前面那些事,或許的確有先帝的安排。那退之呢?他與頌家無親無故,就因為當年曾經對忌浮施以援手,你就一直懷恨在心,為了報復,竟不惜與羯人合作,毀了落鳳城。”
“沒有!朕沒有!”
“你敢說六年前誆騙退之沈家老宅埋有猛火雷,迫使他不得不從城防關隘處撤出,回城探查的假情報,不是你命三更堂的死士散布出去的?退之何辜?他的妻子兒女何辜?落鳳城滿城的百姓又何辜?你身為大乾皇帝,他們的天子,難道就不會感到絲毫羞愧嗎!”
天禧帝一下啞了聲,霎動著睫毛,生硬地低下頭去。
頌祈年磨了磨槽牙,轉身朝著落鳳城方向,拱手遙敬一禮,扭頭又斥,眼神銳利如刀,“還有忌浮的解藥,也是陛下毀去的吧?”
天禧帝抖了抖,腰背越發佝僂,渾濁的眼珠左轉右轉,半天說不出來話。
頌祈年看在眼里,嘴角掛起冷笑,“臣雖與先帝不和,但也清楚他的為人。無論他當時多么氣惱忌浮的選擇,終歸是虎毒不食子,不會當真對他痛下殺手。想必最開始,他也不過是想嚇唬忌浮一下,哪怕忌浮始終不肯服軟,他也一定會將解藥平安送到忌浮手中。可偏偏,這解藥交到了你手中……”
他垮下雙肩,搖著腦袋,長聲嘆了口氣。
“時也命也,先帝妒恨自己的同胞親弟,卻希望自己的兒女能夠同氣連枝,互相幫襯。卻不料你竟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不僅私下劫走了那味救命的解藥,還把宮里存著的唯一配藥方子也付之一炬。論歹毒,你才是真的冷血無情,殘酷至極啊。忌浮好歹也是你弟弟,與你無冤無仇,縱然心中有恨,那恨的也是你父親,從不曾遷怒你半分,你為何就是不肯放過他?”
“啪——”
狼毫在他手里生生拗斷,熊熊怒火焚盡眸底深黑,溢到眼角,幾要奪眶而出。
天禧帝本能地瑟縮了一下,頰邊肌肉如蛆蟲般猛烈抽搐,似是有話要說,卻還是哼聲扭過頭去,不為自己辯駁一個字。
守在頌祈年身后的兩位黑甲衛由不得攥緊手里的長/槍,拔足要上,看了眼頌祈年的臉色,才勉強忍下心頭怒氣。
“所以陛下手里當真再沒有七情讖的解藥,是也不是?”頌祈年一瞬不瞬地盯著他,不放過他臉上任何細微的變化。
天禧帝只咧開嘴,笑得怨毒而猖狂,“沒有,自然沒有。早在父皇駕崩前,將藥托付給朕的時候,朕就已經把它們全部銷毀,什么也沒了。蕭忌浮就給朕等死吧!哪怕他北伐成功,奪了朕的江山,他也活不過而立。這便是他這個下賤的奸生子應該有的下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兩名黑甲衛手背暴起青筋,橫起長/槍,怒要上前。
頌祈年以目光攔下,凜然睥睨著他,“既然陛下沒打算給忌浮活路,那臣也只好讓陛下也嘗嘗這劇毒鉆心的滋味。”說完,他轉頭朝屏風處抬了抬下巴。
一個身著絳紫色宦者服飾的內侍從屏風后頭繞過來,手里端著一個漆盤,盤上擺著一只做工精巧的白玉碗。
正是天禧帝一向最為器重的心腹,宮廷中的內侍總管,曹惟安。
天禧帝臉上的笑容驟然僵住,再看那碗里液體一圈圈蕩漾出的金色漣漪,他雙眸更是圓瞪如鼓。拼命搖著腦袋,向床榻內側扭躲,玄朱二色相間的錦被都被他擠到榻下。
“陛下莫怕。”曹惟安停在榻前,笑容可掬“這不是真正的七情讖,不過是混了點廣陵王殿下血液的安神湯,只要陛下服下,因食散而落下的頭風便可緩解。奴婢是您最貼心的左膀右臂,一定會盡心盡力照顧您的起居,讓您后半輩子都舒舒服服度過。”
“不!不——”
……
“所以曹惟安是你的人?!”
沈盈缺眼睛又圓了一圈,難以置信地問,“你何時收服他的?要知道當初,荀皇后威逼利誘,都快把半座正陽宮搬給他,也沒能叫他聽命于荀家,你是怎么做到的?”
蕭妄笑了笑,捏了捏她挺翹的鼻尖,得意洋洋道:“很簡單,我拿住了他最大的把柄。”
“什么把柄?殺人放火,還是圈地侵田?不應該啊,若是這些,荀皇后不至于查不到。曹惟安也不像會做這種事的人。你到底把他怎么了?”沈盈缺捧著鼻尖,巴巴望著他。
蕭妄覺得她這副好奇模樣甚是可愛,揚了揚眉,故意不說,跟她賣關子。
直到她被磨得起了脾氣,推開食案不肯再好好吃飯,他才笑著過來討饒,輕聲細語地解釋起來。
“其實很簡單。荀皇后把他的過往親眷都查了一遍,知道他乃是一個孤兒,自幼父母雙亡,靠吃百家飯長大,就以為他沒有親人軟肋,放棄了以人質威脅的途徑,卻偏偏漏掉一個細節,一個很重要的細節——曹惟安幼時在外乞討,雖是滿大街漫無目的地亂轉,卻有一處陋巷,他無論刮風下雨,霜雪冰雹,每天都會過去看看。”
“我派人仔細問詢一番,才知那里住著一戶許姓人家,家中親長在戰亂中傷了脖脊,癱瘓在床,靠著小女兒許杏的面攤生意,勉強度日。曹惟安每天便會過去看她,礙于身份不敢大大方方站出來幫忙,但總會用自己的法子,給她一些幫襯,譬如偷偷幫她濯洗菜t?葉,敢走那些鬧事的地痞什么的。許杏一直不知道是何人所為。后來曹惟安為生活所迫,進宮為奴,沒辦法再幫襯她,兩人這才徹底斷了聯系。”
“所以你就把許杏綁了,威脅曹惟安?”沈盈缺大驚,怒道,“這如何使的?這般卑劣,豈不是和荀皇后他們一樣了。”
“所以我沒有綁架她。”蕭妄捏著她鼻子扭了扭,無奈道,“在你心里,我到底是個什么人吶?”
沈盈缺面露訕色,奶貓一般乖巧地挨過去,抱住他胳膊,討好地搖晃著。
蕭妄被她搖得心里一陣飄飄然,雖不愿這么快就繳槍投降,還是忍不住自嘲地輕嗤一聲,將她抱到腿上坐好,拿起湯匙親自喂她吃粥,“我派人找到許杏的時候,她已嫁為人婦,膝下還有一雙兒女。奈何夫婿甚是混賬,整天游手好閑,不懂得掙錢養家也就罷了,還整天拿許杏賣面掙來的錢去賭坊一擲千金。許杏不給錢,他便拳打腳踢,兒子女兒也不放過。”
“我便以曹惟安的名義,替她收拾了她夫婿,幫她換了個地方安置家業,開了家新的面館,日子過得也算有模有樣。曹惟安出于感激,便心甘情愿做我的內應,幫我盯著太極殿的一舉一動。”
沈盈缺聽完一陣啞然,許久,才嘆息道:“靠威逼利誘達成的同盟,終歸比不上心悅誠服的折腰供驅,也難怪前兩世都是你笑到最后。”
蕭妄挑了下眉梢,不置可否,只放下手里舀滿粟米粥的湯匙,改捏她的下巴,饒有深意地說:“真要這么說,那笑到最后的,不應該是阿珩才對嗎?他們心甘情愿地臣服于我,而我獨獨拜倒在阿珩裙下,只做阿珩一人的裙下臣。”
邊說,邊低頭含住她被熱粥煨得紅潤飽滿的唇瓣。@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軟糯的粟米在唇齒間融化,漫開無盡春日的甜香,又偏偏不只是在嘗一口粥。
沈盈缺面頰一陣滾燙,拍著他的肩膀,推開他,“不要鬧了,你身上的毒可還沒清干凈呢。可不能再讓它跟前世一樣,把你毀了。”
說著就扭動身子,要從他腿上下來,衣裳掩得嚴嚴實實,活像個被歹人欺負了小媳婦。
蕭妄郁悶地咬緊牙根,心里一陣后悔,早知道就不告訴她了,之前她懵懂的時候,他尚還能抱在懷里偷兩口香,現在卻是連親都不讓親,真是……
“你變了。”他恨道,語氣怨憤得像一個在深宅大院里關了幾十年的十足怨婦,“之前在黟縣,我不愿意同你親近,你還會主動寬衣解過來勾引我,現在人被你勾到手里,竟就這樣冷落在旁邊,看都不看一眼。果然女人心最易變,竟是半點也相信不得。”
沈盈缺想起兩人一道在黟縣莊子里泡藥浴的事,臉上一紅,拍了他一下,嗔道:“胡說什么呢?那能一樣嗎?那回我是為了幫你緩解體內的毒,英勇獻身,怎么就成勾引了,你要點臉吧!”
“我就不要臉,你能拿我怎樣?”蕭妄圈著她的腰,將她摁回自己腿上。
沈盈缺越掙扎,他摟得越緊,最后就著她手肘頂到他胸膛的力道,順勢一倒,精準地將臉埋在她頸窩里,“哎呦哎呦”地開始嚷疼:“我近來又難受了,吃不好,睡不香,夜里還總是冒虛汗。大約是毒又在血脈里積攢久了,鬧騰起來,必須趕緊排出去。阿珩不打算幫一幫我嗎?”
至于怎么幫,上回在黟縣兩人已經磨合得很純熟了。
想起當時浴桶中鴛鴦交頸的畫面,和事后藥湯上漂浮著的可疑白色液體,沈盈缺這下連耳朵都紅了,越發用力地推他,“你少胡說!早上你去地牢里審問蕭意卿,親自對他用刑的時候,可生龍活虎呢。白露可都告訴我了,你休想騙我!”
蕭妄恨恨地磨了磨槽牙,沉下臉道:“你這婢女話實在太多,不如我們把她……”
沈盈缺板臉,“你敢把白露送走,我就敢親手把你送走,要不要留一口氣在這好好說話,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蕭妄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沈盈缺也面無表情地瞪回去,毫不懼怕。
僵持良久,終是蕭妄松下力氣,嘆息道:“好好好,都聽你的。果然我在你心里半點分量也沒有,居然還不如一個婢女。”
茸茸的大腦袋在她頸窩里一頓磨蹭,儼然一只受了沉重心傷、“嗷嗷”撒嬌等她安慰的狼犬。
沈盈缺忍俊不禁,戳著他額角嗤道:“德行!”
蕭妄腦袋被她戳彈開去,片刻,又自己彈回來,不偏不倚落回到她頸窩中,“呼呼”又是一頓狂蹭,比剛才還要用力。
沈盈缺被他鬧得“咯咯”直笑,推著他腦袋道:“好了,我答應,我答應就是了,真是的……”
蕭妄亮著眼睛,抬頭驚喜道:“真的?”
沈盈缺瞪他,“假的!”
蕭妄哈哈一笑,重新將腦袋埋入她頸窩,跟癩皮狗一樣又要開蹭。
沈盈缺嫌棄地推開他,他又順勢往下,將臉埋入兩座柔軟香嫩的玉山之間,隔著單薄的春衫,輕嗅那若隱若現的少女馨香,唇瓣似有若無地擦過衣料底下微微昂起的小珍珠,帶起一陣難以言喻的麻癢。沈盈缺本能地向后弓起腰身,嚶嚀出聲,兩顆心都春日初綻的韶光中悠悠發顫。
“阿珩真好。”蕭妄從她胸前繡著的鳳凰花里抬眸看著她喟嘆,視線流連,眼底輕狂。
沈盈缺臉頰紅暈更甚,搡了搡他,正要自謙一句:“哪有。”
就聽他仰起腦袋,滿臉自豪地道:“果然阿珩還是惦記我的本事的,今晚我定洗身以待,好好侍奉,不叫阿珩有半點失望!”
沈盈缺:“……”
你還是先把自己腦子洗干凈吧!
