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一世(四)
沈盈缺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嚇到,張著嘴巴,怔怔望著面前的人,好半天都說不出來話。
直到手腕被他掌心火一般的溫度刺痛到,她才倒吸一口涼氣,回過神道:“沒人讓我過來,我就是、就是……呃……”
她咬著唇,不知該如何往下說。
這個理由本來就有些難以啟齒,能強迫自己來到這里,已經耗費了她全部勇氣,現在要她在這種情況下說出來,還是這么近的距離,真還不如直接挖個坑把她埋了。
蕭妄瞧出她的窘迫,揚了下眉,有些意外,“自己要過來的?”
沈盈缺臉頰微熱,艱難地點了下頭,“庖廚新制的棗泥山藥糕,味道還挺好,我吃不完,就送一些過來,給陛下嘗嘗!
她舉起食盒,擋在兩人中間,巴掌大的t?小臉完全藏在食盒后頭,藏起所有窘迫和尷尬。
蕭妄不禁想起不適應新環境而躲在角落“喵喵”低叫的小奶貓,心里沒來由地放軟,下意識地將原本已逼至袖口的防身暗器重新往袖子里藏了藏,接過食盒,勾在她面前晃了晃,含笑道:“謝了。”便松開她的手,轉身往內寢方向去。
態度懶散閑適,和平常無甚兩樣。
然微微趔趄的步伐,還是將他身體里的虛意暴露出來。
想起適才那股如山一般籠罩在她身上的異常熱意,沈盈缺摸了摸額上猶存的汗珠,擔憂地跟上去,“陛下可有哪里不適,要不要去請醫侍?眼下春寒料峭,發起熱來可不是玩的!
蕭妄淡淡道:“不用!
繼續往那張案牘已經堆山填海的書案邊去。
——宮傾剛閉,朝野上下都要極不穩定,事事都要他操心,更別說大江北畔聞風而來、對南朝虎視眈眈的羯人。
沈盈缺皺眉,往前追了兩步,繼續勸:“莫看只是一點高熱,傷不了身,若不及時把熱退下去,任由它肆意下去,難免會危及性命!
蕭妄仍舊不放在心上,“不會的,你多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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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盈缺眉頭擰成麻花,在他快要達到書案的時候,一步上前,擋住他去路,朝他叉腰怒吼:“怎么就‘多慮’了?是這么熱的體溫,我感覺錯了;還是這么搖晃的步子,我看錯了?陛下要這么不把自個兒的身子當一回事,何必還費盡心機去搶奪這天下,直接單槍匹馬沖到羯人老巢,跟他們比角抵戲,不是更加有魄力?”
蕭妄一愣,顯然是沒想到有人敢這樣跟他說話,瞇起眼上下打量她一番,他似笑非笑道:“你倒是當真一點也不怕我,就不怕把我惹急,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似是要驗證這句話,他跟著往前邁了一大步,高挑的陰影宛如一面巨大的幕布,瞬間將她團團籠罩。琥珀色瞳孔在逆光中漾起一縷縷游絲般的紅光,像荒原深處靜靜蟄伏的狼,隨時都會撲上來,咬她一口。
沈盈缺下意識就要往后退。
轉念一想自己今日來這尋他的目的,又咬緊牙關,停住后踅的腳尖,“哼,我有甚好怕的?大不了就是一死,本來我也不該再繼續活在這世上。若是能氣一氣你,為自個兒報仇,那也算死得其所!
蕭妄眼皮一掀,默默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扯唇失笑道:“原來你打的是這個主意……”
“什么?”沈盈缺歪著腦袋,沒聽清他在說什么。
他似乎也沒打算跟她多做解釋,低頭挑開梨花木食盒的頂蓋,從里頭拿出一塊尚還泛著熱氣的山藥糕,塞到她口中,嗓音清冽懶散,“不是高熱,死不了人,你就甭操心了。真要這么閑不住,就把自個兒照顧好。華林園住不慣,就回去住辰芳殿。辰芳殿也不喜歡,就上內廷司自個兒挑,宮里宮外,別院行宮,那么多地方,總能讓你滿意的。只一條,離水遠一點,大冷的天,我可沒興趣三番五次到水里頭撈人!
*
于是沈盈缺就這樣被拎了出去。
沒有任何回旋的余地,就這樣非常直白明了地被丟了出去。
關門前還十分貼心地提醒她,眼下已經入夜,宮門馬上就要下鑰,她要再不回去,繼續留在他寢殿里面,就不是要考慮去哪里住的問題,而是該琢磨封個什么位分,她若不想一輩子都跟他這個謀朝篡位的亂臣賊子綁死在一塊,就撒開腿趕緊跑,免得他一時間頭腦發熱,真動念頭娶了她。
離開前順便幫他把院里那幾株剛移栽過來的鳳凰樹樹苗澆了,那幾個新調上來的內侍粗手粗腳,總沒辦法做到讓他完全滿意。要是到了夏天花沒開出來,或者開得不夠好,都是她的責任,他還是一樣得娶她,讓他們綁死在一塊,叫她好好反省。
這王八羔子!
不過……這是不是也說明,自己的名字出現在選秀名單上,并非他的意思,而是別人動的手腳?
會是誰?
又出于什么目的?
自己不過一個前朝舊人,沒了天禧帝他們給她撐腰,就是風中一縷飄絮,水里一點浮萍,還有什么值得他們這樣算計?
沈盈缺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也懶得去管,橫豎現在選秀之事已名存實亡,她沒必要再放在心上,只要蕭妄腦子不進水,就不會看上她。她只消靜下心來,好好琢磨自己今后的出路就成。
十歲之前,她有阿父阿母為她提供庇護,十歲之后,又有天禧帝和蕭意卿替她安排將來,她只要乖乖聽著就好,無需多動腦筋。
細算起來,這還是她第一次,憑自己的意愿謀劃自己的未來。
該怎么辦?
又能怎么辦?
若只有自己一個人,她也就放棄掙扎,躺在屋里聽天由命。但現在秋姜和白露都已經回到她身邊,她可不能再如此墮落下去,哪怕為了她們倆,她也得好好為自己謀劃一番。
蕭妄為了讓她好好活下去,以便溫水煮青蛙,一點一點從她嘴里套出天禧帝他們的下落,還真是煞費苦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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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盈缺揉著抽疼的額角,無奈地嘆了口氣。
*
接著又是一段難得的太平歲月。
沈盈缺窩在結綺樓,每天不是和秋姜一塊打絡子,就是跟白露一起在湖邊喂魚,聽不到外頭的閑言碎語,也看不到無關人士的指指點點,日子過得越發舒閑。
以前怎么苦修都學不會的貴**雅,現在都自然而然融入她言行中,哪怕對著銅漏壺發呆,也能托個香腮擰個纖腰,郁郁凝視間猶如一幅濃淡適宜的水墨仕女圖。
宮人內侍們從旁邊路過,都忍不住駐足欣賞。
有一回人聚得太多,你推我搡,都有人掉湖里去,“呱呱”驚起大片鷺鳥。
先前嫌她生于邊地、性情粗野的世家貴女,也都紛紛開始效仿,學她鈿額懶髻,仿她斜陽泛舟。胭脂般的晚霞暈染在她白皙如玉的天鵝頸上,靈動瑰麗,恍若織女新織的羽衣,她們還頗有詩意地給它取了個名兒,叫“披霞妝”,不過一日,就傳遍整個建康城,連三吳之地都跟著盛行開。
原以為自己以后的日子,大約就是在這樣平淡細膩的瑣碎中,一點一點過完。
卻不料一日夜半,沈盈缺梳洗完,正準備安置,門外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叩門聲。
開門一看,原是御前那位總管內監,蕭妄的心腹,周時予。
他喘著粗氣囫圇行了個禮,焦急地同她解釋道:“陛下舊疾突發,想見郡主,可否請郡主移步太極殿一敘?”
沈盈缺頗為驚訝,不懂是什么舊疾,居然嚴重到這個地步?也不知蕭妄為何要見她?但還是換好衣裳,匆匆趕了過去。
蕭妄仍舊歇在太極殿西堂。
只不過這回,寢殿里明顯多了一股濃重的藥味,酸苦得光是聞著味兒,就能勾出胃里一陣嘔意。
蕭妄閉著眼,平躺在他的龍榻上,雙眉緊蹙,一動不動,臉色比上回更加蒼白,伸手一探,整個人燙得像個快要燒裂的火爐,額上也全是盜汗。
可偏偏,屋里沒有一個醫侍,連近身伺候的內侍也都被遠遠打發出去,只剩下周時予一個人。反倒是門外多了許多擐甲執銳的侍衛,將殿宇圍得跟鐵桶一樣。
沈盈缺不由惱火起來,“他都病成這樣,為何還不去請醫侍?是要等到他咽氣了,再找一群巫祝過來給他跳大神嗎?!”
邊說邊拔腿往外奔,預備親自去御醫署抓人。
周時予三步并作兩步地沖上去,攔在她面前,訕訕朝她哈腰,“郡主息怒,不請醫侍是陛下的吩咐,奴婢也是奉命行事!
怕她生氣,又趕緊壓低聲音補充道:“陛下這病實有難言之隱,不足為外人道。但請郡主放心,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看著兇險,吃過藥,熬一熬便過去了。驚動郡主實屬不該,只是這回發作得實在太突然,奴婢怕有什么意外,這才請郡主過來坐鎮!
“也無需郡主多做什么,只消在旁邊陪著便可。奴婢已命人在屏風外頭安排好臥榻,方便郡主累了隨時都可躺下休息。有什么吃用上的吩咐,郡主也盡管吩咐奴婢,不必有任何顧慮!
“只要陛下能平安蘇醒,郡主便是奴婢的再生父母,大乾子民的救世英雄。將來郡主無論有什么要求,奴婢上刀山下火海,也一定為郡主實現!
他挺直腰板,抱著拂塵深深一揖。
外頭的t?玄甲衛也立正站好,屈膝整齊朝她跪下。
鏗鏘的甲胄碰撞聲在寂靜的夜色中回蕩,有種無法用語言形容的震撼。沈盈缺握緊手,抵在胸前,急跳的心口久久不能平靜。
“只要在旁邊陪著就好,什么都不用我來做?”她還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哪有這樣治病的?不找醫侍,不喝藥,就讓人在旁邊干坐著。讓她母親知道,還不得揭開棺材板大罵:“庸醫!”
可周時予卻斬釘截鐵,一口咬定:“沒錯,只要在旁邊陪著就好,其他什么也不要郡主操心。出了什么事,有奴婢擔著,萬萬怪罪不到郡主頭上!
沈盈缺心里還是懷疑,但見他如此堅持,可就不與他爭論,點頭答應下來。
周時予松了口氣,連連哈腰致謝,親自下去置辦她留宿太極殿所需的東西,每一件都依著她的偏好來,還給她預備了她一份熱氣騰騰的宵食,全是她愛吃的。
宮里的春夜極是安靜。
除了稀疏蟲鳴在如水的月光里游蕩,就再聽不見其他聲響。
沈盈缺側坐在堆著柔軟地簟的地面上,支頤靠著床榻,無事可做,便低頭打量蕭妄玩兒。
不得不說,老天爺待他真是偏心,明目張膽的偏心,給了他一副高大的身軀,又許了他一身極好的皮囊,縱是這般病懨懨地倒在榻上,也是犀顱玉頰,顏丹鬢綠,宛如一輪放著光輝的明月,直直照耀在人心上,不講任何道理,就是讓人一看便滿心歡喜。
倘若沒有蕭意卿,沒有宮傾那一晚發生的事,她大約也會跟那些迫不及待進宮選秀的貴女一樣,對他心生憧憬。
俊秀英雄,誰人不愛?
可現在……
沈盈缺長長嘆了口氣,拿帕子去揩他額上新滲出來的汗珠,嘴里喃喃自語:“快點醒過來吧,再不醒來,我都覺得自個兒是在這里騙吃騙喝。你救過我一命,我現在還你一命,等你醒來,我們就兩清了,你也不用擔心我整天纏著你!
蕭妄沒動,也沒有回答,仍舊平躺在榻上,睡得昏昏沉沉。
沈盈缺沒法兒,只好說她幼年的趣事,說她摯愛的生長之地——落鳳城。
“……巷口的粥點鋪子是家夫妻店,他家的八寶粥,粟米粥,蝦姑粥,還有雞湯栗子粥,又軟又糯,鮮香撲鼻。我四歲那年,聽到廚房大娘說阿母病了,吃這個粥最好,于是偷偷捧了罐子出去給阿母買粥。那家娘子人好,雖然我拿不出錢,卻還是給我裝了一罐粥?上Э斓郊視r跌了一跤,粥罐摔破了,膝蓋也腫了,我坐在地上看著到處都是的粥,難過得哇哇大哭。”
“阿母聽見哭聲,出來找我,我好委屈啊,粥罐好沉好沉,那條小巷又好像走不完,我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手又酸,腿又累,眼看要到家了卻摔了一地……唉!我越想越傷心,就哭個不停。阿母笑著把我領回去,一面給我擦藥,一面說我是天底下最乖最孝順的孩子。她一直親我的臉,親我的手,我才不哭了!
“隔壁街有間鹵肉鋪,據說他家的鹵湯傳了三代,幾十年不停地加料加湯,便是放根木頭進去,也會很有滋味。每日清晨起灶,濃郁撲鼻的肉香飄出十多里,能從店門口走過而不買鹵味,那可得好大的定力啊!”
“城西的那間香脂鋪又是另一種香氣了,每季采下最新鮮的花朵,蒸煮、晾曬、研磨、調弄……阿母不愛涂脂抹粉,但為了壓住家里的苦藥味,我總會去買些香餅來熏屋子。春日茉莉,夏時芙蕖,秋季金菊,凜冬寒梅,任何時候都能聞到落鳳城的四季鮮妍!
“本來城里還有一間首飾鋪子的,店主是位俊秀的書生,儀態風雅,手藝精巧。他做出來的華勝、鳳簪、珠花……都好看得不得了,城里許多小女娘都偷偷愛慕他。可他卻有個滿臉刀疤的娘子,不但身體孱弱,動輒發脾氣罵人,還不能生育,城里的大媳婦小女娘都替那書生不值。”
“幾年后,書生的娘子病逝了,城里的冰人立馬聞風而動,給他說親,都快把他家門檻踏破。誰知那書生將妻子火化后,就把鋪子關了,帶著妻子的骨灰離開落鳳城。臨行前,他向阿父阿母致謝,因為有他們的庇護,他們夫妻二人才能從戰亂中逃脫,在落鳳城過上安生日子,妻子走得很安心!
“阿父問他去哪兒。他說他要帶妻子去海邊。他妻子一直喜歡大海,偏偏病體受不住海邊潮氣,現在沒關系了。阿母勸他想開些,以后日子還長。那書生卻說,妻子走了,他的心也死了,沒有以后了!
“我那會兒看多了癡男怨女的話本子,聽阿母說起這事后,還以為那書生要去殉情,頓覺人世滄桑,情深不壽,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阿父阿母差點笑彎了腰——原來那書生沒死,只是去海邊,把妻子的骨灰撒入大海,然后就出家做了和尚,每日修繕佛像和廟宇,過得很是平靜。唉,白費我那么多眼淚……”
記憶中的落鳳城,是個四季如春,花海飄漫之地,城里滿是嬉笑怒罵的人間煙火。
每到節慶之時,滿城盛開的鳳凰花枝上,都會掛滿寫有美好祝愿的彩色飄帶。清風吹過,五彩的顏色便翩翩隨風起舞,絢爛而纏綿,像織女用手里的飛梭,一針一針織成的夢。
——那是她眷戀至深的家園,也是她永遠思念的夢鄉,她好想回去,可是再也不能夠了。
她不由用力咬住下唇,眼里一陣火辣辣的刺痛,使勁眨巴眼睛,抬頭瞪著床帳頂上的一枚鎏金香球,不讓眼淚落下來。
耳邊卻突然傳來一道干啞虛弱的聲音:“你說的那個書生……而今就在信安郡爛柯山上的石橋寺里出家為僧……我與那間寺廟的主持是多年老友,你若是想見他,我可陪你去信安郡走一趟……”@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沈盈缺一怔,低頭去瞧,一滴眼淚“啪嗒”,剛好落在蕭妄唇上。
他下意識動唇一抿,嘴角牽出一抹似有若無的笑,無邪又狡黠,“呵,還挺甜的!
第92章 第一世(五)
沈盈缺臉頰一熱,猛地坐起身,怒道:“你……你放肆!”
蕭妄啞著嗓子懟她:“‘放肆’這兩個字,恐怕如今也只有郡主敢用在我身上了。”
沈盈缺一愣,這才想起眼前之人是什么身份,面頰變得更紅,“唰”地從坐墊上站起來,惱火道:“既然陛下已經醒了,那臣女也沒必要再繼續留在這里,這就告辭,先走一步!”
誰知起得太猛,氣血下涌,沖得她兩眼發黑,雙腳泛軟,人搖搖晃晃直往屏風上撞,好在蕭妄及時伸手扶住她,她才不至于摔倒。
“你這小妮子,怎么做什么事都毛毛躁躁?又沒人怪你,急什么,有鬼在追你?”蕭妄半撐著身子,扶她重新在軟墊上坐好,一面沒好氣地數落她。
沈盈缺在榻邊尋了塊寬敞的地方趴好,抬眸從交疊的雙臂上瞪他,“可不就是有鬼在追著我嗎?還是個沒心沒肺、忘恩負義的厲鬼!我再不跑快些,難道要留在原地等著被人家一口吞了?”
蕭妄挑眉,“郡主能不能講點道理?是你先對我無禮,我才開口反擊的。我都還沒生氣,你倒先急上了,哪有這么不講道理的?”
沈盈缺:“哼!我就不講道理,你能拿我怎樣?大不了就是一死,有什么好的呀?腦袋掉了碗大個疤,十六年后還是一個好漢!”
說完就把頭扭到另外一邊,繼續趴著,沒再接過他的話,留給他一個倔強的后腦勺,讓他自個兒悟去。
蕭妄背過身去,對著墻悶聲笑了一會兒,轉回來推她肩膀,“是誰告訴你,我生病了,把你請過來的?”
沈盈缺跟被雷劈中一般用力抖動雙肩,把他的手甩下來,仍舊背對著沒去看他,冷聲哼道:“還能有誰,不就是陛下派人過來尋我的?這里是皇城,是天子的地盤,誰敢忤逆您的意思,不怕被斥責太過‘放肆’,小命都保不住嗎?”
蕭妄嗤笑,“誰不敢?眼前不就有一個嗎?我才說一句,她就有十句等著我,真要計較起來,我都算不清要砍她幾回腦袋。郡主這般聰慧,不若幫我算算?”
沈盈缺怒而回眸瞪他。
蕭妄笑得越發燦爛,嘴巴一咧,都能數清里頭有幾顆后槽牙。
但他也不是傻的,知道什么時候要見好就收,趕在她徹底發火爆炸前,將話頭扯回來,認真道:“t?我沒有數落你,只是想說,以后再遇到這事,就別再來了,太危險。這次是底下那幫人擅作主張,差點害了你,我定會嚴厲責罰,幫你討回來,絕不姑息,保證不會再有下回。”
沈盈缺聽得茫然,不解地問道:“為何你生病,我會有危險?這病難道跟天花一樣,還會傳染?”
蕭妄垂下長長的睫毛,笑容泛苦,“不會傳染,但比傳染還要厲害,你不會想知道的?傊x我遠一些,對你只會有好處,不會有壞處!
