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坊間傳聞
坊間傳聞
酈壬臣三人在灃都住了三日, 也沒有找到能夠覲見王宮的門路。從前,漢王庭總會對外開放一條直接提出意見的通道,那些沒官沒品的士人可以借此直接向王庭提出自己的政論, 以博得漢王的賞識。
先王在世的時候,有許多名臣猛將都是由這條路晉升上去的。依照漢律,無論是黔首還是士人, 無論是商賈還是囚犯,都可以走直覲的方法,如果言之有益, 漢王將大大獎賞,可如果言之無理,不堪大用, 也將會受到重重的處罰。
因此,直覲是最快的一條路, 但同時也是最危險的一條路。或榮或辱只在一錘定音。
通常來說,若非對自己的才識極有自信,且對當世的王上極有信心的人物,是絕不敢直覲的。
不過令酈壬臣萬萬沒料到的是, 如今漢國連直覲的通道都給關閉了。
雖然她并未想過一上來就挑戰直覲的方法, 但這條門路存不存在,卻是一件漢國的大事。
這么多年過去了,看來一切都變了。
作為一個遠自齊國而來的士人,她無名無財,想要在漢國尋找一席之地很困難。
最穩妥的方法是參加一年一度的士人考量,然后被擇優舉薦到所在的郡縣, 從基層小吏做起,一步一步熬上去, 她估摸著等自己熬到京官的時候,恐怕得十幾年以后了。高傒那時候有沒有壽終正寢都未可知呢。
不行,這太慢了!
另一條路,便是通過三公九卿引薦,直接在灃都扎根,接觸政界名流。這雖然很快,但大多數時候要靠運氣,伯樂可不是想找就能找到的。
她首先在腦海中想起幾位大夫的名字,都是先父生前的好友或者提拔過的后輩,他們的處事方式和政治主張大都與先父類似,如果去這些大夫的府邸毛遂自薦,那么被他們相中的概率會大大提高。
可是,經過她們這三天的打聽詢問,這些大夫要么已經過世了,要么早在七年前便被投入大獄,身沒爵削,家族覆滅。
高傒,還真是寸草不留呢。
怪就怪她酈壬臣現在還不是名滿天下的名士,不能像她的老師酈夫子那樣,無論走到哪國都能受到國君的親自禮遇。雖然她在稷下學宮時被人交口稱贊,但那樣的程度遠遠無法輻射到漢國來。
她原本的計劃是先在齊國蟄伏幾年,積攢名聲,再到漢國來,那樣事情便會好辦的多。可是現在,齊王一句“若不能用,則必殺之”的密令,叫她不得不早早逃離齊國,保命要* 緊。
一路走來都是計劃趕不上變化,但酈壬臣不會慌了手腳,她還有最后一條路可走,只不過,那也將是最痛苦的一條出路。
“田姬,你說……”酈壬臣的聲音平靜如水,可出口的話卻叫田姬差點震驚的暈過去,“你說,我去做高傒的門客好不好?”
田姬的嗓音有些微微顫抖:“主人,一定要這么做嗎?”
做仇人的家臣,會是什么感覺?
酈壬臣垂下眼皮,“如果一定要做的話,我會做的!”
“還有沒有其他法子?”
“我在想。”
漢國的冬天像是沒有盡頭,從驛館的小窗看出去,外面冰凍一片,只有幾個茶攤冒出裊裊熱氣。
田姬皺起眉頭,她們攜帶的錢財,容不得繼續虛耗下去,必須快點有所行動,何況,又多了一個吃飯的人。
驚站在墻角,默默琢磨著她們兩人的話,沒有多問,只站出來突然道:“夫子,要出去喝碗熱茶嗎?”
酈壬臣笑笑,“也好。”
酈壬臣畏寒,一到冬天總會做噩夢,每次都要喝碗熱茶暖身子。這些是驚慢慢了解到的事情。
驛館旁邊的茶館午間很熱鬧,有說書人連唱帶跳的講故事逗茶客開心,氣氛高漲。
三人去聽了一耳朵,故事講的是相國高傒的英勇事跡,譬如相國大夫十幾年前如何智勇雙全擊退鄭軍啦,如何設計奪回狹陘關啦,生活如何簡樸啦,任職如何忠誠啦等等。
酈壬臣不大喜歡如此喧鬧的環境,只站住聽了兩耳朵故事,便走開了。
漢國有嚴格的禁酒令和宵禁制度,黔首除了每年固定的三日外,其余時間一律不準飲酒。這三日分別是:冬至日,除夕日,以及當今王上的圣誕日。
所以灃都城里找不到一家酒肆,但是茶館卻鱗次櫛比。
酈壬臣另選了一家茶鋪,進去坐下,驚和田姬也跟進來坐下,抬眼卻看見一個有點熟悉的女子正好坐在鄰案,那女子一身麻色棉袍打扮,看來也是個士子。
酈壬臣的目光碰巧與之對視,在對方的眼里也看出了同樣的情緒。
最終還是她先開了口:“敢問閣下可是……在齊國稷下學宮參與王霸之辯的辯士,王瑩王大夫?”
“正是!”王瑩又是驚奇又是欣喜,“在下字米晶,酈夫子不必客氣,稱我表字就好。”
說話間,兩人都站起來,對揖一禮。
王瑩走過來坐到了酈壬臣這桌,熱切說道:“酈夫子自齊國遠道而來,這頓茶飲,便當在下請了。”
“米晶大夫怎么會認得我呢?”酈壬臣頗為意外:“在下并未參與那次辯論。”
王瑩笑道:“以酈生在稷下學宮的名頭,還需要參加什么辯論才會有人認得你嗎?在下只在稷下學宮呆了半月,就已經無數次聽到您的赫赫高名了!”
她說話有些激動,聲音略微大了點,引得幾個茶客朝這邊看過來。
漢國不像齊國,并不重視什么學宮士人,更不會因此而高看你一眼,所以王瑩見到酈壬臣表現得這么激動,在周圍其他茶客看來是有點舉止奇怪的。
“米晶大夫謬贊了。”酈壬臣有點尷尬的笑笑,小聲客套道:“在下曾觀看過您的辯論,您所說的王霸并用的論點也叫在下耳目一新,在下還記得您說‘以德兼人者王,以力兼人者霸,古今一也。二者并之,天下可安’,實在是難得的高見……”
茶傭上前來為她們幾人倒茶。酈壬臣和王瑩你一言我一語,煞有介事的輪番進行著齊國士人之間常有的“廢話切磋”,寒暄了老長時間才停下來。
驚在旁邊聽的一愣一愣的,感覺什么都沒聽明白,又感覺她們好像其實也沒聊什么要緊的話。
田姬忍不住偷偷笑笑,戳戳驚的肩膀,悄悄附耳對她說:“夫子他們在齊國時,士人之間開場白總是這樣的,都是些虛禮,隨便聽聽便好,不必較真。”
王瑩雖是漢國人,但似乎非常向往齊魯士人們的那種“高級”生活狀態,拉著酈壬臣一寒暄起來就沒完沒了,茶過兩巡,她們才算終于聊完了那些廢話,開始講點有用的東西。
“酈夫子現下在何處高就?怎么突然來到漢國?”
酈壬臣苦笑道:“在下還不曾有一官半職,不過游士一個罷了,夫子可不敢當。”
王瑩仿佛覺得不可思議,“怎會如此?以酈生的才識,若在齊國,齊王必厚遇之啊!”
酈壬臣又是苦笑,齊王是一回事,齊國公子臼又是另一回事了,以公子臼的胸懷,未必能容她,況且父子倆還惦記著要殺她。
她不想多提這個話題,就問道:“米晶大夫近來如何呢?”
王瑩拍拍腰間拇指大小的銅印,嘆氣道:“哎,還是那樣唄,莽蒼小士而已,不堪大用。”
酈壬臣認出那是漢國第十六級大夫的印信,是卿大夫中次列最低的一級,職能幾乎與“吏”相等,只不過掛一個士大夫的名頭。
酈壬臣道:“既然米晶大夫已位列大夫之林,又為何千里迢迢跑去齊國參與什么王霸之辯呢?”
“還不是為了見見世面。”王瑩道:“見識到那么多能人奇才同聚于稷下,在下才明白,我漢國對待士人有多寒磣。”
酈壬臣不予置評,只是平靜問:“哦?米晶大夫是這般想的?”
王瑩道:“當然啦,人家齊國士人可以不治而議論,皆賜列第,是以學宮大盛,可不像漢國……”
酈壬臣小聲道:“米晶大夫慎言,漢國禮制,坊間不得隨意議論王庭。”
王瑩笑道:“嘿嘿,無妨的,那都是多少年前的王庭啦,酈夫子瞧瞧現在的黔首,誰不愛議論今上兩嘴?”
她說“今上”二字時難得的刻意壓低了聲音,又用手指指天上,酈壬臣會意,意思是說漢王。
王瑩又道:“酈大夫初來漢國,或許有所不知。當今王上年少,尚未親政,王庭大事一應由相國大夫處理。”
酈壬臣不動聲色問道:“聽聞王上如今二十二歲,早過了親政之年,為何還不親政?”
王瑩道:“還能因為什么?王上行跡頑劣,喜怒無常,據說還喜半夜殺人!哪堪大用?”
她音量雖低,但語氣卻好似有模有樣的,大談特談:“王上體格羸弱卻好色無度,三天兩頭臥病在床,無法自理。若是沒有相國,王庭豈不是早亂套了。”
酈壬臣:“……”
王瑩見她神色不變,就繼續道:“而且,在下之前聽到一則傳聞。”
“什么傳聞?”
王瑩湊過來神秘兮兮的說:“在下聽聞,當今王上病弱,以至于無法生育。”
“……”
酈壬臣慢慢咽下一口茶水,消化著這個消息,“……此等深宮隱秘之事,閣下又從何得知?”
王瑩道:“這還需要從哪得知嗎?王上與王后結合七載都不曾生育王嗣,這期間宮中也無任何一個王嗣降生,加之王上又體弱多病……這般情況……豈不是一目了然?”
“哦。”酈壬臣點點頭,表示知曉。
在從前的漢國,禮法嚴明,君王是國家至高無上的存在,是代表國家神圣意志的人物,是天命所歸的劉氏血脈,是決不允許坊間黔首隨意談論的。
而現在,連一個小小的十六級大夫都在有鼻子有眼的談論著國君的花邊八卦。
漢王究竟好不好,酈壬臣無從得知,七年過去了,誰都會變,怎么變都不足為奇。
但是她明白,國君作為這個國家不可挑戰的、絕對的、最高的形象正在百姓們心中慢慢瓦解。
以國體觀之,這是個危險的信號。
王瑩講完了,坐回去,道:“若說王庭中還有誰最克行禮制,那就非相國大夫莫屬了。”
酈壬臣沒忍住,嗆了一下,差點一口茶水噴出來,“咳,咳咳……”
“酈夫子怎么了?”王瑩問。
“沒事沒事,只是不小心嗆著了。”酈壬臣接過田姬遞過來的帕子,擦擦水漬,“米晶大夫請繼續,在下還想多了解了解漢國的情況。”
王瑩瞅瞅她道:“酈夫子莫非是想在漢國謀功業吧?”
酈壬臣隨意笑笑,“在下若說是,米晶大夫又有何賜教呢?”
王瑩道:“實不相瞞,若想在漢國建功立業,必得先成為相國大夫的門客,除此之外,別無它途。”
酈壬臣默默捏緊了茶杯,一字一字追問道:“別無它途?”
“沒錯!”王瑩道:“相國大夫門下食客三千,能人輩出,一面難求,若酈夫子能成為相國大夫的座上賓,那么榮華富貴,指日可待!”
酈壬臣道:“可是王庭中總還有其他的九卿大夫,在下又何必去擠相國府邸的大門?”
王瑩笑了,低聲道:“酈夫子何不想想,是誰提拔了那些大夫坐上九卿之位的?”
酈壬臣一頓,明白了,自然是相國高傒。
高傒的權勢原來已經膨脹到這般地步了嗎!
酈壬臣試探著道:“王庭高官皆出一門,這就是米晶大夫所說的克行禮制么?”
王瑩聽到這話,也默然半晌,才道:“在下明白酈夫子的意思。可是當今天下,又有哪一國不是如此呢?天下紛亂如斯,漢國又怎么可能幸免!咱們就與鄰國鄭國相較,相國大夫在擇人用事上已經是極大公允了。若無相國,漢國何存于今日?”
王瑩補充道:“再者,相國對王上的尊崇和悉心教導天地可鑒。”
“哦?”酈壬臣差點都要笑出來了,“何可鑒者?”
王瑩正經道:“漢國有古制,公卿大夫行制不得逾越君王。漢王每日午時正點進正膳,于是相國便等到午時末方進食,且每餐不過五道菜點,因為漢王菜點有時七道,有時九道,相國無論如何也不敢逾越王制,所以自己只用五道,幾十年如一日,其恭謹之心如此,令其他士大夫汗顏!”
王瑩又列舉道:“再者,每當王上臥病,相國必會親試湯藥,朝夕問候,并于宗祠面壁懺悔,寫表上書于天,祈禱神靈護佑王上御體康復。”
“還有,自相國總理百官以來,漢國再未有任何動亂,九國各得其所,無所侵犯,狁方也再未鬧出大亂,這些還不夠說明么?”
……
王瑩陸陸續續說了一堆,酈壬臣輕輕嘆了口氣,“好吧,在下明白了。”
高傒真是好手段啊。
王瑩以為她是贊同了自己的意思,殊不知她二人思考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酈壬臣問:“既然米晶大夫如此崇敬相國,何不早早毛遂自薦?”
王瑩飲下一大口茶,笑道:“首先,在下只是陳述事實,并未有崇敬之情在相國身上,此相之才,還不值得在下崇敬。在下所崇,另有其人。”
酈壬臣笑道:“這真奇了,當今之日,漢境之內,還有令米晶大夫更傾佩的?”
王瑩黯然道:“非也,并非今日之人,而是往日之士。酈大夫乃齊國人,恐怕并不知,在高氏之前……”她將聲音壓的極低,“……還有個歸氏。”
酈壬臣渾身一顫,“咚”的一聲,杯底重重磕在案上,為了掩飾某種猝不及防的情緒,她又猛地轉頭道:“驚,我的茶都見底了,為我添上。”
驚趕忙起身,彎腰添了茶。
酈壬臣語無倫次,又對田姬說:“田姬……聊了這么久,米晶大夫和我們也餓了,你去旁邊的鋪子買些吃食。”
“喏。”田姬一刻不停的跑出去了,像在逃什么。她心底明白,主人這是在竭力掩蓋她們二人的情緒。
酈壬臣舉杯喝下滿滿一盅熱茶,溫熱的茶水熨平了心底的那一瞬的慌。
隨后,她平靜的放下彩陶杯,將蒼白冰冷的指尖藏進寬大的袖籠內,臉上揚起生疏的微笑,“哦,這倒是不曾耳聞。”
王瑩道:“哎,事情都過去七八年了,旁人不知也是合情合理。論起這事,當年在漢國可是無人敢提的。在下見您是齊國稷下來的高士,便隨口提兩句罷了。”
她說隨口提兩句,還真就只提了那么兩句,旁的再沒有吐出一字來。
對那個姓氏,連王瑩這樣的人都是謹慎萬分、緘口不言的態度,由此可見當年情形多么嚴重。
酈壬臣問:“足下方才講到首先,那必然還有其次了?”
王瑩呼一口氣,點點頭,接著道:“其次,還因為我這人有個不好的毛病。”
“什么毛病?”
“在下瞧哪里人多,便偏生不愛往哪里湊!”
“呵!”酈壬臣也笑了,瞧她一眼,看起來也是個有點脾氣的女人呢。
王瑩又主動替她續上茶水,說道:“所以嘛,若足下真想在漢國立業,可一定要得到相國的賞識才行。不過足下近幾日就先別去相國府邸遞名帖了。”
“這又為什么?”
王瑩奇怪的看著她,說:“因為現下相國大夫根本不在灃都啊,連王上也不在王宮了,酈夫子不知道這事嗎?”
“什么事?!”酈壬臣手下一顫,握在手中陶杯里的熱茶灑出來,濺在手背上,她也毫無所覺。
國君和相國一同離開國都,這一定不是一件小事。
王瑩道:“聽聞前段時間王上又犯什么病了,相國便請求王上去雍城療養一段時日,本來計劃是相國留守灃都,后來不知怎么的,突然又改成了相國陪同王上一起去往雍城。”
“王架早已啟程了嗎?”
“沒有,才走幾日罷了。”王瑩好心提醒道:“所以啊,酈夫子還是先留在灃都,待他們返程后,再去相國府邸拜訪為妙。”
酈壬臣默念道,等他們回來,才是真的一切都晚了呢!
王瑩沒聽清,追問:“酈夫子說什么?”
酈壬臣馬上站起來,作一揖道:“多謝閣下款待,在下突然有急事,必得立即動身,請留步。”
哎?怎么回事?
王瑩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也大概猜出她這是要去雍城,也隨她站起來,一把抓住她袖子,不叫她走,“酈夫子,你何必現在急著動身?為何不聽在下一勸?”
酈壬臣被抓著,走也走不脫,看著她,嘆了口氣,實在忍不住道:“不是在下無禮,閣下權當忠言逆耳吧。”
王瑩道:“酈夫子客氣什么,但說無妨!”
“君可曾想過自己為何飄搖數年,還只是個區區十六級大夫嗎?”
“……”
這下輪到王瑩啞口無言了。
酈壬臣道:“閣下方才言道,每日拜見相國之人如過江之鯽,一面難求。然相國此去雍城,行儀倉促,其門下三千必不會傾巢隨行。且,灃都黔首知此事者,甚少,別國游士知此事者,愈甚少。吾等不趁此良機,更待何時!”
