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外政(二更)
外政(二更)
翌日天明, 王駕果真匆匆啟程了,由于返還匆忙,便留下相國幾人處理后面的事情, 劉樞率領(lǐng)一隊輕騎先行返回灃都。
劉樞雖然很滿意酈壬臣做出的功績,也想在基層城邑多呆幾日,可有一樁突發(fā)事件叫她不得不趕緊回去處理, 這件事關(guān)系著天下每一個國家——
齊國嘩變!
這件事在昨日才傳入漢廷,又加急連夜報給彭城的漢王與相國,目前只有漢國高層大夫知曉此事, 但過不了一個月,就會在全漢境傳得沸沸揚揚,據(jù)說作為天下樞紐中心的鄭國已經(jīng)是人盡皆知的狀態(tài)了。
漢王的輕騎一頭扎進(jìn)王宮, 劉樞來不及更衣,就拿起一手資料, 一口氣從頭看到尾,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幾個月前,老齊王薨逝,長公子臼繼任, 可公子臼在朝中勢力不穩(wěn), 心虛之余又擔(dān)驚受怕,他繼任后并沒有任命眾望所歸的虞師大夫酈淵為齊相,而是第一時間任命自己最信賴的家臣為齊相,這舉動引起了朝中很多大夫的不滿。
然而,齊王臼的擔(dān)心并沒有結(jié)束,他為了樹立德望, 急急忙忙頒布了一連串的改革措施,使本就不安定的王庭陷入更大的混亂, 同時,又轟轟烈烈的操辦起了老齊王的喪事,大發(fā)訃告,于是天下九國的君王都鄭重的派了吊唁大夫前去。
齊國王都淄城一時間風(fēng)聲鶴唳,老齊王的所有子嗣也紛紛齊聚淄城,參與治喪。齊王臼疑心不滅,竟在靈堂后埋伏精兵,欲隨機而動。前來奔喪的公子欒也賊心不死,竟率親兵前去參加典禮……
……
剩下的細(xì)節(jié)在奏疏中并未寫明,看來漢國的使臣在當(dāng)場也沒有看清全部事情的經(jīng)過,他只是如實記下了事情的結(jié)局:
在一片內(nèi)亂中,公子欒殺死了自己的哥哥齊王臼,于先王靈前自立為新齊王,一個月后,齊國上將軍晏無忌又以討伐逆賊為理由率軍攻破王宮,處死了公子欒。
一時間齊都群龍無首,侯爵割據(jù),支持公子臼一派的晏氏主張立小公孫勉為新主,支持公子欒一派的莒侯卻認(rèn)為公孫勉年紀(jì)幼小,尚未成年,不堪大統(tǒng),應(yīng)另擇成年的王室嫡系繼任。
兩邊誰也說服不了誰,于是刀兵再起。按照齊國的法制,凡侯爵都能帶兵,晏氏與莒侯兵力不相上下,于是這一打起來便沒完沒了了。
隨著各國使臣反國,消息便在全天下傳開了。現(xiàn)在,莒侯和晏氏都以擁護(hù)齊王正統(tǒng)的名義向天下諸國發(fā)出號召,尋求支援。
而天下諸國的表態(tài),也將影響齊國局勢的走向,甚至影響天下格局。
“王上,您可要擬王命?”舍人在一旁問道。
大部分人都明白,雖然相國沒有跟著漢王一同回來,但他一定早交代好了結(jié)論,漢王只要照做便可。
漢王的眉峰幾不可察的皺了皺,隨后說:“不急,召使臣來見。”
充任此次出使齊國職務(wù)的典客大夫來到宣室殿中殿,漢王又問他一些問題,叫他把奏疏中沒有寫明的細(xì)節(jié)匯報出來。
“……你是說很多卿大夫都趁亂逃出了淄城?甚至虞師大夫酈淵都不見蹤影?”
“是的,王上,臣也是在那時候動身返回來的,先齊王的葬禮并沒有辦完。”典客大夫如實說道。
“去參與治喪的王子王女們呢?”
“他們一部分在內(nèi)訌中被殺,一部分四處逃竄……嗯……還有壓根沒來得及抵達(dá)現(xiàn)場的。”
“竟有此事?”后半句話引起了劉樞的興趣,“先齊王喪禮盛大,各方云集相應(yīng),諸王子王女中竟然還有第一日不在場的?是誰?”
典客大夫道:“是先齊王小女兒,現(xiàn)任即墨城的城主于,聽說她是由于途中風(fēng)雪太大,耽誤了幾日,葬禮嘩變發(fā)生的時候,她還在路上呢。”
“王女姜于。”劉樞慢慢重復(fù)著這個名字,想了一會兒,“她現(xiàn)在何處?”
“這就不清楚了,有人說她嚇壞了,走到一半又返回即墨去了,也有人說,她害怕兄長們之間的競爭會波及到她,于是逃往魯國去了。”
劉樞低聲道:“魯國是齊國的聯(lián)盟國,若她真逃去魯國,那還不算笨。”
之后,漢王沒再問其他問題。
她在宣室殿木制的回廊上來回踱步,一邊思索,道:
“相國的意思是支持公孫勉上位,只因姜勉乃齊王最正統(tǒng)的嫡長孫,支持他總沒有錯,漢國距齊千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算選錯了,我們也是站在禮法這一邊的,日后新王即位,也不會過分苛責(zé)漢國……”
眾人聽到這一句,都心下默然,中書舍人潤了潤筆,準(zhǔn)備開始記下這個意思。
然而劉樞熟視無睹,自顧自的繼續(xù)說道:“可寡人并不認(rèn)同。”
這輕飄飄的一句話,像為這個初夏蒙上了一層寒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噤若寒蟬。
漢王的龍靴有節(jié)奏的踩在木地板上,踱來踱去,節(jié)奏慢吞吞的,木板咯吱作響,如此氣場叫眾人都不敢吭出一聲。
“想想看吧。”劉樞接著不緊不慢的道:
“若漢國支持了姜勉,就算他能繼任,也不會感謝漢國,只會念著全賴他嫡長孫身份的功勞;若是旁人繼位,則必然會怨恨漢國。
漢國與齊國并不接壤,即使有些小摩擦也不會動起兵戈,因而他們不必為這份怨恨付出任何代價,對漢國表示適當(dāng)?shù)脑购捱能展現(xiàn)出新齊王的強硬做派,從政治上講,這何樂而不為呢?”
如果說放在十年前,甭管她這一番論點有沒有道理,一定會有卿大夫冒出來勸諫她的想法,否定她的論述,并用一種請求的語氣強迫她向相國的觀念靠攏。
可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有人敢在劉樞跟前當(dāng)面講反話了,她漸漸有了自己的勢力。
“漢國不會支持任何人!”劉樞給出了她的結(jié)論,她停下步子,面向眾人。
“無論是公孫勉,還是四處作亂的旁支王子,又或者是流離逃竄的王女,寡人都不會支持!在局勢尚未明朗之前,支持任何一方,都是在拿漢國的權(quán)能做背書。”
她講完,瞧了一眼身側(cè),淡淡道:“舍人,記下來吧。”
王庭舍人手中的筆一抖,不敢下筆。
有卿大夫小聲道:“王上,國政大事,是否需要三公會審?”
劉樞嗤笑一聲,如今的漢廷哪里還有三公啊,只有高傒一人罷了。
于是她閑閑的道:“相國大夫又沒有了解事情的全貌,若他今日與寡人一道多聽一些事情,肯定會和寡人想的一樣,你說是吧?”
“這……”
劉樞向前邁一步,學(xué)著那大夫的語氣道:“相國大夫總是與寡人意見相通,政見合一,怎么會有分歧呢,嗯?”
這下徹底沒人敢反駁一個字了。這句問的……誰敢說不是呢。
王庭舍人的筆在竹簡上點了又點,眼觀六路,猶猶豫豫。
“舍人!”大常侍聞喜忽然叱道:“做好你的本分。”
王庭舍人渾身一個激靈,心下一橫,只好不管不顧的按照漢王的意思奮筆疾書起來。
旬日后,等高傒回到灃都的時候,使臣已經(jīng)帶著漢王的意思出發(fā)前往齊國了……
高傒不滿是肯定的,但他不至于因為這個就和漢王翻臉,因為這類外交事情并不直接影響他的權(quán)力和在漢國內(nèi)的計劃。這事只能像一根魚骨頭一樣卡在他的喉嚨里,咽也咽不下,吐也吐不出,憑白惡心自己。
漢王似乎也很知道分寸,除了這樁外事,她沒再對任何事指手畫腳,安安靜靜地當(dāng)她的閑散君王。
她就像一只乳臭未干的小老虎一樣,游走在獵場邊緣,時不時突然伸出爪子撓你一下,輕輕擦破對方一點皮,然后又若無其事的離開邊緣。這雖然叫人心里不舒坦,但又沒理由大動干戈的找她興師問罪。
高傒嫌惡的吐出一口痰,在自己的府邸里打轉(zhuǎn),叫道:“前幾日給散騎大夫看的名冊怎么還沒送回來?”
下人們都知道,這話嘮叨的是他那位寶貝兒子高封。
高傒見無人回應(yīng),又喝道:“又上哪玩去了?去把那逆子叫來!”
一個時辰后,高封小心翼翼的進(jìn)到自己家,瞧著老爹的臉色,請了個安。
高傒劈頭蓋臉就問:“彭城官吏調(diào)任的名冊,給你看了好幾天了,怎么還沒弄好?”
高封擺出一副冤枉的表情,說道:“父親,兒子這段時間可沒有閑著,也是在做正事的。”
“你能有什么正事?跑哪去了?”
高封壓低聲音道:“兒子這幾日都在王宮里。”
高傒瞪他一眼,“除了與你妹妹胡鬧,你去王宮能有什么事?你這個做哥哥的趕緊催催她早日誕下王嗣才是正理!否則的話,你以為我這把年紀(jì)還能撐多久?”
高封小聲嘟囔道:“生王嗣又不是一個人能干成的事兒,漢王從來不去妹妹那里,她怎么生?真為高氏著想,還不如不要這漢王了。”
“你悉悉索索的說什么呢?”高傒只聽到他最后一句,一驚,伸手將人扯進(jìn)屋內(nèi),怒道:
“你說不要漢王就不要了?不要她還能要誰?叫安侯來做漢王?還是叫樂侯來?王上若是絕嗣,你就等著他們騎到你爹的頭上撒尿吧?!”
四下里沒人,高傒什么粗話都說得出來了,高封還想再解釋幾句,高傒卻不給他機會,接著道:“你什么時候能好好學(xué)著處理政事,才是要緊!”
“不是啊父親,兒子在學(xué)了。”高封急急忙忙從袖子里取出一卷文書,“這是兒子圈點的名錄,請您過目。”
高傒接過卷軸,心情這才舒坦了一點,他坐在桌案后,展開那卷文書,一列一列看過去,看了沒幾眼,又是怒從心起,罵道:
“誰叫你把彭城大嗇夫和城宰大夫都貶了一級的!”
高封摸不著頭腦,道:“您不是說,此二人冥頑不靈,絕不會是我們的人,要小心待之嗎?”
高傒看著木楞楞的兒子,心里都?xì)馐дZ了,拍著桌子道:
“我是叫你小心待之,不是叫你把人明晃晃的貶了!人家二人剛立了治水之功,我就把人給貶官了,那不是向漢國上下宣布我高氏狼心狗肺、陷害忠良嗎?你都這么大了,還不懂這點門道嗎!”
“啊這……”高封抽抽鼻子,不吱聲了。
高傒撫了撫心口,消消氣,厭煩道:“算了,你下去吧,看見你就心堵!”隨后自己大筆一揮,飛速整改了一遍名冊的內(nèi)容。
高封很識相的一溜煙跑了,心有余悸的想著,父親大人年紀(jì)越來越老邁,脾氣也越發(fā)焦躁了。
出到院外,他的眼中浮現(xiàn)出一絲狠戾之色,看來那件事情,要趕緊做下去了呢。
第072章 赴任
赴任
薰風(fēng)暖暖的初夏, 酈壬臣在陣陣知了聲中啟程了。彭城的水利工事已經(jīng)重新加固到了完全合格的程度,她收到了來自灃都的調(diào)任書——拔擢她為陽丘邑大嗇夫。
這當(dāng)然是朝廷的意思,也即是高傒的意思, 看來高傒對她上一輪的表現(xiàn)還算滿意,不過也沒有完全打消疑慮,否則就不會派她去那么遙遠(yuǎn)的城邑做大嗇夫了。
酈壬臣拿著任命狀, 左看看,右看看,高傒的意思她能猜出來, 可她猜不出王上的意思。王上似乎對這份任命沒有任何表態(tài),似乎她被派去哪里,都與王上無關(guān)一樣。
不管怎么樣, 先上路再說吧!
王瑩和葛倉帶著彭城的百姓浩浩蕩蕩的送她出城,這陣勢比她拿著王庭符節(jié)來的時候還要轟轟烈烈。
在一片老百姓的夾道送聲中, 王瑩紅著眼和她灑淚而別,那哭哭啼啼的模樣,仿佛酈壬臣不是升官去了,而是受苦受難去了一樣。
酈壬臣只得安慰了她好一會兒, 王瑩才一步三回頭的離去。
走了沒幾日, 路過焦山驛站的時候,她又收到了王瑩給她寫來的信箋,展開一覽,原來王瑩和葛倉也收到王庭命書,要“升官”赴任去了。
王瑩與葛倉分別調(diào)任北武郡和三川郡的郡守大夫,這表面上是表彰他們的治水之功, 從城宰直接提拔為郡長官,但想想北武郡和三川郡素來是苦寒險峻之地, 流民猖獗,土匪頑固,歷代郡守沒有誰能治理好的,不論誰去,遲早要丟官。
酈壬臣長嘆一聲,只能在內(nèi)心默默祈禱他們一切順利了。她稍停半晌,寫了兩封回信,本想寄去彭城,但轉(zhuǎn)念想到他們也即將啟程了,于是索性便將兩封信都寄往他們赴任的郡府,算算日子,等他們到任的時候,信也差不多到了。
沒有了田姬和驚的陪伴,酈壬臣的旅途相當(dāng)枯燥。
她側(cè)騎著一頭黃牛,手執(zhí)書卷,慢吞吞的走在官道上,牛背上插著大嗇夫令旗,兜里揣著王庭下發(fā)的敕牒與告身,倒也沒人敢打她的主意。
她一面讀書,一面考察路上的風(fēng)土人情,時而看看莊稼的長勢,打聽打聽農(nóng)稅律令,如此這般,對漢國這幾年的基層情況也有了大致了解。
足足走了一個多月,才拐上一條新修的官道,此道名叫“子午道”,道旁的大石上寫明了修建它的意義所在:“今上國婚三年,饒山出翠玉,宰冢以王后有子孫瑞,故通子午道。” (注:改編自《漢書·王莽傳》)
王上大婚三年后,饒山里出了一塊翠玉寶物,相國以此作為王后將要懷有孩子的祥瑞事件,因此修建了這條子午道。
酈壬臣讀到此處,不禁搖頭失笑,心想高傒是有多迫切讓王后誕下繼承人呀,連這種招都用上了,專門修了條國道祈福。
這道路的名字起的也大有指向性。
子為水,午為火,火為天為陽,水為地為陰,故水為火妃,通“子午之道”以協(xié)龍鳳呈祥。
酈壬臣在稷下學(xué)宮精修陰陽五行之術(shù),她一眼便看出了高傒的心思,同時也看出了那位權(quán)傾朝野的相國大夫內(nèi)心的隱隱焦慮。
酈壬臣又登上道路北坡,俯察地勢,尋龍?zhí)窖ǎ@一看竟看出了些許名堂。
“還別說,此間的風(fēng)水當(dāng)真是為祈福王嗣而設(shè)計的,看來高傒背后也有堪輿大師指點啊。”酈壬臣邊看邊自言自語道:
“只不過,這氣機藏的太深了,恐怕一年半載是不能應(yīng)驗咯,少說也要等上十載方成,也不知是哪位‘大師’的杰作?呵呵。”
她冷笑一下,走下山坡,又騎上老黃牛去了,沿著子午道從杜陵直絕韶山,徑漢中,又過了半月,才抵達(dá)陽丘邑。
盡管已經(jīng)做了一路的心理建設(shè),但當(dāng)她真正邁進(jìn)城邑官寨的時候,還是為眼前的破爛嚇了一跳。
按理說,陽丘邑雖然是個新城邑,但也建城快五年了,周圍地貌雖然不肥美,但怎么說也是有自己的土地和山林產(chǎn)業(yè)的,人口不多的情況下自給自足應(yīng)該不成問題。
可根據(jù)灃都出示的稅收來看,這五年來陽丘邑竟然一文錢的稅也交不出來,甚至還要依靠灃都的額外補貼才能勉強維持下去。
還有更糟糕的問題,目之所及,酈壬臣在庭院里沒有見到一個官吏,用來訴訟公事的堂屋全是灰塵和雜草,用來處理公文的屋子里堆滿了沒有拆封的信箋,竹簡擺放的橫七豎八,書記功曹和府庫里也空空如也,門窗破舊,這完全不像一個每逢朔望日都要舉行議會的場所,更像是逃難人家丟棄的破院子。
一切都說明這里的管理是多么松散懈怠!
