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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洛陽行(四)

    決定要合作,沈盈缺也不再耽誤時間,起身喚人進來商量接下來的計劃。

    周時予皺著眉,欲言又止。

    沈盈缺知道他在擔心什么,拍拍他肩膀安慰道:“莫怕,船到橋頭自然直。眼下最要緊的,是先找到那朵蓮花,其余的,我以后再想辦法。”

    周時予心道不妥,但也的確沒有更好的法子,嘆了口氣,只能照她的吩咐辦。

    前前后后準備了七八天,一行人終于在七月末的這個陰雨連綿的夜晚,出發前往那座傳說中的秘密寶庫。

    地方其實并不難找,就在城郊拓跋滋的專屬別院——杏花別院的正下方。當初,他大約就是知道左黎王將寶庫修建在那里,才特特將那塊雞不拉屎鳥不生蛋的地皮討來,修建別院的。

    為了行動方便,沈盈缺這回沒帶多少人,護衛只帶了槐序和夷則。孟攖寧不放心將輿圖交給他們,也跟了過來。周時予則因著蕭妄的叮囑,死活不肯讓沈盈缺離開自己的視線范圍,于是也跟了來,還從黑甲衛中調來一個身手了得且又擅長機關術的高手,跟他們一起行動。

    從別院到地下寶庫,需跳入后院的一口枯井,進入地下甬道,摸黑走個半個時辰,就能抵達。

    有輿圖的指引,他們很容易便躲開路上的亂箭、流沙、毒瘴等精密機關,來到最后一道玄鐵打造的丈高巨門前。

    “寶庫就在這大門后面嗎?”夷則貼耳趴在門上,邊問邊探聽巨門后面的動靜。

    他耳力極好,能聽八方之音,但這造門的工匠明顯比他技高一籌,無論他如何豎起耳朵聆聽,都捕捉不到門后的半點聲響,只能悻悻退回去,想看看那張輿圖。

    孟攖寧警惕地后退兩步,將輿圖緊緊揉在自己兩只手之間,不讓夷則窺見絲毫線條。

    夷則挑起一側眉梢,“我又不是想偷這東西,至于嗎?”

    周時予皮笑肉不笑地道:“夷則小兄弟不知道,這可是孟娘子的命根子,被旁人多看一眼都會折她的壽,未免叫人訛上,咱們還是躲遠些的好。”

    孟攖寧剜去一眼,沒搭理他的嘲諷,低頭將輿圖翻來覆去地看,額角緩緩淌下一滴汗。

    “圖上沒有說明,這道巨門后方是什么嗎?”沈盈缺問。

    孟攖寧咬著唇瓣,似是不想承認,但還是絕望地閉了閉眼,點頭道:“大約這道巨門之后,就是害那位太行巨盜丟失小命的根本原因吧。接下來的路,就只能靠我們自己了!

    只是要怎么靠?

    眾人面面相覷,沒有一點頭緒。

    還是槐序在巨門兩側的獸形石柱上摸摸找找,發現了其中端倪。

    “這是先秦時期留下來的一道壓力機關!彼,“需兩人一道握住石柱上的銅環,同時發力向外拉,直到里頭的機栝有所感應,巨門才會打開!

    夷則二話不說,主動繞去另一根獸形石柱前,握住銅環站好;毙驍低辍叭保值軅z便一塊將銅環往外拉。

    也不知是這機關放置太久,還是本身設計得就這般費勁,兩人使出了吃奶的力氣,臉漲得通紅,額角青筋都暴起好幾條,才終于一陣“轟隆”的悶響聲中,將這道巨門拉開。等最后進入大門的時候,他們都脫了力,靠著周時予和那位黑甲衛的攙扶,才能顫顫巍巍站起來。

    “乖乖,這也太折磨人了,我和阿兄怎么說也是江湖上的好手,都能累成這樣,其他人是怎么進來的?那位太行巨盜呢?”夷則氣喘吁吁地問。

    “也許這就是建造寶庫的那位工匠的用意!

    沈盈缺推測道,“想要順利通過這道玄鐵巨門,至少要有兩個人,且身手還都不能低,獨來獨往的竊賊根本沒有機會,那位太行巨盜定也帶了自己的同伙。怎奈這道壓力機關實在太耗力氣,他們雖成功闖入,也折損不少,再遇上幾個難度差不多,甚至更高的機關,便左支右絀,疲于應對。他的同伴就此葬身在寶庫之中,而那位太行巨盜雖成功脫逃,但也已經是強弩之末,沒跑出去多遠,就被拓跋滋的追兵追上,命喪黃泉!

    “從這個角度說,這道巨門機關設計得可謂相當精妙,雖不及甬道上那些利箭毒瘴致命,但卻極是誅心。接下來的路只怕會更加兇險,咱們且得打起十二精神!

    眾人齊齊咽了咽口水,愈發擺出認真的模樣。

    夷則斜了眼旁邊的孟攖寧,陰陽怪氣地哼哼:“得虧是跟咱們一塊走呢,否則一個人哪到得了這個地方?就這還要把咱們當賊防,真是好心沒好報!

    贏得周時予的瘋狂點頭,和贊賞的眨眼。

    孟攖寧假裝沒聽懂,兀自舉起火折子,一寸寸審視著門后展露出來的巨大空間,眉心越蹙越緊,“這里就是寶庫?瞧著不像啊……”

    沈盈缺也一臉懷疑。@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怎么說呢?巨門后頭就是一片平整開闊的場地,占地堪比一座太極殿,除了四面跟巨門一樣用玄鐵打造的高挑墻壁之外,就再沒有任何東西。財寶、通道、出口……甚至連燈火都沒有。

    六人一塊繞著大鐵屋走了一圈,又各自分開,到四面鐵壁上尋找線索,仍舊一無所獲,連四面鐵壁相連處應該有的縫隙,都看不到一絲。

    儼然就是一座渾然天成的鐵屋。

    “難不成走錯路了?”夷則收回仰了半天的腦袋,邊齜牙,邊揉搓酸疼的后脖頸,“這里只是一個誆騙闖入者的幌子,真正的寶庫其實另藏別處?”

    槐序道:“不無這種可能。墓穴營造中就經常使用疑冢,來迷惑盜墓賊,從而保證真正墳塋的安全。這座鐵屋,還有那張輿圖,很有可能都是他們的障眼法,我們上當了!

    “不可能!輿圖不會騙人的。”

    孟攖寧搖頭否認,“當初太行巨盜逃出來的時候,身上的確藏了幾樣稀世珍寶。追捕他的王府家丁都看紅了眼,想趁拓跋滋不注意,偷拿一件私藏。那位太行巨盜肯定是按照輿圖的指示,找到了寶庫。咱們沒有走錯,寶庫一定就在這附近。只要我們找到機關,打開正確的通道,就能成功抵達寶庫,找到十二因緣蓮。一定是這樣的!”

    她越說越激動,高高舉起火折子,沿著鐵壁快速奔跑起來。白嫩的臉蛋急得通紅,雙眼也蓄滿淚光,隨時都會哭出來。

    這模樣實在太可憐,周時予和夷則都不忍心再嘲諷她。

    沈盈缺嘆了口氣,想上前勸她——這段時日為了找那朵十二因緣蓮,他們已經經歷過太多空歡喜,眼下這副情景還不算最糟,她倒不怎么難過。

    卻這時,孟攖寧驟然大喊:“我找到了!機關在這兒,就在這兒!”

    她指著右側鐵壁和地面連接處一塊凸起的、極小的圓形索紐,激動得手舞足蹈。

    槐序就著她手指的方向瞧去,瞳孔驟縮,失聲大喊:“別動!”沖過去要攔人。

    可t?孟攖寧已抬腳踢上去。

    就聽“轟隆隆——”一陣沉悶的巨響,他們進來的那道玄鐵巨門如巨獸的嘴巴一般,向著中間緩緩合上。眾人驚呼一聲,拔足向當中逐漸縮窄的縫隙中狂奔而去,夷則甚至都用出了輕功,卻還是晚了一步,眼睜睜看著唯一的出口,在自己伸出的指尖前面生生閉合到一塊。

    緊密到連一絲縫隙都找不到。

    “看你干的好事!”夷則暴跳如雷,捏起拳頭就朝孟攖寧沖去。

    沈盈缺趕忙抱住他胳膊,被他拖著走出去十來步,才勉強把人摁住,“她也不是有意的。再說了,事情已經這樣,你便是把她打死了,又能挽回多少?”

    夷則也知道這個道理,可要他就這樣白白咽下這口悶氣,他也實在做不到,惡狠狠指著孟攖寧鼻尖警告道:“等出去再跟你算賬!”說完,朝沈盈缺行了個禮,轉身去找出去的辦法。

    周時予和那位黑甲衛心中也是一團火,礙于沈盈缺在這,不好發作,各自狠狠地剜了孟攖寧一眼,隨夷則一塊想法子去。

    孟攖寧失魂落魄地癱坐在玄鐵打造的冰冷地面上,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鹫圩訌氖掷锘,險些把裙裾點著,她也顧不上管。

    沈盈缺提裙將火折子踩滅,低頭看了她一眼,嘆了口氣,知道這時候勸什么都沒用,也實在沒什么心情去安慰她,索性扭頭去找槐序商量出路,留她一個人在這里好好冷靜一下。

    “依你多年研究機關陣法的經驗來看,這門還有辦法再打開嗎?”

    “看起來并不可能!

    槐序在鐵門合上的地方左敲敲,右摸摸,眉心擠出深深的“川”字,“大道至簡。建造這間鐵屋的匠人只在外頭設了開門的機關,并未在里面留下任何東西,顯然是沒打算放我們出去,要生生把我們困死在這兒。剛剛是我們大意了,至少應該留一個人在外頭才對。”

    沈盈缺的臉沉下幾分,不死心,又問:“那硬鑿呢?憑你們三個人的本事,有沒有可能直接在這鐵壁上鑿出一個新的出口?”

    槐序依舊搖頭,“方才進來的時候,我就已經用鐵砂掌試過。這四面墻壁俱為玄鐵打造,堅硬無比。我運作所有內力,也不能在墻上留下任何痕跡,說明這墻至少有三尺來厚。哪怕我和阿則用盡畢生功力,再加上那位黑甲衛兄弟,也不可能將這鐵壁打穿。眼下是真的被困死了!

    沈盈缺沉默下來。

    槐序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周時予滿心絕望,又不敢抱怨出聲,給大家添堵,背過身去偷偷抹著眼淚。那位隨行的黑甲衛,也露出懊喪之色。

    夷則原地繞著圈,煩躁地往鐵壁上踹了兩腳,“動動動,讓別亂動還要動,F在好了,所有人都困在這鬼地方了,倒是再也不用擔心誰還會去搶那勞什子鬼輿圖了。”

    “阿則!少說兩句!被毙虬櫭己浅。

    “本來就是嘛!”夷則不服氣,“我又沒說錯。咱們現在落到這般田地,不就是因為某些人不肯相信人,還不聽勸,非要自己動手瞎折騰鬧出來的?但凡對咱們坦誠一點點,咱們至于走到絕路,只能坐在這里等死嗎?”

    他越嚷越大聲,眼刀子一個勁地往孟攖寧身上扎,恨不能當場將她捅成馬蜂窩。

    孟攖寧雙臂抱膝而坐,臉深深埋在臂彎之中,十根指頭不甘地掐著纖細的胳膊,指尖都用力到泛了白,卻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

    沈盈缺嘆了口氣,道:“好了,都別說了。事情已經這樣了,再怨天尤人有什么用?與其在這里浪費口水,不如先清點一下自己身上還剩多少水和干糧。”

    ——今夜任務繁重,且不知要進行到什么時候。出發前,他們為防萬一,都準備了兩壺清水,和一包干糧,省吃儉用一些,在這間密室里生存個兩三天應該不成問題。

    眾人低頭檢查腰包的當口,她又朝那名黑甲衛抬了抬下巴,“我知道你家少主公有令,讓你們這些隨行之人隔三個時辰,就向埋伏在洛陽各處的便衣護衛通報一下我的情況。今日進別院之前,你可通知過你的同伴?”

    那名黑甲衛一愣,忙拱手行禮道:“回稟郡主,屬下通知過了,還在井口及沿路關鍵的地方多給他們都留了記號。眼下距離下次通報消息還有一個多時辰,若始終沒等來屬下的信號,至多兩個時辰,他們必定有所行動!

    這消息無疑激動人心,連一直埋著腦袋的孟攖寧也顫了顫肩,驚疑不定地從交疊的手臂上抬起一雙淚眼。

    夷則瞧見了,也興奮地沒工夫搭理她,手舞足蹈了片刻,又湊上前問那名黑甲衛,“他們真的能找過來嗎?這一路上的機關可都不是省油的燈,萬一全折在里頭,咱們不還是只有死路一條?”

    那黑甲衛笑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驕傲地昂起腦袋,“夷則兄弟就放心吧。我們每一個黑甲衛都是少主公從幾萬人里頭精挑細選出來的,身手不說一流,但也是難逢敵手,且里頭也不乏擅長奇門遁甲之術的高手,區區幾個飛箭、流沙的機關,還是應付得過來的。就是不知這道鐵門在我們開啟之后,會不會出現什么新的變化,將外頭的機關鎖給鎖死……”

    他不確定地望向槐序,希望能得到一個確切的否定回答,讓大家徹底放下心來。

    槐序也很想滿足他,但還是擰眉道:“不無這種可能。先秦時期就曾經出現過這種密室,一旦上鎖,之前開門的機關就失了效果。除非里頭的人餓死,化為白骨,讓密室的地面感應出重量減輕,機關才會重新恢復作用。咱們的救兵過來,很有可能也會遇到這種情況,甚至因為咱們人多,縱然全部化為白骨,重量也減輕不到哪里去,照樣沒辦法讓機關重啟……”

    “那真要到這種時候,我就只能試試看,究竟是這鐵壁更堅固,還是我手里的火雷爆炸更猛。”不等他說完,沈盈缺便接話道,掏出腰包里兩顆鵝蛋一般大的黑球,朝他們晃了晃。

    夷則很快認出來,“這不是三更堂那幫混蛋在落鳳城外的十剎山上留下來的黑火/藥嗎?郡主怎么把它帶過來了?”

    周時予也緊張地倒吸一口涼氣,揮手忙讓沈盈缺放下來,免得走火弄傷自己。

    “沒事的,我讓人改造過,不會那么容易爆炸了。”

    沈盈缺摸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本來帶它過來,是為了以防萬一,對付羯人的。在洛陽待了那么多天都沒出任何事情,我還以為用不上,沒承想還是有可能用上。倘若外面的人一直沒找過來,或者找過來也打不開這道門,我就拿它試試手。哪怕只能炸出一小道縫,也足夠你們仨用內力鑿開了,是吧?”

    她期待地在槐序、夷則,還有那名黑甲衛身上掃視一圈。

    槐序摸著下巴,道:“若是有它助力,的確有破門的希望。只不過這火/藥威力巨大,這座密室又平坦開闊,沒有任何地方可供咱們躲藏,難保咱們不會被這火/藥傷到。不然咱們現在就可以試著用它逃出去!

    “若真到了那時候,我替你們擋著!比巳和鈬鷤鱽硪坏狼宕嗟纳ひ,聲線細弱,卻擲地有聲,正是許久不曾開口的孟攖寧。

    眾人都驚訝地轉過頭。

    孟攖寧無視他們復雜的目光,從地上站起來,望著沈盈缺,徑直走過去,“是我把你們帶到這里來,也是我害你們流落到這般被動的地步,理應由我來負全責。若是真到了要動用這火/藥的地步,你們就都躲到我后面,我幫你們擋著。哪怕被炸死,我也絕對不會挪開半步。”

    大約是這兩道目光太過堅定,也或許是先前被誆騙太多,沈盈缺錯愕地看著她,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應。

    夷則上下掃了孟攖寧一眼,鄙夷地“嘁”道:“就你?算了吧。別又是什么新的計劃,想拿我們當墊背,給你自己開路。我們可消受不起!

    孟攖寧目光猛地刺了過去,卻也沒張口反駁,只繞過沈盈缺,朝巨門消失的方向走去,“我孟氏一族雖一直見不得光,但也不是背信棄義之輩,說過要負責,我就一定會負責到底,F在我就坐在這里,你們若是不相信,盡管將火/藥砸過來,我絕不閃躲。”

    邊說邊t?掏出腰包里一捆今日他們下井時候用的繩索,牙齒緊緊咬住其中一頭,另一頭攥在手中,并攏雙手,左右來回繞動手腕,在嘴巴的助力下,將自己的雙手捆綁起來,扎好繩結,背靠著鐵門,一屁股坐了下來。

    眾人看得目瞪口呆,一時間都忘了說話。

    還是沈盈缺最先反應過來,看著孟攖寧小臉緊繃,一副隨時準備慷慨赴死的模樣,忍不住“撲哧”笑出聲,“好了,我們知道你的決心了,快別折騰,回來吧。”

    周時予也抽著嘴角,勉為其難地勸道:“人多力量大。咱們不是還沒到那時候,你這樣主動求死,顯得我們多刻薄一樣。”

    槐序拿胳膊肘頂了頂夷則,一頓擠眉弄眼。

    夷則撓了撓后腦勺,拖著步子艱難地挪過去,同她道歉:“我知道錯了,你就回來吧。再說了你就一個人,長得還沒我一半壯,要怎么給我們擋火/藥?真要擋,也該是我們幾個男人往上頂,躲在你一個小女娘后頭,像什么話?”

    孟攖寧撇過頭,不理他。

    夷則撓頭撓得更加厲害,心一橫,道:“要不我給你學個狗叫,你再踹我兩腳,咱們算扯平,怎么樣?”

    說著,他也不管孟攖寧應不應,俯身就往她跟前的地上爬,“汪汪”叫得比外頭的真狗還要歡。

    孟攖寧一邊躲閃,一邊尖叫,蹦得跟個竄天猴一樣,板起臉叫他別再鬧,他不聽,鬧得還更加起勁,把其他人都逗得捧腹大笑。孟攖寧實在沒辦法,求助地跑向沈盈缺。

    “好了,別鬧了,快起來吧!”沈盈缺將笑意忍回腹中,朝夷則嗔道。

    夷則這才吐吐舌頭,一個鯉魚打挺,從地上跳起來,拍著手上的灰,得意洋洋地往回走。

    槐序無奈地搖搖頭,削了下自己阿弟的后腦勺,歉然對孟攖寧道:“阿則不是有意的,你莫要往心里去。我代他向你道歉!

    孟攖寧心里有愧,不敢受這句話,張嘴正要將這歉意返回去,沈盈缺已握住她的手,微笑道:“你就收下吧,否則這事到明年也完不了。再說了,我這兒正好也有個小忙,想請你幫一下。”

    孟攖寧詫異地看著她。

    沈盈缺朝她的腰包努嘴,“能把你的寶貝輿圖借我看一下嗎?我總感覺,你的話并非全無道理。那位太行巨盜應該是循著輿圖,找到過那座寶庫的。只是這條路具體在何處,輿圖并沒有直接告訴咱們,得咱們自個兒想辦法往深處挖,保不齊那就是離開這鬼地方的唯一出口!

    孟攖寧蹙了下眉,心里有些懷疑這條出路到底存不存在,但卻不再像先前那般警惕,拿出輿圖,從善如流地交了出去。

    沈盈缺道了聲“謝”,將兩張輿圖拼接到一塊,放在地上;毙颉⒁膭t,還有那位黑甲衛都湊過來看。周時予擦亮火折子,在旁邊幫他們照明。

    夷則一向沒什么耐心,上下掃了幾眼,便問:“這不就只畫到咱們來這間密室之前的路,沒有別的花樣?”

    槐序瞪了他一眼,讓他把嘴閉上,自己也沒琢磨出個所以然,轉頭問沈盈缺:“郡主看出什么了嗎?”

    孟攖寧也殷切地望過來。

    沈盈缺蹲在中間,眉頭鎖得死緊,都能夾死一只蚊子,卻也只能喪氣地搖搖頭,道:“看來是我多想了,這圖的確沒什么玄妙。”

    可就在她起身的一刻,掛在腰上的一只水壺忽然松脫,“哐當”砸在輿圖泛黃的紙頁上。木塞從壺口滑出,壺里的清水順勢淌了一地,濕了沈盈缺拖垂在地上的一小片裙裾,也將兩張輿圖浸了個透濕。

    “哎呀!”

