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萬福金安。
書房里,華纓揣著手手坐得乖乖的。
姚寶湘也坐在旁邊,蜜桃似的臉頰紅暈未消退,有些尷尬。
安靜片刻,書房門忽的被輕叩了兩聲,只見一穿著布衣的近衛兵端著飯菜站在門口,咧嘴道:“見過二位小姐,主子讓我過來送飯菜,營中飯菜簡陋,小姐們莫要嫌棄!
他說著,輕手輕腳的進來,將飯菜擺在了旁邊的矮案上。
當真是簡陋,兩碗米飯,還有一道亂七八糟亂燉的燴菜,也就那道份例不多的米糕瞧著好些,可這樣的貴小姐,又怎會稀罕?
近衛擺著碗筷,都覺得臉熱,難怪他們主子使喚他來呢。
“多謝。”姚寶湘說。
近衛頗覺受寵若驚的又躬身頷首,顛顛兒的退了下去,還貼心的替她們將門關上。
“咦,這門何時破了?”
門內的姐妹倆:……
怪尷尬的。
“咳……”姚寶湘清了清嗓子,“泱泱,來吃飯。”
華纓抬起臉,神色無辜道:“段騎都尉一會兒不會讓我吐出來吧?”
姚寶湘:“……揍你哦。”
華纓:“來啦~”
后院。
近衛過來告狀道:“主子,您書房的門不知何時破了!文書可有丟失?”
段晁用涼水凈了臉,聞言,眸子朝那愣頭青瞥去一眼,“去端飯。”
近衛點頭,一副聰明模樣,“我搶了好些肉丸子,兩位小姐都吃上了!
段晁深吸口氣,沒忍住將手中的帕子扔他腦袋上,“我的呢!”
近衛被扔了個正著,將巾子扯下來,忽的眼睛瞪得渾圓,“主、主子,誰打你巴掌了?!”
段晁舌尖抵了抵臉頰,仍覺火辣辣的疼,后背更是,被他這般盯著,無名火蹭蹭的燒,“出去!”
“哦,”近衛轉身往外走,走了兩步,又轉回來問:“主子,還要飯不?”
段晁:……
面無表情的抬手——
近衛縮了縮腦袋!
啪的一聲,面前的門關上了。
清凈了。
段晁解了衣袍,就著銅鏡掃了眼后背,果然,大片的紅腫泛著青紫。
柚木門都能一腳踹破,年歲不大,力氣不小,是吃了一頭牛不成?
“慢點吃,這都給你……”姚寶湘將那肉丸子都夾給她,自個兒碗里的飯卻是沒動幾筷子。
“表姐不吃?”華纓咽下飯菜問。
“我挑嘴,吃不下。”姚寶湘擱下筷子,雙手托腮道。
華纓吃了顆肉丸子,又吃口米飯,片刻,抬起眼道:“表姐是喜歡段騎都尉吧!
姚寶湘神色微怔,沒出聲。
姑娘家的喜歡都嬌,哪怕姐妹間,也難吐露對誰傾心屬意。
姚寶湘剛通曉情事之時,便知自己要來日是要嫁表兄,話本子也好,戲折子也罷,多是文儒書生高中,求娶佳人,可是比起書生,姚寶湘更喜武夫,孔武有力,強壯些的。
表兄精通武學,家里幾個哥哥都打不過他,姚寶湘是喜歡的。
少女自通情事,未來郎君那模糊的身影,不知在哪日換成了段晁,那日在多寶閣醒來時,屋中昏暗,姚寶湘想起泱泱說的,段晁在外養外室之事,便堅定了退親的心思。
對著華纓骨碌碌轉的眼睛,姚寶湘臉一紅,破罐子破摔道:“喜歡又如何?也不見得我非他不可,與其等得哪日,看著他三妻四妾惹我難過,還不如趁早斷了念想,與誰成親不是,何苦偏是他。”
華纓咬著顆肉丸子,一側腮幫子鼓起,聞言眼睛一亮!
是的呀!