王瑩目瞪口呆,感覺腦袋像是被大棒敲了一記似的。她的手慢慢松開了酈壬臣的衣袖。
酈壬臣收回袖子,理平展,快步走下臺階,走出茶棚時,她回頭對王瑩道:“君一生之所求為何?可想好了么?”
“我……”王瑩張了張嘴,再吐不出第二個字。
她只看見酈壬臣那如星辰般剔透的眸子,與過往所見之人全不相同。
酈壬臣的話也像驚雷一樣響在耳邊:“若君尚念高位,不妨也去雍城一試。”
說完最后一句,酈壬臣三人飄然而去。
第052章 王儀鹵簿
王儀鹵簿
酈壬臣這么著急去雍城, 其實并不只是她告訴王瑩的那些原因,更要緊的是,她想知道王庭究竟發生了什么巨變, 才使得王上和相國二人雙雙遠離政權中央。
冬日風雪愈大,漢家官道難行,她們又買了一架舊馬車, 緩緩趕路。
才走出兩日,就聽身后一陣踢踢噠噠聲響動,直追上來。
“酈夫子, 等等在下!”
田姬聞聲掀開車帷去瞧,驚訝道:“王大夫?您怎么來了?”
王瑩奔到近處,與她們并縷而行, 喘氣道:“可叫我一路好追,你們也太快啦, 再走兩日,就快到雍城門下了。”
馬車慢慢停下,王瑩抖抖棉襖上的積雪,鉆進車廂去, 廂內只有一小盆炭火燃著, 廂板也不牢實,四處走風,不大暖和。
王瑩一身寒氣拱進來,有點不好意思,要再出去,酈壬臣笑了笑拉她坐下, “米晶大夫想是算岔了,此處距雍城尚有三百里, 恐怕還要旬日方到,怎么說兩日呢?”
“沒有算岔。”王瑩道:“你這匹馬老邁,趕路遲緩,何不用在下的快馬?”
驚掀帳去看,果然是一匹快馬停在車旁,他二話不說就跳下去換馬嚼子。
酈壬臣瞧瞧那匹馬,又瞧瞧王瑩身上這綢布的斗篷,想來王瑩在家鄉也該是有些家底的士族出身。
她這么想著,也就問出來了:“米晶大夫為何不走察舉之道?非要琢磨偏門?”
王瑩笑道:“酈大夫果真明察秋毫。可惜在下早已不是什么士族之女了,王氏破敗多年,已無力為在下謀察舉之道。”
酈壬臣點點頭,了然。士族興衰起伏也是常有的事。
只聽王瑩又道:“說來也巧,在下的大伯,還曾做過雍城城宰呢,但從那以后,王氏士族便再未有人做過城宰大夫以上的職位了。”
酈壬臣目光微凝,做過雍城城宰的王氏士族?模模糊糊的幼年記憶從她腦海中晃了一晃,有點印象,難不成就是那位每年正旦都提著鱸魚來拜會家父的卿士?
不確定,再問問,酈壬臣道:“敢問令伯諱字?”
王瑩道:“大伯名王邕,字伯喈。四十歲升雍城宰,五十五歲病免歸鄉。”
說完王瑩又搖了搖頭,失笑道:“都過去了,不談也罷。”
畢竟,當年那件歸氏“謀逆案”牽連甚廣,就算王邕只是個遠在雍城的城宰,因為與歸氏有交往,也受到了貶謫的牽連。
王瑩的心里始終不明白,政績出色又位高權重的歸嬰大夫,何必謀反呢?
王瑩毫無波動的講完這些,酈壬臣卻平靜不下來了。
果然是那一位!
曾經,每年都去拜會歸嬰的大夫成千上萬,一個小城宰并沒什么值得人注意的地方。酈壬臣之所以會記得王邕這號人,只因為父親有一次笑著提起,有個名王邕的雍城宰,性情爽朗,每年正旦都會送來兩掛鱸魚,十幾年都不變的,人人引以為笑談,她這才有印象。
驚掀簾進來報:“夫子,馬車換好了。”
好巧不巧,王瑩的出身,果然就是王邕一脈的。酈壬臣輕吁一口氣,“好,我們啟程吧。”
接下來的兩日,快馬拉著破車飛馳在雪原之上,速度是夠快,可也把車廂內的四人顛簸慘了,待臨近雍城的時候,酈壬臣感覺自己的骨頭都快散架了。
雍城位于灃都之西,雍水北岸,乃漢國先祖發跡之地,有東、西、南、北四垣,城池完備,倉廩休整,保留著完好的祭祀天地的場所,城內設甘泉行宮,常年被視為漢國的副都。
四人馬車走到雍城外圍的時候,卻無法進入,因為雍城外堆滿了人。
這些人有的是軍士,有的是黔首,有的是士人,可謂人山人海,鋪滿了城外的雪地。
這陣仗可把王瑩嚇了一跳,“怎么回事?”
酈壬臣下車來看,說道:“應該是王駕還未抵達,城中人欲迎王上入城,提前在此排練等候。”
王瑩興奮起來,“這么說……王上還沒到?我們竟然提前到了?”
酈壬臣無奈苦笑,“王上出行,總不會也坐我們那般顛簸如風的車馬的。”
王瑩想了想這兩日快被顛碎的骨頭,想想也是,她點點頭,看看天色,說:“暮色將至,王駕莫非要夜里入城?”
“不會。”酈壬臣道:“漢制曰,‘王車出行,獨行馳道,朝發夕宿。’他們夜里是不會趕路的,最早也要明日。”
王駕出行,須得行駛在專屬的馳道上,而不是像尋常百姓那樣走官道,并且只能白天緩緩行路,夜晚休息,這是祖制。
驚跑去城門邊的人群里打聽了一番,果然得到王駕明日白天才抵達的消息。
王瑩不可思議的看著酈壬臣,“酈大夫怎么會對漢國禮制如此熟悉?真乃神人啊。”
“咳……呃……來漢國前,在下總要做好功課不是?”酈壬臣轉過身去,眺望遠處的人群,“他們看起來是在提前排布陣型,以免明日接駕時人群混亂。”
果如她所言,人群排布一會兒,天黑前便都回到城中去了。
“這些人,明日都會來嗎?這么大冷天的。”王瑩納悶道。
酈壬臣瞧她一眼,笑道:“恐怕會更多呢。”
……
次日黎明,
雍城,這座漢國最古老的城,也是漢國曾經最輝煌的城,更是漢國最忠心耿耿的城,是歷任漢國君王晚年都會來頤養天年的城。
幾乎每一代漢國先王的遺命都從這座城發出,在這座城背后五百里遠的雍山腳下,有一片廣袤的雍陽原,安息著數十位先王的英魂。
太陽剛冒出地平線一點,酈壬臣四人從破馬車上醒來,望見雍城外已有了不少人,人群陸陸續續的出城。
起先一波是雍城的官員和士兵,他們應當是聽從城宰大夫的安排,必須要出來迎接的人。
數萬大軍排成一縱一縱的方陣,豆腐塊一樣站好,官員站在士兵前面。
太陽完全升起來,差不多是吃過早飯的時辰,又從城內走出一大波人群,有的是士人,有的是農夫,有的是商賈,還有工匠,浩浩蕩蕩,成片成片,堆在一起,人數比昨天的兩倍還多,擠在軍隊后面,吵吵鬧鬧。
酈壬臣四人也趕緊混入其中,與數萬大軍和數萬黔首一起,等在城外,等候漢王樞的到來。
王瑩與酈壬臣并排站在一起,身子微微有些發抖,酈壬臣想她是不是餓了,便碰了碰她袖子,問她感覺如何,要不要進食。
王瑩卻悄悄道:“在下念及今日竟能見到王駕,心中激動,昨夜一宿未眠!酈夫子呢?”
酈壬臣:“……”
她不得不配合著說道:“啊……這……是呀是呀,在下內心也震動萬分呢,想必王上車駕必不同尋常吧。”
有雍城的吏員不斷穿梭在擁擠踴躍的人群間,焦頭爛額的維持著秩序,告誡民眾一會兒見到王駕千萬不可輕舉妄動。
僅僅不到一個時辰的時間,雍城外人滿為患,已無立錐之地。
這么多人擠在一處,倒也不覺得太冷了,太陽高懸,金色的陽光灑在潔白的雪地上,映射出淡淡的光澤。黔首們交頭接耳的聲音嘰嘰喳喳響成一片。
有人說:“你們說,王上是不是先王唯一的女娃?”
另一個道:“那當然了!要不然怎么做的了王上?”
“…該是個什么樣子啊?”
“一定像石頭上刻的那樣,很高很高。”
有雍城士人也插進來議論:“王上必英明神武,如神人。”
這句聽起來虛無縹緲的形容卻引起了樸實的雍城老百姓熱烈的附和和贊同。
“對啊對啊,我們漢國歷代王上都是神人下凡的!”
還有的說:“聽說王上頭頂五彩祥云,走到哪里都有星辰相隨。”
“沒錯,俺爺爺的爺爺曾見過先王的先王,就是他說的那個樣子!”
酈壬臣&王瑩:“……”
她們被黔首們熱烈的聊天聲包圍著,耳朵里塞滿了這些夸張的談話。她們一言不發,內心則唏噓不已。
雖然遠在灃都的街頭巷尾已經開始有不利于漢王的言論散布,但是在雍城中,君權神授的意識形態還是牢牢刻在百姓的心里。
幾百年來,這樣的思想也是大部分漢國子民的共識。
隨后,不知過了多久,遠方似乎有鼓樂聲傳來,飄入耳畔。
穿梭在黔首們中間的吏員大叫:“肅靜!肅靜!”
人們也都意識到了什么,謹慎的閉上嘴巴。
“來了?”王瑩她們站在后排,抻著脖子望也望不見什么。
“來了。”是驚的聲音,她望得更遠。
王駕蒞臨,不見其形,先聞其聲。
片刻后,鼓樂聲更響,由遠及近,鏗鏘的鼓點伴隨著隆隆的車輪聲漸漸傳遍了每一個角落。
終于能看到人影了,當先是十二輛斧車威風凜凜的駛來,兩列排開。
車身與車輪皆青銅打造,車上豎起一丈高的鐵桿,高處是一面比人頭還大的巨斧,斧刃鋒利,閃閃發光,車中站男女武士各一人,目不斜視,手中執旗,旗面黑底赤字,大漢軍旗隨風飄揚!
這是王儀鹵簿中的武式開道。
漢制曰:王駕出,車駕次第,謂之鹵簿。
酈壬臣望了一眼,知曉這次將是王儀鹵簿中較為正式的“大架”禮儀。
其后緊跟著是王駕儀仗的先導車隊,分為三道駛過。
兵車滾滾,氣勢洶洶。
然后才是鼓吹車隊,共二十四輛,為一個方陣,木車朱輪,上插梅花,足有兩層高。
最高一層是一排號角,擱在木架上,吹角者鼓起腮幫子賣力吹奏。
“嗚——嗚——嗚——”
左右兩排大鼓,鼓者赤膊站立,雖在寒冬,卻一個個滿頭大汗,掄著鼓錘,奮力擊鼓。
“咚——咚——咚——”
此外更有笙簫管樂,紅鐙金鼓,橫笛銅鉦,板牙云鑼,一齊合奏,禮樂層層疊疊,響聲震天!
鼓吹車隊駛近,驚飛了冬季的寒雁,連同大地都跟著顫抖。
所奏的,正是漢國雄渾激昂的軍樂——《凱風·圣王行》。
之后是十八列步兵旗手,舉著玄色大旗,旗幟上有的描繪著青龍、白虎、朱雀、玄武、斗牛、狴犴等各種各樣的神獸,居于前;有的繪著山、川、日、月和二十八星宿,居于中;有的繪著金、木、水、火、土、風、雷、八卦,居于后。
浩浩蕩蕩而來,鼓樂喧天,旌旗蔽空!
跟著是三千王宮尉衛,男女各一方陣,步履齊整,踏鼓點而來。尉衛皆紅衣鐵甲,手持長戈,戈上系紅纓,飄在高處,隨著步伐,一步一起伏。
然后是五千精騎兵,兵強馬壯,馬蹄聲踏碎了冰雪,這便是赫赫有名的“羽林禁衛”。
這些羽林衛都是從世族良家子中選拔出來的,體型健壯,被訓練的武藝高強,作為漢王親兵,皆為國君死士。
言其勇雉,皆猛怒如虎,迅捷如鷹,能翻峻嶺,越溝壑,渡險川,碎關山,以一當十,于千軍萬馬中取上將首級,其為君王戰死乃止!士族子弟都以能夠成為國君禁衛而感到無上榮耀。
禁衛共一萬人,王車前后各置五千。男人雄壯,女人健美,精神抖擻,皆赤衣黑甲,重鎧兜鍪,頭盔頂上豎起一根白色長羽,氣勢凌然。他們個個斜挎勁弓,后負箭囊,腰掛彎刀,手持長矛,矛頭豎直向天,匝匝排列,如一片鋼鐵森林駛過眾人眼前。
之后便是四十八乘精銳兵車,這是中原大規模作戰中的主力兵種。
兵車乃銅車木輪,兩馬一組,每乘車上有十二個車兵,一名參乘,三名主射,兩名戢手,六名甲士,車頂有圓形的黑布蓋傘。
車上長長的銅戢齊刷刷的斜指向前,殺氣騰騰。兵車上的參乘站在中間,警惕的看著四周。
鼓樂,戰歌,力士;
刀槍,干戈,劍戟;
纓旗,戎車,重鎧!
雍城外的百姓一片寂靜,這陣仗誰看了不腿軟啊。
兵車隆隆駛過,再往后空出好大一片距離,才是六輛先導輕車,緩緩而來,此乃王之先導。
彩繪車身,上有棚頂,中間一輛上坐著相國大夫高傒,兩邊幾輛坐著隨行而來的宗正大夫和幾位九卿副官。
然后才是漢王的禮儀車駕,共四副,有司馬車駕、辟惡車駕、記道車駕、靖室車駕,各六輛,排排駛過。
之后又是很長一片空地隔開,才輪到王駕莊重而來。
“終于要來了……”王瑩悄悄囁嚅一句。
酈壬臣和王瑩的脖子都快舉酸了,這真正的王駕才千呼萬喚始出來。
這排場之大,正如漢制所記載的那樣:“國君出宮,必千乘萬騎而行”!
天下九國之中,恐怕只有漢國還保留這一古制,在齊國和鄭國,為了省事,國君出門和卿大夫都差不多。就連一向遵循古制的魯國也未如此,因為魯公三位弟弟長期專權,為了增強旁支的勢力,他們便以公室的名義篡改了一切有利于增加國君威望的禮儀,弱化國君的存在感,增強旁支威望。
酈壬臣正默默想著這些事,車駕上一排壯漢朝人群瞠目大呼:
“王駕已至,拜!”
隨著這一聲“拜!”,站在前排的雍城士兵齊刷刷單膝跪地,俯首等待。后面的黔首們也情不自禁跪倒在地,趴在地上,漫山遍野的人群就像迎風而伏的麥穗一樣,矮下去一截。
酈壬臣四人也自然跟著* 拜下去,又等一會兒,王瑩忽然碰了碰她的袖子,“快看。”
偷偷抬眼去瞧,漢王車輦正四平八穩的駛來。
人群中也有和她們一樣的,一邊膽戰心驚的跪拜著,一邊又忍不住偶爾抬頭偷看兩眼。
出人意料的是,漢王的車輦極為樸素,幾乎沒有多余的裝飾和彩繪,更沒有金銀珠寶之類的裝飾。但是任何人都不會因為它的樸素而忽略它其他方面的不同凡響。
首先是因為它的體量非常巨大,比前面任何車輛都要大兩倍,它碩大的車蓋棚頂甚至比之前二層樓高的鼓吹車隊都更高!
其次是那駕車的將軍,身高八尺,體格威風,一身玄甲,執韁而立。此乃羽林禁衛的長官,中郎將符韜是也。
他能夠替國君御車,禮制上算無上殊榮,也可見其受國君信任。
然后是那六匹被韁繩套住的純黑的高大駿馬,六牡彭彭,金馬絡頭,一字排開,同步拉車。雖為牲畜,也擺足了八面威風。
漢制曰:王者之輿,駕馬以六,圓蓋象天,方車象地。車前插九面玄旗,是為樊纓九就,同建大旗。
王駕車身漆黑而內涂朱色,輪輿厚重,輪徑巨大,輻輳緊密,朱斑重牙,貳轂兩轄。
每個輪子上都裹著厚厚的麥草來緩沖行程的顛簸。
再看那不同凡響的車架子,文虎伏軾,龍首銜軛,鸞雀立衡,鳳凰據轅,羽蓋華蚤,革鞔漆之,無他飾。
雖極為樸素,但盡顯貴氣。
這是君王車輦沒錯!
……
“王上萬壽!”
“王上萬壽!”
車駕駛過,雍城的大夫和士兵同聲敬拜。
喊過沒幾聲,有的黔首也情不自禁的跟著念念有詞:
“王上萬壽!王上萬壽!”
他們當中大多數人也許一生都沒有機會再看一次這般宏大排場,這鼓樂聲、這場面使他們群情激動起來。
沒多久,伏首的人群中似乎產生了一種奇異的人傳人現象,從最頭到最尾,大家不約而同從低聲默念到大聲呼拜……
“王上萬壽!萬壽!”
也許是百姓們的呼聲傳到了遠方,端坐在車輦中的劉樞從奏疏中抬起了頭。
“聞喜,外面好像有什么聲音?”
聞喜恭恭敬敬道:“是,王上,我們將要進入雍城了。”
劉樞輕輕皺了下眉,她對這個回復并不太滿意,“寡人是問,外面是什么聲音?除了奏樂聲?”