沈盈缺張了張嘴,沒有說話,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她竟從他眼里看出幾分無奈和彷徨——這在平時,是絕對不可能出現在蕭妄身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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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嚴重,我可招百草堂的人過來幫忙看看。你知道的,那里聚集了全天下最好的醫侍,無論什么疑難雜癥,統統都能藥到病除,你別怕……”沈盈缺嚅囁道。
蕭妄一怔,像是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么,“你不是一直都很恨我,巴不得我早點死,好幫我那位皇兄撥亂反正嗎?怎么現在……”
沈盈缺咬著唇,垂下腦袋。
這話她自己也解釋不清。
于情,蕭妄是她的敵人,是害她第二次嘗到“家破人亡”的痛苦滋味的罪魁禍首,她日日夜夜都在盼他早遭報應,不該對他存有任何憐憫之心。
可真要按良心來講,他這個皇帝當得,其實還真不賴。登基不過四個月,他就以雷霆之勢,將大乾積年來最大的病灶——士族,收拾得服服帖帖。又借著這些年在軍中積累的經驗,對當前的兵馬制大刀闊斧地改建,很快就為大乾邊防建立起一支強有力的城墻,足可與羯人最剽悍的皇屬大軍相比擬,哪怕現在就著手北伐,也很難落得下風。
讓他做皇帝,的確是江山社稷之福,她沒辦法否認。
可要她當著蕭妄的面大大方方承認,那也是萬萬不可能的。
“陛下誤會了,我不過是在還陛下上回從湖里將我救上來的恩情。等還清了,該報的仇還是要報的。”
蕭妄高高抬了下眉梢,興味地打量她。
沈盈缺也徑直回視他的眼,沒有半分畏懼和避讓。@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也不知這樣僵持了有多久,蕭妄先笑出來,搖著腦袋無奈道:“罷,都隨你,你高興就好!
沈盈缺極輕地哼了一聲,沒有接他的茬兒,只想著剛剛他醒來后說的第一句話,心里有些好奇,低頭扣著床褥上的繡線,狀似無意地問:“落鳳城的那個書生,陛下是怎么知道的?我可沒聽說,他在外頭還有什么親人朋友!
蕭妄直白道:“很簡單,因為我也去過落鳳城,還在那里住過一段時間。你父親親自收留的我,還當過我師父,我這一身兵法武藝,有一半都是從他那里學來的。習武受了傷,也都是你母親幫我治的。你那時候才三歲,跳起來都夠不到我腦袋,對這些大概都沒印象了吧?”
沈盈缺瞪大眼睛看著他,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么,一句“不可能”本能地就要脫口而出,卻透過他似笑非笑的臉,隱約窺出幾分久違的熟悉感,當即屏住呼吸。
“你是……你是……”
蕭妄笑了笑,抬手揉了揉她腦袋,眉眼溫柔道:“之前送你的仙音盒,聽說被羯人放的火燒沒了,你還因為它哭了好久?小傻子,一個木頭盒子而已,有什么好哭的?改天我再送你一個更好的,你想怎么折騰就怎么折騰,壞了就再做,膩了就丟掉,怎么舒服怎么來,別怕。”
——這是一句極有力的承諾,自從阿父阿母過世之后,沈盈缺就再也沒有聽到過。
她承認,天禧帝他們待她都是極好的,說句“視如親女”也不為過。可到底是“如”親女,并非真的親女,又是這樣一個尊卑界限分明的環境,要想他們像尋常百姓人家一樣,對她毫無邊界地寵愛,簡直天方夜譚。她也從來不敢奢望,能衣食無憂,呼奴引婢,就已很是知足。
可現在卻有人告訴她,她沒必要顧慮。
哪怕住在宮城,哪怕被封為郡主,哪怕一言一行都有千百雙眼睛盯著,她仍舊可以像所有尚且還在父母膝下承歡的尋常人家子女一樣,放肆,驕縱,任性,無所顧忌,只憑她喜歡,出了事,有人幫她擔著,別怕。
她鼻尖忽然泛酸,眼淚不自覺便落了下來,咬著唇瓣拼命忍住,聲音卻充滿哽咽。
“所以宮傾那天,你明知我放走了你最想抓的兩個人,也沒有殺我,也是因為我阿父阿母,你在報他們的恩?”
蕭妄微微一笑,朝她點了點頭,“篡位之事,我有我的道理,你也有你的看法,我沒辦法改變,也沒打算同你解釋太多,這點我很遺憾。但令尊令堂曾經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不能忘,你若實在瞧不上我的做法,大可來取我性命,我絕不阻攔,就當還你父母一條命!
沈盈缺嚇了一跳,全沒想到會有這樣的回答,一時怔忡不知該如何應對,回想他承認之事,心里又莫名泛起一陣酸,像泡在鹵水里。
奇怪。
明明早就已經猜到,那日他肯放自己一馬,定是有其他隱情。
不是有她未曾知曉的恩情,束縛住了他的手腳,就是他本人實在太過自負,不屑對一個無權無勢的弱女子下手,反正絕對不可能是外頭傳的、所謂的情愛,她究竟在難受什么?
真奇怪。
*
那晚過后,蕭妄身上的高熱便退了許多,可以照常下地,也可以正常上朝,不會再無緣無故昏迷不醒。甚至還有力氣責罰周時予假傳圣旨之事。
在沈盈缺看來,這點委實沒有必要,也太過苛刻。
畢竟事急從權,她能理解,況且自己一沒累著,二沒損失,還在太極殿得了周時予頗多照顧,這懲罰就顯得更加沒事找事,畫蛇添足。
然蕭妄卻堅持不肯免除。
周時予自己也覺該死,一個勁地對她說:“是奴婢考慮不周,未曾站在郡主的立場,為郡主著想。倘若真因奴婢一己私念,叫郡主被陛下給……奴婢該如何向征北將軍喝月夫人交代?該罰,真該狠狠罰!”
說得沈盈缺一頭霧水。
但人家既然愿意挨罰,她也無話可說,事后給他送去一罐百草堂秘制的外敷膏藥,便算盡了人情。
至于蕭妄的身子恢復得如何?
沈盈缺原本以為,應當是不錯的,畢竟都能跟正常人一樣下床做事了,可那日她無意間觸碰到他的手,被一股刺骨的寒冰之氣凍得渾身激靈,她才驚覺自己大錯特錯。
以為是那天晚上,她把窗戶開得太大,叫他吹多了冷風,受了寒,她忙要請御醫過來看看,彌補自己的過錯。
蕭妄卻擺手說:“不必,一切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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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是怕她多問,他又趕在她張嘴前搶先開口,轉移話題:“過幾日,我要去覆舟山上的湯泉行宮小住一段時日,你可愿與我一道同往?那日你提到的那位出了家的書生,我已經命我在石橋寺內做住持的那位好友將他領來,莫約再有兩日就能抵達建康。宮里敘事不便,去湯泉行宮就便宜不少,你可想去?”
沈盈缺當然想,想極了的想。
來都城這么久,她從來沒有去過那座覆舟山,更別說山上那片湯泉。宮傾之事發生后,她更是提心吊膽,惶惶不可終日,眼下終于有機會能出去放松一下,她自然滿口:“好好好好好。”
前后準備了十來日,一行人便大車小車往山上去。
正是人間四月天,山上一派草長鶯飛,蜂蝶戀香,生機勃勃。
沈盈缺一到地方,就拉著秋姜和白露四處轉悠,時而逗鳥,時而撲蝶,像只不知煩惱憂愁為何物的小小雀鳥,只有庖廚散出的飯菜香,才能讓她乖乖回來。
有時候還會滾出一身泥,跟土里頭剛挖出來的蘿卜一樣。
看得海粟大師“咯咯”直笑,抖著指頭揶揄她:“這是給自己請來一個祖宗?陛下以后可有福了!
沈盈缺兩耳通紅,腮幫吹鼓,很想直接懟回去,但礙于人家的身份,又不好意思張這口。
蕭妄就不客氣多了,“朕一直都是有福之人,只不過阿珩來了,朕的福氣比以前更增加了一些罷了。大師與其在這里給別t?人看相算命,扯一些有的沒的,不如去秦淮河邊鉆個火圈,碎個大石,哄那些不缺錢的世家子把腰包捐出來,充作北伐的軍餉,也算為天下蒼生做貢獻了。否則你砸壞同泰寺里那枚歷史悠久、做工精湛,還飽含佛法的鎮寺菩提木魚所虧損的功德,就真的沒辦法償還啦。”
海粟大師臉黑如三天沒洗的灶臺,當場學會了江湖上失傳已久的獨門秘技,一指禪加獅子吼:“我再說三十九遍,那木魚不是老子砸壞的,是智能老兒自個兒弄壞的,他怕被佛門怪罪,所以栽到老子頭上。他才是真的有損功德,老子沒有揭穿他,合該立地成佛,功德無量!
只得蕭妄冷冷拍開那只快要戳到他鼻尖的食指,以及他從齒間擠出來的、極其不屑的一聲:“哦!
海粟大師:“……”
去你丫的!
于是當天晚上,沈盈缺很愉快地看到大家食案上都多了一道葷腥,以兔肉為主,以狐皮裝盤,取名“狼心狗肺”,怒氣之重,怨念之深,若是山里有什么靠吸食人間怨氣為生的妖精鬼怪,這一晚上怕是能保它們長胖三斤。
沈盈缺笑得花枝亂顫,雖沒食那道“狼心狗肺”,但也吃了個肚皮滾圓,回屋都沒辦法安然入睡,索性披上衣裳,去園子里消食散心。
不知不覺,人便走到了那間位于一座小山斷崖上的木柞小院。
月圓,燈暗,風歇。
一切都顯得那么安靜,只剩下當中那棵系滿紅箋的鳳凰花樹,在月光里搖曳生長,開出一簇又一簇赤紅的花。
蕭妄不知為何,也沒有睡,拿著一管洞簫,坐在崖邊一處圍欄上,支腿靜靜地吹。夜風撩動他衣角,整個人美好得像一幅女媧娘娘親自提筆蘸墨畫成的畫。
沈盈缺心頭一陣怦然,像是被山下那條大江急急拍打一般。
“見過那位書生了?”蕭妄看見她來,放下洞簫問。
沈盈缺愣了片刻,想起他說的是誰,忙點頭如搗蒜,為自己方才的失態微微羞紅了臉,“見到了,瞧著過得還不錯,就是瘦了些。以前他家娘子還在的時候,他雖三天兩頭挨罵,但吃穿上從來不愁,人長得也圓潤,不像現在,瘦得都只剩一把骨頭了……”
蕭妄哂笑,“還不都是他自己選的?他娘子病逝的時候,他還不過而立,大可出去闖蕩一番,為自己謀一番事業,偏他要放棄大好年華,為了一個女人,在一座廟里坐困愁城,了此殘生,聽說還是為了給自己和那女子求一個來世,哼,簡直愚不可及!若不是你心里惦記,這樣的廢人,我是斷斷不會召他過來,玷污我的地盤的!
沈盈缺心頭一訝,全沒想到他竟是這么個想法。
然轉念一想,他也是年近而立,身邊還空無一人,好不容易辦個選秀,最后也不了了之,可見是個野心極重,眼里只有萬里河山,分不出半點余地給什么情情愛愛的,怕是要孤獨一生。
沈盈缺心里無端松了口氣,又隱隱涌起幾分失落,撇嘴白他一眼,陰陽怪氣道:“是是是,陛下日理萬機,我們這些紅塵俗人自然比不上。不過也好,這樣一來,咱們大乾北定中原的宏偉藍圖,總算有希望了。還望陛下千萬牢記今日之誓言,專注自己應做之事,莫要為多余的人物雜念擾了道心,誤了大乾南北統一的大業。阿珩在此為江北留守百年的父老鄉親,提前向陛下道一聲‘謝’了!
邊說邊拱手執禮,一揖到底,表情怪異,分明是言不由衷,譏諷非常。
蕭妄忍不住嗤笑出聲,道:“你啊……”
倒也沒多怪罪,只仰頭望著鳳凰樹冠上隨風縹緲的片片紅箋,神情悵然:“你若經過我自幼經歷過的事,就不會再對這些紅塵中的癡纏情愛,抱有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了……”
“你說什么?”沈盈缺沒聽清楚。
蕭妄笑笑,搖搖頭,沒有回答,轉著手里的洞簫,有意扯開話題道:“說到這,今歲你已及笄,也到了該嫁人的時候。我既承恩于你父母,自然要為你好好考慮?捎兄幸獾娜诉x?原先那個不用考慮了,他不配,除非你腦子長了泡,或者我死,否則你們絕無可能!
沈盈缺雖不敢說自己對蕭意卿還有多少感情,可到底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如何聽得了這話?當場便開腔懟回去:“那阿珩就好委屈陛下,先死一死了,等我和謹美喜結連理,共擔天下,我定攜滿堂子孫,去為你這位先帝好好燒上一炷香,感謝你為了我們一家的幸福,舍生取義!”
蕭妄冷眼瞪她。
她也睜大眼睛瞪回去。
兩人你來我往,互不相讓,此時無聲勝有聲,末了終是因眼睛瞪久了太干,暫時熄火,約定改日再戰。
許是今夜月色太美,撩人心魄,沈盈缺仰頭看著,不由感嘆出聲:“其實情愛真的沒有陛下想得那般可怕,陛下完全可以走出一步,試試看,沒準會有意外之喜呢?”
蕭妄冷嗤,“那大約要等到羯人拱手將北邊的失地還給我們了。”
沈盈缺“噗嗤”笑出來,沒好氣地嗔了他一眼,嘆道:“好了,我不多管閑事,陛下照自己心意來就是,自個兒開心最重要!鞭D而又問,“所以陛下主動提出為我擇婿,也是為了報我父母之恩?”
蕭妄揚了揚劍眉,“不然呢?”
沈盈缺低頭嘆了口氣,故**嬌地道:“陛下何必回答得這么快?剛給我留一些幻想不好嗎?也太不識趣了……”
蕭妄猝不及防被自己嗆到,卻是顧不上咳嗽,直著眼睛不可思議地看她,眼珠都快跌出眼眶。
沈盈缺朗然笑出聲,揩著眼角溢出的淚花,上氣不接下氣地道:“逗陛下玩的!別當真。原本我還不信,就陛下這長相,怎么可能沒有跟小女娘風花雪月過?涩F在嘛……”
她摸著下巴,煞有介事地上下打量他,咋舌感嘆:“沒想到竟真是一個純情兒郎,嘖嘖嘖——”
蕭妄臉頰微紅,見慣了小女娘對他趨之若鶩,他從來不放在眼里,還是平生頭一回生出這種被人調戲之感,當場沉了臉,擼起袖子,要去捉那罪魁算賬。
沈盈缺趕忙躲到鳳凰樹后頭,朝他吐舌,“陛下龍驤虎步,胸吞萬流,居然跟我一個小小女子,真不知羞。改日你若真遇上心儀的女子,娶她為后,我定第一個向她告狀,讓她好好教訓教訓你!”
說完,就腳底抹油,溜之大吉,堅決不給他反擊的機會。
蕭妄又好氣又好笑,叉腰盯著她的背影,兩排銀牙都能搓出火星,看著看著,又莫名笑出了聲,唇角飛揚,仿佛每月初旬冉冉升起的新亮月牙,清雋又動人。
說不清為什么,心里就是暖暖的,像寒冬臘月曬飽了太陽,四肢百骸充滿力量,都能聽見血管里冰封許久的血液重新開始流動的聲音。
就像他也不知道為何,聽到那句“遇上心儀的女子”,腦海里突然就冒出一個念頭——
如果是她,情愛或許當真可以沒那么可怕……
人跟著就有些心猿意馬。
待發現自己都在琢磨一些什么下流之事,他自己就先嚇了一跳。
第93章 第一世(六)
山中歲月長,置身其中,時光仿佛都跟著凝滯。
沈盈缺久違地擺脫了拘束的常態,每日不是乘著涼竹轎子,滿行宮地觀賞景致,就是戴著帷帽去,后山采摘鮮果;日常吃的是現摘的蔬果,和剛打下來的山野風味,以及一些連名字也叫不齊全的林中菌菇,翻著花樣入菜,味道鮮得能讓人把舌頭都吞入腹中。
更要緊的,還是行宮里的那汪神奇泉眼,自當年的地動之后,那里便常年不歇地“咕嘟”往外冒著溫泉,在溫騰騰的水面上漂一個木制托盤,再放上用冰涼涼的井水湃過的水果和蜜酒,每日去泡上半個時辰,直叫她從頭發絲舒服到腳趾頭。
沒有旁人的閑言碎語,也不用刻意提防不知何時何處就會冒出來的明槍暗箭,幾天下來,沈盈缺只覺自己到了人間仙境,全身的骨頭都松散開來,哪怕一直住在這里不回宮也沒什么。
蕭妄似乎也有這想法。
引她見過那位書生后,他也沒急著催她回去,讓她安心在這里玩鬧放松,還讓人把政務送到行宮里處理,閑暇了,便教沈盈缺t?騎馬,帶她到林子里打獵。
京郊有片獵場,正值萬物復蘇之際,猶適春狩,聽說年初那會兒還有人在里頭看見了野馬群,成群結隊地在風中奔跑,沈盈缺頗感興趣,蕭妄便空出一天,專門帶她去游獵一番。
天高,云低,風淡,仿佛伸手就能夠著云團。
沈盈缺勒馬停在高崗上,一面聽蕭妄介紹這片獵場,一面眺望遠方縱情馳騁嘶鳴的野馬群,深埋心底的將門之血蠢蠢欲動,由不得攥緊韁繩,朝蕭妄抬抬下巴。
“難得今日有空,咱們也來比試一下騎術,如何?”
蕭妄挑眉,漫不經心地揉著胯/下神駿的耳朵,道:“讓你先行。”
沈盈缺翻了個白眼,“哼,稀罕你讓我!”
高高揚起手里的馬鞭,照著他座下駿馬狠狠抽下。
馬兒登時揚起兩只強健的前蹄,嘶鳴一聲,朝著前方寬廣的草場狂奔而去。
沈盈缺也夾緊馬腹,如離弦之箭一般追上去,很快就與他并駕齊驅。
長風獵獵,衣發飛揚,她放下宮里的金科玉律,撿起幼年在落鳳城時久違的恣意與瘋狂,縱情馳騁天地間,像最自由的風,呼嘯山野,身上每一滴血、每一根神經都在叫囂:“痛快!”
然蕭妄到底是沙場上浴血拼殺出來的悍將,騎術極精,幾乎已經達到人馬合一的高境界,和沈盈缺一個初學之人比試,就跟逗孩童一樣。
沒多久,她支撐不住,慢了下來。
“罷,這回我認輸,待我再磨煉些時日,改日再戰!
沈盈缺擦著下頜滴落的汗珠,拽緊韁繩停下馬,話雖這么說,人卻還有不服,小嘴噘得老高,都能掛油瓶。
蕭妄哈哈一笑,寬慰道:“阿珩不必難過,你才學幾天,就能追我至斯,可見天賦異稟,假以時日,定能成大器!
沈盈缺不客氣地翹起小下巴,“那是當然,也不瞧瞧我是誰?”
蕭妄下巴翹得比她還高,“確實,畢竟名師出高徒嘛!
沈盈缺嘴角抽了抽,笑瞇瞇轉頭看他,“你少夸自己一天會死嗎?”
