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 51 章
51
元旦節剩下?的假期, 蔣唱晚是在醫院度過?的。
她甚至帶了作業去寫,因為?想?在醫院待的時間?長一點。
本來爺爺是很好的,她前幾?個周末去的時候, 老頭都還挺有精神, 能跟旁邊人聊會兒天?, 就算不舒服的時候,她來了, 大聲叫他一聲,他也?能睜開眼看看, 然后點點頭,應兩聲。
后來忽然就不好了。
聽不清話, 也?說不清, 口齒含糊,大部分時候都在混沌狀態。
從重癥監護室里走了一遭,又出來,情況也?并沒有好轉。
蔣唱晚抱著作業本, 在隔壁病床上坐著, 看孟女?士給他擦身子,熱了熱中午根本就沒吃兩口的米糊糊,側身在他耳邊, 努力辨認其實根本就聽不清的話語。
“不想?吃啊?”孟女?士說道, 猶豫了一下?,還是用勺子舀起一點, “吃點兒吧, 今天?都沒吃東西?, 就兩口,好不好?”
姿態很像在哄小孩子。
但是病床上的人只是安靜地躺著, 然后順從。
蔣唱晚沒來由地鼻子一酸,再看不下?去,放下?懷里的作業本,匆匆拿起水杯向病房外走去,像是試圖用一件事來掩飾自己?的脆弱。
她很少?幻想?死亡。
一來是她向來奉行及時行樂主義,很少?去關?注虛無縹緲的未來和?以后,二來是,對十幾?歲的人來講,這實在有些沉重。
但很難有人站在病房里,病床邊,還能一點都不去想?象。
她之前看過?一本書,上面有一句話,她記到如今。
“我們從來不是害怕死亡。”
“我們只是害怕死亡與我們擦肩而過?,留下?我們孤身一人。”*-
但是生活的神奇之處就在于,它并不會完全將人囿于某個環境里。
蔣唱晚收拾好書包,擦干眼淚,走出醫院,走進學校,站在去教室的必經之路上,感受著人來人往,朝氣蓬勃的模樣,忽然覺得恍若隔世。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有人出生,有人死亡,有人憂愁,有人歡喜。
喜與悲一線之隔,死亡與誕生不過?幾?堵墻的距離。
醫院好像是這一切的縮影。這一層樓的人因為?新生命的誕生而歡呼雀躍,再往下?一點,又能看到白布旁的默哀與緘默。
那一瞬間?,蔣唱晚站在人來人往的路上,覺得她好像懂得了很多?。
真正意義上的“長大”,可能只是一個瞬間?的事情。
另一頭,季程和?程姍姍老遠看到她,揮著手、蹦跳著跟她打?招呼。
少?年從身后走來,長指并攏,幫她拎起沉重的書包,側身問道,“怎么了?”
愛,友誼,勇氣。
這些東西?將她從恍惚中,拉回鮮活的人世間?。
蔣唱晚連忙捂了捂臉,擦掉眼睛里沒有流出來的眼淚,笑著說,“沒事。”
“走吧。”-
可惜禍不單行。
蔣唱晚拍攝社團廣告片的時候,不小心把腳扭了,被社團成員們呼啦啦拉去醫院,回來的時候腳踝已?經打?上了固定石膏,拄著拐杖,一蹦一蹦地走進教室。
季程第一個看到她,眼睛瞪得老大,上上下?下?看了她好幾?眼,“新造型?”
蔣唱晚都懶得罵他。
程姍姍聞言也?轉過?頭來看,她就正常的多?,快步走到教室后門扶她,震驚道,“這是咋的了?因公負傷了?”
“差不多?吧。”蔣唱晚含糊道,一屁股坐到座位上,將拐杖往旁邊一放,小聲道,“想?拍一個仰視鏡頭,運鏡的時候沒留神腳下?,被絆倒了。”
“但好在,”她倏然正色,強調道,“鏡頭拍完了。”
“雌鷹般的女?人啊你,這個時候還關?心有沒有拍完。”程姍姍俯下?身端詳她的傷腳,“還打?了石膏,看起來挺嚴重的啊……”
“對啊。”蔣唱晚嘆氣愁道,“傷筋動骨一百天?,這種蹦蹦跳跳的日子,不知道得持續多?久呢。”
“那你上學怎么辦?”程姍姍問。
因為?孟女?士最近繁忙,情緒也?不太好,蔣唱晚不準備用這些小事去打?擾她。
蔣驚寒最近也?很忙,在封閉式集訓。他們搞競賽的都這樣,時不時就要封閉一陣子。
要是普通時期也?就算了,按她哥那種吊兒郎當的性?子,大概率會帶手機去,憑一己?之力將全封閉變成半封閉,偶爾還能逃個課,變成不封閉呢。
但是她哥最近不知道怎么了,情緒也?不太好,這次真的沒帶手機,像是要學到封閉期結束的模樣。
“唉。”蔣唱晚思忖了一陣,嘆氣道,“看看能不能想到什么別的辦法,不然我就只能每天?早起半個小時,忍受著我這個傷腳,蹦跳著回家和上下樓梯了……”
“……咳咳!”程姍姍不知道看到什么,沖她使了個眼色。
蔣唱晚愣了一秒后,火速懂了她意思,順著她的視線向身后望去,瞥見她的同桌身姿頎長,姿態挺拔,正抱著書從教室前門進來。
……真是,“可堪大任”啊。
蔣唱晚頓了一秒,轉過?頭來。
兩個女?孩對視著,默契地挑了挑眉。
于是……
放學的時候,沈衍舟就這么擔上了這個“重任”。
“你可是我的親親好同桌呀,我們倆又住的這么近,簡直順路又順心,你說是不是呀,小沈老師……”
“別人還要去健身房鍛煉,而你,我的朋友,你才是真正的時間?管理大師,上下?學的路上就鍛煉完了……”
“少?貧。”沈衍舟都懶得理她,眉峰往下?一壓,上半身微屈,又往下?壓了點,偏頭看她,“上來。”
“等一下?哦。”
蔣唱晚小心翼翼地把拐杖靠在課桌旁,然后才準備上去,然而手臂左晃右晃,時而在肩膀處停留,時而又在脖頸處停留,始終沒有落下?。
沈衍舟聽著身后的動靜,問道,“怎么了?”
蔣唱晚盯著少?年寬闊平坦的后背,赧然實誠道,“……我忽然有點不好意思了。”
沈衍舟挑眉,像是覺得稀奇似的,回頭看了她一眼,“這會兒會不好意思了?一開始讓我對你負責的時候,怎么不覺得呢?”
“我哪有讓你對我負責!”蔣唱晚臉騰地一紅,開始不認賬,“我只是覺得……覺得……我們鄰里鄰居的,就該多?多?互相幫助,是吧……”
沈衍舟“哦”了聲,背身攥住她的手腕,狀似無奈,表面上在嘆氣,實際上卻在笑,輕聲道,“上來吧,鄰居。”
蔣唱晚“嘿嘿”笑了一下?,伸手環住他脖子。
少?年確認她抱好了之后才直起身,扶著她的腿往上顛了顛,穩穩當當地邁步,向家的方向走去。
冬天?的天?本就黑的早,下?了晚自習之后,更是一片濃重的墨色。
蔣唱晚抱著沈衍舟的脖子,下?巴枕在他肩膀上,偷偷抬眼看他。
沈衍舟很白。
明明天?天?都在太陽底下?曬著,卻生得一副像沒曬過?太陽一樣的皮囊。
仿佛那些夏日的陽光在他身上,只能起到一個裝飾作用,還有將檸檬味洗衣液曬得散發出香味的作用。
從她那個角度望過?去,可以看見他分明的下?頜骨,還有偶爾偏頭時,纖長的眼睫。
少?年背著她,行走在冬夜的小路上,穩穩當當,平平坦坦,分外安心。蕭瑟冷風仿佛只是從身邊吹過?,沒有侵擾他們半分。
路邊的店鋪已?經陸陸續續關?了,往常繁華熱鬧的店鋪只剩下?零零散散的幾?盞燈,在冬夜里發出溫馨的光。
蔣唱晚將頭趴在少?年寬闊的肩膀上,盯著那些窗戶里透出來的,暖色的燈光,忽地輕聲喊他。
“沈衍舟。”
“嗯?”
蔣唱晚停了好幾?秒,才繼續問道,“你想?過?死亡嗎?”
這問題來得沒頭沒腦,猝不及防。
沈衍舟頓了一頓,似乎是對此?感到些微錯愕,但幾?秒后,就順著她的想?法回答道,“想?過?啊。”
他頓了頓,才繼續道,“很小的時候就想?過?。”
這仿佛是任何一個青春期少?年都無法回避的問題。
在親人生病的時候,在看他人衰老的時候,看白發、皺紋以及其他一系列器官衰竭發生在某個人身上的時候,或者?,什么都沒有的時候。
死亡是人類無法回避的命題。
它總是顯得沉重,無解,而又神秘。
蔣唱晚依舊趴在他肩上,輕聲問,“張阿姨住院的時候嗎?”
“那個時候……”沈衍舟垂眼盯著腳下?,輕聲答道,“也?想?過?的。”
“那是一種什么感覺?”身后的少?女?還在輕聲問。
他看不到她的神情,只能從她的聲音和?動作里感知她現在的情緒,總歸不是很高漲的。
“挺復雜的。”沈衍舟想?了想?,輕聲道,“現在想?想?,最多?的應該是恐懼吧。”
身后的少?女?沉默了很久,然后才接道,“我也?是。”
“害怕自己?再也?見不到這個人的恐懼。”
書上說,親人的離世是一生的潮濕。
她明知人的終點都是另一片觸不見摸不著的海域,明知這是既定的事實,但還是會恐懼。
“我知道這世界,如露水般短暫,”
“然而,然而。”
有一滴晶瑩的液體自少?女?眼角滑落,緩慢洇入少?年厚重的冬衣外套里,暈開一點點水漬,而后又消失不見。
他們都默不作聲,在這冬夜里凜然前行,感受著沒有看見彼此?的眼睛,卻在觸摸著彼此?心臟的時刻。
第52章 第 52 章
52
在依靠著沈衍舟上下學和上樓下樓的一周后, 蔣唱晚覺得自己好了許多,秉持著盡量少給別人添麻煩的理念,提出要?獨立行走。
她白?天?的時候絮絮叨叨了許多, 比如什么讓你很辛苦啦, 耽誤你去上競賽課啦, 說不定還讓你不能再?長高一點啦,沈衍舟都不置可否, “嗯”兩聲就算回應了。
到了晚上放學的時候,還是照常繞到她身前, 微微俯身,風輕云淡地?讓她上來。
仿佛她白?天?費的那些口舌都沒有?發生過?一般。
蔣唱晚:“……”
好吧!
時間就這么一晃, 試卷紛飛, 期末考試也結束了。
但是校園生活并沒有?結束。
高二?年級已經開始補課,在考完試后的第三?天?,少男少女們滿臉不情愿,頂著冬日的寒風, 裹著厚厚的外套, 又來到了學校。
教室里吵吵鬧鬧的,帶著考完試后特?有?的輕松,與年關將近的愜意。
只有?一個點和往常不同——
蔣唱晚沒來。
沈衍舟望著空著的座位, 回頭看了看后排那兩個人。
程姍姍和季程雙雙搖頭, 臉上也是疑惑的神情。
“這幾天?發消息她都沒回,我以?為你知道她在干什么。”程姍姍說。
季程猜測道, “是不是不想來上課, 所?以?干脆就裝不知道啊。”
“不至于吧。”程姍姍皺眉, 看向沈衍舟,“你不是跟她一個小區嗎, 小沈老師?”
沈衍舟也靜了半天?,“我早上去敲門的時候,家里沒人。”
他考完試那天?,把蔣唱晚送回家之后,就先回了常寧鎮,在家里待了幾天?,直到要?上學了才回來。
今天?早上特?意起早,繞了路,先去家屬院接她,但是站在門口敲了很久的門,都一片沉寂,無人應答。
“啊……”程姍姍皺著眉,“那可能放假回南山了?沒準孟阿姨會送她來上學的,可能只是遲到了,再?等等吧,不著急。”
一等就是一天?。
到了下午時分,沈衍舟旁邊的座位依然空著。
奇怪的是,矮士水竟然也沒對這個空座位發表什么詢問,讓他們做卷子的時候在教室里巡視,也只是路過?這個空座位,仿佛沒有?看到一般。
“……高老師。”沈衍舟在他又一次經過?的時候,輕聲喊他。
矮士水背著手回頭,“嗯?”
“蔣唱晚……”沈衍舟看了眼旁邊的空座位,問道,“是請假了嗎?”