“這……大概是雍城軍士和黔首的聲音吧,王上蒞臨,他們一定很激動呢。”聞喜理所當然的說道。
是啊,能夠在有生之年親睹一次王架鹵簿,該是多么大的榮幸啊。
劉樞沉默了一瞬,徹底放下了手中的一卷竹簡,“這么冷的天氣,都還在迎寡人嗎?”
她如此判斷著,內心深處的某個地方似乎有一絲觸動。
她側耳去聽,那聲音模模糊糊的,都被鼓樂聲所淹沒。
“聞喜,掀開車帳和窗簾。”
聞喜吃了一驚,不知她這又是犯的哪一出病,“王上,這……這使不得呀,于理不合,您要做什么?”
劉樞道:“他們都是寡人的百姓。”
“是,他們當然都是您的臣民。”
“所以……掀開車帳。”
“可……”聞喜膝行上前,“那樣車內就不暖和了,您的病還未痊愈……”
在王架鹵簿的過程中打開車帳和車窗,從沒有哪個國君這樣做過。
劉樞卻輕笑一下,說道:“怎么?寡人這般上等容貌,還經不得人看嗎?”
聞喜:“……”
見他不動,劉樞收斂了玩笑,道:“聞喜,寡人看你大概是老了,竟然如此慢吞吞的執行王命嗎?”
聞喜很了解主子的脾氣,話說到這份上,就代表沒有商量的余地了。
“唯。”他立即去辦了。
車帳和窗簾都被卷了起來,寒風強勢的吹進來,驅散了所有溫暖,劉樞的眉頭卻動也不動一下。
她強忍住沒咳嗽。
……
漢王車輦的帷帳和窗簾全部打開的消息迅速從人群的最前面傳播到了最后面。
黔首們似乎被什么東西給點燃了一般,他們的呼拜聲一浪高過一浪。
“王上萬壽!”
“王上萬壽!”
在這樣激動的氣氛熏染下,很多人竟忍不住小聲啜泣起來。
人們一面把頭埋得更低,因為誰都知道直視國君的容顏是大逆不道的事情,但他們又一面更加忍不住想要抬頭去偷看幾眼。
奈何距離實在太遠了,國君車輦的窗子也實在太小了,沒人真正看清什么,也許只有前排的人才能僥幸瞟到幾眼吧。
大概過了一炷香的時間,漢王的車輦駛入了雍城大門,完全消失在了大眾視野。
緊隨其后的,依次是是十二輛副車和三十六輛陪送輕車,再往后,是剩下五千羽林禁軍殿后,最后是更為漫長的后勤部隊、宮人行列、裝滿竹簡卷軸的公務車隊……
人群是在十二輛副車全部駛進城門之后才陸陸續續站起身來的。雖然再也看不見了,但是黔首們討論的熱情卻絲毫不減。
有人說看到了君王的圣容,然后就是一頓天花亂墜的胡謅。
有人說在王駕駛過的時候果然瞧見了漫天五彩祥云。
所有談資聽起來都不大真實,但人們卻樂此不疲。
在這座遠離灃都的城池,黔首們對漢室國君的敬畏依然保持著堪比神明的高度。
酈壬臣四人慢慢從人群中擠出來。
“我咋什么也沒看著?”王瑩頗為遺憾的說道,又問其余三人:“你們看見了嗎?王上車輦的內部?”
酈壬臣搖頭,隔那么遠,看見了才是不可思議吧。
田姬也跟著搖頭。
四人隨大流朝副城門方向走著。
驚卻突然說:“王上車內,不設珍寶器具,無有美人姬妾,不見絲竹玉帛……”
跟著酈壬臣學習小一個月,驚進步飛速,說話竟也文雅起來了。
她這么一句話說出來,其余三人同時停下腳步,奇道:“你竟然看見了?”
驚點點頭。
大家都知道,驚的眼力極好,同時也知道,驚是不會說謊的。
王瑩立馬興沖沖問:“還看見什么了?”
驚道:“王上車內,唯有竹簡木牘,盈滿桌案。”
“還有呢?”
“王上手持竹簡,虎口、指間均有厚繭。”
“這都能瞧見……不過,這又怎么了?”
驚白了她一眼,道:“虎口厚繭,說明王上勤于劍術,指間均生繭,說明王上經常握筆與射擊。”
酈壬臣始終不言,聽到驚的一番話,心中默默疑惑,這真的是一個身體孱弱之人的特征嗎?
驚說的這么切切實實,立馬也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好多人圍過一圈來,都好奇的不得了。
“還有呢?還有呢?”
“王上生的什么樣兒?”
“真的有一丈高?”
“是不是真的燁然若神人?”
“王上愛梳妝否?”
“王上方才是何神情?在笑嗎?”
“快講講,講講。”
大家七嘴八舌的一通發問,把驚問了個大臉紅。
這么多人圍著她,她緊張!
她磕磕巴巴道:“其他的……我……我就不知道了,窗戶太低……只能看見肩膀以下……瞧不見……王上的面容。”
“哎!”
眾人一頓唏噓,遺憾散去。
等最后一波副車隊全部進城了,人群也漸漸稀釋,酈壬臣四人趕著馬車,也走進了雍城。
王瑩見她神色淡定,忍不住問:“酈夫子就不好奇嗎?方才大家談論的那些。”
酈壬臣此時正想著事情,忽然被打斷,只笑道:“何奇之有?日后,總會見到的。”
王瑩:“……”
不愧是酈夫子,真……真自信啊
王瑩又問:“足下就沒什么感想么?”
酈壬臣望望城門,目光變得深遠起來,“在下只覺得,為王者,當如是也。”
王瑩沒有問她,是王者儀仗聲勢浩大當如是,還是寒冬中車帷掀起敞之于眾當如是。
想必每人心中都有自己的判斷。
天上又飄起了雪花。
……
(【注】本章王車儀仗的知識借鑒自《通典·卷六十四·天子車輅》)
第053章 雪中側影
雪中側影
雍城比灃都更冷, 主仆三人圍在一個火盆前取暖,微弱的火光映照出酈壬臣明靜沉思的臉,余下的炭火今晚勉強夠用, 她們不敢多加一塊柴薪。
雍城的市井不如灃都繁華,驛館就那么幾家,均價卻不菲。火盆下的泥地上擺著一排算籌, 酈壬臣正點著這些算籌規劃未來的花銷用度。
往常只有她與田姬兩人時,余錢尚且能多堅持一段時間,現在加上了驚, 又在各城奔波多時,日子便要捉襟見肘了。
“有風言是相國大夫諫言,為了王上養病才來到雍城的。”田姬用柴棍撥弄著盆里的火星, 說起今天在城中的見聞。
酈壬臣默默搖頭,感覺真是笑話, 雍城是如此格外嚴寒的地方,哪里是能養病的?高傒連認真找一個理由都不愿去敷衍了。
“主人為何搖頭?”田姬問。
酈壬臣看看她,又看看炭火,卻說:“明日, 我將去相國臨時府邸投遞名帖。”
說完, 她似乎感到很累,早早臥榻休息了。
若歸氏的列祖列宗知曉我將要向仇人彎下脊梁,他們會怎樣看待呢?
但倘若就此離去,隱于眾人,那血海深仇,又何時能報?
或許是天氣太冷了, 是夜,酈壬臣又做起了那個冰天雪地的噩夢……
……
翌日。
正如酈壬臣先前預料的, 高傒這次匆忙出行,并沒帶什么門客,她的謁帖幾乎是剛一遞上去便被接見了。
“又是一個聰明的年輕人,叫她待會兒來見”高傒喝著熱茶,哼哼笑道。
雍城只有一個行宮,漢王樞和隨行的文武群臣是共同住在甘泉宮的,此外不再專門為大夫安排別館。按照位分,相國被安排在離國君最近的一個偏殿,當作臨時官邸。
冬祭將要進入籌備階段,政事忙的喘不過氣來,在接見私客之前,高傒還得先去和小漢王商量祭祀儀式的事務。
仆從為高傒換上正式的袍服,時辰這樣早,天氣又這樣冷,昨日又奔波了整天,叫他感到有些力不從心,身體疲憊,換好衣服,他不得不坐著休息了一會兒,再出發。
如果放在二十年前,這些小情況根本不足以成為問題。歸根結底,他是老了。
“叫那位酈生在苑外等我吧,一個時辰內我必回來。”他留下一句交代,便去了內廷。
甘泉行宮的布局和灃都王宮類似,保持著基本的生活和行政區域,可以看作是一個縮小版的漢王宮。另有幾處溫泉池苑分布其間,供王室休憩賞玩。
酈壬臣正在等候的位置,便是其中最大的一處池苑。溫泉水汩汩的從上游流出,池水冒著騰騰熱氣,有淡淡的硫磺味飄散在空中,池邊種滿松柏和臘梅,有黃色的和紅色兩種,清香的梅樹映襯著蒼綠的松柏,別有一番趣味。
“果然好風景,怪不得歷代先君都喜在此安享晚年。”酈壬臣一邊踱步欣賞,一邊默默贊嘆。
她等待良久,也不見高傒回來。不是說只談談祭祀的事情嗎?怎么會這么久?她想找相府家丁詢問情況,又一時尋不見人。
今天是王駕蒞臨行宮的第二日,所有的宮人和公卿家丁都在忙著收拾東西、打理行裝,整個甘泉行宮忙作一團,根本無人理會她。
酈壬臣只好百無聊賴的沿水邊漫步,一會兒想想待會兒見到高傒該說些什么,一會兒又不由自主回憶起昔日兒時在漢國的點點滴滴。
她想起父親曾與她講過那些隨先太王蒞臨甘泉行宮的舊事。
在漢國,每一代國君薨逝后都會被繼位者給予一個謚號,先太王謚號曰“穆”,這個字是由先王和歸嬰商量著定下的;而先王的謚號曰“康”,這個則是由高傒和歸嬰一同代替剛出世的漢王樞做出的決定。
歸嬰見證了兩代國君的薨逝,曾經的歸氏被看作漢室的柱國基石,漢國國祚幾百年,經歷了十幾代君王,而僅歸氏一門,就有“六世三公”。
尋常士族能繁榮三代已經很不易,而歸氏卻接連煊赫六世,無怪乎王瑩那樣的士人會將歸氏看作最敬佩的對象。
酈壬臣還記得父親說的,這甘泉宮中有一處小泉水,四季常溫,水質甘冽,有一股淡淡的甜酒味。漢國祖先將其視為奇觀,故而將此處命名為“澧泉行宮”。
泉水怎么會有甜酒味呢?真是稀奇……酈壬臣一邊想著,一邊無所事事的沿堤岸而行。
越往上走,池水越清澈溫暖,周圍花草樹木也愈繁盛,酈壬臣不知不覺跨過一道回廊,才驚覺已經走進了內廷。內廷有三座主殿,是王室成員居住的地方。
酈壬臣本來滿腦子都是天馬行空的回憶,此時忽然發覺自己已經離開原處太遠了,心覺不妥,正要掉頭回去,卻聽到一個低沉的女聲隔墻傳來:
“三月前,鄖國公子衷潛來灃都,欲求漢邦庇護,時至今日,鄖國未有動作,豈非怪哉?”
這聲音清朗而沉穩,雖是一句問句,但不疾不徐,似乎每個字都充滿了力量感。
酈壬臣心頭一驚,腳下釘住不動。她警覺的朝聲源方向看過去,遠處,那里隔著一道厚厚的圍墻,聲音就是從墻后面傳出來的。
內心一陣電光火石的慌亂,而就在一瞬間,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這里是內廷,是王室居所,而她知道此次王后以及其他王室成員并沒有跟著王架一同前來,那么此時此刻在墻的另一面說話的女子是誰,便不言而喻了,只有那唯一一人。
念及此,她本應該拔腿就走的,但鬼使神差的,她看向那面墻,沒有動。墻那面的人繼續說著:
“……不妨去告訴鄖國國君,若他愿與漢國交好,寡人可以留公子衷為質子。”
一個蒼老的聲音接著這女聲道:“原來這便是王上要留下公子衷的原因嗎?可是,鄖國一向特立獨行,偏安一隅,不與任何國家結盟。老臣以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如不留……”
“相國,臨行前你答應了寡人的。”女聲一字一句道,頗具威懾。
蒼老的聲音氣勢弱了下去。“……唯。”
緊接著,女子的聲音像雨點般劈里啪啦灑下來,隱隱有王者之怒意:
“若鄖國當真偏安一隅,他的長公子就不該跑出來!鄖公就算不待見他這個兒子,總要在乎他的國吧。此事便這樣定下了,公子衷留漢為質,漢必好生待他,若鄖國日后背棄盟誓,寡人則興兵誅之!”
后面相國又說了幾句什么,酈壬臣聽不太清,猶豫一下,她大起膽子朝那面墻慢慢走過去……
一步。
兩步。
三步。
厚厚的雪地掩藏了腳步聲。
酈壬臣明白自己不該過來,這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可是心中有股莫名其妙的東西牽引著她的腳步,她在墻邊停下。
她的手輕輕扶上了那面厚重的墻,此處是一個轉角。漢王和相國的聲音就在轉角之外,約摸五十步開外的地方,那里是一處王宮庭院,只要她繞過這個轉角,就能看到里面的情況。
酈壬臣稍停片刻,最后,她還是抬步轉過了這個拐角,悄然舉目望去。
就是這一眼。
這或許是影響酈壬臣一生的一次遠眺。
庭院本已寂寥,在白雪的映襯下更顯幽遠。長橋臥波,亭榭樓臺,煙氣籠罩,古拙沉寂。
池邊墨蘭吐芬,岸上梅花鮮紅。樹下有一青年女子,著王者之服,戴王者之冠,負手而立,神情淡然。她的身后不遠處恭敬地候著相國高傒。
酈壬臣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那女子身上。
觀其容也,隆準高額,鳳目深長而具神光,濃眉烏黑而斜入鬢。其形也,鶴形玉骨,傲然如松。其神也,華章鳳姿,目光如炬,印堂發亮,氣勢如虹。
這是漢王樞,酈壬臣只能想出一個詞來形容自己所見——這是漢國的太陽。
劉樞就那么閑閑的站在池邊,美麗而冷漠的臉龐上,早已不帶絲毫稚氣。
酈壬臣心下駭然,這與兄長歸燦曾與她描述的簡直判若兩人!
她完全無法將七年前那些筆觸熱烈的密信與遠處那個身影聯系在一起。
好像她們從來沒有認識過彼此。
不過也確實是……她們本來就從未認識過彼此。
有什么東西從酈壬臣的腦海中呼嘯而過,又隱于無形。
可笑的是,早在幾天前,她還聽過這樣的傳聞:漢王孱弱而多病,為人暴虐乖張,昏聵不知事,淫靡好色,無法自理。
酈壬臣還一度曾被這樣的傳聞迷惑,但當她親眼看到漢王樞之后,終于明白謠傳永遠只能是謠傳。
在劉樞身上,看不到半點孱弱而無法自理的影子,從她健康的面色,優雅的舉止,連貫有力的聲線上,也根本找不到任何糜爛昏聵的氣息。
任何親眼見過漢王樞的人,都能意識到,這樣的一個人,她一出生,就已養尊處優在這個國家的最巔峰。
劉樞天生王者的高貴氣勢,尋常王子公孫一輩子也無法比擬,更別提商賈出身的高傒了。站在她身邊,任何人都顯得渺小。
此時老邁的高傒站在君王身后,佝僂的身形在厚重的朝服下更顯得臃腫沉滯,講話聲線也龍鐘含糊。
年輕的君王折梅在手,緩緩輕嗅。他們的談話還在繼續。
但酈壬臣已然聽不見了,她甚至忘記了自己現在的行為是多么的膽大妄為。
突然,一對寒鴉倏然飛過,驚落了樹梢的冬雪,也驚醒了酈壬臣的神思。
她立刻轉回身去,隱退在宮墻之后,眨了眨眼,剛才那一瞥之下見到的景象仍然歷歷在目,就如同一個人盯了一會兒燭火的光亮,閉上眼后那燭光還會在眼前繼續燃著一般。
酈壬臣輕輕呼出一口氣,沒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她離開了此地,沿岸返程,若無其事的回到了最初等候的位置。
那寒鴉和落雪的波動也似乎引起了劉樞的注意,她的余光朝宮墻拐角那邊掃了一眼,不過她什么也沒有發現……
第054章 相國一試酈壬臣(二更)
相國一試酈壬臣(二更)
半晌后, 高傒終于回來了,他在廳堂召喚了酈壬臣,在酈壬臣俯身下拜的那一刻, 他又重復了一遍那句話:
“又是一個聰明的年輕人啊。”相國端坐上位,整理著衣袖,像挑揀貨物一樣打量著年輕人。
“說說吧, 君有何才?當我何用?”
然而酈壬臣的注意力并沒有落在后一句,而是放在了前一句,她抬頭問道:“敢問相國大夫, 予了王瑩大夫何官何職?”
“哦?你知道她?”高傒的眼中出現了一絲不一樣的興趣,“你不僅知道她,你還知道, 在你之前一個來的人,正是她。”
酈壬臣沒有否認, 能和她一樣早來謁見高傒的,就只有王瑩了。
“所以,相國大夫予了她什么官職呢?”
高傒抿了口茶,語氣聽不出情緒, “她是她, 你是你,你為何想要知道旁人的官位?你們這些君子,也熱衷互相比較嗎?”
酈壬臣不為所動,明白自己這第一句的表現并不好,但是,有時候不好的表現也是有用的, 尤其是對付高傒這樣的老狐貍。
高傒不喜歡沒用的人,但更不喜歡道德完美的人, 她深知這一點。
她笑道:“士人前來拜謁相國大夫,便都當自己是待價而沽之人,既如此,小人想為自己這一身才能尋個好價錢,不是很正常嗎?小人之所以有方才一問,是因為小人認為自己可以做得更好。”
“呵!好大的口氣。何以見得?”高傒放下茶杯,直視向她。
酈壬臣坦然回視,“如若小人說,王瑩大夫是坐小人的車才來到雍城的呢?”