在趕來赴任* 的路上,她曾反復(fù)考慮過這里一鱗半爪的情況,也盤算過將實行哪些策略。比如,要如何與這里的同僚處好關(guān)系,如何推出一些措施,如何贏得百姓的尊重和信任,等她坐穩(wěn)大嗇夫的位置,又該如何頒布一些改革的政策。
雖然她祖上十八代中誰也沒人在漢國做過如此小的芝麻官吧……但酈壬臣不氣餒!
在歸氏子孫中,官階最低也得是從灃都大夫做起的。但是,酈壬臣可不怕,正所謂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她來的路上沒把治理陽丘邑當(dāng)成什么難事。
現(xiàn)在看來……酈壬臣眉頭深深的擰起來,她非常詫異,也非常不滿意。
她深吸一口氣,悄悄收起了大嗇夫令旗,在門口一塊空地拴好老黃牛,開始慢慢巡視她的新官邸。
官寨里的建筑大部分都是木頭蓋的,并且全都搖搖欲墜,連儲藏糧食用的倉庫也沒有用上石制缸。
她四下張望,又見到了不止一處令她無法忍受的自由散漫:后院的牛棚竟然沒有圍欄?池塘里堆積著牲畜的糞便?谷殼和碎麥混在一起發(fā)霉了?
她咬咬牙,清麗的五官因為不悅而緊繃起來,但她仍然一遍遍提醒自己:要穩(wěn)重,穩(wěn)重,穩(wěn)重……
這院子像是八百年沒有打掃過,也沒見一個人,直到她又穿過幾間屋子,一股醪糟味從后廚飄了出來,伴隨著噼噼啪啪的柴火聲。
她循聲走過去,又聞到了炙烤肉類的味道,里面還傳出了七嘴八舌的閑談聲。
她的腳步聲似乎驚動到了他們,一個發(fā)髻凌亂、頭發(fā)上沾著麥草桿的年輕人從后廚里冒出頭來,眼神茫然的落在她這位不速之客身上。
“你找誰?”
年輕人的眼光只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間,就現(xiàn)出了驚奇的表情。
此時的酈壬臣雖然衣著樸素,但從頭到腳都是干干凈凈、整整齊齊的,秀氣的臉上沉靜如水,眼眸清透如波,高雅的儀態(tài)仿佛是天邊來的貴人,哪怕站在破爛的院子里,她也顯得氣質(zhì)超群,不可輕視。
酈壬臣沒有回答他,而是問道:“你叫什么名字?”隨后,有片刻的放不開,她又補了一句,“答予本官。”
“我……下吏叫白廣丁。”
年輕人徹底清醒了,雖然不知道面前這個看起來只有二十出頭年輕女子的身份,但她身著士子袍,心下推測一定不是普通人。
“好。”初入陌生的地方,酈壬臣一點也不怯場,她把韁繩遞給白廣丁,交代道:“你將門口的牛牽到牛棚里去吧,再找個地方洗把臉再回來。”
“是。”白廣丁接過韁繩,轉(zhuǎn)身要回去。
“你到哪去?”酈壬臣叫住他,聲音染上了些厲色。
白廣丁眨眨眼,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恼f:“去和大伙兒說一聲,官寨里來了個人啊。”
酈壬臣道:“做大漢的吏員,你應(yīng)該先學(xué)會服從,先去把牛牽到牛棚里。我會告訴他們我來了。”
“是。”白廣丁臉上露出一絲惶恐的神色,彎腰向大門走去了。
酈壬臣走到后廚門口,瞧了瞧它頂上冒出來的炊煙,估摸著時間,決定進(jìn)去看看大家饗食吃的什么,她伸手將門推開一條縫,果不其然,聞到了更濃烈的醪糟酒的味道,還有烤肉香味。
她皺了皺眉,推開門走進(jìn)去,圓形的土灶臺邊圍了一圈人,約莫五六個,灶上正烤著一只油汪汪的山雞。
怎么會有山雞?難道是偷獵了公家山林里面的東西?
屋里每人都穿著一身短打布衫,手里都端著一個陶碗,裝著白乎乎的濁酒,他們?nèi)蓟剡^頭來,驚奇的望向走到跟前的陌生士人。
酈壬臣一言不發(fā),從一人手中自然而然的拿過陶碗,舉在鼻尖輕嗅了一下,然后以盡量禮貌的語氣說:“今日不是望朔日,也不是正旦日,你們?yōu)楹物嬀疲俊?br />
“喝酒快活唄。”那人滿不在乎的說,“你也來點兒?”
酈壬臣在心中無奈的嘆口氣,看來他們誰都沒有見到新任大嗇夫要就任的公文!
酈壬臣忍住把整碗酒都扣在他腦袋上的沖動,繼續(xù)平靜道:“漢制規(guī)定,官吏不到酉時不得進(jìn)饗食,你們怎么這么早就大吃大喝?”
那人臉上有點掛不住,偏過臉去,“話如此多!”
顯然他們也不怕別人去告發(fā)他們,因為告狀要去到遙遠(yuǎn)的郡守府邸,沒人會僅僅因為一只山雞而大費周折。
又有人道:“你以為你是誰?”
酈壬臣沒有回答他,但他們很快就會知道了。
她順手潑掉了那碗酒,轉(zhuǎn)身走出去,“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剩下的人,應(yīng)該都在廣場上吧。”
不錯,整個官邸就只剩下最后面的大廣場她還沒有去看過了。
她在袖口里捏了捏拳頭,提醒自己要慢慢來,要謹(jǐn)慎面對,要有雅量,要穩(wěn)重,穩(wěn)重……她走過一道窄門,大廣場引入眼簾:
有幾十個人稀稀拉拉的站在廣場上曬太陽,有一搭沒一搭的商量著什么賬目的事情,有的甚至赤腳踞箕在地下,男男女女沒有一個在干正事,全都在插科打諢,一面磕著從谷倉里隨意抓來的瓜子,甚至公然調(diào)笑,講渾話,追逐打鬧。
代表著陽丘邑官府的牌子斜斜的掛在木架子上,不僅沒有得到修繕,一個男人還像撥弄玩具似的撥弄著它,一邊和旁邊的同僚哈哈大笑。
酈壬臣的火氣蹭的一下就竄上頭頂了,官邸廣場是用來集會議事的地方,而不是……
就在這一瞬間,她最后一點點耐性已經(jīng)到頭了,一切有關(guān)“要穩(wěn)重,要慢慢來,要謹(jǐn)慎”之類的念頭在她腦子里一掃而光,緊接著,她做了件一輩子也沒做過的豪放舉動。
她一個箭步?jīng)_到那個正在撥弄牌子且笑得最大聲的人跟前,一把擰住了他耳朵。
“跪下!”
那男人長得人高馬大的,本來不可能被身形纖弱的酈壬臣制服,但這一下來的太突然,那人驚慌之余沒來得及反抗,竟然被酈壬臣一下子扯的彎下腰去。
“跪下!”酈壬臣又吼了一聲,聲音里浸透了寒意。
那人知道自己沒理,又偷眼看到了士人裝束的酈壬臣,也不敢強硬掙脫,加上耳朵上劇痛難忍,只好跪下了。
“你們?nèi)w,”酈壬臣站直身子,轉(zhuǎn)身面向人群,命令道:“都跪下!”
她大聲道:“叫我看看,大漢的俸祿都養(yǎng)著些什么人!”
聽到這一句,有一半人惶然的跪下去了,他們肆無忌憚的放蕩生活還沒有完全抹殺他們對來自上級長官口氣的天然恐懼。
就像兔子們已經(jīng)聞到了鷹犬的氣息一樣,會下意識地縮頭自保。
她補了一句:“誰敢遲疑,明日就不見得能再吃上這口俸祿了。”
酈壬臣站在原地,冷冷發(fā)聲,也冷冷的看著他們,他們一個一個都跪下去。
聽到響動,從廚房跑過來湊熱鬧的那幾個人,看到這個情景,也不由自主都伏在地上了。
等到所有人都跪下去,直到還剩一個人站在廣場上,與酈壬臣對峙。
那是個大腹便便的人,也穿著士人袍服——雖然衣冠不整到完全沒有士大夫的儀表——他大概比酈壬臣大二十多歲,正挑釁的瞪著她這個不速之客。
酈壬臣猜出他應(yīng)該就是城宰,便直視他,問道:“你怎么還站著?”
城宰輕蔑道:“你是什么人?”
酈壬臣遲疑了一下,她的裝束明明白白的表明了她也是個士大夫,對方可能是不確定自己的官階是否高于他。
其實她只要說我是你們的大嗇夫就行了,但她不想那么做。
她心中有個很重要的念頭,她認(rèn)為應(yīng)該讓這些人意識到他們觸犯的是王庭的權(quán)威,褻瀆了漢制的尊嚴(yán),無恥揮霍了黔首們的課稅,這才是他們的“罪責(zé)”,而非僅僅是向她個人的權(quán)力低頭就一了百了了。
那個城主似乎是察覺到了她這一絲遲疑,立刻就揪住了這一點,他表面上彬彬有禮,卻暗含譏諷的問:“勞煩您告訴我們,是什么人在命令我們在她面前跪拜?”
酈壬臣銳利的目光釘在那個人臉上,她心里默默鼓勵自己,想著:他有什么好怕的呢?
于是她挺立如松柏,昂然道:“是王命!”
那個城宰看上去晃了一下神,沒有了十足的自信。
酈壬臣上前一步,接著道:“你們敢在堂堂官邸中嬉戲打鬧!你們敢在大漢禁酒令面前偷偷飲酒!你們敢不到酉時便大快朵頤!你們敢放任堆積的政事不去處理!你們對城中黔首的死活毫不關(guān)心!”
“那么,”她提高了嗓門,“你們敢不敢在王廷威儀、在大漢法度面前不下跪?!”
這番話聲音不大,卻如雷貫耳。
城宰喪失了底氣,他也終于不情不愿的跪下去了,廣場上鴉雀無聲。
酈壬臣心里悄悄松了口氣,但她沒有把這點表現(xiàn)出來。她的腳上還沾著行路奔波的泥土,她本不欲孤注一擲的和他們一見面就發(fā)生沖突的。不過好在事情的態(tài)勢還算掌控在她手里,沒有出什么大亂子。
她默默站上了一方土臺子,掃視眾人一眼,說:“我是陽丘邑新任的大嗇夫。”
她簡單介紹了一點自己的名字和履歷,四下里的人全都安安靜靜的聽著,也許是她的履歷對這個小地方來說實在太過令人震驚了,眾人表現(xiàn)的更加安靜了。
隨后,她從衣服里摸出一枚王庭頒發(fā)的官印——這是她出任的第一個名副其實的漢國官職——“陽丘邑大嗇夫印”,銅印而龜紐,系著青色綬帶,綬帶上的編織花紋在陽光下發(fā)出閃閃光澤。
她很珍貴它。
“從今日起,我會接管陽丘邑的一切。”
第073章 考察(二更)
考察(二更)
當(dāng)天下午, 酈壬臣將所有官吏都集中到官寨前院,對照名冊一個一個記住了所有人的樣子。
小城邑的領(lǐng)導(dǎo)班子人數(shù)并不多,滿打滿算也就五六十號人。她又簡單重申了幾條基本紀(jì)律, 便到酉時了。
新任的大嗇夫沒有大家想象的那么苛責(zé),她大方的放他們?nèi)コ酝盹埩恕?br />
第二日一大早,酈壬臣親自站到官邸門口點卯, 她要看看,經(jīng)過了昨天,誰還能在今天遲到。
大家表現(xiàn)不錯, 幾乎所有人都準(zhǔn)時來到,除了城宰。
他還是那副懶散的睡不醒的樣子,直到日上三竿才踏進(jìn)官寨的門檻, 當(dāng)時大家都已經(jīng)活動起來,酈壬臣只在人來人往中與他對視一眼, 誰也沒說話。
新任大嗇夫已經(jīng)到任的告示貼遍了全城,傳令官大聲朗誦給黔首們聽,確保全城上下都知道了這件事。
酈壬臣上任第一件事是:關(guān)起大門,打掃衛(wèi)生。
在她有條理地指揮下, 所有陽丘邑官吏齊上陣, 開始大刀闊斧的干起來。酈壬臣決定不征用一個力役,只憑借手下這幾十號人,整理好官邸的內(nèi)務(wù)。
搖搖欲墜的房屋被加固,院子里的雜草被鏟除,官府的牌子重新釘好,政堂的灰塵被打掃干凈, 成堆的公文按類歸位、擺放齊整,牛棚扎起新圍攔, 池塘里的糞便也都清理掉,倉房里的谷子全都拿出來晾曬一遍,再收回洗刷干凈的桶里封存……
這場大掃除整整干了八天,直到最后一日太陽落山,酉時的鐘敲響,才算停當(dāng)。
“好,可以打開府門了。”酈壬臣命令道。
陽丘邑官寨的大門再次敞開,就是一個煥然一新的官府了。
酈壬臣為所有人分發(fā)了雙倍的饗食和每人三塊咸肉,這相當(dāng)于過節(jié)才有的待遇,大家明白了她并不是個不近人情的士大夫。
然而在眾人歸心的時候也冒出來了不和諧的聲音。
“哼,我看你這個大嗇夫能做多久。”城主冷冷的小聲說著,他這幾天幾乎沒怎么勞動,但該拿的咸肉卻一塊也沒少拿。
他這話似乎是為了惹怒酈壬臣,故意破壞她的好心情,可是他低估了她。除了第一天沒控制好情緒以外,酈壬臣從來都不會被這類雞毛蒜皮的譏諷之言惹惱。
她只是瞧了瞧他,還是什么都沒說。
酈壬臣上任的第二件事是重新劃分各個曹吏的辦公區(qū)。
往常,陽丘邑的管理很不成體統(tǒng),政務(wù)區(qū)域亂七八糟的,她借鑒了之前在彭城看到的管理方式,進(jìn)行了優(yōu)化,重新布置了陽丘邑的人員辦公區(qū),叫職能相似的人員都集中到一起,提高辦事效率。
她還把自己的辦公場所從專屬的堂屋里搬出來,和吏員們挨在一起。這樣既有助于第一時間收到呈報上來的公事,也能隨時查看手下人的辦事細(xì)節(jié)。
這一點,她是向她父親學(xué)習(xí)到的經(jīng)驗,從前的太師府邸就秉持著這種理念。
雖然沒有任何人要求城宰大夫也將自己的辦公場地搬出來和大家伙一起,但是唯獨他一個人留在堂屋的話,反倒顯得像光桿司令一樣,被某種氣氛孤立了。
于是三天后,城宰大夫氣呼呼的指使人也將自己的辦公用品全搬出來了。
“好了,這下你得意了?”他瞪著她,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迎接她尖酸刻薄的嘲諷。
酈壬臣卻還是一言不發(fā),仿如未聞,她脾氣好的很,也忙的很,沒時間搞小打小鬧的辦公室政治,她不屑于在這方面發(fā)揮才智。
一連幾天,酈壬臣都沒怎么休息好,她要晚上查賬,處理積壓的公文,白天帶著手下人整頓官邸,一晃十幾天過去,這官邸里里外外才算像個樣子了,她終于有時間走出去好好實地考察了。
一日,她挑了兩個看起來伶俐乖巧的小吏跟著她,其中一個是那初次為她栓牛的白廣丁,另外還有一個女孩子,叫做陶芥子的掾吏。兩人一個挑擔(dān),一個背文書,隨她出門。
陽丘邑人口不多,只有六千余戶,土地山林也稀薄,沒幾天就走過一遍了,酈壬臣隨身帶著《城邑圖志》,隨時記下心得體會,將陽丘邑的風(fēng)土物貌了解個七七八八,直至成竹在胸,才返回官邸。
每次她在竹簡上運筆如飛的時候,旁邊的陶芥子都會投來羨慕的目光,忍不住稱贊:“夫子的字寫的這樣漂亮,像灃都差人發(fā)來的冊書一樣,定是從小就練習(xí)吧。”
“你見過灃都的冊書?”