“哦,對。”矮士水點點頭,“忘記給你們說了,她媽媽給我打了電話,說是家里有?點事,等幾天?再?來。”
沈衍舟頓了頓,說好,謝謝高老師。
最后一排豎起耳朵聽的兩個人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眼睛里看到了震驚和擔憂-
蔣唱晚直到第二?天?才回消息。
沒有?回復一眾人對她的詢問,徑直點進最頂上的一個聊天?框,也沒有?回復這個人對她發出的幾條消息,只是編輯再?三?,而后問道:
【小沈老師,聽說你之前了解過?輪椅,有?哪些推薦的品牌嗎?希望要?平穩一點的,價格都無所?謂。】
沈衍舟收到這條消息的時候,恰好停留在她的聊天?框里。
看到這條消息蹦出來,懸起來的心終于往下落了一點,等到看清文字的時候,又皺起眉。
他猶豫片刻,回復道,
【輪椅?】
【是你要?用嗎?】
她的腳傷又嚴重了?為了不想麻煩他,都到了想用輪椅的地?步了?
可惜對面就發來那么一條消息,對于他后續的詢問,就沒有?再?回復了。
沈衍舟疑惑雖疑惑,但還是花了兩個小時整理了一個表格文檔給她。上面把目前市場上比較優秀的輪椅產品按價格高低,都排成了序列,附有?外觀圖片,并詳細列明?了性價比與她專門要?求的平穩度。
他之前在幫外公選購的時候,有?了解過?,所?以?大體上還算熟悉。
等下……
外公?
沈衍舟的動作一頓,心里升起些不太?好的預感。
請假,沉寂,情緒不佳……
一點一點的線索串聯起來,像逐漸揭開了一個并不像謎團的謎團。
少女在冬夜里無人知曉時流的眼淚,好像這個時候才完全洇透厚重的冬衣,墜到他的心臟上。
沈衍舟站在原地?,盯著聊天?框,難得想做一次有?神論?者,希望事情并不像他想的那樣。
可惜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
好長好長的時間過?去后,在深夜凌晨里,他收到了蔣唱晚的回復。
【不是我,是給爺爺選的。】
【但是現在不用了。】
【無論?如何,還是謝謝你。】
每一條消息的間隔時間都很長,要?顯示許久的“對方正在輸入中……”,才能得到一條盡量簡短而又盡量客觀、不露情緒的回應。
像是眼淚一直往下流,先模糊掉視線,而后又沾濕手機屏幕,連說短短一句話都顯得困難。
沈衍舟看著那句“但是現在不用了”,心臟倏然往下一沉。
【Z。】:你在哪里?
【Z。】:我現在來找你-
沈衍舟拿上外套,到達醫院的時候,大人們還在為老人進行最后的工作,他在病房外遙遙看了一眼,站定片刻,沒有?進去,最后在樓梯間里找到了蔣唱晚。
少女抱著膝蓋坐在臺階上,蜷成一團,偶爾能聽見幾聲啜泣。
背影被深夜醫院走廊上的光一掃,顯得分外遙遠。
沈衍舟在門口看了她一會兒,最后刻意踏出一點腳步聲,才緩步走進去。
蔣唱晚聽見聲音,連忙把臉埋進膝蓋里,又用手胡亂擦了一通,才抬起眼來。
眼圈和鼻頭都紅紅,眼睛腫得快要?睜不開,鼻腔也被哭堵了,連說話都帶有?鼻音。
“…… 你來啦。”她說,又用力?擦了擦眼睛。
沈衍舟“嗯”了聲,把外套脫下來,示意她挪一挪,而后將外套墊在她身下,說,“地?上涼。”
“……謝謝。”蔣唱晚說。
沈衍舟沒再?說話,在她旁邊坐下來。
又沉默了很久之后,蔣唱晚問,“他們弄完了嗎?”
“沒有?。”沈衍舟說,“我剛到的時候,還在給爺爺理頭發。”
就這么一句,蔣唱晚的眼淚又像斷了線一樣往下流。
“你看到他了嗎?”少女哭得直抽抽,用手比劃著,“那么瘦。”
“腿那么那么細,快要?比我的手臂還細了。那么高的個子,身上一點肉都沒有?了…… ”
“我們說話他都聽不清了,他說話也是含含糊糊的,沒有?人能聽懂他在說什么。一天?里大多數時候都在做噩夢,說夢到有?人要?帶他走……”
蔣唱晚哭得喘不上氣,連說話都是斷斷續續的,但好像高壓的情緒終于找到一個宣泄口一般,不肯放棄。
“說走就走了,明?明?上周還有?力?氣跟護士姐姐開玩笑的。那個儀器滴滴滴滴地?響,連最后一句話都沒有?講……”
“他都沒有?看我一眼……”
蔣唱晚哭得縮成一團,纖細的肩膀不住地?抖,像冬夜里最后一片枯葉,顫抖,戰栗,卻無能為力?。
沈衍舟的心臟仿佛也被人拽住,隨著她的話語一點一點往下墜。
心臟一縮一縮地?疼,抽疼。
“好了。”沈衍舟攬住她的肩膀,把人帶進懷里,像安撫小孩子那樣,輕輕地?拍著她的后背,“沒關系的。”
“爺爺只是去另一個世界了,你只是不能經常看到他了,并不代表著他真的不在了。”
“我……我知道。”蔣唱晚還是哭得止不住,身體隨著抽噎而抖動,“我知道人都會走到這一步,遲早會有?這一天?的。”
“道理我都懂。”她眼圈紅紅,從他懷里稍微后仰,看著他,帶著鼻音道,“可是,我只是因為以?后不能再?看見他而難過?。”
“單純的,因為一個親人的離去而難過?。”
她還記得08年地?震的時候,她讀幼兒園。
老師正在組織午休,她在跟同桌聊天?說小話,忽地?,小小的身軀里,肉眼可見的視野全都開始大片晃動。世界像失衡了,地?平線不復存在,所?有?的物體都歪三?倒四,像一場沒有?重力?的夢。
老師反應片刻后,就大聲喊著他們,保護著他們跑出教室,到操場上集合。
“那一天?,是爺爺到學校去接我的。”蔣唱晚哭著說。
記憶像是海綿,每當自己覺得已經刪除掉太?過?久遠或是無關緊要?的回憶時,只需要?一個小小的線索,又會在某個瞬間,如同走馬燈般,串聯成片,再?度出現在眼前。
“從家到學校,要?經過?一條老街。從前的時候,每年過?生日,都是爺爺提前一天?到老街上的蛋糕店去給我訂蛋糕。”
“那時候根本沒有?什么芋泥奧利奧,只有?最普通的水果蛋糕,奶油當然也不是動物奶油,但是我每年過?生日都是真的很開心。”
蔣唱晚越說越傷心,眼淚流得也越發密集,像止不住一般,趴在沈衍舟肩頭抽泣。
沈衍舟安靜地?聽著,感到一陣難過?。
但他也沒有?什么別的辦法,除了抱著她,一下又一下地?幫她順著后背,表示他在以?外,他沒有?什么能幫她的。
人啊。
有?多少時候就敗在那一句,
“道理我都懂。”
“……可是。”
可是啊-
蔣唱晚最后也沒哭多久。
在這種特?殊時刻,繁文縟節、歷來傳統在前,連哭泣的時間都是奢侈。
孟女士來找她,走進樓梯間的時候瞥到還有?一個人,連這種時刻都不忘禮貌,對沈衍舟點點頭示意,說,“小沈老師也來了。”
沈衍舟起身對她點點頭,輕聲道,“孟阿姨。”
孟女士應了聲,才看向蔣唱晚。她連樓梯間的燈都沒摁亮,聲音啞著,輕聲對說,“給爺爺梳洗好了。
頓了好片刻之后,她才指了指病房的方向,忍著哽咽,說,“再?去見最后一面吧。”
蔣唱晚擦著眼淚起來,還在控制不住地?抽噎著,看了眼沈衍舟。
樓梯間又昏又暗,少女的眼睛又腫著,他本來應該是看不到她的神情的,但是就那么黑暗中一個回身的動作,他竟然倏然就懂了她想說什么。
“我在外面等你。”他說。
蔣唱晚這才挽住孟女士的手臂,兩個人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出昏暗的樓梯間,走到光明?下,緩慢地?向病房走去。
兩個人的動作都很慢。
就好像覺得,只要?慢一點,再?慢一點。
這一切就會結束。
這個噩夢就會醒來。
有?些人就還可以?鮮活如舊。
可惜現實?就是現實?,最殘忍,也最公平的現實?。
發生過?就是發生過?,不會為任何一個人而改變-
沈衍舟坐在兩個病房外的長椅上,任由?消毒水氣味彌漫在鼻息間,聽著遠遠朦朧的動靜,沒有?動。
他覺得此刻離得太?近,并不是一件好事。
客觀來講,他并不是當事人,只是碰巧有?些關聯的局外人,不應介入這場家事里。
他坐在外面,遙遙看見不斷有?人從外趕來,風塵仆仆,有?的似乎剛下飛機,有?的似乎狂奔而來,沖進病房里,喊出那一聲本來該有?人回答的稱呼。
從前是有?人會應的。
只是現在,那些回應隨著人的沉睡,一同深眠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這場道別終于結束,聯系的人帶著車停在樓下,一家人沉默著走出來。
孟女士依舊操持著大局,打了好幾個電話,安排好接下來的行程之后,開始安排現場的人。
“你去把下面的人帶上來。”
“你去準備一些水果,去看著他們搭棚子。”
她對蔣驚寒說,“你跟我去給爺爺守夜。”
少年看起來倦冷,眼眶有?些不明?顯的紅,點了點頭。
孟女士轉身,看著蔣唱晚,頓了兩秒,沒有?跟她說話,而是越過?她,喊了不遠處的人。
“小沈老師,麻煩你把晚晚送回去,可以?嗎?”
“為什么我不能去?”蔣唱晚紅著眼睛問道。
“太?冷了。”孟曉青俯身伸手,擦了擦她的眼淚,輕聲道,“你先回去洗個澡,換身衣服,好好睡一覺,明?天?再?過?來,好嗎?”
蔣唱晚頓了幾秒,最后點點頭,說好-
回去的路上,蔣唱晚也沒有?要?沈衍舟背,只是自己扶著他的手臂,一瘸一拐,一蹦一跳地?走著。
“這樣能分散一點注意力?。”她說道,“人只有?有?事必須要?做的時候,才可以?不去想那些傷心的事情。”
沈衍舟慢慢地?走在她旁邊,說,“好。”
到了家屬院,上了樓,開了門,蔣唱晚拖著傷腳去洗了個熱水澡,換上厚厚的睡衣。
她出來的時候抱著幾件衣服,緩慢地?走過?來,輕聲問,“你今晚能不回去嗎?”
沈衍舟看著她,一時半會兒沒說話。
蔣唱晚像是有?點急了,語速也加快了,“我哥不回來,隔壁房間是空的,你可以?穿他的衣服。或者你回去拿衣服也可以?,我待會兒給你換新床單……”
“不用。”沈衍舟輕聲打斷她,安靜道,“我就在這里,哪兒也不去。”
蔣唱晚這才低下頭,說好。
已經很晚了,客廳的鐘指向凌晨兩點,兩個人互道完晚安,蔣唱晚就一瘸一拐地?進房間去了。
沈衍舟快速洗了個澡,在沙發上鋪好被子,本來想去關燈,聽到房間里輕微的動靜,念頭一轉,還是留了一盞燈,最后和衣半躺下。
房間里的聲音好像沒停。
時而響起輕輕的腳步聲,時而響起柜子門打開的聲音,時而響起因為在床上翻來覆去,床墊受到擠壓,發出的輕微吱呀聲。
偶爾還有?兩聲啜泣。
沈衍舟安靜地?聽著,沒有?什么多余的動作。
終于,在指針即將指向三?點鐘的時候,安靜下來了。
沈衍舟捏了捏眉心,準備小憩一會兒,卻聽見在寂靜中愈發明?顯的腳步聲。
“吱呀”一聲,房間門被打開,少女抱著一本《哈利波特?與阿茲卡班的囚徒》,赤腳站在房間門口,手指緊緊攥住最邊上的書頁,小聲道,
“沈衍舟,我睡不著。”
沈衍舟安靜幾秒,走上前,把拖鞋遞到她腳邊,忽然問,“你有?沒有?看過?《尋夢環游記》?”
