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故人之姿
故人之姿
午間的太陽灑在靶場上, 積雪將融未融,正是活動筋骨的好時候,漢王興致不減, 大手一揮,道:“那檀弓就賜予你了。”
在場宮人神色俱是一變,除了酈壬臣, 眾人都知那名貴的檀弓乃是先王遺物,也是當今王上從小愛不釋手的珍寶。
酈壬臣雖不知其中關鍵,但也明白君王佩弓以賜臣子是莫大殊榮。顧不得地面積雪, 她跪拜謝過王恩。
漢王笑笑,叫她起來,走到一處平整的空地, 問道:“酈卿可會劍術?”
這回酈壬臣再不敢說不會了,“臣粗通一二。”
“好, 陪寡人試練試練。”
酈壬臣只好上前,此時漢王已摸上了腰間的劍柄。
錚然一聲,集王者之風與霸者之氣的龍淵劍出鞘,散發著幽幽的寒光。
酈壬臣也抽出了自己的佩劍, 向漢王行君子劍禮。
練劍比試為的是鍛煉身體, 點到為止。眾羽林衛士將比試的場地圍了一個圓,靜觀場中動靜。
人如其劍,一招一式都體現君子的風度。
但見那君王之劍,如雷霆光耀,大開大合,鋒芒霸道, 一劍可破山河!
而那臣子之劍,則如輕風明雪, 飄逸悠長,一招一式都富有韻律和美感。
符韜目瞪口呆的站在場邊,他想不到連弓都不會握的酈壬臣劍法竟如此精妙,不由得看迷了眼。
酈壬臣此刻很無奈,漢王的劍法實在是太霸道,逼得她下意識就全力抗衡,裝都沒機會裝。
這也難怪,漢王樞的辭典里從來就沒有謙虛兩個字!
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她準備找機會賣個破綻結束這場試練,誰料這一時的分心沒能逃過劉樞的眼睛。
“酈卿,與寡人練劍,你竟然敢不專心?!”
劉樞氣的無語,還沒有誰敢在她的劍下分心呢。她奮起一刺,直入關節,迫的酈壬臣不遺余力的反擊。
酈壬臣想都沒想,劍柄在掌中飛速轉了一圈,挽了個劍花,回身反刺,一式漂漂亮亮的“柳葉飄花”就使了出來,化解了劉樞那一刺的同時又反攻一回。
然而就是這劍花旋轉的一剎那,劉樞卻突然怔住了,她忽然睜大雙眼,只覺得這一式劍招如此熟悉……
劉樞愣在原地一動不動的,酈壬臣的劍勢卻已經收不住了,她大驚失色,這一招原本并不難拆解啊,為什么王上突然不動了呢?!
眼見這一劍就要刺中漢王樞,周圍人都驚恐萬狀,大呼:“王上小心!”
好在劉樞在最后關頭反應過來,側身一滑,只聽“刺啦”一聲響,王袍被劍鋒劃破!所幸人無礙。
這場比試也隨之戛然而止。
羽林衛士們見狀立刻沖上去,要拿住酈壬臣,“大膽客卿,敢對王上不遜!”
然而,就聽劉樞怒叱一聲,道:“退下!寡人身側,可是輕易近得?!”
羽林衛大懼,倉皇后退,伏地請罪。
他們都還記得,沒有王上的準許,是不能踏入十步內的。
酈壬臣也早被嚇得面色發白,劉樞慢慢走近她,“無妨,寡人未受傷。”
她捏住了酈壬臣拿劍的手腕,以探究的目光直視酈壬臣,喃喃道:“寡人的太師歸嬰,也用過同樣的招式。”
酈壬臣面色如土,太師歸嬰……這是一個但凡想起都令她心痛的名字。
“所以,酈卿的這一式,又是跟誰學的?”
酈壬臣垂下頭,跪伏請罪,“臣弄壞了王上的王袍,罪莫大焉,請王上降罰!”
劉樞的眸光一冷,“寡人在問你話,這一式,是跟誰學的?!”
漢王的問題是避無可避的,原本熱鬧輕松的場面頓時變得陰冷而又危險。
“臣……自然是跟著齊國劍師學的。”酈壬臣硬著頭皮答道:“這一式劍法平平無奇,在東方諸國中常有人使的。”
“是嗎?”漢王的語氣聽不出喜怒。
“是的……就連臣身邊新結識的鄭國從屬都會使的。”酈壬臣急中生智,說出這么一句來。
“哦?”劉樞表現出一副好奇的樣子,疑心道:“不妨叫寡人見見?”
她抬了抬手,讓酈壬臣起來。
酈壬臣所說之人便是驚。派下去傳話的宮人很快帶著驚來到了行宮。
驚被帶到靶場的時候,只見幾千名威風凜凜的羽林衛陳兵兩側,黑壓壓一片,瞠目而視,宛如修羅布陣,閻王開道,氣氛肅殺,饒是十七歲就敢殺人的驚也被這場面唬的心虛了。
又見武場中心擺了張座位,其上端坐一華服女子,神情淡漠,一人的氣場就鎮得住千軍萬馬。
驚左右看看,只見自家主人站在那人身側,和一排宮人還有符韜站在一處。
驚認得符韜,之前在驛館見過,印象很不怎么樣。
驚被帶到場中,酈壬臣見她愣愣的模樣,小聲提醒道:“快拜見王上。”
驚依言拜了,劉樞怕嚇著小朋友,溫溫和和的叫她起來,問過名字,還賞她吃甜藕,一派矜貴雅量的態度。
酈壬臣在一邊卻看的心驚肉跳,因為她曉得這都是漢王樞的表象。
“寡人問你,可會用劍?”
驚看了眼酈壬臣,才答道:“會……一點吧。”
酈壬臣又提醒她:“與王上講話,要稱呼尊號。”
驚就小聲重復道:“哦,回王上,小人會一點。”
劉樞不在意的笑笑,又問:“‘柳葉飄花’這一式也會嗎?”
“什么是……柳葉飄花?”
驚的劍術都是酈壬臣所授,短短幾月便進步飛快,但酈壬臣不曾專門與她講過每一式的名字。
酈壬臣俯身道:“王上,臣的從屬不甚通文學,請允許臣幫她演示出來。”
劉樞點點頭。
酈壬臣提著劍走到場中,宮人為驚也找了一柄長劍,兩人交手,在酈壬臣的引導下,劍柄在驚的掌中轉了一圈,再回身反刺,正是那一式“柳葉飄花”。
驚的姿勢干凈利落,完全不像是只學了幾個月的成果,更像練習多年的劍客。劉樞因此沒有懷疑。
看著隨隨便便一個鄭國奴仆都能使出這一式,劉樞心底那最后一點渺茫的期望也消失殆盡了。
她的目光落在酈壬臣風姿綽約的身影上,心中一時百感千回。
若非故人之女,又怎會有故人之姿呢?
難道寡人又看錯了嗎?
她長嘆一聲,自嘲般的搖搖頭,近來回想起故人的次數實在是有點多了,連她自己也不知為何。
酈壬臣回到漢王身側,劉樞又發話了,問驚:“你的這一式,又是何人教授?”
這個問題叫酈壬臣緊張的攥緊了手,希望驚這回機靈一點,不要什么都說。
驚與生俱來的動物一樣的敏感力叫她感覺這一問很不尋常,仿佛所有人都等著她的回答似的。
她學著酈壬臣的樣子低下頭,答道:“回王上,小人是鄭國人,劍術在鄭國時便會了,是那時鄭國的主人教的。”
她心想,反正鄭國的主人已經死了,王上怎么查都不會查出來疑點的。
劉樞聽后欣然點頭,見她模樣樸實,不像是說謊,心里有點喜歡這個孩子,加上是酈壬臣的從屬,更叫她好奇,就問:“除了劍術,你還會些什么呢?”
正常來說,圓滑的臣下此時應該適當謙虛幾句,然后一走了之。
可驚卻張口就答:“小人還會彈弓。”
“什么?彈弓?”劉樞被她逗笑了,哈哈大笑起來。
眾人察言觀色,也馬上跟著漢王一起笑起來,場上的氣氛似乎又變回了輕松愉快的樣子。
彈弓顯然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技藝,酈壬臣正要上前謝罪,劉樞卻一點也不生氣,擺擺手,笑道:“真是有趣,來人,就拿幾個彈弓來吧!”
過一會兒,幾個宮人找來幾只彈弓,聞喜解釋道:“王上,行宮里目前就這么些彈弓了。”
“無事。”劉樞站起身,朝場外的士兵們一指,道:“羽林衛士中有誰擅長彈弓的,不妨出來和這小姑娘比一比,誰贏了,寡人重賞之。”
誰小時候還沒玩過彈弓啊,哪怕是這些出身優越的良家子,少時也都或多或少玩過,他們一個個擠上前來,踴躍報名,贏不贏倒在其次,都渴望在王上面前露臉啊。
符韜走下去,挑選了幾男幾女上來,靶場上很快擺好一排陶碗,當作彈弓的靶子。
驚從懷中摸出了自己常用的木頭彈弓,繃緊了皮繩,與其他幾個人高馬大的士兵站一排,她卻毫無懼意。
隨著一聲令下,彈弓石子如雨點般飛出去,乒乒乓乓擊碎了大部分的陶碗,沒擊中陶碗的人則被淘汰。
換上一排新陶碗,又是一輪乒乒乓乓,又有幾人被淘汰。
如此十幾輪下來,場上竟只剩下了驚一個人。
劉樞饒有興趣觀察著臨危不亂的驚,拊掌笑道:“有意思,真有意思。”
她一拊掌,眾人也全跟著啪啪拍掌,絕不讓君王的情緒落地上。
驚卻充耳不聞一樣,直挺挺的站在原地,等著自己的前方再次擺上新的陶碗。
符韜見自己手下的戰士全數落敗,面子上過不去,又去挑了一批人上來。
新一輪的比拼開始,半炷香時間過去,場上最終又只剩下了驚。
百發百中,彈無虛發。
這令在場諸人都大感意外,誰也沒想到名不見經傳的客卿從屬能有這兩下子絕活。
酈壬臣默默觀察著場上的情況,時刻擔心驚千萬別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符韜氣急敗壞,堂堂羽林衛士竟不如一個黃毛丫頭,叫他這個中郎將的臉往哪擱?
他朝漢王一抱拳,道:“王上,臣愿一試!”
第062章 太阿寶劍(二更)
太阿寶劍(二更)
劉樞知道他的脾氣, 一笑,抬抬下巴,“去吧。”
符韜挽起袖子, 選了只最結實的彈弓,往驚的身旁一站,頗有出氣的架勢。
傲慢, 輕蔑,一副世家貴子的跋扈勁兒。
驚感受到了這一絲挑釁的氣息,扭頭看過去, 對上了符韜的眼睛,她毫不示弱的回望過去。
十七歲少女的眼中,涌起一股野狼一般的銳利, 不服輸是她的天性。
酈壬臣看到這場面,心里替驚擔心, 這回* 驚可真是把符韜惹到了。
不,準確來說,是他們互相都把對方惹到了。
她側目去瞧漢王的神色,劉樞卻是一副津津有味的樣子, 生怕看熱鬧不嫌事大。
陶碗被重新擺上, 砰砰兩聲過去,兩只碗都碎了。
宮人將陶碗擺遠三步,提高難度。
又是砰砰兩聲。
再擺遠十步。
依然是砰砰兩聲。
擺遠二十步。
砰砰兩聲。
三十步。
砰、叮。
這時符韜的那一只碗依舊被擊的粉碎,但驚的那一只只破了個口子。
她憤憤咽下這口惡氣,符韜卻突然道:“與女子爭氣力,非男兒所為, 我才不會因為這個就以為自己贏了。”
天上飛過一群寒鴉,嘎聲振振。
他瞧了眼驚, 道:“咱們再來比活靶子!”
說完就揚起彈弓,朝那烏鴉射去。
下一瞬,只聽“呱”的一聲,一只烏鴉從天上墜落。
驚靜靜的看著那烏鴉墜落的軌跡,竟然微微一笑。
這一笑把在場的人都看得不明所以,只有酈壬臣知道她的意思,這是野豬遇上狼狗——正中下懷了。
活靶子,才是驚的強項。
“你笑什么!”符韜喝道。
驚沒理他,她已經舉起了自己那把木頭彈弓,朝天上瞄著,跟著烏鴉的飛行路線,緩緩移動著彈弓。
符韜哼道:“打個烏鴉還要瞄這么久嗎?你還是直接認輸……”
他那個“輸”字還沒完全吐出口來,只聽嗖的一下石子飛過,下一瞬,卻傳出了兩聲烏鴉的慘叫!
呱——呱——
驚的石子竟然直接射穿了第一只烏鴉柔軟的脖子,接著又擊中了第二只烏鴉,兩只烏鴉同時墜地!
一石二鳥。
符韜目瞪口呆。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劉樞的眼里閃過一抹光。
驚收回彈弓,轉身對符韜道:“您的彈弓使得很好,只不過,若在山林里過冬,您恐怕也要餓死的。”
“你……”符韜的臉氣的漲紅。
酈壬臣見狀不妙,趕緊上前解圍,向符韜長長一揖,“符將軍息怒!我這位從屬自小在野地里長大,學會彈弓只是為了應急糊口,雕蟲小技而已,不足將軍掛齒。”
酈壬臣一邊說著,一邊心想是時候該教教驚人情世故了。
符韜見酈壬臣跑來求情,便將火氣壓下去。
“酈卿說的妙啊。”觀戰許久的漢王樞信步走來,看戲看的很滿意。
她伸出一只手,隨手扶直了酈壬臣,又上下打量一番驚,對符韜道:“你們兩人學習彈弓,一個不過是小時候為了好玩解悶,一個則是為了生存,這般情形下,又怎么可能技藝相當呢?”
在劉樞聽到酈壬臣說驚的彈弓技藝是在山林間磨練出來的時候,勝負便已分明了。
不單單是符韜,在場的所有羽林衛士都絕對贏不過驚的。為了生存而學習的技藝,遠比娛樂更精益求精。
這句話無意間觸動了驚,是啊,這還是阿青教她的呢,如果阿青還在的話,一定比她贏的更快吧……
“好了,寡人也該兌現承諾了。”劉樞笑笑,看向驚,“贏的一方當受重賞。你想要什么呢?”