“當(dāng)然見過啦。” 白廣丁搶答道:“每年咱們邑欠稅免收,朝廷發(fā)下來的問責(zé)書和補貼令,都是見的。”
酈壬臣苦笑,如果是這些冊書,那還不如不見吧……
“今歲秋收,我保證陽丘邑交出的課稅一定是方圓百里城池中最多的。”她以一種決定好了的口氣說。
小白小陶目瞪口呆。心想大嗇夫在說什么胡話,陽丘邑的課稅年年都是欠的,怎么可能交的出來?又怎么可能是方圓百里內(nèi)交的最多的城?
“你們看,其實陽丘邑的底子并不差。”酈壬臣展開《城邑圖志》中的一卷,對他們倆說道:“這里土地貧瘠,種不出高產(chǎn)的谷梁和稻子,但是我們可以種菽豆,再拿去附近城邑?fù)Q取粟米,還可以在山林附近種苜蓿草,放養(yǎng)馬匹和耕牛。”
“另外,我查看了這里的水質(zhì),很適合種胡麻,來年織成優(yōu)良的細(xì)麻布,進(jìn)貢上去抵一部分課稅。”
她滔滔不絕的說著規(guī)劃,農(nóng)田怎樣利用,山林、礦產(chǎn)怎樣利用,被她這么一說,一無是處的陽丘邑仿佛全身都是寶了。
“好了,我們可以回去了。”
酈壬臣又對陶芥子道:“若你想學(xué)書法和讀書,以后可以來我這里學(xué)。”
“真的嗎!”陶芥子眼中閃過興奮之色,隨后又暗淡下來,說:“可是吏員學(xué)讀書有什么用?我們又不是士大夫。”
在漢國,老百姓大都本本分分地守著自己的祖業(yè),農(nóng)民的孩子還是農(nóng)民,老吏員的孩子就繼續(xù)當(dāng)小吏員,士大夫家族的子弟生下來就被培養(yǎng)成下一代士大夫,這樣的規(guī)律維持了千百年不變。
酈壬臣道:“千百年都不變的東西,也是能變的。如果你們出去看到了外面的天下,就會懂得,這天下沒有什么是能不變的。”
她平靜地道:“你們會發(fā)現(xiàn)……士大夫的子女也可以淪為階下囚,商人的子弟也可以位及人臣,庶出的孩子也可以繼承家產(chǎn),編草鞋的手藝人也可以登堂入室,成為士大夫。”
“可是我們?nèi)绾慰吹靡姡俊?陶芥子迷茫地問。
酈壬臣微笑道:“你們可知道每年士大夫的選拔流程?”
陶芥子和白廣丁搖頭。
“連這都不知道,還怎么看得更遠(yuǎn)呢?”酈壬臣又溫和地笑了笑,“其實答案遠(yuǎn)在天邊,近在眼前,你們只需要問一問城主大夫,他自然會和你們講一講的,可是你們誰也沒有問過。”
陶芥子臉上浮出一絲尷尬。從前,在她這樣的普通小吏看來,琢磨士人的事,純粹是癡心妄想。
只聽酈壬臣又道:“再不濟(jì),你們跟了我這么多天,也可以問我呀?”
芥子聽到這一句,終于鼓起勇氣,向她說道:“還請酈大夫教我!”
酈壬臣點點頭,笑道:“有些事情看上去難如登天,可真正做起來,會發(fā)現(xiàn)想要的東西沒有那么遠(yuǎn)的。”
“就譬如這每年的士人選拔,我們漢國是采取察舉制。何為察舉制?即分為察學(xué)識和舉孝廉,由各郡守報給王庭,王庭再復(fù)試錄用。每年的名額有多有少,一般來講,以學(xué)識進(jìn)用的人才大概是每郡五個,以孝廉進(jìn)用的人才只有兩個。”
她講了兩句,看小陶小白還直勾勾的盯著自己,無奈一笑道:“你們可真不會學(xué)習(xí)啊,我都講到這兒了,你們還愣著,不拿筆記一記?改天又忘了,誰還樂意與你們再說一遍?”
“哦哦哦!”兩個年輕小吏手忙腳亂的掏出刀筆,摸索著竹板,咯吱咯吱記起來。
酈壬臣就這樣一路講,一路往府邸走,約摸講了一個時辰,差不到快走到官寨門口的時候,她也說完了。
小陶小白各自記錄了滿滿兩竹片的字,小陶嘆了口氣道:“原來當(dāng)士人要學(xué)這么多東西啊,又要通五經(jīng),又要學(xué)禮儀,又要明算術(shù),這要背多少東西?不像我們當(dāng)吏員的,只要熟悉刑律就行了。”
“是啊。”小白也感嘆道:“我這榆木腦袋,單一門經(jīng)書,我都背不下來,竟然還要學(xué)五門?不僅如此,還要有自己的理解?還要與漢國的大政方針結(jié)合起來撰寫公文?哎……我不行我不行。”
小白的腦袋搖的像撥浪鼓,一副打死他也干不下去的樣子。
酈壬臣道:“這些只是最基本的東西,公侯世家子弟都是從五六歲便開始學(xué)習(xí)禮儀、經(jīng)書、算術(shù)、律法,到十七八歲時便爛熟于心了,后面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學(xué)。不過,二十多歲開始學(xué)也不算晚,我在齊國稷下學(xué)宮見過許多半路出家的五經(jīng)大夫,人家也學(xué)的好好的。”
酈壬臣的腦海中想到一個人,她說:“連編草鞋的手藝人都能成為士大夫,還有誰不能呢?”
她看向芥子,問:“你呢?你想試試嗎?”
芥子的臉上不像小白那么悲觀,但是另有一種復(fù)雜的情緒在面上,或許是躊躇,或許是不敢相信自己,她的內(nèi)心有些矛盾。
但是在接到酈大夫投來的詢問的目光時,有什么東西沖破了這些迷霧,使她頓生勇氣。
她點了點頭,說:“酈大夫,我想試試。”
第074章 官民
官民
一晃眼, 夏去秋來,酈壬臣依次頒布了改革的措施。陽丘邑的日子也過得越來越順了。
從仲夏節(jié)之后,她便要求陽丘邑不再向郡守索要任何補貼的東西, 黔首和吏員們知道從此除了靠自己辛苦種植和圈養(yǎng)家畜之外,就不會再有任何口糧和肉類吃之后,便更加賣力的勞作了。
城宰大夫陳聚東仍然是惹是生非的老樣子, 從前,他只是和年輕的大嗇夫酈壬臣不對付,幾個月后, 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大部分人都習(xí)慣于向著酈壬臣之后,他便開始和所有人都不對付了。
他生的膀大腰圓,年齡大概四十歲上下, 在天高君王遠(yuǎn)的地方輾轉(zhuǎn)做了十五年的老城宰,使他學(xué)會了藐視一切, 也經(jīng)常長噓短嘆地抱怨世道不公。
本以為這輩子就這樣不咸不淡的過去了,酈壬臣的到來讓他的生活發(fā)生了前所未有的變化。
他起初對酈壬臣的一系列舉措不屑一顧,等著看某種在他認(rèn)為是遲早到來的笑話。后來,酈壬臣管理的事情各個方面都步上正軌, 他又做不到袖手旁觀了, 開始凡事都要插一手,大肆指責(zé)下屬們的工作不到位,嫌棄大家懶惰。
然而,似乎沒有人受他的影響,大家該干什么就干什么,齊頭并進(jìn), 干活都比他利索多了。
為了體現(xiàn)自己的重要性,于是他只好從生活作風(fēng)上下手, 每到饗食時間,就站出來批評手下人貪吃。他當(dāng)然要以身作則,每天只吃半份食物,過節(jié)的時候一點兒肉也不吃。他有時候會跳起來指責(zé)一些要添飯的身強力壯的年輕人,罵他們要把倉庫都吃空了,一些小姑娘臉皮薄,被他犀利的言語說哭了。
好了,他也只有這些“事跡”可以講的了。
酈壬臣懶得理他,多次駁回了他要求減少吏員餐食的議題。在她看來,大家的精神面貌越來越好,并沒有顯出什么暴殄天物的貪吃作風(fēng),也沒有偷懶的證據(jù)。
相反,陽丘邑官邸一掃從前的萎靡不振,現(xiàn)在運轉(zhuǎn)的非常良好,年輕人都精瘦有勁,斗志高昂,老年人都身材細(xì)長,手腳麻利,沒有哪個是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樣子。
無論是查戶還是訴訟還是別的公務(wù),大家都能快速干完,絕不把當(dāng)天的政務(wù)堆積到下一天。
后院圈養(yǎng)的雞鴨越來越多,牛馬越來越肥壯,池塘清澈,魚群豐富,一切井井有條。
這叫陳聚東非常郁悶,從前的時候他在吏員和黔首面前多少是有優(yōu)越感的,他是士大夫,是這個城邑里穿大袍子、戴冠的人,他將自己歸類為很有文化的那一種人,他嘴里的之乎者也是旁人不懂的,因此他顯得伶牙俐齒,與誰辯論都是他贏。
可是偏偏來了個酈壬臣,有的時候他想好好發(fā)作一番,使人折服于他的大道理,但剛說出一點開頭,就被酈壬臣三言兩語給辯倒了,叫他啞口無言,不知道還能再說什么。
他想引經(jīng)據(jù)典,卻發(fā)現(xiàn)酈壬臣肚子里有更多的文章典故;他想大談?wù)姡瑓s發(fā)現(xiàn)酈壬臣對典章制度的熟稔程度遠(yuǎn)遠(yuǎn)超過他,簡直就像《漢制》是她家寫的一樣;他想以經(jīng)驗豐富自居,可是卻發(fā)現(xiàn)酈壬臣周游天下,見識經(jīng)歷要比他廣泛的多。
他左右橫跳,自討個沒趣,只好窩在自己的公堂里去了。
又是幾月過去,陽丘邑迎來了第一個豐收節(jié),按酈壬臣的計劃,只需拿出一半的菽豆去臨近的城邑?fù)Q粟米,就養(yǎng)得活全城百姓,剩下一半拿出一部分交農(nóng)稅,其余的都儲在倉庫里,以應(yīng)饑年。
邑中的苜蓿草養(yǎng)的馬肥牛壯,馬匹上供給王庭,可以訓(xùn)成戰(zhàn)馬,支援前線,黃牛能夠開墾更多的土地。
在中秋節(jié)前夕,酈壬臣開城門,出榜招集流民,進(jìn)來居住,叫百姓開墾城外的荒地。
她怕遇到荒年,收成不好,百姓又流散了,于是便指點著百姓修起水利工事,在耕地附近開出許多溝渠,溝間有洫,洫間有井,開得高高低低的,一眼望去,仿佛沃野千里,一派富庶的光景,哪里還有半年前的落魄荒蕪?
酈壬臣估摸著,不出幾年,陽丘邑就可發(fā)展成為一個人口三萬戶的中等城邑了。
地里的胡麻也結(jié)了好幾茬,織女們織出柔軟細(xì)膩的麻布,也都進(jìn)貢上去,這是灃都大人物們喜愛的布料,可以抵大部分課稅。
除此之外,陽丘邑今年還出生了許多的小牛犢,牛奶吃不完,她就命人做了好多乳酪出來,碼放齊整,分給邑里的各家各戶享用,有小孩子的家庭,便多分幾塊。再多出來的,就進(jìn)貢給郡守、王庭,嘗一嘗。
于是今年陽丘邑破天荒地交足了稅收,還能額外上貢許多特產(chǎn)上去,如此政績,叫遠(yuǎn)在百里外的郡守都大為吃驚,直問陽丘邑的大嗇夫是何許人也,想要舉薦到朝廷去。
這一年邑中的中秋節(jié)大禮辦得熱熱鬧鬧,尤為隆重。
酈壬臣叫人在官寨前立上牌位,擺上犧牲,先祭祀皇天后土,再就是感念君王恩德。陽丘邑的百姓何時見過這般正兒八經(jīng)的典禮活動,都傾巢而出來觀看。
只見酈壬臣一襲朝服,腰懸長劍、配官印,身姿出塵,站在前面,率領(lǐng)眾百姓,叫陶芥子在旁贊禮,白廣丁在旁捧爐,升香、奠酒,三獻(xiàn)、九拜。
一套規(guī)程下來,直看的百姓群情激動,山呼王號。
陶芥子的心也跟著激動萬分,她對酈壬臣的傾羨之情也在此時達(dá)到了頂點。在她心里,酈大夫與別的大夫很不一樣,她的閱歷還太淺,說不出來那是什么,她只覺得,酈壬臣的身上有一種旁人沒有的東西,模模糊糊,似遠(yuǎn)似近,牽引著她,讓她想要不斷前進(jìn),直到進(jìn)入另一個世界。
中秋大禮過后,便是載歌載舞,大肆歡娛,烹羊,殺雞,捕魚,倒酒!全城百姓歡呼笑樂,痛飲一夜,共同歡慶豐收。
* * *
忙完了秋收季,秋風(fēng)起,樹葉開始凋零。酈壬臣忽然有感而發(fā),這近一年她經(jīng)歷了太多,也學(xué)到了不少。
不在王庭又怎么樣呢?如果拋開國仇家恨,哪怕永遠(yuǎn)安居在小小的陽丘邑,也能實現(xiàn)為官的抱負(fù)。他們歸氏的祖訓(xùn)不就是這樣說的嗎——“崇道安民,積善傳家,心不可違。”
她喜歡看著百姓從饑饉到富足,從愁苦到安樂的樣子,特別是這一切因她而變,更令她欣然又知足。
縱然學(xué)了那么多的詭詐之術(shù),但酈壬臣還是不習(xí)慣摧毀。她還是喜歡看著事情一點一點好起來的感覺。
月亮很圓,酈壬臣立于山坡,抬頭望了很久,也想了很久,而后默默喟嘆道:“如果酈壬臣就只是酈壬臣,會不會有什么不一樣呢?”
陶芥子陪在她身邊,聽到這一句很奇怪,問:“酈大夫不是酈大夫,還能是誰?”
酈壬臣笑而不語,她遠(yuǎn)眺城墻輪廓,說道:“北面的城墻太低了,擋不住風(fēng)沙,城里塵土飛揚的,不如在那處栽一片樹林吧。”
說著,她便走下山坡勘察地形去了,第二日,就召集了園丁工匠過去,也傳了十里八鄉(xiāng)的百姓來幫忙。
她親自手種一顆銀杏樹,然后對黔首們道:
“我和眾位百姓在此相伴許久,官民一場,也是緣法。而今上賴王恩,下托眾百姓之力,多少做了點事情,也是我酈壬臣為官之幸事。我如今在此種下一棵樹,你們?nèi)魳芬獾脑挘咳艘卜N上一顆,既擋風(fēng)沙,亦可作為憑證,好記著今年之事。”
眾百姓聽到大嗇夫這一番真心話,歡聲如雷,有的忍不住垂涕泗下,于是一個個都在城墻邊栽了銀杏樹,蔚為大觀。
而酈壬臣不知道的是,從此以后,這便成了陽丘邑的一個傳統(tǒng):每年中秋一過,百姓們都會扛起鋤頭,在城邑的四面八方栽種樹木,抵御風(fēng)沙。許多許多年后,不知不覺便有了幾萬棵樹,春夏秋冬,玉樹榮春。
第075章 遷(二更)
遷(二更)
深秋是算總賬的時節(jié), 各個城邑的大嗇夫都要向朝廷遞交這一年的結(jié)算冊子。
所有的郡守及以上的大夫們都要在冬至來臨前去灃都面見君王,參加大朝會。特別重大的問題由九卿大夫協(xié)定后奏請相國與王上。
而所有的城宰與大嗇夫也要提前到郡守的府邸去參加年度議會,進(jìn)行一年的政績總結(jié), 再申報來年的地方任務(wù)。
王國的齒輪就這樣一層一層的嚙合轉(zhuǎn)動,永不停息。
酈壬臣為官三季,成績斐然, 在郡守那留下了好印象,郡守也樂得拉攏拉攏她,于是議會之后, 特意挽留,與她談了很久的天。
“現(xiàn)在呀,灃都都是靠相國大夫撐著, 今年的冬至大朝會,說不定會取消呢。取消了也好, 我也懶得往灃都跑了。”郡守喝著熱乎乎的茶湯,和她聊著首都的八卦。
“哦?這是為何?”酈壬臣問。
“還能為何?”郡守壓低聲音道:“你離得遠(yuǎn),還不知道吧?王上的身子骨啊,快不行了。”
“快不行了?!”酈壬臣大聲道, 她險些沒控制住, “怎……怎么會這樣?”
“哎你小聲點兒。”郡守奇怪的瞧她一眼,促狹道:“沒想到你還挺關(guān)心王上。”
“哦……沒有。”酈壬臣斂住心神道:“卑職只是覺得有點意外。”
“敢問王上患的是什么病呢?”