第107章 十二因緣蓮
藥浴自然是需要的。
畢竟已經過去那么長時間了,若還不疏解一下,沈盈缺也要擔心蕭妄的身子是否吃得消。
可藥浴到底不是根治的法子,要想徹底把毒素拔除干凈,不找到那朵十二因緣蓮是不行的。
但那朵花到底在哪兒?長什么模樣?
她翻遍百草堂積攢了百余年的醫書典籍,居然沒有任何線索。堂內幾位以醫術見長的老醫士,對此也是毫無頭緒。
也就她母親生前留下的那本手札上,有一句記載——十二因緣蓮,乃佛家圣物。
沒了。
就沒了。
所以那到底是個什么玩意兒,還是沒有任何答案。
沈盈缺咬著唇思忖良久,罷,她這樣的紅塵俗人,注定是參悟不了這等佛門深意,于是趁著蕭妄還在準備藥浴所需的東西的當口,她溜出門,去找一位門內之人幫她參悟——海粟大師。@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自打上回沈盈缺在落鳳城的酒館門前撞見他,將他接到沈家老宅一塊住,他便再沒離開,平日不是去城南的飯館吃肘子,就是去城北的酒館吃酒,落鳳城當地的寺廟就在他眼前,他都能三過廟門而不入,還拐走幾個新入門的小沙彌一塊去吃酒,氣得廟里的老和尚跳著腳在,罵,每天都去找郭子銘吐苦水。
要不是親眼見識過那枚金鈴的威力,沈盈缺都想把他逐出落鳳城,禁止他再來誤人子弟。
這天,沈盈缺也是從酒館的一堆空酒壇子里把他挖出來的。
當時,他整個人都已經叫酒氣浸透,臉紅得像新涂了一層胭脂。雙目緊緊閉著,完全不省人事。街上那么吵鬧的喧闐聲,都沒能將他喚醒。掌柜的蹲在他旁邊,哆哆嗦嗦地拿手指探他鼻息,唯恐他在自己的館子里喝死過去。
直到沈盈缺在他耳邊閻王低語:“通泰寺的智能禪師來找你討要木魚了。現在不光是都城,連北邊的羯人皇帝都知道,那佛門鎮派圣物是你砸壞的了。”
“老子再說第兩百零六遍,那木魚不是老子砸壞的!智能小兒卑鄙無恥,敢作不敢當,把這事栽到老子頭上,還到處散布謠言,詆毀老子,老子跟他不共戴天!!!”
于是適才還半死不活的人,就這么一個鯉魚打挺,“噌”地從酒壇子堆里驚坐而起,瘋狂大吼,嘴巴張得可以直接看到胃。
待看清楚周圍并沒有智能禪師的時候,他又“呃”的一聲飽嗝,摁著額角,百般嬌弱地倒了回去,“我還沒有睡醒。適才夢游西天極樂,佛祖找我參禪悟道,要點化我來著,我可不能耽誤他老人家正事……”邊說邊欣然闔上了眼。
沈盈缺面無表情道:“酒錢我已經幫你結了,別裝了。”
他又一個大喘氣,瞬間起死回生,揉著后頸肥肉“哎哎”叫喚:“早說嘛,t?害我這一番瞌睡,脖子都快膈斷了。掌柜的,昨兒你不是說你們館子里新釀的桃夭酒出窖了嗎?拿兩壇過來,我幫你嘗嘗咸淡,哎喲——誰拿酒壇子扣老子腦門……誒誒誒,別拽,別拽,老子看不見路,哎喲——誰在門檻上擺花盆,絆到人怎么辦?有沒有道德?!”
一番折騰完,等沈盈缺重新在酒館開出一間廂房,真正開始正常問話,日頭已然偏西。
看著面前渾身酒氣、“咯咯”還在打醉嗝的老和尚,沈盈缺一陣頭疼,忍了許久,才勉強找到自己最平靜的聲線:“所以大師當真不知,那朵十二因緣蓮究竟是什么?”
海粟大師剛要點頭。
沈盈缺又搶先打斷道:“大師想清楚以后再回答。我母親留下的這本手札,上面這行關于十二因緣蓮的批注,可不是她的筆跡。若我沒認錯,昨日海粟大師托人送到郭伯伯家請求幫忙結酒錢的賒據,上面的簽字,可跟這手札上的筆跡一模一樣。”
海粟大師被自己噎了一下,幽怨地瞪了她一眼,抱臂撇過臉去,哼道:“老子的確聽說過這朵花的傳聞,怎么樣?你以為你就能找出來嗎?忌浮找了兩輩子,都沒有一個結果,你覺得你一個連門都沒怎么出過的小女娃,能比他還厲害嗎?”
沈盈缺放下手札,冷聲道:“那是我的事。大師只管將自己知道的統統告訴我就成,其余的,我自會去想辦法。若是不大答應,我保證大師從今天開始,就再也別想在落鳳城喝到一口酒。”
“你!”
海粟大師氣了個倒仰,抖著指頭戳了她半天,末了終是嘆了口氣,沒好氣地道:“得得得,我爭不過你,說還不行嗎。不過在聽故事之前,我還是得把丑話說在前面,他是不會同意你為了他去冒險的。哪怕你真的知道那朵蓮花究竟在哪兒。”
沈盈缺大手一揚,“那是我的事,就不勞大師操心了。”
海粟大師嗤了聲,對這話不置可否,人卻是安靜下來,望著窗外暮色漸濃的早春城池,臉上難得露出一副肅穆之相,“其實真要問老衲關于那朵蓮花的事,老衲的確是無從知曉。只不過曾經有所耳聞,佛門之中曾經有人中過那七情讖的毒,并且成功地解開了。十二因緣蓮的傳說,也就此開始流傳。”
沈盈缺眉心一跳,這話聽著普通,里頭的深意可大了去了。
據蕭妄所言,七情讖相較于牽機毒這類能當場致人死亡的烈性毒藥,它其實更傾向于控制,也就是通過毒性掌控人的七情六欲,一點一點讓人毀滅于無形。倘若沒有一個見多識廣的醫者幫忙診脈,或許直到死,中毒之人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死于何故。
可若是一個人沒有七情六欲,這毒從一開始就不會生效。
而佛門又一向講究斷七情,舍六欲,門下弟子一個個都清心寡欲得不像一個正常人,又怎會被這種毒折磨?又有誰會給一個和尚下這樣的毒?要知道,這可是獨屬于皇家的“寶貝”啊……
海粟大師似瞧出了她的疑惑,坦然地笑了聲,道:“你沒猜錯,的確是門下一個弟子動了凡心,被人記恨在心,欲下毒除之而后快。而那引得那名弟子六根不凈的人,正是蕭室皇族的一位公主,名叫蕭成泠。”
“蕭成泠?”沈盈缺皺眉,“沒聽說過……可是南渡之前的舊人?”
“是啊。”海粟大師點頭承認,“不過即便不是南渡以前的舊人,憑她與了塵之間的糾纏,皇家也不可能再讓她在史書上留下任何痕跡。就連我,也是從我師祖口中隱晦地聽過幾句只言片語,是真是假,都無從可考。郡主當真想知道?”
沈盈缺正襟危坐,鄭重道:“但憑大師賜教。”
海粟大師輕聲一笑,揉了揉紅腫的膝蓋,開始認真講述起來。
“其實故事很簡單,就是一位公主出宮上香,和洛陽一位法號‘了塵’的傳經僧人有了首尾。她的皇帝父親知道后,龍顏大怒,下旨除去了塵的佛號,還要將他當街腰斬。底下人諫言,說要真這么做,公主的事必然瞞不住,整個皇家都會跟著大失顏面。皇帝這才收回旨意,改賜了塵鴆酒,了結自己。酒里所下之毒,便是七情讖。”
“后來公主聽說這事,以答應去室韋國和親、再不與了塵相見為條件,求她父皇賜下解藥,放了塵一條生路。皇帝應允,了塵也得以從劇毒的折磨中生還。可他終究淪陷太深,在公主離京和親的當天,于洛陽伽藍寺圓寂,金身化作一朵十二瓣蓮花,一直守在當初他和公主相遇的地方,后來被皇家收入國庫,直到胡亂國傾,才徹底沒了音訊。”
話落,屋里一陣靜默,只剩窗外傳來的零星幾個行人的交談聲,和小攤小販們收拾東西,預備歸家的聲響。
沈盈缺詫異問:“就這樣?只是解釋了那朵蓮花的來源,但也沒說它就能解毒啊。”
海粟大師笑,“的確沒說。但萬物皆有靈,尤其是佛門之物。既然了塵圓寂之前,曾經服用過七情讖的解藥,那他金身所化之蓮花,很有可能也承襲了這一藥性,能解那異毒。”
“四諦十二因緣,八苦七情六欲,正是佛門弟子畢生所要修習參悟的,以十二因緣解七情之困,不是正得其所?善哉善哉。至于這花到底存不存在?郡主相信與否?就都要看緣法了。正所謂佛無欲,魔無節,人有俗但知節制,行極端則成佛魔,中庸即為人道。這事若是讓佛祖來評斷,只怕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還要郡主自己想明白才是。”
沈盈缺聽他又要開始講那些佛門大道理,腦瓜仁“嗡嗡”發痛,不等他說完,就丟下酒錢,拂袖而去,留他自個兒繼續參悟。
等回到沈家老宅,夜色也恰好追著她的腳步,為整座宅邸覆上一層如水般剔透的墨藍。燈火杳杳掛在檐下,隨風款擺,像暗夜里神明們洞悉一切的眼睛,將整座庭院襯得靜謐無比。
“這是去哪里了,怎的現在才回來?”
蕭妄已經將藥浴所用之物都準備妥當,晚膳也都備好,就在庖廚里熱著。許久不見她回來,他心里頗為焦急,一直在影壁前張望,猶豫要不要出門去尋,她一出現,他便立馬迎了上去。
沈盈缺張了張嘴,和他對視了片刻,又低頭把嘴閉上。
蕭妄詫異地看了她一會兒,莞爾一笑,捏捏她鼻尖安撫道:“無妨。先用飯,至于其他的,等你想告訴我的時候,自然就會告訴我。”說著便揚手叫人傳膳。
沈盈缺卻撲入他懷中,抱住他,輕聲嗡噥,聲音軟得像綢緞:“先沐浴吧,飯什么時候吃都可以的。”
蕭妄心尖一蹦,眼底越發驚訝,低頭看了她片刻,點頭道:“好。”
*
藥浴的地方就在沈盈缺所居庭院的凈室里。
院子內外人已清干凈,嘲風和鳴雨在附近巡邏,確保不會有人中途闖進來。周時予將湯藥灌滿浴桶之后,也頷首退了出去,在外頭守著院門。
沈盈缺卸下釵環,褪完外衫進來,蕭妄已經換好寢衣,正仰頭靠坐在浴桶內閉目養神。墨色長發如瀑披散,襟口梨花白的綢緞被褐綠色藥湯沖得四下漂蕩,雪白的胸肌線條若隱若現。
沈盈缺忙移開視線,縱使已經不是
第1回 ,自己還差點為他生下孩子,她還是會為這種事臉紅羞臊。
這次的浴桶和上次一樣寬大,同時容納三四個人沐浴,也綽綽有余。只是這回,桶壁邊緣多添了一圈平行于地面的木板,似是要為了方便他們擺放澡豆草藥等物,但又寬闊得足夠人垂腿而坐,恰似胡人常用的高腳凳。首尾兩端還立了等身高的銅鏡,鏡面磨得光可鑒人,縱使眼下布滿水霧,也依舊能將室內的一桌一椅,一人一物都清晰地描繪在鏡面之上。
“這是……”沈盈缺站在鏡子旁邊,一臉惶惑。
然不等她問完,蕭妄便攥住她的手腕,發力將她拽入水中,雙手繞過她腋下,從背后抱住她,輕輕啃囁她柔軟白皙的耳朵,嗓音沙啞:“待會兒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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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位驟然升高,大片水花“嘩啦”自浴桶中溢出,桶沿木板上的澡豆盒跟藥草瓶皆“噔噔”搖晃,向后退了幾步。銅鏡上白蒙蒙的水霧也被一洗而空,留下點點水珠,順著鏡面蜿蜒而下,將兩抹互相交纏的身影映得更加朦朧。地面也被濺出的藥湯泅成深t?色,滴滴答答,次第不絕。
也不知是體內的毒性太久沒有釋放,還是久曠的男人禁不得激,沈盈缺明顯感覺到他比之前兇狠許多,盤扣結帶都沒耐心去結,“滋啦”用力一拽,任由布料帶著被扯出來的線頭,可憐兮兮地漂浮在褐綠色水面上。指骨裹著玉山鼓涌起伏,一圈一圈撥弄粉潤珍珠,鳳凰花繡紋都扭曲得變了形,看不出本來模樣。沈盈缺哼嚀著蜷在他懷中,白嫩的脖頸宛如天鵝一般陶醉地向后弓仰,枕落在他肩上,舒展而修長,恍若翱翔于云端。
很長一段時間,都只聽得見藥湯水面撞擊桐木桶壁發出的細碎“嘩啦”聲。
“阿珩是不是……又長大了?”