    沈盈缺尖叫一聲,忙將圖紙撿起來,舉在面前,用嘴去吹。

    可越吹,圖上的黑色墨跡就越沒了顏色,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朱紅的線條,宛如春日枝頭綻放的花朵一般,徐徐向紙張四周延伸開來。

    “是水影紙!水影紙!”

    槐序興奮地大喊,“用水將紙張完全打濕,用特殊的墨筆在上頭寫字,等紙張干透,原先的墨跡便會消失得一干二凈。直到紙張再次被水打濕,里頭的內容才會重新顯露出來。我以前見過的,剛剛居然沒有發現!”

    眾人回過味來,俱都高興不已。

    不等沈盈缺動手,夷則就蹲下來,就著地上那攤水,將另一張輿圖也打濕,重新拼在一塊看。

    兩邊朱線互通連接,很快就形成了一幅新的輿圖,比著這座密室的模樣,出口赫然就在東面那道鐵壁之后,機關的破解之道也標注得一清二楚。

    有了剛才的教訓,槐序不敢再隨便嘗試,讓沈盈缺拿著火雷,帶著其他人退到相反的西面那面鐵壁前,自己過去檢查,一旦有什么問題,讓他們立馬用火雷炸門遁逃。

    夷則不肯,跟他起了一頓爭執,最后實在拗不過,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接受安排。

    但好在老天爺終于開眼,沒有再過多地為難他們,機關順利打開,離開密室的甬道如愿出現在眼前,不再是玄鐵所鑄,就只是尋常的青石巖,無需火雷,就能憑借深厚的功力拍碎。

    夷則和黑甲衛激動得抱在一塊,互相用力拍打對方的背;周時予身子一軟,癱坐在地;孟攖寧也忍不住捂著臉,哭出了聲。

    沈盈缺長長呼出一口氣,發現腿有點軟,靠著身后的鐵壁休息片刻,便強打起精神,招呼大家趕快離開,免得夜長夢多,又鬧出什么幺蛾子。

    新出現的甬道,長度和來時那條差不多,但機關卻已少了很多。有新輿圖的指引,他們走完全程,只花了不到一半的時間。而甬道盡頭只剩一堵石門,無需觸碰什么機栝,槐序和夷則攢力一推,就能輕松推開。

    眼前景物,也隨之豁然開朗——

    腳下是耀眼的金磚,頭頂是大片亮堂堂的水晶壁頂,諸般寶物在眼前熠熠生輝。從珠寶玉石,到珍奇藥材,應有盡有,甚至還分門別類地擺放整齊。

    庫房最深處甚至還專門辟出一片地方,施以金屑軟土,種以奇花異草,引入底下活泉,蜿蜒出溪水的模樣,水底還散落著斑斕的鵝卵石,打造出了一個底下小型獸園,專門擺放一排獸籠。有鎏金絞絲的孔雀籠、綴了瑪瑙的白銀虎籠、鑲了翡翠的金砂豹籠,還有十幾個玉竹絲編織的雀鳥籠……只可惜年深日久,里頭的奇珍異獸俱已化作白骨,再看不見。

    拓跋滋大約是舍不得這片精美的微縮景觀,才一直沒有將它們清理出去。

    夷則驚得下巴都合不攏,使勁揉搓眼皮,由衷喟嘆:“這就是左黎王遺留下來的寶庫啊?也忒奢侈了,臺城的國庫都沒這么厲害!

    饒是沈盈缺活了三輩子,見多識廣,也被驚得久久說不出來話。

    “我們還是先找蓮花吧!彼龘u搖頭,強行讓自己清醒過來,四下掃了眼,瞧見那標有“伽藍寺”三個字的區域,提裙迅速飛奔過去。

    其他人也趕緊跟上。

    那對老夫婦告訴他們的傳聞并不假,這些曾經被前朝皇族沒收的伽藍寺鎮寺之寶,果然都被左黎王挪到了自己的私庫之中。鎏金佛像、錦襕袈裟、九環錫杖、遺失百余年的佛經斷章、高僧圓寂后留下來的真身舍利……甚至還有一枚巴掌大的純白玉冰蠶石,雕刻得栩栩如生,仿佛真蠶臥眠座上,沈盈缺一看便愛不釋手。

    只是蠶蟲與佛門又不相干,為何會有以冰蠶入像的玉石?

    “大約是什么豪奢的信徒贈送的吧?”孟攖寧猜測道,“伽藍寺因我鼻祖父化蓮之事而名噪一時,前來朝圣的信徒不計其數,隨手留下一兩樣伴身的貴重之物,以作祝禱,也不稀奇!

    “或許吧!鄙蛴甭柫讼录,沒放在心上,埋頭繼續找那朵十二因緣蓮。

    但也不知這朵蓮花是不是通了靈,還是它本就不在這座寶庫中,六人將整片屬于伽藍寺的地方都翻了個底朝天,仍舊沒找到任何蓮花,甚至連長得像蓮花的擺件也沒有。

    眾人不死心,將搜索范圍擴大到整座寶庫,一頓翻箱倒柜,噼里啪啦,連獸園那邊的草皮都掀開來看過,可沒有就是沒有,把寶庫拆了也照樣沒有。

    “會不會藏在佛像里面?”孟攖寧不死心,“佛門子弟經常在佛像里頭藏東西,也就是大家常說的‘裝藏’。白馬寺的那尊釋迦牟尼像里頭,就藏著前任t?住持圓寂后化身的心肺舍利子。十二因緣蓮那般重要,看守庫房的人怕有什么閃失,沒準就把它藏佛像里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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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眾人面面相覷,覺得不大可能,但還是死馬當作活馬醫,扭身繼續研究那幾尊佛像。

    正打算讓槐序爬上去看看,卻聽緊閉的石門后頭傳來幾道斷續的交談聲,隨著石門再次開啟,正往寶庫內走來。

    沈盈缺二話不說,忙招呼大家藏起來。自己就近繞到一尊身形寬大的彌勒坐佛后頭,探出些許視線,偷偷觀察。

    就見金光耀目的一眾珍寶中緩緩走過來三道人影,每一道都很是熟悉,走在正中間的那個,她更是燒成灰都認識——

    拓跋夔!

    居然是拓跋夔!

    整個洛陽之行中,她最不想遇見的大/麻煩!

    想起上輩子和這輩子被這人囚困、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日子,沈盈缺到現在還心有余悸。

    拓跋夔微微蹙眉,抬頭朝她這邊望來,她趕緊縮回腦袋,躲在佛像之后,斂聲屏氣,連一根頭發絲也不敢亂動。

    “殿下,怎么了?”牧遮順著拓跋夔的視線凝望向那尊彌勒座像,左瞧右瞧都看不出有什么不對,遲疑地問出聲,“那尊佛像有何不對?”

    拓跋夔低聲喃喃:“孤怎么覺得好像看見了……”

    禁忌的名字馬上就要脫口而出,他趕忙閉上嘴,沉吟下去,改口道:“沒什么!崩^續剛才的話題,“孤的皇兄這幾日回到洛陽可還安分?”

    牧遮恭敬頷首,“回稟殿下,自打半月前,蕭賊重新回到南陽戰場,以十萬的兵馬讓三殿下率領的二十萬鐵騎接連吃了三場敗戰,不得不夾著尾巴討回洛陽,他便一直躲在自己府邸之中,再沒出來過。他的左相舅父上門,都吃了閉門羹!

    燭伊撫著腰邊的軟鞭,不屑地嗤道:“就三殿下那又慫又自大的軟蛋性子,接下來一個月也不會從他那烏龜殼里頭出來!決戰那天,蕭賊把陛下賜給三殿下的帥印都扒下來,掛在自己的長槊上,當撥浪鼓搖,換成我,早找個地方死了干凈,虧三殿下還有臉回來。外頭都快罵瘋了,連陛下都從病榻上爬起來,親手寫了詔書,責罵他的窩囊,還被他氣吐了血。偏他沒臉沒皮,居然還能茍活得下去。用漢人的話這叫什么?死豬不怕開水燙!”

    牧遮皺了皺眉,不太喜歡她這種隨意僭越的毛病,但見拓跋夔很喜歡聽,嘴角始終帶著笑,他也就沒多說什么,繼續回稟自己知道的事。

    “近來府上又抓到幾個鬼祟的仆傭,審問后發現,全是一時糊涂,受蕭賊蠱惑,來探聽殿下消息的細作。屬下已經按規矩,將他們關入大牢,聽候殿下發落。”

    沉默片刻,又小聲補了一句:“全是土生土長的王庭中人,沒有漢人!

    ——言外之意,就是希望拓跋夔能看在自家族人的身份上,從輕發落。

    拓跋夔卻嗤之以鼻,“這些人吃著我拓跋氏的、喝著我拓跋氏的、用的也是我拓跋氏的,卻甘愿淪為漢人的走犬,連南邊那幫最軟弱的漢人都不如,孤又何必寬容相待?走犬就要有走犬的歸處。把他們全都丟到犬舍去吧,孤的獵犬們,已經許久沒有吃過飽飯了。”

    燭伊咧嘴盛贊道:“殿下英明!叛徒就該好好懲罰,否則哪里能叫那些忠臣良將信服,繼續拼死拼活為殿下效力?燭伊愿代殿下走這一趟,親自處罰這群被長生天厭棄的人,為殿下向長生天表決心,以得天神庇佑。”

    她臉上露出殘忍的笑,襯得那身鮮紅的胡人衣裙更加刺目如火,仿佛煉獄深處歸來的修羅。

    牧遮都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拓跋夔對她的忠心甚是滿意,含笑點頭表示肯定,但開口還是道:“這事你先別忙,孤還有更要緊的事交與你和牧遮去處理。”

    兩人一道折臂置于胸口,單膝跪地聽令。

    拓跋夔睨了他們一眼,轉目一一掃過面前光彩耀目的寶藏,眼底愈發貪婪,連左眼下方的蜈蚣疤都變得比平時更加猙獰,“蕭賊拿下南陽,很快就會和青州、兗州兩側的人馬聯手,夾擊洛陽。孤急需一場勝利,而且還是大勝,向天下人證明,誰才是夏人真正的王。”

    “孤那一事無成的廢物皇叔,躲在自個兒王府里頭,當了一輩子窩囊廢,總算是在死后,留下了一點有用的東西,給咱們大夏做貢獻。這座庫房里的寶貝,有一樣算一樣,全都給孤搬回去,孤要以它們為籌碼,建立只聽孤一人之命的軍隊,贏過孤的父皇,贏過孤的皇兄,更要贏過那不知死活的蕭妄!

    “南朝那幫軟腳蝦,不都把他當成唯一的救星嗎?孤便要讓他們看看,他們眼中的神,是如何被孤一點一點打斷脊梁,剝皮削骨,跪在孤的面前磕頭求饒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激昂的笑聲如雷鳴一般,在封閉的寶庫內回蕩。

    沈盈缺幾人都下意識皺緊了眉頭,周時予和那名黑甲衛更是咬牙咬得腮幫子都鼓了起來,連孟攖寧這個并不知曉他們與蕭妄關系的人,都難以掩飾地露出厭惡之色。

    然而再不高興,當務之急還是要趕緊從這座寶庫離開。

    ——這主仆三人身手都不差,之前在龍虎山上,他們就已經領教過。槐序甚至都被拓跋夔制住,偷偷交換了身份,混到了沈盈缺的身邊。若是來硬的,他們未必能占得上風,更何況這里還是羯人的地盤,拓跋夔想找幫手可比他們容易多了,他們不能冒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蓮花以后再找也是一樣。

    沈盈缺和槐序交換了個眼神,準備等拓跋夔三人再走遠一些,徹底離開伽藍寺這片佛像的范圍,他們就從后方繞去石門口,順著青石甬道原路返回。

    孟攖寧雖心有不甘,但也知道其中利害,順從地點了下頭。

    黑甲衛帶頭走在最前面,沈盈缺、周時予、孟攖寧緊跟其后,槐序和夷則走在最后,給隊伍斷后。起初一切都還順利,除了要躲躲藏藏,盡量把腳步放輕,走不了太快之外,其他都和計劃的一樣。

    可偏就等到他們已經接近石門、即將要離開寶庫的時候,周時予一個不慎,踩到了一個鑲了紫玉的銀杯,摔了個大跟頭,連帶銀杯也被他踢出去老遠,“當啷”響徹整座寶庫。

    “誰在那里?!”后方傳來一聲暴喝。

    槐序咬牙,扯起嗓門朝前方領隊的黑甲衛大喊:“快跑!”隨即便轉身,和夷則一塊抽出腰上的佩劍,打算與追上來的牧遮決一死戰。

    誰知牧遮身形如鬼魅,輕功一現,竟是從他們頭頂飛掠而過,徑直落在石門前,一拳捶中機關,“砰”的一聲,趕在沈盈缺幾人逃出去之前,將石門重重關上。

    拓跋夔和燭伊隨后趕到。

    瞧清楚入侵之人是誰,燭伊臉色一僵,眼底溢出些許恐慌之色,和極深的厭惡,緊張兮兮地轉頭看向拓跋夔,果然瞧見他臉上的神色,如冬雪見春陽一般,頃刻間從知道有人擅闖的暴怒,轉為驚喜。

    “阿珩,怎么是你?”視線掃過她身邊的人,他又瞇起眼,意味深長地哂笑,“姓蕭的狗賊自己不敢來孤這里打探情報,倒是舍得派你過來,可真不要臉!也不怕你被外頭那些豺狼虎豹給生吞活剝了?”

    沈盈缺哼笑一聲,反唇相譏道:“你不就是最大的豺狼?最惡的虎豹?落到你手里,我寧愿去亂葬崗找根繩子自盡了,讓那些野犬吃了!”

    “你放肆!”

    燭伊氣得磨牙,抽出腰間的軟鞭,“啪啪”一頓亂揮,將邊上幾個身量較輕的金銀玉器打得滿地亂滾,“當啷”喊疼。有幾個還帶著鋒利的金屬利刃,朝沈盈缺臉上飛去。好在槐序和夷則反應迅速,即使將它們打落,沈盈缺才不至于被毀去容貌。

    “你若再這般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孤便將你也一道丟入犬舍,和那群叛徒一塊從頭犬口中爭命。”拓跋夔冷冷地斜了她一眼。

    燭伊哆嗦了一下,手忙腳亂地收起軟鞭,跪下來求饒,緊咬的腮幫依舊留著不甘,斜刺向沈盈缺的眼尾余光充滿憎恨。

    牧遮無奈地搖了搖頭,主動岔開話題:“殿下預備這么處置這幫人?”

    拓跋夔揚了揚眉,不置可否,只瞇著t?眼,放肆地盯著沈盈缺瞧。沈盈缺不快地狠瞪了他一眼,繞到槐序身后。他也沒露出半點不滿,還昂起下巴,放聲大笑,一副被取悅的模樣。

    “阿珩這小脾氣,可真是越來越對孤的口味了。這樣吧,看在你的面子上,孤就姑且不把他們幾個扔進犬舍了,先打斷手足關起來,等孤抓到蕭妄,再送他們主仆幾人一塊去見長生天。”

    “你想得倒美!”

    沈盈缺咬牙切齒,“就憑你們幾個烏合之眾,還想抓到忌。考筛‰S便派一隊斥候,都不用自己親自動手,就能把你們打得落花流水,連自個兒親生阿母都認不出來!”

    槐序幾人聽得酣暢淋漓,但眼下他們正處下風,這節骨眼還繼續激怒拓跋夔,委實不是明智之舉。

    且此刻,石門外又傳來一陣伴隨“咯咯”甲胄摩擦聲的整齊腳步聲,顯然是拓跋夔留在甬道里的手下,聽見寶庫里動靜不對,趕過來查看情況。這主仆三人本就已經很難對付,若是再加上其他人,他們就當真插翅難飛了!

    槐序側眸朝沈盈缺使眼色,希望她能冷靜下來。

    周時予也暗暗拉扯沈盈缺的袖子,讓她切莫被憤怒沖昏了頭腦。

    沈盈缺卻借著槐序身影的遮擋,偷偷朝他們眨了眨眼,扯起嗓子繼續朝拓跋夔喊:“聽說你的母親只是王庭里頭的一個奴隸,因你父親醉酒,誤打誤撞承了他的寵,才生下的你?”

    拓跋夔臉色一僵。

    牧遮驚愕地瞪圓眼睛。

    燭伊也暫時忘了憤怒和不甘,難以置信地看向沈盈缺。

    ——她說的這件事的確不假,也是因為這個,拓跋夔雖才華橫溢,在一眾皇子中鶴立雞群,也仍舊不招人待見。那些皇室宗親甚至還敢在宴會上用招呼奴隸的口吻,讓拓跋夔給他們斟酒,公然挑釁。拓跋滋就是其中一位,甚至還在拓跋夔左眼下方留下了那道難看的蜈蚣疤。

    所以拓跋夔才這么急著想要這座寶庫,想要招兵買馬證明自己,想要將整個大夏都納為自己的囊中之物,為此,甚至不惜冒著生命危險,潛入南朝,尋覓機會。

    自打拓跋夔將那些曾經欺負過他的人,都一一踩在腳下,已經許久沒人敢再拿他的出身做文章,眼下卻被一個黃毛丫頭這樣提起……

    “住嘴!”牧遮趕緊張口喝斷,小心翼翼地覷著拓跋夔的臉色,額上滲出粒粒細汗。@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燭伊也把周身的戾氣收斂得一干二凈,低低縮起腦袋,一聲不敢再吭。

    沈盈缺冷哼一聲,卻是嚷得更加肆無忌憚:“我可算知道,你為何行事這般卑劣。就你這品性,莫說連忌浮的一根腳趾頭都比不上,便是你們羯人自己,也是萬萬瞧不上。哪怕你當真贏了你皇兄,奪了那位子,我也不會因此多高看你一眼。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我沈盈缺都不可能和你同流合污!”

    “夠了!”

    拓跋夔厲聲咆哮,掌風如刀,眨眼就將右手邊的一小堆金山削成平地,連金山后頭的獸園,也毀了幾個做工精美、價值連城的獸籠。

    門外的腳步聲驟然停下,牧遮戰戰兢兢跪下,燭伊也將自己縮得跟一只鵪鶉一樣。

    “阿珩是不是真的以為無論做什么,孤都不會生你的氣?”拓跋夔哼聲冷笑,臉上肌肉抽動,蜈蚣疤如毒蛇般在眼瞼下踽踽游動,“別忘了,你與孤終究身份有別,真把孤惹急了,孤也是說殺就殺,不會有絲毫憐憫之意。”

    沈盈缺哼聲一笑,迎著他怨毒的目光高高昂起下巴,“那就要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了!”

    “臥倒!”