高傒收回了目光,也收回了那股二十年久在相位的威壓氣勢,站在一旁的管家為他添滿了茶。
“如此說來,倒真是你想到前面一步了。果然聰明!”他笑笑,瞟了一眼桌案上的謁帖,記住了她的名字。
酈壬臣,齊國人。
“我予那王瑩彭城城守一職,提了她兩級爵位。”高傒不咸不淡的道:“酈生又想要何官何品呢?”
酈壬臣默默松了口氣,米晶大夫終于不再是最微末的十六級大夫,而是十四級大夫了。而彭城城守一職,雖遠離京都,卻是個能做實事的實職,也正對王瑩的胃口,看來王瑩這趟沒白來。
她稍稍放下心,又看了一眼高傒的神情,一切都在按照預料進行。她于是繼續道:“小人不才,但看相國大夫愿意舍給小人些什么?”
高傒反問:“酈生又能為老夫作何用處呢?”
酈壬臣停頓了一下,沒有即刻說話。這正是能夠令她在漢國立住腳的關鍵一問,也是她反復排練了好幾日的問題。
“小人愿解相國大夫之疾。”她最后說道。
高傒不語,旁邊的管家卻先發作道:“胡言!相國大夫身體康健,并無疾病,這位齊國來的士人,勿要肆意揣度!”
酈壬臣面色不改,“小人愿解的,乃相國大夫之心疾。”
說完這一句,她感到有一束冷冷的視線俯視向她,高傒開口了,一語雙關:
“齊國稷下之士不愧高人,志向高遠啊,初來我漢國,就夸下如此海口么?”
顯然,高傒明白她在說什么。
他哼哼一笑,站了起來。
“老夫哪有什么心疾啊,為人臣子,自然事事為國、為王上考慮,王上之疾便是老夫的心疾了。”他望望庭中冬雪,語調意有所指,“王上之疾也是漢國之疾啊。”
酈壬臣內心劃過一絲冷笑,高傒這一身講話的技藝可謂爐火純青了,既說出了自己的要求,又叫人抓不住把柄,看來他平時沒少寫朝廷的策論吶。
她恭謹的垂首,“上醫醫國,其次醫人,下醫醫病。小人遠自齊國而來,愿為相國驅策,以成抱負。”
高傒一面點頭,一面撚須而笑,當今士人的抱負,無非建功名、立宏業,至于效忠于誰,并不重要,只要能實現目標,他們情愿做任何人的幕僚,齊國的士人,就更是如此了。
這也是高傒偏愛將外國士人收作門客的原因。
說穿了,他自己也是個外來客罷了。
而漢國的士大夫則總不能叫他放心,因為漢人不同于齊鄭之人,漢國人的骨子里總帶著揮之不去的對漢室舊主的眷戀。
真是討厭!
哪怕現今他高傒已大權在握,也不敢掉以輕心。
想到這,他愈發覺得酈壬臣順眼多了。
高傒將案上的名帖遞給身旁的管家,和氣道:“酈生雖在稷下學宮修習數年,但年紀尚輕,畢竟力有不逮。所以……”
經驗豐富的管家接下帖子,明白這是一個信號,高傒要招攬士人作門客的信號。
“……去為酈生收拾出一間屋子。”高傒果然這樣吩咐了。
“你,且在老夫門下歷練三年,待有機會,老夫便舉薦你去合適的位子。”高傒隨隨便便道,宛如收留喪家狗一樣的語氣。
什么……三年?!
酈壬臣沒有拜謝,反而抬起了頭,“相國大夫的意思是,小人還不能擔任任何官職嗎?”
管家皺了皺眉,喝道:“大膽狂徒,連入我相國府的規矩都不知道!相國大夫既愛你之才,才允許你入府門。尋常士人,無論是何方神圣,都要在門下鍛煉三年,方可談及授受官職之事。你以為你是稷下高士,就能越級了嗎?”
酈壬臣晃了一下神,萬萬沒想到,原來高傒招攬士人還有這等特別的規矩。
她看了眼高傒此時的表情,但見他端著一杯茶,輕輕呷著,神態安詳。
喝完一口茶,他輕飄飄的說管家一句:“哎,不得對客人無禮,休要多嘴。”
酈壬臣斂眸,明白了,這叫“主人不言,狗替他叫”,管家的意思,便是高傒的意思,只是高傒不會自己吐出這些臟字來,要管家替他叫喚兩嗓子。
同時她也明白了,所謂的歷練三年的規矩,除了考察門客的能力外,更主要的是測試門客的忠心。
酈壬臣很清楚,高傒生性狡猾,他寧可用一個庸才,也不會用一個對他有二心的人。
但是她沒有那么多的時間來跟他耗。大仇若不能早報,她徹夜難安!
她隱藏起所有情緒,垂首道:“相國厚愛,小人不敢受,大夫可知,區區三年,小人能做多少事嗎?”
高傒并不打算收回決定,只是閑閑的坐著說:“愿聞其詳。”
酈壬臣果斷言道:
“三年,若在齊、魯,小人可再摘一次稷下之辯的桂冠,名揚鄰國,入王宮為博士、大夫;
三年,若在鄭、陳,小人可興其武庫,榮其貿易,登堂為左卿;
三年,若在楚,小人可平其夷亂,合其公室,出為謀相;
三年,若在申、蔡,小人可修其農工,筑其藩籬,使天下莫能侵之。
可是您,卻要將小人空置三載!”
這一段話說的即使是聽慣了大空話的高傒也連連點頭稱贊:“好啊好,酈生這即興游說的口才,就是作一國使節也夠了。你小小年紀,竟對天下局勢如此明白。”
后半句才是高傒真正驚喜的點,酈壬臣短短三句話,就指出了天下各國的優勢和劣勢,字字珠璣,一針見血。加之口若懸河,聽來更令人覺得震動。
酈壬臣沒有回應高傒的贊美,繼續道:“那么相國可知,小人為何偏偏選擇了漢國?”
“為何?”
“漢國地處偏遠,接壤蠻夷,情勢較之它國更為復雜,齊國士人鮮有來此者。”
高傒默默點頭,他的門客之中,的確很少有齊魯之人。他聽酈壬臣接著道:
“然,小人以為,蓋此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旁人之桎梏,便是小人之良機!”
“哈哈哈哈哈…”高傒大笑,不由拊掌,“好一個‘蓋此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啊。”
高傒突然發現,這個年輕人很像他。
他不由從座位上站起,問:“酈生覺得自己可是那‘非常之人’?你如此自信,又有什么本事呢?若老夫也給你三年,你在漢國,又能做出什么功業來?”
酈壬臣的目光追隨著高傒的身影,語氣也配合著極度真誠:“這便是小人最想說的了,也早就說過了。三年,若在漢,小人可醫好您的心疾。您方才說,王上之疾便是您之疾,漢國之疾更是您之心疾,小人愿替您分憂。”
高傒笑了笑,又裝起糊涂了:“王上之咳疾,是七年前淋過一場大雨留下的病根,每逢秋冬,都要發作一陣子,這病連太醫令都一籌莫展,酈生又能怎么辦?”
他怕禍水自引,不開口。
這話卻叫酈壬臣晃了神,七年前的那場雨,正是歸氏被滿門下獄的日子!
好在這時高傒背對著她,沒有瞧出破綻。酈壬臣咬咬唇,壓下心緒。
高傒這個老狐貍,既不愿自己說,那只好她替他說了。
她道:“非也,小人想做的,既不是安撫民生,也不是壯大武功,而是……叫王后順利誕下王嗣,叫漢國有一個真正的繼承人,堵住千萬臣工悠悠之口,以安國本!這樣,您的心疾,可得解了么?”
酈壬臣一字一句的說出來,那沉穩平和的神態,好像真的能做到一樣,根本沒有玩笑的意思。
除了貼身信賴的管家,廳堂中四下里沒有旁人,高傒聽完,眼風倏然掃向她,機敏的目光打量她一圈。
“你明白的很多。”
隨后是長長的沉默。
酈壬臣這一句話,無疑是確確實實戳到了他的心病。
她的措辭也有講究,她沒有說助王上立一王嗣,而是說要王后誕下一王嗣,這清清楚楚的表明了,酈壬臣深深的懂得他的心思,比他的親生兒子還要懂。
因為只有這樣,高氏才能永遠不敗!
高傒默默的轉著這些心事,看來……這個酈壬臣也像了解其他國家一樣了解漢國形勢,更明白漢國的權柄是在誰手里的。
很多初來漢國的士人都不能分析清楚王庭局勢,酈壬臣卻能一語中的,這個年輕的女子,真是不一般呢。
高傒雖然沒有直勾勾的看著酈壬臣,但酈壬臣能感覺到自己正被默默的打量著,以高傒多疑的性格,指不定又會在心里多想些什么。
時間過了太久了,酈壬臣決定主動打破沉寂,順便也打破了高傒最后一點疑慮:
“相國大夫不必介懷,我齊國稷下學宮有學者千萬,海納百川,百家爭鳴,個個都有治世之能,小人混跡其中多年,專攻的便是這縱橫之術。但比起同門前輩,還差的很遠。”
高傒聽她說完,又思量了* 半晌,似乎是下了個決定。
他從管家手中抽回了那封字跡工整的謁帖,拿在手里端詳片刻,開口道:“想來酈生也是貧苦家的女兒。”
他是端詳她的名字才有感而發的。
古語云,單名為貴,雙名為賤。在這個時代,貴族們——尤其是嫡出的貴族們——都流行使用單字起名,取的名字也大多富有寓意,再配上一個相得益彰的表字。
而尋常黔首大都不識字,更別提什么文化內涵了,因此他們在給孩子報備戶籍的時候通常胡亂說幾個字就算完事,最常見的,便直接用孩子出生日期的天干地支來做名字。
例如,趙甲生,張初一,孫小丁,王大午……以及高傒最不愿提及的,曾經他還叫作“白乙丙”的那些歲月。
在這個時代,姓,氏,名,字,無形中都代表著一個人的階級,這是很難洗掉,更難磨滅的。
高傒瞧著酈壬臣的大名,很容易便鎖定了她貧寒的出身:壬,是天干之一,代表日子,沒什么特別寓意,臣,位卑者為臣。
卑如螻蟻,賤如氓草,又不擇手段的渴望向上爬,多么像曾經的他啊。
老年人都會對像自己的年輕人多一分好感。高傒也不例外。
但他不知道的是,這一切的一切,都是酈壬臣提前的精心布置,從頭到尾都是設計好的偽裝。
她在他面前展示了適量的才華,也表現了瘋狂的野心,以及初出茅廬的迫切。她還利用王瑩的事情讓高傒看到她的攀比心,讓高傒認定她是個絕無道德可言的鉆營者。
酈壬臣所展示的形象,既讓高傒覺得她會是個得力的干將,同時又會是很好受他操控的類型。
于是高傒道出了他的決定:“你若真心不愿在老夫門內蹉跎三年,也可。老夫便直接起用你。”
管家慌了,阻道:“大夫,這可是從未有過的事情啊。”
高傒露出一副極其愛惜人才的表情,無可奈何道:“嗐,誰叫酈生的游說之辭如此打動老夫呢。”
然而酈壬臣并沒有放松警惕,因為高傒絕不是這么容易信任別人的人,何況是僅有一面之緣的人,他不可能會委以重任。
她從他道貌岸然的眼神中看到了深深的算計。只是那算計是什么,她還不好猜。
“謝過相國大夫厚愛,您要小人做什么?但說無妨。”
果然,高傒緊跟著提出了要求:“酈生,去直覲吧。”
直覲,生死一線的直覲!
她知道,這是高傒開出的價碼,也是他對她的試探。
高傒嘴上掛著笑,但眼中已沒有了虛偽的和藹,只剩下殺人的刀,他盯住酈壬臣,道:
“老夫很好奇,油鹽不進的王上是不是也能被你打動呢。”
酈壬臣只猶豫了一瞬,想要在高傒門下快速站住腳跟,就必須跨過高傒設置的這座大山去,她隨后便拜倒下去,“唯。”
第055章 見王(一更)
見王(一更)
冬至陽氣起, 君道長,故祀 ——《天官書》
酈壬臣謁見高傒的后幾日,是一年一度的冬至祭典, 在漢國,這是一項重要程度僅次于王上圣誕的舉國活動。
這也是劉樞每年最忙碌的幾天,她需要獨立完成全套的祭祀活動。
所謂全套, 就是指祭天地、祭社稷、祭宗廟三項大典。祭祀場所分別在郊外的天地壇、社稷壇、太廟。祭祀規格統統是最盛大繁復的“太牢之禮”。
雍城的祭祀臺是按照灃都的一比一復刻,完全不擔心不夠用。太史令會親自記錄儀式的過程,尤其是君王的舉止, 譬如現在正被記下來的:
“甲申日,漢王樞著大裘冕,前后垂珠九旒, 祭昊天上帝……”
午時正點,劉樞平舉玉笏板, 身著隆重的禮服,和著鼓樂,邁著從小被訓練無數遍的禮步,走在專屬君王的漢白玉馳道上, 一步一步朝祭天壇走去。
從十五歲及笄開始, 主持每年重大的祭祀便是作為君王的基本義務。
劉樞的儀態自然是極好的,走路來四平八穩,不疾不徐,甚至隨著邁步,她頭上的九旒珠子,竟一動也不動, 宛如靜止。長達三十丈的路程被她走成一條完美的直線,關于禮儀的所有行止都已刻進了她的骨髓里, 無論何時都不會出錯。
九卿朝臣侍立左右,排列在馳道兩側,隨她前進,除了莊嚴的鐘磬聲以外,再沒有別的聲音。
待走到祭天壇下,朝臣止步,唯君王一人拾級而上。
在古老的君權神授觀念中,漢王是國家名義上的最高統治者,每一任漢王都被認為是“受命于天”,與天有著神秘的聯系。也只有漢王能在神明的允許下登上祭天臺,有資格向上天匯報。
因此,漢國的祭天臺地位尊崇,只設在兩處,一處在灃都,一處在雍城。
祭天臺是一座露天的三段圓形石臺,每段又有五級臺階,石臺的每層都有欄桿圍護,臺面、欄桿、臺階所用的石塊數量都是九的倍數,象征九重天。
劉樞終于登上最高一層,走到圓臺的中心點,開始念誦禱文:
“天地并況,惟予有慕,
爰熙紫壇,思求厥路。
恭承禋祀,缊豫為紛,
黼繡周張,承神至尊……”
(【注】引用自漢武帝寫的禱文)
祭天地的禱文長達幾千字,均由劉樞口述出來,上表于天。
整座祭壇的最高處沒有別人,誦完禱文,她又獨自多站了一會兒。
在古老的傳說中,站在祭天臺的中心就能夠與神明溝通,劉樞不知這傳說是真是假,反正在她主持祭祀的這七年里,她從未感受到什么天啟。
但是,從十五歲她第一次站上祭天臺念誦禱文的時候,她每次都會在心中悄悄的問:
“如果是我犯下了大錯,那就請上天降罰于我吧。”
七年過去了,她也問過了七遍,無事發生。
這些事情她從未對旁人說過,只留給自己獨個苦悶,君王的心事是不足為外人道的。
于是她這一次,又加了一問:“若我沒有犯錯,那么可還有知曉真相的機會?”
天不言。
劉樞慢慢步下臺階,按部就班完成剩下的儀式。
冬至祭祀轟轟烈烈搞了十日才算結束,劉樞到冬月下旬乘車從郊外回到雍城內。
剛進城,一口氣還沒歇下,侍中大夫便急急忙忙呈上一份奏疏,劉樞很累,皺了皺眉,不大想看。
聞喜也白了侍中一眼,心想真沒眼色,什么事不能等王上休息一夜再說?
“王上,是……是直覲。”
侍中大夫手捧竹卷,垂下頭,戰戰兢兢的,生怕這位喜怒無常的君王怪罪他。
漢制規定,凡直覲之人,國君必當日接見,不可逾期!
劉樞疲倦的眸中閃過一抹意外神色,她在位期間,可從來沒有什么直覲之事。
“呈上來看看吧……唔,齊國人?”
竹簡攤開,劉樞草草瀏覽過一遍,就扔給聞喜,這是默認他也能看的意思。
聞喜看后道:“老奴見這位士人姓酈,聽聞齊國稷下學宮的祭酒大夫也姓酈,莫非有什么聯系?”
劉樞這時渾身疲累,本想好好休息一番,這下也泡湯了,只道:“這幫齊國士人,慣會耍嘴皮子,又能有幾分真本領?”
她擺擺手,道:“就叫她去澧泉殿殿外等著吧,寡人換了衣裳就去。”
……
酈壬臣在殿外這一等就是一個多時辰,就在她的腿已經跪的快沒知覺時,殿上傳來侍者的通報聲,“宣——齊國士人——酈壬臣——覲見君王——”
酈壬臣雙腳踩著冰冷堅硬的青磚,踏過門檻,仿佛踩著自己的命運。
她不是沒有面見過別的國君,鄭伯,齊王,她都見過,往常她都是氣態平和的,但唯獨這一次,她有一絲緊張。
幾個念頭轉過,她已不知不覺走到了內殿的門口,便停下來,理正衣襟,順便沉默的向上瞧了一眼。
世上有一種距離,叫遠在天邊,又近在眼前。
但見殿堂威然,漢王樞獨自坐于空曠的高處,似在沉思,也似是無聊,她修長的手指正輕輕摩挲著一柄長劍,出神。
那是歷代漢王的佩劍,劍號龍淵,鋒利的劍鋒散發著幽幽寒光,劍身烙印著漢國的圖騰。
也許是祭祀前后齋戒多日又異常忙碌的原因,劉樞的臉龐變得有些瘦削,神情中也有一縷倦意,她靜靜的坐于王座,看著膝上的長劍,更有一種莫名的孤寂流連周身,不知這位年輕君王的內心,有著怎樣的憂愁呢?