“嗯?”沈盈缺詫異地撐開眼皮,待明白他在說什么,臉頰一熱,羞窘地怒瞪而去。
蕭妄輕聲失笑,低頭一顆顆吻去她發髻上沾染的水珠,舌尖繞著她耳朵又品嘗了一番糯米般香軟的滋味,直到那可憐巴巴的耳垂從雪白變成赤紅,他才戀戀不舍地離開,捏著她下巴問:“想要我嗎?”
低啞的聲線像是浸飽了陳年佳釀,隨著水聲在室內悠悠回蕩,無端生出幾分蠱惑人心的味道。
沈盈缺不禁又想起南海漁民們經常提到的、以歌聲誘惑海上行船者的鮫人。要不怎么說,有些人生來就是妖精,無論男女都一樣,不需要做什么,只要一開口,就能讓人心甘情愿地答應他們做任何事。
看著那雙如琥珀一般剔透明凈的眼睛,沈盈缺幾乎就要點頭說:“要。”
靠著腦海中最后一點殘存的理智,才勉強把頭搖起來,堅決拒絕了他。
蕭妄失望地嘆了口氣,濃長的鴉睫耷垂下來,瞳眸流光閃爍,越發凝然地望著她。晶瑩的水珠綴在他睫尖,欲墜不墜,像一只暴雨天無家可歸的可憐幼犬。
沈盈缺咬著下唇,將唇瓣都咬出泛白的月牙印,才終于艱難地將頭轉到另外一邊,不去睬他。
蕭妄恨恨咬了咬牙根,道:“這可是你自找的。”
沈盈缺一愣,扭頭正想問他這是何意,人就“嘩啦”一下被他抱出浴桶,放坐在桶沿新修出的那圈木板上,光潔筆直的小腿自然垂到水里,被褐綠色湯藥襯得宛如一對白璧。背脊緊緊靠著身后的銅鏡,凍得她激靈打了個冷顫,豎起一背的雞皮疙瘩。
“你干嗎?”她雙臂交抱在胸前,擰眉斥道。
蕭妄輕笑,仰頭捏了捏她扳起的面孔,道:“讓你開心一下。”邊說邊埋下頭來,露出身后那面立在桶尾處的等身銅鏡。
水珠順著光滑的鏡面墜落,勾勒出男人倒三角般完美強健的后背,線條流暢優美,飽滿遒勁的肌肉隨著他低頭的動作塊塊壘起,仿佛一座座堅實的小山,卻又不會太過猙獰,惹人害怕。
沈盈缺不自覺便看得入了神,心里一陣咋舌,老天爺對這人還是真是偏愛至極,都恨不得把世間所有美好堆壘到他身上,她都忍不住有些嫉妒了。待麻癢之感傳來,她猝不及防驚叫出聲,縮起雙股,蹭掉了他耳尖沾染的水珠,涼意沒入股間,激得她渾身輕顫,終于明白這混蛋究竟為何要如此改造這浴桶。
呵,怕不是把一身制造軍械的本事都用到這上頭來,她是不是還要夸一夸他挺有才?
“你、你……出來!不可以……”她崩潰地踢蹬兩腿,抓他頭發,卻只得他深深一吻,腳趾蜷得更緊,仿佛踩在心尖上翩翩起舞的傾城舞娘,每一次足背用力弓起,都是一次絕美的舞姿轉換,踩得人心猿意馬。
“嘩啦——”
水花四濺,她又被拖回水中,茫然間,貼在小阿珩上的柔潤也變成手指,從最開始骨節分明的食指,到兩指駢駕,最后三指齊動,翻江倒海,仿佛深海中主宰風浪的龍王,正咆哮著瘋狂而有節奏地將本就不平靜的水面推出更加氣吞山河的驚濤駭浪。背影投映在白霧朦朧的銅鏡之上,水珠落下,時急時緩,像地上那條被扯斷的珍珠瓔珞。
等一切風平浪靜,沈盈缺已虛弱得無力站起,只能死死扒著桶沿,勉強支撐自己不沉到水下,可憐得不行。
蕭妄看著心疼,湊上來要抱她,被她沒好氣地揮手推開,瞪道:“你走開,我再也不搭理你了!”
蕭妄高高揚了下劍眉,凝視著她孱弱顫抖的瞳孔,抬指擦去濺到唇瓣上的水珠,指尖殘留的花蜜落到口中,他伸舌舔了舔,喟嘆:“真甜。”當著她的面,將指尖從唇角那一端,又緩緩擦抹回來。
動作留戀,眼底輕狂。
沈盈缺臉頰燒得更燙,顫抖手指戳他鼻尖,“你真是、真是……”
“我怎么了?”蕭妄高高昂起下巴,傲道,“阿珩難道敢摸著自己的良心,說不喜歡嗎?”
沈盈缺一噎,狠狠瞪他一眼,哼聲扭過頭去。
蕭妄哈哈大笑,湊過去,不顧她掙扎,重新將她摟入懷中,垂首輕蹭頸窩,哄誘道:“那阿珩現在可愿告訴我,今天出門都做了什么,為何情緒忽然變得這般低落?”
沈盈缺心頭一顫,咬著唇,低低垂下長睫,還在猶豫掙扎。
蕭妄輕聲嘆了口氣,將人掰轉過來,與自己面對面,額頭緊密相貼,“阿珩可還記得,我們第一世為何分開?”
“記得……”
“那你可希望那場悲劇再次在我們之間上演?”
“當然不希望!”沈盈缺不假思索道,對上他鼓勵的目光,又瑟縮回去,“那你能先跟我保證,無論我說什么,你都不許生氣,也不許跟我發火。”
蕭妄提了下眉梢,爽快地舉起三指,對天發誓:“在聽完阿珩的想法之前,我保證不插嘴。”
這話明顯在偷換概念。
沈盈缺橫他一眼,停頓片刻,還是道:“今天,我去找海粟大師,問了一下關于那朵十二因緣蓮的事。他說那花最后一次出現,是在洛陽……”
“不行!”蕭妄厲聲呵斥。
沈盈缺難以置信,“你答應過在我把話說完之前,不會打斷我的。”
蕭妄冷哼,“還用等到說完?你不就是想去洛陽,幫我去找那朵根本都不知道是不是存在的狗屁蓮花?我說不行!洛陽是什么地方?羯人的老巢。連我都不敢說自己去了能全身而退,更何況是你?這事沒有商量的余地,快些斷了這念頭,否則我這就去把那老禿驢的舌子割下來泡酒,看誰以后還敢胡亂挑唆你做這些危險的事。”
說著,他當真從浴桶里站起來,拔腿就要出去。
沈盈缺趕緊抱住他胳膊,將他拖回來,“你先別激動,聽我說完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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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那朵蓮花可能根本不存在,也知道洛陽如今是怎樣的龍潭虎穴,稍有不慎,就可能被羯人抓去泡酒,所以我也不是頭腦一熱,什么都沒準備,就過去送死。但你有沒有想過,有可能恰恰正因為是我,才能平安地從洛陽全身而退?”
“呵,你對自己倒是很自信。”蕭妄冷笑,搭在桶沿上的手用力捏起,“該不會是要去找你在北夏的老相好拓跋夔,讓他幫你開后門吧?”
沈盈缺板起臉,“你要再不好好跟我說話,我們以后也就別再說話了。”
“你……”蕭妄氣急,瞪視著她的眼,半晌終是敗下陣來,氣憤地扭過頭去,抱臂哼道,“你說吧,我聽著,會努力不去想他抱著你啃的模樣。”
沈盈缺白眼翻上天,實在不懂,這家伙為什么酸意能這么大,跟炮仗一樣,稍微給點火星子,還是他自己臆想出來的火星子,就能炸得天昏地暗,不去坊間釀醋真是屈才了。
“我說我能從洛陽全身而退,不是完全沒有根據的。你想,眼下雙方正在交戰,他們的全部精力都在你身上,根本料不到,會有南朝人在這個節骨眼闖進他們的都城,去找一朵不一定存在的花。所以只要你能在戰場上將他們逼得緊,我就越安全,而且你這么厲害,一定能做到的,是不是?”
她殷勤地抱住他胳膊,軟軟搖晃,仰頭巴巴望著,目光崇拜得都能勾出蜜來。
蕭妄仍舊梗著脖子,不屑地冷聲哼哼,但眼底的笑意的確緩和了不少。
沈盈缺得逞一笑,抱著他繼續道:“而且你知道的,咱們跟羯人雖一直沖突不斷,但民間的交流卻從中止過,尤其是百草堂。北夏那邊可有不少姓月的醫館呢。我若是以百草堂醫者的身份過去,不但能保自己平安,還能t?以尋藥為由,更加順理成章地去找那朵蓮花,當真再合適不過了。”
蕭妄沉默下來,沒有直接反駁,顯然是有些被她說動。
沈盈缺趕緊乘勝追擊,繼續勸說,兩只細嫩的藕臂如靈蛇一般,妖嬈地攀住他脖頸,臉頰輕軟得像一朵云絮,無處可歸,只能柔柔地棲息在他肩膀之上,“最要緊的,還是因為你呀。只有你,蕭忌浮,才能讓我不顧一切地去拼命,去努力,窮盡自己所有力量,換你在這世間放肆無虞。也只有你,才是那個超越我生命一般的存在。別的人再有權勢,比你對我再好,我都不會有這種念頭。”
“曾經,我是那味引得你毒發身亡的致命之藥,這一世,我想做你的解藥,給你想要的一切,好不好?”
“忌浮……”
她嗡聲呢喃,每一個字音,每一個婉轉,都像神明落下的安慰,一點一點撫平他心里所有不安和創傷。
蕭妄不自覺抱緊她,直覺有千軍萬馬在血液中呼嘯,刀光劍影,馬上就要沖破他胸膛,死死咬住下唇,才勉強鎮定下來,無奈嘆息:“阿珩是知道怎么哄人的。”
沈盈缺輕輕眨了下眼睛,也不否認,仰頭在他唇上落下輕盈的一吻,狡黠地微笑,“不是知道怎么哄人,是知道怎么哄你。所以你愿意讓我哄嗎,忌浮?哄一輩子好不好?而立之年實在太短,可不夠我發揮的,便是為了我,你也得好好活下去。”
蕭妄重重閉了閉眼,周身血液已然沸騰,毒素也在狂歡,他都顧不上了,只越發用力地抱緊她,抱得緊緊的,指尖再次向上發力,在她情難自禁的愉悅顫抖中,虔誠道:“好。”
第108章 洛陽行(一)
尋找十二因緣蓮的事確定下來,沈盈缺便馬不停蹄地著手開始準備去洛陽的各項事宜。
隨行之人自然少不了槐序和夷則,周時予也又一次被蕭妄強塞過來。要不是沈盈缺嚴詞拒絕,他還想把嘲風跟鳴雨也一并派給她。秋姜和白露也堅持要一塊跟去,尤其是在上回她們放沈盈缺一人帶兵出城求援,差點被羯人兵馬一鍋端之后,她們欲同行的態度更加堅決。沈盈缺好說歹說,嘴皮子都快磨破,才終于說服她們留在落鳳城,幫郭子銘和陳氏的忙。
一路上喬裝所需的東西和日常花銷自不用她操心,百草堂都能幫她安排妥當。
蕭意卿關在地牢里,也有郭子銘看管。那日被他們騙來的五千新應軍也在蕭妄的威脅,和城中將士居民的感化下,轉投他們的陣營——他們本就是由那些落魄士族們遺留下來的部曲組成,對天禧帝和蕭意卿都無甚忠心,情勢所迫下會選擇倒戈向他們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頌惜君則在一支黑甲衛的護送下,提前回了京口,這倒叫沈盈缺有些驚訝。她原本以為頌惜君會選擇跟隨蕭妄一塊去建康城,找她父親的。
但比起這些,眼下更讓沈盈缺擔心的還是蕭妄。
“你確定你舅父已經完全掌控建康城,不會再發生什么意外?譬如那些一心忠于天子的死腦筋,會不會不服于你,明里暗里地給你搗亂?天禧帝這人私德雖不怎么樣,但掌權后這些年的政績卻是有目共睹,朝野上下真心臣服于他的人應該不少。還有那些士族遺黨,別看他們現在都夾著尾巴做人,只要給他們一點機會,他們第一個跳出來反你。尤其是荀家。”
分別前的一晚,沈盈缺用過晚膳,坐在屋里剝新摘下來的枇杷果,十根指頭叫果汁染得通黃,正泡在水中清洗。
蕭妄接過她手里的果子,幫她繼續剝,“放心吧。我舅父不蠢,知道怎么應付。再說了,我們一直對外宣稱皇帝只是病了,不宜現身,一切事宜交由我舅父代為處置,可從沒說過,我們要謀朝篡位,圣旨寶印皆在,他們要上哪兒反對去?”