郡守?fù)u搖頭,道:“嗐,這就不是咱們這種偏遠(yuǎn)地方能打聽到的了,據(jù)說……好像是經(jīng)常莫名其妙的暈厥* 。”
“暈厥……”
郡守說到這似乎是想起什么高興的事來了,就道:“酈大夫, 你上次向王庭進(jìn)貢的細(xì)麻布料和乳酪,據(jù)說鄖國公子喜歡的不得了呢, 王上還特意夸贊了幾句。”
酈壬臣問:“鄖國公子現(xiàn)在很得王上器重嗎?”
“那可不,聽說王上還要將鄖國公子送回國去呢,只不過遲遲沒有行動。”
送回鄖國?酈壬臣心下?lián)u頭,高傒是不會同意這么做的。
想到這,她才有點明白為何王上要將鄖國公子留下,而且還與他關(guān)系處的那么好了。
原來一切都是為了做到這一步……
還沒來得及細(xì)想,郡守又拉著她說了一堆有的沒的,她又多呆了半日,才返回自己的城邑去。
回到自己府邸的酈壬臣整夜坐立難安,她一面想著高傒若看到陽丘邑的變化,不知明年會如何安排她,一面想著王上的病情,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在庭院里走來走去,腳步中有種自己都沒察覺的凌亂。
“酈大夫還不歇息嗎?”陶芥子掌著燈迷迷糊糊從側(cè)門走進(jìn)來,自從她跟著酈壬臣學(xué)習(xí)之后,便在府邸里打掃出一間側(cè)屋住著。
“時辰還早,我也不倦。”酈壬臣回道。
陶芥子驚奇的看看天色,“這還早?月亮都升起來啦,快子時了。”
“哦,是么……”酈壬臣停下腳步,恍然未覺,“我只是從郡守大夫那里聽到一些消息,想著要不要擬一封奏疏。”
陶芥子更不理解了,若是擬公文,平常酈大夫才不會思考到深夜呢,這對她來說是一刻鐘便能搞定的小事。
芥子問:“干嘛要今晚寫呢,我給您送一碗宵夜來,您勞頓一日,也該好好休息休息。”說完就往后廚去了。
是啊,干嘛要今夜去想那些事情呢?酈壬臣也自問。
她嘆了口氣,不假思索的又自答道:當(dāng)然是為了復(fù)仇之計。
沒錯,就是這樣,無論是高傒對她的后續(xù)發(fā)落,還是王上的病情變化,都干系著她復(fù)仇大計。
她要盡快回到灃都去,呆在仇人的身邊。
想到這,她回到屋里,一口氣寫了兩封信,明日送出。一封著私人郵差送往北武郡郡守府邸,交給王瑩;一封走官道驛站送往灃都的高傒府邸。
一私一公。
寫完這兩封,她準(zhǔn)備提筆再寫第三封,這一封是走公文系統(tǒng)直接呈送王上。她有些猶豫,但還是落了筆:
“陽丘邑大嗇夫臣下酈壬臣謹(jǐn)奏,敬問王上御體安。”
寫完這一句稱謂,她停下筆頭,不知該如何寫后面的主要內(nèi)容。
其實她想寫的已經(jīng)寫完了。
一般來說,若非急事要事大事,大嗇夫是不能越級向王上直接呈奏的。春汛的時候,彭城水患危機,時任彭城大嗇夫的葛倉危機之中才直接向王上呈奏。
而如今,她的陽丘邑有什么“急事要事大事”需要直接報送君王的呢?
筆頭干了又干,潤了又潤,直到芥子端一碗芥菜粥送過來的時候,她還沒有寫下第二句。
有什么非寫不可的理由呢?
酈壬臣看著熱騰騰的粥食,靈機一閃,想到了鄖國公子很喜愛陽丘邑進(jìn)貢的細(xì)麻和乳酪,王上大加贊賞的事情。小小的細(xì)麻和乳酪竟推動了兩國友誼,這算大事吧?
算吧。
油燈漸暗,這第三封信終于寫完了。
陶芥子中間又來看了一次,關(guān)心道:“酈大夫,您再不歇息就要天明了。”
“我竟忘了。”酈壬臣熄了燭,邁出堂屋,穿過后院,走向?qū)嬌帷?br />
秋風(fēng)四起,空氣凌冽,地面上結(jié)了一層薄霜,酈壬臣在路上忍不住打了個哆嗦,看來冬天已然不遠(yuǎn)了。
冷風(fēng)中,她似乎聽到有誰起夜的咳嗽聲,讓她想起了另一個人在冬天咳嗽時候的樣子。
“冬天來了,又要做那些噩夢了……”她喃喃道,渾身冷透,在袖口里緊緊握起雙手,加快了步伐。
* * *
冬至如約而至,酈壬臣熱熱鬧鬧的操辦了陽丘邑的臘祭和社火活動。每個人在節(jié)日的氛圍里都覺得來年更有奔頭。田里的冬麥蟄伏地下,希望明年能有個好收成。
冬至后,正旦前,酈壬臣又忙于梳理全年的案件,尤其是死刑犯的上報工作,需要她全部理出來,復(fù)奏郡守,再予施行。
連軸忙到新春正旦節(jié),她才得以休沐兩日,恰好收到了王瑩和高傒的回信,還有田姬和驚寄來的賀新年手碟,以及更多的來自同僚朋友的賀新春的客套帖子。
她一卷一卷讀過,除了王上,基本上所有認(rèn)識的人都在列,為官嘛,走動關(guān)系是難免的。
她發(fā)現(xiàn)那彭城的新任城宰似乎是個很有人情味的大夫,兩人雖不曾相識,但對方特意給她寄來了彭城今歲秋收的一撮秫米,雖不置一詞,但這份感念之情,勝于千言萬語。
那可是彭城豐收的秫米啊。
酈壬臣心頭一熱,作為回禮,也向彭城寄去了一桶乳酪,以慰風(fēng)寒。
她于是記下了那位彭城新城宰的名姓——趙必姜大夫。
她又仔仔細(xì)細(xì)讀了田姬和驚的來信。
交給田姬去辦的事情進(jìn)展不錯,已經(jīng)得到不少信息,雖然歸氏被趕盡殺絕,但并非所有的灃都大夫都心向高氏,有幾個切入點,待她找機會回去之后,快速推進(jìn)。
驚在信中向她絮叨了好些灃都發(fā)生的事件,看起來高氏一黨內(nèi)部也不大團(tuán)結(jié),最近出了好多貪腐貪到臉面上來的案子。
驚是個忠誠的郎官,有關(guān)王宮內(nèi)發(fā)生的一切,她都閉口不言。
對此,酈壬臣不僅不失落,甚至還有些欣慰,那小姑娘總算沒有長歪。
她寫私信向王瑩打聽的事情也有了點眉目,王瑩所在的北武郡靠近北境,就在太尉大夫符虢常年駐軍的附近。酈壬臣想通過王瑩知道邊境戰(zhàn)況如何,為何這么多年遲遲不能撤軍,這其中是否有什么蹊蹺處?希望王瑩能幫她了解一二。
酈壬臣抽出一天時間一個一個寫好回復(fù)。
給高傒的回信她寫的最慢,因為高傒在信中提及轉(zhuǎn)過明年也許會考慮提拔她回到身邊做事。
畢竟,想做京官,沒點政績也不行。酈壬臣雖然是高傒的秘密門客,但也不好一步登天,任意施為。
高傒這樣的態(tài)度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
或許是高傒見她本本分分在陽丘邑做大嗇夫,沒有任何多余的小動作,若是換作其他別有用心的謀士,被指派去做小小的大嗇夫,足足快一年的時間,恐怕早就不安分的露出馬腳了。
一個人的真實野心,是不可能在糟糕的環(huán)境里憋太久的。
可是酈壬臣沒有,她就像一個心無雜念只想進(jìn)步的士子,不僅不搞小動作,還一門心思把陽丘邑的政績搞上去了,可見這大半年也沒時間干別的。
于是高傒對她的戒心進(jìn)一步降低,也許……這個稷下之士真的只是迫切想在漢國建功立業(yè)、升官發(fā)達(dá)、名揚州郡罷了。
這就好辦多了,高傒最喜歡利用的就是這樣的士人,他已經(jīng)有信心把她牢牢捏在手里了。
為了讓城府深沉的相國大夫繼續(xù)對她加深刻板印象,怎么寫回信就是個技術(shù)活了。
酈壬臣字斟句酌了大半天,才勉強寫好。
字里行間都是一個渴求功名但又自視甚高的年輕士子人設(shè)。她沖動又投機,自夸自信之余又透出一點遮遮掩掩的諂媚,最重要的是,她必須堅定地表現(xiàn)出只有跟著相國才能青云直上的信念,相國是她唯一的依附……如此這般,與她之前在高傒面前的形象保持高度統(tǒng)一。
這封回信“完美”到她自己都唾棄自己,遂挑了個良辰吉日,放心寄出。
* * *
新年納馀慶,嘉節(jié)號長春,正旦節(jié)后的兩個月,在她成為陽丘邑大嗇夫的第十一個月,一封從灃都下發(fā)的委任書加急送到了官寨里。
灃都來的傳令官大聲朗讀:
“二十三年二月癸丑,王命制曰:
寡人聞褒有德,賞至材,陽丘邑大嗇夫酈壬臣宿衛(wèi)忠正,勞心元元,民食頗豐,寡人甚嘉之。遷為灃都丞,秩比八百石,賜銅印玄綬,級同郡守。
故茲詔示,敕下。”
簡簡單單幾行字,后面附著赴任的地點與截止時間,加蓋王印、相國公印、九卿公印、京兆尹印。
從行文風(fēng)格來看,這封制書應(yīng)該不是漢王起草的,大概是臣下按照相國高傒的意思擬好,報送給漢王,漢王點頭畫敕,沒有問題就下發(fā)流程了。
陽丘邑的官吏們焚香沐浴,接下這封王命,由酈壬臣封裝錦盒,打點送信官驛的吏員們。
她算了算要求到任的日期,大概是兩個月后,還有些時間可以容她收尾和趕路。至于高傒讓她擔(dān)任的職位……她開始思考起來。
灃都究竟出了什么棘手的案子?俸祿八百石的職位那么多,高傒卻偏偏要把她安排成灃都丞,京兆尹的助手?
(【注】詔書是仿照漢光武帝與漢景帝的詔書編寫的)
第076章 公子衷
公子衷
漢王宮, 少陽殿。
寬敞的中庭里正上演著一場宮廷樂舞,舞者六行六列排布。
風(fēng)雅踮步,裙裾飄逸,
搷鳴鼓些,以獻(xiàn)君王。
這是一場高規(guī)格的六佾之舞。
坐在上位的劉樞面色憔然,嘴唇蒼白, 但還是打起精神的與公子衷說著話,好像自己的身體狀態(tài)完全不影響她的興致,下首坐了幾個臣子, 陪著布菜。
“這是今歲從下面進(jìn)貢上來的乳酪,寡人又命人取來一些,請子誠再嘗嘗。”劉樞以一種老朋友的語氣說道:“合著蜂蜜與桂花釀一同食用, 更為香甜。”
“謝王上。”公子衷看著庭中舞者,不禁感念道:“想不到王上如此有心, 竟為在下安排了鄖國舞。”
公子衷來到漢國恰好滿一年了,今日這場宴會,便是劉樞特意為他安排的慶祝。
劉樞朗然一笑,“這有什么, 子誠只管享用。王宮里這么悶, 這一年來若非你陪寡人閑談解悶,寡人也沒甚意思。”
她說著便舉起金樽,將澧酒一飲而下,咳嗽幾聲,“好酒,再斟來。”
侍女捧著酒壺正要上前, 卻被聞喜攔下,他走到君王身側(cè), 小聲道:“王上,小心御體啊。”
劉樞暈暈乎乎的斜靠在座位上,不知是醉酒了,還是病的難受了,她不露聲色地掃一眼臺下的臣子們,心念這里面該有不少高氏的人呢。
她隨即拂袖晃開了聞喜,懶洋洋的語氣道:“無妨。左右今日沒什么政事,若有奏疏上報,都交給相國去處理便是。”
侍女便斟酒來,劉樞舉樽與眾臣暢飲,大家很快都沉醉在美麗的舞蹈和香甜的酒食當(dāng)中了。
一曲舞畢,劉樞擊節(jié)大笑,“善!再奏樂,再舞!”
就這樣連舞幾曲,酒過數(shù)巡,所有人的臉上染上了酒意。
劉樞側(cè)頭對公子衷道:“之前問子誠之事,考慮的如何?寡人派給你的人手,還夠用么?”
群臣都醉的不行,也沒人去管上面的人在說什么了。管樂笙簫的演奏聲淹沒了她的話語,唯有近處的公子衷能夠聽見,他瞧了瞧劉樞似醉非醉的臉,似乎是下定了某種決心,道:
“王上如此厚待于我,我又有什么值得隱瞞的?”
劉樞所問之事,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事,她只是想知道,明明身為第一繼承人的公子衷怎么會淪落到逃出母國的。
一年來,公子衷不論何事都對她知無不言,唯獨這一件事觸及到他的隱痛,所以遲遲說不出口。
今日見到鄖國舞,思鄉(xiāng)之情被勾起來,又喝了許多酒,加上這一年之中受到劉樞頗多照顧,他也就卸下心結(jié),準(zhǔn)備一吐為快了。
劉樞見他神色,拍了拍手,命陪同宴飲的大臣們退下,只留下歌舞繼續(xù)。大家看劉樞也醉的不省人事,都放心退出了。
公子衷道:“老實講,來到漢廷,在下才算有了一個朋友,就是王上您。”
“哦?”劉樞道:“子誠貴為嫡長,在鄖國宮中竟沒有玩伴嗎?”
公子衷一笑,道:“王上,您就別沒話找話了,您也是長于宮中的,處境難道還會與我有什么分別嗎?像我們這樣的人,哪里還有友情呢?”
劉樞愀然不語,他說的不錯,這是他們的宿命。上天生其何厚,而其所遇真情又何薄……
絲竹管弦聲掩藏了他們這一瞬間的沉默以對。
公子衷飲下一杯酒,道:
“實不相瞞,我的生母雖然是王后,我亦是父王第一個孩子,但父王與母親的關(guān)系并不好,母親又在我兒時早早薨逝。我從小一直盼著成年,好出宮建府去。父王的孩子很多,這就有了比較,父王向來不看好我,說我胸?zé)o大志,不似人君。只有太傅認(rèn)真教我學(xué)問,說我會是個好公子。”
“不似人君……”劉樞在心里默默重復(fù)了一遍,她也不知是真醉還是假醉,忽而眼中放出一抹精光,說道:
“那又如何?自古立嫡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權(quán)勢再大的人也沒有理由僅憑自己的好惡就改變繼承人。”
公子衷卻目露哀傷:“正是如此,才是我災(zāi)難的開始。”
“王上想知道我為何來到漢國,聽聽我的過往便知。”
“父王雖不喜我,但我的生活還算平靜。”他繼續(xù)道:“直到有一年,西羌族叛亂,父王親征平叛,打下了一片土地,西羌首領(lǐng)投降,還向父王進(jìn)獻(xiàn)了自己的女兒為妾室。那女子很受父王寵愛,沒過一年,便封她為羌姬。再過一年,羌姬誕下了一位公子。父王極其喜愛,取名叫鶴松。”
“鶴松公子?”劉樞嘆息著評價道:“好生華麗的名字啊。”
取這么嬌貴的名字,是要做什么呢?
“鄖國王宮的相師說鶴松公子有貴人之相,父王就更喜愛他了。”公子衷也嘆道:“只不過……我是后來才知道,那相師是羌姬安排來的。”
他瞧著劉樞蒼白的臉上染上醉酒的酡紅,迷迷糊糊的樣子,也不知聽沒聽進(jìn)去自己說的話,說話也就更大膽起來了:
“我那時年紀(jì)也不大,那羌姬一副和善的樣子,對我很好。活該我愚笨,竟曾一度以為她是真心愛護(hù)我。過了幾年,我發(fā)現(xiàn)朝中總會有些莫名其妙的進(jìn)諫,大臣頻頻指責(zé)我的過失,惹得父王更加厭煩我。朝中除了太傅,無人為我說話。”
“你沒有想過反擊?”劉樞問。
“沒有……”公子衷低下了頭,“我只想著,再忍一忍,忍到能出宮建府就好了吧。”
“哼。”劉樞慢吞吞的道:“你父王肯定不這么想。”
“是的。”公子衷道:“無論我怎么隱忍,父王對我的厭惡反而加深,直到有一次,他甚至對羌姬說要廢掉我,改立鶴松為儲君。”
“羌姬怎么說?”