    一聲嬌喝有力地穿破眾人耳膜。

    槐序、夷則,還有那名黑甲衛,瞧見沈盈缺舉起兩顆火雷,奮力朝頭頂上方的水晶壁頂丟去,立時明白她話里的意思,一人一個地帶著沈盈缺、孟攖寧、周時予往旁邊的角落飛撲而去,蜷身抱著腦袋,躲到金玉所制的高腳胡桌底下。

    拓跋夔三人沒反應過來,或者根本不明白發生了什么,茫然站在原地,看著那兩顆鵝蛋大小的黑球在空中撞擊,爆炸。

    “砰——”

    寶庫在灼眼的強光中,如地龍翻身一般劇烈搖晃,佛像翻倒,溪水傾覆,水晶壁頂伴著破碎的巖石,“噼里啪啦”塌落下來,將拓跋夔三人悉數埋在斷石之下。

    傾盆大雨順著破洞沖刷而下,“嘩嘩”泛起朦朧白霧,給終年不見天日的寶庫帶來一股新鮮的空氣,夾雜著泥土的氣息。

    槐序幾人耳朵尚還因爆炸而“嗡嗡”耳鳴不止,卻是半點不敢耽擱,踹開胡桌四周堆積的斷石殘巖,從桌子底下鉆出來,繼續剛才帶人臥倒時的配合——

    槐序帶著沈盈缺,夷則帶著孟攖寧,黑甲衛帶著周時予,各自施展輕功,如流星一般迅疾地劃過頭頂那處破洞,消失在洛陽遮天蔽月的濤濤雨幕之中。

    第112章 洛陽行(五)

    一夜奔波疲憊,六人終于成功擺脫追兵,逃出生天。

    但也因為此番行動暴露了行蹤,當天夜里,洛陽便封城戒嚴,所有城門都設置了崗哨,不準進出,繪有沈盈缺小像的海捕文書更是貼滿大街小巷。連街邊的垂髫小兒都知道,城里來了南邊的女細作,專會易容變身,偷食人心,尤其是男人的,誓要將整個洛陽城都鬧個天翻地覆,不得安寧。

    百姓們都躲在家里,不敢出門;商販們也都關門收攤,沒膽子再做生意;相熟之人在街上照面,都不敢打招呼。偶爾有那膽肥的,敢議論兩句,說的也都是埋怨沈盈缺攪亂他們平靜生活、唾罵廣陵王殘忍北伐的話。

    惶恐的氣氛宛如無形的瘟疫,迅速蔓延整座城池,街頭巷尾的流浪貓犬都比平時少了許多。

    百草堂在洛陽各處的醫館藥鋪更是被重兵把守,水都潑不進去。

    但好在,沈盈缺早就料到他們那天的行動非常危險,早在準備進寶庫的同時,就已經秘密安排堂內人員從洛陽撤離。是以拓跋夔雖及時而精準地堵住了百草堂在洛陽各處的商鋪,但最后都撲了個空,什么有用的人員線索都沒找到。

    只是再想找那朵十二因緣蓮,就沒那么容易了……

    “適才白四打探消息回來說,拓跋夔已經把杏花別院清理干凈。地下藏著的所有寶貝,都已經被他悉數納入了自己的府庫,還私自調了巡防營的強/弩手,過來給他看門,沒有他點頭,誰都不準進。拓跋皇帝病危,應天軍又即將兵臨城下,拓跋皇室自顧不暇,沒人有工夫搭理他,倒是讓他找到機會肆意妄為了!

    城南一處隱蔽的庭院中,邱成一面向沈盈缺稟報外面的消息,一面不甘地握緊拳頭。

    槐序抱著雙臂,沉著臉凝視窗外如注的大雨;夷則垂著腦袋,一言不發;周時予立在角落,臉皺成一朵菊花,眼眶微微泛紅,明顯偷偷哭過。

    雨水“嘩嘩”,在屋檐下織起大片白霧,越發襯得屋內沉默,仿佛凝固住了一般。

    許久,孟攖寧先坐不住,啟唇焦急地問:“那……就不去找了嗎?十二因緣蓮就在眼前,難道就這么放棄了嗎?你們不是還在等那朵蓮花救命?”

    “不是不找了,是不知道該怎么找!

    夷則抓著后腦勺,煩躁道,“剛剛我去清化坊轉了圈,好家伙,三步一人,五步一崗,王府自己人進出都要被驗一炷香的身,但凡有一點疑惑,都不準放行,膽敢違抗,就地杖殺。這該怎么進去?天上飛的有箭在防,地下鉆的有毒草在擋,哪怕變成魚,順著水溝游進去,都能被他們鋪在水池底下的漁網給網個結實。根本就沒有任何空檔,這該怎么進去?”

    孟攖寧一陣著急,卻也說不出反駁的話,只能跺腳背過身去。

    沈盈缺看了她一眼,又掃了眼四周,含笑對大家道:“你們先下去吧,我和孟家娘子單獨說兩句話!

    眾人面面相覷,孟攖寧也露出惶惑的表情,但還是聽命照辦。

    很快,屋里就退得只剩下兩個人。

    “郡主想和我說什么?”孟攖寧開門見山問。

    ——這幾日和沈盈缺一行人待在一塊,她即便不主動詢問他們的身份,那晚拓跋夔說的話,以及如今滿大街的海捕文書,也已經將他們的底細和盤托出。

    不得不說,這事實在太過震撼,哪怕到現在,她都有t?種在做夢的感覺。

    站在自己面前、不拘小節的女子,居然就是傳聞中那位備受寵愛、嬌生慣養的南朝郡主;而她口中正被七情讖折磨的未婚夫婿,竟就是羯人口中比閻羅王還恐怖的大殺神,廣陵王蕭妄。

    “你現在無論告訴我什么,我都不會驚訝了!彼锌貒@了口氣。

    沈盈缺訝異地看了她一眼,明白她話里的意思,莞爾一笑,提起桌上的茶壺,給她倒了一盞新茶,“別緊張,我又不是在要你的命,只是想單獨找你聊一聊。”

    “聊什么?”

    “十二因緣蓮。”沈盈缺直視著她的眼,平靜道,“我有一種感覺,那朵蓮花應該就在寶庫里頭,但又覺得哪里不對,想再聽聽你的想法。又或者說,你是不是還有什么沒有告訴我?”

    孟攖寧沉下臉。

    沈盈缺趕忙補充道:“不是說你還在有意隱瞞什么,只是想知道關于你的鼻祖父母,還有你們孟家更多的事。一些你覺得很普通,所以沒放在心上,也沒想過跟別人提的事。沒準……你知道的,大道至簡,許多謎題的答案往往就藏在最簡單、但也最容易讓人忽略的地方!

    孟攖寧臉色緩和下來,片刻又皺起眉,搖搖頭,“我鼻祖父母沒留下多少東西,能說的我都已經說了,至于我父母……”

    她抿唇停頓了一下,眼里帶著懷念,聲音卻哽咽艱澀:“我阿母在我出生的時候,就難產,大出血而亡。我不知道她長什么模樣,唯一一幅她的畫像,也在搬家的時候遺失。”

    “阿父不希望我因自幼喪母之事太過難過,待我非常好,從不要求我學什么紡線織布,裁衣刺繡,也從不教我煮飯灑掃,倒是親自教我讀書識字。從小到大,他唯一逼過我的,也就是讀書。讀的也不是羯人杜撰的那些狗屁不通的‘漢史’,而是《詩經》《國策》《孫子兵法》……這些早已被拓跋朝廷列為禁書的前朝典籍!

    “我問他為什么?他也答不上來。因為他也不知道讓我學這些,到底是好,還是不好。但他已經見過太多會紡線,會裁衣,會刺繡,甚至將這些技能全都做到登峰造極的女子,仍舊在受人欺負。他不希望我也變成那樣。”

    “每年我過生辰的時候,他都會親手給我煮長壽面,還會臥兩個雞蛋。你知道的,羯人不興這個,北朝也就斷了這傳統,但我阿父一直記得。他手藝其實不怎么好,最多也就能保證面是熟的,雞蛋沒有煎煳,但我每次都吃得很開心。哦對了,他還特別喜歡給我講‘白馬非馬’的故事!

    “白馬非馬?”沈盈缺皺眉,“公孫龍提出來的那個詭辯論?”

    孟攖寧點頭,“他很喜歡這個論說。雖然根本站不住腳,但每年我過生辰,他都會拿出來,侃侃而談,說這是孟家的傳統,每個孟家人過生辰的時候都要聽上一遍。他自己就聽祖父講了不記得多少遍,都能倒背如流!

    “當時我還很不耐煩,覺得每年都聽一遍,耳朵都該起繭子了,誰知現在卻是想聽,也聽不到了……”

    屋里重又沉默下來,襯得外間雨勢越發浩大,踢踢踏踏,仿佛萬馬奔騰。

    也不知過了多久,茶壺里的茶水都已涼透,孟攖寧才吸了吸鼻子,重新開口:“這些對你有幫助嗎?”

    “不知道!鄙蛴睋u搖頭,給她換了一盞新茶,“但說出來,總比憋在心里舒服多了,不是嗎?”

    孟攖寧一愣,輕笑出聲,“原來是因為這個,你才把我單獨留下來說話的!

    沈盈缺聳肩,“有這原因,但也不全是!被貞浿鴦倓偯蠑t寧說過的話,人不知不覺便陷入沉思。

    孟攖寧打量她蹙眉認真的模樣,忍俊不禁,“你當真是我見過最特別的人!

    “什么?”

    “特別!泵蠑t寧道,“我以前很討厭南朝的人,更討厭蕭室皇族的人,覺得做北朝人沒什么不好。反正都是被人欺壓,在哪邊生活不是生活?羯人還沒有侮辱過我的鼻祖父母,對我來說還更加親切。”

    “直到有一天,我高熱止不住,阿父急著給我買藥,和一個拓跋氏的勛貴在街頭撞上。明明是那人不守規矩,在鬧市上縱馬,我阿父被他胯/下的烈馬踩斷了腿,反而被他們安上‘行刺皇族宗親的漢人細作’的名頭,給生生打死了。直到最后咽氣,他懷里都一直緊緊護著我的藥,沒有撒出來一點藥末!

    “那時候我才終于深刻地領悟到,阿父口中常說的‘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究竟是什么意思。后來,我就入了醫道,跟我阿父一樣,日日盼著北伐,盼著王師到來!

    “那那個打死你父親的罪魁禍首呢?”沈盈缺問,“你不會放過他的,是嗎?”

    孟攖寧翹起嘴角,笑容神秘而得意,“那是當然。你吃過帶骨鮑螺嗎?”

    “吃過什么?”

    “鮑螺。姑蘇那邊的一道甜品。”孟攖寧解釋道,“在酥皮里灌入奶蜜蔗糖等物,味道奇甜,因為形狀酷似鮑魚,故而得名。這東西老少咸宜,席間從來都是一掃而空,少有剩下。”

    沈盈缺隱約有些領悟,眼睛緩緩瞪大,“那個震驚南北兩朝的鉤吻毒殺案,是你做的?”

    ——羯人沒有過年節的習俗,入關后為了更好地融入漢家,也學著過起除夕,跟家人一道守歲,拓跋皇室也不例外。直到六年前,一個初次嘗試漢家菜系的拓跋氏,在當年大年三十的夜里,闔家死得干干凈凈。

    仵作事后報告,是有人在年夜飯里下鉤吻劇毒,才引發這樁慘案。還說下毒之人手法極妙,鮑螺入口時并無異狀,因此沒人發覺不對,直到宴席將盡,才紛紛發作。須臾之間便七竅流血而死,無一幸免。

    官府查來查去,都沒找到半點線索,分卷宗至今還放在刑房架閣上當作懸案。@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自那以后,漢家菜系就從拓跋皇室的食案上消失得一干二凈。

    事情太過驚駭,就連南朝也有所耳聞,臺城里吃食的檢驗,還因此變得比從前更加嚴苛。

    孟攖寧只淡淡道:“此事極易。只消把鉤吻葉加豬皮熬成膏子,外裹一層甜奶皮子便好。他們吞下帶骨鮑螺時,有奶皮包裹,毒藥不會立時發作。待奶皮在胃中融開之后,里面的致命之物才會滲入體內!

    這話無異于已經承認。

    沈盈缺忍不住打了寒戰,由衷喟嘆道:“以后我得罪誰,都不敢得罪精通醫術的人!

    孟攖寧輕笑著搖搖頭,“我這算什么,你可比我可怕多了!

    沈盈缺挑眉,詫異地看她。

    眼神太過純真,反倒叫孟攖寧啞了聲,不知該如何說下去。

    行醫這么多年,她見過形形色色不一樣的人。有假裝單純,實則一肚子壞水的小人;也有真心單純,但純得也近乎沒長腦子的蠢人。可似沈盈缺這般純而不蠢,心機與道義并存之人,她還是頭一回見。

    被困鐵屋的時候,她都已經被那種死亡一點一點逼近全身的絕望折磨得身心俱疲,早已放棄,偏這人還能靜下心來,抽絲剝繭,硬生生將一個必死的局面破開,甚至還能毫無芥蒂地朝她這個心胸狹隘、滿嘴謊言、還差點害死他們所有人的罪人伸出援手。

    知世故而不世故,歷圓滑而彌天真。

    這大約就是阿父最常說的,赤子之心吧?

    怪道那位縱橫天下,權勢、美人、生死,都已經入不了法眼的廣陵王,會獨獨為她一人折腰。

    “若是能找到那朵十二因緣蓮,你就拿去給你未婚夫婿解毒吧!泵蠑t寧道。

    沈盈缺瞪圓眼睛,很是意外,“你不打算拿去和你鼻祖母合葬了嗎?”

    孟攖寧笑笑,輕輕搖了搖頭,“再好的寶貝,若是不能用在它該用的地方,都與廢物無異。鼻祖父和鼻祖母若還在世,應當也會贊同我的決定!

    沈盈缺心里涌起一股熱潮,起身正要朝她下拜,感謝她忍痛割愛。

    孟攖寧卻搶在她前面,伸手攔住她,“先別急著高興。那朵花能不能拿到手還不知道呢?接下來你有什么計劃?特地把我留下來,又扯了這么多有的沒的,總不會是真的太閑,尋我打發時間吧?”

    沈盈缺輕輕眨了下眼,不置可否,然眼底的笑意卻充滿狡t?黠。

    當天夜里,一道署著沈盈缺大名的拜帖,就堂而皇之地送到清化坊,拓跋夔的府邸。帖上并無多言,只道翌日同一時刻,大乾晏清郡主會以南朝使者的身份,駕臨皇子府,讓貴府做好迎接貴客的準備。

    字里行間的倨傲之意,簡直要溢出紙張。

    也是因為太過直白,反倒讓皇子府上下的人驚得不敢亂來。

    “她、她……她這是什么意思?就這么把帖子送過來,可是欺我皇子府里無人?!”一個長著絡腮胡的幕僚氣咻咻地噴氣,將滿嘴胡須吹成章魚。

    燭伊隔著面紗,緊緊盯著那張黃檀拜帖,牙齒磨得“滋滋”冒火星,連帶臉上幾道長短不一的傷疤也跟著一塊抽痛——上次寶庫爆炸的時候,她的臉就被頭頂猝然掉落下來的碎石塊割劃得傷痕累累,用了上好的鯨油膏也不見好,只能一輩子躲在面紗后頭。

    再想寶庫中重逢的時候,她甫一見到沈盈缺,就想用軟鞭毀去她的容貌,還真是害人終害己。

    可也正因為如此,她對沈盈缺的恨也變得愈發深刻。@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一定是陷阱!一定有什么陷阱!那個女人幾次三番坑害殿下,這次定然也不會安什么好心,殿下千萬不可上當!”她指著拜帖尖聲尖叫,嗓門大得能將水池底下深眠的錦魚驚醒,擺尾朝她“嘩嘩”拍水花。

    拓跋夔不滿地睨了她一眼,從仆傭手里接過拜帖,左瞧右瞧,指尖摩挲著帖子上娟秀的簪花小楷,會心一笑,“能有什么陷阱?她現在就是孤的甕中之鱉,哪怕不現身,也遲早會落入孤的手中。與其等著被孤揪出來,只能被動求饒,倒不如主動站出來,向孤賣個好。那丫頭啊,聰明著呢!

    幕僚們面面相覷,擔憂地看著他。

    拓跋夔已道:“這事便這么定了。燭伊!

    “屬下在!

    “去,吩咐庖廚,今晚多準備些好酒好菜,府上招待貴客。他們要是不會做南朝的菜式,就現出去找幾個漢家廚子來。她喜歡吃酸甜口味的,可別做錯了。”

    他邊說,邊將拜帖蓋在自己臉上,整個人仰躺回靠椅上,薄唇勾起輕俏的弧度,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竟低低笑出了聲。嗓音干凈清冽,像大漠里自由自在的風滾草。

    周圍一眾幕僚驚訝得張圓了嘴,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單眼皮都快揉成雙眼皮,仍舊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燭伊在面紗底下死死咬緊牙根,五官猙獰成一團,像一頭蓄勢待發的母虎。但最后,她也只能低下頭,萬分不甘地對拓跋夔道:“是!

    *

    百年前胡亂之后,羯人便占據了大江以北的大片漢室領土。

    為了更好地鞏固自己的統治,他們學著衣漢服,識漢字,一點一點往自己的草原文化中融入漢家文明,還將洛陽定為北夏的都城,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城池原本的模樣。

    從高處俯瞰,能看見一條黃波滔滔的洛水,自眼前穿行而過,仿佛橫向切開一張星羅棋布的棋盤一般,將四四方方的洛陽神都分為南北兩半。又靠著河上數架橋梁,穿針引線般將南北兩座半城“藕斷絲連”地縫補到一塊。

    北面半座城又由城郭一分為二。

    左上角靠西的一半足足占了全城的四分之一,便是眾人口中的皇家內城,尋常人一輩子都不得踏入?繓|的另外一半則被稱為“東郭”,建有二十八坊,當中還夾著一座“北市”。

    與北城鏡像對稱,南面半座城也被分為一東一西兩半。

    右下角那四分之一座都城稱為“南郭”,左下角那四分之一座都城稱為“西郭”,里面各有幾十個坊與一個市。南郭的集市稱為“南市”,西郭的集市稱為“西市”。

    內城乃天子駐蹕之所,管制最嚴格。其次便是東郭,居住在此處的,不是勛貴世族,就是官宦人家,還有千里迢迢趕來都城求學求仕的書生。對比之下,洛水以南的西郭與南郭便顯得有些魚龍混雜。一旦西郭和南郭生有變故,衛戍都城的軍隊就會立刻封鎖洛水上的所有橋梁,保證內城與東郭的安全。

    拓跋夔今晚邀請沈盈缺赴宴的地方,就在東郭的“水月聽風苑”,想要進去還得乘坐小舢板,走一段水路。

    沿途都是富貴大家毗鄰洛水修建的別業,還刻意把每處綠植的風格,都裝點得截然不同。

    前一家是在黃楊中間雜以雞爪槭,以黃葉配紫花,來奪人眼球;后一家便養出一圈紫葉小檗刺籬,繞以樟樹,與之爭輝;甚至有的人家干脆不取木本,只以粉花繡線菊、馬蘭、貫眾等堆栽而成茵圃,再置幾塊爬滿扶芳藤與凌霄花的太湖石,在一眾蒼翠之色中笑傲群雄。

    種種名色,各擅勝場,偏偏又連綴成片。

    是以船行水上,夾岸的景色都在不斷變換,時而妖治嫵媚,時而清新脫俗,絕無雷同。此時夕陽尚有余光,給這片景致又染上一層半透亮的酡紅,更增添了無限變化,令人目不暇接。

    負責接引的胖管事站在船頭,得意洋洋地道:“這些還只是宮門外的昏景,若進了內城,更是不得了。任憑你在天下如何騰挪,終究都想到我們洛陽置業,在邙山上擇一片吉地安眠。你瞧,這一片白墻烏瓦都是南朝的富商過來置下的私宅。他們在建康城連十里秦淮都不敢冶游,倒是會跑這地方享受。這夜夜笙歌,絲竹繞耳,真真叫人樂不思蜀!

    ——這話明顯是故意說給他們聽,嘲諷他們無能,丟了大片風水寶地的。

    沈盈缺不為所動,猶自托著腮幫,憑窗眺望風景。

    周時予卻氣得夠嗆,靠著指頭在袖子底下掐捏小臂,才勉強忍住不和那人吵起來。誰知從船上下來,還有更氣的事在等著他——

    “什么叫不允許帶隨從?我們郡主金尊玉貴,每次出門從來都是前呼后擁,奴仆成眾的,今日只帶我一個,已經是極大的委屈,你們居然還想叫我也叫住,究竟安的什么心?可是不把我大乾的貴人放在眼里?!”

    周時予跳腳一頓罵,干瘦的臉頰憋得通紅,活像一根快要爆炸的炮仗。@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然攔在他面前的兩個羯人士兵仍舊高高昂著下巴,態度強硬地道:“奉五殿下命,只準一人通過,閑雜人等速速回避,否則就地杖殺!”

    “你!”周時予氣得鼻孔噴火。

    胖管事還在旁邊掩嘴偷笑,陰陽怪氣地挖苦:“登船之前我就說了,殿下只允許郡主一人進苑,公公便是去了,也會被護衛攔下,你偏不聽,非要擠上來,現在好了吧!

    周時予火氣更盛,甩著拂塵就要給他腦袋來一下。

    沈盈缺趕緊道:“算了,人家屋檐下,鬧起來我們可討不到什么好好。還是聽他們的,你先回去,我一個人應付得過來。”

    “這如何使得?”周時予抵死不從,“奴婢出門前答應過少主公,要寸步不離地跟著郡主。若是讓他知道,奴婢眼睜睜看著您一個人進了拓跋小兒的虎狼窩,什么都沒做,少主公非扒了奴婢的皮不可!”