蔣唱晚頓了兩秒,搖搖頭。
于是凌晨三?點半的客廳里,一盞昏黃的落地?燈映亮沙發一角,兩個人蓋著同一條毯子,任屏幕變幻的光落在臉上,一閃一閃,共同看了一場《尋夢環游記》。
Remembr me。
記住我。
死亡不是終點,遺忘才是。
影片結束的末尾,沈衍舟聽著片尾曲,和耳邊淺淺均勻的呼吸聲,垂眼去看。
蔣唱晚眼角掛著眼淚,靠在他肩頭,緩慢陷入沉睡。
少女腿上攤開的書本,停留在赫敏和哈利用時間轉換器救出小天?狼星后,小天?狼星站在學校長廊上,對哈利說話的那一頁。
他指著少年人的心臟,說,
“愛我們的人永遠不會離開我們。”
“他們會在這里。”
第53章 第 53 章
53
爺爺去世后的第五天, 蔣唱晚回到了學校。
那些晝夜顛倒、凌晨炮響的日子,好像隨著結束之后的一個熱水澡,一場好覺, 都消弭了。
用許多?的儀式和流程, 隆重地為人善后, 幾乎是是全世界的人都不約而同的做法。這也預示著一切的落幕,逝者已逝, 剩下的人再如何?,也應當回歸到生活當中。
大人們張羅著要?去打?麻將, 再小一點兒的小孩兒們組隊結伴出去玩兒,只有蔣唱晚和蔣驚寒兩兄妹比較慘, 一個要?回去集訓, 一個要?回學校補課。
“難兄難妹了也是。”蔣唱晚收拾書包的時?候,對她?哥說?。
她?哥都懶得搭腔,收拾好行李就往門外走,“走了。”
“誒, ”蔣唱晚喊他, “等下。”
蔣驚寒站在?門口,單肩背著包,回頭看她?。
蔣唱晚猶豫片刻, 還是開口, “……別太累了,哥。”
“張弛也要?有個度, 你這樣沒日沒夜的學, 我都有點不習慣了。”
蔣驚寒頓了頓, 最后也沒說?什?么?,轉身繼續往外走。
一聲“知道了”, 很輕地響在?空氣里,不知道是幻覺還是真實存在?的-
“都說?了我真沒事,你們不要?老問了。”蔣唱晚坐在?座位上?說?,“腳沒事,人也沒事!!!”
“那就好。”程姍姍斜眼看她?,“看起來還挺生龍活虎的呢,這下放心了昂。”
季程從后面塞給她?一個包子,“吃早飯沒?牛肉的,忍痛割愛了啊。”
“行。”蔣唱晚拆開咬了一口,含混道,“還算你有點良心。”
說?話間,沈衍舟抱著書,從前門走進來。
兩個人幾乎在?一個瞬間里就捕捉到彼此,好像他進門的第一眼永遠是她?的位置所在?,她?在?玩笑中也不斷分神去注意來人一般。
兩個人隔著大半個教室的桌椅和人群,幾乎呈現一個教室里能?夠達到的、最遠的對角線距離,但是卻仿佛前所未有的近。
“早上?好呀,小沈老師。”蔣唱晚笑著說?。
沈衍舟看了她?一眼,把書放到桌上?,也笑,“早上?好啊,小蔣同學。”
兩個人眼里心里都是笑意,心照不宣地哼起歌來。
前塵往事就這么?褪去,回到平靜的生活里-
蔣唱晚許久沒回南山,趁假期補課不太忙的間隙里,回了一趟,在?樓上?樓下搜尋了一圈,卻都沒有看見孟女士。
“阿姨。”她?一邊扶著欄桿下樓,踏出快速均勻的聲響,一邊問,“我媽呢?”
“阿姨?”
叫了好幾聲都沒人應,她?皺著眉在?客廳里轉了一圈,發現往常擺放的許多?東西都不在?了,都收進了紙箱里。
蔣唱晚眉頭皺得更深,依次推開房間門去看,發現孟女士房間、她?自己的房間,還有書房,都是柜門敞開,許多?東西都收了個七七八八,用紙箱堆放起來。
她?的衣服,她?的書,她?的亂七八糟的貼紙……全都收起來了。
蔣唱晚蹲著查看的時?候,聽見樓下傳來敲門聲,于?是飛快地跑下樓梯。
“媽,我的東西怎么?全都收起來了啊……”
“對對對,就這些,全部搬上?去吧。”孟女士站在?門口,正和穿著搬家?公司制服的工作人員交流,“這邊是易碎物品,稍微注意點,別磕壞了。”
“那邊是收出來不要?了的東西,不用搬……”
直到工作人員魚貫而入,分工抱起客廳里的紙箱往外走時?,孟女士才找到空跟蔣唱晚說?話。
“你不是在?學校補課嗎?”她?問。
蔣唱晚看著門外搬家?專用的大車,心不在?焉地回答,“……今天休息。”
“哦哦。”孟女士應了,然后說?,“那正好,你趁今天上?去,把你自己房間里的東西收一下。你東西太多?了,我和阿姨都收不過來,該收收,該扔扔,不適合帶出去的東西就扔掉算了……”
“帶出去?”蔣唱晚皺著眉,疑惑又茫然,“要?帶到哪兒去啊?”
“回A國啊。”孟女士看著她?,似乎是不懂她?在?疑惑什?么?,理所應當地回答道。
蔣唱晚心臟猛地一跳,又聽見她?說?道,
“本來我回來就是為了照顧爺爺的,現在?一切都結束了,該做的也做完了,我們也該回去了啊。”
蔣唱晚更茫然了。
她?知道蔣揚和孟曉青一直在?國外做生意不錯,早幾年的時?候,夫妻倆一直來回跑,十幾個小時?的航班每個月要?坐好幾次,后來等到蔣唱晚差不多?上?初中的時?候,兩個人也就在?國外定居了,也還是常常回來。
但是他們從來沒有說,要?把蔣唱晚帶出去過。
蔣唱晚有點懵了,難以置信地問,“媽,你是不是搞錯了……是你要回去,不是‘我們’吧?”
孟女士正在收拾櫥柜里的東西,把開了封的東西扔進垃圾桶,沒開封的東西扔進紙箱里,說要給蔣驚寒拿過去。
“沒錯啊。”她?忙了好一會兒才找到空回她?,篤定地答道,“就是我們。”
想?了想?,她又強調道,“準確地說?,是我和你,我們倆。”
蔣唱晚在?原地愣了好久好久。
她?站在?滿地紙箱的客廳里,忽然覺得這是不是一個惡作劇,或者一場夢。
“為什?么?要?把我帶出去呀?”她?肉眼可見地有些慌亂,走到大人身邊,問,“之前不是你們在?外面,我在?這里,過得好好的嗎?”
孟女士看了她?一眼,“之前是有爺爺奶奶帶,現在?呢?你一個人在?這里?”
蔣唱晚頓了一頓,急道,“一個人在?這里也不是不行啊,有房子住,有學上?,我能?照顧好自己的……”
“你?”孟女士打?斷她?,“你照顧自己?你那個自制力,你能?照顧誰?水燒開了,煤氣漏了你都不知道,還照顧自己?算了吧。”
“不是。”蔣唱晚這會兒是真急了,心臟砰砰砰直跳,手?足無措的,拉住孟女士袖子,“我從小在?這里長大,我對這里很熟悉了,我的朋友們都在?這里,我不想?離開。”
孟女士收拾完櫥柜,走出廚房,去查看客廳里的東西,輕描淡寫道,
“這有什?么??又不是一輩子見不到了,你過去念完高中,再念個大學,到時?候想?回來不就回來了。”
她?把不要?的東西扔進垃圾桶,補充道,“而且,到了新環境就會有新朋友,你過去能?交到更多?好朋友的。”
這就是怎么?說?都不允許她?留下來的意思了。
蔣唱晚看怎么?說?都說?不動她?,情緒一激動,鼻頭一酸,就要?落下淚來。
“為什?么?非要?帶我走啊?你問過我意見沒有啊?”
“為什?么?什?么?都不說?,就擅作主張替我做決定啊?”
蔣唱晚越說?越激動,淚失禁體?質,跟著眼淚就往下掉。
“憑什?么?就捆綁著我啊?一會兒說?我一個人不能?自己住,一會兒說?要?把我帶出去,憑什?么?我哥就可以啊?”
孟女士像是也被她?惹怒了,深呼吸兩次,把手?里的東西放下,站起身來。
“憑什?么?你哥可以?你自己捫心自問一下呢蔣唱晚,你惹了多?少次禍,你哥惹過哪怕一次沒有?!”
“誰做事是無厘頭隨便亂做的?為什?么?不讓你一個人住,為什?么?要?帶你走,你自己心里沒點數嗎?”
孟女士像是也氣得不輕,“你還好意思說?憑什?么?,我告訴你蔣唱晚,要?不是有你哥和小沈老師的擔保,我都不會讓你搬出南山!”
“你哥一個人住可以把自己照顧得很好,不生病不感冒,成績照樣年級前十,保送好大學,你呢?就你這破成績,你在?國內讀,能?考上?哪里?啊?”
孟女士把手?上?的東西一扔,氣得胸膛不住起伏,最后拍板下決定。
“反正這事兒沒得商量,你那些東西你愛收不收,今天不收,明天就別去上?學了,反正我手?續也快給你辦完了,明天你就待在?家?里慢慢收。”
“航班在?一個星期后,到時?候你還沒收完,那就全部扔了就行。”
說?完之后,她?沒再給蔣唱晚反駁的機會,迅速邁步上?樓,“砰”一聲關上?了門。
偌大的客廳里,只留下眼觀鼻鼻觀心、默默工作的搬家?人員,還有站在?原地,不住掉眼淚的蔣唱晚。
她?討厭大人。
討厭他們輕飄飄地替她?做決定,討厭他們輕描淡寫地說?一切都會過去的,討厭他們云淡風輕地說?這些都不重要?。
但她?好像又無法反駁。
孟曉青曾經好像說?過無數次,說?她?要?是再這么?玩兒下去,要?是成績再這么?差下去,要?是再不把心思放在?學習上?去,她?就會把她?送到國際學校去。
是她?沒當回事。
是她?沒相?信。
直到這個時?候,蔣唱晚還覺得一切都是不真實的。一邊接受,一邊抗拒,覺得自己今天要?是沒回來就好了。要?是待在?家?屬院里就好了。
要?是之前努力學習就好了。
要?是和她?哥一樣,能?夠照顧好自己,能?夠考上?好大學就好了。
這樣是不是就能?自由了?
手?機在?包里不停地震動,蔣唱晚一把抹掉眼淚,拿出來看。
四個人的小群里,有兩個人正熱火朝天的商量著過年的假期要?去哪里玩。
【去山上?泡溫泉!!!風景又好又不遠!】
【要?不去滑雪吧?冬天的雪場也挺有意思的。】
【滑雪人好多?啊,而且你也不怎么?會吧,到時?候摔個屁股蹲兒就好玩了】
【??難道你就會泡溫泉了?但凡池子大點,你都得戴游泳圈下去吧!】
【你是不是想?死啊季程!】
【晚晚怎么?不說?話啊】
【@紐特學長的嗅嗅快出來你來選一個】
春節假期尚還有半個月,遠在?航班之外。
蔣唱晚看了好一會兒,才吸了吸鼻子,手?顫抖著,一字一句,緩慢地打?著,
【你們去吧。】
【我去不了了。】-
蔣唱晚花了好幾天收拾行李。
先是不愿相?信,直到第二天照常去上?學時?,矮士水對她?說?,她?的手?續已經辦完了,可以不用來了的時?候,她?才有了即將離去的實感,發了兩天呆后,才開始慢慢地收拾。
很難去講一件一件收拾出那些柜子里塵封已久的東西,并勾起從前的回憶時?,是一種什?么?樣的感受。
小學時?充滿涂鴉的課本,用來寫小說?的草稿紙,初中時?的日記本,上?課時?傳來傳去的小紙條。
如果是普通平常的時?刻,她?大概只會覺得好玩兒,拍下照片,發到小群里面分享,引起大家?一陣爆笑。
而現在?,她?只覺得難過。
每一個與從前快樂有關的東西,都好像是一次記憶的凌遲。
她?從來沒有想?過她?會有被迫離開自己從小生長的地方的一天。
對故土的眷戀,對朋友的不舍,對未知的恐懼,諸多?種種情緒編織成夢魘,纏繞著她?。
南山的房子漸漸被搬空,孟曉青在?準備各種需要?的文件與手?續,蔣驚寒在?集訓。給爺爺燒完最后一次紙后,機票紙面上?的時?間也漸漸逼近。
起飛前的第三天,學校補課休息,季程和程姍姍買了蛋糕和禮物,來給她?踐行。
偌大的南山別墅已經空落落的,能?搬走的東西都搬走了,剩下的大件家?具也被蓋上?了防塵的白色布罩,看起來冰冷而寂寥。
蔣唱晚盤腿坐在?地上?,輕聲招呼他們,“坐吧。”
程姍姍環視一周,竟然第一次感到無從下手?,于?是只好學著她?的樣子,盤腿在?客廳坐下來。
季程小心翼翼地把訂的蛋糕放在?桌上?,也跟著他們坐下來。
氣氛一時?沉寂。
三個人第一次相?對環視坐著,卻沒有一個人說?話。
窗外天色漸暗,室內沒有開燈,隨著日色的偏移,一寸一寸地暗下來。
“怎么?了?”蔣唱晚忽然輕聲開口,帶了點極淺的笑意,問道,“我還沒走呢,就沒話講了?”