“那羌姬果然心思深沉,她聽了這話,非常惶恐,在父王面前淚雨婆娑,說眾人皆知公子衷既嫡且長,如果因為她而廢長立幼,那她就是千古罪人,不如自殺去。”
“呵呵。”劉樞忍不住笑出聲來,“好一招欲擒故縱啊。”
公子衷道:“是啊,父王怎么忍心愛姬自殺,認(rèn)為她克己奉公,頗識大體,更加喜愛她了。殊不知,羌姬早就在朝中暗暗積蓄勢力,培植親信。待我成年的前一年,她命手下的臣子向父王諫言,說金砂城是鄖國的都城,固若金湯,蒲城和游竹城是鄖國的邊疆,不能沒有能力強的人鎮(zhèn)守。如果讓嫡長子去鎮(zhèn)守其一,這就可以叫百姓順服,外敵害怕,更能顯揚君主的功德。
父王覺得他說的有理,于是便將我派往蒲城,將其他成年的公子們也分別派往邊疆城邑。最后只有羌姬的兒子因為年紀(jì)幼小留居金砂王城。”
劉樞閉著眼聽著,心下默默評估羌姬這個角色,也對鄖王其人有了大致的判斷,于是默道:
“吾聞國家之立,本大而末小,是以能固,未聞本末倒置也。”
幽幽的一句話,如醍醐灌頂,公子衷一愣,嘆道:“王上所言極是。”
他咽下一口酒,接著道:“我那時年輕,還不知道父王這一安排的用意,更不知道這都是出自羌姬的主意。我只好乖乖的去蒲城上任,我一走,沒過多久,羌姬又向父王吹耳邊風(fēng),說她聽聞我將蒲城治理的很不錯,對黔首寬容,是仁義之人,但性情倔強,說我這么有能耐籠絡(luò)百姓,而父王已經(jīng)年邁,整日迷戀后宮,必定影響國事,指不定哪一天,我會以國家利益為借口,返回王都,限制父王,使父王不能再大展宏圖。
她對父王說了這么多,然后又哭哭啼啼叫父王殺了她,這樣一來才不會影響父王的國事和名聲,叫我日后也滿意。”
又是一招欲擒故縱加挑撥離間,劉樞默默想著,雖然那羌姬句句不提公子衷的壞話,但是句句都會讓鄖王更厭惡和警惕公子衷。
在一個國君面前頻頻提起他的兒子有多么得人心是叫人非常惱火的事情。
“那你父王怎么表示的?”
“父王哪里舍得殺她,她就在王宮里又哭又鬧,弄得父王百感交集。于是父王對她說,說我既然對百姓寬容,對自己的父親也會寬容的,叫她不要操心。”
劉樞笑道:“看來你父王那時候還對你有些父子之情。”
公子衷也點點頭,“我畢竟在他膝下長大,怎么說也有一點感情。可是羌姬卻不罷休,她拿出很多歷史上的例子來,說自古王孫多涼薄,誰還真心去敬愛親人呢?
父王被她天天這樣說,也漸漸不放心起來,就問她那能怎么辦?她卻假裝天真的說不如就把君權(quán)交給我,我得到了君權(quán),也就滿足了,父王就可以頤養(yǎng)天年了。父王聽了這話,可想而知有多驚呀,為王者,最忌諱的就是這些,于是他一口回絕了羌姬的建議。但是心中已經(jīng)隱隱將我視為對手了。”
真是軟語動人心啊,經(jīng)過這番傾訴,公子衷在鄖王那里已經(jīng)成了隨時有可能圖謀篡位的逆子。
羌姬諸如此類的話術(shù)還有很多,公子衷一一羅列了些給劉樞聽。他在蒲城呆了幾年,羌姬就在王都譖害了他幾年。鄖王就是鐵石心腸,也會被影響的。
“后來有一次,聽說父王出宮去狩獵,羌姬就捎信來蒲城給我,說她不久前夢見了我的生母,讓我趕緊到王都準(zhǔn)備祭祀。我見她這樣說,也不好怠慢,在我們國家,如果有人夢到逝者,那逝者的家人都要為逝者祭祀,我做兒子的如果不去祭祀,就是不孝。
于是我趕緊回到王都,在宗廟祭祀了母親,按照鄖國的制度,我還要將祭肉,獻(xiàn)給父王一些,表示我也已經(jīng)替他慰問過了。
本來一切都正正常常的,可是事情壞也壞在這里。我給父王獻(xiàn)祭肉的時候,父王還在外狩獵,沒有回宮,于是羌姬就叫我把祭肉留在宮中,等父王回來后自然會見到。三天后,父王返還,聽說我祭祀了生母的事情,心情不錯,命宰人烹煮胙肉來吃。
奇怪的是,祭肉剛剛擺上來,羌姬就恐懼大叫,說胙肉是我從蒲城帶來的,不能放心,應(yīng)當(dāng)驗過再吃。于是父王叫人把肉先給狗吃,狗死了,又給宦官吃,宦官也立斃,證明肉確實有毒。”
公子衷講到此處,額上突起青筋,情緒憤恨,道:
“那是她提前在祭肉中下毒,但是我卻百口莫辯,在眾人看來,我儼然已經(jīng)成了弒父的反賊。羌姬還不嫌事大,在一邊叫囂著說我這樣急不可耐的弒父,一定是因為她和鶴松公子的緣故,她愿意帶著鶴松離開鄖國,免得日后成為我的俎上之肉。
父王聽了這話,更加氣憤,當(dāng)即就要誅殺我。好在我?guī)Я艘恍┤耸郑此捞映隽私鹕巴醭牵踊仄殉牵瑘允夭怀觥_^了幾天,父王派我的太傅來勸降我,我原以為老師是最了解我的,定會和我站在一邊,沒想到,他進(jìn)到蒲城的第一句話竟然是要我自殺!”
回憶過往,公子衷難掩悲痛,這些錐心往事,他恐怕一輩子也無法釋懷。
劉樞出聲,她的情緒并不像公子衷那樣激動,反而冷靜的可怕:“可是你沒有自殺,反而殺了他,是嗎?”
“是的,我只好殺了他。”公子衷怔怔道:“我殺了自己的老師……”
他的臉上閃過了太多東西,一時間都無從出口。
“不必說了,寡人懂。”劉樞的眼中有一抹悵然一晃而過。
殺死恩師的感覺,她懂。
八年前歸氏滿門抄斬的判決,不也是以王命的名義下達(dá)的嗎——哪怕她一無所知。那樣的痛,那樣的無力,那樣的絕望,比公子衷殺掉太傅還要傷人千倍。
她忽然猛地咳嗽起來,卻不喝侍女端來的溫水,而是又飲下一口烈酒,喉頭火辣辣的苦澀,攥緊手指,指甲掐進(jìn)肉里,尖銳的疼痛傳來。
她似乎想叫自己忘記那段過往,也更像是想叫自己銘記那段過往。
平復(fù)片刻,劉樞道:“寡人只是不解,你為何不向鄖王解釋呢?即便他不會聽,也好過你默認(rèn)下這份罪名。”
“我不能這么做。”公子衷搖頭,“我父王年紀(jì)大了,只有羌姬能叫他歡心,若沒有羌姬的陪伴,他老人家便寢食難安。我若辯解,就算父王不相信我,羌姬也會因為風(fēng)言風(fēng)語而獲罪,遠(yuǎn)離父王。父王本就不喜我,這么一來,就更沒法歡樂了吧。”
“呵,你還真是守志以愉父啊。”劉樞道,不知道是嘆他的傻,還是嘆他的悲。“那個向鄖王諫言讓你去蒲城的臣子叫什么名字?”
“他叫杜款。”公子衷答道:“王上問他干什么?他并不重要。”
劉樞冷冷道:“他當(dāng)然重要。假如寡人是你,待回到金砂王城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殺杜款,第二件事,再殺羌姬,第三件,殺公子鶴松!”
她這么一句話冒出來,語氣不重,卻叫公子衷后頸感到一陣涼意。他抬眼看去,卻見漢王的眼中哪里還有半分醉意。
“您……沒有喝醉?”公子衷舌頭險些打結(jié),雖然劉樞比他年紀(jì)還小,但是她偶爾透出的氣勢卻讓他有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劉樞一笑,似是而非的道:“該醉的時候,寡人也可以醉。”
她淡淡看向公子衷,“子誠的故事講完了,我們該談?wù)剹l件了。”
沒錯,去歲留下公子衷的時候,他們就約定了條件的。
公子衷那時候剛剛九死一生逃來漢國,劉樞曾問他想要什么,他最想要的是查明真相,于是劉樞大方的給予了他資助,要錢給錢,要物給物,要人給人。
訓(xùn)練有素的間諜被一波一波的派往鄖國,查清事情的底細(xì),因此公子衷才得以知道了很多他曾經(jīng)不知道的事情,例如羌姬對鄖王吹過的耳邊風(fēng),再例如羌姬的心腹大臣都有誰,例如他是如何被一步一步設(shè)計,踩入陷阱的……
而劉樞對這些信息從不過問,直到今日。
也正因為劉樞的慷慨資助,公子衷才會說出那句“王上如此厚待于我,我又有什么值得隱瞞的”。
公子衷明白,劉樞若是想知道,無論他說不說,她都能知道的,但是她想聽聽他怎么說。
一個人對一件事的態(tài)度,往往比這件事本身更重要。
公子衷隱隱的感覺到,眼前的年輕王者是比自己的父王還棋高一著的人物,也比自己原先想的要復(fù)雜。
在這一年中,漢王待他極好,他從來沒想過要回到鄖國去。
“王上,我的心愿已了,再無他求,請您說出您的條件吧,若能做到,我決不食言。”
劉樞道:“寡人的條件已經(jīng)說過很多次了,送子誠回鄖國去。”
公子衷的后背又滲出汗來,“請王上原諒,只有這一條,我做不到。我只想做個普通人。”
劉樞像聽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樣,干笑兩聲,道:“子誠是在做夢嗎?我們這樣的人,又怎么能有機會做普通人?”
公子衷沉默。
劉樞又道:“聽君一席話,寡人感覺你似乎并不是很討厭你的父王。”
公子衷道:“我父王只是被奸人蒙蔽雙眼而已……”
“謬矣!”
劉樞輕輕打斷他:“若不是他給奸人機會,奸人如何能得逞?若非他情愿沉迷巧言令色,羌姬又如何能近身?不要為他找理由了,子誠,也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公子衷又是沉默。
劉樞淡淡看向公子衷,問道:“怎么樣?寡人的提議,子誠何時接受?”
好霸道的態(tài)度。劉樞沒有問他接不接受,而是直接問他何時接受。
公子衷不得不說話了:“可是……據(jù)我所知,若無相國同意,王上也很難將我送回鄖國。”
在漢國一年,他也略微看清了一點形勢,這漢國并非漢王一人說了算,君權(quán)與相權(quán)勢如水火,漢王很難單獨成事。
他明白劉樞想把他送回鄖國可不是出于善良,而是要叫鄖國欠她一個人情,日后待她與高氏反目,鄖國便可以作為盟國從中干預(yù),遏制高氏。
只是,他已無心爭斗,只想做個普通質(zhì)子聊此殘生。
劉樞才不受他詰難,微笑回道:“這就不勞子誠操心了,子誠只需要知道,是寡人保下的你,你才能安全的呆在漢國為質(zhì)子,這一年來你在灃都吃喝玩樂,不受拘束。相國從來都不希望你留下來,若他要褫奪你質(zhì)子的名頭,你還能去哪里?”
這話叫公子衷汗如雨下,若高氏真做的那么絕,劉樞又冷眼旁觀,那他可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劉樞揮了揮手,舞樂驟歇,舞者退散。殿中的熱鬧到冷寂的轉(zhuǎn)變只在一瞬間。
劉樞扶著宮人的手慢慢站起身來,又忍不住咳嗽幾聲,久經(jīng)病痛的身板飄忽不定,但她的眼神卻清亮又銳利。
“子誠,既然你當(dāng)初在揭發(fā)真相和以死明志之間選擇了逃到漢國來,做了漢國的附庸,那你就別無選擇了。寡人叫你回到鄖國,不單是為了寡人,也是為了你自己。你覺得羌姬和鄖王會放任你在國外好端端的活著嗎?”
公子衷一驚。
劉樞邁下臺階,斜睨公子衷:“還是說,你不相信寡人有能力把你平平安安的送回鄖國,送回你本該呆的位置上去?”
本該呆的位置……漢王是想說什么?
公子衷仰頭看著她,各種思緒在他的腦袋里亂竄,理智上,他知道她說的沒錯。
“好,我答應(yīng)王上。”
劉樞的嘴角露出一抹滿意的微笑。
公子衷也站起來,小聲道:“只是王上有一點說的不對,我并非是當(dāng)時率人逃到漢國來的,我父王沒那么好對付。”
“那你……”
“我在蒲城堅守數(shù)月,其實已經(jīng)人盡糧絕,我只好自殺假死。我的心腹從棺材里背出我的尸體,離開鄖國。在我逃到灃都成為質(zhì)子之前,我父王一直都以為我已經(jīng)死了。”
“假死?”劉樞眼中劃過一絲吃驚。
公子衷笑道:“這有什么?我鄖國人杰地靈,又有萬年通天古樹,區(qū)區(qū)假死藥,又有什么稀奇。”
劉樞沉思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道:“哦,寡人對這個問題有點興趣,只不過今日乏了,改日再說吧。”
公子衷瞧著她離開的背影,伏了一揖。
第077章 鹿鳴(二更)
鹿鳴(二更)
三月末, 一輛來自京兆尹官邸的馬車停在了酈壬臣的家門口,公車府士手捧官牒,馳傳于門下。
這是京官受任的必要程序, 酈壬臣整理衣冠,出門接了任書,然后就要隨她的頂頭上司京兆尹大夫進(jìn)宮謝恩去了。
灃都的消息果然靈通, 她才剛回來兩日,府尹就派人來走流程了。
一個時辰后,酈壬臣跟著京兆尹以及其他府尹大夫們走進(jìn)王宮, 臨近宣室殿的時候,京兆尹忽然對她道:“一會兒面見王上,酈大夫就不需說話了, 都由我來支應(yīng)。”
酈壬臣抬頭,只能看見京兆尹傲慢的后腦勺。
這京兆尹名叫區(qū)博, 位列九卿。酈壬臣已經(jīng)打探清楚,此人是高傒一派的,按理說她現(xiàn)在應(yīng)該也算高傒一派的,且與這位上司不存在競爭關(guān)系, 可是為什么她總覺得區(qū)博對自己態(tài)度并不友好?
“下官明白。”酈壬臣用一種順從的語氣說道, “可若是王上問起下官事情,如何是好?”
區(qū)博果斷道:“以老夫?qū)ν跎系牧私猓跎峡蓻]有閑情逸致問一個新來的灃都丞什么問題,你盡管放心好了。”
宣室殿的中殿近在眼前,大長侍聞喜走出來,宣他們進(jìn)去, 于是群臣魚貫而入。
外面的天氣已經(jīng)不那么冷了,可是殿中還燒著熱烘烘的地龍, 空氣中飄散著一股藥香味,展示出一種這里的主人疾病纏身、需要休養(yǎng)的感覺。
劉樞確實在修養(yǎng),她斜靠在一方軟榻上,神情懶洋洋的,身前的幾案上散亂的放著幾卷奏疏,也沒翻閱幾下。
臣子們進(jìn)來的* 時候,她抬頭去瞧,正巧一眼便看見了一年多未見的酈壬臣,正穿著樸素而莊重的朝服,趨步入殿。
蟹青色的官袍是低階大夫的配置,在王宮里很少見到,但穿在酈壬臣身上自有一種清雅氣質(zhì),顯得年輕而秀氣。
劉樞瞧了一瞬,又若無其事的去端宮女呈上來的藥碗。
說來也奇怪,酈壬臣并不是走在中間進(jìn)來的,也不是第一個邁進(jìn)門檻的,可是劉樞抬頭的一眼卻總能將目光先落在她身上。
劉樞仰脖喝了藥,眾臣在底下叩拜行禮,呼王號。
她放下碗,開始咳嗽起來,嫌棄的擺擺手,讓眾臣起來,隨口道:“沒看見寡人在進(jìn)藥嗎?大呼小叫的做什么?”
“王上,京兆尹大夫是不敢廢禮呢。”聞喜出來打圓場,不過也僅此一句,因為他聽出來漢王并不是真的生氣了。
隨后京兆尹便匯報了幾件政事,又呈上了新的灃都丞任命狀,帶著酈壬臣一道謝恩。
劉樞點頭,叫他們起來,表示知道了,又翻看京兆尹新匯報的那幾份奏疏,說道:“以后這些小事都交給相國去辦吧,不必一一報送寡人。寡人這段時日身子困乏,累。”
她隨便畫了幾個“敕”在奏疏卷尾,表現(xiàn)出一副精力不濟(jì)的樣子,就擱在一邊了,所作所為看起來像個時日無多的糊涂君王。
“臣明白!”京兆尹區(qū)博嘴角都忍不住快揚起來了,“煩擾了王上清凈,臣這就退下。”
說著就要領(lǐng)群臣撤步。
“慢。”
劉樞不輕不重的掃了區(qū)博一眼,嚇得區(qū)博心尖一抖,漢王沒多說什么,可那眼神的意思很明顯:寡人讓你走了嗎!