長信宮燈燃著搖曳的燭光,大內侍聞喜站在角落的陰影里,因著是才搬遷過來,大殿中再沒有其他多余的物件。
只這一瞥,酈壬臣便對殿內的布局心中有數了,如此不至于一頭栽進去而手足無措。這個偷看小技巧,還是曾經兄長歸燦教給她的。
她低頭躬身走進去。
劉樞好像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一時竟沒有注意到她進來。還是聞喜在一旁悄悄提醒,她才抬起頭,將長劍收回鞘中,放回桌案的劍架上。
酈壬臣伏首拜倒,拜了四拜,恭呼王號。
她瘦瘦的身軀遠遠的跪在空蕩的大殿中,那一俯一拜的姿態,恍然間叫劉樞以為自己眼花了,一瞬間忘記了說“起”。
劉樞憶起了很多很多年前,也有一位青年,向自己這般從容端正的行禮。
他們的姿態,很像。
如若不是早就知道那個女孩已經故去了,她險些以為他們會是兄妹。
劉樞見過無數人向她行禮,雖然都是同樣的步驟,但人和人的姿態總不會全然相同,每個世家家族教導出來的孩子,都帶著些自家的特點。
她瞳孔一顫,像是不敢相信似的,傾身細看,而再定睛看那殿下的白衣士人時,卻又找不到半點相像的痕跡了。
她于是默默嘆息。大概是受到祭祀情緒的影響了吧,才會眼花。
“齊國士人,前言事。”劉樞發話道。
酈壬臣起身往前趨行幾步,在距離殿階十步開外處停下,再跪下來。
覲見之前,宮人曾向她反復強調漢王的禁忌,其中一條,就是不允許任何人靠近十步以內。
劉樞瞧著她行禮的樣子,道:“你這齊國人倒是對漢國的禮節熟悉的很啊。”君王扯出一抹懶散的笑,“竟叫寡人想起了一位故人。”
酈壬臣身軀一緊,俯身道:“勾起了王上不快的回憶,小人惶恐。”
“呵!你怎知是不快的回憶?”
“如果是快活的回憶,您就不會用‘故人’這個詞了。”
劉樞一怔。
是啊,故人,聽起來總是一個帶著傷感的稱呼呢。
兩人竟一時都沉默了,大殿中有一種不正常的安靜。
半晌,劉樞發話:
“汝可知直覲不成,是要付出的代價?”
“小人知道。”
“好,有膽子。”劉樞大笑,好像在真心實意稱贊她的勇氣一樣。
劉樞轉頭對聞喜道:“那么就請相國大夫一同來聽聽這位齊國高士的大論吧。”
聞喜想了想,上前小聲道:“王上,您忙糊涂啦,相國大夫前幾日便去山陰祭祀山河之神了,如今不在行宮,這是典禮的一部分吶。”
“哦?”劉樞的眼中閃過一抹玩味的意味,轉瞬即逝,“寡人倒是真給忘了。”
她的目光落回酈壬臣身上,笑道:“齊國的士人,看起來……你來的好巧啊。”
酈壬臣聽不出這話中的褒貶,就道:“相國大夫不在,那么小人愿對王上言事,為王上建言獻策。”
“不必!”劉樞霍然站起,說:“寡人想起今日還有好戲未看,不如你一起來吧。聞喜,備馬!”
“唯。”聞喜雖然嘴上答應著,但其實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用眼神詢問主子:什么好戲?他怎么不知道?
劉樞沒理他,大踏步走出宮殿。
御馬快速備好,她利索的上馬,對緊隨其后出來的酈壬臣說:“齊國的士人有什么高見,到刑場再說吧。”
刑……刑場?聞喜慌了,這不在日程安排中啊。
劉樞要去的地方,正是雍城刑場。她一甩鞭,駿馬就如離弦的箭一樣飛奔了出去。
除了漢王,任何人不得在行宮里騎馬。聞喜只好帶著酈壬臣和一眾侍從在后面徒步直追,直到跑出宮外,才乘上馬,追赴刑場。
而此時劉樞早跑沒了身影。
第056章 觀刑(二更)
觀刑(二更)
雍城刑場。
待她們一串人終于氣喘吁吁的趕到時, 劉樞早就施施然坐在觀刑臺上喝起熱茶了。
她的身邊陪同著一排雍城法吏和執刑官,以及雍城城宰和典獄司長官。打眼一看,基本上雍城刑法體系有頭面的官吏都火速到齊了, 站一排,迎接君王的“突擊視察”。
同時還有聞聲而來的中郎將符韜,緊跟王側。
聞喜一幫人呼哧呼哧的爬上觀刑臺, 滿頭大汗,跪拜行禮。
劉樞抬抬手,叫他們起來, 順便瞥了一眼人群。這些雍城的官吏一個個誠惶誠恐的模樣,禮數周道之至,但其中又有幾人是真心呢?
劉樞并未親政, 這代表著她還沒有任免官吏的權力。
她的目光又移向后排的酈壬臣,一副汗流浹背的模樣。
一下子上來這么多人, 本就不大的觀刑臺頓時顯得有些擁擠,劉樞打發下去一批人,又朝人群中的酈壬臣招了招,下命令:“齊國的士人, 近前來, 好看看清楚。”
酈壬臣走出人群,應道:“喏。謝王上恩典。”
她順著劉樞的目光朝臺下看去,這一眼差點嚇得她腿軟。
只見這臺足有千仞之高,石砌而成,呈四合包圍狀,臺下是雍城的刑場, 有幾十號身穿囚服的人正在公開受刑,慘叫連連, 這些都是犯下重罪的囚犯,所受之刑也異常殘酷。
有鞭笞、削足、臏膝、劓、剕、大辟等等,每一種都堪稱恐怖,叫人不敢多看。
雖然臺子修的足夠高,但是依然時不時有隱隱的血腥氣飄上來。
臺下更有三排跪伏的囚犯,他們都是在等待行刑的,發出嗚嗚的絕望哭聲。
之所以如此絕望,是因為這三排人等待的是死刑,一排是絞刑,一排是車裂,一排是斬立決。
這恐怖的陣仗,誰見了都害怕,酈壬臣當然也不例外。
劉樞卻一副泰然自若地神情,端坐軟墊,看的興致勃勃。
“賜坐,賜茶。”年輕君王頭也不回的吩咐道。
立刻有宮女安置好座位,酈壬臣遵命坐下,不知道漢王葫蘆里究竟賣的什么藥,她不敢輕舉妄動。
劉樞對另一邊的符韜道:“子沖你也坐。”
聽到“子沖”兩個字,酈壬臣悄悄朝側方掃了一眼,越過漢王的身后,看到了如今已成長的魁梧健壯的符韜。
好巧不巧,就在這時,符韜的目光也恰好轉來與她對視,隨后這位中郎將的眼中浮現驚異之色。酈壬臣立刻避開目光,垂下頭。
在場這些人里,只有符韜是見過她小時候的樣子的,但是現在的她無論是容貌還是氣質都已經和小時候完全不同了,符韜不會認出她的,最多只是眼熟。酈壬臣確信這一點。
酈壬臣現在唯一要留心揣摩的,是漢王的心思。
不一會兒,伴隨著臺下忽高忽低的慘叫聲,熱茶端上來了。
與符韜和漢王喝的那份清茶不同的是,端給酈壬臣的這一份似乎是油茶,用紅棗和甜肉羹煮的,這是漢國冬季有名的小吃。
她嘗了一口,有點膩,不像漢王宮里廚子的水準啊。
這時劉樞偏頭沖她笑道:“齊國士人初來漢國,寡人以漢地美食相待,士人盡管開懷暢飲。”
酈壬臣一俯身,“王上盛情,小人卻之不恭。”
劉樞又向臺下看一眼,說道:“齊國士人博學多聞,不知是否懂漢國刑律?”
酈壬臣不得已也直視臺下,道:“小人不才,略有耳聞。漢制之五刑,即為墨、劓、剕、宮、大辟……”
她一面說,一面用手指向對應的刑罰,臺下的慘叫聲似乎更清晰的傳入耳中,聽的她心驚肉跳。
劉樞淡淡發問:“那么你可知,編謊偽詐之罪,當受何刑?”
酈壬臣答道:“說謊之人,當受截舌之刑。”
話音剛落,只聽臺下一聲尖叫,一名囚犯的舌頭被活活割掉,其所受正是截舌之刑。
酈壬臣袖子中的手指忍不住一抖。
劉樞面無表情的偏頭問雍城令:“那囚犯所犯何法?”
雍城令道:“那人謊報糧草數目,挪為私用,當受截舌。”
劉樞點點頭,又看向酈壬臣:“齊國士人不遠千里來我漢國,是受何人派遣?”
這冷不丁的一問叫酈壬臣心道不妙,她立即回道:“小人所為建言獻策而來,無人派遣。”
劉樞一笑,又饒有興趣的問:“那么你再回答寡人,欺君之罪,當受何刑?”
酈壬臣攥緊了袖口,答:“欺君之罪,當……車裂。”
剛說完,只見臺下一名行刑官從跪伏的三排人中揪出一名犯有欺君之罪的囚犯,攆到刑場中央。
囚犯的四肢和脖子迅速被拷上了鐵鏈,在掙扎中被栓在了五輛馬車上。
接下來要發生什么就不言而喻了,酈壬臣低下了頭,不忍細看。
劉樞閑閑道:“怎么?大名鼎鼎的齊國之士,這點陣仗就怕了?莫不是在心虛什么嗎?”
酈壬臣只得抬起頭,臺下四聲鞭響,五輛馬車朝五個方向奮力奔跑,囚犯甚至來不及喊叫,身體便被凌空抻展。
酈壬臣實在看不下去,又低下頭。隨后是一聲輕微但令在場諸人都心肝顫抖的爆裂聲從下面傳來。
車裂,是活生生的五馬分尸。
連素以勇猛著稱的符韜也撇過臉去。
他瞧了一眼酈壬臣,俯身對漢王道:“王上,刑場肅殺之氣太重,您大病初愈,還是回溫泉宮歇息吧。”
相處二十多年,劉樞哪能看不出他的心思,譏笑道:“呦,沒想到子沖將軍是如此憐香惜玉之人啊。”
“臣不敢。”
被劉樞一懟,符韜就不再說話了。
劉樞瞧著酈壬臣蒼白的臉,面上露出一抹堪稱溫柔的笑容,道:“天氣這么冷,齊國的士人怎么不吃茶啊?難道是寡人準備的東西不合胃口嗎?”
“小人不敢。”
酈壬臣從袖中伸出冰涼的手指,握住湯匙,舀了一勺已經涼透的甜肉羹送進嘴里,紅棗和肉糜混合的甜腥味充滿口腔,她差點就要吐出來,胸膛里一陣惡心,但還是強忍著咽下去。
當此之時,她根本再沒有精力去思考如何應對漢王這一連串的舉動。
似乎是根本不給她喘氣的時間,緊接著,劉樞又問她:“寡人欲再請教一番,不知齊國高士可愿回答?”
劉樞還貼心的補充道:“如果你不愿,寡人也絕不強求,盡管回去休息。”
酈壬臣明白,如果她真的回去了,就再也沒有見到漢王的機會了。
于是她抬起頭,面色蒼白但目光坦然,“王上的英明訓示,小人必知無不答。”
劉樞卻因她這句話微微晃了神,王上的英明訓示……
冥冥中,在劉樞模糊的記憶中,好像也有一個人,喜歡用這樣的敬詞來對她說話。
她有些記不清了。
只是一霎的失神,劉樞就回過神來了,她散漫的一笑,“好,勇氣可嘉。”
“寡人問你,依漢律,結黨營私,背叛君王,當受何刑?”
酈壬臣道:“若私結朋黨,對漢室不忠,古制是要受炮烙之刑的。但先王念及炮烙之刑過于殘忍,便廢除了。”
“哈哈哈”劉樞忽然大笑,“看來你還是對漢國的刑律不甚了解。”
酈壬臣心下一驚,難道她說錯了?不應該啊。
劉樞扭頭道:“子沖,你來說。”
符韜便道:“先王確實已廢除了炮烙之刑,但相國大夫認為,刑法不嚴不足以立君威,于是便在前年恢復了炮烙之刑。”
他剛說完,臺下的行刑官便抬上來一根被燒的通紅的銅柱,那銅柱有臉盆般粗細,七尺的長度,置于地上。
被判定受炮烙之刑的囚犯將要被趕到這根燒紅的銅柱上,赤腳走過去,直到被活活燙死。
囚犯們見了這根燒紅的柱子,紛紛像老鼠一樣躲得遠遠的。
劉樞環顧左右,問大家:“諸卿覺得恢復這炮烙之刑,好是不好呢?”
雍城的典獄司長上前,滿臉堆笑道:“回王上,法不嚴不足以立君威,刑不威則國不重,這自然是好的。”
“哦。”劉樞面無表情的樣子,“其他愛卿以為如何?”
雍城城主和一串官吏紛紛上前表示附和,都同意典獄司長的看法。
劉樞擺擺手,讓他們回各自的位置上站著去了。
就在這時,一個突兀的聲音從一旁響起,“嚴刑峻法,非長遠之策也,小人不以為然。”
劉樞立刻轉過頭去,見到說話之人正是酈壬臣。
“你說什么?再說一遍。”
酈壬臣作揖道:“小人說,嚴刑峻法,非圣王之隆業,有罰無恕,非懷遠之弘規。譬如苛政猛于虎,非長遠之策也,故小人不以為然。”
她說完以后,劉樞沒有跟著再問什么,只是牢牢地盯著她,盯了好幾瞬的時間,才將視線調回臺下的刑場中。
“齊國的士人,真是好大的膽啊!”
劉樞的語氣非常嚴厲,但眼神卻并不冷酷,酈壬臣悄悄觀察了一眼君王的表情,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竟從劉樞的目光中看見了一絲默許的欣然。
緊接著,施刑開始了,囚犯被趕上燒紅的銅柱,凄慘的叫聲此起彼伏的從下方傳上來,聽的人頭皮發麻。
“粥怎么不喝了?”劉樞冷淡的聲音飄過來。
酈壬臣被逼無奈,只好再舀一勺冰冷的肉羹,還沒等她做好心理準備咽下去,就聞到一股人肉被燒焦的酸臭氣味飄了上來……
“嘔——”
這一下可實在忍不住了,酈壬臣飛速捂住嘴,抑制將要吐出來的沖動,站起來,掉頭就跑,劈開人群,一溜煙下樓梯。
劉樞眼皮眨也不眨的目視前方,對聞喜道:“去看看,別嚇死在這兒了。”
聞喜得令也下樓去。
過了一陣,聞喜帶著打理干凈的酈壬臣再次回來。
只見酈壬臣臉色白如金紙,瘦削的肩膀微微顫抖,朝上拜倒,叩首道:“小人御前失態,請王上贖罪。”
劉樞頭也不回,譏諷道:“你倒是挺執著,看到結黨的下場了嗎?”
臺下鬼哭狼嚎的聲音愈發慘烈,身遭炮烙極刑的囚犯已痛苦到扭曲,酈壬臣埋首不敢看。
劉樞微微皺了皺眉,伸手拿起觀刑臺上的弓箭,搭箭,彎弓,對準臺下。
只聽“咻”的一聲,箭簇對著那遭受炮烙之刑的囚犯穿心而過,那囚犯立刻斃命,不再動彈。
所有人似乎都松了口氣。
劉樞隨手把檀弓扔給一旁的侍從,轉過身來,慢慢半蹲在酈壬臣身前,瞧著那碗快結冰的肉羹,笑說:“看來齊國的客人對寡人的招待不甚滿意啊,想來漢國物產貧乏,不值得齊國名士留下。”
酈壬臣保持著跪伏的姿勢,石磚的寒氣滲入膝蓋的骨縫里,她控制不住的陣陣寒戰,但語氣中卻透出一股倔強來:
“小人不敢。請教王上,可聽過齊國先王用晏夫子的故事?”
“不曾,寡人愿聞其詳。”
“小人聽聞五十年前,晏宛偶遇齊國先王的時候,身份只是個樵夫,在齊國桂園砍樹罷了。像這種情況,君臣二人關系可說是生疏之極的。結果一番長談,齊國先王就任他做了博士大夫,并請他同車一起回去,這便是——‘交淺而言深’啊。
此后,齊國果真在晏宛的輔佐下建立功勛,至今稱雄諸國。假如齊國先王僅僅因為晏宛地位低下又交情生疏而不跟他深談,便也沒有如今的齊國了。”
劉樞炯炯有神的眼睛望著她,隱約聽懂了她的意思,但還是說:“你究竟意欲何為?不妨直言。”
酈壬臣道:“現在小人只是個異鄉之人,身份微末,與王上更是關系疏遠,而小人所想要面陳的,又都是匡君王、扶社稷之大事。王上不信任小人,也情有可原。但小人愿意獻上一片淺陋的忠誠,卻不知大王的心意如何?”
“哈哈哈哈……”劉樞大笑幾聲,“這天底下,口口聲聲說想要為寡人獻上忠誠的臣子不可計數!你以為幾句花言巧語加上苦肉計就能有用嗎?”
苦肉計?
這一句把酈壬臣說懵了,她什么時候用過苦肉計?
她不知道的是,現在她這副面色蒼白又單薄微顫的模樣,端的是分外惹人揪心的。
清水出荷花般的容顏配上一雙倔強又漂亮的眼眸,天然含水的目光給人一種泫然欲訴之感,像殘風中韌如蒲葦的白玉蘭。
站在一旁的符韜早就心疼的不行了,但礙于漢王的威壓,才不敢上前解圍。
劉樞的眼神卻冷的像掉冰渣,“齊國的士人,還有何話要與寡人說嗎?”