驚回過神,垂下頭,半天憋出一句:“小人什么也不要。”
對君王來說,這可不是個聰明的回答,酈壬臣飛快瞧了一眼漢王,她想提醒驚應該怎么回答才好,但是現在不是她說話的時候。
剛看過一場那么精彩的比拼,劉樞心情不錯,也蠻有耐心,語氣和氣道:“沒事,慢慢想,想好了告訴寡人,寡人一定重賞。黃金,還是珠寶?”
驚還是道:“小人……真的什么也不要,小人什么都不缺。”
她缺的東西永遠也回不來了。
劉樞沉默了,場面升起一股涼意。
漢王默默回到桌案后坐下,淡淡道:“什么也不缺?寡人給你一點時間,你再好好想想,嗯?”
驚一點時間也沒想,根本沒過大腦,緊跟著就重復了一遍:“小人真的什么也不缺。”
酈壬臣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驚這次是說錯話了。君王富有四海,萬眾賓服,誰敢對君王說自己什么都不缺呢,難道你比君王還富有嗎?這句話讓一個君王怎么在大庭廣眾之下下的了臺面?
況且漢王已經提前說好了要重賞贏家,如果驚執意推三阻四,不就顯得是漢王說話不算數了嗎?
還是說,連君王這里都沒有你想要的東西?王宮上下,漢境之內,叫你統統瞧不上眼?!
總之,驚這一句話,可謂踩中了為人臣子的所有紅線。
空氣已然凝固,靜的令人窒息。
劉樞看看驚,再看看酈壬臣,臉上已經沒了笑意,半晌,輕輕道:“酈卿,你養了一個好從屬啊,忠于你更甚過忠于寡人呢。”
午后的太陽光弱了下去,陰云慢慢籠罩在天空,雪地里的寒氣翻上來,冷到了每個人的心里去。五千羽林衛都無人敢吭一聲。
完了,這句話的意思……驚是不是要沒命了。
酈壬臣當即跪倒,伏于君王身前,“臣教導不利,罪該萬死!”驚也跟著她跪倒。
劉樞垂眸看著酈壬臣慘白的側臉,她纖細的手指扣在冰冷的雪地里,控制不住的抖。
劉樞忽然有一瞬間的心軟。
“寡人沒叫你跪。”
說完這一句,她自己都感到意外,以前她可從沒對任何臣下心軟過。
在她心里,群臣都是她要斗智斗勇的敵人,一招不慎,就可能跌入深淵。從十五歲開始,便一直這樣想了,根深蒂固。
國王總是孤獨的,從來沒人對她心軟,她又何必對別人心軟?!
酈壬臣的出現,是一個奇怪的意外。
酈壬臣依言起來了,依然懇求道:“王上,臣的從屬只是一時不知道該要什么賞賜,她只是沒反應過來,她……”
“好了,罷了……”劉樞打斷她,嘴角彎起一抹笑,“寡人也并非小氣之人。”
她轉頭命令道:“聞喜,去將倉庫里的太阿劍找出來。”
這話一出,符韜和酈壬臣道都大吃一驚。
《名器錄》曰:太阿者,鋒芒微寒,白虹流星,天下之利器也!
上古名將也曾寫到: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劍。
這太阿劍可是與夜明珠一般珍貴的寶器啊!
符韜上前言道:“王上,請三思,太阿劍乃國庫之重寶,怎可隨意賜予他人?”
劉樞笑道:“寡人當然知道太阿劍是重寶,既然是重寶,才配得上寡人所說的重賞。況且,大漢的國庫里多的是珍寶,又不少這一柄劍。”
看著她這樣輕飄飄的態度,符韜氣不過去,瞪了一眼驚,又道:“王上,像太阿劍這樣的名劍,怎么能賜予一個做過奴隸的人!”
酈壬臣站在一邊,也猜不透劉樞的意思。
“夠了!”劉樞不耐煩的擺擺手,對符韜道:“子沖,區區一柄劍就叫你如此失態嗎?”
漢王冷了臉,符韜也不敢多說了,雖然在他眼里,那絕不是“區區”一柄劍。
劉樞知道他心里憋氣,就問:“你們有誰知道為王者為何不愛珠寶金玉名劍這些東西?”
符韜不答,空氣也不能冷著,酈壬臣于是上前道:“小臣斗膽言上,王上已富有全國,又怎么看得上珠寶金玉呢?”
劉樞哼笑,道:“你說了對一半。”
她站起身,道:“寡人的確富有全國,漢境之內,莫非寡人之土;率土之賓,莫非寡人之臣;山川河流,莫非寡人之資;黔首百姓,莫非寡人之民。金石寶劍是寡人的,臣工百姓亦是寡人的,漢國的一切均為寡人所有。
那么,這些珠寶名劍無論是放在王宮的國庫里,還是放在百姓家中,不都是一樣的嗎?就譬如左手倒右手,左右都是寡人所有,又有什么區別?”
劉樞微微一笑,“若為王者,連這點道理都不清楚,卻要斤斤計較,與民爭物,豈不是太可笑了嗎?”
她緩緩掃視四周,眉間有一股堅定之色,“尤其是珠寶美玉這類東西,放在臣子百姓那里,比放在王宮倉庫里,更有效用。”
這洋洋灑灑一段話,聽得酈壬臣心潮涌動,雖然劉樞最后一句沒有講完,但她完全懂得劉樞的意思。
珠寶放在王宮倉庫里,君王收獲的只是珠寶,而放在臣子那里,收獲的則是人心,同時珠寶也并沒有丟失。
這么多年來酈壬臣從未見過這樣的君王,年紀輕輕便深諳權馭之術、王霸之道,思路清晰到令人覺得恐怖。
漢王樞究竟是如何在密不透風的深宮中悟出這些來的呢?也許只能歸結為天賦了。
她想起了父親歸嬰說過的那句話:劉氏的骨子里,天生就流淌著權術的血。
果然如此啊。
劉樞又看向符韜,恨鐵不成鋼道:“子沖,真叫寡人失望,你到底何時才能有大漢上將軍的氣魄呢?多看看爾父吧!”
雖然符韜比漢王還要大好幾歲,卻被她訓的狗血淋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俯首稱是。
他們也算自小一起長大的,但隨著年歲的增長,劉樞卻要比他成熟的多了。
酈壬臣目瞪口呆的看著他倆。作為新晉的外臣,她可是一句也不敢插嘴。只覺得漢王樞這人比她原先認為的還要深不可測,心思不得了。
很快聞喜便捧著一方劍匣回來了,先給漢王看過。
漢王端看片刻,臉上終于又帶了笑,“果然是柄好劍,拿去吧。”
她這一句當然是說給驚的,聞喜將劍匣送到驚手上。
劉樞袍袖一揮,道:“打開看看。”
驚抱著這方名貴的烏木劍匣,在宮人們和羽林衛們艷羨的目光中,慢慢打開了盒子。
里面躺著一柄平平無奇的劍鞘,鞘身已然生銹,不復往日華麗。
不過這不是重點,鞘安于鈍,以護劍利。里面的劍才是重點。
第一次拿起如此名貴的古劍,驚有些小心翼翼,她摸上劍柄。
在劍鋒被抽出來的那一霎那,連天光也顯得暗淡了一瞬!
霜電青鋒,奪人眼目!
劍身蜂鳴,薄如蟬翼,隱隱發出嗜血的震顫。
果然是名劍!
驚的目光一下子便被吸引住了,天下的劍客,誰能見到太阿寶劍而不心動呢?
她癡癡的看著劍,不敢相信這樣的珍寶已經屬于了自己。
劉樞點頭微笑,很滿意自己看到的。
酈壬臣悄悄提醒驚:“還不快謝恩。”
“哦!”驚猛地回神,將寶劍收回鞘中,跪拜下去,伏身在地,“小人謝王上!”
聲音里難掩一個十七歲少女的興奮和驚喜。
劉樞很滿意自己聽到的。
“起來吧。”劉樞對驚說,卻抬腿走到酈壬臣跟前,意有所指道:
“這是一柄好劍,連寡人見了都喜歡,酈卿可要好好替寡人打磨,來日方成大材。”
酈壬臣當然明白漢王的意思,她打心眼里為驚高興,也為漢王高興,俯身道:“臣謝王上厚愛!”
第063章 王陵
王陵
《易》曰:“春, 蒙稚,益動而巽,天地萬物之始也。”
立春過后, 齊魯大地已經回暖,而漢地依然冰天雪地,再等一個月, 嫩綠的草芽才逐漸鋪滿大地,播種的時節終于到了……
春氣上浮,劉樞近來身體大好, 也不怎么咳嗽了,來到雍城后,奇怪的暈倒癥也再沒有出現。
太卜司根據此時的節氣為王上做了占卜, 表示到了該返回的日子了。
敬神是舉國重視的大事件,太卜司占卜的時候, 各公卿都齊聚紫光殿,作為客卿的酈壬臣也在場,卜筮的卦象明明白白顯示出啟程的日子,相國的臉色很難看。
誰都知道, 高傒并不想叫劉樞回到灃都。但還能有別的借口嗎, 她畢竟已經康復了呀,這是誰都沒有預料到的事。
那場沒來由的暈倒癥就那樣莫名其妙的出現,又莫名其妙的消失了,奇也怪哉。
相國一垮臉,周圍的氣氛便緊張起來,人人都戰戰兢兢, 唯有那親手占卜的卜正神情自若,視而不見, 依次收起石盤上的龜殼和蓍草。
于是酈壬臣將注意放在了那卜正身上,那真是個奇怪的人,他的整個面部都被毀容了,看不出原本的樣子,嗓子也嘶啞的不成樣子,發不出正常人的聲音,只能帶著“嘶嘶”的雜音簡短的公布占卜結果。
漢王揮揮手,他就走了,目不斜視的經過一群高官的身側,仿佛沒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在漢國,哪怕位高權重的相國也不能隨意處置神職人員,因此這些術士多少都有點傲氣,可即便如此,也極少有小小卜正敢對公卿們不敬的。
酈壬臣覺得這人身上有什么東西令她熟悉,但一時記不起來。
相國的嗓音響起,打斷了她的遐想:“王上來雍城療養,還未去看過王陵呢,不知安排在哪天比較合適呢?”
劉樞銳利的眼光看向高傒,不知他這句話里下了什么套,于是她沒有立即說話。
高傒的語氣非常不客氣,他甚至沒有問漢王要不要去看看王陵,而是直接問她要哪一天去。
王陵,即漢王樞自己的墓地。與其他國家一樣,每一代君王即位的第一年,王陵工程就會開工,直至君王薨逝,才會停下。所以,在位時間越長的君王,王陵修建的越規模盛大。
按照漢國的慣例,視死如視生,每一代君王都要重視王陵的修建,必要時抽空去視察自己的陵墓工程,也是分內之事。
祖祖輩輩的先王陵墓都建在雍山腳下,守護著漢室江山的龍興之地,劉樞來到雍城三月有余,卻從不提起王陵的事情,實在有些說不過去。
劉樞斜倚憑幾,想了想其中的關鍵,說:“匠作大夫并未一同來雍城,相國可有什么辦法?”
劉樞給出的障礙也是實事求是的,專職人員不在,去了也白去。
高傒一笑,“無妨的,少府長丞在此,可為王上驅策問對。”
劉樞手指點了點太陽穴,她倒是忘了,少府長丞負責王宮用度,與匠作大夫隸屬于同一部門,自然也清楚王陵修建進度的事宜,這次也是跟了來的。
看來是不得不去了呀。
“也好,那便安排在三日后吧!寡人不喜繁瑣,車裝從簡。”
“唯。”
事情敲定,黑壓壓的眾臣如潮水般退散。
酈壬臣聽著君相兩人的交鋒,心里默默想著:這下麻煩了,可別誤了回灃都的春祭呀!
……
按照漢制,去往王陵前的三日,劉樞和所有預備前往王陵的大夫們都要齋戒,這也是為什么出行最早只能定在三日后,絕不可再提前了。
酈壬臣作為低微的客卿本來沒必要陪同前去,但喜怒無常的漢王樞大筆一揮,酈壬臣的名字就赫然出現在隨行人員名冊里了,于是她也只好陪著漢王樞吃了三天的清湯寡水。
三日后,一列輕車在雍山腳下蜿蜒前行。漢家王陵規模宏大,輕車隊伍先是駛過一條寬闊的大道,大道兩側聳立著石碑、神道柱,碑柱上刻著經文符咒,為幾十位先君護法。
王陵門口,矗立著威風凜凜的麒麟和辟邪神獸,青銅鑄造,體型巨大,左右各一對,神獸觸角直插天際,令路過的人膽寒。
好不容易到了要視察的王陵,老遠就聽見工匠們叮叮當當的落錘聲,少府長丞引著大家走上一片高地,俯瞰這座宏偉的工程,極目望去,遠近高低俱是先王陵墓。
四周地勢平曠,綿延不盡,南望陽水,北依群山,氣象開闊,地脈極佳。
這片土地上沉睡著劉樞的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世世代代的漢王伉儷都深埋此處。
她俯視山脈,一時無話。
少府長丞恭敬又不失專業的向漢王介紹道:“此處乃氣脈所集,乾坤聚秀之域,朝陽會和之所,為千百年來第一吉壤,王上您的王陵更是將西、北龍脈相連,藏風聚氣,是天下罕見的萬年吉地啊……”
長丞一面說,一面對照著堪輿羅盤指給劉樞看:哪里哪里是主墓區,哪里哪里是陪葬區,哪里哪里是祭祀區,這座地宮的結構非常復雜,一時半會兒講不完。
普天之下,許多君王要到四五十歲才能即位,然后開始修建自己的王陵。通常來講,也不過修上十來年便“派上用場”了,但漢王樞的王陵已經足足修建了二十二年了,往后還不知道要修多久。
劉樞左看看,右看看,年紀輕輕就聽著別人侃侃而談自己未來的墳墓,總覺得有一絲別扭。
她不明白為什么所有君王都如此重視自己的陵墓,她反正不關心什么風水之說,人活著已經夠忙了,怎么死去了還要規規矩矩的呢?