隨后沒人敢動了。
區(qū)博的心情一會兒明朗,一會兒駭然,搞得他都不知如何是好,為官多年,他都猜不透漢王喜怒無常性情的規(guī)律,是以每次面圣都會情不自禁的提心吊膽。哪怕明知道漢王只是高氏扶持的傀儡,但仍然不敢掉以輕心。
“寡人聽聞去年灃都府帑中稅額有短缺,與賬面不符。”上位的君王慢悠悠的發(fā)問:
“有諸?”
聽到這個問題,酈壬臣敏銳的察覺到周圍的大夫們都同時緊張起來,似乎被問到了某個痛點,就像是他們自以為隱瞞很好的事情忽然被揭穿了似的。
“這……”過了一會兒,區(qū)博終于磕磕絆絆回話了:“回王上,此事……正在調(diào)查,許是賬面疏漏所致,請王上寬心。”
劉樞了然的點點頭,道:“哦,只是疏漏嗎?那就再好不過了。”
她臉上神色一轉(zhuǎn),又?jǐn)[出一副贊賞的神情來:“灃都府帑乃國庫重地,有區(qū)愛卿打理,寡人才能安心養(yǎng)病啊。”
區(qū)博見此事就這么糊弄過去了,漢王根本沒有細(xì)問的意思,便悄悄松了口氣,同時又猜想她接下來又要說什么話。
劉樞將下首群臣的表情都看在眼里,咳嗽幾聲,最后目光又定格在角落的酈壬臣身上,她忽然又笑道:
“寡人聽聞酈大夫此前擔(dān)任陽丘邑大嗇夫,功績拔萃,區(qū)愛卿如今能得此良才助力,豈非公府之幸。”
“那是自然!”區(qū)博馬上應(yīng)承道:“像酈大夫如此才俊,臣必好生培養(yǎng),不負(fù)王命。”
“寡人就知道,有區(qū)卿做京兆尹,寡人的灃都才放心啊。”劉樞表情更加明朗了一些,但語氣中總有那么一絲涼意。她隨后與群臣笑談幾句。
群臣一派其樂融融,仿佛剛才那一瞬間的緊張從未存在過一樣。
區(qū)博緊張兮兮的心這才放下來一些,感覺漢王今天情緒尤其不穩(wěn)定,于是指望她能快點放他走。
劉樞果然如他所愿,叫他們都下去了。
“酈卿留下。”她輕飄飄補了一句。
酈壬臣一愣,沒料到還有這個環(huán)節(jié),她看向區(qū)博,區(qū)博卻心虛地不看她,全然沒了進(jìn)殿前的倨傲之姿,他麻利地退出殿外,那意思是留她一人自求多福吧。
……
一陣咳嗽聲拉回了酈壬臣的神思,劉樞看起來病得很重,比去年瘦了不少,面色也蒼白了許多,但依然談笑有度,對她笑道:
“又見面了,客卿大夫。寡人果然沒有看錯你的才能。”
酈壬臣垂首道:“承蒙王上還記得。”
“寡人當(dāng)然記得,你很特殊。”劉樞的語氣變得微妙,笑容也收斂了:
“短短時間能做到這個地步,升遷如此之快,若非酈卿天縱奇才,便是有人順?biāo)浦哿恕!?br />
酈壬臣心頭一緊,這話的意思是……王上懷疑她和高氏的關(guān)系?或者說,已經(jīng)知道了她和高氏的關(guān)系?
平白無故被留下來談話,果然不是什么好事,酈壬臣不動聲色的想著對策,回道:“小臣聽說王上的貴客鄖國公子甚是喜愛鄙邑的乳酪和細(xì)麻,王上還特意下旨夸獎,小臣不甚感激!若非如此,小臣也沒有機會立馬被遴選為灃都丞。”
聽到這一句,劉樞的表情變得有些古怪,她坐直了身子,“哦?你覺得是因為公子衷喜愛那些特產(chǎn),寡人便夸獎陽丘邑的嗎?”
不然呢?
酈壬臣一頭霧水,不知道漢王是什么意思。
“臣……也是聽郡守大夫說起的,若王上不喜歡……”
“寡人沒有不喜歡。”劉樞輕輕打斷了她。
劉樞見她不解,便道:“寡人看了陽丘邑去年呈送的手冊,可以說治理的結(jié)果令人驚嘆,短短一年,你將那里打理的很好,這般才能,深慰寡人之心。陽丘邑進(jìn)貢的乳酪,味道也確實別有一番風(fēng)味,那里的細(xì)麻,也的確柔軟順滑。”
“謝王上。”
“可是寡人身為君王,什么樣的美味沒有品嘗過?什么樣的綢緞沒有穿過?”
“……”
見酈壬臣一動不動呆在那,劉樞停頓了一會兒,無奈嘆了口氣,看來指望她自己反應(yīng)過來是不可能了,便繼續(xù)道:
“寡人正是因為那些特產(chǎn)來自你治下的陽丘邑,才給予夸獎的,而不是因為什么鄖國公子的喜愛。”
酈壬臣驚訝抬頭。
卻見劉樞面無表情道:“寡人本以為你是明白的。”
“臣……”酈壬臣不知該說什么,她只是覺得心里有什么東西動了一下。
“酈卿不必緊張,寡人并沒覺得你做這個灃都丞有什么不妥,相反,寡人覺得很合適。”劉樞又靠回了軟枕上,道:
“只是……這份君臣名分能維持多久,就看酈卿的選擇了。”
這句明顯話里有話,酈壬臣是聰明人,懂得漢王的意思。
既然升遷來到了灃都,做了京官,那么選擇高氏,還是選擇君王,就是一個無法躲避的問題了。做騎墻派可不行。
酈壬臣本可以含糊作答,溜過這個問題的,可是她想了想,還是決定說點什么:
“王上所托,臣不敢辜負(fù)。不管您如何認(rèn)為,臣只知道自己是為大漢百姓做事的大夫。”
這話聽起來太假,可確實是酈壬臣心里的話。有些話正是因為太真實了所以才聽起來像假的。
“說得好!”劉樞點點頭,也半真半假的回道:“為士大夫者,皆當(dāng)如此。這也是寡人樂意用你的原因。”
劉樞似乎沒有再深究下去的意思,因為再逼得太緊,也沒有什么意思了。她轉(zhuǎn)而興致勃勃地提起了陽丘邑的政績,賜了座,要酈壬臣講講治理心得。
這個是令雙方都愉快的問題。
酈壬臣一一道來,條理分明,口若懸河,將治理的過程娓娓道來,聽的劉樞頻頻點頭。
“寡人總算能聽到些有趣的話了。”
這話的潛臺詞好像是其他臣子說的話都無聊透頂似的,酈壬臣只有默然。
酈壬臣說了在陽丘邑的一切,包括一些施政的細(xì)節(jié),但唯獨沒有提到自己那封越級呈奏的奏疏。
漢王也沒有提,好像從來沒收到過那樣一份奏疏似的。
也是,每日送到御前閱覽的奏疏多達(dá)千百份,誰會對那種無關(guān)痛癢的奏疏有印象呢。
她們的閑談大體還是愉快的,似乎是說了太多話,劉樞又咳嗽起來,她喝了口熱茶,命道:“聞喜,打開南面的窗戶。”
聞喜憂心道:“王上,春風(fēng)料峭,外面這會兒還寒涼呢。”
“無妨。”劉樞滿不在乎的抬抬下巴,叫人開窗。
于是聞喜只好打開了南面的窗戶。
窗外,是一方鹿苑,展目望去,梅花長滿枝椏,幾處積雪點綴其間。
遠(yuǎn)處池水清波蕩漾,近處幾頭麋鹿在苑中閑庭信步,聽見開窗的聲音,紛紛揚起他們漂亮高貴的鹿角,投來靈動探究的目光。
劉樞側(cè)過身,笑道:“看看寡人的鹿,怎么樣?”
麋鹿們被豢養(yǎng)在深宮中,毛色油亮,體型健壯,顯然是被喂養(yǎng)得很好的。
酈壬臣當(dāng)然要夸:
“王上的愛寵,自然是美麗標(biāo)志,臣在鄭國的王宮中,也不曾見過這樣靈氣優(yōu)雅的麋鹿。”
“寡人自十五歲時便養(yǎng)下了它們,可以說,它們是陪伴寡人一起長大的。”劉樞道:“可是寡人聽聞,麋鹿應(yīng)當(dāng)長在山林間才好,如果養(yǎng)在宅院之內(nèi),便不再是山中靈長了。”
劉樞笑問:“酈卿,你說他們像不像?”
像不像什么?
這沒頭沒尾的一問,叫人聽不明白。
酈壬臣卻聽懂了。
如此養(yǎng)尊處優(yōu)卻永遠(yuǎn)被豢養(yǎng)在深宮中的麋鹿,像不像漢王自己呢?
酈壬臣垂下眼眸,道:“尋常的宅院,怎比得王上的宮苑。”
她沒有正面回答,而是道:“臣也曾聽說過一種鸛鳥,這種鳥只有養(yǎng)在家中才會毛色鮮艷,如果將它逐出家門,讓它在荒野上游蕩,那么它將如何呢?”
劉樞接道:“它大概會死吧。”
“不會。”酈壬臣輕輕道:“事實上,在荒野中的鸛鳥雖然失去了鮮艷的毛色,但它依然能活得好好的,甚至更強健。”
“哦,是嗎?是嗎……”劉樞的眼神看向窗外,陷入沉思。
“是的,王上,世上的禽鳥尚且能如此頑強生存,何況山間靈長的麋鹿呢?”
劉樞瞧了一眼酈壬臣,忽然一笑,“酈卿說的是!只是寡人這麋鹿還有一個毛病,也講與你聽聽?”
“臣愿聞其詳。”
劉樞道:“《詩》中有云,‘呦呦鹿鳴,食野之𬞟。視民不恌,君子則效。’麋鹿的叫聲該是多么動聽啊,足以凌駕百獸,震惶山谷。可是寡人的這些鹿兒啊,卻從來沒有鳴叫過,豈不怪哉?”
“所以王上想問之事是?”
劉樞看向酈壬臣,眸色深深:道:“麋鹿不鳴,而要聽它鳴,為之奈何?”
帶著寒氣的春風(fēng)吹入殿中,宣室殿內(nèi)一片冷寂,君王灼灼的目光望向臣子,她在等她的回答。
思量片刻,酈壬臣回答了。
“那便等待它鳴!”
“什么?”
“臣愿等待它鳴。”
劉樞笑了,不是面對區(qū)博時的那種假笑,而是真心實意的笑了。
“寡人知之矣。”
等待,這是種微妙的品質(zhì),卑屈的懦夫用它做遮羞,堅強的巨人又把它作為成就的跳板,在水落石出前,大多數(shù)人并不能判斷到底誰是前者,誰是后者。
……
劉樞叫酈壬臣離開了,聞喜也關(guān)上了窗戶,殿中的溫度逐漸回升。
漢王起身,步入內(nèi)殿,走到一排書架前,書架上堆滿了竹簡,她仰頭尋查著什么,自言自語道:“這齊國來的士人,還真有點奇特,明明一開始已經(jīng)是高傒那邊的人了,卻又不那么像……”
她停下腳步,眼睛盯著上排的一卷竹簡,伸手指道:“聞喜,將那卷竹簡拿下來。”
“唯。”聞喜搬了把梯子來,爬上去找那卷書,下來時小心翼翼地呈給漢王。這架子上的書籍都是劉樞平時收藏的心頭好,可不敢弄壞了。
劉樞接過來,展開來看,邊看邊繼續(xù)說:“最關(guān)鍵的是,她好像很能明白寡人心中所想。再觀她行事作風(fēng),與高氏那些烏合之眾全然不同,這還不奇怪嗎?”
“王上所言極是。”聞喜應(yīng)和著回道,慢吞吞的爬下來,擦了擦老臉上的汗水,瞥眼見漢王手中展開的卷軸竟然是一封奏疏。
聞喜不禁脫口問道:“這……這奏疏王上為何還不曾畫敕簽發(fā)啊?”
“多嘴!”劉樞輕聲叱道。
聞喜縮縮脖子,心想難道是遺漏了?可是看漢王的表情一點也不像遺漏的樣子。
這就奇了,王上什么時候收藏過臣下的奏疏啊?他再打眼一瞧,原來是陽丘邑去年就呈送上來的奏疏。
聞喜心中一驚,難道是酈大夫?qū)懙哪欠猓咳ツ甑淖嗍杈谷辉谛业畹臅苌弦恢狈胖?br />
劉樞的眼光落在竹簡雋秀的字跡上,似乎是為了證明自己的感覺沒有錯,她已將這份奏本讀了許多遍。
“寡人從未見過這樣的奏本。”
“寡人批閱奏疏無數(shù),底下的大夫們在字里行間里打的什么算盤,怎會看不出?”她合上卷軸,牢牢握在手中,又忍不住輕輕咳嗽幾下。
“那些打著慰問寡人病情的幌子,而實際上是要探聽政事的奏疏,有很多很多。可是,打著匯報政事的幌子,而實則是關(guān)心寡人病情的奏疏,還是第一次收到呢……”
她笑道:“聞喜,你說這不可笑嗎?”
聞喜呆呆的怔了一下,瞧著自家主子蒼白的臉色,他忽然就明白了某種緣由,心頭涌上一股酸澀,啞聲道:“王上說的是,是可笑的。”
從來沒有過的奏疏,從來沒有過的關(guān)心。
這樣的奏疏,值得收藏。
這樣的臣子,確也特別。
今日,這個臣子又一次說出了她的心中所想。
麋鹿不鳴,為之奈何?
等待它鳴。
等待又是什么?
積蓄星火,以待磅礴。
第078章 相國三試酈壬臣
相國三試酈壬臣
酈壬臣作為灃都丞的日子從這個春天開始了, 在王都做官與在地方上可完全不同。
當(dāng)她是陽丘邑大嗇夫的時候,雖然位卑官輕,但仍為一城之長, 一應(yīng)事宜皆由她定奪。而在灃都做大夫,整日與權(quán)貴打交道,就不得不小心謹(jǐn)慎, 多多察言觀色了。
好在她從小在太師府耳濡目染,懂得這其中的彎彎繞繞,各方各面的人情世故, 也信手捏來,不久便和大家打成一片。頂頭上司夸她辦事靠譜,灃都權(quán)貴贊她態(tài)度識相, 同僚同事說她為人隨和,下屬百姓說她清正秉公。
連高傒都不得不感嘆她一句處事高明了。
灃都丞這個位置, 說好做也不好做,政務(wù)倒不怎么艱難,循規(guī)蹈矩即可,就是雜事冗余, 繁復(fù)難纏, 整天和大大小小的王庭大夫接觸,不多長幾個心眼還真搞不定。
這樣的職位,卻恰好給了酈壬臣調(diào)查事情的機會,幾個月下來,灃都幾乎所有大夫們的底細(xì)都被她摸了個清楚。
關(guān)于當(dāng)年那件案子的真相,也呼之欲出。
木秀于林, 風(fēng)必摧之,歸氏的覆滅不僅僅是高傒一人所為, 當(dāng)年歸氏勢弱,有無數(shù)人盼著它倒下,好瓜分那巨大的權(quán)力果實。高傒善于收買人心,于是多數(shù)人就站在了高氏這一邊。
從悄悄放任瘟疫橫行灃都,到歸母染病,再到歸氏府邸發(fā)現(xiàn)深埋的巫蠱,再到兄長被栽贓身懷不軌的帛書,最后以至于父親下獄,全族抄沒!
墻倒眾人推,鼓破萬人捶,那些等著瓜分果實的人和高氏里外配合,天衣無縫,這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的設(shè)計與陰謀,宛如摧枯拉朽一般,將歸氏拖入了深淵……
酈壬臣一個一個記下了這里面的每一個人,每一件事,她都查得清清楚楚。
白天,她與他們虛與委蛇、談笑自如,晚上,夜深人靜之時,她一個人念著父母族人的音容,算著那些人的死期該在何時!
她還要繼續(xù)往上走,一直往上走,權(quán)力才是政斗最大的資本,正義則是緊隨其后的產(chǎn)物。
她尚且還沒搞清楚高傒將她調(diào)到灃都來的目的,總不會真的只是做個灃都丞吧?