    “那你就打算眼睜睜看著那朵即將到手的十二因緣蓮,就這樣飛了嗎?”沈盈缺板起面孔。

    “這……”周時予擠著臉,一副牙疼的模樣。

    沈盈缺“噗嗤”一笑,拍了拍他瘦削的肩膀,壓聲寬慰道:“放心吧,槐序和夷則已經潛入苑內,聽候吩咐,一旦有什么不對勁,立馬就會現身救我出去。況且我手里還藏有袖/弩,備足了箭矢,腰包里也塞滿了邱大夫為我準備的各種毒/粉藥丸,足以在關鍵時刻自救保命。今日一切計劃都準備萬全,不會有任何閃失。你就安心回去,等我的好消息吧!”

    周時予臉上仍有遲疑,可到底扭不過她,拱了拱手,道:“郡主保重。”便一步三回頭地隨那位胖管事登船離去。

    沈盈缺站在岸邊,和他揮手告別,等到他身影縮成豆子大小,才理了理衣裳,踅身準備進苑,卻不妨前面驟然橫來一只手,再次擋住她的去路。

    “眼下南北雙方正處在戰事焦灼之際,五殿下和郡主又都是身份尊貴之人,輕易磕碰不得。為確保二位的平安,還請郡主先隨奴婢移步至旁邊的小花廳,由奴婢為您搜身!

    聲音狡黠興奮,又夾著一絲難以掩飾的怨毒t?。

    正是拓跋夔身邊的貼身女護衛,燭伊。

    第113章 洛陽行(六)

    于是沈盈缺的袖/弩和毒/粉藥丸,全都被燭伊沒收了。

    為了給她一個下馬威,燭伊當著她的面,將她弩內藏著的箭/矢全都抽出來,一根根折成兩半,還拿石頭把袖/弩也“梆梆”砸得七零八落。

    斷裂的弩/臂被燭伊惡狠狠地踢到沈盈缺腳下,她的臉也跟著湊到沈盈缺面前。

    即便隔著面紗,即便光線昏暗,沈盈缺依舊能清楚地看見她臉上猙獰的表情,面肌抽搐得宛如毒蛇在皮下游走。

    “別想動什么歪腦筋。我們殿下最討厭你這種自作聰明的女人!等著吧,等殿下登上皇位,越過大江,拿下南朝,就是你和你那不知廉恥的老姘頭的四起!快滾!”

    她用力推了把沈盈缺的肩,從婢女手里奪過巾帕,嫌惡地擦拭自己的手,將剛才碰過沈盈缺的肌膚一寸一寸擦得都快起皮。

    沈盈缺翻了個白眼,懶得和她浪費口舌,跟著引路的婢女走出花廳,向著今夜設宴的地方去。

    這座別業外表看著平平無奇,內里卻設計得巧奪天工。

    進門后接連數座宏峻堂宇,重軒復道。所有木構建筑皆由楠木打造,外涂金彩,再覆以丹堊雕刻。朱色乃朱砂細磨而出,墨色則選自南朝采購而來的徽墨粉。

    堂宇之間的地面,是一片片斜下的小坡。倘若有人自天空俯瞰,會發現整個別業的地勢從外圍到中央逐次凹陷,形成一個內宅盆地。盆地內皆是一圈圈圃疇,遍植各色奇花異草,其中不乏閩中的佛桑花、扶南國的紅繡球、南海的娑羅樹等名貴品種。礙于氣候,這些名種往往一季便萎,但萎后又立馬換成新的,不叫這里失去任何鮮妍色彩,更顯主人家奢靡。

    眼下時已近八月,正是石榴初吐、月季爭妍的時節,棚架上還有嘉瓜四垂,再間雜以挺拔蜀葵、熠熠朱槿,巧妙地遮掩住盆地下陷的地勢?腿艘徊讲缴钊肱璧,沉浸于香馥馨郁之中,渾然忘俗。

    道邊立了塊石碑,上書——

    “臨芳藏池……”沈盈缺默默念道,眉心折起一道痕,“何來的池?藏哪兒去了?”

    底下傳來“撲哧”一聲笑,沈盈缺循聲望去,這才發現,盆地底下還敞著一間青竹軒。@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和外頭的華麗相比,這里明顯要樸素許多。無論屋梁門窗、椅榻案架,皆為翠竹所制,門口還放養了幾只白鶴。站在竹軒門前舉目環顧,周圍是一圈圈梯田一樣的高坡,上面花草層疊,像極了一片片花萼,把來人如花蕊一樣攏在中央。

    沈盈缺才能明白,原來“臨芳藏池”藏的并不是池,而是人。

    而此刻,正群芳被“藏”在蕊心中的,不是別人,正是拓跋夔。

    “這個地方如何?我花了好幾年工夫,才一點一點培養出來的,可還和阿珩的心意?”拓跋夔笑吟吟問。

    沈盈缺很想說不,但又覺實在對不起這么多美麗的花,于是冷哼道:“太過奢靡,我怕是無福消受!

    拓跋夔爽朗一笑,“哪里就奢靡了?沒想象的那么麻煩。你看,這每個花圃旁邊都有溝渠,從洛水直接引水澆灌。若遇暴雨,底部亦有排水引去別處。一切皆能自給自足,根本不耗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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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盈缺引頸掃視一圈,發現果然如此,心中暗道佩服,但又不想夸他,免得他又蹬鼻子上臉,跟她扯一些有的沒的,淡淡“哦”了一聲,便順著夾花小道,去往竹軒。

    在她進門的時候,拓跋夔就已經命庖廚上菜,眼下兩人面前的食案上都擺滿吃食,燉羊尾、酸棗糕、蒸藕玉井飯,居然還有一盤切好的魚膾,旁邊就是橘皮和熟栗子肉搗成的蘸料,還有一壺葡萄美酒,配著夜光杯。便是在南朝,這樣一桌也算得上“盛宴”了。

    拓跋夔笑瞇瞇招呼沈盈缺坐下,寒暄道:“準備得匆忙,就只有這些,你先將就著嘗個咸淡。等以后庖廚知道了你的喜好,就能按照你的口味給你置辦菜肴了。不過再怎樣,都要比南邊那些小魚小蝦好吃的!

    這是料到她今天定然走不出這座別業了?

    沈盈缺翻了個白眼,陰陽怪氣道:“多謝五殿下好意,只是我這人比較戀舊,吃東西呢,也有固定的習慣,注定只能擠在南邊吃點小魚小蝦了。當然啦,等忌浮北伐成功,這些北邊的伙食該習慣還是要習慣的!

    簡單一個開場白,可謂火/藥味十足。

    拓跋夔瞇起眼,興味地打量她。

    沈盈缺也翹著下巴,和他對視得不卑不亢。

    良久,終是拓跋夔先敗下陣來,笑著搖了搖頭,屈指輕叩桌案,“阿珩就這么自信,那姓蕭的能攻下洛陽?”

    “不是我自信,是事實便是如此!鄙蛴钡,“五殿下肯接下拜帖,邀請我過來,以貴客之禮相待,不就是因為忌憚他,忌憚他手里的應天軍嗎?”

    “就不能是因為你?”

    “多謝殿下抬愛,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

    拓跋夔彎眼一笑,嘆息著越發大幅度地搖了搖腦袋,不置可否。也似乎真被她提醒了什么,他索性就著這個話茬問她:“阿珩這般從容不迫,可是覺得自己今日能從這里全身而退?”

    不待沈盈缺回答,他便“哦”了聲,道:“有件事我忘記告訴你了。就在剛剛,你進門的時候,我的手下在皇子府的庫房里頭抓到了兩只偷油吃的耗子!

    沈盈缺眼皮一跳,人下意識就要站起來,好在及時捏著拳忍了回去。

    然這一點微妙的破綻,仍舊叫拓跋夔捕捉到。他嘴角揚起惡劣的笑,聲音帶著幾分得意,“那兩只耗子啊,也忒沒眼力見兒,以為我不在府中,他們就能趁虛而入,殊不知我之所以選擇在府邸外設宴,就是為了引他們上鉤,且我手底下全是會易容變聲的好手,區區兩張人/皮/面具,眼睛一瞇就能看出來,他們還是太嫩了啊……”

    他搖著腦袋,長吁短嘆,一副真心為他們惋惜的模樣,然眼底惡毒的光,卻渾然不是這個意思,“阿珩以為,接下來等待他們的會是什么?劓刑?車裂?還是凌遲?”

    沈盈缺緩緩捏緊膝蓋,上牙緊緊咬著下齒,不叫自己嘴里泄出半點不該有的聲音。

    拓跋夔看得津津有味,也不知是叫她這副死命強撐的模樣滿足到,還是秀色實在可餐,他難得善心大發,對沈盈缺開恩道:“不如阿珩先跟我說說吧,你為何會出現在寶庫里?那里有什么東西,值得你冒這么大的風險,連我的府邸都敢去闖。”

    “是因為蕭妄嗎?聽說他看著強健,上陣殺敵都不在話下,可其實身體的里子早已崩垮,你是來幫他找續命寶藥的嗎?”

    “老實告訴我,興許我一高興,就放過那兩只不知死活的小耗子。但若是叫我發現你在撒謊……”

    他瞇起眼,笑得格外燦爛,仿佛鄰家溫潤可親的大哥哥?缮晕⒘私庖稽c他脾氣的人都明白,這樣的笑才是最危險的。

    沈盈缺額上滲出一層薄汗,深吸一口氣,平復下左胸內狂跳不止的心臟,盡量用平靜的語調回答:“沒找什么,不過是聽說你們羯人里頭一直有一個傳說。說什么你們是長生天的后人,世代都受長生天的庇佑,皇室中甚至還有一樣天神賞賜下來的法寶,叫連城璧。能助你們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只要有它在,哪怕南朝的兵馬兵臨城下,也會頃刻間被長生天隨手打散!

    “百年前,你們能順利南下,從漢家手里奪走泰半江山,也是靠著它的助力。左黎王當初偷偷從宮里盜取寶物,也是為了得到它,讓自己順利登上皇位。甚至還有拓跋氏的貴族,重病在榻,數月不起,藥石罔效,最后靠著那枚玉璧的神力,才起死回生!

    “所以你是特地來找那連城璧的?”拓跋夔挑起一側劍眉,眼底滿是不信。

    沈盈缺攥了攥自己的手心,道:“我知道你不相信,我自己也不相信。子不語怪力亂神。長生天什么的根本就不存在,但架不住我朝中有人忌憚,非要忌浮在正式攻打洛陽之前,把這件事先弄個清楚,否則他們絕對不同意出兵,也不會再給忌浮提供任何輜重和糧草。”

    “你知道的,在外行軍打仗,尤其是這么重要的一場兵事,一旦起了內訌,會招致多么可怕的后果。忌浮不好正面拒絕,但又t?不方便親自過來打探,只好由我來代勞。真計較起來,這賬還得算在你頭上!

    拓跋夔詫異,“我頭上?”

    “對,就是你頭上!鄙蛴睉崙嵢坏芍,“要不是你弄出來的勞什子天師教,將南朝上下子民都攪得‘不問蒼生問鬼神’,出門吃個飯,都要給自己卜一個卦,我何至于要這種無稽之談,冒險來洛陽走這一趟?”

    拓跋夔忍不住笑出聲,咳嗽一聲正了正神色,繼續一瞬不瞬地審視她,不放過她臉上任何細微的表情,“所以他也放心讓你一個人過來?不應該吧?堂堂廣陵王殿下,什么時候這么好說話了?”

    沈盈缺歪著腦袋,大眼睛一眨一眨,天真又狡黠,“堂堂廣陵王殿下的確是不好說話,但堂堂晏清郡主的郡馬爺,還是很好說話的。尤其當說話的人,還是晏清郡主本人的時候,殿下覺得呢?”

    拓跋夔臉陰沉下來,磨著后槽牙冷冷笑起來,“你若再跟我秀這個,我現在就把你說的那連城璧拿出來,先咒你個眼下耳鳴,這輩子都別想再開口說話!”

    沈盈缺一愣,眼里激動地放出光來,“所以當真有那樣一枚玉璧,能助你們百戰不殆?”

    “假的,根本沒有那種東西。”拓跋夔板起臉,無情地給她潑冷水。

    奈何沈盈缺的臉板得比他還厲害,“你覺得你現在說這句話,我還會相信嗎?”

    拓跋夔嗤聲一笑,睨著她,吊兒郎當地挑起一側眉梢,“那你先親我一口,親完我就告訴你!

    沈盈缺臉上最后一絲溫柔也消失得一干二凈,“五殿下若一直要這樣跟我說話,那接下來也不必聊了,就此別過,江湖不見。”邊說邊起身要走。

    拓跋夔忙低頭認慫,無奈地長吁短嘆,“你也就仗著我心悅你罷了!

    沈盈缺假裝沒聽懂。

    拓跋夔也不惱,“那連城璧的確存在,但外頭傳的那么邪乎,什么包治百病,延年益壽都出來。它甚至都不是一塊玉璧!

    “不是玉璧?”

    “嗯。不是玉璧!

    沈盈缺皺著眉,糊涂了,“那為什么……”

    “為什么要叫它‘連城璧’?”拓跋夔笑,“不過是一個形容罷了。‘連城璧’真正指的,其實是我祖父一手建立的大夏皇屬大軍,自創立伊始,就橫掃整片大漠,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所向披靡。便是蕭妄親自訓練出來的應天軍,也不敢跟他們硬碰硬!

    沈盈缺對這種說法嗤之以鼻,很想告訴他,前世的時候,她可是親眼見證了那所謂天下無敵的皇屬大軍,如猴子一般,在自個兒的老巢被蕭妄戲耍。

    但考慮到眼下自己的處境,她還是忍住了,只道:“所以你們就將他們形容成連城璧?保衛你們北朝的無價玉璧?”

    拓跋夔點頭,“沒錯。你也可以理解成‘銅墻鐵壁’,橫豎最開始,祖父就是用那個‘壁’字來形容他們的,只不過傳著傳著,就傳岔了罷了。阿珩現在知道了,可還想要他們?你拿得走嗎?”

    他戲謔地看著她,“當然,你也可以采取另外一種辦法——嫁給我,成為大夏的皇子妃,未來的皇后,照樣可以光明正大地得到那道鐵壁的護佑。”

    沈盈缺心里泛起一陣厭惡,低頭朝食案上的那碟燉羊尾抬了抬下巴,語帶譏諷地道:“這道菜,是從你們羯人手里傳到中原的。最開始因為菜名取得極難聽,羊膻味又極重,朝中鮮有人愿意品嘗,直到有人推陳出新,想出了去膻的妙法,又假借‘魚燒尾而躍龍門’之意,給它重新起了個好聽又吉祥的名字,這道菜才逐漸盛行開了。以至宮中歲末的年夜飯,都要擺上一道。可我家中從來沒吃過,一次也沒有,知道為什么嗎?”

    拓跋夔問:“為何?你家里人食不得羊?”

    “非也。”沈盈缺否定道,“我父出身行伍,我母四方行醫,于吃食上從不會挑揀,便是薯葉蕨根也都吃得。他們正在不喜歡的,只是這道菜的出處罷了。”

    拓跋夔眼皮一跳,臉上涌起些許怒色,“你什么意思?”

    沈盈缺輕笑,迎著他積威甚重的目光,倨傲地昂起腦袋,不卑不亢道:“就是五殿下理解的那種意思。此菜非我漢家所有,便是裝扮成漢家的模樣,扮得還有模有樣,可到底難掩其胡羯的本質。為了不熏出一身洗也洗不掉的羯膻味,我沈氏一族,斷然不會多動一筷!”

    “啪——”

    夜光杯在兩人食案中間的空地上砸碎。

    拓跋夔拿巾帕無聲擦拭著自己指尖沾染的酒液,目光森然,“阿珩現在是越發放肆了。之前在寶庫中羞辱我的出身,已是極大的僭越,論罪當誅。我免了你的罪名,不與你計較,已經是格外開恩,你非但不領情,還繼續出言羞辱于我,羞辱我大夏圣朝,可是當真以為我能一次又一次地原諒你的無狀?”

    沈盈缺歪了下腦袋,蹙著眉,擺出一副思索的模樣,仿佛真的在認真思考他說的話,可張口的一刻卻是道:“羞辱了又如何?五殿下現在還有難不成還有工夫跟我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小女子計較這些?”

    拓跋夔一訝,不懂她為何有此一說。

    也似乎就是為了解答他的疑惑,牧遮不顧他先前警告的“無論發生何事,都不得來這臨芳藏池打攪他和郡主”的話,倉皇著腳步,急急忙忙奔進來,“殿下!殿下!大事不妙!”

    “三殿下不知從哪里聽說,您勾結百草堂宗主,意欲拿左黎王留下來的財寶,換取南朝人的信任,借助他們的力量謀權篡位,自立為王,他以您通敵叛國為由,帶著一幫人去圍堵皇子府,其中還有陛下賜給他的皇屬大軍。”

    跟著牧遮一道沖進來的燭伊聽了這話,驚得眼珠都快從眼眶里蹦出來,“這事從何說起?五殿下若真要通敵,為何還要簽下那么多海捕文書,去捉拿百草堂的余孽?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牧遮黑著臉,艱澀地張口解釋:“三殿下說了,這就是咱們殿下做事的高明之處。用幾張海捕文書瞞天過海,讓大家都以為殿下和百草堂勢不兩立,實則暗中早已通了款曲,還拿出了之前殿下在南朝送給晏清郡主的衣裳首飾做證。叫咱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眼下整片東郭已經被他們封鎖,清化坊也是只準進,不準出。他還放言說,只要能抓到您,不計生死,統統加官晉爵,賞金萬兩!

    “這怎么可以!”燭伊尖聲尖叫,“三殿下是瘋了嗎?殺了咱們殿下,誰去抵御蕭賊,誰去守護大夏?那些勞什子衣裳首飾,咱們都可以解釋清楚的。三殿下就不能先冷靜下來,聽咱們慢慢說嗎?”

    “恐怕他是沒打算靜下來了!

    拓跋夔陰沉著臉,冷聲道,“他因為南陽之敗,急著建功立業,為自己找補。好不容易碰上這么大一塊肥肉,還是與孤有關的,他如何愿意靜下來聽孤解釋?所以……這也是阿珩給孤準備的巨大驚喜?”他冷冷睨向沈盈缺,“圍魏救趙,暗度陳倉,汝父還真是養出了一個好女兒!”

    “彼此彼此!

    沈盈缺毫不客氣地承認下來,朝他施施然行了個禮,“五殿下抓了我的人,又收了我的防身之物,我若再不回敬殿下一點什么,也太對不起殿下對我的‘格外照顧’了!

    “你這賤人!”燭伊氣得七竅生煙,抽出腰間纏著的軟鞭,就要往她身上抽。

    卻被拓跋夔攥住手,沒好氣地推到一旁。

    “是我之前小瞧你了,人都已經被我完全困住了,居然還能給我找來這么大的麻煩。阿珩,這下我是當真不知道該如何形容你了!

    拓跋夔一步步上前,站在沈盈缺面前,高挑的身形宛如遮天蔽日的巨大幕布,將她完全籠罩。

    沈盈缺有種被野獸圍困的壓抑之感,腳跟下意識就要往后退,不想露怯,還是咬緊牙關,梗起脖子與他正面相對,“那便不用形容了,你我之間,從來只有‘敵我相對,你死我活’八個字,不是嗎?”

    拓跋夔挑了下眉,一把攥住她的手,將她往自己面前帶。

    沈盈缺吃痛地“咝”了一聲,拼命扭動手腕,瞪著他,仍舊不肯服軟。

    拓跋夔輕聲一嗤,松開她,“給孤等著,早晚孤會讓你心甘情愿做孤的女人。牧遮。”

    牧遮道:“屬下在!

    “把她帶下去,找個地方t?關起來,在孤回來之前,誰也不準動她一根汗毛。誰敢違抗,就地格殺!

    “那些吃的也一塊給她帶下去,一個晚上光說話不吃東西,也不怕把自己餓壞了?”