話說完,果子也剛好剝完,他扭頭直接塞到沈盈缺嘴里,看著她呆呆圓著眼睛的模樣,忍不住拿手指戳了戳她圓鼓鼓的臉頰,哈哈笑得歡暢。
沈盈缺氣惱地將果子拿下來,“你再笑!以后休想我再給你剝任何東西吃。”
蕭妄趕緊上前討饒,將人抱到懷里好一頓哄,重新剝了個更大的枇杷果,親自喂她吃,她才勉強把氣消下去。
長夜漫漫,春月裊裊。
即將分別的愁緒隨著夜風漸漸在兩人心頭纏繞,已經是亥時深宵,誰都不愿先起身離開,就這般默默互相擁抱著,仿佛只要不開口,他們就不會分離。
“要不你別去洛陽了吧。”蕭妄貼著她額角輕輕摩挲,聲音滿是不舍,“隨我一塊回建康。等我將洛陽打回來,我們再一塊去那里找那朵蓮花,不是正好?”
沈盈缺搖搖腦袋,“不行。那蓮花可能就在哪位羯人手中,甚至很有可能是皇室。若是等你打過去,打草驚蛇,他們破罐破摔,把花毀了該怎么辦?前兩世你都沒找到那朵蓮花,說不定就是因為這個。”
“可我當真舍不得你。”蕭妄下巴抵在她頭頂,長聲嗟嘆,“若是可以,我真想將你變小了揣在身邊,哪里也不準去,只能陪著我。”
“那我就要被藥浴淹死,哪里也去不了,更陪不了你了呢。”沈盈缺嗔道。
蕭妄臉色一瞬嚴肅,“這倒是,不能泡藥浴可不行,我可沒辦法讓自己變小,阿珩也不喜歡小的,還是現在這樣好。”
“去你的!”沈盈缺推開他,照著他腰上一頓掐。
蕭妄朗聲大笑,捧著她的臉愛憐地啄了一口,重新將她摟入懷中,哄嬰孩般輕輕搖晃著,大手撥弄她的小手,牽起她的食指,附耳低聲道:“我不在,你若是想我,知道該怎么做嗎?”
沈盈缺聽明白他的言外之意,臉頰“蹭蹭”泛紅——
那日藥浴之后,他便似發現了什么新奇之事,總也愛纏著她鬧,憑著他對她身體的了解,折騰得她意識模糊,幾近崩潰。偏他臉皮極厚,半點不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恥,還拿著她的手指,親身指點她,那些地方是她最喜歡的,讓她想他的時候,就這般用手先消遣著。
簡直無恥之尤!
真想知道,外頭那些崇拜他如神明的人,要是知道他私底下竟是這副不要臉的模樣,不知會有什么感想?
沈盈缺翻了個白眼,牽起他的手,在他虎口處狠狠咬了一口。
蕭妄“嘶”了一聲,終于學乖,閉上嘴不再貧舌,想著即將明日到來的行程,到底放心不下,叮囑道:“記得我說過的話嗎?無論能不能成,都絕不可以冒險,一旦發現不對……”
“就立馬從洛陽撤出來,周時予手中有跟黑甲衛聯絡的信號彈,讓他朝天上放一個,一盞茶內便有人過來接應。”沈盈缺翻著白眼幫他補充完,“你都已經跟我重復了不下二十遍,我耳朵都快聽出繭子了。”
蕭妄哼道:“別嫌我現在啰唆,等你日后真遇上麻煩,只怕恨不能我能再多跟你啰唆二十遍。”
沈盈缺噘嘴嘟囔:“我又不是孩子,這些事能自己處理好的……你只要把你自己照顧好,怎么去的建康,就怎么全須全尾地回來,我就放心了。”
蕭妄眼睛發亮,“這也是我想對你說的。一定要好好的,知道嗎?”摸著她的腦袋,又是一嘆,“若是可以,我真恨不能幫你把所有事都處理好,讓你舒舒服服的,只要躺著享清福就行。”
“那就不是我了。”沈盈缺攤手,“真到了那時候,你也不會喜歡我的。”
“不會的。你什么樣子,我都喜歡。”
沈盈缺嗔他一眼,嘴上不認,眼眸卻笑得燦爛,抬起他的手,將臉埋入他掌心,“想點開心的事情吧,等下次再見面,你身上的毒就有救了,多好?”
“我們可以好好相守完這一生,一起去看洛陽的牡丹,長安的灞柳,塞外的大漠孤煙,還要生好幾個小忌浮和小阿珩,跟他們講我們的故事。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不能有任何閃失。我在洛陽等你,等你來接我。我若是傷了殘了,你一定還會要我,可你若是缺胳膊少腿,我可就不一定要你了。”
蕭妄嗤之以鼻,卻還是低頭抵著她的額,鄭重同她道:“一言為定。”
*
翌日,兩人一道從落鳳城啟程出發。
蕭妄一直將沈盈缺送到洛水之畔,才依依不舍地與她道別,踏上自己的行程。
沿洛t?水向北再行一段路,便是九州聞名的神都洛陽。此地與長安相距八百余里,四面環山,六水并流,八關都邑,十省通衢。
沈盈缺一行人入城的時候,恰是人間五月,牡丹開得正盛,城池內外車馬絡繹不絕,都是奔著賞花去的。其中有不少都是當年未隨蕭室皇族南渡的漢人士族,包括荀家在北朝的分支。看出行的派頭,他們在此地過得也是風生水起。就連那些普通的布衣百姓,也都是笑容滿面,春風得意。
與她心中一直以為的“北地百姓在拓跋一族的暴虐統治下過得生不如死”的場面大相徑庭,沈盈缺頗為意外。
迎她入城的百草堂洛陽分舵舵主邱成便拱手解釋道:“郡主莫奇,這其實很正常。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拓跋氏也不傻,這里到底是漢人的地盤,再無能也有幾分氣性,逼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來,倒不如從指頭縫里漏出幾滴油水,讓大家都吃痛快,安安心心不鬧事,自己也落得清閑。真想知道他們的本性,該去采石場那樣的地方多轉轉,被扣上枷鎖當牲口一樣做苦力的,可沒有一個胡羯啊。說到底還是那句話,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表面上裝得再好,說什么胡漢一家親,真到了關鍵時候,他們第一個就把漢人踢出去,半點不帶猶豫的。”
沈盈缺點頭,“這倒是。強取不如懷柔,拓跋氏若真沒點本事,也不可能在洛陽經營上百年,還屹立不倒。對了,頭先飛鴿傳書于你,讓你幫忙查的伽藍寺了塵禪師,和他圓寂之后所化之蓮花,你查得怎樣?”
“稟郡主,小的一接到傳書,便第一時間著人調查。只不過……”
邱成面露苦色,“這傳說過于久遠,屬下實在無從下手,到現在也只查到了塵圓寂后,金身化作蓮花,寺內僧人皆道是神跡,佛祖顯靈,將花供奉在大雄寶殿,日日念經焚香祝禱,慕名而來圍觀的善男信女將寺廟擠得水泄不通,更有人不遠萬里從瀛洲趕來參拜。”
“一時間,伽藍寺的名聲都蓋過了白馬寺。當時在位的乾肅宗聽說這異事,便下令將花收入宮廷珍藏,之后便再沒有過相關的傳聞。就連那名噪一時的伽藍寺,也在戰火中付之一炬,只剩幾堵斷壁頹垣,寺內的僧侶也在戰亂中流離失所。屬下派人到洛陽各處寺廟探訪,都沒有找到任何當年留下的只言片語,想來是真的絕跡了。”
眾人聽完沉默下來。
夷則年輕氣盛,不甘心地問:“那野史呢?哪怕聽上去很離譜的,都沒有嗎?”
邱成嘆息著搖搖頭,“別說野史了,連一點民間傳說都沒有,就仿佛那朵花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想想也是,畢竟這故事從一開始就沒有人出來佐證其真偽,就連史書上也沒有記載過這位成泠公主,和她遠嫁室韋之事。保不齊從一開始,這件事就是杜撰的。郡主是知道的,皇族的艷事嘛,不管真的假的,大家總是好奇的。”
眾人臉色越發凝重。周時予趁沒人注意,還背過身去,偷偷揩了下眼角。
沈盈缺翻看著邱成呈上來的那張只寫了零星幾行字的密報,心里也跟外間的天色一樣烏云密布。
沉吟良久,她道:“不管怎樣。我們既然已經來了,不親自調查一番就走,也說不過去。大家今天先休息一晚,明天開始就四處走走,看看,跟城里城外的鄉親們都打探打探。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紀,見多識廣的。也別問得太直接,就當家里頭茶余飯后的尋常聊天,沒成事前什么都別暴露。即便找不到那朵蓮花,也能探聽出一些洛陽城內的情報,供日后忌浮攻打洛陽做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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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應下。
邱成為自己未能幫上忙而愧疚不已,散會后主動提議帶他們去福春坊最有名的會仙居用飯,午后天降大雨,也不妨礙他們邊用飯,邊欣賞掌柜的精心栽種在室內作裝飾的姚黃魏紫。
吃飽喝足休息一晚,次日,沈盈缺就以春日萬物復蘇,病氣多發,百草堂主動慷慨解囊,在洛陽一帶為民眾無償義診為由,帶著邱成等醫士在城郊扎起藥攤。
起初的半個月,因為連續不斷的暴雨天,和消息閉塞,義診攤上并沒來幾個人。沈盈缺每天除了被澆成落湯雞,什么也沒落下。
直到幾個乞兒恰好路過,抱著試試看的心態,讓邱成他們幫忙治了腿上的濕癥,和身上的瘧疾,名聲逐漸傳播出去,過來看病的人才終于有所增加。
為了不暴露身份,沈盈缺此番扮作藥童,和槐序、夷則、周時予,以及其他幾個真正的藥童一塊,在攤子上負責切藥、抓藥,和煎藥的雜事,閑下來,就和幾個排隊等就醫的田舍翁、莊稼媼聊天。
沈盈缺臉蛋生得好,換了男裝也依舊討喜,加之她嘴甜如蜜,比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夷則,和如何也不愿摘下儺面的槐序都要受歡迎。很快,她就成了攤子上的吉祥物。
兩個月下來,大家都樂意讓她替他們煎藥,來之前還會從家里給她帶果子糕點,甚至病醫好了,也愛過來找她說話。
“外頭那些年輕的寸頭,都被那幫胡人灌了迷魂湯,以為他們真把咱們這些漢人當自家人一樣關照。哼,我呸!老頭子我活了大半輩子,什么人沒見過?表面上跟你稱兄道弟,扭頭就‘蠢貨傻子’地喊,壓根沒把你當回事兒,偏他們還上趕著認人家當祖宗。這不那什么王把青州打下來了嗎?那些胡人立馬就變了臉,原本城里鬧個災,還會開棚放粥,接濟兩口,現在連顆鹽都不給。哼,等著瞧吧,等哪天那什么王當真打到家門口,你看那群胡人是先保他們,還是先踹我們。”
夕陽余暉下,一位齒搖發禿、身形干瘦的老爺爺,一手搖著“叮了哐啷”的破葉大蒲扇,一手抓著冒火星的干艾草驅趕蚊蟲,義憤填膺地對沈盈缺說道。
剛想再說幾句,希望廣陵王快些打過來,把那群糊涂蛋全都打醒,陪他過來一道看腳踝上的崴傷的老媼便照著他腦門一頓削,“胡說什么呢。打戰能是什么好事嗎?居然還笑得出來。”
“我為什么不笑?”老爺爺抱著腦袋,不服氣地哼哼,“我就笑,我就笑!我不光要笑,還要拍手叫好呢。如果那什么王真能把那幫胡人趕走,我就認他當這個皇帝!”