蕭妄也笑瞇瞇轉頭看回去,“不會死,但會渾身難受。為了不再打擾半夜煩擾阿珩來我榻前侍藥,就讓我夸一夸吧。”
沈盈缺:“……”
“怎么沒把你夸死?”她翻了個碩大的白眼。
縱馬奔了這么久,腿又酸又痛,身上也出了不少汗,衣裳都貼在了身上,黏糊糊的,很是不舒服,她便想找個地方洗把臉。
蕭妄想起過來的時候,曾路過一片水澤,便道:“我陪你去吧!鳖I她折回去,在生滿水蘆的岸邊找到一個可以落腳的地方,招呼她下馬。
沈盈缺蹲在水邊,掬手往臉上潑了把水,洗去汗塵,又取出隨身帶的手帕,仔細擦拭。
清風徐來,臉上水珠片片冰涼,她手搭涼棚,瞇眼望著頭頂碧藍的蒼穹,前方水草如茵,野鷺游蕩在蘆葦中間,風景異美,心曠神怡。
她不自覺便看得有些癡了,忽然聽到身后傳來一道古怪的雜聲,仿佛有什么東西在打架,且夾雜著粗糙而兇狠的嘶叫之聲。
她循聲轉頭,赫然看見就在身后幾十步外的地方,竟又出現了幾頭野馬。
其中一頭身形稍小,應是雌,還有兩頭雄馬,一頭白,一頭黑,正相互踢打撕咬,往這邊跑,打得甚是激烈,儼然一對死路冤家,不把對方咬死便不罷休!八凰弧钡膭屿o驚得岸邊鷺群紛紛振翅飛起,逃離而去。
一陣兇狠無比的相互攻擊過后,白馬不敵,敗下陣來,耷拉著一只被咬得鮮血淋漓的耳朵,狼狽敗退逃走。斗贏的黑馬仰頭嘶鳴慶賀,沖邊上那匹觀戰的雌馬叫了一聲,聲音頗為悅耳,大有獻媚討好之意,全不復方才斗毆時那般嘶啞難聽。
雌馬蹬著蹄子猶豫了會兒,“噠噠”朝它跑來,伸長脖子,親昵地同它擦蹭耳。黑馬頗受鼓舞,縱身一躍,兩只前蹄便搭在了它臀上……@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沈盈缺睜圓了眼,頓時明白方才那一番纏斗是怎么一回事,臉頰倏地飛起紅霞。
偷偷往旁邊瞥。
蕭妄適才也隨她一塊下馬,蹲在水邊洗手,看到這一幕,同她一樣僵在原地。
無聲的尷尬在兩人中間蔓延,沈盈缺直覺頭發絲都開始往外冒汗。想扭開臉,假裝什么也沒看見,脖頸卻像被什么卡住了一般,動彈不得,只剩越跳越急的心,在腔子里鼓起一番燥熱,越跳越熱,越熱越跳,燒得她簡直快要暈厥。
還好這一幕并沒持續多久。
黑馬大功告成,從雌馬身上跳下來,甩著汗濕的馬鬃,高傲地嘶鳴,像是在宣揚適才有多快活。雌馬也沒著急離開,轉回頭繼續和它舔蹭親熱,甕聲回應。
沈盈缺終于緩過來一口氣,慢慢地轉臉,卻見蕭妄也剛好轉過臉。
四目相接,猝不及防。
沈盈缺一時間都忘了該怎么呼吸,只覺這一刻比剛才還要難捱,心里盼著他能趕緊說些什么,把這尷尬的一幕揭過去,偏他只盯著她,一言不發,鬧得她越發焦急。
腦子一熱,她不由喃喃出聲:“這么快啊……”
蕭妄揚了下眉梢,似被她這句話驚到,但也不知發什么神經,居然順著她的話茬低低回應道:“是啊,太快了!
大約是這會兒正好有風經過,又正好往那兩匹馬的方向而去。
黑馬耳朵動了動,扭過頭來,頓時暴怒,右蹄“噔噔”刨地,又發出一陣方才斗毆時嘶啞難聽的咆哮,憤然朝這邊疾沖而來。
蕭妄臉色微變,大喊:“不好!”
一把攥住沈盈缺的手,拔足狂奔。
停馬的地方離這里有段距離,來不及騎了,他只能拉著她往附近一個坡地上跑,抱著她順坡滑了下去,連著打了七八個滾,才終于在一片蔓草叢生的地里停下。
黑馬跑到坡頂,看不見人,憤憤刨著地面,噴了個鼻響,轉身離去。
沈盈缺縮藏在草叢里,雙唇抿直,渾身緊繃,一動不敢動,等馬蹄聲徹底離去,再聽不見,才終于松下兩肩,長長吐出一口氣。
然轉目一看自己現在的處境,這口氣又不自覺提了回來——
適才一番逃難,蕭妄顧不得男女大防,攬著她的腰,將她緊緊摟在懷中。她也沒有反抗,乖乖窩在他懷里任由他抱,因害怕,還抬手摟住他脖子。眼下危機解除,新的尷尬便順著兩人緊貼的肢體,“滋滋”烤出熱意。
沈盈缺身體變得比剛才還要僵,直著眼呆呆愣在那,不知該怎么辦。
想等他先松手,自己再假裝什么也不知道,平靜自然地從他身上爬起來,當這段尷尬從來就沒發生過。
可蕭妄也不知怎么想的,手一直搭在她腰間,半點沒有松開的意思。
片刻,他還收攏臂彎,將她往自己懷里帶。
距離之近,沈盈缺都能聞到他襟口散出的淡淡藥草香,帶著周圍夾雜春泥清香的草汁氣息,混雜出一盞無半點雜質的清酒。清冽醇厚,醍醐灌頂。等余味散盡,還能品到一絲淺淺的回甘。
她輕輕眨了下眼,人微微有些眩暈。
平生頭一回發現,原來跟人對視,居然是這么艱難的一件事,短短的一瞬,像是凝聚了整整一年,可要真讓她看上一年,她大約又會覺得時間短暫,仿佛只過了彈指一瞬。
明明都已經是定過親的人了……
如此僵持了也不知有多久,蕭妄終于率先開口打破沉默,卻是問:“怕了嗎?”
聲音沙啞,像是在努力克制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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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因體內頑疾,冷得像塊冰,然望向她的眼,卻滾燙異常,仿佛天上的太陽,灼得她幾乎睜不開眼。@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沈盈缺霎著眼睫,慌慌錯開視線,心在胸口跳得有些急,出口的話語倒是狂妄:“才沒有。一頭畜生而已,有什么好怕的?弓一挽,箭一搭,我讓它管我叫祖宗!”
蕭妄“噗嗤”笑出聲,語氣懶散又無奈:“我不是在問你這個……”說到一半,又搖頭嘆了口氣,“算了!逼鹕矸鏊饋,拍去她身上的土,牽著她往兩人停靠坐騎的方向去。
回去的路上,兩人沒有再說過一句話,仿佛一切都和從前一樣,沒有任何改變。
可沈盈缺知道,不可能再一樣了。
只是怎么可以呢?
那可是蕭妄。
搶了天禧帝皇位的亂臣,斷了她和蕭意卿婚事的賊子,是她此生最大的宿敵,她怎么可以……
始亂終棄,吃鍋望盆。
連她自己都唾棄自己。
蕭妄似乎也明白這點,之后的幾天不是在書房里批閱奏疏,就是去湯t?泉池泡湯泉,療養身體,沒再找過她。就連吃飯,都有意避開。
這樣也好。
本來就是不可能的事,何必如此執著?一開始就將這段孽緣扼殺在搖籃里,總好過糾纏一番后,才發現是個錯,要離開又斷不掉,只能苦苦煎熬。
可老天爺就是愛這般捉弄她,消停了沒兩天,就再次跟她開起了玩笑。
就在回宮的前一夜,就在她住的這間名叫“是昔流芳”的小院,她見到了一個人——寧無疾——送來了一封字字珠璣的信,來自蕭意卿。
同她說了一個掩埋了數年的驚天秘密,關于落鳳城,關于她父母,也關于蕭妄。
于是好不容易壓下去的難言之隱,又再次掀起驚濤駭浪,一個餓虎撲食,就將她徹底拍暈在礁石之上。
第94章 第一世(七)
寧無疾這人,對于現世的沈盈缺來說并不陌生。
可對于這一世的她,卻是頭一回見。
幾乎是在他翻窗進來的一瞬,沈盈缺就本能地抓起桌案上的剪子,擋在胸前,厲聲質問:“你是何人?來這里做什么?”
余光目測自己到屋門的距離,琢磨若是強行奪門出去,能有多大幾率成功?又或者直接開口喊人,會不會被他一刀斃命?
“郡主莫慌,奴婢沒有惡意。”寧無疾含笑朝她作了個揖,神態不慌不忙,“奴婢姓寧,草字無疾,此番前來,是奉了太子殿下之命,給郡主捎帶口信。那日宮傾,多虧郡主出手相助,他們父子二人才能順利從蕭逆手中逃脫。眼下已經在安全的地方安定下來,身邊皆有護衛,暫時出不了什么大事,請郡主放心!
沈盈缺心口突突地跳,“你是蕭意卿的人?我以前怎么沒見過?”
寧無疾笑,“奴婢并非東宮之人,而是太極殿外的一個內侍,負責灑掃的,平日沒機會出現在貴人們面前,郡主沒見過奴婢也實屬正常。但這令信,郡主應當是有印象的!
他伸出右手,翻腕亮出一枚雕有滴水觀音紋樣的圓形墨玉牌。
正是蕭意卿生母留下的唯一遺物。
沈盈缺呼吸登時收緊,抬眸靜靜看著他,神情越發寧肅。
寧無疾似是知道她在擔心什么,松然笑了笑,寬慰道:“郡主莫擔心,奴婢知道此行兇險,動作可小心著呢,保證一路上沒有驚動任何人,不會給郡主招惹麻煩的!
“是嗎?”沈盈缺不置可否,“會不會給我惹麻煩是小,我只是好奇……天子腳下,御駕親臨,行宮上下不是羽林衛,就是陛下專屬的黑甲衛,守衛森嚴得連水都潑不進來。你能神不知鬼不覺地繞開所有人,安然站在我面前跟我說話,這樣的身手,居然只是宮里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灑掃內侍?可真是稀奇。”
寧無疾揚了揚眉,假裝沒聽懂她言辭間的揶揄,收起玉牌微笑道:“雕蟲小技,何足掛齒?郡主謬贊了。比起這個,郡主難道就不好奇,奴婢今日冒險過來,所謂為何?”
沈盈缺挑眉,“難道不是來感謝我宮傾那日出手幫忙的嗎?”
寧無疾一噎,怨懟地看了她一眼,“郡主要一直這樣說話,可就沒意思了!
“哦?那怎樣才有意思?”沈盈缺冷笑,“只準你跟我打馬虎眼,不許我跟你兜圈子?你這奴仆當得可真有金貴。”
寧無疾臉色陰沉,耐心已然告罄,“看來郡主這段時日待在蕭逆身邊,的確是受了他蠱惑,心智動搖,太子殿下的擔心也不是全然沒有道理!
沈盈缺指尖蜷了蜷,心事被他戳中心事,心里有些發虛,板起臉呵斥道:“我有沒有受人蠱惑,還輪不到你來置喙!
寧無疾笑道:“郡主所言極是,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事,郡主想擁護誰為皇帝,是郡主自己的事,奴婢無權過問。只不過有一件事,奴婢還是想提醒郡主一下,與虎謀皮,終為虎傷,哪怕為了已故征北將軍,郡主也要三思啊!
沈盈缺皺眉,“你什么意思?”
寧無疾唇角扭起一個古怪的笑,緩緩解釋道:“當年落鳳城一役,沈將軍戰死,月夫人身亡,人人都道是羯人卑鄙,害得忠良不得善終。然太子殿下多方調查后,卻發現事情并非大家看到的那般簡單。羯人南犯前,征北將軍是瞧出過端倪,發出過示警,還曾派信使向京口求援,請蕭逆派兵增援一二。然那蕭逆自私自利,為了不讓沈將軍的戰功蓋過自己,竟將書信丟至一旁,視而不見,這才釀成大禍!郡主若是不信,太子殿下還找來了當年的書信,郡主看過之后,心中自會分明!
他邊說邊從袖底摸出一張紙面泛黃、頁角卷邊的細宣,躬身遞到沈盈缺面前。
沈盈缺劈手奪過來一看,果然是一封求救信,上言羯人在關外盤桓已有數日,怕是有強攻之念,城中兵馬糧草準備不足,恐難相抗,若是廣陵王能支援一二,落鳳定能逢兇化吉,遇難成祥。
時過境遷,信上的墨跡已然在時光中淡去,筆尖落下的鋒觸卻依然遒勁有力,不減當年。
一看便是阿父的筆跡。
沈盈缺登時瞪圓了眼。
不。
不會的。@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不可能的。
阿父是蕭妄的救命恩人,還曾收他為徒,親自教養,蕭妄又一向知恩必報,宮傾的時候她這樣明目張膽地跟他對著干,他都能為報恩放她一馬,怎么可能為了一點名利,做出這樣的事?
不可能,這絕不可能!
她扶著花架,搖搖晃晃,險些就要摔倒。
寧無疾適時地扶住她,垂著長睫,不動聲色道:“茲事體大,關系更大?ぶ饕粫r間沒有辦法接受,也是自然。但郡主千萬不要忘了,他是為何搶的皇位?又是如何辜負了寵愛他多年的皇兄?莫要以為他現在待你好,就掉以輕心,那都是假象!是為了迷惑郡主,從郡主這里套出太子二人下落的假象!一旦入觳,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令尊令堂就是血淋淋的教訓!”
沈盈缺咬緊唇瓣,望著窗外一簇伶仃飄搖的海棠,不愿回答,指尖在掌心掐出一枚枚紫紅的月牙。
*
那晚過后,沈盈缺就像換了一個人,不再出門玩樂,也不再跟人說笑,整日坐在屋子里發呆,對著一片落葉一看就是一整天。
秋姜和白露擔心她出事,變著法兒哄她開心。
蕭妄還特地延遲了回宮的日子,問她有沒有其他想去的地方,他都可帶她去玩。
可她都只是淡淡,不僅照原計劃按時回了宮,還將先前從他這里得來的禮物都退還給他,不客氣地聲明,他們倆道不同不相為謀,以后還是不要再見面的好,要么賜她一死,要么放她出宮,橫豎是不會再有第三種可能。
氣得蕭妄烏發倒豎,冷笑連連,當場摔碎了一盞價值連城的玉石宮燈,讓她好自為之,聲音吼得整片華林園都能聽見。
宮里最不缺撥弄是非的人。
事情一鬧出來,當天就被人添油加醋地傳遍整座臺城。
沒人覺得,會是沈盈缺這樣一個身份尷尬之人,主動放棄蕭妄這樣一座巨大無比又堅實穩固的靠山,都以為是蕭妄厭棄了她,要和她一刀兩斷,廢名驅逐也是早晚的事。
捧高踩低的絕活一亮出來,沈盈缺主仆三人的生活立馬一落千丈,莫說像雪蓮南珠那樣世間少有的稀罕寶貝,就連最普通的一日三膳,都沒辦法給她們保證。
白露氣不過,拿著雞毛撣子上門找他們掰扯,白天吵完晚上吵,晚上吵完睡一覺,第二天還要吵,一整個月,她喉嚨管子里頭都在冒煙兒,每天要三顆南安子才能消腫。
秋姜不擅長跟人家吵嘴,拿著自個兒這幾年攢下來的體己,到處賣笑打點,想疏通疏通,卻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沈盈缺看在眼里,愧在心上,不想向蕭妄低頭,便將自個兒的積蓄全都拿出來,推給她們倆用,算作她的補償,且比過去還要努力地給她們庇護。誰敢找她兩個婢女不快,就是跟她過不去,她便是舍下這張臉,也要將那人剝皮抽筋。
日子久了,那些挑事的聲音也漸漸淡了下去。
除了是被沈盈缺的兇悍嚇到,不敢再放肆以外,還因為這事的確沒什么好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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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又不是真的有什么殺人全家的血海深仇,非要鬧得你死我活,況且宮里又來了一位更加值得關注的對象——蕭妄的表妹,頌t?惜君——他們也無暇再去找沈盈缺的茬兒,逮到時間就互相咬耳朵,猜測這會不會就是即將上任的皇后,大乾未來的女主人。
有那目光長遠的,已經著手巴結新主子,今天借送午膳的工夫,給人家多添一籠膳房新做的糕點,明天趁人家出門逛園子的檔口,殷勤地上前給人家當向導,嘴里舌綻蓮花,滔滔不絕,直把人夸得天上有地上無,跟陛下就是天造地設,天生一對,誰來都不可能比他們還要般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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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撇著嘴,不服氣地哼哼:“就她那核仁大的腦子,也真敢張嘴說。上回為了討好周公公,非說東門外的那只花貍,和周公公養的母貓兒是天生一對,湊一塊能保福壽綿延,說得信誓旦旦,有鼻子有眼兒,我都快信了,誰知掰開那花貍的后腿一看,喲嚯,騸了的,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在指桑罵槐,氣得周公公罰了她半年俸祿,到現在還窩在掖庭里頭刷恭桶呢!
秋姜笑岔了氣,扶著桌子“哎呦哎呦”嚷疼。
沈盈缺笑嗔了白露一眼,過去幫秋姜揉腰,努力不讓自己把頭扭過去,尋找園子里新來的那抹倩影。
可她不想主動給自己招惹因果,因果卻一個勁兒地往她身上沾——
是日午間,沈盈缺剛用過午膳,正準備去里屋歇晌,一封灑金邀余額便笑盈盈送到她手上。
下帖之人乃是南康王妃,蕭妄的二舅母,頌吳氏。說是要給頌氏如今的家主,也就是蕭妄的嫡親大舅父頌祈年賀壽。
而他也是頌惜君的父親,沈盈缺若是去赴宴,少不得要跟頌惜君照面。
主仆三人如臨大敵。
白露憂心忡忡,“別不是鴻門宴,要把郡主騙過去可勁兒欺負吧?”
秋姜搖搖腦袋,“不會的。好歹也是正經人家,要臉,哪怕為著自個兒祖上的門楣,也不會當眾叫郡主難堪。”可那雙快要垂到睫毛上的八字眉,卻分明不是這么一回事兒。
沈盈缺捏著帖子反復思量,最后決定:“還是去吧,頌家到底不是從前那個退居邊地的頌家,大半個朝堂都攥在他們手中,可不好隨便得罪,再說……”
她也想看看,那位被所有人說成是和蕭妄天生一對的女子,究竟長什么模樣,是不是真有傳聞中那么好。
若是,她便好好祝福——
雖說她沒有完全相信寧無疾的話,但也沒辦法再像先前那樣毫無芥蒂地和蕭妄湊到一塊。他是個好人,值得一個好女子同他好好相伴。既然沒辦法給他想要的,就痛痛快快放開手,讓他去追逐他想要的,也算還了他的恩。
可若是傳言有誤……
她垂下長睫,沉默下來。
窗欞上的一盆小小金橘在風中搖曳,嬌嫩的綠葉襯著小巧玲瓏的油亮果實,色如赤金,圓潤可愛,她卻一臉茫然。
第95章 第一世(八)
自打蕭妄篡位成功,他的母族頌家就因從龍有功,一躍成了大乾的一等世家,族中子弟遍布朝野,家主頌祈年更是取代荀慎之,做了新一任的中書令,在朝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昔日因頌家退出朝堂而逐漸與他們疏遠的都城權貴,都指著這場壽宴,重新和他們攀交;想聯姻的人家,更是巴巴將族中適齡的女娘都撈出來,洗洗涮涮帶去赴宴,跟人牙子一樣做買賣一樣。還有剛提攜上來的新貴,巴望著能成為頌氏幕僚的寒門子弟,落寞了的舊朝士族……
壽宴當日之熱鬧,由此可見一斑。
沈盈缺以為,像她這樣尷尬的身份,能收到頌家的邀帖,純粹是因為人家的禮貌和她父母留下的遺澤,不可能是人家真的在有意關注她。
豈料她剛一進門,吳氏便借口從一群圍著她吹捧的命婦里頭脫身,笑瞇瞇地過來迎她,“郡主可算來了,一直沒等到你,我還以為邀帖沒送到,琢磨著要不要再打發人進宮跑一趟。這一路過來累吧?走得可還辛苦?聽說最近你都悶在結綺樓里沒出門,這可不行,得悶出毛病的。馬上就要入夏,病了可不舒服……”
她顯然是個為宴席而生的人,話匣子一打開,甭管之前熟不熟,幾句話下來都能叫她拉攏成自己人。
饒是沈盈缺早已習慣了和都城里的高門婦人打交道,也有些招架不住,正糾結要如何委婉而不失禮數地擺脫她,窗邊便傳來一陣喝彩聲。
沈盈缺循聲看去,但見一架黃花梨木架上正掛著一幅昆侖云海畫,云蒸霞蔚,氣勢磅礴,一看便有種身臨其境之感。
“到底是陛下的墨寶啊,隨手一畫,都比我們這些凡夫俗子來得有韻味!币粋穿秋香色交領襦裙的圓臉婦人搖著便面扇,嘖嘖夸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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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盈缺一訝,想不到蕭妄竟還有這樣的畫功,她還以為他只會打仗呢。
那圓臉婦人似也瞧出她的心思,輕蔑一笑,拿手里的便面扇往畫作右上角一點,意有所指地道:“這畫前兩天就送過來了,周公公親自交到大伯父手中,說是陛下專門為他預備的壽禮,大伯父可寶貝著呢,親手把它裱好不說,還想寫幾句題詩,讓這畫作更有意境?上ё詡兒想了半天,都沒有好的,周圍問了一圈,也沒有跟這幅畫的意境相契合的,還以為這題詩得一直空著。豈料惜君阿姊一來,便瞧出了陛下作畫時的心思,提筆將詩文補上,嘖嘖,當真是寫得極妙,看過的就沒有說不好的。到底是青梅竹馬,心有靈犀,誰也比不了!