    倒是沒想過,他自己也是一整個晚上都在陪她說話,一口飯也不曾吃。

    *

    沈盈缺就這樣被他們關了起來。

    礙于拓跋夔的吩咐,倒的確沒有人敢為難她,可對她的厭惡,還是從他們鄙夷的臉色、譏諷的話語,以及故意給她安排的滿是蛇蟲鼠蟻的地牢上表現了出來。

    也不知是不是害怕她寂寞,牢里頭還關了其他人,看模樣,還都是漢家子民——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年紀最長的已經白了整個頭發,而最小的尚還在母親懷中嗷嗷待哺。但無一例外,都是衣衫襤褸,形容枯槁,遍體鱗傷,一看到有人過來,就跟老鼠見了貓似的,連蹦帶跳地往角落的陰影里頭躥?匆姫z卒們給沈盈缺送進來的滿滿一桌吃食,又把眼珠子瞪得滾圓,一下一下咽著喉嚨,口水都快淌到地上。

    沈盈缺索性就把吃食全推給了他們,和他們聊天解悶。

    “所以你們都是黃河壩上負責修建堤壩的工匠,被上峰陷害,才被關到這里頭的?”沈盈缺問,一邊將一杯斟滿酒的夜光杯遞給一個吃酸棗糕噎到的中年男人。

    男人的妻子不住點頭道謝,一面喂自家夫婿咽酒,一面鎖著眉頭,和沈盈缺大倒苦水:“可不就是那群羯人害的?說好了每天十文錢,管吃管住,每頓還有三個饅頭,一碗咸菜,和一塊肉。結果到了那里才知道,住的就是河邊上一塊草席,吃的就只有一個饅頭,和一小碟咸菜。肉就是一碗肉湯,拿長勺攪半天都撈不出來一塊肉末。錢更是到現在都沒見到半點影兒!

    “女公子你是知道的。這修壩是體力活啊,吃不飽哪里干得動?更何況還要養家糊口呢。俺們幾個氣不過,拖家帶口地找那河上的管事討說法。誰知那黑心肝的扭頭就到五皇子這里,告俺們訛錢,把俺們一股腦兒全都丟這里頭來了!

    “那五皇子心腸比蛇蝎還毒,有事沒事就喜歡拿俺們漢人當牲口來鞭打,這也就罷了,一天天還都不給吃的,孩子餓得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俺這個心……”

    她聲音逐漸哽咽,背過身去偷偷擦眼角。

    她男人聽得心如刀割,放下碗低聲安慰了她兩句,給她塞了一塊酸棗糕,接上她的話茬繼續罵道:“那幫龜孫就是會裝相兒!表面看著跟個人似的,可從來就沒干過人事兒!尤其是對俺們這幫漢人,完全就是當畜生來養。要不是俺上有老下有小的走不開,俺早去南邊,投奔那什么廣陵王,跟他一塊打洛陽來了!”

    “就是!

    這話很快便引來一片強烈的附和,壩工們都舉著碗筷,義憤填膺,恨不能現在就出去殺幾個羯人解解氣。

    沈盈缺被他們嚇得反倒有些不敢承認自己和蕭妄的關系,撓撓腮,寬慰道:“大家莫擔心,我的人已經在過來尋我的路上,很快就會找到這間地牢,救大家出去的!

    此言一出,牢房內迎來一片靜默。

    大家你看看我,我瞅瞅你,最后齊刷刷笑出聲。那個被酸棗糕噎到的壩工笑得最厲害,人都趴在了地上,眼淚“嘩嘩”流了一地。

    “這位女公子,不是俺不給你面子,要滅你的威風。這座地牢可是那拓跋家的五皇子按照先秦時候的機關陣法,親手設計的,莫說是你的手下,就連五皇子自己人,沒有得到他的指點,也得迷上一輩子路。有這工夫還是多吃點東西,養足精神,再想怎么活下去吧。”

    “先秦的機關陣法雖然厲害,但也不是完全沒有破解之法。我家兄長就是這方面的行家,區區幾道連環鎖,他閉著眼睛都能解開!

    一個倨傲的少年嗓音從長廊盡頭傳來。

    話音未落,兩道鬼魅般輕盈的身影,便毫無征兆地出現在地牢的木棧大門前。其中一個還戴著儺神面具,昏暗中瞧,格外猙獰可怕。

    壩工們嚇得丟了碗筷,尖叫著往角落里縮。

    沈盈缺卻亮著眼睛,歡喜地迎上去,“你們來了?路上可還順利?”

    夷則拍拍胸脯,驕傲地揚起腦袋,“有小爺我在,自然是一帆風順,暢行無阻!

    槐序斜他一眼,蹲下來撬鎖,嘴里打住道:“行了,沒有郡主的神機妙算,你連皇子府的門朝哪邊開的都不知道,還能逃到哪兒去?”

    ——為了確定伽藍寺那幾尊佛像里頭是否有裝藏,而那裝藏又是否是他們一直心心念念在找的十二因緣蓮,他們也是費了一番苦心。

    從拓跋夔的角度看,他的確是抓住了沈盈缺的左膀右臂,又將她貼身攜帶的自救之物全都沒收干凈,可謂徹底折斷沈盈缺一行人逃出生天的翅膀。卻不知,槐序和夷則的“落網”,本就是今夜計劃的一部分。

    孟攖寧通曉醫道,尤其擅長用食物相生相克之理,傷人于無形。且因著之前為了給拓跋滋布燒鵝和鳊魚的局,她和洛陽大小集市里的魚肉果蔬商販,都打點好了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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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雖然沒辦法直接往拓跋夔府邸的庖廚里下手,但卻能利用那些小商小販,間接影響他府上庖廚們做的菜色,尤其當拓跋夔不在府中,他們只需喂飽府里其他下人的時候。

    是以當槐序和夷則“落網”之時,那些抓住他們的將士早已在不知不覺間,落入孟攖寧布下的“美食陷阱”,鬧得上吐下瀉。

    但也因著只是尋常的吐瀉,算不上什么大事,他們在向別業稟報抓到人犯的時候,并未將此事上報,也實在不敢拿這種私人的小事去打擾拓跋夔,以為熬一熬就過去了,都沒放在心上,更沒多余的力氣去多看管槐序和夷則。

    等到后來,拓跋夔的兄長找上門,他們疲于應對,更加沒有精力去監視他們。

    于是兄弟二人就這樣順利地從關押的地方逃脫出來,又堂而皇之地從皇子府內部,找到那些佛像,查看內里情況,再過來搭救沈盈缺。

    “郡主您是沒看見啊。那群人吐得臉都綠了,還一個勁地逞強說自己只是喝多了酒,不打緊,睡一覺就好,F在好了,麻煩全都找上門來了,也不知道他們還能不能睡得著覺!币膭t幸災樂禍地跟沈盈缺描述,眉梢都快飄到天井上。

    沈盈缺卻沒心思跟他掰扯這個,攥著他的手腕,焦急地問:“怎么樣?佛像里頭有蓮花嗎?”

    夷則臉色一僵,槐序撬鎖的手也赫然頓住,互相交換了個眼神,凝重道:“佛像內的確有裝藏,但沒有一樣是咱們要找的十二因緣蓮,甚至連長得像蓮花模樣的東西都沒有。”

    第114章 洛陽行(七)

    從喜悅到絕望,有時候往往就只需要一句話。

    望著兄弟二人自責擔憂的模樣,沈盈缺怨也不是,笑也不是,很想隨意地聳聳肩膀,輕松地回一句:“無妨,本來就沒抱多少希望,咱們再努力找其他線索便是。”

    可想起這幾個月來的辛苦付出、數次生死一線的掙扎,還有蕭妄愈發耽誤不起的身體,她只覺像是被人兜頭狠狠砸了一悶棍,腦袋發腫,雙腳發軟,整個人都搖搖欲墜。

    “郡主!”夷則連忙伸出手,穿過牢門木棧的縫隙,拉住她的手。

    那位壩工媳婦以為她是沒吃東西,餓昏的,忙將剩余的酸棗糕給她送過去。

    沈盈缺搖搖腦袋,勉力扯起一個笑,“我無事,你們去吃吧,不必管我!闭f完便又抓著牢門木棧,不死心地問夷則,“每一尊佛像都找過了嗎?沒有錯漏嗎?”

    夷則搖頭,不甘又無奈地嘆氣,“都找過了。連佛像旁邊那枚玉制冰蠶,阿兄都就著月光盯了大半天,還是沒有那朵蓮花。有沒有可能在別的地方?又或者……”

    它早就已經沒了。

    畢竟都已經過去上百年了,偌大的城池、偌大的國家都可能灰飛煙滅,更何況一朵小小的蓮花?

    沈盈缺知道這個道理,可就是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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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怎樣,都先出去再說吧。”槐序卸下鐵鎖,打開牢門道,“拓跋夔雖然暫且被絆住了,可憑他的本事,很快就會脫困。咱們得在他回來之前趕緊離開!

    沈盈缺點頭,“將他們也帶出去吧。都是被拓跋夔迫害的可憐人,再關下去,怕是連命都要搭進去!

    壩工們喜t?出望外,紛紛跪下來磕頭,跟沈盈缺道謝。

    適才那個嘲笑沈盈缺不自量力的男子更是跪在最前面,磕得最用力,“剛剛是小的有眼無珠,辱沒了女公子,還望女公子大人有大量,饒過小的。日后只要女公子有需要,不計什么事,小的都隨叫隨到,絕不含糊。”

    他的妻子也抱著襁褓中的女兒,跟著一頓應和,臉上涕淚橫流。

    沈盈缺趕緊攙扶他們起來,“舉手之勞罷了,不足掛齒。出去后也先別急著回家,找個地方先躲一陣子,等他們不再找你們了,你們再回來。若遇上什么麻煩,就拿著這根玉簪去找百草堂,他們定會全力相助!

    “那要躲多久?”妻子皺著眉頭,憂心忡忡,“俺們大人皮糙肉厚的無所謂,可孩子怎么辦?”

    沈盈缺眨了眨眼,輕輕一笑,伸手逗了逗她懷里正“咯咯”伸出兩只小手、笑著朝自己吐泡泡的小女嬰,柔聲安慰道:“別擔心,很快就會過去。等廣陵王殿下來了,一切就都會結束,咱們漢人也能再次挺起胸膛,堂堂正正地在咱們自己的疆土上生活!

    *

    誠如槐序所言,那晚給拓跋夔制造的麻煩,的確沒有為難他太久。

    當天夜里,他的兄長拓跋眜就被迫從清化坊撤了兵,還叫拓跋皇帝狠狠訓斥了一通,人被禁足在自己的府邸不得參與朝政也就罷了,連手頭轄制的兵馬也悉數落到拓跋夔手中,儼然成了一個毫無實權的吉祥物。

    反倒是拓跋夔,利用這次機會,在老皇帝面前狠狠露了回臉,在朝野中聲望大漲,不僅日日都能進宮陪王伴駕,還全權把握住了洛陽城內外的城防。

    對沈盈缺一行人的抓捕,也更加緊鑼密鼓,昨晚甚至都已經摸到了他們在城南的據點。

    若不是沈盈缺多留了一個心眼,在巷子口安排了幾個乞兒,幫忙盯梢,在拓跋夔的人過來前提前給他們示警,他們只怕真要被拓跋夔一鍋端了。

    ——雇傭乞兒的想法,還是沈盈缺從寧無疾那得來的靈感。這家伙第一世的時候雖不干人事,但這一世倒是老實不少,還幫了她許多忙。也不知現在,他和小葉兩人過得怎么樣?

    望著長廊外滔滔不絕的大雨,沈盈缺輕聲嘆了口氣。

    而今他們住的這座小院,乃是百草堂在洛陽的最后一個據點。因長年空置,要想住人,且得費一番工夫打掃。

    周時予先收拾出一間屋子,供沈盈缺休息,低頭給她斟茶的功夫,他橫下心,再次建議道:“郡主還是先離開洛陽,回落鳳城待一段時間吧。”

    “而今拓跋夔已經知道咱們在找寶庫里的某樣東西,對寶庫的看守變得更加嚴苛,各處抓捕郡主的人也越來越多。咱們再逗留下去,也是圖耗時間,若是連這座小院也被他們發現,就當真走投無路了。倒不如先回去躲著,橫豎少主公已經帶著兵馬,往洛陽城進發,馬上就能讓這片地方改姓‘蕭’,屆時再去找那什子蓮花,不也更加方便?”

    “就怕到時候拓跋夔狗急跳墻,將整座寶庫都付之一炬,到時候就算真拿下了洛陽城,也于事無補……”沈盈缺揉著額角,嘆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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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道理,周時予如何不知?

    只是那朵十二因緣蓮關系到少主公的性命,眼前這位的安危,又如何不會牽動他的命脈?只怕牽扯得還更加嚴重。找不到花,少主公至多嘆一聲可惜;可這位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怕是整個洛陽城都要血流成河!

    戰場上刀劍又無眼,若是真磕了碰了……

    周時予直直打了個寒噤,八月盛夏酷暑天,他竟生生抖出一身冷汗,趕忙鎮定下心神,繼續勸說:“郡主就聽奴婢一回勸吧!昨兒黑甲衛給奴婢送來一封手書,是少主公親筆寫的,說他不久就要對洛陽發動總攻,讓郡主馬上出城。接應的人已經在路上,大約今晚就會到,到時請郡主務必跟著那人離開,切莫再意氣用事!奴婢給您磕頭了!”

    他說著就繞到沈盈缺面前,撩起衣裳下擺,屈膝就要跪下去。

    沈盈缺連忙起身扶住他,聲音帶著幾分不耐煩,“周公公知道我的脾氣。倘若什么也沒打聽出來,眼下也就老老實實聽你們的安排回去了,可我不是!那朵蓮花就在洛陽,不把它找出來,你叫我如何放得下心!

    周時予抹著淚眼,“可是、可是……”

    沈盈缺直接打斷道:“沒什么好可是的。這件事就這樣定了,等人來了,公公就先帶著孟家娘子離去,我和槐序他們再多留兩天。等兩邊真打起來,我還沒找到那朵蓮花,我就死心,跟槐序他們離開。公公無需再勸,我心意已決,今夜無論誰過來接,我都不會走的!

    “那我過來接你,你也不肯走嗎?”

    屋外響起一道沉悶而又熟悉的嗓音。

    兩人俱是一嚇,不可思議地轉頭望去。

    但見院中行來了一道男人的蓑影,青箬笠,舊蓑衣,身形頎長干練,步履矯健如風,仿若煙雨畫卷中的神仙人物,正穿過洛陽的連綿不斷的夏雨,朝屋里大步走來。雨珠順著箬笠和蓑衣的邊緣,“滴滴答答”不斷往下墜,在臺階上泅出一路深色。

    正是兩個多月不曾見過面的蕭妄!

    “你怎么來了?!”沈盈缺驚叫著從胡凳上跳起來。

    周時予也瞪圓眼睛,忘了呼吸。

    蕭妄沒有理會任何人,解下頭頂的箬笠和身上的蓑衣,隨手掛到墻面上的一顆釘子上,面無表情地走到沈盈缺面前,俯身將人懶腰扛在肩上,便掀了里間的垂簾,在沈盈缺的尖叫聲中,大步邁了進去。

    珠簾“叮鈴咣啷”搖擺,發出不滿的聲響,似是在埋怨他的粗暴。

    槐序和夷則氣喘吁吁地追到門前,不敢再往里去,扒著周時予一個勁地追問:“周公公,王爺是不是生氣了?郡主她不會有事吧……”

    周時予擦著額頭淌下來的冷汗,一臉苦相,“不好說啊……”

    少主公這趟顯然是帶著氣來的,連自己都沒告訴。端看剛才那氣勢,郡主今天不會好過,但愿少主公還記得要憐香惜玉,別折騰得太過,否則郡主今晚還怎么出門喲!

    無奈地長聲嘆了口氣,周時予轉身要走,見兄弟二人還踮著腳,不停往簾子里頭張望,渾然不知道自己此舉是在懸崖邊上耍大刀,忙擋在他們面前,將人往屋子外頭推。

    “別看了!別看了!兩位小祖宗!再待下去,郡主會不會有事我不知道,但咱們幾個可就真要被丟去亂葬崗去喂野犬啦!”

    *

    沈盈缺被莫名其妙扛著走了一路,頭重腳輕,整個人都是暈的。

    等被丟到里間的臥榻上,親眼看著某人把周時予新鋪好的被褥全都掀開,抽出底下的褥單,撕成一條一條的布料,又反剪住她的手,將她壓在榻上,比著布條要往她手腕上捆,沈盈缺才猛然醒過神,拼命扭身掙扎,像一尾擱淺的魚。

    “蕭忌!你發哪門子的瘋,快放開我!放開我!”

    “你要是真敢把我綁起來,我一定對天發誓,一輩子都不搭理你!”

    “哎喲——你居然還敢打我屁股?!你、你你……”

    沈盈缺氣得牙根癢癢,某人還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還將布條打了一個又一個的死結,絲毫沒打算放開她,她索性也不再跟他講道理,瞧準他伸手去拿第二根布條、要將她不安分的雙腳也給綁起來的當口,弓起腰身,奮力一撲,去咬住他右手的虎口。

    可蕭妄這么多年的沙場經驗也不是白積攢的,在她撲上來的同一時刻,他便立馬收回手,往旁邊一躲。

    沈盈缺避讓不及,就這么直挺挺撞到床柱上,腦袋上當即凸起一個鵪鶉蛋一般大的包,疼得她不迭“咝”聲倒吸氣,幼鹿般清潤滾圓的杏眼“唰”地落下兩行淚,通紅一片。

    “都怪你!都怪你!嗚嗚嗚,疼死我了!嗚嗚嗚——”沈盈缺趴在榻上,想揉揉不著,想哭又哭不痛快,只能“哼哼唧唧”打滾咒罵,要這討債鬼離自己遠一些。

    蕭妄自己心里也是一陣懊悔疼惜,為何非要躲那一下,她想咬就讓她便是了,又不疼,有什么的?堂堂七尺男兒,難道還害怕一個小女娘的兩排米牙不成?

    可一想到前些時日,手底下人同他匯報的、某人這段時間的“豐功偉績”,他又氣得恨不能抬手在她額頭另一邊再給她砸一個對稱的包,看t?她以后還敢不敢再這般不顧性命地肆意妄為!

    冷聲一哼,他沉下臉,面無表情地道:“自己偷襲我,吃了虧,還反過來怨我?晏清郡主這無理取鬧的模樣,還真是從小到大都一以貫之,毫無悔改,就不怕被你的傾慕者們瞧見,會毀了你在他們心目中的神圣形象?”

    “我要真有這么多傾慕者,我第一個就讓他們把你宰了,再重新挑選一個新的夫婿,到你墳前拜堂成親,親自給你燒份子錢!”

    “你做夢!”

    蕭妄大吼,拳頭憤然砸在榻沿上,榻體猛然顫抖,四腳都發出一陣痛苦的“咯吱”聲。

    可轉念細品她的話——再重新挑選一個新的夫婿——分明是已經將自己當成她的夫婿,別的傾慕者都得靠后,拓跋夔那樣的更是連他的繼任者都當不了,他登時又暢快起來,伸手把纏在她身上的多余布條扯掉,將人抱坐到自己腿上,摸出隨身攜帶的活血化瘀的藥膏,拔了木塞,輕輕涂抹在她額角的腫包上。

    “還想跟我動手?我要當真與你動真格的,你還有命活下去嗎?”

    “總得試試看吧?難不成就這樣眼睜睜看著你把我綁成粽子,我還無動于衷?”沈盈缺噘嘴嘟囔,側身朝他勾了勾背后尚還被捆成麻花的雙手,可憐巴巴地道,“幫我解開啊,疼死了……”

    說著,她便垂下眼睫,身子一顫一顫,又要掉小珍珠了。

    蕭妄卻冷聲哼笑,“知道疼就不要亂動!

    將她身子扳正,湊上前,越發小心翼翼地幫她涂藥,動作輕柔得仿佛她是琉璃制成的脆弱小人,他稍一用力,就會將她捏碎。

    可還是沒有幫她把手腕上的布條解開。

    沈盈缺的臉瞬間冷了下來,也不掉小珍珠了,甩著腦袋躲開他的手,哼聲警告:“你到底解開還是不解開?敢不解開,信不信我現在就一頭把自己撞死?”