老媼叉腰,“有本事你就揣上這話,到衙門門口喊去,別專揀這種四下沒人的時候,在一個四六不懂的小丫頭面前胡咧咧。光打雷也不下雨……我就不喜歡打戰,怎么的?只要能讓我安安心心過好余下的日子,誰當皇帝,與我何干?”
“你……”老爺爺氣得胡子亂飄,拐都沒拄就直接跳起來,“無知蠢婦!無知蠢婦!讓一個異族小兒騎在脖子上拉屎,就這么開心嗎?能不能有點骨氣!”扭頭找沈盈缺評理,“你說說,這仗到底該不該打?”
沈盈缺一陣坐立難安,干笑著端來一碗新熬好的藥,左哄右勸,總算將話題揭過去,起頭又問:“那天講的,關于左黎王和他兄長鬧不愉快,趁他病重,偷偷將他藏在國庫里的寶貝搬到自個兒私庫里的事,可是真的?”
——這是前兩日,沈盈缺煎藥的時候,無意間聽這位老爺爺跟人閑聊時候說起的。
事情大約發生在百年之前,漢人南渡之后。當時羯人正為打下洛陽慶賀,負責攻城的左黎王,和他當時正擔任部族首領的兄長自然是首功,兩位兄弟也很是謙讓。可真要開始論,皇位該由誰來坐?這謙讓精神就瞬間煙消云散。說不過就吵,吵不過就打,打起來就沒完沒了,以至于乾軍都趁機偷偷打回來一座城。末了終于是那位兄長技高一籌,笑到最后。
左黎王雖認了這二把手的位置,心里卻始終不忿,于是趁著他兄長晚年重病臥床的時候,帶著人偷偷潛入皇宮,殺了他兄長,搶了那皇位,還把國庫里一些前朝遺留下來的寶貝偷偷挪去自己的私庫藏起來,什么千年雪參、萬年蚌珠、神黿巨殼……應有盡有。
沈盈缺一算時間,對得上,便讓邱成將治療腳傷的時間往后推了推,讓他多來幾趟,自己好從他口中多打探一些消息,沒準真能找到十二因緣蓮的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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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也t?是她在城郊擺攤兩個多月來,兩條白嫩的小腿被田間的蟲蟻咬成豚蹄,十指全都磨出水泡,能得到的唯一有價值的線索。
大家都高興不已。
周時予還背著人,偷偷上白馬寺上了兩炷香,捐了一大袋香火錢,就盼著老天爺開眼,讓這消息給他們帶來一些希望。
那老媼卻擺手道:“孩子,別聽他胡說八道,根本沒有的事。真要有這么一座寶庫,為何左黎王的侄子為父報仇之后,將整個洛陽都翻了個遍,都沒找到?總不能是藏到天上去了吧?”
老爺爺哂笑,“你一個鼠目寸光的老婆子,自然看不明白。那寶庫當然存在,不僅當時存在,現在也存在,就被那縱海王拓跋滋霸占著呢。前段時日他臉上生瘡,夜里癢得睡不著覺,還讓府里的下人去寶庫里頭找什么蓮花,給他熬止癢的湯藥。那蓮花就是前朝宮里頭留下來的,可厲害著呢!”
“哐啷——”
沈盈缺一個沒留神,切藥的刀子從手里滑脫,在泥濘的地面上濺起一小朵水花。
攤上其他人也跟著回頭看來。
“看我,毛手毛腳,竟連個藥都切不好。”
沈盈缺若無其事地笑,彎腰撿起刀,去旁邊的水盆里清洗,指尖卻因心頭澎湃的熱血而顫抖不已。簡單一個擦拭刀面的動作,她做得荒腔走板,險些劃傷自己的手。
好在兩個老人家吵得正上頭,倒也沒發現這里的異樣。
槐序機敏地過來接她的班,幫她洗刀,努嘴示意她繼續去和那兩個老人家聊天。邱成也很有眼力見地端來一壺新沏好的熱茶,坐在老人邊上,邊勸架邊哄他們潤嗓兒。
沈盈缺暗道一聲“謝”,深吸一口氣走回去,正聽見老媼扯著嗓子喊:“你又不是那縱海王肚子里的蟲,知道他晚上睡不著,讓人去那勞什子寶庫,翻什么花?自個兒夜里都還睡得跟死豚一樣,打雷都叫不醒呢。”
老爺爺紅著臉,叉腰嚷嚷:“我不是他肚子里的蟲,但架不住咱家隔壁小虎子的七舅姥爺在王府里頭當差,親眼瞧見了這件事啊。他還說那天折騰了一晚上,沒找到蓮花,氣得那老小子拿棍棒罰了好多人,還親自拿刀將寶庫管事的腦袋給剁了下來。要不是底下人聰明,溜出去將那位孟神醫請來,幾針下去,幫他把臉上的癢意壓住,說不定那天晚上,他府上所有人就要被他自己個兒給屠光咯!”
沈盈缺眼皮一跳,扭頭看向邱成。
邱成也在看她,卻是皺眉搖了搖頭——顯然他并沒有聽說過這位孟神醫。
有意思,百草堂遍布南北,連蜀地山坳里頭都有自己的分舵,居然在洛陽城會有沒聽說過的“神醫”?
沈盈缺便故意道:“聽起來,那位孟神醫倒是個人物,幾針下去,居然就把那癢疾給治好了?有機會,咱們真該去拜訪一下。”
老爺爺卻搖頭,“誒,一個江湖術士,見錢眼開,跟你們沒得比。”
老媼白他一眼,道:“神醫其實算不上,但本事還是有的。偶爾莊子上有人鬧個頭疼腦熱,都會去找他看看。就是診金收得極高,大家都消受不起,所以名聲不怎么樣。你們要想去看他,我待會兒給你們指條路。”
“指什么指。”老爺爺嗤之以鼻,“一個江湖騙子……要不是他跟那縱海王說什么,他寶庫里的蓮花對他臉上的膿瘡有奇效,會鬧出這么多事?小虎子的七舅姥爺現在還躺在榻上起不來呢!我看他就是想拿看病做借口,套拓跋滋的話,自個兒去找那勞什子寶庫。”
眼看兩人又要吵起來,沈盈缺趕緊上去勸架,等他們情緒都穩定下來,又問:“那那位縱海王的府邸在何處?若是他臉疾未愈,我等倒是可以去府上拜訪一下,幫他看看。”
見老爺爺面露厭惡,她趕緊打補丁道:“我們不是去幫他,就是為了救他府中那些仆役。他們應當都是漢人吧?胡人王族最愛欺侮漢人,我們贖不出來人,若是能用醫術解了縱海王的頑疾,他手底下奴役的漢人也能好過一些,不是嗎?”
老爺爺臉色這才好轉回來,卻仍是不屑地撇嘴道:“便宜那老小子了。不過你們也沒必要再操這個心,就在前天,那縱海王臉上瘡爆,疼死在自個兒榻上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眾人俱都驚呆。
邱成撲上前問:“死了?怎么死的?生個瘡而已,何至于這般嚴重?”
老爺爺皺著臉搖頭,“這我就不知道了,聽說是去了趟長安,水土有礙,回來臉上就生了疽,癢得不行,出門都得戴個面紗。多少名醫都看不好,只有那孟攖寧,就是那個孟神醫,能把他臉上的癢癥給止住。”
邱成又問了一些那位縱海王平日的吃穿習慣,說是出于醫道上的好奇,兩位老人不疑有他,知道的也就都說了。
不知不覺,天都要黑下。
沈盈缺忙把今日份的藥膏和湯藥包好,塞給他們,親自送他們走到莊子口,回來便迫不及待地同大家商量今天聽到的這些情報。
“你們覺得,這兩位老人家的話,有幾分可信?”沈盈缺問。
夷則道:“其他不敢保證,但拓跋滋臉上生疽之事的確為真,要不是他信不過百草堂,說我們都是南朝的細作,從不讓我們的人進他王府半步,這些消息,我們自己就能打聽出來。”
槐序仍舊遲疑,“拓跋滋的病應當是真,但那位孟攖寧就不好說了。且不說他提到的那朵蓮花,究竟是不是我們正在找的十二因緣蓮,單憑他相信那座寶庫真實存在,并且知道它就藏在拓跋滋的王府里頭,還想借看病之機套拓跋滋的話,足以斷定他絕對不是一個善茬。即便與我們無害,我們也要萬分小心。”
“也許他只是覬覦寶庫里的寶貝,想偷幾樣東西出去賣錢呢?別忘了,他給人治個頭疼腦熱,都敢獅子大開口要一顆銀瓜子,還有什么是他做不出來的?”夷則道。
“不會。”
邱成搖頭,“若只是想要錢財,他完全可以借著這看病的幌子,直接跟拓跋滋要。拓跋滋雖不喜我們百草堂,但對別的醫者都挺大方的,尤其是這種真能給他排解病灶的人。而且若我沒猜錯,拓跋滋應該就是死在孟攖寧手上。”
“他不是暴病而亡,而是被人設計,蓄意謀殺的!”
眾人登時驚得目瞪口呆。
第109章 洛陽行(二)
“此話怎講?”沈盈缺驚詫地問。
邱成解釋道:“適才我問過那對老夫婦有關拓跋滋平日習慣之事,所得雖少,但有一點,那拓跋滋去了長安后,很喜歡吃那里的李記燒鵝。每天都會叫老板單熬一小鍋鮮鹵汁,專門為他燒制鵝肉,回洛陽后還從李記聘了一位庖廚到自己府上,讓他繼續為自己做燒鵝。”
“因著應天軍馬上就要攻打洛陽,為了有備無患,我刻意命門下弟子將這邊所有拓跋氏的王公貴族都監視起來。雖探查不到縱海王府邸內部,但卻知曉,他們府上的庖廚每天都會去采買一種查頭鳊魚。”
沈盈缺:“查頭鳊魚?”@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那是一種長于沔水的河魚。”周時予替她解惑道,“肉質極其鮮嫩,都城也有許多士族偏愛這口,為了吃到一口新鮮的魚肉,一擲千金也在所不惜。能跨越國境送到洛陽,又不知要花費多少?”
周時予一陣咋舌感慨。
但沈盈缺仍舊不懂,“這么多人愛吃,說明它無毒,那為何還要提這個?”
邱成搖搖頭,面色沉重,“郡主有所不知,世間之物相生相克,有些東西味道雖美,卻不可搭配著亂食。譬如這鳊魚,魚肉本身的確無毒,可它的肝臟卻是大發之物。前兩年就有一個詩人,因貪食查頭鳊,背疽發作而亡。拓跋滋從前并無食這種魚的偏好,近來卻大量采購,屬實奇怪。”@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且他近來所食鵝肉本身也是發物,燒鵝鹵料更是容易發毒助火。若是再投以查頭鳊肝,三火齊攻,不出半月,他臉上便會生滿癰疽,痛癢難耐。尋常醫士診病很容易就忽略這些口腹之欲,一味只會用當歸、桔梗、皂角刺去敗毒消火,治標不治本。而知道如何對癥下藥之人,極有可能就是那個給拓跋滋設套的人。”
“而那孟攖寧還有意向拓跋滋套取寶庫線索之事……”沈盈缺t?瞪大眼睛,恍然大悟,“倘若這些推論都成立,他很有可能就是為了寶庫里那朵他曾提到過的蓮花,故意給拓跋滋下釣餌,那些什么燒鵝、鳊魚肝,都是他買通人,拐著彎兒地喂進拓跋滋的嘴巴。目的就是想借拓跋滋的手,幫他把花找出來。后來因實在找不到,才選擇殺人滅口,永絕后患。”
邱成朝她投去贊許的目光,嘆了口氣,“如此手段,只怕日后仵作驗尸,也驗不出個所以然。即便覺出不對勁,至多也只會埋怨拓跋滋管不住自己的嘴,根本不會往謀殺方面想。這般好的本領,這般縝密的心思,竟是用來……唉,可惜,當真可惜啊!”