可是她回望一眼跟在屁股后面的群臣,一個個都表情肅穆,凝神專注,這些人聽著別人家墳墓的事情,卻仿佛將此當作天底下頂頂重要的事。
她忽然覺得他們有些滑稽,非常可笑,但是面對列祖列宗的墳塋,她也不敢就此笑出聲來,那就太不敬先人了,她只好忍下。
少府長丞終于說完了,劉樞問道:“依愛卿所言,寡人的王陵如此好,那為何大漢的百姓仍不如齊鄭富足?狁方的胡人為何還膽敢進犯邊疆?”
“這……”少府長丞啞火了。
典客大夫這時上前說道:“王上,王陵的福祉,是用來惠及漢室子孫的,王上的恩德定能澤被后代!”
群臣頻頻點頭,一頓唱高調。
殊不知劉樞卻最不愛聽這類話,淡淡道:“寡人活著的時候若不能叫治下百姓安居樂業,死后埋進土里又哪里還有澤被后代可言!”
不輕不重的一句話,卻把那典客大夫嚇得渾身哆嗦。
劉樞斜睨他一眼,“告訴寡人,你是誰家的子弟?怎么混到上大夫位子上的?!”
那大夫知道自己拍馬屁拍在了馬腿上,漢王這兩問都快把他魂嚇沒了,他臉色煞白,吭不出一個字。
氣氛開始凝固。
酈壬臣走上前來默默換下了典客的位置,笑道:“王上,您看山下的工匠們在向您行禮呢。”
劉樞轉頭去看,果然見工匠們在向這邊跪拜,山呼王號。
劉樞的眉頭舒展了一些,朝工匠們親切的招手,賞了些東西,叫他們起來,各自忙各自的活兒去吧。
群臣們跟在劉樞和少府長丞的后面,一邊走,一邊俯察這片王陵的布局,劉樞親眼見到了自己那未曾謀面的父母的陵墓,也遠遠的望到了祖父母、曾祖父母們的安眠之地。
最后,她將目光又落回了自己的王陵上,王陵的中心有一方巨大的深坑,是她的主墓區,她不禁嘆道:“寡人以后就要葬在那里嗎?”
這個問題沒人有膽量正面回答,唯有冷風對她報以回應。
她望著望著,又喃喃出聲道:“連陪葬區都離主墓室那樣遠,果然做君王的,無論生前還是身后都是孤家寡人一個。”
這句話聽在酈壬臣耳中,不知怎么的,叫她抬起了眼。她還從沒在劉樞嘴里聽到過如此孤寂的語調。
這座王陵實在廣闊,規制超群的主墓室裝的下幾千名忙碌的工匠,可在遙遠的將來,這里也只能容君王一人安眠。
此時的酈壬臣絕不會想到,將來的將來,她會與身前的這位人主一起躺在里面。
孤寂的心緒只有一瞬間,劉樞很快就把它藏起來了,她轉頭問相國:“這里有多少工匠?”
高傒回道:“每年來此服徭役的黔首足有萬余人,您的陵寢將是雍山前最大的。”
“如此多?”劉樞奇道:“該減少些了吧,寡人的王陵不需要那么多人,也不必建那么大,差不多該停工了。”
高傒笑道:“這怎么能夠呢?王陵的威嚴乃國運所系,老臣已經安排下去了,往后每年在此服徭役的黔首都比前一年增加一千名,春季還要從別的地方征發力役,為王室服務。”
劉樞的腦子里“啪”的一聲,像是解扣了一般,她終于明白高傒這老狐貍下的套在哪了!
她收斂了顏色,轉頭看向高傒,說道:“征發如此多的黔首修陵,那還有多少人能留在家中耕種?”
高傒老實巴交的道:“請您不必擔心,漢地幅員遼闊,就是征發十萬名壯丁來修陵,也不會無人種地的,能為漢室修陵,這是他們的福氣。”
“十萬?”劉樞吃驚的掃視群臣,竟無一人表示反對。
高傒的話句句站在禮儀的制高點上,叫人無法駁斥。
劉樞定定的瞧著高傒,想了一會兒,她想明白了。
以她對高傒的了解,這是在跟她談條件。
就像她來雍城前向高傒提了交換條件一樣,離開雍城,高傒也來向她提交換條件了。
商賈高傒從不叫自己吃虧。
高傒硬要叫她來巡查墓地,后面幾天的流程也相當繁瑣,若再耽誤一段時間,必會誤了回灃都的春祭儀式。而根據漢制的規定,百姓們都要等著王上春祭祈福以后才能播種,春祭一日不舉行,百姓便一顆種子都不能下地。
若播種晚了,就會影響秋天的收成。
基于此,高傒的條件是,若劉樞不想耽誤今歲的播種季,那便只能答應他逐年增加修陵壯丁數目的要求;
若劉樞執意要減少修陵人數,那他便會以視察王陵為理由,想方設法在流程上做文章,拖慢王駕回灃都的時間,錯過播種季,挑起民怨,對王室的民怨。
似乎怎么看,都是對高傒有利的。
修陵的資金直接來自于國庫,增加修陵壯工人數,那些黃澄澄的來自國庫的銅幣就會層層派發下去,結果就是大多數都流進了高傒爪牙們的錢袋里。
壯丁的數量越多,撥款也就越多,高傒和他的黨羽們也就越富有。
劉樞的火氣險些就要壓不住了,她的目光釘在高傒身上,恨不得生啖其肉。
但是她強迫自己維持鎮定,因為現在發火只能叫百官看笑話,笑她無能狂怒。
她的手罩在寬大的袖子里,攥緊了拳頭,笑著從牙縫里擠出一句:“好,好,相國的諫言真是好極了!明年增加一千名力役,為寡人修陵,簡直說到寡人心坎里去了!如此……寡人希望盡快返回灃都。”
高傒露出了笑容,“王上英明!”
遠遠站著的史官們一言不發,默默記錄下這些言行。
高傒也是爽快人,兩日后,他大刀闊斧地砍去了剩下的繁瑣流程,漢王的大駕火速拔寨啟程,返回灃都,籌備春祭。
第064章 回程(二更)
回程(二更)
隆隆的馬車輪子碾在積雪融化的馳道上, 王駕隊伍快速向東行進,濺起一溜泥水,照劉樞的意思, 務必要在春耕祭前抵達王都。
行程將過半,滾滾的車架晃得劉樞腦袋發暈,即使如此她也沒有下令叫車駕慢下來。
一路上心里都郁悶的很, 手里的書卷也難以卒讀,她拍拍手,聞喜就走了進來。
“叫個人來為寡人讀書。”漢王懶洋洋的命令道。
“唯。”聞喜問:“是叫鴻學博士們來呢?還是叫公乘大夫來呢?”
劉樞皺皺眉, 想了一圈,說:“算了,叫酈卿來吧。”
酈壬臣踩著黃泥水, 很快從隊伍的末尾趕到前面,擦凈鞋子, 登上王車。
不一會兒,王車里就響起她清潤的朗讀聲了,嗓音頓挫有致,朗朗的句子從唇邊瀉出, 叫人煩悶的心緒感到一絲平靜。
劉樞叫她讀的是一卷春秋史書, 酈壬臣每讀上一段,劉樞便與她討論上一陣。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熟讀史書是君王的必修課。
酈壬臣敏銳的察覺到,兩日未見,劉樞的興致似乎不高, 難道還是在為王陵那時候的事情煩心?
她一面想,一面讀, 當她讀到一句“應龍兮不見,霸圖兮悵矣,牧馬兮復歸……”的時候,忽然就停住口,不念了,心中感到一絲不妙,悄然去看那座上的人。
此時漢王樞正斜倚在桌案邊,修長的手指點著眉心,整個面部被手掌遮住,看不見表情。
聽她停下,劉樞默默出聲:“怎么不讀了?還有兩句呢?”
酈壬臣動了動唇,什么都沒說。
劉樞的臉龐依然隱在手掌后,話語中聽不出情緒:“還有兩句是——王道兮已淪昧,戰國兮競貪兵,是不是?”
酈壬臣一俯身,“是,王上好記性,臣不如也。”
劉樞放下了手,忽然一笑,對她道:“酈卿也好記性啊,否則怎么偏偏停在這兩句前?”
劉樞朝后一仰,微微靠在了坐墊上,兩天以來壓在心口的大石頭似乎減輕了幾兩。因為她在酈壬臣的這一停頓中,感受到了一種不可言說的溫情意味。酈壬臣不忍心念出那句“王道兮已淪昧”。
做臣子的,也會真心同情她的君王嗎?
劉樞從未見過這樣的臣。
她將目光放在酈壬臣身上,正色道:“作為客卿,你應當為寡人顧問。”
音調并不嚴厲,似乎只是隨便問問。
“臣明白。”
“但是,在王陵的時候,你一言未發。”
酈壬臣垂下了眼皮,“小臣……不敢出言。”
“是不敢?還是認為那結果本就是對的?”
“是不敢。”
劉樞點點頭,瞟她一眼,“你接著讀吧。”
酈壬臣卻沒有立刻拿起書卷,而是問:“王上信任小臣嗎?”
劉樞打量她一眼,酈壬臣作為客卿已經三個多月了,自己是否信任她呢?
君王總是非常善于把難題丟給別人,于是劉樞反問道:“酈卿覺得呢?”
酈壬臣愣了一下,不過她還算機敏。機敏的臣子也總是善于“曲解上意”、蒙混過關的,于是她埋首道:“臣覺得……臣還是為王上讀書吧。”
“呵呵……”低沉又好聽的女聲從上方傳來,等笑夠了,劉樞道:“寡人覺得你……”
“轟隆!”
話還沒說完,隨著車架一聲巨響,車身整個側翻過去!
劉樞本來坐在上首臺階之上的位置,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直接將她掀下去,兩人來不及反應,跟著車廂仰倒。
又是“咚”的一聲,隨著車廂的滾動,酈壬臣被甩在了車廂一角,劉樞的胳膊肘磕在了廂壁上。
“哎呀!”
車架終于靜止,不翻騰了。
車門已經損毀,兩人誰也出不去,都四仰八叉的被甩在角落。劉樞晃晃腦袋,看看眼下處境,發現自己整個人趴在了酈壬臣上方。
好在她比較有風度,死死的用雙臂撐住兩邊的車壁,沒有叫自己直接壓在酈壬臣的身子上。
車架以一種奇怪的情況半斜著歪在地上,車底盤和輪轂也被牽連著橫在路心,橫七豎八的擠在一起。外面傳來侍從們驚慌的叫喊:“王上可受傷了?王上可受傷了?”
聞喜沖到車門跟前,猶豫著要不要撬開車門,就聽里面傳出了漢王鎮定的回答:“寡人無事。”
眾人松了口氣,聞喜縮回了手,還是不要讓大家看到王上此時的儀態比較好。
駕車的車騎郎官在外面稟報道:“王上,車軸忽然斷了,驚了圣駕,臣罪該萬死!”
車軸斷了,這可不是什么好兆頭。
在有限的車廂空間里,劉樞和酈壬臣兩個人被迫堆在一角,劉樞兩手牢牢撐著車壁,與之空開一段距離,底下是一動也不敢動的酈壬臣。
漢王聽著外面的稟報,了解了情況,便命道:“速速更換車軸。”
“……喏。”
王宮里往日都是財大氣粗的,什么零件壞了便直接換掉,從來都懶得修繕。
但酈壬臣聽到外面那一聲勉強的“喏”,就敏銳的猜想到,這臨時的王駕隊伍里,大概是沒有提前準備車軸的。
王車比其他輕車大三倍不止,車軸自然也更粗更長,從別的車上換下來一根車軸自然也不合適。
如今之計,只能修。
可是,王庭工匠們不在,那些良家子郎官們會修車軸嗎?
這個念頭在她腦子里一下子就晃過去了,根本沒法細想,因為眼下有一件更要緊的事擺在眼前——她與王上一起被困在這座王車里!
劉樞像那些有潔癖的貴族一樣,努力伸直胳膊將自己和酈壬臣之間留出一段空隙,盡量不挨著彼此,似乎非常嫌棄有人挨著她。但是寬大的王袍滑落下去,兩人的袍子不可避免的糾纏在一起,也沒有辦法。
氣氛有些尷尬,兩人離得這么近,甚至能清晰的聽見對方的呼吸聲,聞到彼此衣袍上的熏香味。
外面已經響起了熱火朝天的議論聲和擺弄器械的聲音,看來侍從們也在想辦法修車了,但車廂內的兩人卻誰都一言不發,臉對臉僵持著,安靜的不正常。
酈壬臣根本不敢抬頭直視劉樞,她此時恨不得一劍劈開車廂逃出去。
太尷尬了,不行,她得說點什么才好,來打破這詭異的安靜* 。
于是她若無其事的接上了車架翻倒前的話題:“王上……方才是想說什么?您覺得臣怎么了?”
“哦…”劉樞也若無其事的回道:“寡人方才是想說,寡人覺得酈卿講話的方式很像一個人。”
她俯看酈壬臣,慢慢說著,像是陷入了某種回憶:“那人在平日的信箋里,偶然也會像你這般急智、有趣。”
什么……什么信箋?不會是以前的……她……吧。酈壬臣忽然心里打鼓,頓時覺得自己不該起這個話題。
酈壬臣安靜了半晌,調整好心態,才附和道:“哦,那人是王上的什么人呢?”
劉樞想了想,很久不言,“是什么人呢……”
她喃喃自語著,目光閃過一抹哀戚。
是臣子嗎?好像還算不上。
別的身份就更算不上了。
“一個兒時的玩伴吧”劉樞最后這么說道。
“原來如此。”
酈壬臣的回應輕輕淺淺的,聽不出心境。
晦暗的車廂又陷入了闃靜,兩人都默默的聽著車外的喧嘩。
酈壬臣想了片刻,想再找個新話題,余光卻瞟到撐在自己腦袋兩側的那雙手有點微微的抖,不由心想,看來王上是撐了太久了,應該累了。
她想問問王上是不是累了,但也沒有說出口,因為這不是個好問題,就算累了又能怎么辦,總不能泄勁壓上她吧?
劉樞才不知道酈壬臣現下有什么亂七八糟的心理活動呢,在這種處境下,身為君王的她反而沒什么好尷尬的,只不過手臂確實有些累了,心里迫切希望那幫侍從趕緊給她把車修好!