“怎么?會。”季程說?,率先拆開蛋糕的包裝,找來打?火機,準備點亮蠟燭。
塑料包裝窸窸窣窣,在?安靜的環境里發出響聲,掩蓋住了程姍姍的哭聲。
“你之后什?么?時?候回來啊?”她?忍著哭聲問。
蔣唱晚沉默了一會兒,“可能?讀完高中,也可能?讀完大學吧。”
也可能?不回來了。
他們都知道的。
人的一生要?經歷許多?別離,未來在?此刻顯得極其遙遠、未知,而又不可控。
程姍姍直接不裝了,“哇”的一聲哭出聲,抓住她?的手?,“你英語那么?差,過去肯定會受欺負的……”
“……”
蔣唱晚頓了頓,無言道,“謝謝你啊,你不說?我還不知道呢。”
程姍姍一把鼻涕一把淚,“我聽說?那邊很亂的,你走在?路上?一定要?注意啊,別帶著奢侈品到處走啊……”
“半夜自己在?家?要?鎖好門啊,在?學校里和別的同學好好相?處,不要?亂發脾氣啊……”
她?錘季程的腿,逼他遞過來幾張紙,響亮地擦了擦鼻涕,才繼續抽抽噎噎地繼續道,“別闖禍啊,那邊可沒有我們這么?好的朋友給你出頭啊……”
蔣唱晚一邊覺得她?好笑,一邊被她?說?得鼻尖發酸,胡亂抹了把臉,“好了,知道了。”
她?從季程手?里接過打?火機,親自點燃蠟燭,插在?蛋糕上?。
燭火昏黃搖晃,映出蛋糕上?的巧克力立牌。
這是季程和程姍姍提前訂制的蛋糕。
是她?最喜歡的芋泥口味,頂上?的立牌是他們四個人的合影。
大塊白巧雕刻出來的剪影,人的輪廓和衣裙的飄逸,都十分清晰。
蔣唱晚的手?一頓,視線停在?立牌上?,靜了許久。
蠟燭一點一點向下燃燒,在?冬夜里發出光芒和微弱的溫度,如同一個投影,將四個人的剪影放大,落在?白墻上?。
燭火一晃一晃,搖曳在?立牌前,像從前落在?他們身上?的陽光。
從前放學的時?候,落在?他們身上?的太陽。
一片沉默里,程姍姍吸了吸鼻子,輕聲問,“你真的不打?算……跟小沈老師告別嗎?”
沈衍舟還不知道這個消息。
他三天后有一場國家?級的競賽,在?一星期前就已經進入了封閉式集訓,想?來,也是有許久沒有他的消息了。
蔣唱晚靜了幾秒,垂下眼睫,將視線從立牌上?的少年身上?移開,輕聲道,
“他有自己的事要?做,我不好打?擾。”
“留一條消息就好了。”
她?討厭離別。
也不知道要?怎么?跟沈衍舟告別。
就算她?聽到這個消息的第一反應是,要?離開沈衍舟,她?應該怎么?辦呢。
這是一場永遠也開不了口的道別。
那索性就趁著他在?封閉式集訓的時?刻,避重就輕,輕描淡寫地說?聲再見吧。
等到他比賽結束,她?應該已經落在?了大洋彼岸,時?差八個小時?的另一片土地。
沒有當面說?的再見就不是離別。
就好像每次放學回家?,站在?單元樓下的那句“明天見”一樣。
只是……
這次可能?,再也不見了。
第54章 第 54 章
54
航班起?飛前的倒數第二天?, 蔣唱晚回了趟家屬院。
她哥不在,家里清清冷冷,就她一個人。
蔣唱晚慢慢地收拾了一會兒東西, 準備出門時, 站在客廳門口回身, 環視一周,忽地瞥見沙發上攤開的毛毯一角。
她頓了片刻。
駝色白色交雜的毛毯, 柔軟,寬大, 接觸時溫暖的觸感仿佛都還停留在皮膚上,她卻要走了。
那是那天?晚上, 她和沈衍舟蓋過的毯子?。
來?自?迪士尼夢幻的動畫燈光仿佛還落在毯子?之上, 少年寬闊的肩頭仿佛也?就靠在身邊,而一切都要物是人非了。
她站在門口,看了許久。
南山的房子?承載了他?們的初遇,從夏日公交車上的一瞥, 到并?肩同?坐的書桌前, 梧桐林蔭,蟲鳴鳥叫,他?們在一起?消磨了整個夏天?。
家屬院的房子?則承載了搬家的下午, 秋冬日滿桌的佳肴, 酒杯碰撞時清脆的慶祝,忘帶鑰匙時的夜晚共度, 還有靠在肩頭的一場電影。
一時間, 諸多記憶從眼前閃過, 像是走馬燈。
人是不是只有在快要離別的時候,才知道從前有多快樂, 才知道有多舍不得?
當時只道是尋常。
蔣唱晚站在門口,回身望了許久。
最后她閉了閉眼,輕緩地邁出門,回身,關上了門-
工作日的火鍋店人不多,沒到晚餐時刻,客人只寥寥坐了幾桌。
蔣唱晚很輕易地尋到熟悉的身影,纖細、嬌小,在桌與桌之間的空隙里穿梭。
她深呼吸兩下,調整了情緒,臉上掛上禮貌而甜的笑容,脆生生地喊道,“張阿姨。”
女人擦桌子?的動作一頓,回身,臉上滿是驚訝,“啊,晚晚,你怎么來?了?”
她一邊驚訝,一邊看向手上的抹布,連忙疊了疊,準備向后廚走去,還招呼她,“你在那邊坐一坐,等阿姨忙完啊。”
“好。”蔣唱晚點點頭,在旁邊的空椅子?上坐下。
張煥萍約莫去后廚忙活了,前面人不多,一時這桌叫加菜,那桌叫要紙巾,還有一桌要加點湯,一下就忙不過來?了,唯一一個服務員手忙腳亂的。
蔣唱晚見狀,起?身給靠窗那桌拆了包紙巾拿過去,左看右看,拎起?桌上的火鍋湯壺,小心翼翼地給靠門那桌的客人加進去。
忙活了一會兒,算是幫了不少忙,大廳里的服務員連連向她道謝,張煥萍也?換好了衣服,從后廚走出來?,招呼她說走吧。
“是吧,這女孩兒很乖的,很討人喜歡的。”她笑著順應同?事夸獎兩句,挽著蔣唱晚的胳膊,跟同?事說再見,“我先下班走了啊,明天?再見啊。”
冬日午后出了點太陽,走出火鍋店門,是一條窄窄的小巷,兩個人曬著太陽,慢悠悠地在巷子?里散步。
“今天?學校沒上課嗎,晚晚?”
蔣唱晚搖搖頭,“沒有,張阿姨。”
“哦哦,這樣啊。”張煥萍應道,又笑了笑,“自?從衍舟去集訓了,我都不知道學校的情況了。”
“你說他?們也?是管的真的很嚴,不能帶手機,不能打電話,從早學到晚,不知道會不會壓力太大了……”
“不會的,阿姨。”蔣唱晚安慰她道,“小沈老師是我見過最聰明的人,他?肯定不會壓力大的,一定會在競賽里取得好成績的。”
“那就好。”張煥萍笑著摸了摸她的手背,說她真討人喜歡,想了想,又感嘆道,“也?是幸好衍舟聰明,還有競賽這條路可以走,不然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辦了。”
“別人家的孩子?從小就上輔導班和興趣班,還有上國際學校的,考什么雅思和托福,我都搞不清楚這是什么,更別說送他?去學了。”
“我這個當媽的沒能幫到他?什么……”張煥萍頓了頓,輕聲嘆氣道,“還是他?自?己爭氣啊。”
蔣唱晚靜了靜,站定,看著她,輕聲道,“沒有的,阿姨。”
“小沈老師從來?沒有抱怨過你什么,他?想要的東西,都會自?己去爭取的。”
“他?只希望你平安健康。”
這是實話。
蔣唱晚想。
如果沈衍舟現在在這里的話,他?應當也?會這么說的。
張煥萍明顯愣了愣,垂下眼,再抬起?眼時,眼睫已經?略微濕潤,卻還笑著,“知道了。”
“瞧我這人,凈拉著你說話了。”她飛快地抹了抹眼睛,轉移話題道,“都忘了問?你,今天?來?找阿姨,是有什么事嗎?”
蔣唱晚的腳步停了停。
說話間,兩個人已經?走到了巷口,幽靜的小路到腳下為?止,再往前一步,就是嘈雜擁擠、人來?人往的大路。
蔣唱晚垂下眼,抿了抿唇,頓了片刻,而后從包里拿出一個白色的信封,遞給她。
“我要出國去念書了,以后就不在這里了。”
她聲音輕輕,視線落在信封的褶皺上,頓了幾秒,又向前遞去。
“您可以幫我把這個交給沈衍舟嗎?”-
起?飛那天?,C市在下雨。
孟曉青領著她到機場,辦好登機牌,托運好行李,收到了航班晚點的消息。
孟曉青看了眼表,把東西放在咖啡廳座椅上,說,“你在這兒等我一下,我去買點東西吃。”
蔣唱晚沒說話,只是點點頭。
今天?是國家級競賽的日子?。
在C市舉辦,數理化學科都有,她哥和沈衍舟應當都在參加。
她漫無目的地刷著手機,感到一陣難言的平靜。
像是什么都不想說,又像是有很多話想說,最后都算了。
兩個人就這么坐在機場的咖啡廳里,安靜地喝完咖啡,吃完午飯,捱到了快要登機時間。
“我去結賬。”孟女士說完,就起?身往前臺走去。
蔣唱晚沉默地背上雙肩包,站起?身來?,到門口等她。
機場總是人來?人往,所有人都行色匆匆,從遠方來?,或者即將?走向遠方。
有人來?送,在安檢口前長久擁抱,泣不成聲;有人來?接,神情興奮地乘電梯下樓,拽著橫幅,好不歡樂。
世?界在這里凝聚成一個切片,像一個小小的水晶球,將?悲歡離合盡數留在此。
蔣唱晚靠在門邊看著,從一個人群身上,轉到另一個人群身上,最后落向巨大的機場玻璃外。
她從小生長的城市隱在煙雨暮色中?,細雨淅淅瀝瀝,看不真切。
倒也?像一場送別。
出神間,孟女士結完賬走了出來?,喚她往前。
蔣唱晚抿了抿唇,呼出一口氣,攥住雙肩包的帶子?,跟在她身后,向安檢口走去。
頭等艙通道,人不多,十分順暢地到了安檢口前。
蔣唱晚站在門口,漫無目的地看著孟女士在前,把背包放進框里,再從中?單獨拿出電腦和充電寶。
她剛把雙肩包取下一半,忽地感知到褲兜里手機的震動。
歡樂的鈴聲響起?,打破她寂靜的情緒。
蔣唱晚頓了頓,沒什么情緒地將?手機摸出來?看。
待看清屏幕上的名字后,動作卻猛地一頓。
……怎么會。
蔣唱晚看著那個名字想。
心臟好像停了一瞬,然后砰砰,砰砰地再度響起?,仿佛要沖破胸腔。
鈴聲堅持不懈地響起?,手機在手心里一陣又一陣地顫動著,仿佛連帶著她的心臟也?在顫抖。
她不敢接。
但好像那個人也?沒有一定要她接,只是站在她身后,許多道分隔線拉出來?的遙遠距離之外,喊她。
“……蔣唱晚。”
聲音在嘈雜的機場里,獨獨落進她耳朵里。
蔣唱晚頓了很久很久。
想回頭,又怕是幻覺。不回頭,好像又舍不得。
她站在原地,看著前方孟女士已經?走過安檢口,在另一端喊她,說快要到登機時間了。
怎么會是他?呢?
他?在比賽呢。
在心里無數次說服自?己之后,蔣唱晚才深吸了一口氣,緩步向前。
剛邁出一步,就聽見身后的聲音似乎大了些,還帶著點急切的聲音,重新?又喊了一遍。
“蔣唱晚。”
“你不準備跟我說再見嗎?”
蔣唱晚的腳步猛然頓住,連呼吸好像都停住了,一點一點回頭去看。
少年站在安檢口外,隔著數條分隔線的距離,定定地望著她。
好像厚外套都來?不及穿好,露出里面稍微有些凌亂的衣領,胸口還在不住起?伏,像是經?過一場長長的奔波,剛剛才停下來?。
鼻頭和眼圈微紅,不知道是凍的,還是別的什么。
沈衍舟只是定定地看著她,又重復了一遍,
“你不準備跟我說再見嗎?”
蔣唱晚鼻頭一酸,幾乎就要落下眼淚來?。手里雙肩包落地,她再也?顧不得孟女士在另一端的叫喊催促聲,飛奔出安檢口,幾乎是全?力地向他?奔去。
一陣風過,少女撲向他?懷里。
雙臂緊緊地環住少年的腰,臉頰埋在他?胸前,整個人像完全?撲進他?懷里一般,聲音悶悶地從衣服與衣服夾縫里傳來?,還帶著點哭腔。
“我想跟你說的。”
“我想跟你說再見的,沈衍舟。”
“但是你不在。”
“你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我不能因為?這些事情打擾你……”
沈衍舟垂眼,看著她的發頂,指尖蜷了蜷,半晌,才落到她頭頂,輕聲道,
“……我知道。”
胸膛還在起?伏,喉嚨口因為?劇烈的奔跑而微微作痛,但是他?盡力讓自?己的呼吸更平穩一點,讓她埋得更自?在一點。
沈衍舟看著她的發頂,感受著她的輕微顫抖,嘆了口氣。
剛出考場,手機剛一開機,他?就看到了這個消息。
彼時距離她航班起?飛時間已經?不到半小時,他?完全?來?不及思考,大腦一團亂,只能憑借著身體的本能攔了輛車,卻因為?堵在路上而心急如焚。
還好,還好。
還好趕上了。
沈衍舟撫摸著她的發頂,一時沒有說話。
人在這種情況下,是不知道該說什么的。
他?不怪蔣唱晚。
倒是少女埋首在他?懷里哭了一會兒,又蹭了蹭,在他?衣服上擦干眼淚,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吸著鼻子?抬起?頭,問?,
“你考完了嗎?”