其他人也唏噓不已,想不到一碗小小的食物,居然會有這么大的學問;更想不到有人會為了殺人,居然會費盡心思到這般田地。
“可我還是有一點沒想通,他是怎么做到的?”
夷則撓著腮,困擾道,“我雖不通醫術,但這些年在堂內耳濡目染,也知道點皮毛,見過患有癰疽的人沒有一百,也有八九十,且都是能根治的病,還從沒聽過有誰治不好,更沒見過被生生癢死的。孟攖寧是怎么把拓跋滋身上的疽控制得如此爐火純青,想發作便發作,想致死就致死?拓跋滋還一點沒有察覺?”
“這事其實并不難。”
邱成解釋道,“癰疽這種病癥,分為兩種。外疽有頭,多發于肌膚,雖痛癢但不會致死。病人常患的一般都是這種,你在堂中見到的,應該也多是這些。而另一種內疽則不同,它無頭,且多發于腠理之間,一旦發作,藥石罔效。”
“那對老夫婦不也說了,孟攖寧給拓跋滋看病用藥,效果還不錯。問題應該就出在那藥上。查頭鳊肝只會讓拓跋滋罹患外疽,若這時候給他加一些特制的藥,以藜蘆、生龜板、全蟲為主料,表面上看似有奇效,但不過是只是將疽毒強行壓于筋骨之內,慢慢抑陽為陰,最終變成無頭內疽。且隨之時日長久,毒素積攢過盛,只消一點點刺激,譬如大喜,或是大怒,都能隨時引得疽發身亡,神仙難救。”
“你要是不信,我現在就可以給你來一服藥,讓你自個兒感受一下其中的差別。”
夷則趕緊搖頭如撥浪鼓,“算了,這種寶貝我無福消受,你還是換個人試驗吧。”轉頭又看向沈盈缺,“接下來我們怎么辦?是直接去找那個孟攖寧,還是……”
沈盈缺低頭沉吟片刻,決定道:“走一趟吧。無論那位孟神醫是否當真殺了拓跋滋,既然他曾提到過寶庫里的蓮花,那我們就應該過去問上一問,橫豎也沒有其他線索了,不是嗎?”
*
依照老媼的指示,孟攖寧住的地方,在景行坊。
這里住的多是殷富人家,門面軒敞,院進很深。走在坊巷里頭,兩側的烏檐墻頭上爬滿牽牛、素馨和杜鵑花,露出一片翠綠與緋紅,如果個頭足夠高,還能看到院內的銀杏樹和龍爪槐。
他們很快找到一處夾在兩處庭園之間的襯宅——
這種宅子是借兩側鄰居的山墻為壁,獨屋獨院,不甚寬敞,卻占得“幽靜”二字,最受來洛陽讀書的外地士子歡迎。
槐序和夷則下得馬來,在門前站定,沈盈缺、周時予、邱成都在其后。夷則上前敲了敲門,過不多時,門內便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誰?”
幾人對視一眼,原來宅子里還有別人,也不知是孟攖寧的妻子還是婢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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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肯定是不能照實了回的。
槐序朝夷則睇了個眼神,夷則頷首,按照原先的計劃,嗓音洪亮道:“鄙人姓孫,乃是北市一魚販,因家中親眷染病,特來求見孟攖寧,孟大夫。”說完又補了一句,“貴人可否幫忙通傳一聲,直接跟孟大夫報鄙人的名字,他認識的。”
——“孫”就是那位一直給縱海王府供貨的魚販之姓。
原本他們是打算借縱海王府的名義上門,謊稱要調查拓跋滋的死因,請孟攖寧配合。畢竟孟攖寧就是拓跋滋的主治大夫,有義務幫助官府調查真相。
但轉念一想,倘若孟攖寧當真是殺害拓跋滋的兇手,他們此舉很可能會打草驚蛇,連人都見不到。可這位孫姓魚販不同,他不知道自己賣出的查頭鳊魚意味著什么,只當孟攖寧是自己的普通客人。又知他以行醫為生,自己家中有人患病,跑來找他幫忙也實屬正常。
可那女聲卻道:“我家公子近日不接外診,請回吧。”
“人命關天,孟大夫若能聽一聽癥狀,給些建議,也是好的。“夷則的聲音里多了一絲焦慮,這倒不是演技,眼下只有賺開這道門,他們此行來洛陽的目的才能迎來希望。
里面沉默半晌,才又響起聲音:“你把病人癥狀寫在紙上,塞過門來,我家公子閑時自然會去看。”
夷則堅持希望當面一晤,里面便沒了回應。
臺階下的沈盈缺卻變了臉色,“不對。”
“怎么了?”周時予壓低聲音問。
沈盈缺也小聲回答:“倘若里頭這醫師真與拓跋滋之死有牽連,就該知道,此刻官府已經將拓跋滋的死定為意外。這時候孫姓魚販再上門,無異于在給孟攖寧敲警鐘,案情很可能還會有變,他仍舊不安全。”
幾人如夢初醒。
槐序當下也不再猶豫,抬手照著大門就是一掌,發現里頭插著一根門閂,根本推不開。他立刻回身上馬,借助馬背的高度,躍至墻頭,跳入院內,抬起門閂,放沈盈缺幾人進來。
這座院子只有十幾步方圓,地面打掃得干干凈凈,不見一絲塵土、一片殘葉。院中是一座單間屋舍,舍角種看幾叢劍蘭與剪紅羅,窗下還擱著一盆雁來紅。水缸、陶爐、鐵釜、碾子等物在院中井然有序地排列開,空氣中散著一股淡淡的煎藥余苦,確實是一位醫師的宅邸。
屋舍里軒門響動,一個女子探頭出來看,她云鬢散亂、衣襟不整,似乎是在做什么不足為外人道的事情。
槐序上前一步,道:“得罪了。”
伸手抓住門邊,一腳踹開。
女子尖叫一聲,癱軟在地上。
槐序沒有管她,和夷則一塊飛速沖進屋里,卻發現里間空無一人。只一張竹榻上搭著件青布罩衫,扶鉤上垂著一條長長的皂絳。衣衫底下露出一個藥箱,鎖孔搭扣旁邊貼著一張泛黃的紙條,秀氣地用蠅頭小楷寫著三個字——孟攖寧。
竹榻后頭的軒窗則正好對外敞開著。
顯然這孟攖寧反應極快,一覺外頭動靜不對,立刻逾窗而逃,半點拖沓也無。
沈盈缺此時也追了進來,看明白里頭的情況,二話不說,直接命槐序和夷則一塊翻窗追出去,自己則帶著周時予和邱成留下來搜翻屋子,看看能不能找到其他線索。
那位婢女嚇得不輕,癱坐在地上,臉色蒼白,渾身發抖。
沈盈缺心里過意不去,上前扯過竹榻上的外衫,披在她身上,將她扶起來,“莫怕,我們不是歹人,也不是縱海王府上的人,此番前來只是有事想找你家公子詢問一二,問完就走,絕不耽誤。”
余光掃了眼隨后進來的周時予、邱成二人。
周時予會意,拎起桌上的茶壺,笑容可掬地上前,給那位婢女斟茶,安撫她的情緒。邱成繞去外間院子里,查看有什么線索。沈盈缺則趁這機會,仔細打量起這間屋子。
先是彎腰在那藥箱前面看了片刻,又起身去到書架邊查索,除了醫書還是醫書。書案上散亂擺放著幾張白宣,洋洋灑灑寫滿各種病案和藥方。大約是太忙,沒多余的時間整理,蘸著濃墨的狼毫就這樣胡亂插在筆洗里,一圈一圈蕩開墨跡。紙張被風吹得亂飛,就隨手扯來旁邊吃了一半的糕點盒壓著。
倒是一個勤勤懇懇的醫師,為了研究病案,都不拘小節、廢寢忘食到了這般地步。
不過吃食上還是挑剔的,這盒糕點出自留仙居的大廚,匯聚了留仙居最受歡迎的十種糕點,有些在樓里還是不單賣的,只能在這一盒里頭吃到。而留仙居每日也只售十盒,千金難求。富貴人家要想吃到,都得提前派家丁去門口排隊。沈盈缺到洛陽兩個多月,都沒能成功品嘗到,似孟攖寧這樣的尋常布衣,為這一盒糕點還不知要起多早。
沈盈缺連連咋舌,又仔細端詳了眼那雕琢得巧奪天工的糕點盒子,戀戀不舍地放下來,繼續t?查看屋內其他地方。從臥房轉到書房,又從書房繞去庖廚。
槐序和夷則一直沒有回來,她和邱成也沒找到有用的線索,反倒心里有個古怪的疙瘩,說不清,道不明,更無從解開。
直到看見庖廚內的幾套茶具都整整齊齊,都只動過一只。泡在木桶中的、剛用完還未來得及清洗的碗筷,也都只有一副,沈盈缺腦海里不由躥出一個離奇的念頭,隨即牽扯出一個適才并未留意的細節——
那個嚇得癱坐在地的婢女,雖然發髻散亂,衣衫不整,但那條破窬裙下遮掩的雙足,卻套著一雙醫師才穿的白革翹頭履……
糟糕,那個孟攖寧是個女子!就是那個婢女!
因行醫之人多為男子,百草堂內的醫師也甚少有女眷,她便先入為主地以為,醫師必是男性。事實上,自前朝起就有不少女子出門從醫,在家坐診,自她母親成名后,追隨她的腳步邁入醫道的女子人數更是增加,只是很少拋頭露面罷了。
再想到拓跋滋往日好色的性子,會征召女醫為自己看病,根本半點不稀奇。
也似乎是為了驗證她的猜想,臥房里傳來周時予驚駭的叫聲:“你……你……做什么?快把剪子放下!把剪子放下!啊——”
沈盈缺立時沖出門去,但見一道纖細的白影如風一般,飛快奔出臥房大門,從自己面前一閃而過,正是那“柔弱不能自理”的孟攖寧。
而適才負責照顧她的周時予正斜倚在門框旁邊,右臂的袖子被割開一條大口子,內里肌膚鮮血淋漓。
“她,她突然拿出一把藥剪,將奴婢給刺傷了!她才是孟攖寧!”周時予捂著傷口,蒼白著臉喊道。
沈盈缺心里狠狠吃了一驚。
這女子著實了不得!
從夷則在門外謊報身份開始,她便窺破他們的來意,在極短的時間內迅速想出應對之策,脫下外衫,露出褻衣,弄散了發髻,造成一個云雨未散的假象。尋常人見到這番旖旎場景,下意識便會心生憐惜,警惕性也會跟著降低。等槐序和夷則被她故意推開的后窗引走,沈盈缺和邱成也各自從臥房分散之后,她便用藏好的藥剪刺傷周時予,奪門逃走。
一連串動作目標明確,誤導精準,應變之快,許多朝堂中人都未必能夠做得到,她卻做得如此行云流水,一氣呵成,當真令人嘆服。
“站住!”沈盈缺大喊,拔足追去。
孟攖寧恍若未聞,越發快速地撥動雙腳,朝大門飛奔。
眼見就要推開門扉,沖入坊巷,沒入川流不息的人群當中,邱成從旁邊晾曬草藥的木板上飛撲而來,將孟攖寧攔腰抱住,用力往回拽。
孟攖寧忘了院子里還有這么一號人,尖叫一聲,揚起手里尚還滴血的剪子,猛地向腰上那雙手刺去。
邱成下意識松開手,趔趄著向后跌了幾跤,待反應過來又再次向前飛奔,一個大步先孟攖寧一步站到門前,背門而立,用自己的身體擋住她的去路。
孟攖寧氣恨地頓了下足,眼底露出寒光,再次舉起剪子,朝他心口猛扎而去。
卻聽“咻——”的一聲。
夏風吹起她裙擺,孟攖寧才剛往前邁進一步,就被一股來自地面的強勁力道牽扯住下半身,一個慣性,人竟在邱成面前徑直摔了個狗啃泥,手里的剪子也順勢滑脫在地。“叮啷”濺出一串大大小小的血珠,被邱成飛起一腳,踢飛到遠處的杜鵑花叢之下,“簌簌”蕩起一陣搖葉聲。
孟攖寧低頭一看,這才發現,原來自己的一片裙裾被一根短小的弩/箭射中,直挺挺地扎進黃土地之中。她嘗試著扽了扽,竟還扽拽不動,心一橫,正想撕了裙裾起身再逃。
沈盈缺已拿著一根粗繩,來到她面前,冷聲道:“別掙扎了,我們有三個人,你只有一個人,怎么都逃不脫的。與其再想幺蛾子,招來皮肉之苦,不如先考慮一下,該如何回答我的問題。”
邊說邊和邱成一道,拿繩索將孟攖寧捆好,帶回臥房中。
*
屋子里,周時予見外面情勢穩定,便打開藥箱,翻找止血的金創藥。
邱成將孟攖寧綁在屋里的一張高腳胡椅上,來不及把氣喘勻,便又馬不停蹄地過去幫周時予處理傷口。
沈盈缺則徑直繞到那扇敞開的后窗前,向空中發射了一枚百草堂的信號彈,通知槐序和夷則回來,回身再去找孟攖寧。
她大約也已經認清現實,坐在胡椅上,不再做無謂的掙扎,只后背脖頸仍舊挺得筆直,以此彰顯自己“士可殺不可辱”的高尚氣節。
沈盈缺忍俊不禁,伸手拽來另外一張胡椅,擺在她對面,坐下,“你跑什么?我不是都說了,我們不是歹人,也不是縱海王的人,只是過來問你幾個問題,你何必如此激動?”