段晁過來時,華纓和姚寶湘已經用過了飯,一小碟的米糕也沒剩下。
他掃了眼,看向姚寶湘道:“這幾日公務積壓繁多,待上元節我回去與你細說。”
姚寶湘側著臉沒看他,也不說話。
她性子活潑,鮮少能憋住不吭聲,段晁張了張唇,瞥了眼旁邊杵著看熱鬧的某人,又將話咽下,道:“日后有事,差人來與我說一聲,我自會回去,別再一聲不吭的跑來……”
他話沒說完,姚寶湘好似已懶得再聽這教訓,拉著華纓便悶頭往外走。
段晁:……
他閉上了嘴,抬腳跟了上去。
正值晌午,營中靜謐,日光透過稀薄的云層灑落,投落了幾道身影。
姚寶湘拉著華纓走在前面,段晁不作聲的跟在后面,偶爾碰見幾個兵衛,上前與段晁招呼一聲,目光好奇的打量兩眼兩個姑娘,被那陰沉的眼神瞪走。
快走出營房之地時,華纓忽的腳步一頓。
“嗯?”姚寶湘神色茫然的看她,“怎么了?”
華纓臉色一變,轉身闊步朝后面營房去,獵獵披風被冬日寒風吹得鼓起,好似出征的面鼓。
段晁神色一凜,臉唰的沉了。
姚寶湘張了張嘴,想問的話,對著他可怖的臉色慢吞吞的咽了回去。
“別亂走,在這兒等我。”段晁說罷,也大步流星的追著華纓的方向去了。
成排的營房,求救與嗚咽聲細弱,反倒是那調笑聲猖狂的緊。
“砰!”
門板撞在石墻上,簌簌落了層土,啪的一聲砸在了地上。
追過來的段晁,眼皮狠狠一跳,他抬手捏了捏眉心,趕緊抓住這姑娘的肩,將人拎了出來,“別進去!
“滾!”
華纓一肘子懟開他,臉色難看得可怕。
屋里被打擾好事的三人,還不等發火,見著門前陰沉沉的高大身影時,頓時慌了,忙不迭的套褲子。
華纓無視他們的窘迫,幾步過去,解下身上的披風,遮住了縮在炕角,赤裸著身子簌簌發抖的姑娘。
“都滾去受軍棍!”段晁厲聲道。
“將軍饒命!”三人齊齊跪地,求道。
“加十軍棍!
大抵是因他不近人情的緊,其中一人壯著膽子道:“我們也不是段將軍手下的兵,便是罰,也是我們將軍罰,段將軍不好越俎代庖吧。”
華纓扭頭,一字一頓道:“奸淫婦人,按律當杖殺!
“你是哪家小姐?營中之事豈是你說了算?”
“就是,咱們上的是營妓,有個屁的罪!不過是差了幾個時辰罷了!”
“勸你少管閑事,趕緊走!”
聽得那二字,華纓猶如當頭棒喝,整個人怔住了,一瞬間像是墜入了九寒天冰窟,冷得人打寒顫。
她讀過許多書,也見過很多人。幼時沒進去過的紅綃樓,她后來跟著爹爹去過了。
華纓知道,這世間有許多為生計所迫的姑娘,不得已去賣笑、賣身。可她頭回見,將奸淫之事說得理直氣壯的,也是頭回知曉,那些被百姓尊崇的將士,竟是披著人皮的畜生!
“爺們兒吃了酒,血氣燥的慌,段將軍睜只眼閉只眼,放我們一馬,咱們今日承了情,來日將軍有事,吆喝一聲,兄弟們自也會幫將軍的。”其中一人還在勸說,神色間多了些不可言說的意會。
“你們是自己去,還是我讓人喊你們將軍過來?”段晁沉聲道。
他話音剛落,地上跪著的幾人神色頓冷,面目不善。
還未說話,忽的嗅見一股冷香,抬眼,便見紅蓮生搖曳。
華纓走過來,裙擺漣漪蕩了蕩,她目光落在那說話之人臉上,道:“血氣?我幫你們消啊!
說著,她望了眼外面寬敞地兒,蔥白的手指摸上了繡絨花的腰帶,道:“去外面吧。”
一雙眉如煙波,桃花眼漆黑,眼角彎起,好似一道勾人的紅紗,鼻子小巧精致,唇不點而朱,雪肌玉骨,嫩得像是能掐出水兒來。
地上的人被色心糊了心腸,哪還有理智可言,像是被勾著起身,隨著她往外走,嘴里不干不凈的呷說:“席天慕地,更有意趣……”
大抵是方才門板轟然倒塌動靜太大,驚擾了周圍歇息的人。
外面站著好十幾個探著腦袋瞧熱鬧的。
段晁似有所覺,站在一旁沒攔她。
那被二兩肉支棱的色胚,大喇喇的出來,還未來得及朝人群得意,眼底忽的閃過一道銀光,心口一緊——
操!