她垂目看一眼縮在角落的酈壬臣,酈壬臣的身上散落著幾枚書簡,是剛才車禍時掉上去的。車里燃著的地龍已經在方才被打翻了,熄滅了,空氣變得越來越涼,她忽然問道:“酈卿很冷嗎?”
酈壬臣的眼皮顫了一下,回道:“臣不冷。”
“可你在發抖。”
“……”
沒聽到回復,劉樞又問:“那你就是很熱了?”
“臣也沒有很熱。”
“可是你臉怎么紅了。”
“……”
酈壬臣輕輕咬了下唇,不知道該怎么答。她是緊張的!哪有人和頂頭上司呆在一個狹小空間里不緊張呢?
“寡人看你是憋悶壞了。”劉樞努力再將身子撐遠一點,想給酈壬臣多一點空間,好透風,可是她的胳膊實在太酸了,根本撐不住,她以前可從沒如此辛苦過。
一陣微風吹過,吹起了厚重的窗簾,也擾動了車廂內的空氣,劉樞的鼻尖嗅到了一股幽香若蘭草的氣息,似乎是酈壬臣衣襟上的味道,她不由自主的低頭去瞧酈壬臣的臉。
劉樞還從沒有如此近距離的觀察過誰。映入眼簾的是光滑飽滿的額頭,隨后是一雙睫毛濃密的眼,鼻梁秀挺,雙頰清雋,頸項修長,手若柔荑。
酈壬臣的皮膚白皙而光滑,溫比玉,膩如膏,叫人一瞬間能聯想到無數辭賦中的溢美之章。
瞅了許久,劉樞才回過神來,吃驚于自己竟然盯著別人看了那么久。
她連自己都驚訝,一個當客卿的女人有什么好看的呢?王宮里那么多好看的宮女,她又不是沒見過!
雖然吃驚,但她并沒有移開目光,依然瞅著酈壬臣,只不過換了種疑惑的眼神,似乎是想好好看看這人身上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叫自己出神良久。
酈壬臣被她瞅的渾身發毛,小聲說:“王上,您……老看著臣做什么?”
問這話后,酈壬臣似乎忘了保持住禮節,抬眼皮來看了劉樞一眼。
清亮的眸子就這樣撞進了劉樞的目光里,酈壬臣的眼睛像是一泓湖水,里面藏著靈氣的智慧,藏著堅定和深邃,也藏著一縷不易察覺的溫軟。
劉樞感覺自己心里的什么地方,悄悄動了一下。
聽到酈壬臣這么問,她迅速收住心神,旋即擺出一副欣然愜望的樣子,笑道:“怎么了?寡人不看你,現在又能看什么?寡人不能看你嗎?”
“……”
酈壬臣又重新垂下眼,想了一會兒說:
“王上,這么久了車軸還沒修好,臣想出去看看,興許……能幫上什么忙。”
劉樞狐疑的打量一眼她的小身板,道:“你能幫忙?”
酈壬臣點點頭,想趕緊出去。
看那態度不似作假,劉樞便允許她了,“好吧,那你就出去看看吧,叫他們干快點。”
劉樞自己沒法動彈,只有酈壬臣伸手推開她的肩膀,才好不容易從她胳膊下鉆出去了。
也只有當酈壬臣推劉樞這一下的時候,肩膀上潮熱的觸感才叫劉樞明白了這人的手心竟然出了那么多的汗!
原來她竟然緊張的都出汗了?!劉樞愕然不解。
寡人是什么很可怕的人嗎?
酈壬臣爬出去了,車廂里只剩下漢王一人,她終于可以放松一下雙臂了,翻個身躺下去,舒舒服服的躺在原先酈壬臣呆的位置。
她的手臂已經酸的不能動彈了。
她側耳聽了一陣子,車外原本雜亂的喧鬧聲有了個統一的節奏,車底下傳來呲啦啦的剮蹭聲,修繕的進度聽起來明顯加快了不少。
又等了一會兒,車廂漸漸被抬起,然后立轉過來,“咕咚”一聲,兩輪都著地了,劉樞終于能以一個正常的坐姿坐在車里了。
第065章 春汛
春汛
酈壬臣回到車里的時候, 是半個時辰后了,掀開帷幄,馬車內已經快速被收拾過一遍, 又恢復了翻車前的景象。
炭盆里燃著暖烘烘的地龍,博山爐里冒著裊裊的香氣,地板和桌案被擦拭的透亮反光, 好像什么也沒發生過。
酈壬臣也悄悄在下首坐了。
劉樞握一卷竹簡,閑閑的看書,見她剛坐下, 就問:“酈卿果然會修車軸?”
“是。”酈壬臣點頭,一雙手規矩的放在腿上,然后將自己如何修車的經過從頭到尾講述了一遍。
“以現在王車的狀況, 只要不過分顛簸,抵達灃都應該沒有問題。”
劉樞一面聽一面點頭, 笑道:“還真是新鮮,堂堂士大夫會做這些事,你怎么想到去學這些技藝呢?”
酈壬臣兩只手握在了一處,垂眸平靜答道:“臣沒有專門想去學這些事, 只是……臣少時家貧, 為討生計,故而多能做這些鄙陋之事。尋常士大夫,是不會想學這些技藝的。”
劉樞的笑容收斂了,沒再問下去。
是啊,尋常貴族士子,哪里用得著去學這些東西呢?
她的目光下移, 落到了酈壬臣那雙交握的手上,一個時辰前還嫩如柳枝的手指, 此時卻凍得通紅,隱隱有幾條皸裂的凍瘡分布其上。
視線在那雙手上凝了一瞬,劉樞將案前的博山爐往前推了推,又將手里的書卷隨意扔下,用懶懶散散的語氣道:“哎,方才,寡人的胳膊都為你撐酸啦,你還不趕緊為寡人繼續讀書!”
酈壬臣答應一聲,就要伸手接書,劉樞卻不給她,指指身側,道:“來這里讀,寡人好聽得清楚。”
酈壬臣只好起來,登上一級臺階,坐到王位的旁邊。剛一坐下,一股熱浪就包圍了她的身體,叫她覺得舒服極了,劉樞身邊的地龍燒的不是一般得熱啊。
讀書聲響起,滾滾的車輪淹沒了清淺的聲音,使之不能傳到很遠,酈壬臣蒼白的臉色漸漸回暖過來。劉樞很滿意,以手支頭,悠哉地聽著。
往后的五日,她都是在這樣的輪轂聲和讀書聲中度過的……
灃都已不再下雪,一個傍晚,王駕的馬蹄聲叩響了漢王宮的青磚,青黑色的宮磚在夕陽的映照下像潑上了一層暗橘色的膠漆,王駕車隊魚貫而入。
照規矩,酈壬臣該在公車門前下車,劉樞也沒留她,這些天,漢王大部分時候都是沉思著的,似乎醞釀著新一輪的戰斗。
下車后,料峭的春風帶著些許寒意吹來,酈壬臣正要抬腳出宮,大內侍聞喜跟了上來。
“客卿留步。”
在酈壬臣驚訝的目光中,聞喜遞給她一方小小的木匣,大內侍款笑著,“這是王上賜予客卿的,叫老奴下車轉送。”
酈壬臣見狀要跪拜謝恩,聞喜卻阻止了她,“不必了,王上沒有親自下賜,而叫老奴來送,就是不想叫客卿跪拜的意思。”
酈壬臣看了一眼聞喜,他的臉上有一種不明的笑意,她就接過了木匣,打開來,一只晶瑩的玉瓶躺在里面。
“這是?”她疑惑道。
聞喜道:“是上好的積雪草霜膏,太醫丞特制的御品,效果極佳。”
酈壬臣的手微微一顫,藏在袖籠中的手指摸了摸自己凍瘡的位置。
“……謝過大內侍了。”
“該謝王上。”
“謝王上恩典。”
聞喜微笑著看她,點點頭,“好,老奴這便去復命了。”
王駕隨行的車馬一輛輛從她身旁駛過,酈壬臣收起木匣,就著暮色,打量起這座宏偉的宮殿群的輪廓,這是她第一次走進漢王宮的內部。
這里是她的父兄們曾經幾乎每日都要來的地方,同時也是那位年輕君王自小生活的“家”。
雖然她只瞧見了漢王宮的一隅,但也能感覺到,小模小樣的雍城行宮絕不可與此地相提并論。這里的宮闕更巍峨,聳立九霄,森嚴肅穆,氣勢恢宏,僅僅遠遠望著就會使人心生畏懼,這是大漢國真正的權力中心。
夕陽漸漸從王宮的城垣外墜落下去,凌陽原上的晚風吹來,不由讓人感到陣陣寒意。
酈壬臣捏緊木匣,走出宮門,默默想著田姬該在家中等她了吧。
* * *
春耕祭祀的儀式總算沒有耽誤,依照漢制,在漢王親自舉行過春祭后,各地的百姓們才能開始播種,代表他們每年種下的糧食都是神圣的君王為他們祈福得來的。
春雨一場又一場的輕拂了大地,漢王暫時沒有要緊的事處理,這段時間只與那鄖國來的公子衷走得很近,經常召他去王宮里談天。
那公子衷一開始還很拘謹,過了幾天便放得開了,竟開懷和漢王交起心來。
酈壬臣看得出來鄖國公子并不是漢王所欣賞的那一類人,但卻主動與他交好,也不知劉樞心里到底在盤算什么。
兩國王室成員相交,按禮節,做臣子的相國也插不上什么話,于是就假裝沒看見,專心處理外庭的朝政去了。君相兩人在這一段時間都互相沒找對方什么岔,度過了一段表面上風平浪靜的和睦期。
酈壬臣也沒閑著,她甚至比在雍城時還要忙。
她一面要按時進宮陪侍,做些客卿該做的奏對任務;一面要掩人耳目與相國溝通長短;一面還要竭力熟悉灃都城各個官員的情況,在最短的時間內搞清楚□□勢。
誰也看不出來,人畜無害又沉默寡言的酈小客卿竟然活的有那么多張不同的面孔。灃都城的顯貴們誰也沒有把這個不入流的小客卿放在眼里。
在這個漸漸回暖的春季,只有一件事看起來略微蹊蹺,那便是漢王那莫名其妙暈倒的毛病又犯了一次。
太醫令也對這種奇怪的暈厥病說不出個理由來,只能推測為灃都的水土與王上體質相克。
面對未知的病癥,劉樞并沒有表現出驚慌,一回生,二回熟,她在醒來第一時間封鎖了所有消息,既然太醫令也診斷不出個所以然來,她便叫醫正記載下來是由于夜間喝了濃茶引起的心悸才暈倒的。
沒有人懷疑這個說法,因為誰都知道漢王自小就有病根,勾起什么病都不奇怪。
事情很快就揭過篇去了,相國也忙碌得無暇顧及這些細枝末節。只是后來,在平平無奇的某天,漢王突然去了一趟宗廟和太卜司,逛了一圈便走了,也無人懷疑。
自己的身體感知自己最清楚,經過這么幾遭,劉樞敢斷定這奇怪的暈厥癥絕不是什么病根勾起來的,那種感覺和尋常的病痛很不一樣。
可如果是連太醫令都無法看出端倪的病,而且又毫無規律的發病,那會是什么呢?
沒人知道她的心理活動,而她已經有了判斷。
……
雪化干凈之后,春汛如約而至,望都河上游解凍,引起河水上漲,積攢到下游便成了洪澇,下游的城池因此受災。
今年的雨水尤其豐沛,農歷二月末,告急的奏疏便像柳絮一樣從那些受災的城池飄到了灃都。
漢王忙的不可開交,整天批閱的竹簡多達百斤,相國高傒也每旬都要主持十幾次例會,君臣一堂,商議各地的排澇方案、兼顧春耕、調配物資、鞏固水利,再一一委派卿大夫們逐次落實。
國庫里的銅錢一車一車的撥下去,就像丟進了無底洞,連個響也聽不見,部分地方的洪汛總算得到了緩解,可也總有那么幾個城邑依舊催命鬼一樣的向灃都告急。
有一回清早,酈壬臣照例到宮中陪侍,劉樞正閱覽一卷奏疏,忍不住破口大罵:“這些作卿大夫的,拿著寡人的錢,一天天不干正事,只曉得看高氏臉色,從上到下,無一不貪!無一不怠!”
“啪!”奏疏被摜在地上,宮女們嚇得不敢抬頭。
酈壬臣正巧進門,她默默撿起那卷竹簡,一句句看過,原來是彭城的大嗇夫呈來的奏疏,彭城是這次洪災最為嚴峻的一處,黔首們流離失所,剛播下去的禾苗都淹沒了。
很顯然,彭城災情危急是一方面原因,派下去的賑災款沒有送到位也是一方面原因。
酈壬臣還在思考著前因后果,就聽上首的劉樞來了一句:“酈卿,你去彭城一趟吧。”
酈壬臣略微驚訝的抬起頭,“臣?臣去?”
劉樞的表情一點開玩笑的意思也沒有,這并不是她一時沖動的決定,而是思慮一番過后的任命。
“彭城水患事急,刻不容緩,你拿著寡人的敕令去,速速辦好此事。”
酈壬臣想了想,接下了,“喏。”
她本以為這封王命走到高傒那里的時候,可能會有點阻力,萬萬沒想到,高傒非常爽快的就給通過了。
她正納悶間,高傒的一條密令也同時送到了她手上,她展開一看,無奈苦笑,果然,這將是高傒對她的第二次考驗了。
第066章 治水(二更)
治水(二更)
王廷的特使隊伍在草長鶯飛的三月到達了彭城外, 酈壬臣騎在馬上,護從們跟在一邊,舉著代表君王的“節”, 那“節”以竹為桿,上系耗牛尾,掛滿五彩絲帶, 威風凜凜的沿官道行進。
她瞭望前方,彭城離雒城不遠,那是兄長歸燦曾經游學并幫助黔首治療過瘟疫的城池, 她便默默想著,也許這一趟也能打聽到一些當年的事情。
七年前蔓延到灃都的那一場瘟疫,為何會在歸氏家中發覺首例, 高氏到底如何在背后陷害的,這一直是個未解之謎, 酈壬臣無論如何也要弄明白。
半晌后,熱烈的鑼鼓聲拉回了她的神游,為迎接她這位王城特使,彭城內大大小小的官吏都出城來迎了, 百姓夾道歡迎, 好不熱烈。
“使君別來無恙啊,彭城城宰拜上!”