沈盈缺的心微微一疼,幾乎是下意識調轉視線,去看那首題詩——
“瑤宮寂寞鎖千秋,九天御風只影游。不如笑歸紅塵去,共我飛花攜滿袖。”
所以這便是他對現在臺城生活的想法嗎?寂寞了,煩膩了,厭倦了,又想和誰笑歸紅塵去?
幾乎是一瞬間,那個名字便如烙印般深刻地浮現在她腦海,她不由攥緊手,掌心掐出深深淺淺的月牙印。
一塊圍在木架旁邊欣賞畫作的女娘們聽說這題詩的來歷,登時興奮起來,嘰嘰喳喳議論個不!
“想不到這題詩居然是惜君阿姊寫的,這么遒勁犀利的筆鋒,我還以為是陛下的墨寶呢。”
“惜君阿姊的一手字本就是陛下教的,大伯父都時?村e,你會認錯也不奇怪!
“早前就聽說,陛下和惜君阿姊過去經常一塊作畫題詩,我想看很久了,一直都沒機會,今日終于得見,也算了卻一大心愿了。”
……
沈盈缺默默立在她們當中,聽著她們的閑談,拼湊著蕭妄與另一個女子的過往。
聽到他小時候被頌家表兄騙著吃下一個包著玉石棋子的青團,膈掉了牙,滿嘴都是血,她忍不住笑;聽到是頌惜君幫他止的血,她又不悅地撇了下嘴;等她們講到后來蕭妄以牙還牙,將一整盒博棋都倒在表兄頭上,害他接下來一個月頭上都頂著兩個牛角一樣的大包,她就不得不低下頭,才能藏起臉上抑制不住上揚的嘴角。
還有他為了逃學去跟人家比試騎射,往夫子的飯菜里頭下巴豆;最開始學畫的時候,畫技實在一言難盡,就干脆摘真花真草來,曬干了貼到宣紙上,敷衍夫子……
原來,他也有貪玩躲懶,爭強好勝的時候,并非一直冷漠自矜,心思全在朝堂仕途上。
而這些,頌惜君都知道,還陪著他一起荒唐……
難以言說的酸意在腹內蔓延,沈盈缺低頭扣著裙絳上的纏枝花紋,直覺整個人像被放在磨盤上,一點一點碾成碎末。
吳氏一直陪她在邊上站著,看看那些討論得熱火朝天的小輩,又看看她,臉上始終掛著溫和的笑,儼然一個極其關心她的長輩,但卻始終沒有打斷那些惱人的對話,也沒有將她從這無形的折磨中拉走。
直到門口拐進來一個穿緋色十二破交窬裙的美貌女娘,她們才終于閉上嘴。
“你們在混說些什么?陛下的私事,也是你們能隨意議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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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看這端莊的模樣,和旁人對她畢恭畢敬的態度,沈盈缺便知道,她一定就是頌惜君。
吳氏這時候站出來打圓場:“都是自家親戚,說說也沒什么的。不過到底是君臣有別,以后可不許了。”邊說邊瞠圓眼睛,佯怒瞪向她們。
女娘們吐吐舌t?頭,認了個錯,手挽手嘻嘻笑笑地離開,去院子里賞花。
吳氏看了沈盈缺一眼,若無其事地招呼頌惜君過來,“你可算到了,都遲了快一個時辰,讓郡主好等。是不是又叫陛下留下來,幫他打理后宮事務了?”
頌惜君笑著解開肩頭的披風,朝她們走來,“快要入夏,宮人們的夏衣料子還沒預備好,內廷司急壞了,我便過去幫忙看看,耽誤了些時候,讓二嬸嬸久等了。父親可有生氣?”
“家主心疼你還來不及,哪里舍得生你的氣。”吳氏笑著道,不動聲色地瞥了眼沈盈缺,又問,“陛下可有說要過來?若是來,咱們且得提前準備!
頌惜君搖搖頭,“不知道,他沒說。”
吳氏打趣地笑,“大約是會來的。每年都是你和陛下一塊給家主祝壽,大家都習慣了,今年也不會例外。更別說馬上就……”她及時收住嘴,興味地看著她。
頌惜君臉頰微微泛紅,嗔瞪她一眼,沒接茬,將目光轉向沈盈缺,眼底閃過一片難掩的驚艷之色,笑吟吟道:“這位便是晏清郡主吧。久聞大名,一直想要拜訪,奈何陛下說你病著,我便沒敢打擾,今日一見,果然是和傳聞中一樣仙姿玉貌,滿園的春色都要叫郡主比下去了!
沈盈缺看著她的眼睛,心里頗為驚訝。
因為那場不了了之的選秀,宮里宮外對她和蕭妄的傳言就沒有停下來過。世人又皆有嫉妒之心,再大度的女子,聽到自己的心上人和別人傳得滿城風雨,心里都不會舒服,可頌惜君目光坦蕩,笑容真摯,半點沒有因為她和蕭妄之間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而刻意為難她。
大約這就是真正的強者,才會有的自信吧——勝者從來不需要嫉妒自己的手下敗將。
而這自信,還恰恰就來自蕭妄……
沈盈缺掐著手指,心里越發難受,想起自己對頌惜君的種種不端猜忌,更是自慚形穢到恨不能當場挖個坑把自己埋了。
強撐著寒暄了兩句,她便借口身子乏累,去自己的席位上坐下。
整個席間,她都沒有再和別人說過話,兀自斟酒自飲,像個空氣做的透明人,別人主動來找她搭話,她也只是禮貌地應付兩句,沒讓話聊得太長。
待酒過三巡,夜色圍城,她便起身找吳氏告辭,想早些回宮歇息。
吳氏抽不開身送她,召開婢女代為引路。
沈盈缺想一個人獨處一會兒,便搖頭拒絕了,自己穿上披風,從院子里繞出去。幼時的邊城生活給了她很好的方向感,白日叫頌府婢女引著在頌府走了一遍,她就將大門到宴廳的路牢牢記在心上,眼下沒人在前面領路,她也不會走丟。
月色寂寂,星光杳杳,一路上都是清甜的花香。
她不禁又想起了在湯泉行宮的那些日子,雖然才過去半個月,她卻有種恍若隔世之感。
也不知道他現在過得怎樣?有沒有因為忙北伐的事,耽誤吃飯?身上的舊疾是不是又復發了?
今晚這么多人在席上盼著,他到底會不會過來?是不是已經到了,正和頌惜君一塊,向他舅父賀壽?看到頌惜君在他畫作上題的詩,又會有什么感想?
應當會很喜歡吧?
畢竟是功成名就之后,他們倆一塊完成的第一幅畫作,意義非凡。
沒準今晚過后,宮里就要迎來一位真的女主人了。
再也不會有人因為蕭妄對她的特殊照顧,而故意找她的茬兒;也不會繼續拿她和頌惜君比較,說一些令她難堪的話。
她也終于可以放下所有心結,專心為自己的將來考慮,不用再夾在蕭妄和家破人亡的仇恨之間,兩相為難。
真好。
可她為什么一點也笑不出來?風吹過眼睛,都熱得發痛,像是要把她眼珠子挖出來一樣。
她趕忙抬起頭,拼命眨巴眼睛,在那股熱意快要涌出來之前,先讓它倒流回心上,至于這樣會不會讓好不容易愈合的心口再添一道疤,她也無暇去想。
一股奇怪的熱意在胸口蔓延,沈盈缺皺起眉,以為是自己在席間喝得太多,酒勁上來了,加快步子往大門方向去。
卻不想越走,身體越熱,頭腦越昏,跟著了火一樣,到后來她就只能勉強扶著墻勉強站著。
這絕不是尋常的醉酒,倒像是……中了藥,那種不可言說的藥。
可是怎么會?
天子腳下,眾目睽睽,到底是誰這么膽大包天,敢做這樣的事?又為什么要找上她?
驚訝、憤怒、絕望在心里反復交纏,沈盈缺咬緊牙,扶住墻,憑著僅存不多的意識一點一點往大門方向挪。
不管怎樣,都先回去再說,這種時候要再在外頭多待,還不知會發生什么。
所幸這會子大家都在宴廳上吃席,院子里空空蕩蕩,不會有人發現她的狼狽之態。
走一步,再走一步,拐過前面這道彎就能看到大門上的影壁,她的牛車就停在外面,秋姜和白露都在車里,只要喊一聲,她就有救了。
“女公子這是怎么了?怎的一個人在此處亂晃,還扶著墻,莫不是吃醉了?”
猥/瑣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三道高大的身影從邊上的小路過來,展臂擋在她面前,將她的去路堵得嚴嚴實實。
沈盈缺往左動,他們也跟著往左;她轉向右,他們也一塊調轉方向,還伴著淫/邪的笑聲,跟逗弄獵物的惡狼一樣。
“滾開!”
沈盈缺怒吼,使出吃奶的力氣撞開他們,就著中間那道分開的空隙,咬牙踉踉蹌蹌拼命往前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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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奈還沒跑出去兩步,就被其中一人攫住手腕,拽了回來。
“哈哈哈,小美人夠有勁的,險些給我撞個狗啃泥。有意思,我喜歡,待會兒保證好好下力氣犒勞一番,讓你知道女人的力氣到底該往什么地方用,哈哈哈哈哈——”
“誒,你別抓得太用力,瞧把人家給疼得,誒呦呦,都哭了?靵砀绺鐟牙铮绺绾煤眯奶坌奶勰恪!
“你們兩個都給老子滾,上回那小妮子就是你們倆先上的,老子幫你們望風,半塊肉都還沒嘗到,人就先叫你們給弄死了,這回這個怎么都得讓老子先嘗。老子都憋了快半個月了,再不松快松快,膫子都要爆了!
“嘖,瞧你猴急那樣兒。成,這回讓你先來,行了吧?別折騰太過,老子的膫子也等不了人!
“實在不行,你拿她的嘴緩緩,瞧她剛剛吼人那樣兒,舌頭功夫肯定不一般,保不齊沒動兩下,你就先繳了槍!
“滾!老子才沒那么沒用!”
……
三人你一言我一語,抓著沈盈缺往最近的一間屋子里鉆,出口的話一句比一句不入流。
沈盈缺高聲尖叫,伸手拼命扒抓旁邊的墻磚,指尖磨得流了血,還是比不過他們的力氣,小雞崽一般被他們往屋里頭拽。
眼瞧屋門就要關上,骯臟的大手快要爬上她的衣襟,就聽“砰”的一聲雷鳴巨響,雕花門板被一只修長的腿踹開,將那個正在關門的大漢撞得當場噴出一口鮮血,連人帶板一塊朝屋內飛來。
另外兩人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就被飛來的同伴撞出去一丈遠,蒼蠅似的徑直摁拍在白墻之上,當場吐血昏迷。
“來人,把這三個雜碎給朕拖出去,關到天牢里頭,先餓上個三天,等朕閑下來了,再親自給他們凌遲,一片片剁成肉泥喂狗!”
第96章 第一世(九)
這是一種難以言說的燥熱。
像一把火,又似一把刀,攪得她意識昏沉,渾身滾燙,五臟六腑都在燃燒。她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自己現在在哪兒,只想跳進一桶盛滿冰塊的冷水里頭,狠狠泡上三天三夜。
周圍柔軟舒適的被褥,都沒辦法給她帶來任何安撫。
昏沉中,一只清涼的大手撫上她滾燙的額頭,低低問了句:“她怎么還這么燙?”
另一個稍遠一些的聲音戰戰兢兢答:“啟稟陛下,郡主所中之藥并非尋常媚藥,像是西域那邊傳來的獨門秘藥,藥性極兇,微臣把手里能用的解藥統統試了一遍,都沒辦法緩解,怕是、怕是……”
一股寒意從空氣中劃過。
沈盈缺滾燙的身體哆嗦了一下,那個顫抖的聲音也變得更加驚恐,咚咚咚,像是跪下來開始不?念^,“微臣無用,望陛下恕罪。”
“你現在說這個還有什么用?”瓷器“哐啷”砸地,打t??斷那惱人的磕頭聲,“難道就沒有其他辦法?若是硬抗,她可能熬得?”
“恐怕不成。憑這藥的虎狼之力,想要靠自己硬扛,少說也要折騰上三天三夜,尋常人根本熬不住。便是熬住了,如此連續不斷的高熱也極損身體,以后少不得要一直與藥石為伍。”
周圍一陣沉默。
也不知過了有多久,沈盈缺都要以為兩個人已經從自己身邊離開,那個急躁的聲音又再次開口,帶了一種壓抑的平靜:“知道了,下去吧!
這話像是牽動了什么機栝,第三個聲音立馬插進來,語氣急切到快要把自己舌頭咬掉:“陛下萬萬不可啊!您身上的毒可還沒拔干凈,這要是破了戒,您該怎么辦?!三思,千萬三思!郡主一定也不希望看到您為了她……”
“她要是真能好起來,朕倒希望她現在就睜開眼,痛痛快快罵朕兩句!
“這……”
“好了,都別說了,下去吧。把門看緊了,一只蒼蠅也不準給朕放進來,誰敢違背,格殺勿論。”
“……是。”
細碎的腳步聲如潮水般從耳邊退去,伴著一聲沉悶的“吱呀”,一切都歸于寂靜。
異常磨人的寂靜。
沒有對話聲轉移她的注意力,沈盈缺很快就被身上那股難以忍受的燥熱攫住,冷汗出了一后背,又被自己的體溫蒸干。
“水……有沒有水……我要喝水……”
她嗚咽著懇求,聲音支離破碎,又嬌柔得可以擰出水來,她自己聽了都愣住,不敢相信這是從自己喉嚨里發出來的。
耳邊一陣腳步聲來去,有人攬著她后背,將她從滾燙的被褥中撈起來,往她唇邊遞了一杯水,她忙湊上前,就著他的手大口大口喝起來。
這水可真好喝啊。
明明沒有放茶葉,卻比任何名茶都要香甜潤嗓,她怎么喝都喝不夠。
他的身體也真是舒服,雖然每一塊肌肉都硬硬邦邦,可卻冰涼得恰到好處,靠上去像抱著一塊冰,將她身上那團火壓得嚴嚴實實。她舒服地哼了聲,歪著腦袋越發往他懷里蹭,呼嚕呼嚕,像只撒嬌的小奶貓。
他身子明顯變得比剛才僵硬,推著她的腦袋,想同她分開些距離,手卻顫抖得厲害。
“別動!”
她噘起嘴,不滿地嘟囔,一掌拍開他不配合的大手,半點不客氣地重新賴入他懷中。
那人似是被她的舉動驚到,愣在那,好半天沒有反應,許久,才嗤笑一聲,捏著她玲瓏小巧的下巴,興味道:“你可知道我是誰,就敢這么放肆?”
“是……誰?”沈盈缺從他肩上揚起脖子,茫然看著他。
好像是蕭妄。
這雙漂亮的淺褐色眼睛,剔透得像清泉里頭新洗出來的琥珀,哪怕把整個大乾都翻過來,也再找不出比他好看的了。宮傾那天晚上她就想說,只是怕滅了自己的威風,才一直沒能宣之于口。
鼻子也是,高挺筆直,如遠山凝峰,撐起整張臉的俊秀,若是有個拇指大的小人,都能在上頭自如地蕩秋千。
還有這對耳朵,這雙劍眉,這兩瓣嘴角天生上揚的唇,一看就很好吃……
她忍不住咽了下喉嚨,鬼使神差地伸出兩只纖細的藕臂,圈住他脖頸,將自己的唇貼了上去。
真軟呀。
比吳地進貢的綢緞還要軟,用力些好像就能咬出水來。真想不到,這么冷血刻薄、咄咄逼人的人,唇瓣竟會這般柔軟,她竟有些舍不得松開。
可他卻截然相反,死死閉著雙唇,垂著眼冷漠地看著她,像一個看戲的陌生人。
她引誘,她威脅,她捶打,氣惱地在那兩片紅軟上又啃又咬,他都不肯配合。
她不禁泄氣,從他唇上分開,委屈巴巴,抽抽嗒嗒,像一只被雨淋透的可憐小鵪鶉,憤然捶了下他肩胛。
“你怎么這么討厭。
蕭妄挑眉,長指繞著她肩頭一綹耷垂下來的烏發,饒有興趣地問:“我怎么討厭了?”
“不讓我親,就是討厭!”
蕭妄悶聲輕笑,低頭抵著她的額,輕輕摩挲,嗓音喑啞道:“你剛剛不是已經親到了嗎?怎的還反過來怨我?嗯?”
“我沒親到,剛剛那不算!”
“怎么不算?不是已經嘴對嘴了嗎?”
“是嘴對嘴了,可是、可是……”
沈盈缺急出一腦門的汗,明明知道這個道理,但就是昏頭昏腦,解釋不清,反而給自己更添一層口干舌燥。
蕭妄似乎也當真不知道這其中的理由,含笑繼續抵著她的額,看她著急,看她為難,在她快要崩潰大哭的時候,才抬手罩住她腦后的發髻,捏住她常用的那支玉簪,輕輕一抽。
緞子般烏黑柔亮的發絲便順滑落下來,沈盈缺猝不及防,腰身一軟,就被他含住唇珠,輕輕推落在軟榻玄朱二色相間的被褥中,蕩起帳上一片柔軟的薄紗。@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是要這樣親嗎?”
他問,微涼的手指漫不經心地捏住她下頜,另一只大手覆蓋住她含淚的眼眸。
沈盈缺眼睫輕顫,他的掌心也跟著發癢。
男人身上寒涼清冽的藥草香,也磨得她心癢難耐。她不由抬起一側腿,緩緩摩挲他緊實的腰線,柔美的櫻唇勾起一個誘人的弧度,在頰邊掐出兩顆甜美的梨渦,又純又欲,媚惑透骨,儼然一只專食男人陽氣的妖精,不把對方吃干抹凈便不罷休。
這樣的表情在晏清郡主的臉上可不多見。
那么軟綿,又那么嬌媚。
蕭妄眸光發暗,欲色噴薄而出,卻是克制著不急不緩,啄了啄她翹揚的唇角,又碰了碰她紅潤的唇珠,像品嘗一道世間獨一份的美味佳肴般,順著她飽滿的額頭、挺翹的鼻尖一點點吻下,克制又涼淡,直到輾轉到舌尖,才終于褪去所有偽裝,變得霸道又猖狂。
沈盈缺陷在軟褥間,衣發凌亂,氣息微喘,很快便招架不住,張嘴想求饒,可每一個字眼都被他生吞入腹,眨巴著眼睛哀哀看著他,又被他的抬手蓋住雙眼,什么也看不見,只能追隨本能,笨拙地鉤住他脖頸,與他唇舌相交。
昏沉間,上唇被輕輕咬了一下,舌尖很快嘗到血腥味,她愕然睜大眼睛,不敢相信他在做什么,想也不想,立馬報復性地咬了回去。
怎奈某人詭計多端,拿出沙場上躲的反應力,偏頭靈活地躲了開,單手托起她后頸轉移攻伐陣地,吻上她天鵝般修長白皙的脖頸,又吮又舔,貪婪成性,像在品嘗一份甜滋滋的糯米,如何也嘗不夠。
“哎呀呀呀———”
沈盈缺氣惱地直哼聲,一面掙扭脖子躲閃,一面蹬踹兩腳,不讓他碰,將席褥踹得凌亂不堪。
蕭妄低低笑出聲,松開她可憐兮兮的脖子,安撫地親了親她唇角,將她摟入懷里,主動送上自己的唇,“別生氣,我讓你咬回來。”
沈盈缺想也不想,一口啃了上去,使盡渾身的憤恨勁兒,狠狠碾動。
力道沒控制好,濃郁的血腥味很快在他們的唇舌間蔓延開來,帶著咬噬與纏綿至死的意味。
一個很符合蕭妄喜好的吻。
充滿了濃濃戾氣和至死方休的味道,像是獻祭出了彼此的靈魂。
春日的夜晚都因此染上了躁夏的瘋狂。
蕭妄由不得閉上眼,發出一聲心滿意足的喟嘆。
沈盈缺卻不怎么滿意。
適才那一番親吻雖緩解了些許她身上的燥熱,但也是望梅止渴,杯水車薪。沒多久,她便再次難受起來,咬著唇瓣哼哼唧唧,柔軟無骨的小手宛如一尾游魚,不安分地滑入他衣襟,想探尋更龐大的快樂。
蕭妄卻攥住她的手,適可而止。
淺褐色的瞳孔因方才的放縱,浮起幾縷游絲般的鮮紅,隨時都會潰壩,卻還死死咬著最后一絲理智,鄭重問她:“你現在做這些,是當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我是誰,真心實意愿意如此?還是只是為了給自己找個伴舒緩舒緩,換成其他人也可,甚至還將我當成了另外一個人,譬如蕭意卿?”