她每個月都會秘密向高傒匯報一些事情,她相信高傒應(yīng)該不止培養(yǎng)了一個像她這樣的“爪牙”,王庭里,王宮中,恐怕到處都是,她不敢掉以輕心。
不過酈壬臣有自信,她應(yīng)當(dāng)是所有爪牙中最好用的那一個。雖然高傒對她的疑心還沒有完全消除,但已經(jīng)漸漸開始讓她了解一些高氏內(nèi)部的事情了。
……
直到第二季度各郡的稅務(wù)匯總上來,她終于有點明白自己這個灃都丞是要用在何處了。
漢國的稅務(wù),簡直漏洞百出!尤其是灃都的府帑,已虧空巨億!
只有她親自處理過這一塊的政事才能體會到賬面的荒唐。而之前負(fù)責(zé)這一塊事務(wù)的王廷大夫,正是高傒的寶貝獨子——高封。
酈壬臣心中一笑,貌似一切都說得通了?
漢國的國庫共有六處,分別是少府庫,灃都府帑,中尚府庫,臧庫,省中府庫。其中少府庫是專用于王室的錢財,唯有漢王能調(diào)用,其他的五個國庫則用于各個方面的政務(wù)。
而其中之一的灃都府帑,賬面上顯示本應(yīng)有一匱金(黃金萬斤為一匱)、萬匹帛、十萬粟米、百萬錢等等物品。而實際上核算過第二季度各郡稅額之后,根本沒有這么多,差的可不是一星半點。
酈壬臣趕緊叫來掌管這一塊事務(wù)的算吏盤問,結(jié)果所有人都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問來問去,只能確認(rèn)一件事,那便是這樣的漏洞不是從今年才開始的,而是經(jīng)年累月,早已有之。
她忽然想起了前幾個月進(jìn)王宮謝恩的時候,漢王貌似提及了這件事,那時候她還不明白京兆尹那群人為何都緊張的不知所措,現(xiàn)在總算明白了。
看來漢王也是知道這件事的,只不過裝作不大了解的樣子。
原屬于國家府庫的錢財怎么會連年虧損?
當(dāng)然因為貪污!
酈壬臣鎮(zhèn)定下心神,理了理這件事的緣由。
首先,能貪這么多,一定不是某個人所能造成的,那一定是數(shù)目龐大的一群人,趴在國家的骨頭上吸血抽髓。
其次,能貪這么久還相安無事,那說明這些人背后一定有高氏的保護(hù),最起碼高傒不會不知道,甚至可以說,高氏也是理所當(dāng)然參與其中的。
最后,漢王也一定早知道此事,只不過她那邊人少力薄,手里的勢力不強,在扳倒高氏之前,也不好暴露實力,心有余而力不足,沒法處理。
理清了這些思路,她大概猜出高傒希望自己起到的“作用”是什么了,無非兩點:
要么就是幫助高傒,繼續(xù)隱瞞。做賬是個技術(shù)活,但高封的腦子顯然無法勝任,連續(xù)一年做的稀爛,那高傒只好再派一個人替高封善后,這個人就是酈壬臣,需要用她的“聰明才智”讓賬面更好看,拆東墻補西墻,能撐一時是一時,叫灃都的經(jīng)濟(jì)賬不至于爛在眼前,此為下策;
要么就是利用這件事,幫助高傒,動什么令他礙眼的人,此為上策。
至于高傒到底是考慮的哪一種,只有親自問他才清楚。
作為一個合格的爪牙,酈壬臣立馬去找了高傒,當(dāng)然她是不可能直接去相國府邸投拜帖的,那就太顯眼了。
灃都的禮制森嚴(yán),不僅體現(xiàn)在官階尊卑上,還滲透進(jìn)生活的方方面面,九卿及以上的大夫才能住進(jìn)內(nèi)城、修建五架進(jìn)深的府邸,而其他的大夫只能住在外城、蓋三架規(guī)模以下的宅院,這都是明明白白規(guī)定在《漢制》中的。
辦公地點也分成內(nèi)外兩部分,如無召喚,外城官員和百姓不得進(jìn)入內(nèi)城,更不可能進(jìn)入王宮。
高傒是個謹(jǐn)慎的人,他不可能叫酈壬臣沒事干天天往內(nèi)城跑,來見自己,所以他們每次傳遞消息要么通過書信,要么就在外城見面。
這次的事情可能確實比較重大,高傒借故來到外城視察,順便在一個隱蔽的地點來見酈壬臣。
* * *
“酈大夫不愧是一點就通之人,我正要與你說此事呢。”高傒聽完了酈壬臣的匯報,非常滿意,這個下屬用起來簡直不要太順手。
他甚至都想,假以時日,將酈壬臣培養(yǎng)成輔佐自己兒子的人也不錯。
“那么相國大夫的意思是?”酈壬臣恭敬地詢問,虔誠等待他的指示。
“區(qū)博。”高傒出聲道:“查查他。”
和高傒接觸了這么久,酈壬臣懂得他嘴里說的查“查查”是什么意思,只不過她還是很驚訝,難道高傒想動的人是區(qū)博?他的心腹?
“區(qū)大夫乃京兆尹,貴為九卿……”酈壬臣斟酌著問:“您這是將小人推在火上烤呀。”
在灃都混了這幾個月,酈壬臣早摸清楚了,這區(qū)博不僅是高傒的心腹,還是他的連襟親戚,這關(guān)系可不是一般的鐵。
若不問清楚,她怎么敢稀里糊涂就去辦?萬一自己也連帶著被拽下去了,那就糟了。
“哼,你倒機靈。”高傒冷笑道:“不必?fù)?dān)心,這件事我既然叫你辦,就不會叫別人辦。”
這潛臺詞是叫酈壬臣放心,他不會把她也拽下水的。同時也叫她明白,做這件事千萬要保密,區(qū)博是高氏的心腹,如果讓其他人知道高傒對自己人動手,未免會動搖高氏內(nèi)部人員的軍心。
可是高傒為什么一定要動區(qū)博呢?她暫時想不通,但是也不會傻乎乎的問出口,高傒肯定不會告訴她,這需要她自己找答案。
隨后,他們又商量了一些細(xì)節(jié)措施,得到高傒一一肯定后,她才好放心去辦。
末了,為了鞏固自己之前苦心經(jīng)營的人設(shè),酈壬臣擺出試探的神色,問出一句:
“相國大夫,您交給小人的事情,小人必不負(fù)所望。可是,若之后有人為難,小人作為區(qū)區(qū)的灃都丞可不好自保啊。”
她旋即挺直腰桿,又補一句:“小人自齊國稷下而來,學(xué)富經(jīng)綸,可不是為了只做這些事的。”
高傒瞧著她神色,在心中冷嘲,明白這年輕人不過是想要點好處罷了,還做出一副自命不凡的樣子,真可笑!高傒還在心里想,這些士人的心思啊,也真好猜。
高傒悠然轉(zhuǎn)身,笑道:“你的本事,老夫當(dāng)然知道。這京兆尹的位子,區(qū)博能坐,誰又不能坐了呢?你的才能遠(yuǎn)在他之上,我必不會虧待的。”
“謝相國。”酈壬臣俯首作揖。
兩人離散而去,“勤政廉潔”的相國大人又去辛苦地視察了。
酈壬臣回到官署,開始盤算策略。
第079章 查賬(二更)
查賬(二更)
酈壬臣回去后第一件事, 就是打著高傒的旗號到處查賬,哪怕是之前她無權(quán)過問的大司農(nóng)部與吏員檔案那邊,也都借故查了個透徹。
看起來高傒也是在暗中默許了這件事, 酈壬臣沒費多大勁就走通了流程,同時也更深刻地搞清了灃都城內(nèi)錯綜復(fù)雜的士大夫關(guān)系網(wǎng)。
廢寢忘食半個多月,酈壬臣掌握了灃都府帑財貨進(jìn)出的源頭與去向, 也深知稅額奏銷的漏洞:
首先,全國每個城邑每個季度向王廷繳稅,或報銷開支的時候, 灃都的辦事機構(gòu)總要收取一些“火耗費”,畢竟糧食和布匹在運輸過程中會產(chǎn)生一部分損耗,這部分損耗是不由王都負(fù)責(zé)的。如果某個郡不繳納“火耗費”, 即便是報銷正常的開支,手續(xù)和計算沒有問題, 灃都這邊也能給他無期限的拖下去,甚至不批準(zhǔn)報銷。
相反,如果某個郡守積極向灃都繳納了“火耗費”,即便他治下城邑的財政虧空上百萬, 灃都這邊也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將虧空推到下個季度再結(jié)算。
其次,漢國城邑多如牛毛,管理繁雜,每個城邑的錢糧都是自己使用,無人監(jiān)督,只需要按年份向上匯報即可。
這幾個弊政, 自高傒總揆百官時就有了,一開始是為了戰(zhàn)爭時期財務(wù)調(diào)度方便而設(shè)置, 也將就了這許多年,但久而久之也使得漢國吏治越來越渾濁。
更何況高氏當(dāng)年為了斗倒歸氏,拉攏更多的士大夫站在自己這邊,肯定也是給予了他們許多好處的,這好處哪里來?顯然不可能是高傒大發(fā)慈悲拿出自己的俸祿給他們。那么就只有吸國庫的血。
國庫有六處,唯灃都府帑這一處最好下手,勢力范圍都在高氏內(nèi)部。
但再爛的假賬也總有做不下去的時候。
而現(xiàn)在,當(dāng)這些沉疴舊疾已經(jīng)沒法繼續(xù)掩蓋下去的時候,就不得不推出一個人來頂包了。這個人顯然不會是高封,哪怕他做什么都一團(tuán)糟糕。
這個人就是區(qū)博。
酈壬臣稍微查了查便明白了為什么高傒選擇頂包的人是他,因為在高傒眼里,區(qū)博已經(jīng)不大服管了。
去年的時候,王宮城門老化破損,相國府特批京兆尹一部分錢糧用以修補王都墻壁和王宮城門。應(yīng)付這種政事,常規(guī)的做法是拿一部分錢款去修墻壁和宮門,最起碼要樣子上過得去,剩下的錢款就可以收入囊中了。
可是區(qū)博貪心不足蛇吞象,和高封一合計,竟然吞下了所有的錢款,根本沒有修繕城池,連樣子也懶得做了。而后夏季末某天,王宮霸城門夜間忽然垮塌,引發(fā)失火,火光沖天,煙熏彌漫,整個都城都望得見。
第二天灃都的老百姓自然到處打聽發(fā)生了什么,這樣一來灃都官員的形象在黔首們心中便打了折扣。
百姓們肯定會想:灃都的大夫們都是干什么吃的?為什么連象征大漢威嚴(yán)的王宮城門都會因為年久失修而垮塌?那些士大夫們到底怎么侍奉君王的?
雖然漢王在百姓們心目中流傳的形象也不佳,但是她總歸代表著大漢的門面和象征。
王宮可不是漢王一人的王宮,那是全大漢百姓的王宮!大漢門面,不容有失。這是連最低級士大夫都應(yīng)該明白的共識。
高氏的執(zhí)政能力因此受到了質(zhì)疑和非議,高傒火冒三丈,狠狠斥責(zé)了區(qū)博。
區(qū)博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做下這類事情了,作為高傒的連襟親戚,他作威作福慣了。他和高封偷偷吞下的那些錢財,很多次都是據(jù)為己有,甚至沒有與高氏利益團(tuán)體其他人分享,這樣一來,高氏內(nèi)部的人也對他不滿了。
再這么下去,高氏將變得松散,這是高傒最怕的事情。為了將高氏重新牢牢凝結(jié)在自己周圍,是時候該表演一波殺雞儆猴了。
在高傒的心中,沒有什么比自己的地位穩(wěn)固更重要,當(dāng)手下的某人不再好用,甚至起到相反作用的時候,哪怕是心腹親戚,也毫不留情。
這也給酈壬臣敲響了一記警鐘,高傒從來不是個念舊情的人,一旦觸碰了他的核心利益,他絕不手軟,連跟在自己身邊二十多年的老部下都能殺,還有誰不能殺?他想動誰的時候,甚至連招呼都不會打。
酈壬臣埋頭干活,辦事非常利索,就這樣不出一個月,七八條板上釘釘?shù)淖镒C就已經(jīng)釘在了區(qū)博身上。她頂頭上司的仕途戛然而止,身家性命也像柳絮一樣隨風(fēng)飄散。
她也終于明白為什么高傒要將她放在京兆尹身邊做事,無非是更方便收集證據(jù)而已。
抄沒家產(chǎn),下獄治罪,斬首示眾,群情激憤。
大貪官京兆尹落馬,百姓高興的像過年,酈壬臣做事做的滴水不漏,將灃都府帑虧空的問題統(tǒng)統(tǒng)扣在了區(qū)博身上,又巧妙的將其他高氏成員摘地干干凈凈,叫高傒滿意得不得了。
她也不攬功,默默退居幕后,把懲治元兇的功績都獻(xiàn)給了高傒,還免費幫助宣傳一波,老百姓對于高傒“鐵面無私”懲處至親的行為,大多數(shù)人又是一陣歌功頌德。
酈壬臣這一手一箭三雕,既幫高傒把事情辦了,又幫他把名立了,還叫高氏內(nèi)部其他成員充分接納了她這個新人物。
一時間,愿意結(jié)交她的灃都士大夫們?nèi)邕^江之鯽,簡直要踏破了她家的門檻,示好的拜帖像雪花一樣送進(jìn)了她家大門。
明眼人誰都看得出,這是高氏團(tuán)體未來的紅人啊,是高傒著意栽培的心腹中的心腹啊。
酈壬臣來者不拒,默默記下了這些人的名字,記住了他們的臉。
自此,齊國士人酈壬臣的名頭,在漢國王都的權(quán)力中心,粉墨登場。
某個休沐日,酈壬臣收到了一份來自北武郡的私人信箋,是王瑩的親筆手書。老朋友久不聯(lián)系,她收到書信自然是高興的,但是打開一看,酈壬臣發(fā)現(xiàn)這竟是一封委托舉薦信。
王瑩在信中寫到,聽說她在灃都辦了件大案子,正是仕途得意之時,深受朝廷器重,于是委托她能不能幫忙向高氏舉薦一個人,還說此人能力優(yōu)秀,就是多年未得提拔,實在可惜,王廷察舉在即,若酈壬臣有意,希望能幫襯一二。
酈壬臣有點不敢相信,這是王瑩能寫出來的信?
據(jù)酈壬臣了解,從前未做官* 的時候,王瑩還對相國高傒抱有一些好感,以為他真的像坊間流傳的那樣勤儉奉公,可是自從做了彭城城宰以后,王瑩的這種幻想便被擊碎了。凡是秉公執(zhí)法的大夫,身處大漢官僚體系內(nèi)的人都知道高傒的真面目,只不過一部分選擇跟隨,一部分明哲保身。
所以酈壬臣想不到王瑩也有向高氏舉薦人物的一天,這不符合她的性情。
不過想了想,酈壬臣又有點理解了,王瑩自己雖剛正不阿,為官清正,但也許會是那種為了朋友而拉下臉求人的人。她不會為了自己求高氏,但她沒準(zhǔn)會為了好朋友去求高氏。
畢竟想要建功立業(yè)也不丟人。
而王瑩要托酈壬臣舉薦的人,也不是什么陌生人,竟是趙必姜。
因為曾經(jīng)的“贈穗之誼”,酈壬臣對此人有不錯的印象。
王瑩估計是不知道這一點,還在信末貼心的附上了趙大夫的介紹,詳細(xì)陳述了一下趙必姜此人,叫酈壬臣放心。
酈壬臣收起信箋,敏銳的察覺到此事有一絲蹊蹺,但她還想不出來是什么。
到底是誰要舉薦趙必姜?真的是王瑩嗎。
她剛剛辦妥了一件大案,灃都城內(nèi)的大夫們都還沒應(yīng)付完,這封信就已經(jīng)送到她手里了,王瑩的消息能那么靈通?
從北武郡送信到灃都,少說也要半月余,半個月前王瑩就已經(jīng)預(yù)測到她能夠在灃都嶄露頭角了?
王瑩是那種心思很深的人嗎?
這一連串的疑惑都令酈壬臣不解。她坐在書房中仔細(xì)思量這件事,大致分析出三種可能性:
第一,的確是王瑩想舉薦人才過來,送信的時間也恰好歪打正著趕上了這個特別時期,而且舉薦的人又恰好是給過酈壬臣良好印象的趙必姜大夫。
這種一連串“恰巧”的可能性有沒有?有!但太小了。
第二,是高氏又在試探她,想看看她內(nèi)心的真實偏向,到底是否誠心歸附高氏。
這種可能性也不是沒有可能,但酈壬臣直覺這并不像高傒的慣用手法,而且高傒還要搞定王瑩那一關(guān),豈不麻煩?