不見其人,先聞其聲,這道響亮的女聲引起了酈壬臣的好奇,她縱目尋去,只見一個熟悉的人影出現在城門口。
酈壬臣差點激動的叫起來, “您是……米晶大夫?!”
果然是王瑩。
王瑩著一身褐色官服,走到她的馬前, 伸手抓住韁繩,一點也不見外的樣子,臉上喜氣盈盈。
酈壬臣也早下馬來,與她相揖拜過。
王瑩身后跟著一大群大夫們,她側身為酈壬臣一一介紹,哪個是大嗇夫,哪個是監軍,哪個是主簿,以及城佐、城尉、功曹、水利掾、監察等等一大堆官吏,都打個照面。
一頓寒暄后,大嗇夫葛倉站出來道:“使君遠道而來,下官早備下筵席,為您洗塵。”
說著便側過身,請酈壬臣先行。
酈壬臣可不敢,在一城之中,雖說城宰與大嗇夫的俸祿都是四百石,表面上以城宰為首,但實際上最高行政權是在大嗇夫手里。
打個比方,若是一個官員從某城城宰調任另一城的大嗇夫,那便是明降暗升,反之則是明升暗降。漢國任何一處官職設置都帶有互相牽制的意味。
酈壬臣雖然是從灃都來的特使,拿著漢王的敕令,但畢竟只是個臨時的虛職,怎么敢真的在彭城一把手面前充大?
于是她淡笑道:“葛大夫客氣了,王上已仔細看過您的奏疏,特意叫我轉告,慰勞葛大夫的苦心。在下年紀輕,資歷淺,便走您左邊吧。”
漢國以右為尊,酈壬臣以年紀小為幌子提出左行,既不落后于大嗇夫顯得太卑微,又能充分地尊敬到他的主場。
葛倉悅然一笑,心想這酈客卿年齡雖小,卻很擅長拿捏官場分寸,不愧是王上身側的人。
于是酈壬臣、大嗇夫、城宰王瑩三人并排走進城門去了,后面一大堆官員依次尾隨。
酈壬臣本想簡單吃個便飯就著手治洪要事,卻沒想到這基層的官僚之風濃厚極了,筵席足足擺了一下午,期間各種虛與委蛇,談文論辭,講道說理,互捧互吹,不一而足。
她在心中默默記下若干情況。
待到第二日,日上三竿,王瑩與酈壬臣才站在了彭城的水利工事前。水援吏和功曹向她述說這段時間的治水方案與得失,王瑩做補充。
酈壬臣一面聽,一面爬上高坡,俯瞰彭城水路分野,心里琢磨著對策。她又叫副官取來這幾個月的賬目查看,查了半日,大致明了了。
王瑩嘆了口氣,引她走到無人處,問道:“治水一事談何容易啊,少卿,王上給了你多長時間?”
“自然越快越好。”
酈壬臣想了想,分析道:“我查過你們這里的賬,首先是缺錢,王庭撥下來那么多銅錢糧草,怎么也不夠用?”
王瑩苦笑道:“王庭是撥下來幾萬石糧食,可是一層一層分下來,到我們彭城這里,就只剩下谷殼了。”
酈壬臣懂了,層層貪腐壞了一切,這個問題確實也沒法快速解決,她們的權力管不到上面。
她沉吟著道:“其次,就是缺人,彭城的水利工事實在修的太慢了。”
王瑩繼續苦笑:“彭城哪來的人修壩?”
“不是有徭役嗎……”
王瑩打斷她道:“這彭城里的黔首們,也不是我們做大夫的想使喚便能使喚的。”
“這又為何?”
“少卿可聽過游俠婁四大爺?”
“不曾。”酈壬臣不可思議的道:“連你城宰大夫都要喚一句‘大爺’的人,那是何許人也?”
王瑩道:“我們這里南北十城,誰不知道婁四大爺婁煩的名字?那是鼎鼎有名的郡國豪俠,廣交顯貴,手眼通天。”
她來回踱步,慢慢向酈壬臣講道:“他年輕時據說罪惡滔天,但總能有法逃脫刑律,到老了,卻擺出一副簡樸好施的大善人模樣。我們這里各鄉各里,誰不認他?百姓們都說,誰家要有什么不平事,找樓大爺擺平,比找官吏好使。
王瑩哂笑道:“我們這些做城宰的想做什么事,不也得找他才使喚的動百姓嗎?”
酈壬臣聽后,嘆了口氣,說道:“天高君王遠的地方,果然容易滋生地頭蛇。可是,這樣的名人,昨日筵席上怎么沒見著?”
王瑩道:“嗐!你一個過幾日便走的使節,人家理你干嘛?”
“這……”酈壬臣臉上有些羞然,就問:“所以其實你們也沒招到幾個人修繕水利?”
“那當然啦,洪災一事,大家都是扎緊腰帶過日子,我們又不給婁煩什么好處,他憑什么幫我們去發動百姓?”王瑩無奈的嘆口氣:“我當了一季的城宰才知道,這基層士大夫可不好做啊。”
酈壬臣默默想了片刻,眺望遠處的泥濘平原,說道:“此事以后再說,我想到上游去再看看。”
王瑩驚訝道:“這種境地,你還要看啊?”
酈壬臣點點頭,道:“這便是我想說的第三點了,彭城治水,取法不當。”
王瑩不解道:“怎么個取法不當了?不是年年都這樣干嗎?加固堤壩,清理淤泥,疏通河流,如此三條,有什么不對?”
酈壬臣道:“往年是因為水勢不大,用此法治理能見成效,但今年洪汛彌漫,更甚于往年,自然要變個法子了。”
王瑩問:“變個什么法子?”
酈壬臣道:“你先帶我去上游看看。”
“……好吧。”
“哦,還有,”酈壬臣轉身問那功曹:“你們這里大半區域已經被泥沙覆蓋,黔首們如何出行?”
功曹道:“用石塊填出道路來,步行往來。”
“那著實不方便。”酈壬臣想了想,道:“我自小在齊國長大,齊國毗鄰江河,年年都要治理水患,因此齊國人在這方面比較熟悉,在泥沼多的地方,齊國百姓以橇車代步,便利又省時,你們這里能否找出幾個會做橇車的工匠來?”
工曹面露難色,說:“那可是從未見過東西,彭城府曹里沒有干這個的匠人。”
王瑩這時候插話道:“若府曹里沒有,便去民間尋,我在齊國時也見過那東西,橇車并不難做,萬一在漢國還有未失傳的匠人呢?即刻尋來!”
工曹于是只好領命去了。
剩下一行人慢慢朝上游挪動,走了一陣子,人人都是滿腳的泥。
足足兩日后,她們才終于回來了,來不及休整,王瑩立即去找大嗇夫,湊齊彭城大大小小的官吏們,開始組織“集議”。
集議的主題也很鮮明:酈壬臣想出法子了!
大嗇夫將自己的官邸院子讓出來,搭了個草臺架子,掛上獸皮做的水利地圖,酈壬臣便向眾人講述這幾日的心得:
“望都水從山麓而下,水流湍急,洶涌澎湃,匯到彭城時,水勢趨緩,水流減速,今年的水勢浩大,上游水攜帶大量的泥沙在此處沉積下來,使得洪水流經平原時,難以疏導,雖然多次清理淤泥,仍然難以除水患。此為彭城洪汛難治之根本。”
她一面講,眾人頻頻點頭。
人群中的水槽吏苦惱道:“既然古法不可再用,要尋新法,可我們向來是照古法疏浚水患的,哪里還有新法?難道要上報灃都,請王上派少府大匠親自來規劃嗎?這又得耽誤多少功夫?”
“不必請動少府大夫,鄙人有一法,與諸君集議。”酈壬臣拿起一支毛筆,在那地圖上邊畫邊說道:
“彭城處下游,我們不妨將河流分出兩條河渠,加快洪汛下泄之流速,兩條河渠一南一北,繞彭城而過。
北邊較高的那條河渠通過汲水,流進大澤,湖澤也可作為來年春汛蓄積洪水的滯洪地;南邊那條水勢大,就再分出四條河道,依次導入渭水。
而淤積的泥沙,正好可在南北渠中間堆疊為一泥沙島,只需稍加鞏固,便成一個天然堤壩,攔蓄來年洪水,至此,望都河之洪汛才算徹底疏浚。”
她講完后,人群中出現一陣討論的騷動聲,主要是曹吏和匠人們在討論,大嗇夫等士人們則不開腔,這并不是他們的專長。
等人群討論的差不多了,大嗇夫才開口,笑道:“特使大夫不愧為王庭信賴之人,于這治水方略甚為了解,叫下官大開眼界啊。”
酈壬臣謙虛的笑笑,只說:“在下不才,這都是在齊國學到的。”
經過一通商議,曹吏和匠人都紛紛同意酈壬臣給出的治水方略,大部分人覺得這法子值得一試。
新辦法是有了,可問題就是,既要修河渠,又要筑堤壩,人從哪來?錢從哪來?
(【注】治水方法改編自《漢書·溝洫志》)
第067章 辦法
辦法
兩旬過去, 天氣熱起來了,夜幕降臨,王瑩提著竹燈籠, 與酈壬臣和大嗇夫葛倉一起,沿彭城的邊界走著,檢查河渠修建的進度。
按照酈壬臣的規劃, 新的水利工事已經開工半月有余了,但城垣外才挖了兩道淺淺的溝,河堤也建的太松軟, 地基不穩,沒法將洪汛分流,因此酈壬臣建議在那兒筑起木籬, 參雜石塊,使之更穩固。
葛倉對她的說法相當贊同, 但依然愁容滿面。
“酈大夫,您知道的,我們的力役越來越少了,其中的原因嘛……”
他有些難以說出口, 原因自然是黔首們的怠工。一開始幾天的時候, 黔首們還看在官府的面子上來一來,應付幾天之后,就漸漸不來了。
在這個當口,那豪俠婁煩又閉門不出,假裝什么也沒看到。黔首們見此,更不愿來了。
法不責眾, 彭城的大夫們也拿這些百姓沒辦法。
王瑩見他這副羞愧的樣子,便用眼神示意他, 那意思是:她一早已經向特使說過彭城的“情況”了。
葛倉便舒了口氣,轉眼巴巴去看酈壬臣。
雖然只短短相處了二十日,酈壬臣卻逐漸變成了大家的主心骨,好像無論發生什么事,只要她動動腦子,總能解決。
就譬如說,前段時間她讓去尋的橇車工匠,沒想到真讓工曹給找到了,是一對早年從齊國搬來的母女,姓班氏的,本來是匠人,來漢國后便以務農為生了。
酈壬臣聽說后,便決定不惜重金請她們出山,重操舊業,叫班氏母女與彭城官府的匠人們一起,趕做了幾千架橇車,分發給百姓。這下百姓出行果然方便起來了,也能更好地照看地里的禾苗,對官府自然感謝的不行。
隨后城宰大夫再趁機發布號召,三戶抽一戶,募集百姓們來修渠建壩,這下愿意來干活的人也就多了。哪怕是那些抹不開面子才來的黔首,也總歸是干了幾天活的。
酈壬臣又抓住這個群情激昂的機會,叫黔首們三下五除二先把原先的舊壩修繕好了,暫時堵住了更多洪水的侵襲,叫彭城的官吏們松了一大口氣。
然后再轉到修建新渠的工事上來,干了一段時間,黔首熱情消散,又不出窩了。
三人就這樣默默圍著稀碎的新工事轉了一圈,又查看了新建的圍墻,一些地段的城墻是帶壕溝的土圍子。酈壬臣指出,這就管用了,只要一段時間泡不軟,洪汛便不會糟蹋新的禾苗。
她一面說,王瑩一邊記下來要點。
檢查完一圈,酈壬臣見他倆人都眼巴巴的望著自己,也不好意思不表態了。
沉吟片刻,她嘆了口氣,道:“其實,也不能怪黔首。受災這幾月,他們沒分到賑災的糧食,更沒得到毀壞莊稼的補貼,人人饑不果腹,愁容滿面,更不曉得來年的田稅怎么交得出來……這般境地,我們怎么指望他們來乖乖干活呢?”
反觀那婁煩,這幾個月來又是舍粥又是贈粟的,雖然只是小小一點恩惠,但明顯更令人依賴。
大嗇夫也苦嘆一聲,說:“使君,并非我們不愿意賑濟百姓啊,只是糧倉里實在沒有余糧。王庭幾次說已經撥下來了,可分到我們這里便少得可憐。我們硬著頭皮一再上疏去要,只能惹來相國大夫的責罵……”
酈壬臣點點頭,表示理解,但她不能對此給出建議,因為說到深處,只會觸及到如今高氏一手遮天,君權不敵相權的形勢。
于是她岔開話,問道:“彭城還有多少糧食呢?”
王瑩道:“滿打滿算,恐怕不到萬石了,如果都發下去,根本吃不了幾天!”
“不到萬石……”酈壬臣清秀的眉毛皺了皺,說:“容我想想法子。”
葛倉略帶失望的呼出一口氣,如若這次治水不利,他這大嗇夫估計也就當到頭了,王瑩的命運估計也差不多。
兩人郁悶的回去睡了。
酈壬臣睡不著,這一想便是三天。
三日后,她默默找到葛倉與王瑩,道:“在下有三計,可依次而行,與二位商議。”
這一句話出來,王瑩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葛倉更是詫異的說不出話來,心道這年紀輕輕的女子怎么能想出那么多計策來。
“使君快快道來!”
酈壬臣與他們兩人走到一處僻靜地,說道:“如若我們為力役們包食包宿,只要來干活的,就保證他一天口糧,他們會來嗎?”