孟攖寧扯了扯嘴角,從鼻腔里哼出一聲譏笑,“你說你們沒有惡意,我就要相信?世上會有殺人犯主動承認自己罪行的嗎?”
沈盈缺挑眉,“所以你承認拓跋滋是你殺的了?”
孟攖寧一噎,知道自己上了她的套,心中一陣懊悔氣惱,又無可奈何,只能扭過頭去,冷哼道:“還說你們不是拓跋老賊的人,繞這么一大圈,還不是過來給他討公道的?我告訴你,事情就是我做的,怎么樣?那個不知廉恥的老色胚,一把年紀,都能給我當阿父了,竟還妄想討我做小妾,我不答應,他就想對我用強的,我想反抗,這也有錯嗎?難道我阿父阿母把我帶到這人世上,就是為了讓他這畜生糟蹋的嗎?!”
她眼底隱有淚光,卻咬著唇,倔強地不肯落下來,在七月盛夏的陽光下忽閃忽閃,說到最后,才有一滴不勝睫顫,“啪嗒”滑過她薄如蟬翼的蒼白臉頰,在素色夏衫上泅出一點深色。
周時予和邱成都折起眉心,目露不忍。
沈盈缺卻冷眼看著,半點不為所動,“你撒謊。”
“拓跋滋的確貪戀女色不假,但他是在從長安回來,患上面疽,四處尋醫無果之后,才來找的你。那時他已叫這怪病折磨得身心俱疲,已經有一個多月不曾招幸過后院任何女子,又豈會對唯一能緩解自己病灶的醫師下手,還不顧她的意愿?萬一那醫師不肯再給他看病該怎么辦?又或者更嚴重些,直接在他的藥里給他下毒該怎么辦?拓跋滋不是傻子,知道輕重緩急,在病癥了結之前,他絕對不會對你怎樣。”
“再說了,能想出用查頭鳊魚殺人的人,又豈會當真這般軟弱無能,在幾個剛見面不到一盞茶工夫的陌生人面前流淚示弱?你很會鉆營別人的弱點,也很懂得利用自己的優勢,給自己創造機會,但可惜,這一招不是無往不利,百試百靈的。”
孟攖寧再次結舌,瞪著眼,越發怨毒地盯著沈盈缺,哪里還有半分方才的倔強可憐之狀?
周時予和邱成大呼上當,氣惱地剜了孟攖寧一眼,埋頭做自己的事,再不搭理她。
沈盈缺無視面前殺人的模樣,繼續打量這間屋子,來回踱步,適才那股怪異的感覺雖解開了一些,但還未完全煙消云散。
“如何?可愿意同我們說實話?你為何要去找拓跋滋,又為何要打探那座寶庫,又為何想要那寶庫里的蓮花?”
停頓片刻,沈盈缺深吸一口,又問:“你要的那朵蓮花,可是前朝遺留下來的十二因緣蓮?”
孟攖寧眼神有一瞬僵愣,很快又恢復平靜,“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
可沈盈缺又怎會再被她這句明顯帶著遮掩的話誤導?心里小小松了口氣,又生出難以掩飾的喜悅——找了兩個多月,總算有點眉目了!
她迫不及待追問:“說,你為何要找那朵蓮花?又是從什么地方聽說蓮花的事?拓跋滋的寶庫在哪里,你可知道?”
可回應她的,只有一片比死還要令人窒息的漫長沉默。
周時予心里一陣焦急,顧不上手上還未包扎好的傷,沖到孟攖寧面前叫嚷:“你知道什么倒是快說啊!我們不會為難你,也不會去外頭告你殺人的狀,我們只要那朵蓮花,回去救人!只要有了它,我家少主公就能、就能……”
他恨恨一跺腳,憋紅著臉,啐道:“再不說,信不信我現在就拔了你的舌,讓你一輩子都不用再說話!”
孟攖寧哂然一笑,仰頭看著他,挑釁地伸出自己的舌頭,讓他拔去。
周時予氣到兩只耳朵都要t?冒煙,卻又不能真的動手,只能同她互相瞪著眼睛,干生氣。
但也是孟攖寧這一仰頭,沈盈缺瞥見她衣裳底下露出的一小片疙里疙瘩的紅疹,貫穿著幾道明顯的撓痕。還抹著深褐色的膏藥,幾番劇烈運動下,膏藥蹭到了衣襟上。
她幾可不見地挑了下眉梢,沒怎么在意,再次認真打量這間屋子,試圖找出一些破綻,逼孟攖寧乖乖說出實話。余光掃過書案上那盒吃了一半的糕點盒,她一愣,那種異樣的感覺又再次劃過腦海。她忍不住過去,打開盒蓋,仔細查看。
的確都是留仙居里的點心,沒有任何異樣,拿銀針試了一下,也沒有發黑中毒的跡象,看來沒有任何問題。
難道真是自己的錯覺?
沈盈缺心有不甘,再次清點起盒內的點心,棗泥糕、梅花餅、干酥酪、榛子酥、杏仁糕……其他幾樣都已吃完,或者只剩一兩塊,唯有這杏仁糕只動了一塊,且還是咬了一小口就丟了回去,像是不合口味,不想再吃,又仿佛……
一個念頭猝然閃過腦海。
沈盈缺丟下糕點盒,轉身奔回孟攖寧面前,在她的激烈反抗尖叫聲中,扯開她衣襟,確認了一遍她身上抹著膏藥的怪異紅疹,又回頭看了眼書案上的糕點盒,了然而難以置信地呢喃出聲:“你該不會……是成泠公主和了塵禪師的后人吧?”
第110章 洛陽行(三)
這話說完,連周時予都忘記生氣,錯愕地看了沈盈缺片刻,又瞪大眼睛,一寸一寸審視胡椅上的孟攖寧,臉上滿是不可思議。
邱成也驚訝地跌跌沖沖跑過來,打眼瞧見孟攖寧皮膚上的紅疹,猛地倒吸一口涼氣,“哎呀,這是敏癥,得趕緊擦藥,否則要危及性命的!”說著就回去“丁玲咣啷”地翻找藥箱。
孟攖寧扭身掙脫開沈盈缺的手,抬起下巴反唇相譏道:“什么敏癥,什么公主,我只是吃多了燒鵝,身子上火,睡一覺就好了。”
沈盈缺沒聽她狡辯,轉身回到書案前,從糕點盒內拿了塊杏仁糕回來,遞到孟攖寧嘴邊,“倘若不是敏癥,你敢不敢再吃一塊?”
孟攖寧本能地抿緊嘴巴,幾次張口,想硬氣地把糕點吃下去,到底架不住死亡的威脅,氣惱又憋屈地把頭扭向一邊,不再著一字。
顯然是打算裝死到底。
周時予氣得直跳腳,地面都被他跺出兩個深坑。邱成也嘆息著直搖頭,“孟娘子這又是何苦呢……”
沈盈缺早就料到會是這樣一個結果,倒也不慌,重新在對面的高腳胡椅上坐下來,不緊不慢道:“孟娘子的決心和手段,在下已經領教。在下也沒打算讓孟娘子白白泄露自己的秘密,實不相瞞,我等就是南朝而來之人,我的未婚夫婿,便出自蕭室皇族。我此番冒險來洛陽,就是希望能找到那朵十二因緣蓮,為他治病,救他性命。”
此言一出,周時予和邱成俱都吃了一驚。
孟攖寧也猛地轉回頭,震驚而狐疑地打量她。
沈盈缺淡淡一笑,“沒什么好奇怪的。我知曉了你的一個秘密,且還是一個與你性命攸關的大秘密,若再不跟你坦白我的秘密,還一味逼問,豈不成了居高臨下的命令,顯得很沒誠意?我這樣做也只是為了告訴你,我對你當真沒有任何敵意,只是想同你合作。眼下我們互相都有了對方的把柄,你總算可以放下防備,跟我好好說話了吧?”
孟攖寧垂首沉默下來,抬眸瞥了她一眼,又瞥了她一眼,像是在做一場極其艱難的內心搏斗。
沈盈缺也頗為耐心,老神在在地坐在胡椅上等她,閑了,還詢問她可否借一本醫書打發時間。
孟攖寧終是耗不過,攥了攥手,沉出一口氣,“你是怎么知道,我是、是……他二人的后人的?”
沈盈缺揚了下眉梢,道:“很簡單。你對杏仁生敏,而這正是蕭室皇族中一直留有的病史,我的未婚夫婿和他兄長都有這毛病。就像我適才說過的,他來自蕭室皇族。”邊說邊看向周時予。
周時予不愿承認,但還是勉為其難地點了下頭,“我家少主公的確一直為這敏癥所困擾,誤食一點都有可能全身起紅疹。”
孟攖寧仍舊懷疑,“這世上有敏癥隱疾之人千千萬,對杏仁生敏的人也不在少數,你是如何就能肯定,我就是那兩人的后人?”
“對杏仁生敏之人的確不少,但既生敏,又知道那藏有前朝遺珍的寶庫,且寧可傷人性命也要從里頭找到那朵十二因緣蓮的人,當今世上還真沒幾個人。”沈盈缺解釋道。
“還有你架上那些書,醫書雖占了大半,但也藏有幾卷手抄佛經,紙張泛黃嚴重,裝線也松散不堪,顯然已有些年頭,扉頁上還留有梵文寫成的“泠”字。里頭的經文也都是佛門珍品,自胡亂發生以后,便許久不曾出現在中原之地過。恰好這段時日,我為了找到那朵蓮花,將伽藍寺的一切查了個底朝天,知道了塵禪師和成泠公主定情之時,曾贈予她幾卷自己手抄的經文,做定情信物。后來這些經文并未在伽藍寺,或者宮廷之中被人發現,應是隨成泠公主一道去了室韋。而眼下,它們卻又出現在了你手里?”
“雖說了塵禪師有后之事很不可思議,但除了這個結果,我是當真想不到還有其他什么人,能同時滿足這樣三個條件,你說是不是,孟娘子?”
沈盈缺微笑地望著她。
孟攖寧咬著唇瓣,不愿屈服,也不愿給予任何贊美之詞,可眼底還是難以掩飾地露出了嘆服之色。
對視良久,她終于垮下筆挺的背脊,輕聲道:“我的鼻祖母,的確就是傳聞中那位‘不知廉恥’、連正史都不配入的大乾公主,蕭成泠。而這‘孟’姓,便是我鼻祖父了塵禪師的俗家姓氏。”
沈盈缺抬了抬眉,和周時予、邱成交換了個眼神,耐著性子繼續等她說下去。
孟攖寧嘆了口氣,望著一簇蜿蜒伸入窗內的爬山虎,悵然回憶道:“我也是在八歲那年,聽我祖母講起,才知道這事。”
“當年鼻祖母與鼻祖父分開、遠嫁室韋的時候,已懷有身孕。在那異族他鄉的蠻荒之地,為了將孩子平安誕下,她幾乎拼上了自己的性命。甚至不等孩子滿月,就派心腹將他送離室韋,回到中原,隱姓埋名地生活。那些佛經便是她留給后人的唯一信物,也是我孟氏的祖傳寶貝。”
“當時照顧我太祖父,也就是成泠公主的兒子的老仆,時常同我太祖父提起他生父生母的故事,為他二人最終為世俗所隔、無法長廂廝守的悲劇而深深遺憾。知道我鼻祖父圓寂后,金身化作一朵十二瓣蓮花,他還打算想將它偷回來,與我鼻祖母合葬。奈何宮中戒備森嚴,這愿望到最后也沒能實現,到現在,便成了梗在我孟氏一族心中最大的遺憾。”
“阿父在世之時,就時常感慨天道無心,情深難嘗。每每聽到那些所謂的知情之人,夸大其詞地謠傳我鼻祖父母的故事,笑話我的鼻祖母不知檢點,忝為皇室之人,他都氣得夠嗆,說那朵蓮花的確在世,且因佛光庇佑,能千年不敗,讓我一定要想法子將它找出來,與這些經文一道,藏于北地,我鼻祖母墳中,讓我族遺憾就此了結。”
周時予聽完一陣激動,“所以那朵十二因緣蓮并非傳說,而是確有其物?那它能解毒的傳說,也是真的?”