    蕭妄無動于衷,換了只手繼續幫她擦藥,“你可以試試,看看是你先把自己撞死,還是我先把你丟回榻上,就地正法了。”

    沈盈缺臉頰一熱,大罵:“你就不能正經些?這個詞是這么用的嗎?!”

    蕭妄不以為意,“你能一下就聽懂,顯然也不是什么正經人,咱們彼此彼此,正好般配!

    “蕭忌!”

    沈盈缺胸膛劇烈起伏,兩只眼睛跟銅鈴一樣滾滾瞪著面前的人,牙尖都快搓出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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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妄冷眼睨著她,仍舊不愿服軟,可到底怕她氣狠了,當真不愿再搭理自己,輕嘆一聲,低頭去解她手上的布條,嗓音無奈又委屈,“你也就剩下欺負我的本事了……”

    沈盈缺翻著白眼,“哼,廣陵王殿下手眼通天,志存高遠,我算哪根蔥姜蒜,哪里欺負得了你?”

    蕭妄嘴角噙笑,“那我讓你欺負呀。就照這里打,我保證不還手。”說著就伸長脖子,將自己的臉往她面前湊。

    沈盈缺推著他胸膛躲閃,他還不讓,扭臉飛快一啄,在她臉上狠狠香了一口,趁她圓著眼睛還沒反應過來的當口,又捂住自己的嘴,委屈巴巴地先叫起來:“阿珩好霸道的脾氣,打人還不夠,居然還動嘴,這樣讓人看見,我以后還怎么出去見人?”

    說著兩手一攤,又換了副無可奈何的口吻:“沒辦法,只好讓阿珩照顧我一輩子了。我這人很好養的,除了吃飯只吃阿珩親手喂的,喝茶只喝阿珩親自沏的,睡覺必須讓阿珩親手抱著,否則就整夜睡不著做噩夢,還會不知不覺走到阿珩床上,親自教阿珩如何抱著我以外,我就沒有其他毛病了。”

    沈盈缺目瞪口呆看他表演完一整場,還繞著她肩頭垂著的軟發,“善解人意”地說:“阿珩放心吧,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死人,就算埋到墳堆里,也同樣是你的尸首。阿珩想對我做什么,我都不會怨怪阿珩的!焙薏荒芤话驼瓢阉乃。

    “你要是早出生一百年,大乾也不至于從北邊遷到南邊,就你這臉皮,砌成墻,保準一萬支箭都扎不透!”沈盈缺嗤道。

    蕭妄哈哈一笑,低頭埋入她香軟溫暖的頸窩中,輕輕磨蹭,聲音嗡噥:“一萬支箭都扎不透又怎么了?你一哭,我立馬就千瘡百孔。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你若是被人抓走,有個什么三長兩短,我該怎么辦啊……”

    沈盈缺心尖猛然一蹦,知道他定是知曉了她先前兩次的冒險之舉,嚇壞了,也氣壞了,才會跑這里來,發這樣一場瘋。

    這里可是洛陽啊。

    羯人的老巢,一個不慎就要人頭落地。

    連她這個與戰事無甚相關的人,都得無時無刻把心提到嗓子眼兒,小心翼翼行事,更何況他這個北伐的主帥?

    莫約又是冒著雨,星夜兼程地趕路,人都憔悴了一圈。

    沈盈缺心疼地直皺眉,連日來因蓮花的下落而愁眉不展的心緒,也被他這荒唐而又充滿安全感的舉動溫暖到,她不由伸長兩只藕臂,抱住他,輕輕拍撫寬慰:“莫怕。我沒事的。你瞧,我這不是都好好的?一塊肉沒少,一根頭發沒掉,還幫你把蓮花的事打聽清楚了,多好啊。”

    蕭妄冷笑,“若是要用你的性命去換這勞什子破花,我寧可現在就毒發身亡。”說著,還真伸手去拔腰間的佩劍,要抹脖了斷。

    “哎呀,你這人!”沈盈缺驚呼著去攔。

    可還沒等碰到他的手,蕭妄就狡黠地一勾嘴角,展臂將她撈入懷中,低頭順勢吻下。熾熱的唇舌宛如外間滔滔不絕的大雨,將她瘋狂傾覆,而她便是庭院里一枝顫顫搖晃的花枝,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無力地依偎在他身上。

    待云銷雨霽,沈盈缺已完全沒了力氣,軟軟地趴在他懷里,側臉發燙,長發凌亂地鋪散在兩人身上,只能閉著眼睛,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蕭妄撥開她額前的碎發,幫她輕輕拍背順氣,饜足又無奈,“怎的都這么久了,還學不會換氣?莫不是故意這樣,想招我心疼?”

    沈盈缺恨恨瞪去一眼,實在沒力氣跟他斗法。

    這混蛋就是屬狗的!逮哪兒啃哪兒,啃住還就不松口,非要把她吃干抹凈,哪怕只是“淺嘗輒止”,也勢必要玩一些新鮮的花樣兒。

    想起剛剛,他一邊啄她唇角,一邊帶著她綿若無骨的手,壓在那件她之前早已熟識、只不過現在還幾分陌生的物件之上,哄她去感受他的經天緯地,雄才大略,還大言不慚地說,足夠她把玩一輩子,沈盈缺耳朵尖便要燒著,嗔怨地又剜了他一眼。

    蕭妄甚是喜歡她這言不由衷的別扭模樣,忍不住低頭又親了她一口,輕手輕腳地將她安置回榻上,自己起身繞出屏風。

    再回來,他手里便多了兩個圓如人頭大小的青果,外殼看起來頗為厚實,堅似木盾。

    沈盈缺不由好奇,“這是什么?”

    “胥余果!笔捦皖^掂了兩下果子,道,“從嶺南那邊送過來的,表面上瞧著木皮極厚,實則內里厚蓄甘汁,至為清涼,最適合解暑不過。去京口之前就跟嶺南那邊說話,天熱了就送幾個過來,給你解暑,誰知你卻來了洛陽,還碰上這么個天兒!

    他仰頭望著窗外仍舊滔滔不絕、宛如天河傾瀉般的大雨,嘆了口氣,“再這么下去,黃河怕是又要鬧澇了!

    “會影響你行軍嗎?”沈盈缺緊張地問。

    蕭妄搖了搖頭,微笑道:“那還不至于,比這更艱苦的環境,我們都熬過來了,區區幾滴雨水,我還不會放在眼里。我只是擔心,周圍的百姓會遭難!

    “這倒也是。”沈盈缺也跟著嘆氣,“要不想個法子,先把附近的人都疏散了?不管會不會鬧洪水,仗是肯定要打的,早跑早平安,你也能更加放開手腳不是?”

    “你想得還挺周到,打仗還提前知會人的。”蕭妄點了下她的鼻子,笑容寵溺又無奈,“這附近可不只有漢人,還有羯人呢,把他們也放跑了,你不覺得虧?”

    沈盈缺撓了撓腮,道:“都是普通老百姓,分那么清楚做什么?欺負人的也不是他們。要實在有那恩將仇報的,等我們都安頓下來,再清算也不遲,不是嗎?”

    蕭妄無聲一哂,不置可否道:“天底下也就你會這么心善了!

    邊說邊抽出腰間的佩劍,狠狠削去其中一個胥余果的頂蓋,又從懷里拿出一根粗細合宜的葦稈,掐頭去尾,變成一根中空小管,插/入果中t?,遞給她,讓她就著蘆葦管吸吮里頭的果汁。

    甘甜的滋味繞舌生津,沁入心脾,撫平連日來因找不到蓮花而生出的燥火,讓人恍惚忘卻外界的暑熱與煩愁,只記得此間的逍遙與快活。

    沈盈缺忍不住瞇起眼,發出一聲享受的喟嘆,“真好喝,比甘蔗擠出來的甜漿還甜呢。不過為什么要叫胥余果啊?我還以為又是什么佛門圣物,輕易褻瀆不得呢!

    她捧起果子,左瞧右瞧,抬指在硬木殼上敲兩下,研究得不亦樂乎。

    蕭妄笑著揉了揉她腦袋,將另一個胥余果也削好,遞給她,“你這是被那朵十二因緣蓮給弄魔障了,聽什么都覺得是佛門圣物。就一個名字而已,說明不了什么的。先秦時期不還有‘徐夫人’?名叫‘夫人’,卻不是夫人,而是一把匕首,名字取自它的鑄劍師;而那位鑄劍師也不是哪家的夫人,而是一名男子,姓徐,名‘夫人’。若都依著阿珩的意思,按名索物,只怕要鬧出一堆葫蘆案了。”

    邊說邊賤兮兮地捏她挺翹的鼻尖,在白嫩上留下一點嫣紅。

    沈盈缺惱火地拍開他的手,瞪他,背過身去,自顧自喝果汁,懶得接他的話茬。

    可不知怎的,這番話卻似百爪撓心一般,叫她無論如何也沒辦法釋懷,不知不覺便咬著蘆葦管琢磨起來。

    越想越疑惑,越想越著急,忽然一陣福至心靈,她瞪大眼睛,猛地轉回身,抓住蕭妄的手,驚喜道:“白馬非馬,玉璧非璧,我知道那十二因緣蓮到底是什么東西了!”

    第115章 洛陽行(八)

    “什么?”蕭妄有些莫名其妙。

    可沈盈缺已經丟下他,下榻跑至桌案前,隨手從筆架上拽下一支狼毫,蘸墨勾筆,在紙上描摹起來,邊畫邊解釋起來:“我們都被這名字給誤導了,以為十二因緣蓮就是一朵蓮花。且佛門圣物,與蓮花相關也并不稀奇。但誰也沒有規定,它不能是其他東西!

    “譬如北夏的鎮國之寶‘連城璧’,就不是玉璧,而是拓跋氏的皇屬大軍;徐夫人也不是女子,更不是人,而是一把匕首。這也是為什么,這么多年來,關于十二因緣蓮的傳說從未間斷,但也從來沒人真正見過它!

    蕭妄站在桌邊給她研磨,聽完,贊同地點點頭,“這說法倒的確有可能。不過就像你說的那樣,沒有人能確定十二因緣蓮就是一朵蓮花,同樣,你也不能因為找不到那朵花,就說它其實不是一朵蓮花吧?”

    “我也不是頭腦一熱,隨口亂說的。”沈盈缺筆走龍蛇,頭也不抬地道,“你留在我身邊的人,應該已經給你提過孟攖寧吧?”

    “就是那位成泠公主和了塵禪師的后人?”

    “就是她!鄙蛴钡。

    “之前我曾找她單獨說過話,她跟我講了許多她小時候的舊事,還有他們孟家的一個古怪傳統——每年孟氏子弟過生辰,家中長輩都會跟他們講‘白馬非馬’的故事。起先,我也順著這條線索調查過,以為這詭辯之論里頭藏了什么我不知道的奧妙。怎奈我無論將這故事如何拆解,都找不到它和十二因緣蓮之間的關系。但現在再想,它很有可能跟這詭辯的原理沒有任何關系,就單純只是在表達字面的意思——白馬不一定就是馬,蓮花也不一定就是蓮花!

    蕭妄挑了下眉梢,“所以他們孟家留下的那個傳統,其實是在提醒后人,所謂‘十二因緣蓮’這個名字只是一個障眼法,真正的東西,要留給他們自己去找?”

    “我想是的!鄙蛴秉c頭。

    白宣上已經有了幾條歪曲的墨線,依稀是在描繪什么蟄蟲,只是好像遇上了什么艱難之處,她手里的狼毫一直懸在半空,遲遲沒有再次落下。

    蕭妄掃了一眼,繼續幫她磨墨,“既然是要提醒后人,那為什么不選一個更直白的提醒方式?出這樣的啞謎,到底是在提醒,還是在有心為難人。”

    沈盈缺拿筆桿輕敲臉頰,思忖片刻后道:“或許是出了什么事,讓他們沒辦法直接將話用正常的方式傳下來,只能靠打啞謎。比如說,那位強行將十二因緣蓮收入宮中的蕭氏皇帝!

    蕭妄手上一頓,挑眉興味地看她。

    沈盈缺拿筆桿撓了撓腮,訕訕道:“我不是有意在背后編排你家先祖,只是猜測,猜測……”

    蕭妄輕笑,抬手在她腦門上敲了個榧子,“我也沒責怪你什么呀。再說了,經歷了這么多的事,你覺得我還會把蕭氏血脈看得這般重要嗎?”

    沈盈缺揉著腦門,“這倒也是……”

    畢竟他和他父親身上的七情讖之毒,可都來自蕭氏自家親人啊。

    “所以按照你的意思,當時了塵禪師圓寂之后,金身的確是化成了什么東西。”蕭妄捏著下巴,分析起來。

    “且因為他生前曾服用過七情讖的解藥,所以那東西也繼承了解毒之效。后來這事傳到宮里,當時的皇帝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想將那件東西納為己有。有人不希望這件事發生,便隨意找了朵蓮花之類的物品,取名‘十二因緣蓮’,呈上去糊弄了事。但卻不想那位皇帝竟貪婪至斯,幾乎把整座伽藍寺都搬去了宮廷。”

    “后來,這件事也被孟氏后人覺察,奈何他們也不好斷定,真正的圓寂之物究竟是不是蓮花,故而才有了家中子弟每年生辰都要聽‘白馬非馬’的傳統,以備不時之需?”

    “也有可能,蓮花的傳聞就是那位皇帝有意散布出去的!鄙蛴毖a充道。

    “他其實一直都知道那件寶物是什么,但又不希望它被旁人覬覦,就刻意歪曲了它的名字,誤導大家的視線。我曾查過當年史書上留下的一些記載,了塵禪師圓寂之后,不僅慕名前往伽藍寺朝拜的人信眾增多,來洛陽的盜匪也比從前多了一倍,其中不乏那些江湖上有名的大盜。有些膽子肥的,甚至都闖入了后宮,這在之前可是從來沒有過的。”

    蕭妄點了點頭,卻什么也沒有說,只繼續垂著腦袋,攢眉思索。

    沈盈缺不安地抿了抿唇瓣,放下筆,小聲道:“我知道這些猜測聽起來很不可思議,但也不是完全沒有這種可能,不是嗎?”

    蕭妄從深思中回過神,展顏一笑,捏捏她鼻尖,道:“你怎么總是覺得我是在懷疑你,我只是在思考。這說法確實有點意思,至少比悶頭悶腦毫無頭緒地瞎撞要好。只是你既然這么肯定,那十二因緣蓮不是蓮花,那又會是什么呢?”

    沈盈缺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將自己剛剛畫好的畫推到他面前,“就是這個!與佛門中的任何經文傳說都沒有關系,卻偏偏出現在了伽藍寺的遺留之物當中。”

    蕭妄將畫卷正過來,看了片刻,皺眉道:“呃……所以這是什么?一個大撲棱蛾子?那確實和佛門沒關系。圓寂之后化身成這么個東西,換我,我也要編個蓮花的故事,給自己美化一下。”

    沈盈缺板起面孔,“你看反了,這邊才是正面。”

    她在宣紙的另一頭瞧了瞧,聲音冷得可以在盛夏凍死個人。

    蕭妄哆嗦了一下,趕緊按她說的,把畫調回正確的方向,低頭更加認真地欣賞。

    然后眉頭就皺得更緊了,“阿珩,還好你不是百年之前出生的,否則非得被他們抓去一塊幫忙畫蓮花,保護那圓寂之物不可!

    沈盈缺勃然大怒,“你才要被抓去畫鬼畫符呢!這么明顯的蠶蟲,長眼睛的都得出來,你莫不是已經毒發,把自己給毒瞎了?!”

    蕭妄撇嘴嘟囔:“你管這叫蠶蟲,確定毒瞎的人不是你嗎?”

    沈盈缺瞪大眼睛,“你說什么?”

    蕭妄立馬正色,“沒什么,我在夸阿珩頭腦聰慧賽祖沖之,通古曉今賽裴松之,畫技高超賽甄睿之,真乃脂粉隊里的英雄,江湖豪俠里的奇葩,將來定能流芳百世,名垂千古!

    “那是當然!

    沈盈缺一點都不臉紅地自夸,“我雖然沒有這些人厲害,但也是不俗,能達到我這種程度的,就算不能名垂青史,也能聲名遠揚,便是再過個一百年,也不會再有這么厲害的了!蔽惨粢晦D,“不過甄睿之是誰?我怎么沒聽說過!

    “哦,就是我們軍營里頭一個伙頭兵,廚藝不怎么樣,卻總是愛玩花樣。有回勾芡醬汁,非要給大伙兒畫個萬馬奔騰圖,忙活了一大通,只弄出來一張萬蟲扭身像,把所有人的胃口都倒光了。你要是好奇,下回我讓他給你做一次飯,見識見識,保準叫你記t?憶猶新!

    沈盈缺:“……”

    狗東西還是趕緊把嘴閉上吧!

    眼見沈盈缺的臉色肉眼可見地黑了下來,蕭妄拳頭抵唇,咳嗽一聲,將話題扯回來:“所以這大蛾……咳咳……蠶蟲怎么了嗎?”

    沈盈缺斜他一眼,哼聲道:“沒什么。就是一枚完整的玉石雕刻而成的蠶蟲,大概有一個巴掌那么大,我們在杏花別院的地下寶庫里頭發現的!

    “孟攖寧猜它可能是某個豪奢信徒捐贈的,我也就沒太在意,只是后來越想越覺得不對勁。既然是佛門信徒,真要捐物件,也該是和佛門搭邊的,怎么也不可能是這么個東西。況且滄海桑田,多少佛門圣物都被戰火焚毀,偏它還保存得這般完好。除了它有什么特殊意義外,我當真想不出其他理由了!

    “而且若我沒記錯,那上頭雕刻的還不是普通的蠶蟲,而是一種生存在冰川之上的冰蠶。我曾在百草堂的書庫中讀到過,說它們雖與桑蠶同宗,但卻以冰晶為食,吐出來的絲也不能紡紗織布,但卻是個治病療傷的圣品,曾經就有人以它入藥,成功解開過牽機毒。所以七情讖之毒會不會也能用它來……忌浮?忌?你怎么突然發起呆了,可是哪里不適?”

    沈盈缺抬手在蕭妄面前晃了晃,擔憂地站起身,想出去叫人。

    蕭妄卻一把拉住她,神色有些恍惚,“沒什么,就是想起一些事,多琢磨了一會兒!

    沉吟須臾,他接著道:“你還記得我之前曾經跟你講過,我早年經常跟隨父親外出游歷的事嗎?通常都是他想去哪兒,我就跟著去哪兒,而那時候,他最喜歡的,就是深入一些雪域荒原,還曾在一片冰原深處看見的一片花海,根須深得完全扎透了底下的凍土。阿父高興了好久,還安營扎寨待了好幾天。彼時我只當他是劇毒入骨,心火已熾,才總想往一些寒冷的地方鉆,現在想來,或許他是在找什么的東西,幫他解毒,就比如……”

    “那只能解毒的冰蠶。”

    沈盈缺補全他的話,眼睛緩緩睜大,激動又驚喜,忍不住撲上前,抱住他,很想道幾句恭喜,一開口卻只剩嚎啕的嗚咽,哭得她渾身顫抖,“咯咯”直打哭嗝。

    蕭妄無奈地嘆了口氣,勾腳扯過一旁的胡椅坐下,將她抱到自己腿上,“傻子,哭什么?找到解藥不是該高興嗎?哭得這么兇,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在你榻上過去了,得準備后事了!

    “不許胡說!”沈盈缺瞪眼捶了他一拳,隨即又“撲哧”地笑出聲,抱住他的脖頸輕輕磨蹭,聲音全是嗡噥的鼻音,“我這是太高興了,才不是哭呢!

    蕭妄微微一笑,蹭著她的臉頰,溫柔而寵溺地道:“好!