“當然會來,可是我們哪來的糧食呢?”王瑩激動道:“按你這法子,不出十日,倉庫里就不剩一粒米了。”
酈壬臣依然平靜道:“我么可以向別的城邑借糧。”
“別的城邑憑什么借給我們?現在大家都困難呀……雖說我們這里是最困難的一處吧。”大嗇夫也忍不住抱怨道。
酈壬臣微笑道:“我們不僅要問別的城邑借糧,我們還要借人,借很多修壩開渠的人。”
聽到她的話,王瑩和葛倉面面相覷,隨后又聽她詳* 細說明了一番策略,一二三步,如此這般,她一面說,兩人的臉上也隨之浮現出希望來了。
“行,就這么辦!”王瑩和葛倉同時拍板道。
隔天一大早,王瑩馬不停蹄的下鄉奔走去了,按照酈壬臣的第一步計劃,她給了那婁四大爺一點好處,叫他陪著自己完成接下來的事情。
他們找到幾個鄉長和里正,叫他們把彭城的所有工匠從他們家里——有些人是從床上、酒窖中、飯館里、或農田里——統統叫起來,召集到一起,聚在彭城官邸前。
王瑩說明了現下緊急的情況,以及打算怎么修建工事,并向大家宣貫:只要肯來干活的人,無論男女老幼,都供給全天的口糧;
有婁煩坐鎮,里正和黔首們果然都聽話多了,一聽還有包吃包住這種好事,馬上積極響應起來。
然后,王瑩帶著他們沿水利工事走了一圈,給每個人指定了一個區域:木籬的活兒歸木匠,石墻的活兒歸石匠,河渠歸壯工和婦女,土圍子歸少年人,并約定了每日領取糧食的時辰和地點,新工程迅速推動起來了。
所有的彭城官員——無論是士大夫還是曹吏——全都換上短打便裝,下地充當了監工和指揮。
大嗇夫要求今天之內每個人把自己的區域打上樁、扯上繩,然后再回家,還叫大家晚上睡下之后還要想好明天的活兒怎么干。
王瑩性格開朗,又有耐心,長著一副鄰家大女孩的親民形象,那些聽不懂官話的百姓們,她就連說帶比劃的講上好幾遍,直到每個人都明白為止。
很快,匯集過來加入修建工程的黔首越來越多,到夜幕時分,沿城垣四周,閃亮的草燈就拉出了一條條點線,工匠們都在挑燈打樁,鐵匠就地點起爐火,連夜打造鐵鍬。
這種不尋常的全民徭役打亂了城內百姓的生活規律,但似乎所有人都挺高興的。畢竟有吃有喝誰不高興?
按照酈壬臣的第二步計劃,過了幾天,工事初見雛形,葛倉便派傳驛官去將周圍十幾座城邑的長官們請來參觀。
在這些長官們目瞪口呆的巡視完這些規模浩大的水利設施后,葛倉便信誓旦旦的解釋說是因為王上和相國很重視彭城的治理,不僅派了酈特使提前來查看,過幾日還要親自來視察呢!
一石激起千層浪,這個重磅消息無疑勾起了別的城邑首腦們的極大興趣,他們當中的許多人這輩子也沒有見過卿大夫以上的官員——那些牢牢掌握他們仕途命運的人,更別提王上和相國了。
他們正想再問幾句,打聽點小道消息,葛倉卻閉口不言了,轉而去說別的事情。
葛倉談到酈特使規劃的這些舉措,都是能幫助上下游的城邑一舉解決水患的工事,不僅能治理今年的洪汛,就算是來年的洪汛,不論水勢如何嚴重,都不必再怕了,這對彭城周邊的城邑也有極大好處。
他說的這倒是實情,城邑長官們聽后連連點頭,表示贊同,心想不愧是王上和相國都重視的工程啊。
大家表示想拜會這位象征著灃都意志的特使,葛倉從他們的表情上便知道他們是想打聽更多王上和相國蒞臨視察的事情,但他沒有給他們這個機會。
“酈特使忙于接駕之事,恐不能會見諸位了。”葛倉一臉遺憾的說:“待相國大夫抵達彭城,諸位可再同來嘛。”
城邑長官們面露難色,他們的確不想錯過見到相國和漢王的機會,但他們又沒參與彭城的水利工事,以什么理由來呢?
這時主簿曹吏恰好跑來稟報關于黔首們分糧食的事宜,又說從明日起要減少力役的口糧供應。
一旁的雒城城宰跑出來問:“此項工事正是要緊關頭,貴邑為何要減少口糧啊?”
葛倉一副尷尬的樣子,只說灃都派撥的粟米正在路上,還需多日才能運到彭城,于是只好暫時減少力役的口糧。
“哎,這有何難。”大家一聽,好像都自以為抓到了什么希望,上谷大嗇夫馬上站出來說:“我們借給你糧食,周轉周轉,不就好了嘛?”
“這不太好吧……”葛倉捋著胡須面露難色。
“大家都是兄弟城邑,有什么好客氣的?待王庭撥派的糧食運到,葛大夫再還給我們便是。”培城城宰也跳出來說。
這么一說,眾長官竟然都表示贊同,他們這些城邑受災都不太嚴重,每城只需借出一點糧食來,合在一起,就足夠彭城用好幾個月了。
葛倉難違眾意,只好“勉為其難”的答應了。
送走這些城邑的大夫們,葛倉心里反而后怕起來,這都是酈壬臣教給他的話術。實際上相國和漢王從來沒說要來彭城,他趕緊去尋酈壬臣,問她第三步進行的怎么樣了。
酈壬臣此刻正忙著完善水利地圖,聽到葛倉一五一十的給她講述借糧的過程,笑道:“如此甚好,您信不信,他們不僅會給你送來糧食,還會給你送來更多的人,好日后向上峰邀功呢。”
葛倉不放心的問:“酈特使,王上和相國大夫真的會來嗎?”
酈壬臣道:“這要看彭城的工事干的怎么樣了。”
葛倉問:“那彭城的工事怎樣才能干好呢?”
酈壬臣笑道:“這要看王上和相國會不會真的來了。”
葛倉拍了拍自己一頭虛汗的腦門,嘆道:“您這一計,真險啊!”
沒錯,酈壬臣這一計,叫做“以虛套實”。漢王與相國來不來與彭城的水利工事能否修好,這兩樣事是互為前提、互為表里的。
此計實在是非絕境不能用也!
酈壬臣道:“我已經向灃都呈上了兩份奏疏了,一份送進王宮里,一份送與相國大夫,加急傳報,相信不日便會有消息返回了。”
這兩份奏疏的內容,葛倉沒有看過,他絕不會想到,酈壬臣在奏疏中已經對彭城的工事項目大吹特吹一番了,虛實夾雜,文筆漂亮,寫的那叫一個情真意切,叫人不得不信。
酈壬臣推測,好大喜功的高傒不會不心動。
“可是……”葛倉納悶道:“為何要王上與相國大夫一同來呢?只要他們中的一個能來,效果也是同樣的呀。”
“非也。”酈壬臣微微而笑,道:“就是要全都來才好。那些城邑大夫們最想要逢迎的,是相國高氏,可若只有相國前來,他們反倒不會來拜謁了,因為哪個士大夫會把巴結的心思寫在臉上呢?
若只有王上來,那就也不夠。城邑大夫們自然會來拜見國君,這是肯定的,但他們絕不會真心實意的給彭城借這么多糧食和人力。”
葛倉懂了,所以是都來才好。
那些城邑大夫們就可以打著尊敬國君的旗號,巴巴的跑來彭城,實際上行巴結高氏之事。
他默默的瞧著酈壬臣,只覺得這女子心思不得了,僅僅為官三月,就懂得這許多微妙的官場道理,又寫得一手好文章,奏疏公文不在話下。
她看起來不像是什么窮苦人家出身的士人,更像是權貴之后,只有從小耳濡目染這些事情,才能熟稔拿捏到這般境界吧。
他這么想了,也就這么問了。
酈壬臣一愣,只是笑笑,道:“葛大夫抬舉在下了,在下只是一介庶民,出身微末,在齊國稷下學宮多年,專修的是縱橫之術,奇技淫巧罷了,才敢在您面前賣弄,實在是不值一提。”
淡然的神情完全不似說謊。
葛倉沒有說話,默默想著,這樣特別之人,若遇東風,必得扶搖直上。
第068章 工事(二更)
工事(二更)
暮春時節的一個半夜, 當工匠和力役們干完了一天的活兒,回去安寢的時候,彭城的官吏們還在城外臨時搭建的工棚里商量事情。
人們圍在水利地圖的四周, 這幾個月來,酈壬臣自然而然成為了他們的核心,她在為今天的工程進度做復盤, 然后再為明天的調度做安排。他們每夜都要如此集會。
曹吏是具體工事的領頭人,酈壬臣安排他們監督挖沙、夯土、供料和搬運等等事情。
在得到了其他城邑的借糧后,所有人又充分的干了一個多月, 工事進度突飛猛進,但還遠遠不夠。
就在大家都以為今天的集會也要照例結束的時候,酈壬臣忽然停頓了一會兒, 才告訴大家一個令人不安的消息:“我收到了灃都的回信。”
眾人屏息凝神聽著。
“王上已發出王命,將來彭城, 相國陪同。”
此話一出,她感到眾人一起松了口氣,甚至都有點欣喜的激動。
但一部分人依然不安,包括酈壬臣在內。王瑩問道:“王上法駕何時到達?”
酈壬臣道:“旬日后。”
眾人又倒吸一口涼氣, 有人忍不住叫起來:“才十天?我們還什么都沒干出名堂呢, 王上和相國來了,就看這?”
酈壬臣心中也有此憂慮,但為了穩住軍心,她用鎮定的語氣解釋道:“王上這次只是輕裝簡行,不用大駕的排場,所以才會這么快就到……而且, 他們是已經走到半路才發來通知的。”
“王上和相國是想來一次突然檢閱嗎?”又有人問道:“不然干嘛搞這么倉促。”
酈壬臣等這些議論聲差不多停下來,然后才說出自己的想法, 她決定不管結果如何,都要盡量使水利工事的修建狀況給王上和相國一個深刻的印象。
“彭城只是一個遠離灃都的中等城邑,不到五萬戶的黔首。”她為大家寬心道:“所以我們不必追求盡善盡美,只要能叫圣駕眼前一亮便足矣。”
“如果不能叫王上和相國滿意,由我這特使一人承擔后果,諸位只是按我的意思辦事,依本國律法,不會受牽連。”她平平淡淡的說著,面上毫無懼色,眾人被她的堅定和勇氣所感染,心境也慢慢定下來了。
基于此,她開始布置接下來十天的事情,一切為著視察做準備。酈壬臣不像某些士大夫一般清高,她很樂于傾聽并采納工匠們的意見。集會開到后半夜才結束。
酈壬臣一夜都沒合眼,到第二日一早,她已經梳理出了一套完整的方案。
地基已經挖到應有的深度,班氏和石匠們可以開始筑木籬和壘基石了。再過十日,或許一部分堤壩可以壘到高過人頭,以便工匠可以進一步封印砌墻。這樣,工事就會比現在看著像樣些,但還不夠。
酈壬臣真正需要的是再有一千名力役,但彭城的財政連雇一百人的錢都沒有,只能靠吸引臨近城邑的黔首們自發勞動,可是,到漢王蒞臨那一天,他們能湊夠那么多力役嗎?
太陽升起的時候,她和王瑩還有幾個匠人頭領一道去查看工事,并請葛倉以彭城的名義向周圍二十多座城邑捎去王上和相國十日后就要達到這片土地的消息。
她相信無論是各城的城宰還是黔首們,都不想錯過這個湊熱鬧的機會。
她又叫葛倉特意寫道,到那一天,彭城的四面大門將盡數打開,凡有樂意前來干活兒的黔首都提供充足的食宿。
巡視了一圈,直到下午太陽落山,她和王瑩都呆在工地里,雖然大家忙了一天,卻不見工事有什么起色。石壩才升到地面的高度,土圍子還是低矮的土堆,木籬地段空隙還很多。
她們轉完一圈之后,酈壬臣問工匠們:“十日后,我們來得及完成計劃嗎?”
工匠們有的說:“天氣越來越熱了,大家沒精神,干的就慢。”
另一些工匠補充道:“百姓的餐食也越來越少了,后面幾天肯定干的更慢。”
“照這種速度不成。”王瑩聽了一圈后,問:“就沒有加速的法子嗎?”
這時候,擅于做橇車的班氏女兒站出來說話了,她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子,有著齊國人特有的靈巧性情,還做得一手好木工,那些橇車就是出自她和她母親之手。她說:
“通常,活兒要是干得快,必然干得糟。”
其他人閉口不言,算是默認,酈壬臣考慮了片刻,卻說:“那我們就干得糟些,要怎么弄?”
班氏女子想了想道:“現在,咱們是叫石匠砌墻,叫木匠豎籬,叫力役挖土,叫水曹開渠,各司其職,對吧?這樣子活兒干得好,但是慢。”
酈壬臣點頭,班氏女子就繼續說:“所以,您想要快一些,便調木匠去砌墻,調力役去豎籬,調水槽挖土,調石匠開渠,等這樣調配順了以后,再要求他們加快速度,他們本就不明白手底下活兒的細節,說快便也能立馬快起來,只是最后的結果可能不好,那樣的工事糟透了,只能看個樣子罷了。”
“我明白了。”酈壬臣道:“現在起,就這樣辦吧。工事暫且糟糕一點也沒關系,日后重新加固就是了,可要是相國大夫沒有看到令自己滿意的場面,那我們就永遠也沒有修建這項工事的機會了!”