沈盈缺睫尖一顫,詫異地看向他。
蕭妄輕笑,盯著她的眼,不愿放過她眼里任何細微的變化,“他派人來找過你,不是嗎?所以這幾天,你才這樣跟我鬧,連一個好臉都不肯給我!
沈盈缺倏地清醒過來,圓著眼睛愕然看著他,渾身充滿戒備。
蕭妄想被兜頭澆下一盆冰水,刺得他渾身冰涼,肝膽俱裂,掐著她下巴惡狠狠抬向自己,一個字一個字地從齒間磨礪而出:“所以你真是把我當成他的替代品,幫你疏解這深宮寂t?寞的夜晚?!”
沈盈缺疼得“嘶”了一聲,白嫩的下巴尖旋即紅了一片。
蕭妄本能地松開手,要幫她吹揉,念頭一轉,又狠下心,強行收住那多管閑事的手,厲聲質問:“別想躲!朕命令你必須回答!”
沈盈缺完全被吼懵了,心頭委屈陣陣上涌,明明是他背叛她阿父在先,憑什么還要來懷疑她?她都在他母族家被人欺負成這樣了,他不幫她出頭也就罷了,居然還有心思找她興師問罪?憑什么?
“對!我就是把你當成謹美哥哥的替身了,怎么樣?能給他當替身是你的福氣!你要不愿意,我這就去找別人,橫豎這輩子不能嫁給謹美哥哥,跟誰都一樣!”
她推開他,扭身就要往榻下去。
奈何身上的藥力實在強勁,男人身軀又堅硬得如鐵鑄銅澆,沒掙扎兩下,她就又被摁住兩手,撳倒回軟榻上。
琥珀色鳳眼因暴怒而變得充血般猩紅,一瞬不瞬地凝瞪著她,似要將她扒皮抽筋。
饒是沈盈缺再硬氣,也被他的氣勢駭住,呆呆愣在榻上,大氣不敢出。
以為自己今日這般放肆,注定難逃一死,她閉上眼,就等他下最后通牒。
誰知蕭妄憤然看了她許久,卻是垂下長長的睫毛,將眼底所有的憤怒、酸澀和不甘統統收斂起來,俯下身,輕輕將她抱入懷中,像一只暴雨天無家可歸的幼犬,蹭著她頸窩,哀聲懇求:“那就選我吧!
“除了他,不是選誰都一樣嗎?那就選我吧,我心甘情愿當他的替身,我也心甘情愿做你舒緩你寂寞的工具,只要你叫一聲,我隨時都在,只求你不要離開我,好不好?”
“阿珩……”
*
這一晚,沈盈缺到底沒能說出那個“不”字。
夜里極深。
她躺在他懷中,一直在做同樣一個夢,夢見自己在昏暗的深海中飄蕩,四周冰寒死寂,肌膚被水壓迫得鈍痛,疼到極致時,卻生出一種異樣的麻癢感,由內而外,從最柔軟溫熱的地方,擴散到指尖,戰栗顫抖到極致時,她雪白的腮浮出濃烈的暈紅。
她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只是用手去抓,便摸到海底深處觸感奇異的魚,它周身長著倒刺,在她手心卻很乖巧,搖動著魚鰭吐著小泡泡。
恍惚間,又像是有一張張小口,細密吮著她的手心手背,有什么纏繞在光滑細膩的腹部,于她發怔之際,霎時間越纏越緊,像是要把她的身體絞碎成血肉,再慢慢吞吃入腹。
沈盈缺不甘心地掙扎起來,怎奈無法開口,只能發出可憐的嗚嗚聲,吐出細密的水泡泡,卻因為濕潤的海水灌進喉腔,而無法言語。
她可不想這么快就死在深海。
她想逃到岸邊去。
淚珠滾落時,纏繞她的力道開始放松,她便迫不及待用力劃開厚重苦澀的海水,甩著魚尾巴,身體扭動,努力向頭頂上方的蔚藍光暈游去。
卻意外地沒有受到阻擋。
于是在天光乍現的碧藍海面之上,她探出半顆小腦袋,幾近貪婪地呼吸著外面混著海腥味的空氣,長長吐納,放松起渾身的筋骨,覆蓋著銀色鱗片的尾巴尖,極是得意地拖在水面上扭了扭,挑起點點水波。
她甩甩腦后汗濕的長發,想把長發甩下來,它們貼在肩胛和腰背上,使得她很不適意,正在她緩緩放松警惕時,閃著璀璨光暈的銀尾,卻在不知不覺間,被什么觸狀的東西緊緊悠悠地纏繞住。
待她反應過來,那觸狀物迅速纏繞住她,力道恰如其分,不至于把她的小尾巴扭斷,但卻也讓她十分疼痛,幾乎動彈不得。
沈盈缺怕得很,戴著金色貝殼的手臂,拼命掙扎著拍打海面,濺起冰涼咸苦的液體。
她一邊哽咽著,那東西卻不急不緩,近乎好整以暇地,在她濕透的曲線上摸索,陰冷冰寒地、慢條斯理地、再次緩慢鉆入某處熟悉而惹人沉溺的秘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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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都喘息起來,她的后背被緩緩安撫著,卻仍像小動物一般瑟瑟顫抖,纖細修長的脖頸痙攣般揚起,卻又無力墜下,單薄的肩胛骨已然汗濕,在日光下泛著津亮的光澤,銀色的魚尾巴下意識地扭住觸狀物,緊緊糾纏在一起。
有那么一瞬間,像是煙火在腦中絢爛綻放,一格一格,讓她眼眸處的光彩也跟著定格。
她喘息著流下淚珠,汗液混著咸腥的海水在鎖骨處凝聚,又汩汩滑落在細膩冰白的皮膚上,析出的剔透鹽粒點綴在她的長發上。
她又被掌控海底的主宰者,強硬而冷漠地拉回原本的深海。
原來方才的放任只是一時的縱容寵溺,而并非他真正愿意放她自由。她背對著,全然看不見他,卻能通過一處處嬌嫩的肌膚,感知到他慢條斯理的輕撫,由外而內,一點點把她摩挲得通紅,像是一只水煮的蝦米,弓著身段,銀色的魚尾無力垂落,她顫抖著哭泣。
仿佛經歷了整個滄海枯竭的過程,天地也在漫長甜麻的折磨中昏黃崩裂,沈盈缺終于靠在了岸邊。她的曲線羸弱不堪,一張蒼白的面孔浮現出不自然的嫣紅色澤,原本自由璀璨的銀色魚尾上,也被纏繞上一串堅韌的海草。
沈盈缺掙扎著想要逃開,可是她是一條小人魚,只能在海里游蕩,不割裂這串海草,她又能去哪里?在她低落思慮的時候,小人魚的耳垂卻被輕輕咬住。
她想要回頭,卻被禁錮住,仍舊看不見主宰者的面容。
咬合的力道慢慢變成了一個淺吻。
不同于強硬的禁錮,這更像是海底深處猙獰帶刺的貝殼,終于露出了柔軟的蚌肉,和那顆珍貴剔透的珍珠。那是深海數萬年來,尋寶者們歷經磨難也得不到的寶藏,卻被戴在了一只小人魚的耳垂上。
就像一件最不值得稱道的小禮物。
那位可怕霸道的主宰者,把最重要的寶藏,戴在她的耳垂上。
可沈盈缺累到了極致,已經沒有精神再去多想其他。
事實上,恍惚間她覺得自己很早就已經昏睡過去了,深海中的一切,都籠上了黎明時分的濃霧。
等醒過來的時候,她便都不記得了……
沈盈缺緩緩從夢中睜開眼。
耀眼的陽光取代深海里的靜謐幽暗,大剌剌涌入軒窗,將屋子照得亮亮堂堂。
她瞇起眼適應了一會兒,才徹底將眼睛睜開。
轉頭四下看了看。
身邊的人已經不見,像是上朝去了。身下的被褥和她身上的寢衣也都重新換過,比她昏過去之前的那套要干燥舒爽。屋里的裝飾布置全然陌生,不像是宮里的風格,原來鬧了一整夜,他們其實一直都還在頌家。
所以昨晚的七八桶熱水,也是頌家人燒好送進來的?
這一認知讓她臉頰一陣泛紅,王八翻身一般掙扎著忍著酸疼從榻上坐起來,想趕緊收拾東西趕緊走。
屋門卻“吱呀”一聲打開一道縫,探進來一顆熟悉的腦袋。狡黠的雙眼在屋里打量一圈,跟沈盈缺對上,立時綻開一個燦爛的笑。
“郡主你可算醒了,再不醒,我和秋姜就打算去找庖廚要蒜苗,把你熏醒了!
沈盈缺橫她一眼,“想作弄我就直說,沒必要扯上秋姜,她老實著呢,沒你那么多花花腸子!
白露訕訕吐了吐舌,連蹦帶跳地進來伺候她梳洗,大眼睛一直滴溜溜盯著她瞧,盯得她都不好意思,虎著臉剛想佯裝兇她兩句,嚇唬她一下。
就見她一步上前,抱住她胳膊,興奮得搖個不停,“郡主快些收拾吧,陛下在外頭給您預備了好大一份禮,就等著您親自去接去。”@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說完趕緊閉上嘴,決意要跟她賣關子,可才忍了不到五個彈指,她就迫不及待跟她透了底:“陛下下旨,封郡主做皇后了,郡主快收拾收拾,出去接旨吧!”
沈盈缺一愣,一只套到一半的足袋頓時滑落在地。
第97章 第一世(十)
這道圣旨無異于平地驚雷,劈了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
沈盈缺在頌府昨日設宴的花廳接旨的時候,蕭妄親繪的那幅昆侖云海圖還掛在正中架子上,沒有取下,那群以吳氏為首、對她陰陽怪氣的頌家婦人們站在畫作旁邊,臉色要多難看有多難看,要不是還忌憚律法,怕是要當場把她暗殺了。
畢竟是在自己的地盤上,親眼看著自家準女婿幸了另外一個女子,還要她們幫忙燒水照顧人,簡直……哪怕當年被荀氏逼出朝t?堂,也比不上這事更加讓人受辱。
頌惜君一直沒有現身,仿佛世上根本不存在她這么個人。
聽白露說,周時予奉命來這宣讀圣旨,等她起床接旨的當口,就順道給頌惜君帶來了蕭妄的口諭,說后宮眼下已經有正經女主人,不必勞煩她再進宮幫忙打理,過兩日內廷司便會送來賞賜,感謝她這段時日的辛苦。
沈盈缺這才知道,之前頌惜君住進華林園,并不是在為封后做準備,而是因為蕭妄一直沒有娶妻,登基以后,宮中事務無人打理,攢了一大堆。蕭妄本想請二舅母吳氏進宮幫忙,暫時打理一段時間,吳氏以“頌府事多,無暇分心”為由推辭了,轉而舉薦頌惜君進宮。
外頭人不明就里,頌家又有意模糊其中原因,這才使得那些流言甚囂塵上。@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如今圣旨落地,謠言自然不攻自破。
昨夜散宴后在頌家留宿的賓客,迫不及待圍上來,跟沈盈缺道喜。幾個腦子活絡的婦人想起她還有個同胞兄弟,旁敲側擊地打聽他是否已經定了人家,有沒有心儀的女子。
宮里那些原本對她不屑一顧的宮人內侍,也都不約而同換了嘴臉,開始巴結,不僅把先前從沈盈缺手里克扣下來的用度,一樣不落都送還結綺樓,還自掏腰包添了許多。
秋姜和白露的地位也跟著水漲船高,給她們送禮的人都能從華林園排到大司馬門。
但這事顯然也不可能得到所有人贊成——
當天早朝就有朝臣拿“沈盈缺曾與前朝太子定親、心思必異”說事,堅決反對這門親事,一位御史還摘下頭頂烏紗,言辭激烈,說陛下若是不肯收回成命,他便當場撞柱自盡,用自己的鮮血,捍衛新朝的尊嚴。
結果被蕭妄擲來的紫玉筆筒砸中腦門,先昏了過去,又是貶謫又是罰俸,一番殺雞儆猴,再沒人敢這般在御前公然挑釁。
怎奈私底下的議論聲還是少不了。
沈盈缺每天在深宮里都能聽到一耳朵,外頭還不知已經吵成什么樣。
許是怕她多想,撞柱之事發生當天,周時予便偷偷給她塞來一張紅箋,箋上墨字鐵畫銀鉤,瀟灑不羈,一看便知是蕭妄的筆跡,讓她晚些時候隨周時予一道出宮去覆舟山,湯泉行宮斷崖小院里的鳳凰花開好了,他想帶她去看看。
“這是陛下給郡主喂定心丸啦!”白露驚喜道,“哦不對,奴婢又忘了,現在該改口喊‘娘娘’了!
沈盈缺面頰微紅,嗔她一眼,“還沒正式冊封呢,急什么!
秋姜笑道:“咱們要是不急,陛下就要跟咱們急了!”
——封后的圣旨下來以后,宮里有些人心里還猶自憤憤,堅決不肯改口,繼續管沈盈缺叫“郡主”。蕭妄聽到了,二話不說,抓來就是一頓板子,打完還不解氣,捆巴捆巴全都丟去掖庭,這會子還沒從里頭出來。
陛下對新皇后的寵愛,由此可見一斑。也再沒人敢隨意輕視沈盈缺,哪怕心中仍有不服,面上也得捧出十二分的笑,畢恭畢敬地侍奉。
沈盈缺臉上紅暈更甚,嗔瞪道:“哪里就那么嚴重了,慣愛拿我說笑……”指尖卻牢牢攥著紅箋,半點舍不得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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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還是不可思議,她和蕭妄居然當真走到這一步,明明前段時日宮傾的時候還劍拔弩張、你死我活,現在不僅能心平氣和地一塊坐下吃飯,在獵場策馬共游,還……
想起那晚的瘋狂,男人落在她面頰上的汗珠,和他完全沒入時貼在她耳邊一聲一聲呢喃出的“阿珩”,沈盈缺耳根都要燒著。
余光瞥見白露從衣櫥里拿了一套她穿慣了的絳色襦裙,預備讓她今晚出宮的時候穿戴,她忙道:“換那套鵝黃上襦,配白綠間色的破窬裙吧,半臂就搭那件白紗繡碎花的,簡單!
白露一愣,回頭看了眼衣櫥,很快就明白她說的是哪套衣服,眼睛發亮,“娘娘終于想通了!”
——那是沈盈缺所有衣裳里頭顏色最鮮亮的。她一向是個愛熱鬧的性子,過去在落鳳城的穿著也多以亮色為主,進宮后為了迎合荀皇后和蕭意卿的端莊偏好,才逐漸改了衣著。宮傾之后更是只穿暗色,明明還是個二八年華的少女,卻整天打扮得像個小老太太一樣。
秋姜和白露沒少勸她,嘴皮子都快磨出水泡也沒見成效,心里都已放棄,沒想到還能等來柳暗花明的一天。
兩人當即明白所謂何故,心照不宣地相視一笑。
沈盈缺堅持稱:“不過是穿膩了那些顏色,想換換口味,沒什么特別的,你們不要多想。”
秋姜忍不住想笑,懶得戳穿她那張紅得快要把自己燒著的臉,自顧自轉身去衣櫥里幫她取她要的衣裳,伺候她換上,又從周時予新送來的妝奩匣子里挑了幾樣新打造的簪花首飾,親自幫沈盈缺梳發。
窗外惠風和暢,碧空如洗,細碎的蟬鳴聲在枝頭宣告夏日的到來。
這樣的天氣最適合欣賞鳳凰花,斷崖小院里的那株又長得一等一的好,配著滿樹紅箋,開花了還不知會有多美,她迫不及待現在就想看到了。
“咚”。
有什么細小的東西砸到窗欞上,發出一道很輕的聲音。
應該是鳥吧?
經常有那迷糊不知方向的,叫園子里的風景迷了眼,“丁玲咣啷”一頓亂撞。
沈盈缺沒往心里去,猶自閉著眼想象滿天星河下,那株滿開的鳳凰花樹。
“咚——”
又是一聲,響過后沒有停,接二連三又扔來好幾顆,連秋姜和白露都聽見了。
沈盈缺詫異地皺起眉,示意白露去看看。@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白露剛到窗邊,把軒窗推開,一塊小小黑影便如閃電一般越過窗臺,徑直落在她面前的梳妝臺上,“滴溜溜”打轉。
秋姜白露“啊”地驚叫起來。
沈盈缺也嚇了一跳,平復下心緒定睛一看,原是一枚石頭子,鵪鶉蛋一般大,上頭還系了一張折成長條狀的紙。
扔石子的人已然不見蹤影,但這紙條上透出的墨跡,卻明晃晃刺著人的眼。
沈盈缺捏著手猶豫片刻,伸手解下紙條,展開一看,人登時倒吸一口涼氣。
*
是夜湯泉行宮,斷崖小院。
院子還是那座院子,鳳凰花還是那樹鳳凰花,只不過這次比上回明顯多了點了幾盞石亭子燈。地面枝頭也停著許多白色玉鴿,爪子上系著琉璃燈,對翅膀的扇動變得忽明忽暗。
沈盈缺到的時候,它們都不約而同扭過頭來,歪著腦袋,“咕咕咕”地打量她。
“這些是軍中新訓練出來的傳訊鴿,負責在某些特殊地形中傳遞信號的!
蕭妄正蹲在地上喂鴿子,看見她來,將手里殘余的鴿食撒到地上,邊擦手邊繞開那群撲扇翅膀圍攏過來的鴿子,含笑朝她走來。新衣新飾新靴,連頭上的玉冠都是新的,顯然出門前沒少花心思打扮,俊朗得都不像凡塵中人。
只不過瞳孔要比平日紅,像清水稀釋過的淡胭脂。
大約是被滿樹紅箋透下來的光影響了吧。
“它們還有一個用途,我昨兒新想到的,想看嗎?”
也不等她回答,蕭妄便摘下腰間的洞簫,吹奏起來。
曲聲悠悠,古樸清雅,奏的正是鄭風里的《出其東門》,她父親在世之時,經常唱給她母親,哄她開心的。
沈盈缺的心微微一疼。
玉鴿隨簫聲翩翩起舞,有序地穿行在紅箋飄揚的如水月光中,搭配地上杳杳的石亭子燈,儼然就是一幅會動的畫,美輪美奐,她卻無心欣賞。
“怎么樣?可還喜歡?”曲閉,蕭妄轉頭問她,“若是喜歡,我讓他們再多訓練兩只給你送去,你無事就吹簫逗逗它們,權當是給自己解悶玩兒。”
沈盈缺聽出他聲音藏著的緊張,點頭道:“喜歡的。”
蕭妄呼出一口氣,身子明顯放松下來,伸手將她摟入懷中,側臉輕輕磨蹭她柔軟的面頰,聲音小心翼翼,帶了些歉,又含著幾分討好:“這些就當是我的賠罪。本來那天從頌家回來,我就該去找你。奈何北伐在即,許多事都得我親自盯著,實在抽不開身,再加上身上的舊疾……一不小心就拖到了現在,當真不是有意在躲你,你莫要生我的氣,好不好?這鴿子若是不滿意,你跟我說,還想要什么,我統統給你!