    歷經三世,無數次希望落空,他早就已經對找到那所謂的十二因緣蓮不抱任何希望,傳說就是傳說,哪有真的。當初之所以同意她來洛陽,也不過是不想掃她的興。在她徹底能接受現實之前,能讓她開心多久,就開心多久吧。

    這或許也是自己能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他本就不是一個被期待來到這世上的人,也從不覺得自己有資格活在這個人世間,得到他人的愛,能茍延殘喘地偷活這幾年,和自己心愛的人相守一段時日,已經是老天爺對他格外開恩,他不該再有任何貪婪之舉,更不能生出什么不該有的妄念。

    可是她來了。

    帶著永不止息的熱情,和最赤誠的愛,一點一點將他從伸手不見五指的無底泥淖中拽出來,仿佛天上永不沉淪的太陽。

    若不是她,他永遠也不會知道,原來世上真的會有這樣一個人,像他慈愛的父親一樣,毫不保留地為他豁出自己的一切;而他也能夠堂堂正正活在陽光下,過尋常人的日子,牽著愛人的手,從天光乍破,一直走到暮雪白頭。

    即便這個冰蠶之說也是假的,不久的將來他仍舊要奔赴死亡,他也不會有任何怨言了。

    “阿珩……”他情不自禁收緊臂彎,將她抱得更緊。

    窗外仍在下雨,他的心卻亮起了陽光。

    “既然知道是什么,那就趕緊把它拿回來!鄙蛴币慌ひ慌さ貜乃麘牙镢@出來,腳尖點地。這么會兒功夫,她腦中已經轉出來七八個計劃,這就要出去找人商量,制定下一步行動。

    蕭妄卻扼住她纖細的腰肢,皺眉道:“什么意思?你還打算在洛陽待下去?不行!太危險了,拓跋夔已經開始調動兵馬,現在的洛陽城比百年前胡人南下的時候還要危急,城里的百姓都在想法兒往外逃難,你竟還敢留在這兒?怎么想的?趕緊走,冰蠶的事我另外再想辦法。”

    沈盈缺也急了,“你怎么想辦法?拓跋夔已經注意到你在找寶庫里的某樣東西,憑他的性子,即便不知道你到底在找什么,也會利用這寶庫威脅于你,到時候你該怎么辦?照他說的,老老實實退兵嗎?還是硬撐著打完這場仗,把他逼到絕路,再眼睜睜看著他把整座寶庫都給燒毀?按他的脾氣,當真做得出來!”

    蕭妄酸溜溜地嗤道:“呵,你還挺了解他。”

    沈盈缺瞪眼,“咱們在說正經的,別沒事找事!

    “我難道不是在與你說正經的嗎?”蕭妄眉宇深鎖,臉上是沈盈缺從沒見過的嚴肅之色,“這是與我性命攸關之物,我自然比誰都在意,也很了解把拓跋夔逼急了會是什么情況,但縱使真要去找,也必須是在確保你安全無虞的前提下!

    “我很安全!”沈盈缺怒喝,“前兩次那么兇險的情況,我不都一樣化險為夷,什么事都沒有?你為何就認定,這次我就一定會有危險?”

    蕭妄冷笑,“那你憑什么就覺得,這次你也能和之前一樣僥幸脫險?拓跋夔不是善茬兒,我與他交過手,知道他有多么難纏,尤其在逼急了之后。憑幾次小聰明和好運氣,或許能幫你從他手中平安脫險,但小聰明不能用一輩子,好運氣也不可能一直站在你這邊。咱們總得講點實際!

    “那什么是實際?天時?地利?還是人和?這些東西不比你口中的‘好運氣’會更難遇上?等你計劃好了,那枚冰蠶玉早不知被拓跋夔燒成哪片灰。你就真的忍心眼睜睜看著好不容易到手的東西,又從你眼前消失?”

    “那我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從我眼前消失!”

    蕭妄厲聲大喝,袖擺拂過高腳書桌,不慎將一片筆墨瓷器掃到地上,“噼里啪啦”摔得震天響。

    墨玉制的硯臺帶著未干的濃墨,“咕!睗L到珠簾前面。夷則剛打簾準備進來,就被硯臺中傾灑出來的墨汁濺了個滿腳黑,下意識“呃”了一聲,臉皺成菊花。

    蕭妄沒好氣地問道:“何事!”

    夷則哆嗦了一下,心里又默默把將自己推到這里來的周時予和自家兄長罵了一遍,硬著頭皮上前,拱手執禮道:“啟稟廣陵王殿下、郡主,外頭有人求見,還拿來了這個。”

    他攤開手,一支鳳凰花形制的玉簪便出現在他掌心。

    沈盈缺一下便認出來,是那日在拓跋夔別業的地下暗牢里,自己贈給那些黃河壩工的信物,讓他們遇上繁難之事,就憑此物過來尋她。沒想到這么快就……

    捫心自問,沈盈缺現在實在沒什么心情,去給那些壩工處理他們針頭線腦的瑣事,但話已經放出去,若是就這樣反悔,丟臉的可不是她一個人,而是整個百草堂。她可不能做這樣的事。

    揉了揉額角,沈盈缺道:“帶他們去偏廳等候吧,我這就過去!

    回頭又看一眼蕭妄,張嘴想安撫他先在這里等著,自己去去就回,但見他那張拉得跟昆侖山一樣長的臭臉,她也沒了這心情,翻了個白眼,哼聲直接走了。

    蕭妄也沒跟她客氣,翻了個比她更大的白眼,甩著袖子跟在她后頭一塊過去。

    *

    偏廳內,上次那對壩工夫妻已經坐在胡椅上等候。

    丈夫雙手捧著腦袋,彎腰將手肘支在膝蓋上,臉色難看得像涂了一層灰。周時予給他沏了一盞茶,他也沒心情喝。妻子坐在他旁邊,“啊啊”掂手哄著襁褓中的女兒,時不時抬起腦袋,焦急地朝門外張望。

    瞧見沈盈缺過來,她“唰”地從胡椅上站起,抱著女兒便著急忙慌地迎了上來,“女公子,大事不好了!黃河壩上要出大事了!”

    丈夫也跟著跑了過來,焦急道:“是那拓跋家那小子,他發了失心瘋,要炸了堤壩,把整座洛陽城都給淹了!”

    沈盈缺愣住,t?飛快地和蕭妄對視一眼,對夫妻二人道:“先別著急,咱們進去再說!

    一邊將人往屋子里頭引,一邊給周時予使眼色。

    周時予點頭會意,將偏廳里頭和附近的人都打發干凈,關上門,自己抱著拂塵在門口守著。

    沈盈缺重新給兩人添了一盞茶,問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我不是讓你們出去躲一段時間,怎么又回來了?”

    夫妻二人看了眼對方,露出幾分訕色。

    妻子解釋道:“俺們兩口子開始的確是按照女公子說的話做的?神R上就要打仗,吃的用的都跟著漲價,俺們倆餓個一兩頓不打緊,可孩子受不了,這才冒險又往壩上跑了一趟,想找點什么活兒干,掙幾個銅板糊口,這節骨眼,也就他們那兒還敢招人了。這壩上每天那么多人,管事的也不是啥神仙,應該早就把俺們給忘了,不會有事的。”

    丈夫撇撇嘴,“結果他不僅沒忘,還嚷著要把俺們逮回去,向拓跋家的那小子討賞錢。得虧壩上的兄弟夠義氣,沒聽他的話,不然俺們就又要回那間地牢里頭吃灰了。”

    “不過也不是白跑的。”似是怕沈盈缺責備他們大意,妻子趕緊搶白道,“這次回去,俺們注意到,洛水和伊水交匯之地修建的水庫,已經半個多月沒有泄過洪了!”

    “半個多月?!”沈盈缺深吸一口氣,忘了呼出來,胸口憋得生疼,“那豈不是把這半個多月的雨水,全都括里頭去了?這么大的雨,堤壩抗得住嗎?”

    “可不就是嘛!”丈夫拍著膝蓋,痛心疾首道。

    “俺干了半輩子壩工,修了不知多少堤壩,還從沒見過有人這么干事的,根本就是沖著毀掉整座堤壩去的。來這之前,俺偷偷跑去看過,好家伙,水庫里頭的水位都已經高過洛陽外頭的城墻,有十來個壩口已經出現了裂縫,嚴重的已經開始往外噴小水柱,最多再撐個四五天,大壩絕對要被沖垮。雨要是再下大一些,保不齊從明兒開始,洛陽城就要變成海底龍宮了,多少條人命要搭進去哦!”

    妻子也道:“俺們去找管事的,讓他趕緊開閘放水,現在還來得及,否則再遲幾天就真要出人命了。他非但不聽,還要拿鞭子抽俺們,說五殿下心里都有數,讓俺們不要多管閑事?蛇@哪里是有數的樣子?分明是要殺人!女公子快想想辦法吧,否則整個洛陽都要被那群喪良心的給毀干凈了!”

    夫妻二人從椅上站起來,急得團團轉,就差給沈盈缺跪下。

    沈盈缺忙扶住他們,寬慰道:“二位放心,這件事我一定管到底,絕不會讓慘劇發生。二位為護衛洛陽所做的事,城中百姓定然也不會忘記。還請先移步下去休息,我尋人商量一番計劃,再與二人說話。”

    夫妻二人感激涕零,“呼呼”又是一頓磕頭作揖,直到襁褓中的女嬰餓得哭出聲,才終于算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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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事你怎么看?”夫妻二人剛被周時予帶出偏廳,沈盈缺便轉頭問蕭妄。

    蕭妄背對著她,眺望窗外滔滔不絕的大雨,臉色比外間烏云密布的天色還要難看,“若我沒猜錯,拓跋夔應該是打算放棄洛陽。一伺我待人開始攻城,他便立馬命人炸毀堤壩,將我們應天軍和城中百姓都淹沒于滔天洪水之下!

    沈盈缺愕然,“那他自己呢?不也一樣要被洪水淹死?”@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那可不一定!笔捦湫Γ爸牢覟楹我暨@時候過來嗎?這段時日,羯兵雖一直駐守在洛陽城外,與我們對峙,陣仗擺得極大,但卻始終不曾與我們正面交鋒。甚至明知我們遠征而來,身體疲憊,他們也絲毫沒有要趁機偷襲的意思。我派去刺探情況的斥候,回來也告訴我說,他們在營地里頭連巡邏的人都沒有,兵馬也多是老弱病殘,根本沒有一戰之力。這可不是拓跋夔的做派!

    “而且不光如此,我還查到,從幾天前開始,洛陽城里就已經秘密開始往外轉移人和輜重,其中就包括拓跋皇帝。更有傳聞說,拓跋宗室已經全部到了長安,洛陽神宮里頭現如今就只剩幾個老到走不動的內監宮人,在給底下的百姓大擺空城計!”@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沈盈缺意識到什么,臉色瞬間變得煞白,抓住蕭妄的手驚呼:“所以他們早就打算水淹洛陽了?故意留下城中百姓,讓你以為他們還是打算跟你正面應戰,叫你掉以輕心,實則重要的兵馬人員全都已經撤離洛陽,只給你留了一座岌岌可危的‘水城’?!”

    蕭妄點頭,笑容越發寒涼,“原本我還奇怪,拓跋夔到底在玩什么把戲,敢情是把賭注都押在了這兒。用一座城,去換南朝北伐的全部希望!

    “若我沒猜錯,眼下洛陽城里剩下的百姓,應當都是漢人,和一些被他們視為奴隸的低賤羯人,橫豎都是他們厭惡的,這一波剛好全部都能清算完。等過幾個月,水退干凈了,他們再回來,城還是他們的,人也全都換成他們自己人,呵,還真是一舉兩得。”

    “這事你別管了,我去處理。哪怕追到天涯海角,也一定把那拓跋夔找出來,千刀萬剮!

    他邊說邊甩開衣袖,大步往屋子外頭去。

    沈盈缺卻緊幾步奔至他面前,張開雙臂,將他攔下,“你去處理?你怎么處理?仗不打了,還是冰蠶不找了?你又不是什么神仙,更沒有三頭六臂,要怎么同時處理這么多的事?”

    蕭妄眉心跳了跳,知道她此言非虛——

    無論去壩上修補漏洞、提前開閘泄洪,還是去找那枚冰蠶玉,都需要大批人馬,而他遠征而來,可用的人就這么些,并且全都布防在了洛陽城外,與羯兵對峙。眼下他之所以還能在洛陽城中安然行動,全是仗著他手里的精兵全都在洛陽城外圍著,若是他隨便抽走一部分去做其他事,哪怕只是一個營的人,拓跋夔都會察覺,敢在他行動之前,將洛陽淹成龍宮。

    是以外面那些應天軍根本不能動。

    而余下的黑甲衛也為數不多,他確實有些難以應付。

    可縱使如此,他還是咬牙堅持道:“你別管,我心里有數!

    “你若當真心里有數,我們就不至于耗個三生三世,才終于把話都說清楚了!”沈盈缺使出殺手锏。

    一翻舊賬,蕭妄立馬就老實了,無奈道:“那你欲如何?”

    “很簡單,你帶著黑甲衛,去修補那座堤壩。堤壩若毀,死的可就是一兩個人那么簡單。”沈盈缺道,“至于冰蠶玉,還有城中百姓的疏散,就交給我和百草堂。”

    “不行!”蕭妄斷然拒絕。

    “你先聽我說完!”

    沈盈缺按住他胸膛,柔聲道,“我手底下的人雖不如你帶出來的精兵鐵衛,但也是江湖上的好手。且這幾個月,他們埋伏在洛陽城內,除了上回幫忙在杏花別院接應過之外,其余時候都在按兵不動,好湯好藥地歇了大半個多月,如今兵精糧足,比你那長途跋涉的兵馬好用多了!

    “況且這幾個月,我們在洛陽城跑上跑下,城里有多少溝渠,多少暗道,我們都摸得門兒清,閉上眼都不會走丟。找冰蠶什么的,不比你來得輕松?”

    “再說了,百草堂在民間經營多年,威望甚高,哪怕拓跋夔這幾天故意詆毀我們,仍舊有不少百姓記得我們的好。讓百草堂去幫忙疏散城中余下的百姓,打聽冰蠶的下落,可比你手底下那幫煞神有說服力多了!

    蕭妄心知她說得在理,但還是不同意:“……不行,你若受傷了怎么辦?”

    “你攔不住我的!”沈盈缺狡黠地眨眼,“除非你打算再分出人手來看管我。其實你以前對我管頭管腳,我心里就很是不服。奈何人在屋檐下,反擊不了,只好咬牙忍了。而今你分/身乏術,我再想做什么,可就由不得你管了!”

    蕭妄嘴角抽了抽,“大戰在即,你卻欣欣竊喜于我無力管你,好好好,等此間事了,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沈盈缺眼睛一亮,“所以你答應了?”

    蕭妄身子一僵,“哼”地轉過臉去,不置可否。

    沈盈缺嘆了口氣,“你是知道我的。第一世的時候,我沉浸在自己的情愛當中,忘了人間疾苦,忘了世道艱難,你斥責我,我還很不服氣。后來終于明白了你的苦心,卻為時已晚。后來到了第二世,我雖沒有再阻攔蹊兒從軍,卻還是跟絲蘿一樣,只能依t?附別人而生,半點做不得自己的主。而今好不容易等來第三世,我不再畏畏縮縮,也有能力庇護自己,為天下百姓做點事,我豈能再袖手旁觀,見死不救?”

    “我不想做絲蘿。絲蘿攀援著喬木而生,喬木可以為絲蘿遮風擋雨,使它免受風雨之苦,可是喬木也有累的時候,不是嗎?或者風雨太大時,它也需要一些助力,絲蘿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什么都做不了。我不想靠著喬木而生,我也要做喬木,可以幫身旁的喬木同抵風雨,共浴陽光,一起看風雨過后的美麗彩虹。好不好,忌?”

    蕭妄眸底一陣流光閃爍,緊緊攥著她的手,似是驕傲,又夾雜著濃濃的不舍,良久,才長嘆一聲,艱難地開口:“你……要當心!

    沈盈缺嫣然一笑,“嗯,我會的。你也要當心自己!還是那句話,我要是受傷了,你肯定還會要我,但你要是把自個兒打壞了,我可就滿城張榜,另外給自己招夫婿了!”

    “哼,巧言令色!笔捦椭员,卻還是像之前的無數次那樣,愛憐地揉了揉她的腦袋。

    第116章 洛陽行(九)

    兩人簡單告別完,便各自分頭行動。

    蕭妄又去見了那兩位壩工夫妻,詢問了他們一些壩上的事,便帶著那位丈夫一塊離開。

    沈盈缺馬不停蹄地去找孟攖寧,將剛剛自己推測的冰蠶之事告訴她,和她商量接下來的行動。這事宜早不宜遲,等拓跋夔將那些寶貝也從洛陽城里轉移出去,事情就麻煩了。

    槐序和夷則照例跟在沈盈缺身邊,配合她行動。周時予則奉命和孟攖寧、邱成一道去召集百草堂在洛陽的人手,幫忙疏散水庫附近的百姓。

    這件事情并不好辦,畢竟這些年羯人在洛陽一帶的經營頗深,百姓們對他們的印象頗好,不相信他們會做出這么喪盡天良的事。周時予他們又沒辦法帶大家去看水庫的情況,或者向他們證明洛陽神宮已經人去樓空,當真有口難辯。好在那位壩工妻子愿意站出來,幫忙解釋,卷起袖子讓他們看手臂上的鞭傷,這才勉強說動一部分人。

    “就這么一小撥人愿意挪窩兒,也不知道留下來的那些人該怎么辦?王爺已經帶人往壩上趕了,若是開閘前他們還不肯動,周公公他們該怎么辦?總不能真讓他們淹死吧?”

    去往東郭別業的小船上,夷則憂心忡忡地往南邊張望,脖子跟鶴一樣伸得老長。

    沈盈缺就著火折子發出的光,研究手里的圖紙,頭也不抬地道:“若是開閘的時候,他們還是不肯走,孟攖寧會想法子讓他們走的。”

    “孟大夫?”夷則打了個哆嗦,搓著手臂上的雞皮疙瘩,嘟囔,“那還不如讓水淹死呢……”

    槐序搖著槳,回身斜了他一眼,搖頭失笑,轉回去繼續望著前方夜幕中一點一點靠近的高墻深宅,神色凝重道:“郡主,咱們到了,現在就準備起來嗎?”

    沈盈缺點頭,拿著火折子湊到圖紙一角;鹦翘蛏习仔,頃刻間化作強烈的火舌,將這艘暗夜中前行的小船,和船上幾個穿夜行服的蒙面暗衛,都鍍上一層金紅的焰光。

    “上岸后就按計劃分頭行事,一旦遇到不對勁的地方,立馬朝天上發信號彈。一旦看見我發的黃色信號彈,無論你在忙什么,都立即中止,回據點待命。記住,我和王爺雖然都很想要那枚冰蠶玉,但并不希望用在座任何人的性命去換,一定要平安回來,一個都不能少,知道了嗎?”

    “謹遵郡主之命!

    “好,現在就開始行動!

    “嗖嗖——”

    幾道黑色閃電,從火光中一閃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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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體搖了搖,在水面上蕩起一圈又一圈粗細不一的漣漪,很快便隨著沈盈缺丟到水中、燒到只剩一小片頁角的圖紙消失不見。

    *

    整座別業和上回沈盈缺過來赴宴的時候無甚兩樣。

    照例是燈火通明,院門大敞,呼奴喚婢。甚至比之前更添了幾盞風燈,將正門屋脊上的兩頭吞口螯魚正吻,和垂脊上雕刻的二郎真君與哮天犬照得亮亮堂堂、栩栩如生。

    “臨芳藏池”也和上次一樣花香四溢,蜂蝶環繞。白鶴邁著長足,在圃間穿梭引頸,誠如一幅優雅的山水花鳥畫。

    就連正坐在竹軒里吃茶的拓跋夔,都和上次一樣優哉游哉。

    “阿珩遲到了啊,我在這里都已經等了你三天了!

    拓跋夔轉著手里的青瓷茶盞,老神在在地道,“新下的峴山云影,專程用進鮮船從青州那邊運過來的。你知道的,因為你的好忌浮,這茶葉現在可成了我們北朝的珍品,搶手著呢,一錢高碎就頂一顆銀瓜子。我今年的份例全在這里了,阿珩可得坐下,好好品嘗才是!

    話里夾槍帶棒,分明是對蕭妄奪走青州之事還懷恨在心。

    沈盈缺翻了個白眼,道:“五殿下若真這么不甘心,就該直接去找他,而不是在這里和我浪費時間!

    拓跋夔笑笑,“若是能抓到你,還怕拿捏不了他嗎?之前一直等不到你,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心里還有些失望,但好在阿珩從來只會給我驚喜,不會當真敗了我的興!

    沈盈缺冷笑,“五殿下這么大張旗鼓地將寶庫里的東西,一樣一樣用船運到別業里頭來,連城郊樹林里的乞兒都瞧見了,不就是希望我能過來。客邀而不至,非君子所為,我怎好連話都不說就拒絕?”