第三,灃都城中是否有第三股勢力,在暗中觀察著一切?并且在利用她來達(dá)成某種目的?
這也有一定可能性,不過酈壬臣不敢相信,灃都已經(jīng)被高氏一手遮天了,誰還能在這里面做文章?
她左思右想,還是決定先把趙必姜舉薦上去,如果有人問起來就說是老朋友舉薦,況且趙必姜在彭城的政績也非常不錯,本身也該提拔了,從哪個角度看她都沒有風(fēng)險。
第080章 端倪(三更)
端倪(三更)
大暑未至, 朝廷拔擢酈壬臣為侍中大夫,近奉王側(cè)。
《漢官儀制》載:“侍中者,可入禁中受事, 往來殿內(nèi)奏呈,與聞朝政,輔君王決策, 級同副卿。賜犀帶深衣,銀印黃綬,秩千二百石。”
她離九卿大夫只剩一步之遙了。
本來高傒是想直接提她為九卿大夫的, 她的能力完全能夠勝任。但考慮到她年紀(jì)小,未免引起旁人不滿,甚至引起漢王不滿, 所以暫且擱置了。
大漢國還沒有過未滿四十歲的九卿高官,更別提二十來歲的酈壬臣了, 于是最終取舍一番,高傒給了她一個侍中大夫的位階,并在暗中正式將她納入了高氏團(tuán)體來使喚。
侍中大夫,不是九卿卻勝似九卿, 需要日常出入禁中, 與聞?wù)拢挥猩贁?shù)人能擔(dān)任,妥妥的九卿預(yù)備人選。前些年的時候,中郎將符韜因著常侍君王緣故,再加上符氏族人功勛卓著,就曾擔(dān)任過一段時間的侍中大夫。
可是酈壬臣知道, 高傒讓她做這個侍中大夫,絕不是給她點好處那么簡單, 這個位置實在太敏感,他一定還有更冒險的事讓她做。
“老夫的誠意已給的足夠,接下來,就要酈大夫兌現(xiàn)承諾了。”高傒帶著她進(jìn)王宮謝恩的路上,提醒她道。
承諾?
酈壬臣笑笑,老老實實道:“下官給相國大夫的承諾太多了,不知您問的是哪一件?”
“哼,別裝乖。”高傒停在宣室殿外,冷冷道:“酈大夫如此精明之人,難道不記得第一次見面承諾過我什么嗎?”
第一次見面,雍城,她夸下海口要治好高傒的心病,想辦法叫王后高蟬盡快誕下繼承人。就是那番話戳到了高傒的隱秘,也叫他注意到了異國他鄉(xiāng)而來的她。
她當(dāng)然記得這些,但沒想到高傒這么快就急著討利息了。
酈壬臣站在高傒身后,思量一瞬,默道:“相國大夫太看得起下官了,以下官的位置,恐怕還沒法影響王上。”
她的意思很明顯,她連九卿都不是,根本沒法調(diào)動高層的權(quán)力施為,怎么能叫漢王受制于她的計劃呢?
這話在高傒聽來,還是在要好處嘛。
“莫要貪心。”他冷冷道:“貪心的下場,你應(yīng)該知道的。”
酈壬臣心里一緊,他是在提醒她想想已經(jīng)埋了的區(qū)博。
宣室殿外空空蕩蕩,高傒不耐煩的左右踱步,道:“都等了這么久了,王上怎么還不宣見?”
殿外值守的小內(nèi)飾察覺到相國大夫的不悅,臉上掛起阿諛之色,立馬跑下來附耳言道:“相國大夫久等,王上這陣子還沒醒來呢。”
高傒看看天色道:“都午時了,王上怎么還睡?”
“王上并非是在睡覺。”小內(nèi)侍悄悄壓低聲音道:“是今早又發(fā)病昏厥了,至今未醒。”
近處的酈壬臣聽到了這句話,她心里窒了一瞬,王上怎么又發(fā)病了?
就聽高傒無動于衷地問:“哦?王上這段時間怎么頻繁發(fā)病?”
“太醫(yī)令說是身子骨太弱。”小內(nèi)侍回道。
高傒道:“嘿,前幾日還能上馬騎射,這會子就暈倒了?什么怪病!”
他也不大在意,自從漢王十五歲時大病過一場后,就總是有各種各樣的病癥。可笑的是這些病到了雍城就沒有了,或許那雍城真的是個療養(yǎng)勝地吧,搞得他都沒有理由將漢王強留在雍城。沒想到回到灃都后,漢王又隔三岔五的病起來,真叫他氣不打一處來。
他揮了揮手,叫小內(nèi)侍下去了。
酈壬臣偷空瞧了那內(nèi)侍一眼,能將君王的身體情況統(tǒng)統(tǒng)泄露出去而毫無負(fù)擔(dān),看來這內(nèi)侍也不是什么忠于職守的人,在王宮里,這樣的人遍地都是。
又等了一陣,高傒對酈壬臣道:“我還有事要處理,若王上醒了,你自去謝恩便是。”
酈壬臣剛想開口說這不符合禮制,但又閉上了嘴,俯首道:“下官明白。相國大夫日理萬機,就不必為這等小事操心了。”
高傒大搖大擺的走了,酈壬臣還在原地等著,同時腦子里想著應(yīng)付高傒的策略。
高傒讓她想出一條方法來叫王后誕下合法繼承人,從而架空漢王,僭越君位,她肯定是不會去做的。但現(xiàn)在也不是和高傒翻臉的時機,她還不夠強大。
也不知又等了多久,她正左思右想之際,宣室殿的大門敞開了,大長侍聞喜出來宣召,叫相國與她進(jìn)去。
劉樞正坐在案前,臉色敗如草灰,身形瘦削,見到只有酈壬臣一人進(jìn)來,大概明白了發(fā)生了什么。
看來大家都以為她快病死了,連表面形式都不愿意做了。
劉樞在心中冷笑,很快,很快,這一切都將終結(jié)。她的計劃正在悄無聲息的展開……
酈壬臣行禮拜過,口道:“臣下敬問王上御體安康。”
劉樞也不提相國,只似笑非笑道:“酈卿瞧寡人這副樣子,像是安康嗎?”
酈壬臣垂首,心里莫名悶悶的,小聲道:“還望王上以御體為重。”
劉樞笑道:“多生生病,也不是沒有好處。酈卿不必掛懷。”
生病能有什么好處?
見她不解,劉樞又補充道:“只有多病,才能知道究竟得的是什么病,也才能明白發(fā)病頻率,以及……”她低聲,意有所指道:“究竟是什么事、什么人想要寡人病。寡人已久病成醫(yī)了。”
酈壬臣一愣,還未細(xì)想,劉樞卻不欲再提,打量她一眼,戲謔道:“半年未見,酈大夫又升官了?”
“謝王上厚愛。”
“該謝相國才是。”劉樞一點面子都不給她留。
“……”
酈壬臣無言以對,漢王這語氣聽起來好像那任命書她沒看過似的,在這跟她搞面對面裝陌生那一套?
“也罷,叫寡人想想侍中大夫在宮里干些什么好。”劉樞一副傷腦筋的表情。
她確實在傷腦筋,她摸不準(zhǔn)該將酈壬臣放在自己計劃的哪個部分。
酈壬臣啊酈壬臣,你能力驚人,可是你的心究竟有幾分是在寡人這邊的呢?
越是才能卓越的臣子,就越不能輕易對待,同樣,越是才華蓋世的臣子,也越不容易摸透。劉樞有些拿不準(zhǔn),她頭疼的揉了揉太陽穴。
“寡人的身子越來越差了,你就負(fù)責(zé)幫寡人起草王命吧,空了,也幫寡人查查奏疏。”
“唯。”
起草王命本是王庭舍人的職責(zé),現(xiàn)在移交給了酈壬臣,那舍人做什么去?酈壬臣想了想,才發(fā)現(xiàn)這王宮里早已經(jīng)沒有舍人了。
她微微一愣,看來王上也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樣對任何事情都失去了掌控啊。相反,在一些邊邊角角的地方,君權(quán)逐漸滲透。
就在這時,劉樞又發(fā)話了:“聞喜,將這三日寡人沒看完的奏疏都搬來,給酈侍中在中殿里放個桌案,叫她好好梳理梳理。”
聞喜領(lǐng)命去了。
酈壬臣背上開始冒汗,上任第一日便要干活了啊,可以想見以后在王宮里的日子準(zhǔn)不好過。
一摞又一摞的竹簡被搬到她眼前,很快堆成了一座小山,酈壬臣在殿下側(cè)面坐了,開始認(rèn)命地看起來。
這活她的歸燦兄長也曾做過,就是一一查看奏疏中所寫事情,若是例行公事的報備,便分在一邊,在卷末依次打上記號,君王看到記號就直接畫敕下發(fā)就行;
若是那種需要君王思考商榷的復(fù)雜一點的事情,便分在另一邊,寫一個條子,大致陳述梗概,夾在卷中,王上看見了,便會根據(jù)條子上的簡述提取關(guān)鍵點,快速給予批示。
酈壬臣利落地梳理著奏疏,很快她左右兩手邊就堆起了兩摞整整齊齊的竹卷,每標(biāo)記好十卷,宦官便會拿去給漢王畫敕。
她神情專注,一絲不茍,坐姿端正,衣冠楚楚,柔軟的鬢角梳理得整整齊齊,臉龐白皙,光滑秀氣的額頭從側(cè)面看上去盈盈發(fā)光,漢王喝著茶,嘴角不由自主上揚,和形象良好的臣子一起工作連心情都變好了不少。
劉樞幽潭一般的眼光看過去,好整以暇的欣賞片刻,卻忽然意識到哪里不對勁……
“酈卿真是博聞能干,寡人還未曾告訴你梳理奏疏需要怎么做,你就無師自通了。”
這不溫不火的話像冬月的寒風(fēng)一樣送到酈壬臣耳邊,她后頸凍得一瑟縮,手里的竹簡啪嗒一聲掉在漆案上。
糟糕,她光顧著埋頭干活,忘了該掩飾一下了!
“臣……”酈壬臣腦筋飛速思考了一瞬,回道:“臣也是聽相國大夫曾經(jīng)提起過,為王上梳理奏疏需要做什么。”
“哦?”劉樞身子前傾,盯著她,“相國大夫竟然提前知道寡人會要你做的事?”
酈壬臣的手悄悄攥緊了筆桿,手心微汗,完了,怎么越描越黑了。
劉樞也在不動聲色的思量這件事,如果她沒記錯的話,以前只有一個人為她梳理過奏疏……
她目光下移,落在酈壬臣的手上,問:“酈大夫用左手寫字?”
“嗯……是。”酈壬臣終于找到話說了:“臣自小慣用左手。”
“哦,還蠻少見的。”劉樞了然點頭,又看了看酈壬臣剛才寫過的幾張條子,字跡很陌生。
“寡人今日累了,不想看了,酈侍中也回去吧,明日再來。”
君王話畢,隨手拋了一根寫好的竹簡過去,這很不像一個穩(wěn)重君王的舉止,但是酈壬臣還是一伸手接住了,低頭將那竹簡插進(jìn)某個卷軸里。
“唯。”
酈壬臣松了口氣,想著漢王不再追問梳理奏疏的事就好。
劉樞在侍女的攙扶下站起來,隨口道:“對了,相國大夫舉薦你為侍中,按禮節(jié)你也該去相國府邸送份謝禮。”
酈壬臣也站了起來,道:“謝王上提點,小臣已經(jīng)備好禮物,只不過相國大夫府邸有些遠(yuǎn),小臣準(zhǔn)備擇日再去。”
“相國府邸遠(yuǎn)?”劉樞奇怪的看了她一眼,推開扶著自己的侍女,走下臺階,朝她而去。
“如果寡人沒記錯的話,相國大夫的永信侯府邸就坐落在南闕大街,離王宮近的很。怎么會遠(yuǎn)呢?”
她走到酈壬臣身邊,對方的表情能夠盡落眼底。
酈壬臣身子輕輕顫了一下,好像漢王的話觸動到了她什么神經(jīng)。
南闕大街?高傒的府邸怎么會在那里,那明明是……
這時,漢王的后半句話輕飄飄地傳進(jìn)她的心里,卻像一把利刃,猝不及防的捅了她一刀:
“唔,也就是罪臣?xì)w氏曾經(jīng)的長寧侯府。”
酈壬臣腦袋嗡的一聲,一股巨大的痛楚從心尖炸開,眼前隨之一黑。她幾乎都要將嘴唇咬出血來才能以平穩(wěn)的聲線說話:
“高……相國大夫原來住在那里啊,小臣前幾個月一直住在外城,對灃都內(nèi)城不熟,打聽錯了。”
劉樞好笑的看她一眼,“打聽錯了?九年前寡人剛剛及笄的時候,相國大夫便向寡人求了那宅子。那是從前寡人的祖父賜予罪臣?xì)w氏的地盤,據(jù)說修建的很好,相國大夫想要去也不奇怪。”
耳邊一口一個“罪臣”,酈壬臣感覺自己馬上就要撐不下去了,她的指尖冰涼,在袖子里發(fā)抖,可是身邊的人還在繼續(xù)說著:
“……可惜那歸氏罪大惡極,竟然妄圖欺君謀逆,夷滅三族都不足以平朝廷之憤,先太王竟然給歸氏賜下那么好的宅子,歸氏真是狼子野心。”
劉樞的身體雖然虛弱,但夏季來臨她的咳嗽病似乎已經(jīng)好了許多,說起話來沒完沒了:
“相國搬進(jìn)去的那一天,你不知道那場面有多熱鬧,那是全灃都的人都知道的闊氣啊。所以怎么會有人給你說錯了位置?酈卿是找誰打聽的?”
酈壬臣低著頭,艱難回道:“沒……也許是臣自己記錯了。”
心頭的痛楚與恨意已經(jīng)到了頂點,但她還要極力壓制,不能表現(xiàn)出半點異常。
高傒,高傒……他竟然將她歸氏的祖宅當(dāng)作戰(zhàn)利品一樣據(jù)為己有!竟然堂而皇之的搬進(jìn)去,將歸氏的尊嚴(yán)踩在腳下,狠狠碾碎!歸氏的冤魂們連死了都要受他這般羞辱!
酈壬臣的眼角憋得泛青,牙關(guān)緊咬。高傒,此仇不報,我歸霽誓不罷休!
劉樞終于沒有再說了,她似乎很疲倦,擺了擺手,叫所有人都退下。
酈壬臣如釋重負(fù)地退出殿外,一言不發(fā)地走出王宮,走上大街……就在邁進(jìn)家門的一刻,她終于忍不住,一股腥甜竄上喉嚨,低頭竟嘔出一口血來。
“咳咳咳……”
胸腔里氣血翻涌,痛的無法呼吸。
“小主人!”田姬急忙跑過來,扶住她,“您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酈壬臣的臉色難看得可怕,但只簡略說了一句,不帶一絲情緒:
“無妨,只是更清楚自己要做什么罷了。”
隨后便一聲不吭,默默走回了屋子。
* * *
如血的夕陽從漢王宮西面的亭闕慢慢墜落,放射出火紅的余暉。
劉樞正負(fù)手站在宣室殿的一角回廊,出神看著那夕陽下落的軌跡,涼風(fēng)過面,連聞喜勸她進(jìn)藥也渾然不覺。
只聽到君王喃喃自語:“寡人那般提起歸氏的事,她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看來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聞喜再次為她端上藥,她雖然嫌惡,但這回總歸是喝了。
“王上,此處風(fēng)大,請您進(jìn)殿去吧。”
劉樞卻像沒聽見他的話一樣,繼續(xù)自言自語:“聞喜,你還記得方才她是用哪只手接住寡人拋過去的竹簡的嗎?”
“她?”聞喜反應(yīng)了一會兒,才明白這說的是酈壬臣。
“奴……沒有看清。”
誰會注意這些啊。
“寡人看清了。”
她看清了,但她沒有說出答案。
劉樞又問:“那你還記不記得,在雍城與寡人比劍的時候,她握劍用哪只手?”
“這……”聞喜不好意思再說不知道了,主子該發(fā)火了,于是他絞盡腦汁回憶了一番,不確定的說:“酈大夫可能……或許是……左手吧。”
劉樞卻還在想,她不由自主又想到了很多事情:
那初見時一瞬間的熟悉感,那比劍時的偶爾熟悉的劍招,那種說話的方式、還有遣詞造句的方法……一切的蛛絲馬跡都模模糊糊透出另一個人的痕跡。
但她們毫無關(guān)系!
天黑了,她又覺得腦袋有點眩暈了,她有些痛苦的閉上雙眼。
君王的嘴角在暗夜中扯出一抹自嘲的苦笑,劉樞,你到底在期望些什么呢?
“她已經(jīng)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