一抽一抽的,吸著鼻子?,聲音帶有鼻音。
這種時候,還在關心他?有沒有考完。
沈衍舟很輕地嘆了口氣,看著她,“考完了。”
想了想,他?又補充道,“考得應該還不錯。”
不用擔心。
蔣唱晚放心地低下頭,點點頭,說那就好。
兩個人一時都沒有說話。
只是站在人來?人往的機場大廳里,安靜地對視著。
像有千言萬語。
不遠處,孟女士的聲音已經?沖過安檢口,急切而又大聲地喊她。
“蔣唱晚!走了!”
“登機時間都要過了!”
蔣唱晚沉默兩秒,垂下眼,慢慢地將?手從少年身側收回,輕聲說,
“那我走了啊,沈衍舟。”
少年沒有說話。
他?們沒有一個人談及“多久回來?”或是“可不可以等我”的問?題,因為?未來?實在太遠了。
少年人的承諾在觸手可及的將?來?里,可能根本就不作數。
本就相?戀的戀人尚且會因為?山與海的阻隔而產生嫌隙,甚至分道揚鑣,何況什么都沒有的他?們。
沈衍舟只能站在原地,視線追隨著她的背影,看著她走進安檢口,走到孟女士身邊,再向登機口走去。
徹底走出他?視線的前一秒,蔣唱晚被孟女士拉著,回頭看了他?一眼。
少年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像初見時,她隔著夏日的班車玻璃,透過林蔭光影,看見的模樣。
直到再看不見他?的身影時,蔣唱晚才緩慢地回過頭來?,沉默地聽著孟女士的數落,向廊橋走去。
成長來?得如此之快,以至于自?己都無法預見。
巨大的轟鳴聲在耳邊響起?,慣性與重力讓人后靠,蔣唱晚靠在窗邊,看著陰天?的城市逐漸被拋在身下,而后隱入云層之下,再消失不見。
她擦掉眼淚,收回視線,想。
會再見的。
沈衍舟于她而言,意味著夏天?、蟬鳴和樹蔭,是午后握住的一瓶冰汽水,是冬日里看過的第一場焰火,是新?年的鞭炮聲,和熊熊的壁爐篝火。
是一場只屬于他?們兩個人的尋夢環游記。
是她十六七歲的全?部意義。
第55章 第 55 章
55
高二九班最近除了出了個競賽國獎得?主的消息以外, 沒有別的新聞。
補課結束后,放了個短暫的寒假,期間國家級競賽出了成績, 學校有好幾位同學得?獎上榜, 在開學前連夜做了橫幅和紅榜, 四處張貼懸掛,好不榮譽。
沈衍舟回來上學那天, 受到了全班同學的鼓掌歡迎。
他站在門口,看?熟悉的面孔坐在座位上, 或開心或興奮,無一不鼓著掌, 耳邊響起眾多慶祝的話語, 視線卻越過人群,看?向教?室后方?倒數兩排的位置。
空的。
季程和程姍姍沉默地?鼓著掌,努力裝作很開心的模樣,但好像不太成功。
他們前面, 同桌連著的兩個位置, 都是空空如也。
沈衍舟頓了許久,清淺地?道了謝,步伐邁過教?室里的過道, 一路向后, 在空座位旁停了兩秒,才?拉開椅子入座。
往日最吵鬧的角落, 如今也最沉默。
程姍姍和季程都低著頭, 不知道在做什么, 總之,短暫地?沒有了說話打鬧的心情。
沈衍舟也是一如既往的沉默。
上課, 下課,考試,自習。時間就這樣悄悄溜走,窗外的樹變了又變,從冬日枯枝到生出新芽,再?到重回夏日的枝繁葉茂,綠蔭如蓋。
一切都在變,只有身旁的座位空得?一如既往。
沈衍舟依舊住在家屬院,只不過上下學的路途里,變成了孤身一人。
往日里好像僅僅幾句話就能到達的距離,變得?異常漫長。
一個人要走好久好久的路,看?著兩邊熟悉的景色,要想很多很多的事,才?能到達并不算遠的距離。
在無數個獨自度過的清晨與夜晚,沈衍舟走在寂靜的小?路上,忽然意識到,
蔣唱晚不在的日子里,連時間都變得?好漫長。
好像她在身邊的一年半載,清晰得?像他記憶里最飽滿、最鮮活的半生。
克魯克山一天一天地?長大,已經長成了秀氣漂亮的小?貓,躬著脊背輕柔地?踩在沙發上,趴在他手邊,輕緩地?蹭一蹭他的手背。
小?貓不會說話,但小?貓能夠感知到人的情緒。
它不太懂,這個人為什么老是望著一張紙發呆。
那張紙被折得?規整,沒有多余的折痕,妥善地?放在一個白色信封里,被他珍藏起來,連邊角都精心。
小?貓歪著腦袋,睜大眼睛看?過去。
好像是一幅畫。
好像是由許多幅很小?很小?的畫組合起來的,一整頁的漫畫。
簡潔有力的黑色簡筆畫,從夏日初見,到書桌前并肩,到站臺下的煙火,再?到取景器里的回頭一瞥。
同桌時偶然碰在一起的手肘,午睡時面對面,先睜眼時,望見的那一幕。
學校后山的小?奶貓,江對岸的漫天煙火,倒數的新年快樂。
最后的落款像是斟酌了很久,有很多話要說,又止住。
“Remembr me.”
她最后只是這樣寫道。
Remembr me.
Though I have to say goodbye.
這是他們一起看?的電影里插曲的歌詞,當時以為只是過客,卻沒想到如此?之貼,幾乎以一種不可忽視的姿態,停留在了他生命里。
沈衍舟盯著那張紙,極輕地?摩挲著紙面上的人,沉默了好片刻。
良久之后,他點開手機,第無數次地?點進一個聯系人的朋友圈。
頭像是一只小?貓。
名字叫“克魯克山”。
這是蔣唱晚建的。
從撿到克魯克山的第一天,她就創建了一個微信號。
第一條朋友圈是克魯克山的自拍。小?貓正對著鏡頭,眼睛好奇地?瞪大,水靈靈的,配文是“爸爸媽媽,我出生啦”。
他當時還覺得?她幼稚,沒有想到以后有一天,他會盯著照片角落里女孩露出的一雙笑眼而感到想念。
下一條是小?貓從門口轉角狂奔而來的視頻。
它那時候剛恢復好,跑得?很快,小?小?一個,從房間轉角沖向手機,由遠及近,像是要撲向屏幕。
配文是“循環播放一百次,小?貓會沖出屏幕。”
少女笑著蹲下,伸手來為視頻按下結束鍵,臉湊近,眉眼彎彎,小?聲接道,
“我也會。”
沈衍舟那天將這個視頻播放了一千零一次,可是什么也沒有發生。
夜依然是夜,寂靜依然是寂靜。
想念依然是想念。
遙遠的,觸不可及的想念。
沈衍舟閉了閉眼,輕緩地?呼出一口氣,感到一種難言的悶脹。
……朝朝暮暮,長長久久。
許久之后,他再?度抬睫,看?著屏幕上少女模糊而靈動的笑眼,想,
蔣唱晚這個騙子。
第56章 第 56 章
56
時光飛逝, 光陰荏苒。
又是一年九月。
新生開學季,A大各類迎新活動搞得沸沸揚揚,又是迎新晚會, 又是社團大戰, 校園里無比熱鬧。
編導社團的攤位前人滿為患, 一半人在看大屏幕上播放的作品和陳列的設備,一半人在跟攤位上的學姐打聽消息。
“學姐, 聽說你們社團的社長,超級無敵帥啊……”
“聽說還?是國獎競賽保送的!我以為理科男都不?會這種文藝東西的……”
“有照片嗎學姐?有微信嗎學姐?求求你了學姐!”
“……”
在攤位上值班的學姐無奈, 看著圍在面前的人山人海,只能坐下來, 做了“噓”的手勢, 開始娓娓道來。
A大編導社團的社長,確實是一位國獎保送的競賽生不?假,但是他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純花瓶,對于拍攝、剪輯很有自己的想法, 作品屢次受到表揚和社團指導老師青睞, 最后從上任社長手中接過?了這個社長的擔子。
“至于微信……”學姐說到這里,想了想,最后還?是打開手機, 翻出聯系人, 點開朋友圈。
有學妹感嘆道,“學姐你真好, 這種私密的東西都給?我們看。雖然?我們素不?相識, 怎么不?能算異父異母的親姐妹呢?”
“別高興太早啊。”學姐告誡道, 把手機屏幕翻轉過?來,給?她們看, “我之所以可以給?你們看,是因為……”
“他朋友圈什么都沒有。”
屏幕上,赫然?是備注為“沈衍舟”的聯系人微信,除了背景是一只小貓以外,什么都沒有。
常年三天可見,沒有留下一條朋友圈,甚至連個性簽名都是空的。
“啊……”有學妹遺憾地嘆了口氣。
“沒事,帥哥都是比較沉默寡言的。”也?有學妹是樂觀派,分析道,“也?不?算什么信息都沒獲得嘛!至少我們知道了,這位學長是一個喜歡小貓的,有愛心的人!”
學姐:“……”
還?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啊。
她想了想,最后還?是做了個“湊近”的手勢,把圍在她身?邊的人都拉過?來,圍成一圈,小聲?告誡道,“我勸你們,還?是不?要抱太大希望了。”
“你以為在我們學校,看上他的人少嗎?”
她一副說秘密的模樣,看了一圈周圍面面相覷的人,真誠地道,
“但是無一例外的,都沒人成功。”
“……”
周圍人你看我,我看你,都從彼此的臉上看到了疑惑,頓了好片刻之后,紛紛問,“為什么?”
“我也?不?太清楚。”學姐皺了皺眉,“可能只是單純,沒有遇見喜歡的人?”
說話間,人群身?后有人經過?,后面還?跟著一大群人,浩浩蕩蕩的,動靜好不?明顯。
學姐瞥了一眼,看見最前面那個纖細苗條的身?影,忽地想到什么似的,說,“當然?,也?有傳聞說他有喜歡的人了,但是對方一直沒答應她,還?是沒怎么樣,反正沒在一起。”
“真的假的啊?”
“還?有這種事……”
“他喜歡的人是誰啊?”有學妹注意到她的視線,問,“是我們學校的嗎?”
“我也?不?確定。”學姐說,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有人說,是跟他同一個高中畢業的,也?是競賽上來的,經濟學院的張心怡。”
“啊……我知道這個學姐,迎新晚會主持人。”
“是真的很漂亮……哎……”
“他倆竟然?是同一個高中的,青梅竹馬嗎……”
幾個人議論著,紛紛嘆氣,頓時像失去了加入社團的興趣似的。
學姐有點急了,挽回?道,“誒誒,也?別太失望啊你們,我們這兒有新生編導比賽呢,到時候比賽現場就能看到他了,你們好歹也?試試吧……”
但是編導社團大勢已去,一大群人來得快,去得也?快,頓時離開,散在社團招新處的人潮之中。
“誒……”在攤位值班的學姐徒勞地伸著手,卻面對一眾人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只能收回?手,無奈嘆氣。
“早知道不?說了……先把她們騙進來再說…… ”
“反正我的任務就是招新,別的我才不?管呢……”
她正嘀咕著,面前忽然?出現一只手。
纖細白皙,指骨修長明晰,連月牙都很飽滿。
女孩兒站在攤位前,將填好的報名表扣在桌上,單手繞到身?前,拽了拽要往下滑的相機帶子,聲?音清脆,
“你好,我要報名。”
直到她快速向她確認了一遍報名表的信息無誤,以及新生編導比賽的時間和流程之后,轉身?離開時,攤位上坐著的女孩兒才緩慢地回?過?神來。
那個女生走的很快,肩膀上掛著黑色的相機包,身?影靈動輕快,很快消失在人群里。
但脆生生的聲?音,輕快俏皮的語調,還?有那雙笑眼,仿佛都還在耳邊眼前。
攤位上的女孩兒頓了頓,盯著人來人往的路邊許久,才收回?視線,將那張報名表收回?來。
放進招新資料前的一秒,她看了看上面的信息。
證件照清新干凈,笑眼彎彎。
名字也?很好聽。
蔣唱晚-
大學的招新活動進行得很快,無論是學生會選拔,還?是社團納新,都在一周內迅速完成了。
編導社團因為整體活動較為復雜,在這場校園的狂歡盛典中占了下風,最晚結束。
新生編導大賽那天,現場來了不?少人,將報告廳坐得滿滿當當的。有的甚至沒有座位,站在最后排,靠著墻,等著決賽開始。
人山人海中,有兩個身?影鬼鬼祟祟地從后門溜進來,彎著腰,貓著身?子走過?擁擠的過?道,溜到最前一排。
“不?好意思啊,小沈老師。”季程將衛衣帽子拉下來,雙手合十,笑得很是狗腿,“你們學校安保太嚴了,溜進來花了點時間,不?是故意遲到的啊。”
“哎呀。”他后面有個女生不?耐煩地推了他一下,“少廢話,快進去。”
“人家小沈老師辛苦幫我們占的位置,比賽都快開始了,你還?在這里嘰嘰喳喳,啰啰嗦嗦……”
季程撇著嘴走進第二?排的空座位,抱怨道,“程姍姍你也?太粗魯了……”
程姍姍怒而擼袖子,“你再說?”