    轉頭四下看了一遍,對上拓跋夔身后牧遮和燭伊戒備的目光,尤其是燭伊,眼睛紅得都能直接殺人,饒是沈盈缺平日一貫大膽,此刻也情不自禁咽了下喉嚨,往后退了下半步。

    “看來殿下還是沒把我放在眼里啊,居然就只帶了這么點人,不怕我再次動點什么手腳,直接置你于死地嗎?”

    拓跋夔杯子里的茶剛喝完,俯身拿起爐子上的水壺,正準備再沏一盞,聞言揚起腦袋,驚訝道:“有了前幾次的教訓,我怎還會小瞧阿珩的本事,這不都已經把最厲害的護衛,都帶在身邊了嗎?”

    沈盈缺眉梢抽了抽,很想張口懟他幾句狂妄,但也知牧遮和燭伊的身手,帶他們兩個在身邊,的確是抵得上千軍萬馬了。

    拓跋夔沒在意她臉上細微的變化,猶自繼續說道:“倒是阿珩你,居然敢單槍匹馬就過來見我,倒真讓我刮目相看。讓我猜猜,你把你的兩個貼身護衛,還有其他暗衛,都到派去什么地方去了?”

    “我猜一定有一個,在別業后門堵截水路吧?那是除了正門前的大河,唯一能進出別業的通道。你們來找寶庫里的某件東西,自然是不希望我在把你們拐騙進來后,就立馬把東西轉移出去,不在那里安插一雙眼睛,你如何能夠放得下心?我說得可對?”

    拓跋夔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眼風銳利得像是能看透人的靈魂。

    沈盈缺冷著臉,沒有回答。

    可落在拓跋夔眼中,答案已經很明顯,“看來我猜對了。那阿珩不妨也猜一猜,我在那里安排了什么,來對付你的人?”

    ……

    別業后門。

    一個蒙面暗衛如鷂子般,在夜色的掩護下,輕松來到洛水入院的溝渠邊。

    可輕功剛落地,他就觸碰到機關,“咻”的一聲,被鋪藏在草叢里的漁網兜住,高高吊起。每扭身掙扎一下,就會觸動機關,讓草叢中不斷射出飛箭,精準地繞開他身上的致命之處,將他當作案板上的魚肉,不停宰割、玩弄,但就是留著性命不殺。

    幾個羯人家丁圍在周圍,邊嬉鬧,邊往他身上丟石頭,孜孜不倦地欣賞他吃痛的模樣。

    ……

    沈盈缺沒有回答,臉色卻明顯凝重了幾分。

    拓跋夔又道:“還有地牢旁邊那個倉庫,外頭加了九重鎖的。上回你帶著一伙漢家耗子從地牢逃走的時候,定然瞧見了。以你的謹慎,自然不會放過搜查那里,畢竟它瞧著的確很像是藏東西的地方,不是嗎?”

    ……

    地牢西面長廊盡頭的倉庫。

    九重門鎖在昏暗的光線下凜凜爍著寒光,仿佛野獸張嘴露出的獠牙。自長廊方向望去,除了門鎖嚴苛了一些,并無任何異樣,可門后卻是毒蛇遍地,刀箭夾墻,一旦跨入便是萬劫不復的深淵。

    幾道黑影好不容易突破長廊上的重重包圍,瞧見那扇門,驚喜不已,越發加快腳步往那深淵巨口狂奔而去。

    ……

    沈盈缺垂在兩側的手緊緊捏成拳,唇上血色一點點褪去。

    燭t?伊暢快地哼笑出聲,下巴挑釁地昂起。沉穩如牧遮也露出幾分明顯的得意。

    拓跋夔看著紅泥小爐上的火,繼續道:“若我是你,就不會給他們留后手,死士嘛,不為主子豁出性命,留著還有何用?找不到東西,他們也不必回來了?上О㈢裥奶,比起那件你心心念念的寶貝,你更希望所有人都平平安安,所以你一定會留出一部分人,在各處放哨,一旦發現哪里情況不對,立馬就放出示警煙花,讓他們立即撤離。我說的可對?”@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

    別業的一處廢棄的小閣樓上。

    一個黑衣蒙面人正如壁虎一般,無聲地攀附在夜色彌漫的高墻之上,瞧見后門溝渠情況不對,摸出腰包里的信號彈,正打算發射。

    一點三角寒芒“咻”地從側面飛來,他急忙側身避讓。可還沒等他把氣喘勻,第二、第三支長箭便如流星般接踵而至,角度刁鉆,逼得他不得不從高墻上撤離?傻仍谒邦^的,卻是更大一張漁網。

    ……

    沈盈缺拳頭捏得越發緊,指甲幾乎嵌入掌心。

    燭伊已經笑得忘形,牧遮看了她一眼,無奈地搖搖頭,也沒有阻止。

    “不愧是五殿下,折磨人的手段總是比招待人的方法多,莫不是打小就親自經歷過,所以現在用起來才會這么游刃有余?”沈盈缺冷聲譏笑道。

    牧遮臉色一瞬僵住。

    燭伊也像被提著頸子瞬間割喉的雞,“呃”地沒了聲,磨著槽牙狠狠瞪著沈盈缺,目光熾得能把面前覆著的面紗燒盡。

    拓跋夔卻點了下頭,欣然承認:“的確是有這么一回事。領頭之人還就是我的三皇兄,看著我被他手底下的人扎成刺猬,他笑得比入主東宮還要高興,看到我疼得昏死過去,還親自拿水瓢往我身上潑冷水。數九寒冬的天氣,差點沒把我凍死。但萬幸,還是叫我挺了過來,而他就沒那么幸運了……”

    他語氣悵然,邊說邊摩挲著拇指上的扳指。

    紅泥小爐上“滋滋”噴濺火星的膛火,將他的手映得修長如玉,襯得那枚扳指更加冷白,不是玉質,更像是骨頭,且還不是動物的骨頭。

    沈盈缺想到了什么,骨子里深深打了個寒噤,冷靜下來,才重新開口:“所以殿下今日是打算跟我來一場對弈,看看我們之間的排兵布陣,到底誰更技高一籌?”

    拓跋夔挑眉,“你要想這么理解,也可以。不過也實在沒什么意義,畢竟我是不會在同一個地方栽倒兩次的!

    “你很聰明,比我見過的所有女子,甚至男子,都要聰明。但有時候這種聰明,反而會害了你。你跟蕭妄在一起這么久,他難道就沒有告訴過你——無論你勝過敵方多少人馬,準備得又有多么充分,都不要在別人預先安置好的地方,向對方發起攻擊,否則都只能成為別人的甕中之鱉!

    一陣風過,竹軒周圍的花草“簌簌”搖擺,露出道道猙獰的寒光,刺得人睜不開眼。

    沈盈缺瞇眼瞧了一圈,才發現竹軒周圍的花圃底下,藏著數不清的強/弩刀劍,雖然看不見一個操縱這些武器的人,但沈盈缺相信,憑借拓跋夔在機關暗器方面上的造詣,只要自己稍微有一點忤逆他想法的行為,這些利刃就會自動發射,眨眼的工夫就能把她捅成篩子。

    沈盈缺額角淌下一滴冷汗,自我嘲解般地搖搖頭,“瞧這架勢,五殿下沒有撒謊,是真的把我放在眼里了,也不枉我前兩次那么費心巴力的折騰!

    拓跋夔含笑,“我一直都很把阿珩放在眼中的,不是嗎?為了今晚能坐下來,好好跟阿珩聊一場,我可是把所有礙眼的東西全都從這座別業里頭打掃干凈了。當然,也包括左黎王留下來的那些寶貝!

    沈盈缺“唰”地抬起眼,不可思議地看著他。

    拓跋夔聳了下肩膀,淡淡道:“沒什么好奇怪的。我能大張旗鼓地把它們運進來,就能悄無聲息地將它們送出去。這里到底是我的地盤,有多少機關暗道,只有我自己最清楚。別說只是一堆死物,便是幾個身手了得的大活人,我也照樣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覺,連他們自己都無知無覺。就比如這位!

    “啪啪——”

    他抬手拍了兩下。

    竹軒外的花圃羊腸小道盡頭,立時便出現兩個護衛的身影,一左一右推著中間的人,大步往這邊走。那人雙手被繩索捆成麻花,嘴巴也被布團堵得完全張合不得,只能發出憤怒的“嗯嗯”聲。

    正是——

    “夷則?!”沈盈缺瞪大眼睛,提裙就要朝他跑去。

    卻聽“咻”的一聲,一道寒光從眼尾余光中飛快擦過,直挺挺扎在她足尖之前的一寸地方處。力道之大,整個箭鏃都扎穿了地板,箭尾“簌簌”擺動,快到晃出了殘影。

    “阿珩怎么就是不長記性呢!蓖匕腺缤锵У負u著腦袋,“而今我為刀俎,你做魚肉,魚肉怎么不能不好好聽刀俎講完話,就擅自行動呢?”

    燭伊跟著叫:“老實些,乖乖聽我們殿下的話,否則下一箭射穿的,就是你的腦袋!”

    沈盈缺暗暗磨了磨槽牙,努力平復心緒道:“那五殿下究竟想要什么?”停頓片刻,迅速補道,“莫要再說那些不切實際的昏話,你知道的,我便是死,也不會同意跟你扯上任何關系!

    拓跋夔“撲哧”一笑,越發緩慢地搖了搖腦袋,長長嘆了口氣,“阿珩呀阿珩,你對我未免也太不了解。你固然很好,不能得手委實讓人可惜,但要我三番五次地對一個屢屢羞辱我的女人低聲下氣,我還沒那么下賤。”

    他話雖這么說,緊咬的齒關卻分明透著濃濃的不甘。

    他自己似乎也意識到了,煩躁地側頭“哼”了一聲,冷下嗓音繼續道:“今日找你過來,就是單純地想知道,蕭妄到底想從寶庫里面找到什么?別再說什么連城璧,我可不是傻子,沒那么好糊弄。”

    沈盈缺盯著他,一言不發。

    拓跋夔笑了笑,“我知道阿珩天不怕地不怕,便是我當著你的面,把你手底下的人統統殺個干凈,你也絕對不會出賣蕭妄半分?扇羰俏矣谜麄洛陽城的百姓做賭注呢?”

    沈盈缺眼皮一跳,“你什么意思?”

    拓跋夔莞爾一笑,朝城南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我知道你們已經看破我水淹洛陽的計劃了,也猜到以你們那顆毫無意義的憐憫之心,一定不會丟下滿城百姓,自己從洛陽城撤離的,不是嗎?若我沒有猜錯,眼下蕭妄已經到達水庫,正準備和我留在那里的人手較勁,看誰能贏得水閘的最后節制權。若是從前,他或許很有機會,可惜,你們這唯一的一條路,已經被我給堵死了。”

    沈盈缺似想到什么,臉上血色一點點褪去,“你在水庫邊綁了火雷,是不是?”

    拓跋夔欣賞地點頭,“不光是火雷,還在外頭設了防水的機關,一天十二個時辰都有專人把守,只要聽見任何風吹草動,不計是什么,就立馬點燃引線,送洛陽一場百年難遇的大暴雨!

    ……

    洛水和伊水交匯處的蓄水庫。

    水汽彌漫,云遮霧繞。城里接連數日的大雨好不容易迎來片刻停歇,這里卻依然落著牛毛般的細雨,將地面沖刷得鮮紅如打翻的胭脂盒。

    廝殺已然進入最后的焦灼時刻,無論是蕭妄帶領的黑甲衛,還是拓跋夔留守在這里的駐軍,都已露出明顯的疲憊之態,可山腳下仍舊未曾傳來村民們全部搬離危險之處的信號。

    蕭妄渾身浴血,面目猙獰,咬著牙揮動長槊,將劈刀向自己的羯兵挑翻在地,回頭沖一眾黑甲衛喊:“再堅持一炷香!”

    可話音還未落地,就聽“轟”的一聲巨響。

    遠處亮起一道刺眼的強光,地動山搖,整個水庫宛如一個匍匐在地的囚徒,正俯首挨受著天威的刑罰,腳下的石子都跟著互相碰撞,摩擦,發出細碎的悲鳴聲。

    ……

    “你真是喪心病狂!”

    別業竹軒內,沈盈缺厲聲大喝,纖細的身子克制不住顫抖,像水庫邊瑟瑟不已的灌木,眼尾在夜色映照下爍起瑩瑩水光。

    拓跋夔頭一回見她露出這副模樣,驚訝地揚了下眉梢,托著腮,饒有興趣地欣賞起來,“你不是一直都這般說我的嗎?既如此,我又何必再裝什么好人,一壞到底,才不枉你對我的殷殷期盼,不是嗎?”

    沈盈缺不想再跟這瘋子掰扯下去t?,根本就是在浪費時間,“道不同不相為謀,我今日就不該跑這一趟。”

    拓跋夔挑眉,“阿珩現在才覺察,不覺得太晚了嗎!

    沈盈缺冷聲一哼,抬眸睨他,“那是你覺得晚,我可從來沒有說過!

    拓跋夔心尖蹦了蹦,不知怎的,突然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猛地側頭看向羊腸小道上正押著夷則往這邊過來的兩個護衛,越看越不對勁。等人邁上臺階、亮出袖子底下連著鐵鏈的利刃之時,他才猛地醒悟過來,單手壓在茶案上,自案上翻了個跟頭,躲了過去。

    夷則立馬掙開手上的假繩結,和另外一個“護衛”一塊飛身而上,跟拓跋夔纏斗。

    那位使用飛刃的“護衛”也沒閑著,撥動手腕上的鐵鏈,調轉利刃方向,瞄向后方的牧遮和燭伊。牧遮反應迅疾,很容易便躲了過去。可燭伊的注意力一直在沈盈缺身上,并未留意到這邊急轉直下的情勢變化,很快就被飛至眼前的利刃鎖住動作,動彈不得。

    “擔心!”

    牧遮挺身沖上去救人,推開燭伊的檔口,自己右手手腕被利刃刺中,伴隨一陣刺耳的“滋啦”聲,和飛濺的鮮紅血肉,他整條小臂仿佛被柴刀劈開的木頭一般,順著飛刃破開的傷口裂開,無須太過睜開眼睛,就能清楚地看見皮肉下面的森森白骨。

    “大哥!”

    燭伊尖聲尖叫,臉上血色盡褪,一面抱住牧遮往旁邊躲,一面抽出腰間的軟鞭,朝那把控鐵鏈飛刃的人揮去。

    那人及時收刃躲開,但牧遮的右手小臂已完全一分為二,便是華佗再世,也沒辦法重新接上,一身武藝就這樣斷送。

    牧遮不甘地咬緊牙關,索性抽出腰刀,自斷傷腕,免叫它成為累贅。

    燭伊也淚流滿面,懊悔不已,越發瘋狂地揮動手里的長鞭,要將那人碎尸萬段,為牧遮復仇。

    可原本布置在花圃底下的強/弩刀劍,不知中了什么邪,要么干脆怎么按動機關,都沒有反應,要么就不往沈盈缺身上射,一個勁地要把拓跋夔三人扎成刺猬。

    “五殿下這些東西可真夠厲害,連在下都要耗上一炷香才能勉強調整完一半,另一半只能毀掉,若是時間再充裕一些,你們就當真要自食惡果了。”

    花圃中,槐序揮劍劈掉最后一架強/弩,咧嘴沖拓跋夔微笑,儺神面具邊緣的幾個銀環隨風燈散出的幽光“丁零”閃爍,襯得他的聲線也格外清冽悅耳。

    “上回在信安郡,在下一時疏忽輕敵,讓五殿下鉆了空子,叫我如鯁在喉這么久,若是不報此仇,在下以后在江湖上也當真沒辦法混了!

    拓跋夔恨恨咬緊牙關,很想一拳砸過去,將這份羞辱當場還回去,奈何夷則身手極是輕靈,周圍又時不時還會有飛箭襲來,他根本抽不開身,也實在弄不懂,這幫人是如何從他布下的天羅地網中逃脫,反過來對付自己的,唯恐他們還有后手,他只能暫且把這份恨意咽下,待收拾完他們,再去思考這些。

    一個精妙的挑劍回旋,他身姿輕盈得宛如平沙落雁,劍鋒直逼夷則眼前。

    夷則仰身閃避,再次挺劍要上。

    拓跋夔猛地向后面的胡椅上仰去,連人帶椅一塊翻倒在地,隨即就聽一聲“嘎啦”,木質地板上突然出現一個黑漆漆的方洞。夷則發覺不對,急忙向前搶去,可惜終究慢了一步。拓跋夔已徑直翻入洞中,隨后一扇鐵柵門彈轉而起,牢牢蓋住洞口。

    夷則伸手去拽,卻發現鐵柵門從內側被一根極粗的鐵閂卡住,除非拆掉整間竹軒的地板,否則根本沒辦法從外側將門打開。

    “別費勁了!

    拓跋夔哂笑。

    “這東西叫‘秘閣’,也是你們江左之人常說的‘寄命’,世家大族們在緊急時刻保命用的地方。倘若有盜匪強梁強行入宅,來不及呼救,他們便會攜帶家眷細軟鉆入秘閣之內,內有機簧封鎖,外連銅鈴示警,尋常兵刃根本撬不開。我改良了一下,甚至還難防火燒。原以為一輩子都用不上,卻不想竟還有派上用場的時候。能把我逼到這般田地,你們也算有點本事!

    夷則沒想到這家伙死到臨頭,居然還能翻盤,氣得頭發倒豎,站在鐵柵蓋門上又踏又踹,卻連一道劃痕也留不下來。

    拓跋夔笑得越發猖狂,左眼下的蜈蚣疤透過鐵柵蓋門寬大的縫隙露出來,猙獰得仿佛毒蛇在皮肉下“嘶嘶”吐信,“沒用的,這秘閣是鐵打銅鑄,憑你們幾個人是打不開的!”

    “可你也別想從這烏龜殼里頭出來!”夷則大罵,“連為你賣命的手下都不顧,你也配當個人?!”

    拓跋夔根本不為所動,笑聲越來越猖狂,“手下就是用來賣命的,四幾個又能怎樣?而且我們本來就不會有事,鐵門一關,連著正廳的銅鈴就會響,護院們聽到動靜都會趕過來,到時就是你們的死期!哈哈哈,哈哈哈——”

    他邊笑,邊觀察精鐵柵門外的一切,卻發現除了夷則有些不甘心之外,其他人都沒有露出任何他期待中的驚駭與絕望,沈盈缺甚至在用一種憐憫的目光地注視他。

    而這目光正是他平時看待死人的時候才會有的。

    拓跋夔心里“咯噔”了下,說不出緣由,但就是生出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不等他問出口,竹軒外面便傳來一種古怪的聲音,低沉隆隆,仿佛戰場上的鼙鼓動地而響,又似遠古巨獸在蓄勢咆哮,聲音綿綿不絕,又無處不在。軒外的白鶴發出陣陣驚恐的唳叫,伸長脖子振翅欲飛,似乎預感到什么危機。

    不過幾個呼吸的間隙,“臨芳藏池”最高處的花圃邊緣便鑲上一圈雪白的光環。

    是浪!

    是水浪!

    外頭的洛水涌進來了!

    拓跋夔忙不迭伸手去撥門閂,想趕緊逃出去,卻不妨適才自己怔愣的當口,蓋門已經被夷則搬來巨石,死死壓住。

    “多行不義必自斃。你想引洛水淹死洛陽全城的百姓,我便先讓你嘗一嘗,被滔天洪水淹沒的滋味!”沈盈缺睨著他,漠然說道,聲音冷得像前世在王庭拓跋夔讓她在屋外吹過的萬年雪山寒風。

    “不!”

    拓跋夔厲聲長嚎,用盡全力拼命拍打鐵柵門。

    卻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用輕功自竹軒中離去,河水宛如猛虎狂性大發般,順著“臨芳藏池”的盆地,呼嘯而下。巨大的水流化為最殘暴的流寇,踏平了沿途的一切花草,沖垮了竹軒,瘋狂灌入秘閣。

    牢固無比的秘閣此時卻成了催命的棺槨,拓跋夔還沒來得及發出最后一聲絕望的吶喊,整個空間里便被洪水灌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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