她發出這樣的指令,工匠們就立刻照此執行去了。
日子一天天飛逝,堤壩升高了,河渠挖深了,木籬逐漸合攏了,整個水利工事一天比一天壯觀了。
若不拋開看看,絕對瞧不出其中有什么缺點。
酈壬臣和彭城所有官員謹慎的靜候著,現在只等那最后一搏了。
* * *
漢王蒞臨的當日,黎明。
酈壬臣和別的大夫們早早起來查看工事,確保漢王樞和高傒今天不會看到什么豆腐渣工程的痕跡,他們在黎明的暗色中行色匆匆。
暮春的好天氣和漫長的白晝幫了彭城大忙,酈壬臣計劃的部分大都完成了:
城邑北端的河渠已經建好了,可以直接從上游放水分流了。南邊的堤壩已經到了應有的高度,遠遠看去,很難想象這是不到一月筑成的。
班氏母女拿出了看家本領,已做好足夠的吊土器械和運石裝備,可以讓幾千人不停歇地繼續剩下的工事,只要有這么多人齊上陣,絕不會斷工。
此外,望都河下游河邊堆滿了順流漂來的伐下的木料,這些材料都要抬上堤壩的陡坡,運到工地,形成一個來來往往的循環勞作的場面。
這都是可以預料的展示成果,至于不可預料的那部分,就要看其他城邑黔首們的意愿了。
酈壬臣就著黑天布置最后的任務——誰來負責砌東墻,誰來負責運沙土,誰來吊石塊,誰來攪灰漿,哪些人組織百姓夯土,哪些人去接待王駕……
“我們要讓王上與相國大夫看一看,我們的工事已進展得多快了。”酈壬臣以一種胸有成竹的口吻說著這些安排。
她講完這些后,又有幾個功曹補充了一些技術問題:
“大壩側面的石料可以選難看的,但頂部的石料必須方正整齊,因為是砌在上面的,人人可以看見的,說不定王上會有興趣登上去看一看,所以要選技術最好的石匠做那一塊的工事……”
諸如此類的提議又說了很多,工匠們全都一一記下。
他們說話的時候,酈壬臣和其他大夫們都在一邊默默聽著,不插話。
兩個月來,人們發現酈壬臣這位京官一點官架子也沒有,甚至很敬重吏員和工匠,更不會對百姓頤指氣使。但到了該樹立威嚴和自信的時候,她也一點不馬虎,更別提她還有個絕頂聰明的腦瓜,什么問題都能想出計策來應對。于是人人敬服她的為官魅力,雖知她平易近人,但也絕不敢忤逆她。
大家又協商了一小會兒,其中不乏幾個泄氣的人出來找茬,但是酈壬臣都平復了他們,眼看將要日出,酈壬臣適時的把握住節奏,結束了這最后一次集會。
太陽升起的時候,蘇醒的黔首們又聚集到水利工事附近,王瑩和葛倉安排今天的飯食,分量比往日多了一倍,叫他們全吃的飽飽的。
早飯后,活動就全面展開了,年輕男女們各司其職,賣力干活,老人們為大家煮粟粥,準備中午的吃喝,小孩子們也拉來跑腿,傳送消息。上到八十歲的老婦,下到七八歲的兒童,誰都知曉,今天是不同尋常的一天。
官吏們也在塵土飛揚中四處奔忙,王瑩不停地在工地上到處走著,心急火燎地督促著進度。
酈壬臣要確保工事的不同區段接茬的地方要嚴絲合縫。還要不停地解決從四面八方匯報來的新問題。
所有的官員都按照她前一天的囑咐,保持笑容滿面,鼓勵著來往的工人,沒人冷臉打罵下人。
在一片繁忙又有序的熱鬧場面中,酈壬臣一直沒有聽到從其他城邑傳來的消息,不禁有些著急,不過她并沒有表現出來。
太陽升到了清澈湛藍的天空,這將是個大熱天,她吩咐廚師們多備清水,還要加上一點鹽進去,在這種天氣下,干重活兒的人容易口渴,她可不想讓他們在這個節骨眼上犯困。
過了一會兒,約莫巳時的時候,一伙陌生人從彭城敞開的大門走了進來,酈壬臣滿懷希望地看著他們。他們人數不多,但也許后邊還會跟來一大群人呢?
她甚至親自迎了上去,那些黔首們先走到分發米粥的地方,舀粥的小吏很不悅的瞅了這群人一眼,酈壬臣卻大方的予了他們每人一大碗。
王瑩聽到動靜也走了過來,問:“你們從哪里來?”這些人此時正咕嘟咕嘟地喝著米粥。
“從雒城來。”其中一個一邊用袖口擦嘴,一邊回答。
這是個好消息,王瑩與酈壬臣對視一眼,果然有別的城邑的人愿意來干活。要是運氣好的話,可以指望光雒城就再來幾百個人。
“你們一共來多少人?”王瑩緊接著問,邊問還邊朝城外張望。
那人聽了這個問題感到很奇怪,“就我們幾個啊。”他回答說。
王瑩:“……”
日頭越來越高了,城外一直沒有傳來王駕的消息,也不知到底幾時會來,派出去的傳令官也沒有回來的。
在接下來一個時辰里,陸續有黔首們稀稀拉拉的走進大門,到半晌午時,總共有七八十個黔首走進來。后來,就不見再來人了。
王瑩嘆了口氣,走開到一邊去了。
酈壬臣為自愿來工作的人一個一個安排工作,把他們分配到合適的位置上去。她仔細分辨這些人的類型,那些懂一點技藝的黔首,她就給他們單獨分一塊活兒,叫他們領著一批人干,而那些什么也不懂的人,則用來充力役,干些不復雜的活兒。
十里八鄉的黔首們聚在一起,一邊干活,一邊吵吵嚷嚷的聊天,盡管危險的情勢就迫在眉睫,但到處都洋溢著一種歡快的氣氛。所有人齊心協力,如同過節一樣。百姓們似乎忘記了這次活動可能會面臨的一敗涂地。
中午時分,吏員敲響了磬鐘,大家收工吃飯。百姓們大快朵頤,官員們卻高興不起來,雖然裝作高興的樣子,但一口飯也吃不下。
功曹們點數著人數,報給酈壬臣,酈壬臣又去巡視堤壩了,聽著別人的稟報,她一言不發的看著大壩側面半干的石墻,石墻已經砌好了最下邊兩層石頭,準備砌第三排扶垛了,她朝上瞧了瞧剩下的十幾層空當,灰心地想,也許這壩永遠也砌不完了。
他們還需要很多很多的人,她想要的是在高傒到來時,工地上是一派忙碌而高效的景象,而不是這么些零零碎碎的小場面。
吃過午飯,喝飽了足夠的淡鹽水,黔首們又回到各自的位置開始干活了。酈壬臣也回到自己的位置,過了一會兒,正當她忙著解決某個問題的時候,突然聽到遠處有人叫她。
“酈大夫!”
現場人多嘴雜,她朝混雜的人群望了一眼,沒捕捉到什么特別的人,就低下頭,可是那聲音卻不罷休,又拼命叫她。
“酈大夫!酈大夫!”
酈壬臣這回終于找到了發聲的人和地方——只見大嗇夫葛倉正在彭城的一個城樓上用一種很不雅觀的姿勢踩著梯子,保持著平衡。
酈壬臣吃驚的走過去,用平靜但送得很遠的聲音說:“葛大夫,您這是在干什么?快從墻上下來。”
但她沒想到,這個前段時間還保持著士大夫儀態的三十多歲的大男人卻固執的待在墻頭上,沖她叫著:“酈大夫,快過來,看這個!”
酈壬臣走到了墻根底下,心想葛倉這可不行,新來的人對彭城的官員會有不良印象的,但她不禁好奇是什么引得葛倉激動得忘了應有的舉止。
“葛大夫,請您下來講吧。”
“不行,您得自己看!下官想叫您看看這一幕!”葛倉依然激動。
酈壬臣悄悄咬了咬牙,走了過去,心道他最好有充分的理由才這么要求她的。
她照著他的要求做了,走過一片馬廄前的泥地,跨過一道矮墻,再一腳踏上梯子,顫顫巍巍的爬上去。
這是彭城內最高的一處地方,比衛兵巡邏的崗哨都要高得多,酈壬臣好不容易爬到頂了,低聲問:“您這樣做是什么意思,您知不知道我……”
然而她的話還沒說完便戛然而止了,眼前的一切叫她震驚的說不出下半句來,只能目瞪口呆的望著。
順著葛倉手指的方向望過去,越過村舍的屋頂和河流,在那四野起伏的大路盡頭,蜿蜒的黃土路上密密麻麻地布滿了人群,數也數不清的人,全都朝著彭城而來。
酈壬臣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解道:“這是怎么回事?”
接著,很快,她就反應過來了,這些當然是從四周城邑來的黔首們!
她的心突突地跳起來。葛倉在她旁邊大聲道:“看看吧,一定有一千,不,兩千,甚至還要多呢!”
“是的。”酈壬臣激動的嗓音微微顫抖,“他們到底是來了。”
酈壬臣已經不記得她還要說道大嗇夫儀態的問題了。他們眼睜睜的看著人群擠滿了大路,直到跨過吊橋,從城門外涌進來。
第069章 酈河(三更)
酈河(三更)
酈壬臣和葛倉快速爬下城樓, 這些密密麻麻的不速之客們在工地外圍打轉,一邊喝粥,一邊等著有誰給他們派活兒了。
她快速走了過去, 投入調度。光高興還不夠,她得在最短的時間內讓這些人派上用場。
“來!”她朝王瑩和葛倉道:
“把官吏們都召集起來,每人分上一撥人, 按批次分活兒。
告訴廚師盡量多熬些粥,有多少熬多少,多備水!
叫匠人們多做些運土的籃子和木畚, 鐵匠們也快快敲打起來,我們要更多的耒耜和鐵鍬!對了,還有橇車……
我們要在王駕和相國到來之前, 讓所有這些人都干起活兒來!”
接下來的一個時辰里,酈壬臣簡直忙得暈頭轉向, 腳底下都要擦出火花來。
廚師長慌張的跑來和她說:“現有的灶臺只夠準備一千人的飯,可是這里看來至少已經有五千人了,怎么辦?”
酈壬臣吩咐在工地邊上就地架起一口大鍋,生灶煮飯, 又叫曹吏去城中各個里正家里借廚房, 臨時用用。
廚師長剛一離開,又有更多一堆人帶著更多問題來找她了,她忙里忙外的部署勞力,叫這幾千號人從毫無秩序變成井然有條。
工地的勞動氣氛非常熱烈,人聲喧嚷,塵土飛揚, 夯土揚起的黃沙比人都高,大家拼命的奔走, 拼命干活,正是半下午時分,烈日當頭,所有人都揮汗如雨,赤膊上陣。
正在酈壬臣繁忙的發號施令的當口,有人在她后肩上輕輕拍了一下,柔聲道:“酈大夫,您能為我分一會兒神嗎?”
這聲音禮貌又文雅,帶著一股灃都人特有的矜持腔調,酈壬臣回頭去看,原來是王宮大侍長聞喜。
她心頭一驚,什么人到來了已不言而喻。
酈壬臣放下手里的東西,轉過身來,便看到了蒞臨的全體人員:
他們全都騎著馬,衣著華麗,身上和臉上纖塵不染。一叢人簇擁著最中間的漢王,相國高傒則在她副手的位置。
劉樞一身行軍的裝束,身穿方領魚鱗甲,頭戴武冠,腰束犀牛帶,腳蹬翹頭靴,手扶劍柄,端坐馬上。
此時,她正張開那雙炯炯有神的鳳目,驚奇的看著周圍的景象。她一旁的高傒也坐在馬上,神色淡漠的看著彭城的一切。
酈壬臣觀察到它們派出去的傳令官都被留在了漢王隊伍里,看來是漢王有意扣留,想出其不意的到來。
酈壬臣走到漢王馬前禮拜,漢王卻道:“不必了。”她微笑著,用一種年輕人特有的靈活又灑脫的動作下了馬,扶起酈壬臣。
劉樞一下馬,身后的人便也齊齊跟著下馬,她道:“除了城宰與大嗇夫,叫其他人也不必過來了,都各自忙各自的吧。”
“唯。”身側的聞喜立馬去傳遞了這條王命。
于是現場的熱鬧氣象在凝固了一小陣之后,又很快恢復了喧騰。許多人甚至都不知道他們的王上已經來了,就被通知繼續干活了。
王瑩和葛倉來見駕,他們現在都和酈壬臣一樣灰塵撲撲的,從鞋子上到臉上都是泥點子,劉樞依然笑著免了他們的禮,至于那些從別的城邑趕來的長官們,她只象征性的點了個頭。
“看來寡人派你來對了呀。”劉樞在一行人的陪同下邊走邊笑道:“果然如酈卿奏疏中寫的那般。”
酈壬臣從漢王愉快的表情中竟然出乎意料的看到了一種贊許的尊重,這是她在其他君王臉上從未見過的一種表情。
她恭敬的說道:“這些都是彭城城宰與大嗇夫做的事情,臣只是略微監督罷了。”
雖然眾臣都建議漢王進城去歇息,但她執意走進工地深處看看,帶著一種從未見過的好奇神色左顧右盼。
她打量著四周數千名干活兒的百姓,問了王瑩與葛倉一些問題,平日里能說會道的倆人此刻都有點緊張的拘謹,磕磕巴巴的作答了,這是他們作為基層士大夫首次面見君王,怎么能不緊張、不激動呢。
好在劉樞沒有計較這些細節,依然對他們的回答很滿意,大手一揮便給了賞:“善,彭城令與大嗇夫愛民善治,各賜金五百斤,錦緞千匹,玉箸一對。”
兩人激動的謝過王恩,退后去了。
劉樞又向高傒道:“如此人才,竟還是十五級俸祿的大夫,待來年察舉選拔,不該好好升遷重用嗎?相國以為呢?”