“哎,不?說了不?說了……”
沈衍舟:“……”
他在舞臺前目睹了這一幕,表情非常平靜,只是眉尾往下壓了壓,好像早已經看過?無數次這樣的鬧劇了。
他旁邊對接的學妹沒見過?,等著他確認流程表的時候,輕輕出聲?,“學長,那兩個人是不?是不?是我們學校的呀?”
她依稀記得聽別人說過?,這位學長不?喜歡太過?吵鬧的人,以為他們是仗著有點舊交情,強行捆綁來看的,于是建議道,“你下次不?想不?熟的人來的話,直接拒絕就可以了,我們就不?給?他們排座位的……”
沈衍舟卻像沒聽見一樣,垂著眼看手上的流程圖表格。
他神情平靜認真,微微低頸,側臉映著舞臺屏幕變幻的燈光,顯得格外疏離而遙遠。
“不?用。”好片刻后,他確認完畢無誤后,才將手上的文件交還?給?她,準備入座。
“他們是我朋友。”-
報告廳的燈光暗下來,舞臺上的燈光愈發強烈,穿晚禮服的主持人笑意盈盈,拿著話筒和手卡,大方自如?地在鼓掌聲?中開場。
第二?排兩個人的腦袋湊在一起,從前排評委的縫隙里看向舞臺,嘀嘀咕咕。
“哇,不?愧是全國第一的A大,帥哥美?女這么多……”
“哪有啊?”季程皺眉,“他們也?就成績好點吧!其他都感覺跟我們高中時候差不?多呢?”
“哪有,我們高中可沒有這么多帥哥……”程姍姍環視四周,時而掠過?戴眼鏡的斯文帥哥身?上,時而看向陽光開朗的運動型帥哥,嘴都快合不?攏了。
“看啥呢你?!”季程跟著她的視線掃了一眼,罵罵咧咧地把她的腦袋掰回?正前方,“要看比賽就好好欣賞!”
“你真沒勁……”程姍姍被他捏著臉頰兩邊,眉眼耷拉下來,吐字不?清,“要是晚晚在就好了,晚晚會陪我一起看的……”
這句話結束后,兩個人都頓了一頓。
季程停了兩秒,緩慢地松開捏著她臉頰的手,收回?自己身?前。
程姍姍也?安靜了片刻,而后,望著屏幕上大大的“A大新生編導大賽”的字樣,很輕地嘆了口氣。
距離他們一起頭腦風暴,一起尋找場景,一起拍攝的日子,已經過?去三年了。
少年時候的友誼當然?最為深刻,最密不?可分,但也?抵不?過?山海阻隔,與黑夜白天。
人處在不?同的環境與不?同的階段,隔著八小時的時差,隨著時間的推移,話也?漸漸少了。
程姍姍仔細想想,也?有相當一段時間沒有跟蔣唱晚聯系了。
但感情依舊。
朋友大抵就是如?此,哪怕一段時間不?講話,一段時間不?見面,依舊不?能妨礙兩個人的感情。
他們依舊是會為彼此吵架出頭,兩肋插刀的關系。
程姍姍望著舞臺上閃爍的視頻出神,想,
蔣唱晚要是出現在這里的話,她一定會飛奔過?去,給?她一個巨大的擁抱。
這樣想著,她的視線緩慢落到了第一排。
前排的少年脊背靠在椅背上,神情平靜地目視前方。
參賽選手的作品在大屏幕上播放,變幻的燈光落在他臉上,襯得人越發引人注目,引起不?少小聲?的討論。
但也?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看著一個個作品在面前播放,一個個稚嫩的選手走上舞臺發表感想,心里在想誰。
這么多年,進入一個自己其實并不?是特別感興趣的社團,在本就繁雜無趣的生活中,承擔額外的工作,又究竟是為了誰。
好像一場無望的等待。
就好像始終覺得……會有這么一天的。
好像覺得,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也?許明天就回?來。*
直到又是一個作品的結束,舞臺燈亮,主持人微笑著上臺,幾句話總結上個選手的作品,并為下一個選手的作品報幕時,他才垂下眼睫。
唰一聲?,報告廳再一次燈滅。
燈影綽綽,模糊不?清,竊竊私語。
窗外透進一點光,映亮舞臺邊緣的人影。
像從前夏末秋初,葉還?沒完全落完,氣溫也?還?沒有降下去的一中禮堂。
像她還?在的時候。
沈衍舟神情平靜淡然?,顯得有幾分興致寥寥,視線虛抬,掃過?麥克風前站著的女孩兒時,卻驀然?一頓。
好幾秒后,心跳才后知后覺地變重起來。
一片模糊的燈光里,女孩兒站在舞臺側邊的講臺上,單手調整麥克風,微微偏頭,側臉在黑暗里閃著微弱的光芒。
瞳孔閃閃發光。
像萬人廣場上,唯一的那顆星。
熟悉的星星。
沈衍舟頓了好片刻。
一時間,周遭的聲?音都像聽不?見了,人聲?、音響聲?、別人叫他的聲?音,好像通通都飄遠了,只剩下震耳欲聾的心跳聲?。
怦怦,怦怦。
好像要蹦出胸腔。
直到舞臺燈亮,女孩兒站在立麥前,視線環視過?整個報告廳。
神情平靜,毫不?怯場,從容不?迫,眉眼帶笑,就像從前那樣。
她望著第一排的方向,在影影綽綽的光芒中靜了兩秒。
然?后微微俯身?,握住麥克風,垂下眼,一字一句地輕聲?道,
“大家好。”
“我叫蔣唱晚。”
第57章 第 57 章
57
比賽結束后, 校門口的街邊無比熱鬧。
正值晚間飯點,不少?人扎堆結伴出?來覓食。
九月的首都?秋意已經濃重,是蔣唱晚見過最四季分明的城市。
她跟著編導社團的學姐們走在路邊, 一個人落在人群最后, 望著明顯的秋意, 忽地想?起從前?課本上學過的課文。
北平的秋。
那一瞬間,秋風拂過臉頰, 她第一次覺得感同身受了那種,愿意為之付出?一小部?分生命的愜意。
人有很多事情, 都?是在長大?之后才能感知到的。
小時候學過課文,學名家講時間, 講秋天?, 講城南舊事,然而那時候太懵懂,不懂他們為什么?要用如此之大?的篇幅,感嘆時間悄悄地溜走, 感嘆北平的秋天?, 感嘆爸爸的花兒落了,也不懂語文老師上課時情到深處的顫抖淚流。
后來才會懂。
“長大?”,有時候只是一瞬間的事。
譬如生離, 譬如死別, 譬如她在異國他鄉街頭,獨自一人度過的歲月。
時間和閱歷賦予了她不少?情感, 以至于某些?時候, 竟然能夠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長大?。
蔣唱晚踩著路上的落葉, 想?,
多難得。
“晚晚, 來,這邊!”前?方有學姐推開餐廳玻璃門,揮手?招呼她。
蔣唱晚頓了兩?秒,應了聲,加快腳步,和人群一起走進餐廳里。
“人太多了,吃其他菜系好像都?不太方便,我就自作主張吃火鍋了啊。”學姐一邊脫外套,一邊招呼大?家坐下,“不能吃辣的坐那邊,那邊是清湯鍋。”
A大?學生來自天?南海北,各個地方的都?有,但吃辣的人還是少?,沒?一會兒,清湯那邊就坐滿了。
蔣唱晚等了一會兒,看?他們都?坐下了,隨便尋了個位置坐下,正對著滿是辣椒的紅湯,被學姐“嘖”了聲,感嘆說不愧是西南地區的人啊。
大?家都?坐好之后,學姐環視一周,開始活躍氣氛。
“不用拘謹啊!今天?主要是大?家都?辛苦了,我們一起為這場比賽準備了這么?久,也相處好一陣子了,非常愉快,不管能不能獲獎,都?是對自己最好的交代了。”
“今天?就是大?家一起吃個飯,開心地收個尾!”
話音落下,大?家紛紛舉杯,干脆利落地在半空中碰了一下。這聲音像是解開了什么?魔咒,氣氛一下子就活躍起來。
“你好,我是剛剛比賽排在你前?面的選手?。”蔣唱晚旁邊有個娃娃臉的女生,看?起來比較社恐害羞,小聲跟她打招呼。
“我看?了你的作品,特別特別喜歡。”
蔣唱晚輕輕“啊”了聲,說謝謝。
娃娃臉女生笑了一下,“聽說你不是A大?本校的學生,是交換來的?”
“對。”蔣唱晚點點頭,解釋道,“我大?學是在紐約讀的,來交換的。”
“哇!”女生感嘆道,“好厲害啊!我還沒?去過A國呢?好玩兒嗎?”
蔣唱晚頓了頓,像被這個問題難住了一般。
……怎么?說呢?
不用參加數十萬學生擠破頭的高考,感受異國他鄉的風情,認識世界各地的人,體會不同的文化,應該是好玩的。
只是她并不喜歡而已。
蔣唱晚思忖好片刻,垂下眼,正要開口時,被桌另一邊的喧鬧聲打斷。
“學姐!沈學長會來跟我們一起吃飯嗎?”
“對呀對呀,決賽都?來了,結束了順便吃頓飯應該不是什么?大?問題吧?”
被問的學姐端著飲料杯,豎起一根食指,輕輕搖了搖,“你們不知道,沈學長基本不參加這種聚餐的。”
“來當決賽評委,那是他愿意,且還和工作沾點邊,聚餐這種活動就跟工作、跟社團沒?什么?關系了,他不會來的。”
還有人不死心,抱著學姐胳膊搖來晃去,想?讓她打個電話試試。
“誒,你們這群小朋友,怎么?這么?不聽勸呢……”
學姐被煩得沒?辦法,只好放下飲料杯,無奈地翻出?手?機聯系人,按了撥號鍵。
一時間,桌上都?安靜下來。
滿桌的人都?聽著“嘟嘟”的通話聲,有人神情期待,瞳孔發亮。
連蔣唱晚都?有些?緊張。
平直機械的嘟聲響在耳邊,她抿緊唇,忽地想?起剛才的場景。
她站在臺上,燈光落在身上,臺下是烏泱泱的人群,昏暗不清,她卻能清晰地,一眼看?見他。
好像瘦了點。
不知道有沒?有長高。
最近過得怎么?樣呢。
再次見到她,是什么心情呢。
她在臺上的時候,看?起來好像處變不驚,其實心里全在想這些。
……很沒?出?息。
下臺的時候最緊張。
因為她是最后一位,她的作品播放完畢后,就該說幾句謝幕語,結束整個比賽了。
走下臺階的時候,蔣唱晚垂眼盯著路面,心里難得有些?忐忑,還有些?微妙的期待。
會發生什么?呢?
該說什么?呢?
好久不見,應該用什么?樣的神態和表情呢?