“有。”酈壬臣可不是那么輕易就被嚇得六神無主的人,她今天的目的還沒有達到。
“小人還有一言,勸諫王上:如果您一直不面對外人,那么永遠也無法知道更多。您的宏愿、您的心病,將永遠無法實現。”
這是酈壬臣說的最短的一句話,卻是最刺中劉樞心窩的一句話,她霍然站起,“放肆!”
君王之怒,不是什么人都能承受的,周圍的人全都呼啦啦跪下一片,鴉雀無聲。
本就跪著的酈壬臣無需再多做什么動作了,她此時最聰明的做法應該是閉嘴,但是她沒有,而是接著道:“三次!王上愿給小人三次機會嗎?”
“你說什么?”
幾乎沒有人會在漢王發怒的時候忤逆她,二十多年了,劉樞見得最多的,是乖順如狗的臣仆。
酈壬臣的表現,倒叫她有一絲的意外。
“小人說,懇請您給予小人三次覲見的機會,如果三次以后,您仍然認為小人一無是處,小人愿受直覲之罰,以死效尤!”
“你……”
劉樞俯視她許久。
酈壬臣知道,此刻,劉樞輕輕松松就能把她扔到刑場里斬了。
許久后,劉樞開口了,卻是淡淡的一句,“起身吧。”
酈壬臣踉蹌一下,才晃晃悠悠站起來,她的膝蓋已經快被凍成冰塊了。
劉樞斜睨著她,說道:“寡人就按你說的,給你三次機會。三次以后,是車裂還是腰斬,你自己選。”
“謝王上!”
漢王擺擺手,酈壬臣退下了,其余人也退下了。觀刑臺上只剩符韜和聞喜伴駕。
劉樞一直不曾回頭,她遠眺天邊隆冬的濃云,不知在想些什么。
“聞喜,你看這齊國士人怎么樣呢?”
一直安安靜靜的聞喜這才發言:“奴覺著,她倒有幾分見識的。至于膽量,也與尋常士人有點不同。”
“呵。”劉樞嗤笑道:“一向謹小慎微的內侍長也會如此直接的夸人了?”
“依寡人看,那齊國的士人除了有幾分姿色外,沒什么可值得稱道的了!”
聞喜恭順的笑笑,說:“如果您真的覺得她徒有顏色,就不會給她三次機會了。”
劉樞不語,沉默片刻,“哦?你很看好她么?”
“是的。”
劉樞語氣一變,“你們難道都看不出,她是相國的人嗎!”
聞喜和符韜都大驚失色。
符韜道:“這……這怎么會?眾所周知,依漢制,直覲之臣,都是生死一線啊,誰會拿自己的性命冒險呢?何況是相國的人,恐怕更不會吧?”
劉樞睥睨臺下,冷冷道:“自從寡人登基,二十余年從未有直覲之士。如今這一出,不用想也知道,這是誰的手筆。”
是的,是高傒,他早早就把這個國家向上申訴的通道全堵死了,又怎么會留一線生機呢。
聞喜道:“也許是這次王上法駕來到雍城,此處相國的勢力較少,不似灃都那般。加上今日相國又郊祀去了,所以才有此時機。”
“哼。”劉樞道:“說得好啊,寡人一來雍城,就碰巧有人來直覲,還正巧趕上相國外出的時間,而這直覲之士,又恰好是個有勇有謀的大賢才,正好白白送到寡人麾下,這一樁樁、一件件,也未免太湊巧了吧?”
一件湊巧是偶然,三四個連續的巧合全趕在一起,便更像是精心設計的了。
可是……萬一呢?
萬一呢?
半晌,劉樞嘆出一口氣,對符韜道:“接下來幾日,叫人探探這齊國人的動向,若無異常,傳她三日后覲見。”
符韜:“喏!”
第057章 變化(一更)
變化(一更)
是夜, 酈壬臣又做了那個噩夢。
也許是白天被凍慘了,她整夜都手腳冰涼,醒來時額上一片霜汗, 可把田姬急壞了。
“小主人,您可千萬別生病了。”
這天寒地凍的季節,又沒有足夠的盤纏, 生起病來可就麻煩了。
“無妨。”酈壬臣蒼白的嘴唇扯* 出一抹笑,“每個冬天不都是如此嗎。”
她飲下熱湯,就坐在驛館發呆, 一遍遍復盤昨日的經歷。
事情怎么會變成這樣呢?難道是漢王已經懷疑她了?
這不可能,沒有多余的人知曉她見過高傒的事情。這事高傒已經處理的滴水不露了,絕不會留切實證據。
那漢王那股隱隱的敵意從何而來?
難道是漢王這些年來長成了這么個多疑的性子?
多疑又冷漠, 還真是做君主的好料子呢。
酈壬臣要氣笑了。
田姬見自家主人如此茶飯不思的考慮問題,就問:“小主人, 王上可是給您出了什么難題?”
“是有個小問題吧。”
酈壬臣平靜道:“王上說,如若我不能在三次內打動王上,便要受腰斬或車裂。”
田姬倒吸一口涼氣,這也叫小問題?!
“那您答應她了嗎?”
“答應了。”
田姬張了張嘴, 不知道該說啥才好。這實在有點瘋狂。
“不入虎穴, 焉得虎子,不冒風險,哪來收獲。”
酈壬臣依然很平靜。“如果我想腳踏實地的在漢國做官,就不會冒險去見高傒了。一步是冒險,步步是冒險。”
她慢慢起身,走到窗邊, “從我們踏入漢境的第一天起,便是一場豪賭了。”
酈壬臣的語氣無悲無喜, 仿佛只剩一具會喘氣的軀殼,淡然的說著最殘酷的話:“如若大仇不能得報,那么我現在死去,和七年前就死去,又有什么區別呢?”
“砰!砰!砰!”
一串急促的敲門聲打破了屋里詭異的平靜。
驚去開了門,一個高大的男人出現在門外,先聲奪人道:“在下中郎將符韜,酈生可住在此處?”
霍,講話真不客氣,驚往門口一站,堵著門,回道:“何事?”
符韜意外的打量她一眼,在漢國,還沒有誰對他這么不尊敬的。且不說他父親是赫赫有名的大將軍太傅,就光論他自己中郎將的職位,也不是隨便什么人可以輕視的。
倆人你瞅我,我瞅你,一時僵在門口。
酈壬臣聽著不妙,只好自己出來迎接,見了符韜,先一揖到底,恭恭敬敬見禮道:“原來是符將軍蒞臨,不知您找小人有何貴干呢?”
驚這才讓開。
符韜走進來瞧著酈壬臣,只覺得她比昨日更虛弱了些,叫他更揪心,就說:“酈生不必將昨日之事放在心上,王上天生就是那樣暴火的性子,習慣便好了。”
酈壬臣俯身道謝,“承蒙您提點,小人知道了。”
她再抬起頭來,只見符韜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著她看,仿佛要從她身上盯出另一個人來似的。
她不動聲色的垂首,“敢問符將軍還有別的吩咐嗎?小人自齊國而來,他鄉異客,為您做事是小人的榮幸。”
“哦,不必。”符韜回過神來,側過身,“只是來與你說一聲,王上傳你兩日后進溫泉宮覲見。”
他在心里默默嘆息:是了,她不可能是那個人,那個人——光風霽月的歸氏嫡女——絕不會有如此低三下四的時候。
酈壬臣聽后也非常感恩戴德的一頓道謝。
符韜擺擺手,叫她免禮,抬腿大踏步走向門口,隨口道:“我見酈生身子不便,兩日后,我派輛馬車來接你進王宮吧。”
“這怎么好呢,小人還只是一介黔首,怎勞中郎將大駕。”
符韜打斷她道:“不用客氣,我只是覺得你有些眼熟罷了。”
他望向窗外的白雪,喃喃道:“你的眼睛,很像我的一位舊相識。”
說完,符韜就大步流星的離開了狹窄的驛館。
驚關上了門,回頭見酈壬臣的臉色更加灰白,大叫道:“夫子,您怎么了?”
“無事。”酈壬臣坐下。
驚又看向田姬,田姬也是一副失魂的模樣。她就不再問了。
酈壬臣自語道:“王上竟然兩日后就要見我,這么急,該如何準備才好呢。”
田姬在她身側坐了,為她倒上一碗熱湯,道:“我以為您是永遠不會問出這種話的人。”
“為什么?”
田姬笑道:“小主人覺得自己從小到大,可是變了嗎?”
“當然。”酈壬臣咽下一口濃湯,“我早已變得面目全非。”
田姬卻搖搖頭,“可是依我看,您一點都沒變,因為我是看著您長大的,我了解您。”
“可這與我兩日后要入王宮覲見有什么關系?”
田姬道:“我的意思是,您小時候是怎樣應對王上的,那么現在就依然怎樣應對她吧。您小時候能做到的事,現在依然能。”
酈壬臣苦笑,“可是現在漢王已經不是從前的漢王了。”
田姬又搖頭,“怎么會不是呢?你是的,她也是的。只不過你們都套上了一層殼子。人長大了,都會給自己套上殼子的。”
酈壬臣一時無話,她知這是田姬在寬她的心。
想起來高傒今日也該回來了,那么她昨天直覲的事情也一定已經一字不落的傳到了他耳朵里。
現在的她,畢竟已經名義上算作高傒的秘密門客,不妨問問他,看那老狐貍有什么反應。
于是她道:“驚,待會兒我寫一封書信,你想辦法避開耳目,將它轉送進相國府邸。”
到午時,驚很快就把這事辦好了,為了不叫人發覺,她還特意轉了三道手,經過一個小販,一個乞丐,一個童子,又在集市里混了半日,才將信送進去,保管無人察覺。
可是,出人意料的是,直到第二天夜里,也沒有相國的人送回信到酈壬臣這里來。
不回復就是最鮮明的回復。
高傒撒手不管的意思很明顯,為了避嫌,他不會插手的。
“高傒真是謹慎到極點,他是怕在這個節骨眼上被王上發現了他和我有往來,落下把柄,便干脆裝聾作啞,由我自生自滅。”
畢竟,她現在也不是什么重要的棋子。
酈壬臣將全局默默思考了一遍,開始準備明日的策對。
就是不知道,如今的漢王,會對什么話題感興趣呢?
第058章 用典(二更)
用典(二更)
翌日清晨, 紫光殿外。
紫光殿是君王休憩的寢殿,建在溫泉行宮的最高處,有時也用作處理政務、傳召臣子。酈壬臣早早站在殿外的空地靜候, 據宮人說,漢王早起去后山騎馬了,一會兒才回來。
此時正值清早, 殿旁植有辛荑樹,王宮中霧氣彌漫,林木蔥郁, 高低錯落,別有一番幽靜。
站在此處朝外看去,能看到天邊的七彩霞光, 還有一路連綿的宮殿群,殿堂廣布于霧氣之間, 飛檐翹角,重疊崢嶸,蜿蜒的溫泉水汩涌成河,環繞于山石之間。
此等仙景, 叫人望之陶然, 不知不覺就看入了迷。
于是劉樞自遠處歸來時,看到的就是這么一副情景:
清香的辛荑樹旁,女子白袍翩然,寬大的士子服籠罩著纖長的身體,優雅的身影亭亭而立,迎風眺望, 似乎已出離凡俗。
劉樞停下腳步,遠遠看她的側顏, 忽而就想起了那首《淇澳》之詩:
有斯佳人,充耳琇瑩,會弁如星,如圭如璧,婉兮綽兮,瑟兮僩兮……
作為君王,她平生見過的女子都是艷麗諂媚的、熱情逢迎的,可是今日得見,方知世間還有另外一種優雅至極的美。
不僅美在形,更美在一種清心涵泳的氣質,于云霧中悄然獨立,像一塊冷玉。
如此典雅的氣度,當真是貧瘠人家出身的女兒嗎?
劉樞駐足許久,才繼續往前走。
日月星辰的王袍玉帶上,環佩玉組瑱瑱作響,好不悅耳。
這悅耳的玉組聲自然也驚動了酈壬臣,她立刻轉回身來,正見漢王朝她緩步而來,身后跟著一長串的宮人。
“不知王上駕到,小人罪該萬死!”酈壬臣跪拜行禮。
“無礙,寡人也并沒提前通知你從哪個方向來。”劉樞抬手叫她起來,轉身進了紫光殿。
酈壬臣也隨在隊伍的最后進去了。
劉樞走到王座上,一屁股坐在堆滿奏疏竹簡的桌案后,隨手拿起一卷,一邊道:“廢話就不必羅嗦了,直接說點有用的吧。”
酈壬臣端端正正的跪在殿前,想了想,道:“敢問王上此時想聽些什么呢?”
劉樞聽著她沉著冷靜地聲調,嗤笑一聲,“你難道看不出,寡人并不待見你嗎?你們做士人的,不是講究個隨波逐流嗎?明知遇冷,為何還不離開漢國?”
酈壬臣道:“您這是三個問題,請允許小人分三步來回答。”
她的語言依然穩重而柔和,似乎無論對方是什么樣多變的情緒,她都能始終如一地應答。
“講!”
得了應允,酈壬臣便不急不徐的說起來:
“其一,小人自然明白,以小人這般卑微渺渺之身,是沒法令王上初遇便刮目相看的。但,作為游說之士,如果僅僅是不受待見就放棄,那么天底下就沒有我們普通士人的容身之所了,這實屬是生存之無奈。”
酈壬臣的聲音回響在靜謐的紫光殿中,宛如流暢的泉水叮咚,亦如和煦的春風,聽起來很舒服。劉樞不知不覺就聽了進去。
“其二,天下士人雖然都隨波逐流,但也并非個個是投機之輩,被迫飄零只是沒有遇到明主,良禽擇木而棲,若遇上了值得的機會,豈肯隨便放過?”
劉樞奇道:“你如此大膽的來漢國直覲,難道就是你所說的值得的機會嗎?命懸一線的機會?”
酈壬臣微微頷首,順著她說道:“這便是小人要回答的第三點了,您方才問小人為何還不離開。其實,在小人看來,并非任何國度都值得停留,小人從齊國一路而來,曾面見齊王、鄭伯,也聽到過陳、蔡國君的事跡,可是小人卻果斷離開了這些國家。”
劉樞感到疑惑,“哦?齊國與鄭國都是富饒的大國,既然已面見了國君,為何你還是選擇離開呢?”
酈壬臣嘴角掛起一絲淺笑,道:“王上,這已是您的第四個問題了。那么,小人可不可以認為,您對小人前三個問題的回答,比較滿意呢?”
“你……”劉樞的臉上有點掛不住,恢復冷硬道:“你只管回答便是。”
“唯。”酈壬臣也沒有多余情緒,依然溫和的答道:
“小人之所以選擇離開齊、鄭,卻固留漢國,那是因為在小人看來,王上您并沒有犯一個君王原則性的錯誤。”
“一個君王原則性的錯誤?那是什么?”
這可真是激起了劉樞的興趣了,她有點納悶的問:“你是說齊王和鄭伯犯了什么原則性的錯誤嗎?”
“然也。”酈壬臣很肯定的回答。
劉樞放下了手中的竹簡,“講來聽聽。”
酈壬臣道:“起初,齊王問冬捕于小人,小人便答國之大事種種,請他不要去觀冬捕,以免滋長置產投機之風。”
劉樞點點頭,顯然很明白其中的道理,不用酈壬臣再像給齊王解釋那樣重新解釋一遍。
“然后呢?”
“之后,小人又借機提出了七條諫言,以輔國政,然而齊王聽后不僅不采納小人的建議,反而要設計殺了小人,小人這才倉皇而逃。”
劉樞道:“竟有這等事?你的七條諫言,又是什么?”
酈壬臣便挨個數說出來,從祭祀到耕種,從整治軍務到培植民生,涉及方方面面,一一道來。
劉樞聽著聽著,不自覺的就直起身子來,傾身側耳以聞。
等酈壬臣說完,只見高座上的漢王沉思半晌,才說:“若你當真是這樣諫言的,那看來齊王心胸也不過如此,斗筲之器耳。”
劉樞繼續問:“那鄭國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不知不覺間,她們已經平心靜氣的討論了七八個問題了,看來這場策問大概率能順利進行下去,酈壬臣心里默默松了一口氣,繼續答道:
“至于鄭伯,小人見他于深冬之季大肆屠殺山林禽獸,以為玩樂,嗜欲成禍,不養民用,又大興土木,殿堂奢靡,小人念此國不宜久留。”
劉樞低笑兩聲,好聽又沉穩的女聲蕩漾在空氣中,“都說鄭國商貿繁榮,沒想到鄭伯竟是這樣為君的么。”
這些話,朝廷中那些相國爪牙們可不會對她說,她聽的高興了,大手一揮,“來人,賜坐!”
立刻有宮女在王座階下的右手邊布置好了一個位置,擺上矮幾,奉上茶點,鋪好棉墊,酈壬臣謝過漢王,在那處坐了。
“齊國士人還有什么話,盡管道來。”
“喏。”酈壬臣想了想道:“方才小人只回答了離開齊、鄭的原因,并未談及兩國要政。”
她察覺到漢王的目光正盯在她頭頂上,似乎是在認真傾聽,也似乎是在探查她。
兩人這時坐的近了,在這樣的視線下,酈壬臣心中莫名有一絲緊張。
因為有些人的目光,天生就令人覺得有威壓感。
酈壬臣更深的俯首,繼續道:“齊國之政,問題不光在‘使民以時’,更在于應當如何配置資源,這才是齊國亟需要解決的事,可是,小人還沒來得及再次向齊王建議,他便已不能容小人了……”
劉樞頷首,沒有打斷她,示意她說下去。
以劉樞識人的毒辣眼光,已大概看出酈壬臣是有些見識的,哦不,不僅是有些,而且是見識非凡。
只可惜,她是高傒的人。
與此同時,酈壬臣也悄悄察覺著漢王那不冷不熱的神情,心里還是不太有譜,漢王對她的態度到底有沒有轉變,她不敢定論。
于是她繼續說下去:“而鄭國之政,小人認為,在于國君沒有警戒,遠離誘惑,鄭伯或許無法明白,做國君的,雖然富有一國,但卻不是國家的什么都可以據為己有的,其中的分寸,是國君必修的原則。”
劉樞道:“這些話,你也沒來得及告訴鄭伯嗎?”