似是想到什么,他松開她,改牽她的手,一塊t?往鳳凰樹下去,仰起脖子在樹上找了一圈,挑中當中一枝開得最好的花,摘下來,小心翼翼地簪在她發髻上。
“我知道落鳳城有個傳統,女兒家出嫁,要夫婿親手折一枝鳳凰花,簪到她發上,如此才能得神女庇佑,百年好合。”
“過兩日就要正式北伐了,等我凱旋,就辦封后大典,咱們成親,做真正的夫妻,好不好?阿珩……”
他眼里閃著光,光里映著她,襯著滿樹系著紅箋的鳳凰花,和如水月色,仿佛滿天星河將她包裹,美不勝收。
可沈盈缺卻沉默地看著他,一個字也沒有回答。
蕭妄眼里的光從希冀到緊張再到失落,暗淡得十分明顯,最后長睫垂下,便似跌入深冷湖底的太陽一般,徹底湮滅無形。
卻還聳聳肩,故作輕松地安慰她:“沒關系。這次不同意,還有下次,下下次,你總歸會答應我的。反正我這輩子只想娶你,也只會娶你,若這能叫我如愿,耗上一輩子也無妨。”
沈盈缺垂下濃睫,“陛下可真執著。”
蕭妄輕笑,“執著點不好嗎?活著已經夠苦了,再不執著些什么東西,要怎么活得下去啊?”
沈盈缺挑眉,聲音不無嘲諷:“陛下都已經把整個天下攥在手里了,怎么還會覺得苦?”
蕭妄輕哼,“整個天下都到手了,不還是有我如何也得不到的珍寶?哪怕她就在我面前!
沈盈缺心尖一顫,被他赤/裸又不甘的眼神刺痛,慌忙垂下腦袋,不敢再看他的眼。
“所以為什么不告訴我,蹊兒已經來都城了?”她輕聲呢喃。
“我是他阿姊,一母同胞的親姊,是他在這世上最親最親的人。他來都城都快半個月了,你為什么要瞞著我?還把他偷偷塞到這次北伐的新兵營當中,跟荀家那些投降過來的兵痞安排在一塊,你到底想干嘛?要害死他嗎!”
第98章 第一世(十一)
蕭妄一怔,詫異地看著她,“我……的確是知曉蹊兒來了建康。他一來就直奔應天軍駐地,說是要投軍參加北伐,但我并不知,他未曾告訴你。”
頓了頓,他又補充道:“不過他的確是改了名姓,才來投軍的。若不是軍中有人曾在你父親麾下共事過,見過他這位小兒子,怕是真要被他蒙混過關了!
“什么意思?是蹊兒自己偷偷過來投軍,還不希望讓我知道?”沈盈缺皺起眉,“不可能,他一向很乖很聽話,從來不會做讓人擔心的事。戰場那么兇險,他怎么可能招呼都不打一個,就自己跑去投軍?小姨母難道也不知道嗎?”
蕭妄搖了搖頭,“我不知。若你想知道,我可派人送信去吳郡問一問你們的小姨母。但我估計,她應當也被蒙在鼓里。蹊兒既然連你都瞞著,自然也不會告訴她,否則和直接找你坦白有什么區別?”
“可是、可是……”沈盈缺急得原地繞圈跺腳,“他怎么能去打仗呢,多危險啊,刀劍無眼,萬一磕了傷了可如何使得?”
蕭妄挑眉,語氣有些酸,“我也要去打仗,還是此番北伐的主帥,那些刀啊劍啊都會毫不猶豫地沖我過來,怎么也沒見有人為我擔憂?”
沈盈缺橫他一眼,“那能一樣嗎?他才多大啊,都還沒及冠呢,哪里能去這么危險的地方。阿父阿母若還在世,定然也不會同意的。”
蕭妄卻道:“我初次上戰場的時候,也不過十三歲。在落鳳城養傷的那一年,你父親還曾任命我為他的副將,和他一塊上陣殺敵。他若還在世,知道蹊兒有北伐之志,定然會以他為傲!
“他還沒正式開始習武呢!”
“他早就已經學過了。在他搬去吳郡和你們小姨母一塊生活的時候,他就已經開始習武,練得頗有成效。軍中考核新人的時候,他無論身手還是反應速度,都是這批新人中翹楚,只是你不知道!
沈盈缺愣住,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蕭妄嘆了口氣,抬手輕輕捏了捏她臉頰,勸說道:“蹊兒是一個人,一個獨立的人。他有自己的想法,也有自己的追求,誰都沒有權利去命令他放棄自己的志向,哪怕是你我也不行。早在當初落鳳城破之時,他就已經決定要繼承父志,從戎北伐,而今終于能實現,你該為他高興才是!
“我怎么高興得起來?”沈盈缺拍開他的手,怒氣沖沖道,“他是我親弟弟,我怎么能眼睜睜看著他去找死?若你當真在乎我,就幫我把他從名單上踢出去,否則這皇后,我不當也罷!”
“這跟你做不做皇后有什么關系?你不要這么不講道理好不好?”
“我就是要這么不講道理!”
“嘩——”
一陣夜風呼嘯拂過,“簌簌”抖落樹上幾片殘花。
兩人站在下雨般的落花間怒目而視,火星滋滋,誰也不肯讓誰,僵持了好一會兒,終是蕭妄嘆了口氣,先低了頭,“好,都依你,明日我就去同他商量!
“不是去同他商量,是將他從名單上踢出去!鄙蛴蹦坎晦D睛地瞪著他,一點空也不讓他鉆。
蕭妄捏著眉心,無奈道:“好。”
沈盈缺呼出一口氣,懸了一下午的心終于放下。
可還沒放松多久,她就聽蕭妄看著她的眼,悠悠問:“你這般擔心你弟弟,是當真只是害怕他會在戰場上出事,還是在提防其他?”
沈盈缺心頭一顫,腦海中立時浮現出午間收到的那張字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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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信之人是誰,她雖不知,但信上所言她阿弟進京從軍之事卻是真,她沒法不放在心上。沈蹊又是她在這世上為數不多的親人,她不希望他上戰場冒險,也是情有可原。
但若真的只是因為這個?
捫心自問,的確不然。畢竟父親那封密信還沒弄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這當口,她可不敢把唯一的親弟交到蕭妄手上,萬一有個好歹……
沈盈缺偏頭錯開視線,“自然是擔心蹊兒的安危,還能因為什么?”
蕭妄盯著她的眼,沒有應聲,深邃的面容籠罩在花枝交錯投落的陰影中,變得半明半暗,難以捉摸,仿佛又回到了宮傾那個晚上,他踩過一摞內侍的尸體,漠然抬起她下巴,劍尖滴下的血浸透了她整片衣襟。
沈盈缺不由捏緊袖口,手心滲出一層薄汗。
直到蕭妄說了句:“不早了,回去吧!
她才稍稍松了口氣。
*
是夜,兩人并未回宮,而是在湯泉行宮過了一夜。
自從那天從頌家回來,蕭妄便一直在忙北伐的事,沒有再和她同榻而眠。
秋姜白露頗為擔心,唯恐后位還沒坐穩,就又生出什么流言。沈盈缺倒樂得輕松,畢竟上回之事純屬意外,她還沒習慣從少女到人婦的轉變,侍寢什么的,還是能拖就拖。
但今晚這狀況,怕是躲不過去了。
沐浴的時候,她一直在浴桶里給自己打氣,男女居室,人之大倫,沒什么好怕的,況且那天晚上,她不是也很受用嗎?
她微微羞紅了臉,緊張之余又生出幾分期待。
可等她沐浴完出來,周時予卻匆匆送來消息,告訴她蕭妄今夜還有事,不能回來陪她,讓她先睡,有什么需要直接跟底下人說就是。眼神躲躲閃閃,分明還隱瞞了什么。
沈盈缺幾番追問下,他才閃爍其詞地說,蕭妄只是舊疾犯了,不打緊。
“不打緊?上回他舊疾犯了,你可是火急火燎地找我過去,非要讓我在他旁邊陪著,怎的今天就不打緊了?”沈盈缺厲聲質問道,想起剛剛見面時,他瞳孔泛起的異樣水紅色,她心頭一陣驚悸,“我過去看看。”
“誒誒誒,娘娘您不能去,不能去!”周時予展臂攔在她面前,急出一腦門子汗,“是陛下不讓娘娘過去的。他當真無事,只是身子有些虛,睡一覺就好,娘娘莫擔心。”
像是要給她安慰,他努力扯起嘴角擠出一絲笑,卻比哭還難看。
沈盈缺臉色越發凝重,看了眼窗外書房的方向,又看了看他,很想再追問些什么,可到底沒有開口。
還有什么好問的?
樹下求親的時候,人還好好的,回頭就突然鬧這一出,不就覺得剛剛自己沒有順他的心意,惹他不快了嗎?
說是要待她好,卻根本沒把她放在心上,這個皇后當得也是真沒意思……
沒準在他心里,自己根本不配當這個皇后吧?若不是那天晚上的意外t?,那道封后的圣旨就不是送給自己,而是要給頌惜君。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呵。
*
翌日回宮,兩人也是分開走的。
理由還是一樣:陛下舊疾未愈,恐把病氣過給娘娘,已先行一步回宮問診,還望娘娘體諒。
沈盈缺哪里敢不體諒,點點頭,假裝相信了,心里卻比昨晚還要亂,夜里蕭妄再來尋她,她也沒心思搭理,尋了個同樣身子不適的借口,將人擋了出去。
一連拒了好幾天,出征前夜,兩人終于爆發,吵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兇。
他怨她涼薄自私,心里從來沒有他;她恨他自負多疑,從來不肯同她說實話?沙惩,偏偏都心照不宣地沒有離開,背對背躺在同一張榻上歇息。
沉默無言,但的確就在彼此身旁。
戰場兇險,此一去還不知要多久才能相見,或者根本沒可能再見,她到底放心不下,夜里偷偷繞過他,從榻上下來,躡著腳,摸著黑,解開他隨身的包袱,將自己托人從同泰寺求來的、能辟邪的紅線,一根一根塞進他衣服的夾層中,一件不落。又摸出一枚繡著“吉祥、如意、平安”的護身符,放在包袱最底下。
祝他得償所愿,盼他平安無恙。
后來這北伐第一仗也的確如她所料,漫長到仿佛看不到頭,沈盈缺日日登上崇明塔,眺望那滔滔江水之北,從盛夏等到初秋,又從楓葉緋紅熬到白霜初降,終于在建康城下起第一場雪的時候,盼來了收復青州的捷報,也等到了她日思夜想的歸人。
他瘦了,也黑了許多,一身玄甲勒馬立在城下大雪中,像純白宣紙上猝然落下的一滴濃墨,讓人看不清他的臉,只覺威儀更甚,讓人不敢直視,然望向她的眼睛卻依舊明亮如初,仿佛藏匿了一整片浩瀚星河的溫柔與浪漫。
沈盈缺知道現在還是接風的大典,周圍聚滿了等待迎接圣駕歸來的臣子百姓,自己應該謹守皇后的本分,端莊在城門上站著,卻還是控制不住心頭奔涌的激動,轉身飛奔向他。
他被她的舉動驚到,笑得愈發燦爛,沒有阻攔,也跟著翻身下馬,不顧周遭或震驚、或不滿的眼神,徑直朝她奔去,當著全都城人的面,將這一日三秋的思念牢牢抱入懷中,吻在心上。
是夜芙蓉帳暖,紅燭添香。
他動得放肆,她亦承得坦然,唇舌交纏著滾滾愛意,比光熾,比火烈,誓要將整個嚴冬的霜雪都燃燒殆盡。
“阿珩,嫁給我吧,我保證會一輩子待你好,也只待你一個人好,不叫你受半點委屈,好不好?”
他說,熾熱的雙唇吻遍她全身,琥珀色瞳孔在紅綃帳的映襯下,比之前任何時候都要赤紅,動作也比上回在頌家時更加猛烈,儼然一頭瀕臨失控的狼。
沈盈缺被吻得飄飄然,攀著他肩膀,不自覺便點了頭。
于是封后大典就這樣正式提上日程,就定在她生辰那天,以求雙喜臨門。
內廷司、欽天監忙得腳不沾地,秋姜和白露累得兩眼發昏,連被沈盈缺送去吳郡小姨母處的桂嬤嬤,都被召回來幫忙。
沈盈缺每天都要被不一樣的人圍在中間,量尺寸、裁衣裳、看首飾……還要聽內侍嬤嬤講解儀典上的各種規矩,比當初在荀皇后身邊進學還要令她頭疼。
夜里把氣撒在某人身上,恨不能從他手上咬下二兩肉。
某人也很自覺地在榻上躺平,任由她咬,怕她不解氣,還舉起另外一只沒被咬的手,送到她嘴邊,問她還要不要。
眼睛狡黠地眨了眨,說還有個地方,她若是肯咬,保證讓他“生不如死”,捉了她的手往下探,讓她重新認識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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羞得沈盈缺雙耳通紅,都能滴下血來,捏拳往他胸口上好一頓捶,恨不能將他捶進雪里頭,好好凍上一凍,清醒一下,卻都被他哈哈一笑,翻身壓入萬丈紅塵中,一夜比一夜深。
那段日子當真美好,好到流光仿佛都不會消散,以至于她以為,他們能永遠這樣幸福快樂下去,而“永遠”是不會有盡頭的。
直到那天,又一張神秘紙條叫一根簪子釘在她梳妝臺上。
信上依舊沒有署名,卻依舊字字戳心——沈蹊并未退伍,此番北伐依舊隨軍一道出征,目下正留在青州,同當地新任刺史一道戍衛邊境,抵御胡羯。
當晚,一場激烈到前所未有的爭吵,在兩人中間爆發,瓷器玉器碎了一地,宮人內侍更是嚇得一整晚都不敢合眼。
沒人知道他們究竟吵了些什么,只看著他們那位矜驕自傲、從不把除自己之外的人和事放在眼里的皇帝,頭一回露出這般暴怒之相,摔門出去的時候,雕花門板都從門框里脫下大半。
自那以后,他便再沒回來。
宮里氣氛開始變得有些微妙,各種小道消息翻著花兒地從不同犄角旮旯里鉆出來。
有人說,新皇后觸了陛下逆鱗,很快就要被廢。
也有人說,陛下甚是寵愛皇后,雖同她吵了架,但還是會在百忙中抽出閑暇,專心致志給她挑選生辰的禮物,庫房都快被他翻了個底朝天。
更有人不知從哪里聽說了關于懿德太后,也就是陛下的生母,前豫章王妃的故事。說陛下自出生起,就不得生母喜歡,尚在襁褓中的時候,就險些被她掐死。后來王妃為豫章王所誤殺,心中頗為不甘,強撐著最后一口怨氣,詛咒自己親子注定要嘗遍人生八苦,孤獨終老。而他們這位新皇后的模樣,還就極其酷似死去的王妃。保不齊就是被王妃的怨念附體,特特來折磨陛下,好實踐自己的詛咒。
氣得秋姜和白露跺腳大罵,險些就要操刀跟他們火并。
但無論外間怎么傳,有一點一直沒變——封后大典并未取消,還在繼續籌備。
昨日陛下還特特把內廷司和欽天監的主事人叫到跟前,親自過問儀典準備得如何,臨時還加了些新的想法,在儀典上放一場徹夜不滅的煙火,讓整個建康城亮如白晝,所有百姓都能看得到,并御筆親自給煙火取了個名兒,叫“白晝流星”。
時下煙火技藝還不純熟,能在佳節時候點一兩支煙火湊個熱鬧,已是極盡奢侈,想點亮整個建康城,無異于閉著眼把錢直接往海里丟。
其中重視之意,不言而喻。
眾人紛紛閉上嘴,不敢再對這門親事發表任何妄言,以為這事大概就要這么淡去。
卻不料十一月末的這天,太極殿西堂傳來消息,陛下批閱奏折時突然昏倒,至今未醒,似是舊疾復發。御醫署整個都搬到了太極殿,又是把脈,又是煎藥,飄出來的藥味都快把東堂的頂梁腌入味。
建康城內外俱都戒嚴,羽林衛、黑甲衛齊齊出動,連秦淮河的排水溝都要派兩個人輪流站崗。頌祈年也被召進臺城,主持大局。封后大典也頭一次被叫停。
厚重的鉛云為整座都城壓上一層窒息的灰暗,每個人臉上都凝著寒霜。
在一國之君的生死存亡面前,所有事都變得微不足道。
沒人注意到,天子病倒的第二天,他的表妹便隨她父親秘密進宮,在御前親侍湯藥。
也沒人注意到,那個已經和天子冷戰了一個多月、沒和他見面的皇后,也在同一時間,匆匆趕往太極殿西堂,正好瞧見頌家娘子端著一個空藥碗,從門里出來。所有宮人內侍都圍在頌娘子身邊,點頭哈腰,畢恭畢敬,聽候差遣,卻是把她這個正經皇后忘了個一干二凈。
很快,新的流言便插上翅膀,飛遍整座臺城。
有人說,封后大典會徹底取消,再看不到下文;
也有人說,儀典不會撤銷,但參加儀典的人說不定要變,這次陛下重病,頌家娘子親自入宮照料,就是一個明顯的信號。果然青梅竹馬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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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連御前侍奉近身的人,都開始閃爍其詞,不再像上回那樣堅定有力地回懟這些話。
秋姜和白露肺都要氣炸,將那些嚼舌頭嚼得最起勁的幾個從頭到腳罵了個遍,為保障自己不被氣死,索性把結綺樓所有門窗統統關上,來個眼不見為凈。
好在沒多久,昏迷了數日的天子終于醒來,身體平安,毫發無損。
眾人謝天謝地一番,又照常開始自己的日子。城門為黑甲衛散了,街上的御林軍t?撤了,封后大典的籌備也重新提上日程,因著先前耽誤了的工夫,一切變得更加急切。大家忙前忙后,腳底都快擦出火星。
終于趕在十二月中旬前,儀典正式開始前一日,所有事宜都完美收工。
儀典當天。
臺城到處張燈結彩,扎花點紅,禮樂聲從早響到晚,都快把太極殿的殿檐掀翻,一切瞧著都比預想中還要好。
偏偏不知何處吹來的大風,將結綺樓后院一棵高大喬木折斷,壓垮了一間廢棄已久的廡房。眾人還沒從驚嚇中醒過神,雪霰并下,將樓內各處簾幕都變成了白色。
很是不祥。
也似乎就是為了印證這些不祥,第三張綁在石子上的紙條,又隨著風雪破開的軒窗,徑直落在沈盈缺手上。
石子擊得她掌心生疼,攤開一看,肌膚紅了一片,而信上的寥寥數語,更是如一把淬了冰的利刃,狠狠扎在她心上——
十日前,羯人偷襲青州糧草,沈蹊不幸身中毒箭,當場身亡。
第99章 第一世(十二)
當真是一場好大的雪,目之所及都罩上一片蒼白,像無數白幡默然揚起的哀悼。
沈盈缺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離開的結綺樓,也不知道是怎么走到了太極殿,只記得跨出大門前的最后一刻,秋姜和白露撲跪在她腳邊,哭得撕心裂肺,求她冷靜,不要做傻事。
她只冷漠地推開她們,奪門而去。
匕首緊緊貼著手臂肌膚,每一個毛孔都滲著刺骨冰涼。
吉時還未到,太極殿還在為接下來的儀典做最后的準備,到處都是奔波忙碌的宮人內侍。沈盈缺從他們身邊經過,他們都沒注意,她很容易便邁進了西堂。
今夜正式的婚儀要在正陽宮舉行,眼下這里只是帝王參加儀典前的休憩之所,故而與外間的忙碌相比,這里顯得格外安靜。除了兩三個侍奉茶水的內侍,就只有蕭妄一人獨自靠在胡床上閉目養神。
有段日子不見,他人又瘦了一圈,顴骨變得明顯,眼眶往里微陷,琥珀色瞳孔也比之前更加紅了一圈,像是幾天沒睡好覺,血絲全都浮涌上來。繡滿各種尊貴紋樣的朱玄婚服穿在他身上,也掩不住他眉宇間的憔悴,顯然還未完全從之前的病氣中完全恢復過來。
可一瞧見她,他雙眼還是綻出了她熟悉的笑,翻身從胡床上下來,“你怎的來了?儀典還未開始,這樣亂跑,也不怕被人取笑,說你已經迫不及待要來嫁給我?”
沈盈缺沒有回答,低頭盯著自己翹頭履上的海珠瞧。
身上的積雪隨室內蒸騰的暖氣融化,碎發被打濕,狼狽地蜿蜒在頰邊,新裁好的、寸縷寸金的婚服也深一塊、淺一塊地貼在她身上,將她本就纖細的身子勾勒得更加瘦弱不堪,仿佛風稍大些,就能將她折斷。@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蕭妄眉心緊皺,快步奔至她面前,脫下外衫罩在她身上,將她拉到博山爐旁邊,跽坐下來取暖,眼神示意屋里的人都退下,等殿門關闔的聲音傳進來,才握著她的手,輕聲問:“發生什么事了?莫怕,無論什么事,我都能替你擺平。告訴我,好不好?”