高傒擺出一副憨厚老實的樣子,笑道:“老臣自然要好好查驗,為漢室拔擢最好的人才。”
話說的挺漂亮,但來年升遷名單上有沒有那兩位,就不得而知了。
劉樞四處走著,看著,渾不在意干凈的華服被灰塵所染,她走到哪一處,酈壬臣便為她介紹到哪一處,她見到壯工們在她眼前來來回回的搬運石料,一名石匠正在砌墻,那過分熟練的動作叫她好奇的停下腳步。
只見那匠人鏟起一鏟灰漿,抹在墻上,利落的用瓦刀把灰漿抹平,再把新的石磚放上去,刮去多余的灰漿。他在放石塊時,會瞄準兩頭扶垛間扯直的麻繩來測水平,保證一面墻都在一個水平面上。
劉樞注意到,石塊的上下兩頭很光滑,而露出的灰漿也同樣平整,整個過程眨眼間就漂漂亮亮的完成了,這使她很有興趣,就問酈壬臣其中的道理。
酈壬臣道:“這個還是叫他本人來為王上作答吧。”她走過去拍了拍那匠人的肩頭,與他說了,他憨厚的轉過身來。
“嗯……石頭上下是不能直接挨上別的石頭的,”那工匠規規矩矩的回答說,“要用灰漿隔開。”
他有點不知所措,一時間竟忘了說“回王上的話”之類的句子。
“石塊為什么不能接觸呢?”劉樞問,臉上并沒有不悅的表情。
匠人道:“會造成石塊裂開的。”
他緊張的咽了下口水,開始解釋:“就像……如果人踩在薄薄的石板上,很容易會踏裂石板,但如果在石板上鋪一層木板或者毯子,就可以在上面隨便走、隨便跑,也不會把石板踩壞,因為木板或毯子把重量分散了,灰漿也是起到這個作用。所以蓋三層以上的石墻,都要抹上灰漿。”
他講完后又小心翼翼的看了酈壬臣一眼,不知道自己說這么多的話合不合適。
劉樞愉快的笑了笑,點點頭道:“寡人還從來沒聽過* 這個道理,看來石匠也是個蠻有意思的行當,你很不錯。”
漢王一通贊許,又揮揮手,賞賜了這個匠人好些布匹和酒肉,便走開了,石匠呆呆地杵在地上,仿佛還在夢里。
路過木匠的地盤,劉樞又問起橇車的事情,酈壬臣便找來班氏女子為她解答,劉樞又笑呵呵的直接賞了班氏小女一個功曹吏員的職位;
路過水曹附近,劉樞又興致勃勃地聽起了水利開挖的事情,同樣也留下豐厚的賞賜;
路過夯土堤壩,她自然也不放過筑壩填土的道理知識。
一群人就這么跟在劉樞后面,一路走,一路問,劉樞像個散財童子似的,一路賞賜過去,臉上掛著和煦的笑容,那是全然不同于面對群臣時候的冷若冰霜的。
很少有灃都的貴人們會對這些下層黔首的活計手藝感興趣,但劉樞似乎樂此不疲,她帶著一種年輕人特別的求知欲了解這一切。所過之處,都激起了一波不大不小的漣漪,百姓們有時會停下手里的活兒,抬頭看著那一群珠光寶氣的人物在泥濘中挑著路走。
最后,他們走到堤壩的最高處,這里可以俯瞰整個水利工事的全景,一眼望去都是熱氣騰騰的忙碌場面:
力役們帶勁的挑著裝滿黃土的擔子來來往往;
石匠們賣力的砌墻;
泥匠們攪和著大桶里的灰漿;
木匠們哐當哐當捶打著木樁;
鐵匠們粗壯的胳膊揮著鐵錘,加高爐火,弄出很響的聲音;
小孩子們跑來跑去傳遞信息,老人們為壯工送上淡鹽水……
酈壬臣便在這時展開了水利地圖,指點著遠處為漢王講解這次工事的原理和起到的作用,并告訴諸位從灃都來的大夫們,一旦完工,這將是一個能夠永久解決望都河下游春汛水患的工事。
劉樞站在高地上,聽著,看著,鼻腔里聞著灰土的氣息,腳踏著這片踏實的泥土地,她感受著這一切,許久不語,眼中有一抹酈壬臣看不懂的感慨之色。
“這一切都是酈卿到來后才起的變化吧。”劉樞緩緩道,“寡人念著,這條新的河渠,便叫酈河吧。”
酈壬臣驚訝之余也只能跪拜謝恩,史官們默默記下了這一切。
隨后劉樞又順手將帶來的幾千車糧食和上萬貫銅幣全都賜予了彭城。
劉樞眼中的感慨之色不變,下達這些命令的時候,她甚至都沒去看酈壬臣,因為她好像第一次嘗到了做君王的意義。
她的目光一直落在下方的黔首們身上,喃喃道:“是你讓寡人明白,擁有這樣的百姓是寡人莫大的驕傲。”
第070章 相國二試酈壬臣
相國二試酈壬臣
深夜, 空氣中還浮動著慶功宴后的酒氣,所有人都酣然入睡,好像打了一場大勝仗。
相國臨時住處的燈卻一直亮著, 等酈壬臣忙過一切趕來的時候,甚至還要排隊,早就有很多人在她之前來了。
這畢竟是無數人渴望偷偷巴結的高氏相國啊, 酈壬臣的嘴角扯出一抹嘲諷。
她表現的像個虔誠的門客那樣,焦急的等在門外,一個時辰后, 終于輪到她了。
“相國大夫一路辛苦!”她神色局促的坐在窄室里,奉承道:“下官已經安排驛站連夜修繕,明日一定為您安排一間寬敞的別館。”
彭城的條件實在落后, 唯一一座還算舒適的院子已經給漢王用了,按照禮制, 相國和其他大夫們只能去住簡陋的小屋。
高傒坐在麥草鋪就的坐墊上,打量著酈壬臣唯唯諾諾的舉止,心里莫名松了口氣,笑道:
“想不到短短三月不見, 酈大夫竟做出這么一樁大事來, 叫老夫刮目相看呢。”
“哪里,都是相國大夫安排的好。”酈壬臣垂下頭,“您說只要小臣在王上身邊呆穩了便會考慮啟用小臣,小臣可是聽進去了。”
“哦?是這樣嗎?”高傒皮笑肉不笑的說:“以今日所見,王上確實很滿意你,怎么樣?圣寵殊榮, 很快意吧?”
酈壬臣聽出了畫外音,就道:“正本溯源, 這都是相國賜予的機會,若沒有相國,小臣此時還不知在何處落魄呢。”
她從袖中取出一疊竹簡,雙手呈上,“小臣愿獻上一份薄禮,以謝相國。”
巴結就巴結,竟然還想出這么個冠冕堂皇的理由,酈壬臣自己都為出口的話感到不齒,但她明白,高傒就好這口。
送禮是個大學問,有些人就喜歡別人直直白白的送,有些人則喜歡把它包裝成等價交換。
以高傒的性情,你直接送禮給他恐怕他還會擔心欠你一個人情呢,所以,聰明的方式是將送禮送的像“還禮”一樣,徹底讓對方心安理得,沒有后顧之憂。
其次就是送的禮能不能送到對方心坎上去了,高傒這一晚上已經拒絕了太多的金銀珠寶,那些東西在他看來都是送禮人愚蠢的憑證,不僅不會增加好感,反而會打破他苦心經營的“節儉樸素”的光輝形象。
他慢慢悠悠展開酈壬臣給她的竹簡,一片一片翻過去,這是一封名單,里面記載著彭城所有士大夫和吏員的名字,以及臨近幾個城池高官首腦們的名字,在名字的后面,詳細的記錄了他們的性情、喜好、為人特征、社交圈子、站隊情況。
三個月,足夠心細如發的酈壬臣對他們有全面的了解。可是這些信息有什么用處?堂堂相國干嘛要去了解這些基層官員的喜怒哀樂?
高傒的表情給出了答案:簡直太有用了!他幾乎心花怒放,這些看似平平的竹簡里,都在向他透露著一個信息,那便是——哪些人是他這邊的人,哪些人不是,哪些人可以成為他的人,哪些人永遠也不可以。
該提拔誰,不該提拔誰,不是一目了然嗎?
高氏的掌控力可以更深的向下浸透,而且輕輕松松。
“酈大夫有心了。”高傒默默收起了竹簡,笑得滿意。
酈壬臣恭敬道:“禮太輕,承蒙相國看得起。”
她悄悄松了口氣,高傒對她的第二次試探,應該算是過關了吧。
高傒不禁感慨道:“若老夫所有的門客都能像酈大夫這般叫人省心,該有多好。日后,酈大夫可要更加盡心的為王上獻忠啊。”
“這是自然,小臣明白您的意思。”
為王上獻忠,便是進一步取得漢王的信任,并且把一些關鍵信息及時透露給高氏的意思。
待到酈壬臣走出來,剩下排隊的人也一律被相國府遣散了,高傒已經得到了最好的東西,對其他人的禮物當然提不起興趣了。
初夏的蟬鳴聲此起彼伏,酈壬臣沒有回去安寢,而是走去了另一處更加破敗簡陋的茅屋。
“夫子!”驚從草甸上跳起來,喜道:“您怎么來了!”
酈壬臣低頭邁入屋內,笑道:“我怎么不能來了?讓我看看你做郎官這幾個月都發生了什么?……呦,長高了嘛!”
自從上一次靶場比試之后,漢王對驚青睞有加,在返回灃都的時候便授她了個郎官做,呆在護衛的隊伍里,日夜接受訓練。
“小人過得很好。”驚簡單答道,臉上帶著一絲靦腆。
“看來王上待你不錯。”酈壬臣攏了一堆草桿,在上面坐了,抬眼就見一個婦人端著熱湯從里間出來,驚訝道:“咦?田姬,你怎么也來了?”
田姬將熱湯捧給她吃,正要說話,驚就搶在前頭道:“還不是不放心夫子,聽說我要隨王駕來彭城,她便說什么都要來。”
酈壬臣接過熱湯,嘗了一口,無奈笑笑,此次她來彭城出使,想到情勢必定復雜,條件必然艱苦,又念著田姬年紀大了,身體不好,便將她留在灃都,做些別的事情。
酈壬臣拉了拉田姬的手,像安撫母親那般拍拍她手背,笑道:“我在這里好得很,你們都放心,對了,我交代你灃都的事查的怎么樣?”
田姬嘆了口氣,上下打量著道:“小主人,您瘦多了!您要隨我們回灃都嗎?”
“這要看王廷安排了。”
“那我這次算來對了。”田姬講到:“小人在灃都打聽到一些事,正想和您商量,小人查到當年歸氏流放斬首的名冊里,缺了好些人。”
酈壬臣的眼光一寒,“哪些人?”
田姬道:“大概有五六個,都是各院的家丁或侍女,您肯定不認得,我倒是有些印象。”
“果然什么事都是從內部開始潰敗的。”酈壬臣嘆道:“從微處入手,是高傒的作風。這些人還能找到嗎?”
田姬道:“在灃都是很難了,不過小人可以試試。我一個老婦,看起來也沒什么威脅,我有一手繡花的絕活,幾個月下來,也算小有名氣,經常上各位大夫的府中為他們縫補,東打聽,西尋摸,還是知道了一些事。”
酈壬臣點點頭,田姬曾經是太師府邸中最高一等的家廝,有一門拿得出手的技藝,外加靈活處事的心性,探查消息自然是不在話下的。
隨后,田姬便一五一十的將自己探查的情況都說了出來。
酈壬臣一面聽,一面聯系起來,結合最近自己查到的關于雒城的往事,在腦中做判斷。
“七年前那場傳進灃都的瘟疫與兄長在雒城治療的并不是同一種病。”
她輕描淡寫的放出這個重磅炸彈,叫田姬駭然失聲。
“您怎么知道?”
“雒城的史志中存有一份檔案,錄入了當年那件事以及兄長開出的藥方,兄長叫雒城百姓投在井水中用于治病的藥方明顯是治療寒癥的,而后來在全國大肆傳播甚至傳入灃都的疫情卻是一種溫病,這個王庭的太醫署有詳細記載。兩種疾病的發病特征也有所區別。”
“所以說是完全不同的兩種病癥!”田姬激動的險些忘了控制音量,“燦大夫是被冤枉的!”
酈壬臣伸出手輕輕拍了拍田姬的后背,好叫她平復心情,“現在說冤不冤枉的還有什么用呢?況且歸氏被冤枉的遠不止這一件事啊。”
此時酈壬臣的神情堅定而鎮靜,哪還有半分面對高傒時的畏縮?
“田姬,振作起來,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做。”
然后她開始細細囑咐田姬等過幾天回去之后再特別關注哪些人、哪些事,一件一件安排下去,田姬也收拾好情緒,一一記在心里。
不料驚突然插進話來,說:“哪有再等幾天啊,王上明早就回宮了。”
“如此急?”酈壬臣愕然,“一定是發生了什么不得不回去處理的事。”
但具體是什么事,就不是驚一個小小郎官能知道的了。
酈壬臣想了一會兒也沒有思路,便作罷了。
“你覺得王上為人如何?”酈壬臣忽然問驚。
驚答道:“小人覺得王上雖然嚴厲,不近人情,但處決事情還算公正。”
田姬不禁搖頭失笑:“你這小女孩膽子挺大,叫你評價當今王上,你還真敢一本正經評價起來了?”
驚小臉一紅,不知道該怎么答。
酈壬臣也笑笑,“無妨,不說出去就好了。”她定定的看著驚,“不過,你真的覺得王上不近人情?”
“那當然,她整天冷著一張臉,誰也不看一眼。”
酈壬臣又是一笑,“那么,你這幾個月可受過什么欺負?那些打彈弓輸給你的郎官們,他們可都是良家子出身,有沒有擠兌你?”
“沒有。”
“你一個新來的,那些老侍從有沒有刁難你?”
“沒有。”
說到這,酈壬臣與田姬相視一笑,繼續說:“好,那么你想想,如果無人特意關照,這些事憑什么不會發生在你身上?”
驚張大了嘴,吃驚的說不出話來。
她不笨,已然明白了。
“是王上……原來王上一直在照看小人。”
酈壬臣見她懂了,就不再多言了。
她輕輕嘆了口氣,喃喃道:“王上是心細之人,也是心熱之人,從小便是。”
酈壬臣從袖中拿出一疊竹簡遞給驚,“將這卷名單悄悄交到王上手中,不被任何人發現,可以做到嗎?”
“保證做到!”驚鄭重其事的點頭。
高傒絕對想不到,酈壬臣會一筆一劃的將名單謄抄兩份出來。
同樣內容的名單,交給不同人的手上,也會有不同的用處,利益往往是把雙刃劍,就看誰是執劍者了。
她對驚說:“既然你已經做了漢民,當了郎官,便要忠于君王。”
“忠于漢王?”驚從沒想過她這個郎官能做得長久,更沒想過有生之年要忠于第二個人。
“沒錯,像忠于我那樣,忠于漢王。假以時日,你會知曉,忠于她比忠于任何人都劃算。”
畢竟,也許大仇得報之日,便是我生命終結之時了。
她咽下了這后半句話,沒有說出來,起身離開了茅屋,在黑夜中像一縷白煙一樣飄然而去。
在酈壬臣的心里,自己本就是從地獄里僥幸爬出來的孤魂,上天叫她多活這么幾年,一定是為了讓她來替家族雪恥,她實在想不出,除此之外她現在的人生還有什么別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