酈壬臣卻搖搖頭,“非也。小人沒有向鄭伯說出這些,并非沒有機會,而是鄭伯其君,不值得。”
“哈!”這話把劉樞逗笑了,“沒想到你還是個有點脾氣的人。”
有點脾氣?酈壬臣還是第一次聽到別人這樣評價自己,而做出評價的人,還是漢王,她不知該如何回答。
劉樞呷了一口熱茶,問道:“齊國士人的高見,就這么些了嗎?你拿來直覲的本事,都使完了?”
這句話問出來,只見那端坐階下的士人沉思了片刻,隨后從袖中拿出一卷書來,雙手舉起,言道:“小人愿向王上獻上此書,待王上看過,再做評斷。”
“這是什么?”
聞喜繞過臺階,從酈壬臣的手中接過了那一捧竹簡,返回放在漢王的桌案上,漢王卻沒有要翻閱的意思。
“此書是《九國方輿圖志》。”
劉樞好笑道:“你當我漢國是什么破落地方?寡人后宮的藏書中亦有此書,為何要看你的?”
酈壬臣恭恭敬敬道:“小人在每一段旁都做了批注,傾注了小人十余年的心血,王上一看便知。”
她相信,如果那王位上坐的是個值得托付的君主,那么就一定會讀出這卷書的價值。
這三次直覲,她不能出一點差錯,因為這是最好的機會。
于私,想斗倒高傒,報仇雪恨,她需要一個有力的幫助者,而最好的人選,就是漢王。
于公,作為謀士,她需要選擇一位值得輔佐的君王。而那位君王的人選,她希望是漢王。
三天前,在殘酷的刑場,在那炮烙之刑時,檀弓一箭射出,她見到了劉樞眼底的惻隱之心。
劉樞的手摸上了那卷書,拿起來掂了掂,是比普通的《九國方輿圖志》要厚不少,也重不少。
不過她還是沒有翻開,而是玩世不恭的笑道:“你說你留在漢國是因為不曾見寡人犯過一個國君原則性的錯誤。那么你可知道,坊間都傳寡人是個昏聵之君?你就不怕死無葬身之地?”
“小人有所耳聞。”酈壬臣道:“但,《說苑》中有言,‘耳聞之不如目見之,目見之不如足踐之,足踐之不如躬身辨之。’您是什么樣的君王,小人只相信自己的判斷。”
“啪嗒!”
劉樞手中的竹卷掉落在案上,她面具一樣的笑容也凝固在臉上。
《說苑》……
疼痛的記憶被掀開一角,曾經,也有一個人,喜歡引用冷門的《說苑》中的句子寫信給她,而且,她們也都用過那一模一樣的句子!
明明表示眼見為實的典故那么多,但是那個人就偏愛用這一句。
耳聞之不如目見之,目見之不如足踐之,足踐之不如躬身辨之……
最最關鍵的是,在《說苑》中,原本的句子并不是這樣寫的!酈壬臣所說的其實是一個錯句,錯在最后一句:足踐之不如躬身辨之。
漢王內心中最隱秘的一角被觸動。
劉樞忽然將坐席向前移了一步,靠近酈壬臣的方向,啞聲道:“你可知《說苑》中那一句原本應是‘足踐之不如手辨之’?而你卻說成‘足踐之不如躬身辨之’,為何說錯?”
很久以前,那個人在寫信的時候,也愛將這一句寫成“躬身辨之”,而非原句的“手辨之”。
世上怎么會有錯都錯在同一處的人?
酈壬臣也被劉樞問的心底一抽,大意了!
這本是她從小自己改編的句子,兒時調皮,覺得《說苑》中的原句寫的并不精妙,引用時便給它改了,說的次數多了,也便順口了。
而就在她一停頓的瞬間,劉樞卻不打算給她思考的時間,“抬起頭來,看著寡人!”
酈壬臣只好抬頭,迎上那目光如炬的雙眼。
此時少年君王的臉上已沒有了往日那散漫的假笑,面具撕下,只剩下執著的凝視,還有那么一絲絲的迫切。
“為何說錯?回答寡人!”
音量不大,卻有十足的壓迫感。
酈壬臣悄悄攥緊了袖籠中的手,一手的冷汗,萬萬沒料到,會在這種地方出紕漏!
腦子里一瞬間閃過一萬種解釋。
這時候能說只是口誤嗎?不行。以漢王的伶俐,不會相信這種小兒科的說辭,堂堂稷下之士怎么會把典故用錯。
酈壬臣深吸一口氣,讓自己的語氣盡量一如既往的平穩:“回王上,小人說錯了典,請王上贖罪。只是這一句……是小人的夫子這樣教導的,他認為,這樣改編更好。”
“你的夫子?”
“是,小人的夫子是齊國學宮祭酒,他老人家曾周游列國,結識許多名士,也在漢國停留過,您可曾聽過他的名號嗎?”
是了,齊國學宮祭酒酈夫子,名滿天下,誰人不知?廣泛交游,又在漢國停留過,那大概也結識過學識非凡的歸氏吧。
這么一來倒也可以說通。
“寡人知道他……”劉樞慢慢收斂了氣勢,輕嘆一口氣,那神情似是了然了,也似是恍然若失。
酈壬臣垂下眼皮,掩住一切,小聲道:“您……您一直看著小人做什么?”
劉樞移開了目光,淡淡道:“無事,寡人只是……又想到故人。”
此時揭開的又豈止是劉樞一人的痛苦記憶呢?
酈壬臣心間忽然一澀,不再發聲。
有裙擺拖地的腳步聲匆匆走近,幾個侍者出現在殿中,稟報道:“王上,您進學的時辰到了,侍講夫子正等在殿外。”
劉樞皺了皺眉,又是無聊的進學。
誰叫漢制規定,只要君王還未親政,就要一直進學呢。
她本不想去聽那群腐儒上課,更愿意與酈壬臣聊一些各國王政事情,但這樣不就顯得是她舍不得了嘛,面子哪里過得去。
于是劉樞清清嗓子,輕飄飄的問:“齊國的士人還有別的諫言嗎?”
誰料酈壬臣一拜到底,額頭貼在地上,乖順道:“小人不敢耽誤王上進學,今日已無他言。”
劉樞:“……”
她馬上站起來,警告道:“好,今日便到這,寡人忙的很,也沒功夫聽你說了。但你要記得,只剩一次機會了。”???
酈壬臣迷惑道:“王上,您之前不是答應小人三次覲見機會嗎?”
“是呀,是三次。”劉樞狡猾的笑笑,“在刑場那一次,不就已經算第一次了嗎?”
酈壬臣:“……”
“齊國士人,退下吧。”
無情的君王沒去管她的臉色,走下臺階。
酈壬臣卻跪著不動,“若下一次就是最后一次了,小人只求一事。”
“講。”
“小人懇請王上記得小人的名字——酈壬臣。”
漢王腳步一頓,回身看去,那一抹白色的身影瘦俏又堅定。
“好。”
第059章 君臣演說天下勢
君臣演說天下勢
雍城又下起了雪, 宮宇屋檐被白雪覆蓋,顯出古城的韻味。雪花落在行宮的青磚上,走起來有點打滑, 有清道的宮人們出來打掃甬道。
酈壬臣一步一步走出欞星門,像她這種無官無級的士人是不配馬車的,而驛館還有很遠。
雪越下越大, 走到城中心地帶,人漸漸多起來,街道上的黃土路在雪水中變得泥濘, 粘污了她的棉鞋。天色陰云密布,一如她沉悶的心情。
漢王對她的態度,她還琢磨不出來。只剩最后一次機會了, 她能留下的希望渺茫。
“是腰斬還是車裂,你自己選。”
冷漠的女聲回蕩在腦子里, 酈壬臣已經沒有力氣去抱怨了。她唯一的執念就是將高傒在最如日中天的時候拉進地獄!
為了這個目標,她努力了七年,也多活了七年。
她已將自己磨煉的沒有情緒,沒有哀樂。可是不知為何, 也許是今天的天氣實在糟糕吧, 她竟有一絲莫名其妙的委屈。
她不知道這股委屈是從哪里來的,似乎所有人都可以殘酷的對待她,她動動腦筋,于談笑間化解就是了,可是,為什么偏偏那個人也這樣對她?不該是那樣的啊……
酈壬臣搖搖頭, 很快清除掉這些小家子氣的情緒,想這些有什么用?現在, 還是算算自己能活幾天比較實際一點。
她分析若漢王果真沒有興趣,想速戰速決的話,應該會很快就傳召她。但不曾想,這一等就是十日。
……
溫泉行宮。
劉樞一如既往的不怎么愛聽課,她的桌案上展開著那卷《九國方輿圖志》,起初只是快速瀏覽,未料到越看越起勁,不禁放慢了速度。
書卷按照國別分章排列,記錄了天下九國的風土人情、山川關津、國體政體、商貿農業、水利工事等等。
劉樞不是沒有讀過這卷書,只是手頭上的這一卷很特殊,簡牘的夾縫里密密麻麻的批注,是一個有識之士的獨特見解,令她大開眼界。
記山川關津,酈壬臣會額外列出一些沖要之地、軍事要塞,詳述攻守、得失之策。
記國體政體,酈壬臣會寫下該國在實際中與書卷記錄中的差距,評判各國框架體制的優劣。
記商貿農業,酈壬臣會列舉出具體的資貨財利,交通往來,指出各國稅收分布權重,以點帶面,作風險預測。
記水利工事,酈壬臣會將自己親眼見過的工程詳細描述,闡述它的利弊,并與古今戰守聯系起來。
酈壬臣為稷下之士七年,曾跟隨酈夫子走南涉北,周游多國,她親眼觀察到各國風貌,比一般人豐富太多,也深刻太多,加之有自己的思想融入,由是,已成上品。
漢王樞一生都活在灃都,更從未踏出漢境半步,這樣的一卷書對她的吸引力是空前的。
整整十天,她幾乎是手不釋卷的覽過一遍又一遍。而后立即下令:
“召酈生覲見。”
這十天,對于酈壬臣來說漫長又煎熬,但對于劉樞來說,宛如一夕。
這一次的覲見地點有些特殊,沒有在宮人眼雜的殿內,而是在溫泉行宮山頂的涼亭,亭中狹小,劉樞的身邊只陪著聞喜,其余侍從便統統被打發到山腰的露臺上待命。
只有她們三人能聽到彼此的說話聲。
又是一個清晨,太陽還未升起,天色只是蒙蒙亮,眼前盡是浮云朝露。
大雪初霽,從亭中望去,山下霧凇彌漫,漢王擁毳衣而立,俯看山景,她們這場談話是站著進行的。
“寡人讀完了你的批解。”劉樞淡淡道:“嗯,尚可。”
這一句不咸不淡的評價叫酈壬臣不敢掉以輕心,“王上厚愛,小人惶恐。”
劉樞轉過身看著她,視線跟著籠罩過來,“不過,有一點寫的不盡如人意。”
又是這種覺察的視線……
仿佛什么事情都逃不過這雙眼睛,酈壬臣被壓的只能更低的埋下頭。
“小人不才,請王上明示。”
“寡人很好奇,你寫了王政優劣,寫了沖要攻守,寫了民生資材……什么都寫了,可是,為何偏偏不寫諸國命門在何處呢?”
命門,即一個國家最要害之所在,就像人的咽喉,扼之則死,放之則生。
世上沒有完美的國家,更沒有完美的政治,一個國家總會有那么幾點關鍵地方,毀之則潰不成軍;也總會有那么幾點,興之則一躍騰飛。
歷史上無數成功的改革家,無一不是切中了命門,扭轉乾坤的。
酈壬臣道:“是小人學識淺薄,寫不出來。”
開玩笑,這種刁鉆的課題怎么能明明白白的刻在竹片上呢,這不是要她的命嗎?
“哦?是寫不出來,還是不愿寫,抑或不敢寫?”劉樞嘴角揚起一絲微笑,“此時四下無人,你不妨說說,沒準寡人聽了高興便留用你了。”
酈壬臣小心翼翼的思量片刻,堅持道:“王上恕罪,小人實在愚鈍。”
“哈哈哈……”劉樞大笑,明白了她的謹小慎微,“你是會藏拙的。沒膽子把話寫明白,卻敢來直覲?難不成,是有人保?”
酈壬臣背后一陣冷汗,這句話……是不是漢王真的懷疑她和相國的關系了?不過,就算她是高傒的門客,也不會保她的,這是高傒對她的測試。
她實話實說道:“小人出身低微,哪里會有人保護呢?就算您立即處死小人,也激不起風吹草動。”
出身低微的人會年紀輕輕就有如此高遠的見識?劉樞在心中默默想著,但沒有說出來,因為這并不重要。
管她是什么出身呢,劉樞識人從不看重這些。金鏟子銅鏟子,有用就行。
“罷了,你不說,寡人替你說。聽聽和你想的是否一樣?”
劉樞一揚手,撩起厚重的披風,指點江山道:
“天下有大國者六,小國者三,世事潮涌流變在于大,而不在于小。大國者,齊、魯、鄭、楚、鄖、漢耳,分而辯之,各有命門。”
這是總綱,劉樞一氣呵成,繼續道:
“齊帶山海,膏壤千里,宜桑麻,善漁鹽,人足智,好議論,然民心隨變,嗜投機,怯斗勇,貴賤不明,蔑于王法,故齊之命門,在于亂法!
夫鄭者,天下一都會也,四方通達,民俗懁急,賴于貿易,商賈富于王室,仰暴利而食,好游戲,多倡伶,游媚富貴,國中富而邊民弱,故鄭之命門,在于斷其財通!”
講到這,劉樞看向酈壬臣,“寡人所言,酈生以為如何?”
酈壬臣內心激動,她萬萬沒有想到,漢王深居王宮二十余年,竟對天下有如此敏銳的洞察。如此天賦,是很多在位四五十年的老君王都不曾拎得清的。
于是她贊道:“小人以為王上所言極是,愿聆聽圣教。”
劉樞見她肯定的神色不像假的,心中欣然。這些見解她平時無人可以訴說,也正想借此疏通一番,便繼續道:
“至于魯者,俗好儒,備于禮,有古君子之遺風,頗有農桑之業,然地小人眾,儉嗇畏罪,教條板滯,朝中三桓當道,亂于外戚,國君衰弱,無支可依,故魯之命門,在于亂政。
楚風彪悍,其俗易怒,地薄,水澤,寡于積聚,行巫術,喜青銅,賤奴虜,兵強氣盛,然窮兵黷武,蠻橫無章,尚暴力,輕文士,故楚之命門,在于亂其兵。”
酈壬臣忍不住一面聽,一面默默贊嘆,這些一針見血的看法,如果是從別個國君的嘴里說出來,她只會覺得驚奇,但是從漢王口中說出來,便是驚悚了。
高傒一輩子都想將劉樞養成個昏廢之君,二十多年來,做了諸般努力,竟然到頭來全是徒勞。
酈壬臣根本無法想象,眼前的君王是費了多大的狠心和念力,才能將自己從那閉塞的王宮深處掙扎出來啊。
暗無天* 光的漢王宮,也遮不住烈日的初升。
在劉樞的話語進入收尾時,天邊的朝陽也慢慢浮出云層,透過濃霧,金色的光線照耀著涼亭的每一處。沉緩圓潤的女音繼續說著:
“鄖國亦沃野,自相己足,地饒丹沙石銅,盛產楉果,山勢窮險,易守難攻,四塞棧道,無可交通,本可偏安一隅,然鄖伯偏私偏愛,廢長立幼,國基不穩,故鄖之命門,在于亂君。
此大國之命門也,至于小國者,蓋隨波逐流,茍于生存,不足為慮。”
劉樞講完,手收回袖子里,不等她發問,酈壬臣已長拜到底,由衷地嘆道:
“王上所見,拔乎其萃,諸王不能也,小人亦不能也!”
劉樞笑話她道:“酈生謙虛了,若你不能,就寫不出那一卷書了。”
“直起身來說話吧,寡人沒叫你拜呢。”
“唯。”酈壬臣站直了。
劉樞說完了,但也沒說完,她針砭時弊,直指諸國要害,卻還漏了一個。
漢國。
然而她也不必說了,漢國的命門在哪里,又該怎么解開,劉樞怎么會不清楚呢?
漢國危機不在蕭墻之外,而在蕭墻之內。
她們都明白這一點。
于是酈壬臣便問起別的事:“請教王上,小人沒有去過鄖國,故有一事不明,為何您說鄖國廢長立幼呢?天下中從未聽過鄖國有這樣的傳聞啊。”
“哼。”劉樞篤定道:“就算現在沒有廢長立幼,那也是遲早之事。因為,鄖國的長公子衷,已經出逃到了漢境。”
“竟有這等事?”這確實是酈壬臣不知道的。
公子衷為鄖國長公子,又為先伯夫人所生嫡子,本應是最名正言順的太子,卻倉皇出逃到漢國來,這說明,鄖國王室的亂象已浮于表面了,只是外國還不曾得知罷了。
“寡人留下了他。”劉樞主動說出,觀察著酈壬臣的反應。
如果她是高傒親密的門客,一定會對這個問題很感興趣。
可惜酈壬臣沒什么表情,她只是在心里納悶,為何漢王要留下公子衷。
劉樞不再說下去了,她自然有她的布局,但酈壬臣并不是一個能叫她完全信任的人,不必多言。
一言不發的漢王轉了個身,撫去欄桿上的積雪,忽而一陣微風吹過,帶來幾片潔白的雪花,落在劉樞那刻著饕餮紋的墨玉王冠上。她像是渾不在意似的,隨手拂去,舉手投足間透著一股旁人無法模仿的自如和矜貴。
酈壬臣默默看過去,金色的陽光照耀在劉樞的側臉上,高額日角,鼻梁高挺,眉宇濃密,大氣的五官排布明朗,威儀莊重,不怒自威。
有些人生來就是不凡的。
片刻后,聞喜上前提醒道:“王上,該是會見大夫的時辰了,您要移駕去桂枝殿嗎?”