沈盈缺僵硬地抬起頭看他,眼神空洞,像一只沒有生氣的提線木偶,很想咬住面前人的脖子,將他碎尸萬段,卻只是聽見自己用干啞的嗓音,絕望地說:“蹊兒……死了……”
蕭妄一愣,似是沒有聽懂她說的話,茫然看著她。
沈盈缺頓時怒從心起,兩手用力鉗住他兩側的肩膀,發了瘋似的拼命搖晃,“蹊兒死了!蹊兒死了!是你害死了他,都是你害死了他!我恨你!我恨你。!”
驟然一低頭,她猛地咬在他肩上,用盡全身力氣,把所有怨恨和痛苦統統宣泄在這寸許之地,隔著數層衣料,依舊很快嘗到血腥,氣味濃得勾起她腹內一陣胃逆。
她不得不松開他,撐著地面干嘔起來。
蕭妄從深刻的痛意中醒過神,顧不上還在淌血的肩膀,俯身急忙先去扶她,“阿珩,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宣醫侍?”
沈盈缺胃里仍舊翻江倒海,卻還是堅持推開他,厭惡地吼道:“滾,不用你管。”
屋內的動靜很快引起外面的注意,適才退下的幾個內侍匆匆跑進來,叫面前的狼狽景象嚇了一跳,想上前攙扶,被蕭妄瞪了一眼,又訕訕收回手,躬身退了出去,只在關門前擔憂地望了他們一眼。
蕭妄從地上起來,見沈盈缺還撐坐在地上,臉上發白,身形輕顫,忙要上前把她扶起來,又怕她拒絕,就這樣伸著兩只手僵在她身旁。
良久,他輕聲道:“你先別激動,這事恐怕另有蹊蹺。倘若蹊兒當真出事,我身為皇帝,為何會不知道?且這消息還是在咱們大婚這天送來,少不得是有心人有意編排,想離間你我的感情,以達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沈盈缺冷笑,“這么說,你是承認自己將我說的話當成耳旁風,仍舊讓蹊兒從軍上陣,跟你一塊去北伐了?”
蕭妄一噎,目光有片刻躲閃。
沈盈缺臉上譏誚更甚,“蕭忌浮,這便是你說的‘待我好’?你口中究竟還有幾句實話?!”
蕭妄忙道:“我承認這事我的確沒有跟你說實話,但我也是為你阿弟考慮,他堅持要參加北伐,如何也不肯退出,還放話說,如果我不肯帶他一塊去,他便跟著大軍自己去,只要還有一口氣,他便是爬也要爬過去和羯人廝殺。”
“我怕留他一個人在外頭,會鬧出什么事,索性答應下來,一路上只讓他去負責清點糧草,從不敢派他上前線,還專門派人盯著,就是怕他出事,你會擔心。這次得勝回京,也是他執意要留在青州,不肯回來,怕你知道后會責備于他。我也給足了護衛,保證他的安全,全都是精銳中的精銳,哪怕萬軍壓境,也能撕出一道口子,救他出來,不可能會有事。興許只是謠傳,蹊兒并沒有出事,還未證實之前,你先別急!
“我怎么能不急?!”沈盈缺一把揮開他伸過來的手,惡狠狠瞪他。
“到這節骨眼上,你還打算繼續騙我,是嗎?那是我弟弟,是我一母同胞的親弟弟,不是你手里不通感情的劍,可以任你擺布。這種時候還能這般冷漠無情,難怪連你生母都不喜歡你!”
蕭妄像是被一把無形的利刃刺痛,踉蹌著往后跌退,站定后,又攥住她胳膊,一把將她從地上提起,拉到自己面前,怒目瞪視,銀牙深咬,似是要從她身上剜下兩塊肉。
“我不得我生母喜歡?呵,沒錯,我的確不得她喜歡,是我不好,是我活該!那你呢?你又有多么高尚?”
“你阿父阿母為救落鳳城百姓而死,你阿弟比你年幼,尚有幾分血性,知道何為茍且偷生,何為雖死猶榮,這么多年一直不忘臥薪嘗膽磨礪自己,只待將來能親自上陣殺敵,為他們報仇雪恨。而你呢?除了躲在深宮里享受榮華,埋怨別人不顧安危盲目上陣拼殺,為自己逝去的感情顧影自憐,將我當成那人的替代,好慰藉你那顆受傷的心,你還會什么?”
“沈盈缺,在你眼中,我究竟算什么?算什么?!”
沈盈缺胳膊被他攥得生疼,心頭更是被刺得沒有一塊好皮。
為何茍且偷生,何為雖死猶榮,她身為將門之女,怎么會不知道?
可是她能做什么?上不了陣,殺不了敵,連上朝和那些主和派的大臣辯論,堅決推進北伐進程這樣的小事也做不到,只能守在深宮里頭,看花開,數花落,和一群目光短淺的女娘扯頭花,就因為她是個女子!
可是她擔心自己的弟弟有錯嗎?
怕他行事莽撞,會害了自己,這有錯嗎?
為什么就是不肯聽她說話,非要隱瞞?在他心里,她沈盈缺就是這樣一個自私自利、毫無大局之念的蠢人,給他的親親表妹提鞋都不配,是嗎?
“蕭妄,我真恨不能自己從來不曾認識過你。”
“唰——”
一道寒光自袖底閃現。
沈盈缺還沒反應過來自己在做什么,匕首就已插在蕭妄胸前,鮮血“汩汩”涌出,很快便將那片衣料染成深紅。而他眼底的錯愕和痛楚,更是比衣上的鮮血還刺目。
“不、不是……我不想……”
沈盈缺腦袋一陣眩暈,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噗通”癱t?坐在地上,像一個斷了線的木偶,淚水決堤般淌下。
以為他會暴怒,以為他馬上就會喚人,將她這弒君的狂徒拖出去凌遲處死。即便不是他,也會有別人。
她死定了。
卻不想他竟捂著胸口,在她面前半跪下來,抓住她冰冷的手,將她拉入懷中。
雙手因胸口撕裂的傷痕,痛得顫抖不已,額頭沁滿冷汗,臉色都發了白,卻還是僵硬地挪動雙膝,用自己的身體,幫她擋住外間不斷透過門扉好奇地往里打量的目光,聲音無比溫柔:“阿珩,別怕。”
*
又是一陣強烈難耐的胃逆,伴隨頭痛欲裂的眩暈感。
沈盈缺痛苦地呻/吟了一聲,昏了過去。
再醒來,便是在一頂繡滿鳳凰花的陌生帳幔中,周圍被褥柔軟,熏香淡淡,顏色很是紅艷,仿佛傍晚時分的落日,刺得她微微瞇起了眼,旋即便認出來,這里是正陽宮的寢殿,她今晚的新房,這些裝飾都是為今晚帝后大婚準備的。
可現在……
她黯然垂下長睫,暈眩感再次襲來,激得她嚶嚀出了聲。
帳外人影聞聲一動,帳子霍然掀起,探頭進來的卻不是秋姜和白露,而是蕭妄。
比起昏迷前見到的,他又瘦了一圈,顴骨完全突了出來,眼窩也深深陷下去一層,泛著明顯的青黑,像是被驟然抽干了精氣,只剩一具空洞的皮囊。
可縱使如此,他還是朝她牽起了一個笑。
盡管受他目前的狀態影響,笑容不怎么好看,但依舊溫柔似冬日陽光,將她暖暖包裹,“你醒了?可有哪里不舒服?醫士們就在外面候著,你若還有不適,我這就叫他們進來,幫你看看!
似想起什么,他湊上前,眼神難掩激動,“你懷孕了,怎么也不告訴我?還在雪地里頭亂走,摔了凍了可如何是好?”
沈盈缺腦袋“嗡”了一聲,錯愕地瞧著他,似是沒聽懂他在說什么。
蕭妄眉眼愈發溫柔,幫她把滑落的被子拉回來,仔細掖好,“醫侍剛剛幫你診脈,已經兩個月了,只是你氣血虛,得好生將養,這幾天你就在正陽宮住,離御醫署和膳房都近。有什么需要,招呼一聲便是。等養好了,咱們在繼續辦婚儀,帶著咱們的孩子一塊!
沈盈缺人還是懵的,隔著寢衣撫摸自己尚還平坦的小腹,雙眼睜得愕然,“我……懷孕了?我們倆的孩子?我們一點感覺也沒有?”
蕭妄笑了笑,抬手勾了下鼻尖,“才兩個月,怎會有感覺?若說有,不妨想想適才你為何干嘔得那般厲害?”
這倒是。
她也沒吃壞肚子,怎么會莫名其妙嘔成那樣,除了懷孕,還真沒有其他可能。
只是……
“我這就要當母親了?可是我明明自己都還是個孩子。”沈盈缺又欣喜又茫然,一遍一遍撫著自己的小腹,努力去感受那個與她血脈相連、正在她肚皮下努力生長的鮮活生命。
看著他蒼白如紙的臉色,想起昏迷前發生的事,她心頭擰起,“你……一直在我旁邊陪著嗎?身上的傷……”
蕭妄微微笑起來,語氣輕松,像是在講述別人的事,“已經處理過了,沒傷及要害,不打緊的。倒是你,必須好好調養,秋姜說你這段時日總是失眠,有時候連飯都不吃,這可不行,你現在可是雙身子,你要是病了,孩子就要跟你一塊受苦。那我辛辛苦苦打回來的江山,要讓誰去享受?”
沈盈缺鼻子一酸,顫抖著抿緊唇瓣,偏開臉,哽咽道:“你就不怪我嗎?”
蕭妄搖了搖頭,看著她的目光依舊堅定溫柔,“我說過,我只要你好好的,其他都不重要。”
沈盈缺用力眨了眨眼,淚水順著臉頰滑落,很快就被底下的軟枕吸干,貼到了臉頰上,黏膩非常。
蕭妄心疼地伸手將她臉上的淚痕抹去,凝著眉沉吟,似是在糾結一件極其難以決斷的事,渾然沒有平日殺伐果決的模樣,良久,他終于還是開口,嗓音干啞艱澀:“蹊兒的事,我派人去調查了!
沈盈缺霍然抬起頭,滿懷希冀地看著他。
卻只聽他錯開眼,艱難地承認道:“他們的確中了埋伏。羯人不知道從哪里得知糧草所在地,預備漏夜去燒,蹊兒領著十幾個人拼死相抗,不幸中了毒箭……再沒有回來!
沈盈缺腦袋“嗡”地一聲,又一次被暈眩感擊中,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厲害,攪得她心如刀絞,五臟六腑都疼擰在了一塊。
掙扎著從榻上撐坐起來,想同他問問清楚,糧草這么重要的東西,羯人是怎么知道的?又為什么只有十幾個人看守?不是說蹊兒身邊都是他派去的精銳暗衛嗎?關鍵時候都到哪里去了?!
可還沒問出口,她就搖晃著重新跌回床榻上。
蕭妄急忙上前查看,又是遞水,又是幫她擦汗,嘴里喋喋不休:“你現在還懷著孕,切莫激動,想想肚子里的孩子。我同你說這些,也不是為了讓你著急,只是希望你能從我嘴里聽到真相,而不是再聽一些流言蜚語,又要胡思亂想,同我鬧脾氣,把自己熬壞!
“這事過于蹊蹺,像是針對蹊兒事先預謀過,我一定調查到底,幫你把那幕后真兇抓出來,為蹊兒報仇,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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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盈缺卻一個字也聽不進去,滿心滿眼全是蹊兒,全是當初姊弟倆一塊在落鳳城度過的美好時光,兩人一塊順著鳳凰樹往上爬,坐在最高的那根枝干上,眺望洛陽的牡丹,長安的灞柳,想象陽春三月,兩京鮮花著錦,游人如織的盛況。
他說,等他長大以后,一定會帶她去洛陽,去長安,看真正的牡丹灼火,灞柳飛雪。
可最后,他卻連自己的冠禮,都沒能等來……
*
許是這次青州糧草保衛戰意義重大,也或許只是為了哄她開心。
蕭妄為此次戰斗中犧牲的十幾位將士,都追贈了身后殊榮,額外加封沈蹊為忠義公,其神位與他父親母親一道供奉于太廟,還不顧朝臣們的反對,堅持將沈蹊的遺體運回都城,以皇室宗族之禮厚葬。
等待遺體歸京的那幾天,沈盈缺由蕭妄安排,住在正陽宮養胎。
孩子未滿三個月,一切都極不穩定。
秋姜和白露都是深宮里頭混出來的,最清楚那些入不了眼的腌臜手段,恨不能一天十二個時辰守在沈盈缺身邊,幫她把所有明槍暗箭都擋了去。
蕭妄還把周時予調了來,親自把關正陽宮上下所有事宜,不叫別有用心之人再鉆了空檔。就連宮殿附近的守衛,也全都換成了蕭妄親自訓練出來的黑甲衛?芍^鐵桶一般。
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即便躲得過有實物的槍箭,也躲不開無形的流言枷鎖。
沒多久,婚儀那天“刺殺”事件,就在宮里傳了個遍。礙于蕭妄的威嚴,沒人敢當著沈盈缺的面指摘她什么,可背地里卻沒少對她指指點點。
每回還都要賤兮兮地加那么一句:“若是頌家娘子,絕對不會鬧出這樣的丑事!
秋姜和白露氣得頭發倒豎,卻也不能把他們怎樣。
周時予下令嚴懲了幾個最愛嚼舌根的,殺雞儆猴,卻只能管住深宮里的口舌,管不住朝野上下的悠悠眾口。沒多久,請求蕭妄廢后的折子,就堆滿了太極殿。甚至還有人說什么“子不教,父之過”,想把沈盈缺父母的神位移出太廟,以儆效尤。
周時予唯恐她孕期敏感多思,會想不開,時不時就要在她耳邊開導,說陛下已經把那些折子都駁了回去,還把人重重責罰了一頓,最嚴重的都被貶謫出了建康城,永遠沒機會回來,讓沈盈缺放心,這個后位,她依舊坐得穩穩當當,誰也妨礙不了。
沈盈缺笑了笑,沒有接話,只問他蹊兒的遺體現而今運到了何處?葬禮又預備得怎么樣?
得到答案,便自顧自睡去,什么也不愿再多管。
葬禮當天,滿城飛雪。
建康城自北向南都籠罩在一片悲愴的哭嚎聲中。
沈盈缺著一身白,站在沈蹊的棺槨面前,聽著禮官念出的悼詞,親自為他蓋下第一掊黃土。蕭妄當心她身體,命人為她搬來一張胡床,放在墓邊,讓她坐下歇息。
她卻搖頭拒絕。
許是心中太過悲痛,身體上的疲乏反而感覺不到了,頂著風雪站在墓邊,竟是比那些常年干粗活的內侍站得還要筆直。親眼看著一抔接一抔的黃土,將她在世間為數不多的t?親人徹底埋葬,她沒有哭,心里卻破開一道大口子,“呼呼”灌滿全都城的雪花。
封土落碑的那一刻,她終是支撐不住,在一片驚叫聲中倒了下去。
黑暗襲來,無邊無際,她輕飄飄地飛在空中,飛呀飛,飛呀飛,那棵陪她一塊長大的鳳凰樹就在腳下,阿母坐在樹下分揀草藥,阿父在旁邊練習舞槊,阿弟亮著眼睛巴巴在旁邊看著,看見厲害的招式,就興奮地拍手叫好。不知是誰先喊了一聲,他們都不約而同抬起腦袋,朝她招手,朝她微笑。
她不知道這里是哪兒,只覺得繁花似錦,溫暖如春,要是能永遠待在這里該多好?
心里的喜悅快要溢出胸腔,她大聲叫著:“阿父!阿母!蹊兒!”迫不及待朝他們飛去。
可即將觸碰到他們指尖的時候,卻被一堵無形的高墻彈開,重新墜入無邊的黑暗之中。
有人在哭,有人在叫,有人掰著她的嘴,拼命往里頭灌藥,苦得她鼻涕眼淚大把大把往外淌,卻不肯讓她吐出來,一聲又一聲地懇求她咽下,即便不為他,也該為他們的孩子。
對了。
她有孩子了。
她和蕭妄的孩子。
她不能留在這,她要回去,好好把身子養起來,將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來。
孩子的父親不是什么東西,對她從來沒有一句實話,害了她的父親,又害了她的弟弟,但孩子是無辜的,她不能傷害他,不能讓他還沒見到世間最好看的鳳凰花,就徹底告別這個人世。
她得把藥咽下去,得努力醒過來,為了她的孩子。
終于,她撐著僅有的一絲力氣,掀開沉重的眼皮,朝床榻邊苦苦等待的男人扯起一個艱難的笑,手虛弱地抬起來,隔著柔軟的衣料,一下又一下地輕輕撫摸,聲音溫柔而虔誠。
“我會好好把孩子生下來的,你放心!
男人眼眶一紅,卻是偏開臉,不敢看她的眼,良久,才從齒間艱難地擠出一句:“孩子……我們還會再有的,你別難過……”
“啪——”
有什么東西在心頭猛然碎裂。
沈盈缺死死摁著自己的小腹,努力想要抓住什么,蒼白的手背都爆起了青筋,卻只能感覺到渾身力氣都在一瞬間從她身體里消散而去。
秋姜和白露跪在榻邊哭喊,似乎還有許多話想對她說,她卻再也聽不到了。
*
小產后的調理比養胎更加重要。
這句話,沈盈缺不知道一天要聽秋姜說幾遍。各種各樣的藥材、滋補品,她都不知吃了多少輪,幾乎已經是拿百年雪蓮當飯吃的程度。
白露做事莽撞又不會說話,索性就躲到庖廚做事,盡量不在她面前出現,免得說錯話,惹她傷心。
蕭妄倒是每天都會過來陪她,哪怕政務已經堆成山,朝臣們對他的不滿已經完全擺在臉上,藏都不帶藏的,他依舊堅持如此。有時陪她一塊吃飯,有時帶她去湯泉行宮散心,若她什么也不想做,他便在旁邊坐著看她,哪怕一句話也不說,他也樂意陪著。
而她對他,就只有一句:“陛下何時肯放我出宮?”
她真的不想再在這里待下去了。
從前天禧帝和荀皇后還在,她是他們的養女,又是他們將來的準兒媳,即便她不喜歡宮里束手束腳的生活,也姑且承認這里是她的家。后來和蕭妄有了那段露水情緣,也同他做了夫妻,有了孩子,哪怕她沒辦法對他完全放下戒心,也仍舊肯留下來,陪他度過余生。
可現在,養父養母沒了,孩子也沒了,她徹底沒了留下來的理由,也該考慮為自己活一回。
蕭妄卻很是不喜。
直說,她若是在宮里待不下去,可以去湯泉行宮或者樂游苑散心;若是整座建康城都沒有讓她高興的去處,他可以等她把身子養好,抽出時間陪她南下,到三吳一帶,或者信安郡的爛柯山逛逛;若還不滿意,就且再等上兩年,待他把北邊的失地都討回來,再帶她去領略大江以北的壯麗河山。
可這些,沈盈缺都沒有興趣,“陛下是知道的,我并不是真的想去哪兒,只是想離開你,離得越遠越好!
語氣毫不客氣。
蕭妄眼底浮起一抹深刻的刺痛,卻還是偏開頭,堅持道:“阿珩累了,先歇了吧!
說完,也不給她反駁的機會,就徑直轉身離開。
她笑笑,沒往心里去。
原本她也沒指望他能這么容易就答應,畢竟這世上沒人比他還驕傲,如何忍受得了被自己的女人一腳踹開?即便那個女人,他從來沒怎么放在心上。
可是有什么能攔得住一個心意已決的人呢?不能光明正大地從這里走出去,她也有其他辦法離開。
匕首劃過手腕的時候,她沒有一點猶豫,甚至還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解脫感。
倘若蕭妄沒有及時沖進來,她大約會更加高興。
“你當真……就這么想離開我?”