腦子里大?概有一千種想?法,嘰嘰喳喳,聒噪不休,占滿了整個大?腦,但遺憾的是,一個都?沒?有發生。
她走到后臺的時候,沈衍舟已經不在了。
整個后臺只有留下來等待的參賽選手?和工作人員,人來人往,說話聲不斷,很擁擠,好像卻又空落落的。
沈衍舟并沒?有留下來,并沒?有跟她講話,也并沒?有出?現偶像劇里常會出?現的,久別重逢的戲碼。
蔣唱晚頓了頓,然后自嘲般笑了笑。
好像太過自作多情了。
也許好幾年過去,他早就有了新生活,不再在意她了。
再一轉眼,她就跟著社團的學姐,來到了這里。
思緒晃蕩一瞬,又被拉回來,蔣唱晚聽著耳邊似乎已經響了許久的“嘟”聲,抿了口水。
兩?秒后,嘟聲戛然而止。
“哦豁。”學姐看?著因為無人接聽而自動掛斷的手?機屏幕,聳了聳肩,意思是她也沒?辦法,臉上還掛著“我說什么?吧”的神情。
“哎……”
“沒?勁沒?勁……”
周圍傳來嘆氣的聲音。有人肩膀和脊背倏然一塌,像丟失了精氣神似的,撇著嘴嘆氣。
“誒,你們不能這樣吧,雖然沈學長是很帥,但是他不來就不來嘛,也不能影響我們玩兒啊……”
學姐有點急了,苦口婆心地勸說大?家,卻不能阻止這種眾人嘆氣的勢頭。
她還想?說什么?的時候,門口用來給商家提示的鈴鐺清脆地響起,以一種嘈雜環境里卻不容忽視的姿態。
丁零零,空靈悅耳,落進人的耳朵里。
餐廳的玻璃門被從外推開,吹進一陣秋日爽朗的風,夾雜著枯葉奇異的氣息,席卷到人的面前?。
還有一縷……
蔣唱晚頓了頓。
非常熟悉的……青檸香氣。
哪怕過了許多年,也還是如此清晰。
好像連氣味和聲音都?在提醒她,她究竟記得有多清楚。
蔣唱晚頓了兩?秒,握住被子的手?收緊,緩慢抬起眼來。
來人好像絲毫不顧旁人的小聲驚呼和議論,只是淺淡地點了點頭,就當作招呼的回應。
他單手?拎著外套,露出?版型挺括,領口規整,極淺的藍色襯衫,然后——
徑直走到了她身旁。
“你好。”
他的聲音從身體側后方響起,余光里還能瞥見他的襯衫下擺一角。
沈衍舟單手?搭在椅背上,是一個隨時準備拉開椅子入座的姿勢,垂眼問她。
“這里有人嗎?”
一時間,他在身后的動靜,以及全桌人神態各異、齊刷刷看?過來的目光,蔣唱晚都?顧不上了。
她只能聽見自己心臟怦怦直跳的聲音,還有不自覺屏住的呼吸,感覺自己在天?際漫游。
好像過了好久,又好像沒?有,她才聽見自己輕聲開口,
“……沒?有。”
話音落下,身旁椅子被拉開,那人動作干脆利落,不疾不徐地落座,連如此隨意的舉動都?顯得分外好看?。
蔣唱晚還是目視前?方,盯著沸騰的火鍋湯面發呆,沒?敢向旁邊望去。
經年不見,在人聲鼎沸處,連仔細打量的勇氣都?沒?有。
桌上只寂靜了一瞬,然后又迅速沸騰起來,嘈雜程度不亞于咕嚕咕嚕發出?聲響的湯底。
“沈學長來啦!!!”
“沈學長覺得我們今天?的表現怎么?樣呀!”
“什么?時候出?比賽結果呀,沈學長?”
“剛剛學姐給你打電話你都?不接,我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呢!”
“就是!!學姐還說你平時都?不參加這種活動,我們就說你不是那種人!!!”
沈衍舟就這么?聽著,有需要回應的就用一兩?句簡短的語句回答,聽到最后一句話時,很輕地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先?吃飯吧。”他說。
他就這樣輕描淡寫地帶過,留下學姐一臉震驚和有些?委屈的神情。
飯桌上也分外熱鬧,大?家本就逐漸熟悉起來,期盼的人來了之后,就更?像往水里扔下了一大?串石子,漣漪不斷。
“沈學長,你竟然這么?能吃辣啊?”
“沈學長,你是哪里人呀?”
“沈學長,你為什么?要來編導社團當社長呀?”
蔣唱晚聽著旁邊一連串的疑問,幾乎可以算得上是熱火朝天?的聊天?,又端起水杯抿了口水。
好在她旁邊坐的女生好像對沈衍舟并不感興趣,倒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她聊著天?,不然蔣唱晚真的不知道視線該往哪兒落,尷尬得想?要遁了。
“對。”蔣唱晚從走神中回來,回答旁邊女生的問題,“我只待兩?年,是交換生,學分照算。”
等她回答完問題的功夫,也該沈衍舟答了。
他似乎頓了頓,思忖片刻,手?里很輕地轉著一個玻璃杯,而后避重就輕地回答道,
“因為我有一個很喜歡的人……”
“她喜歡這個。”
“……”
你為什么?要參加編導社團?
——因為我有一個很喜歡的人,她喜歡這個。
蔣唱晚頓了頓,呼吸一滯,肢體好像霎時不受控制似的,手?里的杯子不經意一晃,灑了點水出?來。
她卻無暇顧及,只是在心里默念著這句話。
……他有一個,很喜歡的人。
直到旁邊的女生急忙給她扯了幾張紙巾,蔣唱晚停了好幾秒,才回神,接過,邊擦邊小聲道歉。
但她的動靜并沒?有被人注意到,因為被驚到的人并不只她一個。
“啊……”
沈衍舟這話一出?,有人震驚,有人遺憾,也有人目瞪口呆地追問,
“所以……沈學長現在是有女朋友了嗎?”
沈衍舟頓了頓。
視線里,坐在他身旁的女孩兒正手?忙腳亂地擦著不小心倒出?來的水,好像根本沒?在聽他在說什么?。
他靜了幾秒,收回視線。
“……還不算吧。”
他這樣說。想?了想?,又接著補充道,
“表過白,她還沒?同意。”
這兩?句話看?似平靜,卻像巨石般砸下來,將周圍人驚得面面相覷,一時沒?人說話。
蔣唱晚的手?更?抖了,搖搖晃晃地去擦桌上的水,以至于旁邊的女孩都?大?驚,小聲問她是不是有帕金森。
蔣唱晚緩慢而又小幅度地搖搖頭,顫顫巍巍地說沒?有。
她好想?跑。
她承認一開始是有一點小期待,但又隨著沒?見到他而失落覆滅,有一點小失望,但是隨著沈衍舟的話越往外拋越多,她已經感到了那種熟悉的,危險逼近的感覺。
偏偏桌上還有人好奇,問,
“是誰啊,學長?”
“是我們學校的嗎?”
“怎么?還有人不同意你的啊?”
“誒,你們一點都?不仔細,人家學長用的是‘還’,證明別人不是不同意,而是還沒?有作出?回應而已……”
新生們初來乍到,對這些?八卦最是熱衷,此刻已然沸騰起來。
“是誰啊是誰啊!還在思考什么?啊!我們認識嗎學長?!”
“對,我們認識的話,我們去幫你問問她還在想?什么?!”
蔣唱晚心臟一緊,不詳的預感愈演愈烈,忙把手?里的東西放下,準備起身。
“我去個衛生間……”
“——呲啦。”
她旁邊的人還沒?等她有什么?大?動作,就長腿一伸,將座位后移,擋住她出?去的路。
沈衍舟頓了兩?秒,緩慢抬眼,看?著她。
“聽到了嗎?”
他問她。
神情平靜,視線透過琥珀色的瞳孔,定定地落在她身上。
“大?家都?有問題要問你。”
“準備什么?時候才不裝不認識,蔣唱晚?”
第58章 第 58 章
58
“……我不是故意的。”
將?滿桌的議論聲拋在身后, 蔣唱晚跟在少?年身后,低聲說道。
“出現在比賽上是想給你一個?驚喜,想比賽結束了再跟你打招呼, 但是沒?看到你。再看到, 就是剛剛飯桌上, 人?那么多,也不是個?適合敘舊的地方啊……”
少?年走的很快, 長腿邁開,輕而易舉就要她在身后一路小跑才能跟上。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沈衍舟!”
她有點?急了,壓著聲音喊他名字, 不知道怎么本來?應該很愉快的相見, 轉眼之間就變成了這樣。
與此?同時,身前少?年的腳步也倏然一頓。
他個?子?高,兩三年不見的日?子?里,似乎又高了點?, 手臂和肩背都隱有一層薄薄的肌肉, 既不過分?夸張,又不失少?年感?。
……蔣唱晚是怎么知道的呢?
因為沈衍舟停得猝不及防,她在后面快步追, 一不留神, 撞他后背上了。
溫熱,堅硬。
“……”
蔣唱晚低低“啊”了聲, 后退半步, 伸手揉著她被撞的額頭。
“……”
沈衍舟緩慢轉過身來?, 似乎也有些無言,垂眼看著她撇嘴揉著撞疼的地方。
他頓了頓, 長指在腿側蜷了兩下,似乎情不自?禁想伸手幫她,卻又不知道想到什么,動作停了一停。
半晌,他視線落在蔣唱晚的發頂,將?手收了回去。
“驚喜?”沈衍舟緩慢地重復著這兩句話,慢條斯理,聽不出情緒地反問,
“所以這就是你近兩年沒?跟我聯系的理由?”
“就是你一聲不吭,千里迢迢跑回來?參加這個?比賽,還跟我裝不認識的理由?”
“……啊。”
蔣唱晚揉著腦袋的手一頓,有點?懵地抬起頭來?,遲鈍地反應著他的話,消化著這對她來?講有些突如其來?的情緒。
“我沒?有跟你裝不認識,也沒?有兩年不跟你聯系……”蔣唱晚輕輕蹙著眉,在大腦記憶中不斷搜索,看著他沒?什么表情,幾乎稱得上冷漠的臉,忽地福至心靈,想起了她那個?無法使?用的手機號。
“你說的是我之前的那個?微信號嗎?”
“后來?那張卡出了點?問題,營業廳讓我限期帶本人?身份證去現場解決,不然就給我停掉,我好說歹說讓我哥給我帶文?件去,但是實在不行,那個?號后來?就不能用了,收不到短信,我那個?微信也就登不上了……”
“我后來?建了個?新微信,想加你們,發現我根本就沒?存你們手機號……”
是的,現代社會就是這么離譜,手機號也只是起到了一個?用來?加微信的作用,所以他們直接跳過了這一步,直到要用的時候才發現。
她說話很急,細細的眉也蹙著,看起來?困惑而又緊張,好像很急切,細白?的手指還不住地晃動比劃著,好像生怕他真的誤解。
這會兒快要日?落,昏黃柔和的光芒落在她臉上,映亮少?女的眉眼,整個?人?顯得格外明亮,一顰一笑都惹人?注目。
她還在認真地跟他解釋。
好像從前無數個?放學的下午,好像他們從未分?開。
少?女的眼睛倒映著與C市相隔幾千公里的日?落,卻又好像與十六七歲時一般無二。
沈衍舟那一刻覺得,那些東西全都不重要了。
她在這里就好。
其實本來?也不太重要。
不過是他想跟她分?享一起撿的小貓的成長,另一個?城市的風景,他人?生里的又一年春夏秋冬。
有時候他看著克魯克山,甚至會很惡劣地想,為什么不是蔣唱晚在養這只小貓呢?
那他就不用看到它的每一天,都想起她了。就不用每一天都在難過了。
現在他倏然慶幸,幸好不是她。
睹物思人?這種歡欣和痛苦并存的東西,還是由他來?承受吧。
她獨自?一人?在異國他鄉,已經?承受得夠多了。
蔣唱晚急切地解釋完一大堆,說自?己是被迫換掉了賬號,沒?辦法通知他,連著一眾親朋好友都無法通知,講完了才停下來?,小口小口急促地喘著氣,好像說太急了,都沒?來?得及換氣一樣。
然而她停了好幾秒,也沒?等到沈衍舟的回應。
……難道還在生氣?
她蹙著眉,正想再說點?什么的時候,聽見他倏然開口。
“瘦了。”
他這樣說。
聲音很輕,散在空氣里。
蔣唱晚的動作倏然一頓,就那么停住了。
他其實不是沒?在聽,只是分心在關心她有什么變化。
是瘦了,蔣唱晚想。
剛去的時候倒時差,每一個?日?夜都睡不著覺,從路的這頭走到那頭,找不出一個?想吃的東西。
更重要的是,很想念他們。
很想念他。
但是這些話在腦子里轉了一圈,最后又被咽下喉嚨口。
周遭好像忽然安靜下來?。
久別重逢的戲碼好像終于越過了許多烏龍,直到此?刻才開始上演。
兩個?人?站在黃昏時分?的胡同小巷里,感?受著風吹樹林,樹葉簌簌作響的聲音,感?受著不遠處小攤販的吆喝,還有過路人?的聊天聲,感?受著久違的目光落在彼此?身上,安靜地對視著。
“是瘦了。”
蔣唱晚最后很輕地嘆了口氣,這樣說道。
她看著少?年的眼睛,一字一句,輕聲道,
“我也很想念你。”-
火鍋店里的八卦沒?過多久就傳遍了編導社團,再一傳十十傳百,傳遍了整個?校園。
連張心怡都有所耳聞。
有次他們兩個?走在教學樓下,迎面碰見她,張心怡還挑了挑眉,跟蔣唱晚說好久不見。
“謝謝你啊。”她笑得幾乎稱得上是燦爛,如釋重負般拍了拍蔣唱晚的肩膀,“傳聞里的人?終于不是我了。”
蔣唱晚:“……”
造成這個?結果,她也不是很想的呢。
但是說來?也很神奇,沈衍舟好像并沒?有跟她再提在一起的事情,好像將?之拋之腦后了。
對此?程姍姍表示,“可能是覺得你們已經?在一起了?互相喜歡不就是順理成章地在一起嗎?”