劉樞點了點頭,轉回身來望向那年輕的士子,再度開口:“酈生已直覲三次,你覺得寡人會怎么做呢?”
酈壬臣的心宛如沉在了冰湖中,終究……漢王還是不為所動嗎?
她默默低下頭,“小人但憑王上裁決。”
“裁決?”劉樞琢磨著這兩個字。
也許是光影太過刁鉆,折射在酈壬臣的身上,劉樞瞧著年輕士人的身影,驀然就晃了神,心底響起一句呢喃:那個女孩子,如果能順利長大的話,也該是這么大的年紀吧……
“咳,咳。”她咳嗽幾下,甩掉了那些無意義的念頭,擺了擺手,“你走吧,寡人不殺你,亦不用你,你離開漢國吧。”
毫不猶豫的,她扭頭命令:“聞喜,回宮。”
“唯。”
……
回去的路上劉樞坐在王輦中一動不動,連侍女為她倒上的湯藥也不喝一口。
“王上真的覺得那齊國的士人一無所用嗎?”聞喜恭順的問道。
劉樞從沉思中回神,瞪了一眼聞喜,“寡人雖然被高氏堵住了耳朵和嘴巴,聽不見,說不出,但寡人的眼睛可還沒有瞎呢。”
聞喜低頭抿唇,他明白主子的意思,主上是有識人之慧的,很顯然她已經見識到了酈壬臣的才學。
劉樞伸出一只指頭,點著幾案,說道:“那酈壬臣確有肱骨之才,大漢國能有她這般見地的年輕人,著實沒有幾個。”
“那您為何還趕走她?若她轉頭效忠他國,豈不是放虎歸山,成為禍患?”
“哼。”劉樞輕蔑一笑,“寡人可不似齊王那般小肚雞腸。”
說完,她有些頭疼的點點太陽穴,“可惜了,她是高氏的人。”
“您這么確定?”
劉樞沉默。
在這場蕭墻之內的斗爭里,她一步都不能有失,若是因為用人失誤而輸掉全局,那可真就萬劫不復了。不僅是她,整個漢室基業都將萬劫不復。
外面又下起了雨雪,冰冷的雨夾雪敲打著車框。劉樞掀開竹窗去看,刺骨的風吹進來。
這樣惡劣的風雪,也不知那酈壬臣要怎樣回去呢?
君王在猶豫。
忽然,一個念頭在她腦中一閃而過。
像酈壬臣那般胸有丘壑的有識之士,真的就心甘情愿去做高氏的門客嗎?以高傒的心胸,能駕馭住她那樣的人才嗎?
為王者,有時候遇見千里馬的機會也只有一次,錯過了就再也沒有了。
“停車!”她大喊道。
車子急急忙忙停了下來。
聞喜瞧著她的臉色,關切道:“王上,您有什么吩咐?”
劉樞似是沒聽見他的詢問一樣,自言自語著:“如此人才,相國能用,寡人為何就不能用呢?!”
思量一瞬,她猛一拍幾案,大聲道:“寡人亦能用之!”
她豁然站起,果斷命令:“聞喜,取筆墨來擬旨。”
……
濕噠噠的雨夾雪越來越大,酈壬臣的衣袍都濕透了,朝著欞星門的方向一步一步走著。
她走的很慢,似乎根本不在意雨雪的滂沱。
反正這下都完了,直覲失敗,漢王沒有理會她,高傒也便不會用她。
她仿佛聽到多日前高傒那句冰冷的指令響在耳畔:
“去直覲吧,老夫很好奇,油鹽不進的王上是不是也能被你打動呢?”
多么諷刺啊!
酈壬臣無聲苦笑,冰冷的雪水順著她的臉頰流淌,她似乎沒了任何力氣。
再想想,再想一想,還有什么辦法能爬起來呢?
有沒有呢?
有沒有呢?
即使是天縱英才,此時也腦中一片空白。
忽然,遠處,有馬蹄聲,越來越近。
王宮里怎么會有馬蹄聲呢?這不合規矩。
應該是幻覺吧。
酈壬臣再走幾步,那馬蹄聲卻越發震耳欲聾。
酈壬臣停了下來,正納悶著……
王宮衛尉令高亢洪亮的吼聲蓋過了馬蹄聲,穿透雪幕,隨寒風入耳:
“王命急宣!!——王命急宣!!——”
酈壬臣猛地回身,就在她即將走出宮門的時候,衛尉令終于追上了她,翻身下馬,抖開一方漢王親自寫就的帛書。
“齊國士人酈壬臣聽命!”
酈壬臣叩拜。
衛尉令大聲朗讀起來,字字鏗鏘:
“王上敕命,
番番良士,旅力既愆。
齊國稷下之士酈壬臣直覲有功,深慰寡人之心。
授之客卿,以彰其德。
此命即下,使明知寡人之意!”
世界都靜止了,仿佛連風雪都停駐了,酈壬臣的心緩緩地,緩緩地,安放下去。
“臣,酈壬臣,謝王上!”
第060章 檀弓(二更)
檀弓(二更)
正了正進賢冠, 理了理玉帶鉤,取下佩劍,脫下靴履, 酈壬臣隨在群臣隊伍的最后,趨行進入桂枝殿,按部就班的參加每日的王政議事。
自她被授予客卿轉眼已過月余, 溫泉行宮的日子平淡又無聊,但也不是無事可做,反正以她現在的位置, 也做不了太多。
在漢國,客卿只是個微不足道的身份,類似于王庭的顧問, 既沒有位階,也沒有實權, 它只是一個游離在官制體系之外的榮譽稱號。
畢竟現在漢王手中權能有限,無法任免實權官員,能授予她客卿的身份,已經是盡力而為了, 這個位置, 含金量也許不高,人情味卻是十足的。
無論怎么說,酈壬臣總算是堂堂正正邁入漢國大夫之列了。
近些日子不再下雪,天氣已呈現回暖的趨勢,而積雪還沒有融化,酈壬臣每次都坐在在末尾的位置聽政, 挨著門口,仍舊覺著冷颼颼的。
進了正殿, 四列卿大夫依次坐下,桂枝殿里鴉雀無聲,他們都在等兩個人。
一個自然是漢王,而另一個則是相國高傒。
這時殿外就響起了酈壬臣最討厭的傳報聲,小宦官扯著嗓子喊道:
“相國宰冢永信侯高傒到!”
群臣不約而同朝門口望去。
每日都要循環一遍的傳報聲還在繼續:
“王廷特赦相國:入朝不趨!贊拜不名!劍履上殿!——”
沉重的腳步聲逼近,高傒穿著朝靴,帶著長劍,不停不趨,直接跨進殿門來,群臣作揖相迎。
這便是總理百揆的相國,他享受這樣的特權,已有十年之久。
高傒昂首挺胸的從眾臣中間走過,路過酈壬臣位子的時候,略微停了一下,投去一瞥目光,酈壬臣自然表現出一副低眉順眼的模樣。
自直覲之后,現在的酈壬臣已經算是通過了高傒的第一重考驗,正式成為了他心里的秘密門客。
隔三岔五的,她還得偷偷摸摸去相國那里匯報情況。
高傒走到最前面的位置落座,瞟了眼空空的王位,而后笑談道:“王上今日恐怕又起晚了,來遲了。”
也只有他一人敢在這種場合談笑自如,其余眾臣只有紛紛“唯唯”附和,不敢亂說。
又一會兒,漢王也來了,眾臣叩拜山呼,唯有高傒端坐首座,不拜不名。
如此這般的場景幾乎每日都要重現一遍,似乎所有人都習慣了。唯一不同的是每日殿會的內容。
今日要討論的國事不多,且都很常規,只有一件比較特殊,來自外邦:老齊王薨逝的消息傳了過來。
根據齊國使臣的說法,老齊王薨逝在一個月前,將舉辦隆重的葬禮,從齊國至漢國路途遙遠,因此時隔一個月才把消息傳到漢國來。
友邦國君薨逝,漢國自然要有所表示,劉樞便安排典屬國照章辦事,準備相應的慰問禮物和悼文送去。
此類循規蹈矩的政事,劉樞已經完全能應付自如了,相國也無從干涉。
兩個時辰過去,枯燥的殿會終于告一段落,群臣拜退的時候,上面傳來一聲:
“酈卿留下。”
年輕的君王照例發聲,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漢王常留酈壬臣單獨敘話。酈壬臣也不知不覺成了御前新進的紅人。
殿會后劉樞換了衣裳,要去靶場轉轉,冬日的暖陽照耀在皚皚白雪上,君臣二人一面散步一面談著事情。
“齊王薨逝,此事酈卿怎么看?”
酈壬臣道:“在臣離開齊國之前,齊王便已病重,不幸薨逝也在情理之中。想來現在天下諸國都已知曉這個消息,正在派人前往齊國吊唁呢。”
劉樞一笑,“若寡人只想知道這么淺顯的事情,就不會單獨問你了。”
她回身瞟了一眼落后自己半步的酈客卿,“你生于齊國,長于齊國,就不知道一些其它的事情嗎?”
“其他的事情?”
“還是說,這些事你只會告知相國,而不會與寡人說?”
這冷不丁的一句敲打,嚇的酈壬臣雙手一抖,“王上贖罪,臣對您從來都是知無不言!”
這是酈壬臣少有的真心話,但漢王又能相信她幾分呢?
劉樞聽后只淡淡的道了一句:“哦,這樣么。那不妨講講看?”
此時靶場上的中郎將正在訓練羽林衛士,軍號嘹亮,隊列整齊,符韜見漢王一行人緩緩走來,又見酈壬臣一副小心翼翼地樣子,趕緊迎上去行禮。
“不知王上駕到,微臣有失遠迎!”
劉樞有些好笑的看看符韜,哪能看不透他的心思,“怎么,中郎將又來英雄救美了?”
這話把符韜整個了個大臉紅,去看酈壬臣。
酈壬臣像壓根沒看到一樣,想了想,接著回答劉樞的問題:
“齊王生性多疑,膝下二子一女,其中公子欒個性張揚,頗受齊王寵愛,然久不得立嗣。近來齊國才立長公子臼為太子,太子勢弱,國基不穩。因此臣以為,此番齊王突然薨逝,必會掀起一波宗室混亂。”
劉樞聽后點點頭,推理道:“齊國乃東方大國,震懾諸侯,若國內混亂,免不得天下也要跟著騷動一陣子。”
酈壬臣俯首道:“王上所言甚是。”
劉樞轉頭問符韜:“子沖,你覺得這次當遣誰去替寡人吊唁好呢?”
符韜道:“以國中的形勢,恐怕只有高氏的資格……”
這諫言可真夠傻的。
“王上,不可!”酈壬臣急著打斷他道:“高氏不可遣。臣以為安侯與樂侯皆為王叔,雖年紀老邁,但仍舊代表漢國宗親,王上可派其中一侯前往齊國替您吊唁。”
劉樞瞧她一眼,覺得頗有意思,若酈壬臣是相國死心塌地的門客,又何必否定符韜的提議呢。
漢王又瞪一眼符韜,“子沖,除了天天練武,你也多讀點書吧。”
符韜瞬間蔫了,“……唯。”
“好啦,此事明日再議,寡人腦筋累了,你們陪寡人練練弓法吧。”劉樞活動著筋骨,褪下披風,信步走到靶場中央。
宮人為她奉上檀弓,草垛編織的紅心靶子立在百步之外,符韜與酈壬臣一左一右站在兩側,羽林衛士們則不遠不近的排成兩列。
隨著“咻咻咻”三聲飛箭而過,羽林衛士們歡聲雷動,很是捧場,顯然是漢王射中了。
側目一看,符韜也射中了,唯酈壬臣的靶子上空空如也,不僅沒射中紅心,反而給射脫靶了。
劉樞一笑,“無妨,再來。”
又是三聲箭響而過,士兵們又一次熱烈歡呼,結果則依然是:
漢王射中,符韜射中,酈壬臣脫靶。
兩人同時意外的朝酈壬臣望去,把酈壬臣瞅的一陣尷尬,她不好意思的道:“小人弓術不精,少時不曾學過,還請王上恕罪。”
說完這一句,酈壬臣默默垂下頭,沒有暴露任何破綻。想她一個黔首出身的下士,怎么可能君子六藝樣樣精通呢,必要時得露出一點粗笨才說得過去啊。
劉樞果然沒有懷疑,點點頭,寬和的笑笑,“這有什么,治國之才,在于胸中乾坤,又不在弓馬之上,只是娛樂罷了,酈卿不必覺得不好意思。”
酈壬臣抬起頭來,看見了劉樞疏朗的笑容,心下一軟,她沒想到漢王樞還有如此和煦的一面,看來君王也不總是板著一張臉嘛,這么一想,緊張的心情也消散了大半。
然而劉樞下一句又是叫她猝不及防,只見漢王大手一揮,“弓術并不難,多練練就好了,來,子沖,你教教她。”
“喏!”
符韜大踏步上前,酈壬臣下意識的朝后瑟縮半步,硬著頭皮道:“臣……謝過王上。”
雖然她這個細小的動作已輕微到不能再輕微,但眼細如塵的劉樞還是察覺到了。
心思一轉,劉樞又擺了擺手,“算了,寡人來吧。”
符韜的腳步戛然而止,有點驚訝的回望漢王,養尊處優的王上什么時候屈尊教過別人東西?
說話間,劉樞已施施然走近了酈壬臣,“來,你先射出一箭,讓寡人看看問題。”
酈壬臣也被眼前的反轉驚呆了,一時愣在原地。
一雙剪水秋瞳眨了眨,顯出一絲與平時全然不同的不知所措,劉樞看看酈壬臣這副樣子,竟覺得有些可愛。
“怎么,弓也不會握么?”
“啊……不是。”酈壬臣只好側過身,取一支箭,拉開了弓。
一箭射出,毫不意外又是脫靶。
劉樞看著她的姿勢,笑道:“你還真是不會握弓啊。”
連續三箭都脫靶,羽林衛士中傳出了低低的嘲笑聲。酈壬臣面上劃過一抹丟臉的神情,放下了弓。
聽到笑聲,劉樞皺了皺眉,朝羽林隊伍里掃了一眼,一記眼刀飛過,比隆冬的寒風還要冷,羽林衛瞬間鴉雀無聲,再無一人敢吭氣。
“沒事,這也好辦。”劉樞將自己御用的檀弓放在酈壬臣手里,同時人也轉到了酈壬臣身后。
她一面念著要領,一面扶起了酈壬臣的手臂,“弓術講究的是‘五平三靠’。”
緊接著,漢王抖抖袖子,露出一截修長的手臂,順勢握住了酈壬臣執弓的手,帶她一起撐開弓弦。
“肩平,肘平,手平,眼平,頭平,此謂五平。”漢王在酈壬臣耳邊說道,“知道了嗎?”
“臣……知道了。”
酈壬臣身體都快僵硬了,劉樞朱黑交雜的廣袖圍攏著她,整個人像被漢王圈在懷里一般,溫熱的呼吸灑在她的耳后,駭的她呼吸都要停了。
“好,現在來搭上箭。”劉樞一板一眼道。
劉樞又靠近她一點,取一枚箭,擱在弦上,握起她另一只手,蒼勁的指節引導著她再次撐開弓,繼續道:“三靠是指,弓弦靠身,翎羽靠面,耳靠弓弦,可明白?”
“明白。”
“明白怎么不靠好?”
“……”
酈壬臣有點后悔撒謊自己不會弓法了。
四下里的宮人也一個個驚的不敢出聲,瞧著遠處的兩人身影幾乎重合,都懵了。漢王什么時候這樣過啊。
漢王則一門心思要把酈壬臣教會,“弓弦靠身,對,就這樣,再靠過來一點……嘖,又不對了……你的手怎么都是汗?”
劉樞的耐心有限,見酈壬臣半天不得要領,直接伸手攬住她的細腰,朝自己一靠。
“王上!”酈壬臣心頭一顫,差點慌得把弓扔了。
“就是這個位置。”劉樞在她耳畔低低出聲,“現在,放箭。”
“嗖”的一聲銳響劃破空氣,箭矢離弦而去,正中靶心!
“這就對了。”劉樞很滿意的放開酈壬臣,“怎么樣,可會了?”
酈壬臣身上莫名起了一層汗,垂眸道:“謝王上教導,臣會了。”
“那你自己試試看。”
酈壬臣只好重新搭弓,在別人的注視下,瞄準,思量了一瞬,放了箭。
這一回箭射中了草靶的邊緣,雖然未及紅心,但最起碼不再脫靶了。
她又射一箭,則更加挨近紅心了。
“好,有進步!”劉樞大為得意,嘴角都翹起來了,“寡人頭一回教人就如此富有成效。”
眾宮人趕緊紛紛稱功誦德:“王上圣明!”
劉樞轉身拍拍酈壬臣的肩膀,褒揚道:“酈卿很不錯,勤加練習,更上層樓!”
酈壬臣瞧著漢王那自得的表情,忍住笑,俯身一禮,“喏。”
恍惚這一瞬間,她好像覺得眼前的漢王確實沒有變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