他坐在她床榻邊,握著她沒受傷的那只手,雙眼紅腫,下頜緊繃,指尖用力到幾要將她的手捏碎在自己掌心,仿佛這樣就能讓她和自己血肉融為一體,永遠不會分開。
可她卻只是默默看著他,輕輕點了下頭。
那一刻,他眼里是有殺意的,沈盈缺瞧得清清楚楚,可最后,他也只是松開她的手,擠出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努力保持住最后的溫柔,顫動而沙啞地對她說:“好。”
當天晚上,她沒有再拒絕他。
兩人像是分別了許久的曠世愛侶,在冬日浩大而靜謐的大雪中抵死糾纏,難舍難分,直到天際泛起魚肚白,才將將停歇。
蕭妄一直沒有松開她,哪怕已經從她身體里抽離,躺在榻上睡著,雙手也始終將她圈在自己懷中,牢牢地,像是孩童盼了好久終于拿到心愛的玩具,一刻也不肯放松。
外頭天已大亮,早就過了早朝的時辰。
他仍舊閉著眼睛,睡得安靜,像是昨晚一整夜的鏖戰當真累壞了他。
可沈盈缺知道,他是裝的。
為了攻下一座城池,能連續三天三夜不合眼的人,怎么可能因為一夜的勞累,就累到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
大約是覺得,只要自己永遠不睜開眼,天就還沒有亮,她也就不會走。哪怕被她打,被她罵,被世間所有人所不齒,他也心甘情愿就這樣賴上一輩子。
從來不可一世的人,居然也會有如此天真的想法。
她有些想笑,又忍不住心疼。
沒有再冷言冷語,也沒有再拳打腳踢,只是攀著他肩膀,在他唇上輕輕印下一吻。唇瓣微微翕動,用他能清楚感覺到的觸碰,無聲對他說:“后會無期!
“啪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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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溫熱的液體滑過臉頰,落在她指尖。
他始終沒有睜開眼,卻哭得撕心裂肺,像一個迷路的孩子,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第100章 第一世(十三)
宮墻外的歲月,比沈盈缺想得還要悠長。
沈盈缺頭一回體驗到了什么叫自由,什么叫無拘無束。她不用再為自己夾在蕭妄和父親的不幸慘死中兩難,也不需要再忍受旁人的閑言碎語,因為頌惜君和蕭妄之間的關系而多愁善感。
她可以放心做自己喜歡的事,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從朝霞滿天,一直走到落日遲暮,看山河萬里,賞日月繁星,樂此不疲。
可這樣的生活,又與她想象中有些許不同——
譬如那些總也在路上逃難的流民,譬如那些到哪兒都躲不開的饑荒與戰火。
她幼時雖也在邊城生活過,見識過與都城的富貴繁華截然相反的生活,也知道底層百姓想在亂世中討生活,有多不容易,自詡比都城里那些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世家子弟更懂人間疾苦。
但在臨近邊境的白石村落腳的時候,她仍舊為自己的所見所聞,而深深震撼。
在那里,她遇到了為一口發霉的干糧,而大打出手、致人死亡的流民;也看見了母親為了給自家孩子換一塊餅,委身給一個齒搖發禿的老乞兒,最后活活被凌虐而死;甚至還有數月沒米下鍋的人家,為了能茍活下去,將自己的孩子拱手讓出,與別家交換而食。
家中的孩子抱著破碗痛哭流涕,碗里是他們昨日還在一塊玩耍的同伴,被換走的則是他們血脈相連的親手足?伤麄冇植坏貌蝗讨鴩I吐的沖動,咽下這來之不易的“食物”,讓自己活下去,想著下t?一個被送出去交換“食物”的很有可能就是自己,即便填飽了肚子,也開心不起來。
羯人的游騎隔三差五就要來村子里騷擾一波,或搶奪一番屈指可數的、他們并不短缺的財帛食物;或抓幾個衣不蔽體的女子胡亂發泄,還要人家的親眷在旁邊看著,弄死了就隨手丟到旁邊,喂他們帶來的獵犬;有時候就只是無聊,想殺幾個人打發時間,為了助興,還放出獵犬追逐那些餓得連站都站不穩的“獵物”,互相比賽誰在一炷香時間內殺得更多。
村子外頭的亂葬堆都是他們的杰作。
——因為來不及好好建墳修墓,也沒這錢財精力做這些,只能隨便挖個坑埋了。
封土高高隆起,像一座小山,人站在底下都看不見西斜的太陽,卻仍舊蓋不住里頭掩埋的斷肢。遇上暴雨天,泥漿反涌,發脹的死尸被頂上到地面上,直白而赤/裸地暴露在朗朗乾坤之下,也沒人過去將他們重新入土為安。
倒不是他們害怕,戰亂多事之際,死人總是比活人多,也比活人更加安全,他們只是麻木了,并不覺得這樣暴露在外有什么不對,甚至還會過去翻揀一些新鮮的,讓自己挨過今天的饑。
原來這就是亂世。
這就是人間。
——對于那些真正活在底層的百姓來說,能在亂世中不讓自己成為別人鍋釜內的果腹之食,就已經要拼盡他們全身的力氣。
而這些,還只是冰山一角。
她頭一回開始認真思索婚儀那天的爭吵,揣摩蕭妄說她只會躲在深宮里享福的話;頓悟了當年月氏先祖為何甘愿摒棄京中的榮華,篳路藍縷,一點一點創立百草堂,兼濟天下;明白了阿父阿母甘愿將自己囚在邊境之地,從斷壁頹垣中修建落鳳城的苦心;也逐漸開始理解,為何阿弟當初執意要離開都城,隨小姨母一道游歷民間,風餐露宿,又為何這般堅持要參軍北伐,向羯人討回失去的土地。
跟他們比起來,自己的確就是溫室里養出來的嬌花。
那些曾經讓她困頓苦惱、以為一輩子都走不出去的兒女情長,跟這些真正威脅到生命的恐怖相比,是一件多么令人幸福的煩惱。
曾經她以為的落鳳城里的“艱苦”生活,已經是多少人一輩子都無法觸摸的人間仙境。
她放棄了接下來的旅途,選擇留在這座荒蕪偏僻的村子,以百草堂宗主的身份,為他們做點事,病了無錢就醫的,她讓醫士過來給他們看診;沒有食物果腹的,她出錢從別的地方采購黍米菜蔬,給他們充饑;羯人敢來劫掠,自有百草堂的義士幫他們抵擋。
久而久之,這里有了新的農田、新的屋舍、新的城防機關,成了方圓百里內最富饒的村莊,附近的流民紛紛趕來投奔,越聚越多,儼然有成為下一個落鳳城的趨勢。
而這些流民之中,也有幾個失去父母的、結伴而來的孩童。
起初,他們和沈盈缺并不親近,甚至還有些戒備,從她手里接一碗水喝,都要猶豫大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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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是在路上遭遇了太多磨難,才會這般多疑吧?
沈盈缺也沒多想,照舊讓人給他們送衣送食,包裹傷口,教他們讀書習字。幾個年幼的孩子漸漸和她熟悉起來,時常在門前等她過來教書,有時她太忙,沒時間,他們便主動過來找她,給她打下手,開始和她講他們過去的事。
從如何被父母拋棄,到來這路上的艱難險阻。
那時沈盈缺才知道,原來他們是被拐子拐走,預備送去三更堂,培養成殺手的。若不是一位叫“楊小樹”的少年領頭帶他們反抗,他們早就被三更堂那些非人的“培養”,折磨至死。
只可惜,逃難的路上,他們遇到了山匪,雖險象環生,可一位和楊小樹一般大、一直在照顧他們生活的漂亮阿姊小葉,被山匪劫走,下落不明。
楊小樹為了找她,到現在還沒回來,這樣的亂世,也不知他們是死是活。
沈盈缺雖從未見過那位少年,但聽了他的故事,也甚為欽佩,答應幫他們一塊找人,還問了那位少年有何特征。
幾個孩子七嘴八舌說了一大堆,仍舊形容不出個所以然,只知道他右側額角有一塊弦月形的暗紅色胎記,一直拿碎發遮著。
她也只好用這點零星線索,派身邊的暗衛去尋,希望能給這群孩子帶來點好消息。
卻不料好信兒還沒等到,反而等來了那些對此地積怨已久的羯人散騎一塊糾集南下、偷襲村子的噩耗。
遍地的大火,漫天的哀嚎。
沈盈缺仿佛又將當年落鳳城的悲劇重新經歷了一遍。
明明已經比十歲那年擁有更多力量,卻還是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親手開墾出來的農田,被付之一炬;一點點建立起來的學堂,成了他們屠殺孩童的阿鼻地獄;那些才剛學會念《三字經》的孩子,早上還在對她盈盈微笑,給她打水喝,到了晚上,就成了一具具掛在村子口的尸體,肚皮割破,肝腸流地。
只是這回再也沒有人趕來救她。
她在領人逃亡的途中,不幸被追兵抓住,打暈了帶走,醒來后不知道自己在哪兒,也不知道眼下是何年月,只能看見四面高墻圍成的陰暗狹窄空間,兒臂粗的鐵索從墻上射出,牢牢鎖住她雙手雙腳,叫她動彈不得。
將她關在這里的人也不知道是誰,但那人似乎并不希望她死,每天按時派人來給她送飯送菜。她若不吃,就往她嘴里硬塞。
如此周而復始,一成不變,仿佛下半輩子,她都要在這樣的囚禁生涯中度過。
直到那天,她對著送飯之人報出了一個名字,嚇得那人打翻了手里的湯,一切才有了新的轉機——
“郡主還真是聰慧,什么線索也沒有,居然就能猜到咱家是誰。若不是立場相悖,咱家真要好好夸獎郡主一番。”
油燈灑落的昏暗光線中,寧無疾著一身絳色內侍衣裳,懷抱拂塵,站在沈盈缺面前,瞇著眼,似笑非笑地打量她。
沈盈缺無聲一嗤,看著他右側額角若隱若現的弦月形胎記,冷笑連連,“若不是我派人去找楊小樹,你的人也不會順藤摸瓜,摸到白石村,還破了村子外頭的機關,將村子毀成那樣不是?那些孩子將你當作自己的親人,每天都在為你祈禱,盼你無恙,你就是這樣報答他們的?!”
鐵索“哐啷”震響,帶動空氣中浮塵輕蕩。
寧無疾摸著自己額頭上的胎記,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道:“所以你是在那天晚上,我抓你上馬的時候,看見我頭上這個的?呵,看來蒙面果然還是不保險啊,應該聽他們的話,直接易容才對,也省去這許多麻煩。”
見她一直惡狠狠盯著自己,寧無疾才不得已錯開視線,艱澀地嘀咕:“你也別怨我無情,若你也落得和我一樣兩難的處境,也會做出跟我同樣的選擇!
沈盈缺瞇起眼,“小葉在他們手上,是嗎?”
寧無疾身子一顫,低著頭,顫聲道:“小葉……被人牙子賣進了臺城,我也就跟著一塊進了宮,原以為有機會可以帶她離開,誰知就這么巧,剛好碰上了宮變……三更堂的人認出了我,知道我有些機變,于是就拿小葉威脅我,為他們做事,幫那對父子復位……”
“然后你就答應了?”
寧無疾用力咬緊牙關,偏過頭去。
“無恥!無恥!你們都無恥!”
沈盈缺憤怒咆哮,想沖上去掐死他,手上的鐵鏈“咣啷”亂響,震得整間囚室都在顫,“你為了一個人,能舍棄這么多無辜之人的性命,有什么臉面讓我不要怨怪于你?我若是小葉,一定不會為你的所作所為有半分感動!”
“還有他們,你的兩個狗主子,大乾曾經的皇帝和儲君,居然和羯人摻和到一塊,還有沒有廉恥?有沒有良心?當初助他們逃離皇宮,為他們的安危提心吊膽,真是我瞎了眼!”@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寧無疾似是被她的話語激到,霍然抬起眼,譏誚地睨著她,“說我無恥,你又高尚到哪里去?別忘了,助我們引出蕭妄體內劇毒、給了他致命一擊的人,可不是旁人,就是郡主你啊!
沈盈缺一下愣住。
已經太久沒有聽到這個名字,久到她自己都以為,自己已經完全將他忘記,卻不想僅僅是一個名字,那些甜蜜的、酸澀的、痛苦的過往,就如黃河決堤般滔滔不絕。
她咬緊唇瓣,不想再說下去,可聽到“劇毒”二字,還是克t?制不住,脫口而出:“你這話什么意思?他何時中過毒?”
想起他三不五時就要發作一次的古怪舊疾,無論穿多少衣裳都暖和不起來的冰冷身軀,和那雙越來越紅的淺褐色瞳孔,她不由倒吸一口涼氣,五臟六腑都被地牢里的森森寒氣凍成冰塊。
寧無疾打量著她的表情,扯起一個報復成功的笑,幸災樂禍道:“不會吧不會吧?郡主差點連他的孩子都快生下來,難道還不知道,你的枕邊人一直身中劇毒,不能動欲,尤其是情/欲?”@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沈盈缺瞳孔驟縮,“什么時候的事?”
寧無疾笑得惡劣,“一直都是如此!
“那個毒叫‘七情讖’,也就是佛家常說的‘貪、嗔、癡、恨、愛、惡、欲’,傳聞來自西域,實則一直都是大乾皇室里頭代代相傳的秘藥。中藥之人必須舍七情,斷六欲,時刻讓自己保持一種清心寡欲的狀態,否則就會催得體內毒素猛烈迸發,爆體而亡。”
“原本他一直克制得很好,我們想盡所有辦法,都沒能讓他打破任何戒律,直到你出現了!
沈盈缺深吸一口氣,久久都忘了呼出來,“所以那天宴席上的媚/藥,其實是你們下的?”
怪道那群登徒子出現得那般詭異;怪道那天周時予會那么緊張,一直在旁邊懇求蕭妄三思,莫要越過那條界;也怪道自那之后,蕭妄的舊疾便復發得越來越頻繁,也越來越嚴重。
原來她才是那個害了他的罪魁禍首。
而他早就知道自己破戒之后會有什么下場,卻還是……-
“阿珩便是吾命,你若有事,吾亦不會獨活。”
那晚夢中聽到的囈語重又回蕩在耳邊,沈盈缺閉上眼,心口刀絞般地疼,“所以那個用石頭子給我傳消息的人也是你?”
寧無疾欣然點頭。
“為什么?”
“為什么?”寧無疾挑眉,“我以為你會很樂意知道外頭發生的那些事情。”
“我想知道的是真相,不是別人編排過的假消息!”沈盈缺怒吼道,肺管因太過用力而疼痛不已,問出接下來這句話的時候,仿佛還滴下了血,“我阿弟究竟是怎么死的?是不是你們……”
寧無疾笑意深長,“郡主果然是郡主,稍稍一點,就通透無比。不得不承認,這是所有任務里頭最難完成的。蕭妄為了你,當真是把所有留在外面的精銳統統安排到沈蹊身邊,我籌劃了足足一個月,給羯人去了信,又幾乎拼上了三更堂天煞營所有死士,才終于勉強將一支毒箭射到他肩上,為此,我還舍了一身剮。喏,你瞧瞧,就是這道疤,你弟弟給我留的。再往撤一步,我整條胳膊都要給他卸下來了。”
他卷起右手臂上的寬袖,亮出一道又深又長、一直延伸到袖子深處的蜈蚣疤,咋舌抱怨。
沈盈缺死死磨著后槽牙,恨不能就著這道疤,將他整根臂骨都抽出來。
“為什么?你到底為什么要這么做?蹊兒又不曾得罪過你,你為何連他都不肯放過?!”
寧無疾聳聳肩,不以為意地道:“為什么?還能是為什么?他若不死,我要如何讓你痛苦?你若是不痛苦,又怎么會和蕭妄鬧?我們又該如何讓蕭妄體內的毒變得更加厲害?立場相悖,注定不能兩全,如此淺顯的道理,郡主居然還要問我為什么?還真是可笑!
“不光是你弟弟,還有外頭那些關于頌家娘子的流言,也是我叫人放出去的。目的也是一樣,就是要讓你和蕭妄不得安寧。哦對了,還有這封信。”
他在袖子里掏了掏,摸出一張泛黃卷邊的宣紙,抖開來,亮在沈盈缺面前。
昏黃的油燈照出紙上鐵畫銀鉤般的字跡,年深日久,墨色雖有些淡化,可沈盈缺還是一眼就認出來,是父親的筆跡,內容剛剛好就接著上回寧無疾給她看的那封密信后面。
可說的卻是——
落鳳城形勢雖嚴峻,蕭妄若能來增援,于他們自然是大有助益,但他不希望如此。羯人此番圍堵落鳳城,應只是佯攻,大部隊仍舊盯著京口,希望蕭妄莫要分心,守好都城前的最后一道防線。他以征北將軍的名義起誓,定能撐到蕭妄解決完京口之險,再來支援。若蕭妄為了馳援落鳳城,而放棄京口,即便落鳳城能因此得救,他也斷然不會原諒,師徒之情就此了斷。
為了讓蕭妄把自己的勸告聽進去,他還特地用鮮紅的朱砂,另起一行斗大的字:留在京口,莫來馳援,切記,切記。
所以這不是一封求救信,而是一封警告信,父親早就料到蕭妄一定不會白白看著落鳳城遇難,什么也不做,故而專門提前寫信示警,讓他在確保京口萬無一失之前,無論發生什么,都不許過來支援。
而并不是蕭妄收到父親發出的求救信之后,還冷漠地看著落鳳城化為灰燼。
僅是半封信之差,意思卻天差地別。
沈盈缺呼吸凝在鼻腔,胸口生疼,像直挺挺捅進來一把淬了冰的劍。
寧無疾仿佛很喜歡她這絕望痛苦的模樣,抱著拂塵,饒有興趣地欣賞。
待到油燈里的油快要燃盡,他才滿懷遺憾地開口:“郡主實是個聰明人,我也愿意留下來,和郡主多說兩句話,奈何你我二人立場相左,注定要鬧個你死我活。原本我們是打算拿你去威脅蕭妄,再刺激他一波,讓他早些毒發身亡?善彩莻不安分,你才被捉走幾天,他就已經親自帶人追到了這里,再拖延下去,連我們都要遭殃,所以只好請郡主提前上路了!
他命人端來一盞白瓷杯,放在沈盈缺面前鋪滿腐臭稻草的地面上,“這是牽機毒,半顆就足夠要你性命。就是死得痛苦了些,還望郡主體諒,畢竟我們還要繼續刺激蕭妄,可不能讓你死得太過輕松。”
“至于怎么對外宣揚你的死因……本來沒打算在這上面多下功夫的,但我現在有了新的主意,郡主不妨聽聽我編得如何?”
他咳嗽一聲,清了清嗓子,學著宮里那些內侍說話時的模樣,尖聲尖氣地唱念起來:“沈小主在宮里行厭勝之術,謀害頌娘子,陛下震怒非常,特賜小主鴆酒一杯,命小主以死謝罪!
“頌娘子是陛下的嫡親表妹,與陛下自幼一塊長大,又曾多次舍身護駕,陛下待她便如天上明月,半點磕碰不得。若不是小主這一年來伴駕有功,陛下定是要將小主凌遲處死,哪里還能留一個全尸?眼下如此寬宏大量,小主可千萬要記得陛下的好,去了那邊,也別忘了為陛下多多祈福,還陛下這份恩情!
“明日就是頌娘子的封后大典,宮里宮外且有得忙呢。奴婢就不耽誤彼此時間,這就送小主上路!
“怎么樣,這套說辭不錯吧?既能讓郡主擔上殺人未遂的罪名,遭世人唾罵,讓蕭妄想幫你澄清,也沒辦法讓世上這么多人都相信他,只能加劇痛苦,讓毒素擴散得更加厲害。畢竟這種風月軼事,深宮陰私,從來都是傳得最廣最深的,也最讓人愿意相信的。另一方面還能讓那些仍舊忠誠于征北將軍的信徒,以為是蕭妄在故意詆毀你,對他心生唾棄。如此一來,信與不信,他都是死路一條,妙哉妙哉!
寧無疾興奮得兩眼放光,迫不及待端起杯盞,扒開她的嘴,將混了劇毒的酒水灌入她口中。
烈酒如火,灼灼燃燒過她咽喉。
沈盈缺拼命掙扎,卻只能在滿是蟲鼠爬繞的腐草敗稻中,痛苦地將身體扭曲成一張牽機,咽下胸中最后一口珍貴的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