蔣唱晚遺憾地“啊”了聲,還沒?來?得及質疑和反問,就挨了她一頓罵。
“不過你給他驚喜就好了唄,怎么連我也不告訴啊!!!要不是我恰好在現場,你還打算瞞我多久啊啊啊啊啊啊!”
“而且你怎么換微信號也沒?告訴我啊!還沒?給我帶禮物,你想死是吧蔣唱晚!!!”
蔣唱晚不堪其擾,捂著耳朵,抱頭鼠竄,一邊跑還一邊解釋,“我帶了帶了帶了的!你別追我了,我現在拿給你!!!”
在沙發上逃竄的時候,克魯克山輕盈地跳上沙發椅背,舔了舔爪子?,十分?困惑地看著她們,好像是在覺得:
人?類怎么這么無聊啊-
時間一晃而過,四個?人?在四季分?明的城市里,也過上了節。
“元旦就放三天啊!你也不嫌麻煩呀,反正馬上就放寒假了,我寒假再回來?唄……”季程在一旁跟他媽媽打電話。
程姍姍和蔣唱晚抱著抱枕坐在陽臺上,看著窗外的雪。
“真大啊……”
“都堆起來?了……”
兩個?南方人?一動不動地隔著玻璃看雪,看雪花紛紛揚揚從天上落下,然后順利地堆在地面上。
“都不會化的……”蔣唱晚喃喃道。
季程打完電話,終于說服他媽讓他留在首都過元旦,很是得瑟地走過來?,評價道,“這可是北方,你以為呢,像我們那地兒,下個?雪全校都得放假啊……”
“……切。”蔣唱晚白?了他一眼,抱著克魯克山起身去廚房,慢悠悠磨蹭到那人?旁邊,捏著克魯克山的爪子?,一晃一晃,問,
“需不需要我幫忙呀?”
沈衍舟瞥了她一眼,單手把洗菜的水倒掉,都沒?半秒猶豫,“不用。”
“怎么看不起我啊。”蔣唱晚道,“我在紐約已經?學會自?己做飯了好嗎?留子?的必備技能……”
沈衍舟聞言,挑眉瞥了她一眼,裝作驚訝的模樣,“是么?”
“嗯呢!”蔣唱晚自?豪點?頭,胸脯挺得可直了。
“那你幫幫我。”沈衍舟說。
蔣唱晚彎腰把克魯克山放在地上,拍拍她,讓她出去找姍姍阿姨,接著直起身來?,又是擼袖子?又是扎頭發的,問,“幫你什么?”
“幫我戴一下圍裙。”沈衍舟說。
蔣唱晚:“……”
這也要我幫啊?
她一邊吐槽著,一邊撇嘴去把圍裙拿過來?,伸手套在他脖子?上,然后喊他,“轉身。”
沈衍舟看了眼手上端著的碗,“不轉能戴上嗎?”
蔣唱晚看他確實好像不太方便的樣子?,頓了頓,說,“……我試試吧。”
沈衍舟面對著她,為了方便她動作,雙手抬起,像一個?環抱的姿態。
蔣唱晚理了理圍裙的繩子?,然后向前走了半步,雙臂環過他的腰兩側,人?在他身前,手在他身后,就這么盲打起結來?。
圍裙的繩子?本來?就不算太長,她也不能系得太松,怕滑落下來?,于是整個?人?越站越近,越站越姐,繩結在手中流轉的同時,她整個?人?也幾乎要貼在沈衍舟胸膛上了。
女孩輕輕蹙著眉,好像正在專注地做什么精細活兒似的。
沈衍舟垂眼看著她。
很近。
她呼吸帶起的風似乎都擦過他身前,碎發偶爾撓在他下巴,有些癢。
他雙臂環在她脖頸兩側,沈衍舟盯著少?女白?凈細膩的側頸,好像不自?覺地,輕緩地、悄悄地將?雙臂收緊。
……像是一個?懷抱。
好像蔣唱晚在專心幫忙,他卻胡思亂想,心猿意馬。
過了兩秒,身前少?女的神情倏然一放松,身體往后撤了小半步。
“好了!”
脖頸剛一后仰,就抵上身后的手臂,范圍有限,以至于距離根本沒?拉開遠,反而對上了他的視線。
——安靜的,深邃的,閃著光的。
有些時候,許多言語都顯得多余,像是浪漫場景之下,人?自?然而然的身體本能。
對視幾秒后,空氣又逐漸變得粘稠,兩個?人?好像也愈來?愈近。
呼吸若有似無地帶過臉上,氣息交纏得愈來?愈緊,原本放松的手臂屈起一瞬,而后逐漸收緊。
異樣的悸動從胸腔內傳來?,幾乎讓人?感?到四肢酸軟,為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而戰栗。
然而,就在呼吸緊密交纏,唇瓣即將?觸上的瞬間——
沈衍舟停止了動作。
那感?覺其實很明顯,對于蔣唱晚而言,他那看似微弱的停頓,就好像流星擦過天空時,倏然調轉了個?頭,往來?路飛回去了。
蔣唱晚頓了兩秒,緩慢睜開眼,看著他。
沈衍舟也沉默兩秒。
接著,他喉結滾了滾,移開視線,后退一步,裝作若無其事地道,
“水要燒開了。”
蔣唱晚盯著根本沒?有動靜的水面。
“……?”-
“完蛋了程姍姍。”蔣唱晚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一把把程姍姍拽起來?,拉進房間里,關上門,小聲道,
“我懷疑沈衍舟不再跟我表白?的原因,是因為他不行!”
“誒誒誒誒!”程姍姍差點?兒被她扔到地上,自?己努力轉了個?圈,才好險倒在床上。
“不行?”她還沒?緩過神來?,皺起眉,很疑惑,“什么不行?”
“就是那個?不行!”蔣唱晚看她還沒?懂,又急又氣,咬牙切齒地重復了一遍,
“——那個?!”
“不!行!”
就算程姍姍再不懂,望著她那又急又氣的臉,也一下子?就意識到了。
她自?我消化了兩秒,然后發出了比蔣唱晚更疑惑的聲音,“……啊?!”
“他不行?!他怎么能不……嗚嗚!”
“噓噓噓噓噓!!!”她聲音實在太大,嚇得蔣唱晚連忙伸手去捂住她嘴巴,然后忐忑不安又慌張地側耳去聽身旁的動靜。
還好,外面一片安靜。
外面的人?應該沒?聽到。
蔣唱晚放下心,深吸一口氣,松開捂住她嘴巴的手,壓著聲音告誡道,“小點?聲兒!男人?不要面子?的嗎?”
“……”
程姍姍沉默兩秒,緩緩道,“我覺得這種時候,你還是先考慮考慮你自?己吧。”
蔣唱晚:“……”
“但是不能啊。”程姍姍皺眉,盤腿坐起來?,很是疑惑,“小沈老師看著也不像啊?你為什么說他不行啊。”
“哎呀。”蔣唱晚倏然回想起剛才的場景,覺得有點?丟臉,揮揮手,含糊道,“沒?什么,就是從日?常相處里感?覺到的。”
“這哪兒能從日?常生活中感?到啊?”程姍姍現在儼然一個?正義使?者,誓死捍衛男人?的尊嚴,“你得實踐了才能下定論,知道嗎?你這什么都還沒?做呢,就這么說,這不純造謠嗎?小沈老師知道了會傷心的……”
蔣唱晚實在沒?辦法,木著臉打斷她,
“剛剛我們都快要親上了,都互相抱著了,就差一毫米就親上了,他剎車了。”
程姍姍頓住,然后頭頂上緩緩冒出來?一個?問號。
“?”
她皺眉思索了許久,試探性地拋出一個?可能性,“……他是不是覺得,還沒?到時候?”
蔣唱晚“呵呵”兩聲。
“我也是像你這么想的,然后我覺得這都不是問題,我又主動踮腳去親他。”
“然后呢?”程姍姍瞪大眼。
“然后,”蔣唱晚頓了頓,扯了扯嘴角,“他說,水開了。”
“……”
“?”
只用了一秒,程姍姍就把皺著的眉頭舒展開,一骨碌站起來?,斬釘截鐵地下了結論。
“他肯定不行。”-
這件事讓蔣唱晚一直苦惱到舊年的最后一天。
怎么能不行呢?
這么高這么大一個?人?,怎么能不行呢?
連那天晚上吃飯前,她坐在沙發前看電視,看著看著眉頭就皺起來?了,無意識地喃喃道,
“……到底怎么能不行呢?”
“什么不行?”沈衍舟站在她前面,問。
“……啊?”蔣唱晚一驚,回過神來?,眼珠子?滴溜溜轉,掩飾道,“沒?什么啊。”
沈衍舟不語,只是站在她面前,很輕地挑了挑眉,很明顯不信。
“哎呀……”蔣唱晚移開視線,心里慌得不行,心想你就別問了,我這還不是為了維護你的尊嚴啊。
正想著,忽然看見克魯克山在一旁玩兒逗貓棒,蔣唱晚急中生智,連忙把逗貓棒舉起來?,再把茫然的貓抱到腿上,抓著它的爪子?一晃一晃,抬頭笑得很心虛,
“我是在說,克魯克山怎么不會跳舞呢?”
“你看手機上那些貓,一扭一扭地跳地可開心了……”
克魯克山被抓著爪子?:“……”
“?”
沈衍舟頓了幾秒,垂眼睨著他,似笑非笑地開口,“你最好是。”
他說完就往餐廳走,喊她,“吃飯了。”
蔣唱晚望著他的背影,松了一大口氣,起身跟在他后面,嘴上還在逞強,“什么最好是?本來?就是好嗎……”
“當當當當!”
季程從冰箱里拿出一大盒冰,往玻璃杯里放,而后拎起一瓶金酒,很是得瑟,“我跟一個?調酒師朋友學的調酒,今天就給你們露一手。”
“切。”程姍姍坐下,看他到處找開瓶器,有些疑惑的模樣,“你怎么還要用開瓶器啊?”
“開酒瓶不用開瓶器用什么……”季程看她一眼。
“是嗎?”程姍姍眨巴眨巴眼睛,裝作很無辜的模樣,“可是我看他們短視頻上的那些帥哥,都是用腹肌開的。”
“誰……”季程下意識否認,想說誰這么有病啊,又頓了幾秒,像是反應過來?似的,立刻收回了去拿開瓶器的手。
“誰不會似的!”
他“切”了聲,開始把酒瓶往肚子?上懟,十分?努力,一開始還準備悶聲干大事,后來?實在忍不住了,時不時發出“咿咿呀呀”等見不得臺面的聲音。
蔣唱晚:“……”
“算了吧要不。”她皺著眉,很是擔憂,“別你辛苦半天,瓶蓋只受了點?皮外傷。”
說話間,沈衍舟從廚房里走出來?,側身分?好碗筷,瞥了他一眼。
季程正宣告放棄,揉著被硌痛的肚皮,撇著嘴把酒瓶放在桌上,起身去拿開瓶器,嘴里還嘟噥著,
“那群人?有勁兒沒?處花是吧?有腹肌了不起啊,還開瓶蓋,有本事啥都別用呢……”
話音剛落,他就聽見酒瓶底部剮蹭桌面的清脆聲響,像是有人?將?瓶子?拿起來?。
沈衍舟沒?什么表情,只是垂著眼,風輕云淡地將?酒瓶上下顛倒,隨意在空中晃了晃,輕松一拍,然后用拇指關節輕輕一頂,就聽見“嘭”一聲——
瓶蓋落入他掌心。
水波在瓶內晃動的聲音明顯,越發襯出餐廳里的寂靜。
程姍姍倒抽一口涼氣,就差尖叫了,一臉震驚地看向蔣唱晚,滿臉都寫著,“他上哪兒學的?”、“這一套動作行云流水也太帥了吧”、“堪比男模啊朋友”!
蔣唱晚也吃了一驚,確實被他這個?動作帥到。
偏偏他還不動聲色,像是覺得沒?什么似的,開完就把酒瓶放在桌上,坐下來?讓他們吃飯。
季程臉都要綠了,悶聲不響大步走過來?,坐下來?就是大口咬排骨,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像是在泄憤。
程姍姍和蔣唱晚紛紛拿起筷子?,還不忘眼神交流。
程姍姍:“你真是撿到寶了,男人?最寶貴的就是帥而不自?知,不油膩,懂嗎?”
蔣唱晚回她眼色,“還行吧,做飯也好吃。”
程姍姍瞪大眼,看了眼沈衍舟,又看向她,使?眼色,“成績也好!人?也好!長得高又長得帥!”
“……好吧。”蔣唱晚一想也是,于是垂下眼,算作認同,忽地又想起什么,倏然抬起眼,有點?凄涼的模樣。
“……可是他不行。”
“……”
程姍姍頓時像被噎住了一樣,咳了好幾聲,臉都漲紅了,才替她難過般點?點?頭。
表情上明晃晃寫著:“之前的那些都一筆勾銷了。”
兩個?人?都小聲地嘆了口氣,這才沉默著開始吃飯。
桌上另一側,沈衍舟把這一切盡收眼底,非常微妙地壓了壓眉尾。
頓了幾秒后,他收回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