“解毒?”
孟攖寧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又扭頭上下打量了一遍沈盈缺,了然地挑了下眉梢,語氣不無譏諷地道,“原來你的未婚夫婿是中了七情讖之毒,那還是真是活該。當初蕭氏皇族強行喂我鼻祖父吃下這味劇毒,迫使他們有情人分離,可曾想到日后,你們蕭室自己人,也會被這毒物折磨得體無完膚,要求助于我鼻祖父所化之蓮花?還真是報應不爽。”
周時予聽得一陣冒火,很想替自家少主公教訓這嘴上沒把門兒的死丫頭,卻又找不到合適的理由。
沈盈缺靜靜看著她,卻道:“所以你覺得,你鼻祖父母的確沒有任何錯處?”
孟攖寧一愣,怒道:“那你認為,我的鼻祖父母有何錯處?”@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自然是有的。”沈盈缺笑容溫和,“世上無完人,就連圣人也不敢言,自己一生都無愧于天地。”
“了塵禪t?師若真心心疼成泠公主,明知二人身份相隔云泥,一旦越界,必然會招來萬劫不復的禍患,尤其是對一個未出閣的女子,就該克制己心,離她遠些。可他還是做了,且到最后都沒有為公主分辯一句。甚至到現在,知情之人說起這段往事,也多是為你鼻祖父修行毀于一旦而可惜,因他圓寂化蓮而感動,對你鼻祖母,卻只有鄙夷之詞,覺得是她引誘了你鼻祖父,毀了一個佛門高僧的未來。甚至連她舍身為你烈祖父換藥之事,都不甚在意。你覺得這樣對你的鼻祖母,當真公平嗎?”
“既然決定要做世人所不能容忍之事,就要有承擔相應后果的覺悟,否則與懦夫何異?而你的鼻祖父似乎恰好就是這樣一個懦夫。”
“你說什么?!”孟攖寧勃然大怒,扭著身就要往沈盈缺身上撲,整張胡椅帶動著跟她一塊顫動,險些要翻倒。
“我的鼻祖父若是懦夫,你的未婚夫婿又算什么?自己中了毒,卻讓你來幫他找藥。洛陽是什么地方,他就這樣心安理得地讓你一個人過來,半點不擔心你的安危?只怕在他心里,你連那朵蓮花里的一粒蓮子,一只花蟲都不如!”
“我來替他尋藥,自然是因為我知道,倘若中毒之人是我,他也會不惜一切代價,為我尋遍天下良藥。別說只是一個小小的洛陽,便是羯人的皇宮、漠北的王庭,他也是說闖就闖,沒有半點猶豫!”
沈盈缺霍然從椅子上站起,捏著拳頭,凜然睨視于她。
“世間真摯之心,多是以同等的真心換來的。但凡當初,你鼻祖父有一點你鼻祖母為心愛之人舍身換藥的勇氣,他們之間的結果或許就會不一樣。你們孟氏也不必藏頭縮角這么多年,連光明正大反駁那些詆毀你們祖上之人的資格都沒有。我與我未婚夫婿的感情如何?更輪不到了你們孟氏一族來評價!”
“倘若孟娘子一直都是這種態度,那接下來的合作也沒必要再談。今日對話也到此為止,山高水長,祝孟娘子好運,我們就此別過,不必再相見!”
說完,她便轉身朝大門而去,直到身影完全消失在院門之后,也沒有回過一次頭。周時予和邱成互相交換了個眼神,給孟攖寧松綁,也追著沈盈缺離去。
偌大的庭院,很快就只剩下孟攖寧一人,坐在殘陽斜照的赤紅光線中,怔愣出神。
連繩索已經解開,都不曾覺察。
*
“郡主覺得,這樣的激將法當真有用?”
回程的車駕上,周時予憂心忡忡地問沈盈缺,“那姓孟的小娘子看著嬌弱好欺,心志卻格外堅定,許多沙場悍將都比之不過。奴婢擔心她真就聽了郡主的話,與咱們分道揚鑣,那咱們可就虧大了。”
沈盈缺微微一笑,寬慰道:“世上不會有萬全之策,我們只能盡力而為,放手一搏。至于結果如何,就要看天意了。不過也不是全無希望。”
周時予豎起耳朵聽。
沈盈缺湊近道:“孟攖寧應該是打探到了寶庫所在之處,但僅憑她一人之力,很難進入,所以才遲遲沒有下文。是以她也需要我們的幫忙,之所以跟我們扯這么多,也不過是想從我們這里多占些好處,譬如找到那朵蓮花后該怎么處理?是由她直接帶走,和她的鼻祖母合葬;還是交由我們先去救人,余下的殘花再由她帶回去埋葬。她身為了塵禪師的后人,自然是不希望蓮花有損,但若是想借助我們的力量,這花就注定不可能再完整。”
周時予恍然大悟,“所以咱們現在就是在跟她博弈,看看誰能堅持到最后。”
沈盈缺露出一個贊賞的笑,“眼下咱們已經確認,左黎王留下的那個寶庫確實存在,且還與拓跋滋有關,找到它只是時間問題。有孟攖寧幫忙,咱們固然能方便許多,但沒有也無所謂。可對孟攖寧來說,這一切可就不一樣了。”
“她人微力輕,寶庫進不去就是進不去,只能守著那個地方干著急。”周時予幸災樂禍道,終于為適才孟攖寧羞辱蕭妄的事,狠狠出了口惡氣。
沈盈缺靠著車壁閉目養神,“好壞利弊都已經很清楚,她不傻,知道怎么選于她最有好處。等著吧,這兩天她應當就會上門,屆時我們就能知道她對她的鼻祖父母究竟有多少誠意。”
不出沈盈缺所料,就在他們從景行坊回來的第二天,邱成便領著一身男子裝束的孟攖寧,出現在沈盈缺在洛陽暫居的小院之中。
“虧你能找到這里來。”沈盈缺意外道,“我還琢磨要不要留一個人在你家,方便你尋人。”
孟攖寧斜了她一眼,不客氣地找地方坐下來,接過周時予遞過來的茶,在他不滿的目光中,仰頭灌了一大口,“我雖不知道你是誰,但好歹也是個醫者,知道邱大夫的大名,想找過來并不難。”
沈盈缺撩了下眼皮,“看來的確不傻。”
孟攖寧嗆了一下,驚愕又惱火從茶盞中抬起頭瞪她。
沈盈缺微微一笑,昂著下巴,得逞地在她對面坐下來,不繞彎子,直接開門見山道:“說罷,那座寶庫在哪里?”
孟攖寧抬手制止她,“在說這個前,我要你先跟我保證一件事。拿到十二因緣蓮后,你不許對它有任何毀壞之舉。”
周時予擰了擰眉頭,“你這是何意?我們需要那朵蓮花來救人,如何能不、不……你這分明是在為難人!”
孟攖寧重重一頓手里的茶盞,“那是你們自己的事,與我何干?”
視線轉向沈盈缺,她譏諷地笑起來,“女公子這般聰慧,總能想到法子的,不是嗎?雖說沒有我,你們早晚也能找到那座寶庫,但卻要花費許多時間,且不一定有我長年累月來收集的消息完全。兩廂比較起來,女公子應當分得清孰輕孰重。”
沈盈缺瞇起眼,再次打量面前的人。
那日離開景行坊,她就知道,孟攖寧一定會來找自己,但也一定不會就這樣簡單地答應自己,自然還有其他條件。果然,還是要在那朵蓮花上做文章。“毀壞”一詞用得還真微妙,怎樣叫“毀”?拿來制藥算不算“毀”?很難說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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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這種文字游戲,不算完全反對他們拿那朵蓮花救人,但也沒完全同意,具體如何,全看她拿到花之后要怎么解釋。
這個孟攖寧,還真比她想象中還要難纏。
“孟娘子的顧慮我清楚。”沈盈缺道,“但這條件未免太過強人所難,恕我不能答應。”
周時予跟著在旁點頭如搗蒜。
孟攖寧抬眼看了看她,又側眸瞥了瞥旁邊的周時予,輕輕一笑,從懷里摸出一張布帛,放在兩人中間的高腳胡桌上,展開,“這就是那座寶庫的內部輿圖,占地不大,但卻機關重重,稍有不慎就會一命嗚呼。先前不是沒有人曾經找到過它,也有不少賊匪打過里頭寶物的主意,身手還都不錯,那位太行巨盜,女公子聽說過吧?”
沈盈缺點頭,“就是那個江湖上號稱‘上天下海,飛檐走壁,無所不能’的大盜吧?略有耳聞。說是這普天之下,只有他不想要的寶貝,沒有他拿不到的。但凡他看上眼,哪怕是宮廷重地,護衛重重,他也能如入無人之境一般,輕松將東西拿到手。”
“前兩年,臺城里頭就丟失了一件天竺國進貢的玉葉錦襕袈裟。現場沒留下任何腳印之類的線索,連四面的門窗都是從內部上的鑰,一只蒼蠅都飛不進去,可袈裟還是不翼而飛,只有一張太行巨盜的手書,說他沐浴佛音已久,對這件袈裟深感好奇,想借來穿戴幾天,感受一下佛祖的無上妙法,這一‘借’,就再沒有音訊。陛下勃然大怒,命羽林軍親去追回,還將建康城封鎖了半個多月,可仍舊一無所獲。最后這件事也成了宮廷禁忌,不可再提。”
孟攖寧譏笑,“這倒是蕭庭慣愛使用的遮羞手段。若是他們肯來北邊走一走,看一看,應該就會發現,那位令他們頭疼不已的太行巨盜,就折在這座寶庫的機關之下。”
“拓跋滋命人偷偷將他抬出寶庫,丟去亂葬崗的時候,他身上就穿著那件寶貝袈裟,只不過被機關破壞得太狠,還浸足了血水,沒了價值,否則拓跋滋早把它扒下來,收作他的私藏。我這份輿圖就是t?從他尸體的胃里挖出來的。”
“連那位無所不能的太行巨盜,都不能從那座寶庫全身而退,女公子覺得自己有幾條命,能和那座機關重重且還從未現過世的寶庫博弈。”
沈盈缺沉默下來,目光落在輿圖上,神色凝重。
孟攖寧淡笑,將輿圖收回來,折疊好,塞回到衣襟下的暗袋里頭,“這份輿圖還只是其中一半,另一半我藏在了一個只有我自己知道的地方。就算女公子身邊高手如云,能將我制服,奪走我手里這半份,也斷然別想找到另外半份。”
沈盈缺嗤笑,“你倒是警惕得很。”
孟攖寧淡然擺手,“行走江湖,缺什么都不能缺防人之心。是放下所有僥幸的心思,答應我的條件,坦誠地與我合作;還是就此分道揚鑣,當我們從來沒見過,全在女公子的一念之間。”
沈盈缺攥緊手,臉色越發難看。
周時予緊緊捏著自己的手,在心里把孟攖寧祖上十八代全都罵了個遍,很想要這份寶庫輿圖,但又不想答應這個滿是陷阱的條件,求助地看向沈盈缺。
沈盈缺自己也是萬般糾結,低頭僵坐在胡凳上,良久都一言不發。
思緒如風,一忽兒整個腦海里都是那場即將到來的洛陽之戰,一忽兒又想起蕭妄前兩世毒發身亡的慘狀,她終是沉出一口氣,艱難地開口:“好,我答應你。”@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