這娘兒們竟是帶了劍!
軍中多練拳腳功夫,他們這些底下的兵衛,沒有固定武器,分到刀用刀,分到槍用槍,此時赤手空拳,對著那凜凜軟劍,憋屈的緊!
華纓四歲離京,在姚家跟著姚五叔偷學的一招半式,后來,學了整套。
她喜歡阿娘那把大刀,也喜歡阿娘的師傅——她的太師傅。
太師傅說,云游鄉野,便是不愿被擾,可是爹爹還是厚著臉皮帶她在太師傅隔壁蓋了間竹屋,日日打擾太師傅清凈。
太師傅還說,刀是對著外敵的。
可此時,華纓眉眼凌厲,雙眸緊盯著那惡心如蠕蟲的東西,白刃刺啦劃過幾處,衣袍襤褸,露出的手臂胸口大腿滿是劍痕,見了血。
旁邊人被這劍招花了眼,默默的朝后退了幾步。
都是學過功夫的,哪里瞧不出,若是這姑娘當真有心,早在三招之時便將這衛兵一劍封了喉。
如今這般,是羞辱。
寒風一吹,那破爛的衣衫掉了滿地,身上便不剩什么了。
姚寶湘糾結片刻,尋過來時,瞧見的便是這樣一幕。
肥肉橫陳,咦~
段晁余光瞥見那抹身影,眉心狠狠一跳,幾步過來,抬手便捂住了她的眼睛,有些惱道:“真是不嫌臟了眼!”
他的力氣大,姚寶湘被這力氣帶得倒退兩步,后背貼上了一具寬厚的胸膛。
溫熱的,硬邦邦的。
她悄悄咽了咽喉嚨,心想,該是比那露肉的好看叭……
華纓羅裙翻飛,一腳將那毫無招架之力的畜生踹到了地上,她眉眼冷肅,在其目眥欲裂的神色中,撿起了那根洗衣棒槌,咚的一聲,杵在了他胸口,“血氣?憑你也配?”
氣氛沉寂緊張。
周遭不知是誰咽了咽唾沫。
又聽那衣裳富貴的小姐,聲音清泠嘲弄道:
“戰場上殺過幾個敵人,便自覺勞苦功高,敢耀武揚威了!披著張皮,便妄想當人?去喊主事的來,我倒是要看看,你是誰手底下縱著的兵痞,吃喝著軍餉,干著奸淫婦孺惡事,畜生!”
大抵是有人通風報信,華纓話音剛落,圍觀的人群便敞開一道,露出那道矜貴身影來。
華纓抬眼,目光冷凝的注視來人片刻,手中的棒槌握緊,沉吸口氣,“太子殿下萬福金安!
第42章 我倆乃是彼此瘟神!
華纓隱隱咬牙切齒的一聲問安,眾人如夢初醒似的,慌忙躬身拱手見禮,異口同聲:“參見太子殿下!”
地上的人險些被華纓方才那一下動作杵得嘔出口血,痛苦不堪的如蝦蜷縮著呻吟。
一雙雙低垂的視線,如附軀之蛆似的,跟著趙徵穿過眾人,走到了華纓跟前,看著他伸手拿過了那只纖細手掌緊攥的棒槌。
“怎么回事!壁w徵沉聲問。
華纓垂著眼,悄悄翻了記白眼,梗著脖子不吭聲。
天下烏鴉一般黑!
我呸!
趙徵望著她片刻,目光掃向一旁跪著的二人。
那二人見狀,連忙伏首道:“太子殿下明鑒!我們三人晌午吃了酒,犯渾用了那營妓……此錯我們認,我等甘愿領十軍棍!可段將軍領來的這位小姐,卻是好大的威風,出言訓斥不說,還辱罵我們將軍,揚言要殺了我們!”
“你放屁!”姚寶湘攥著拳頭就沖了出來,“若非你們是王八蛋,泱泱怎會揍你們?”
“營妓本就是我等用來泄憤的,何錯之有?”
“你還敢說!”姚寶湘氣得手忙腳亂,但當著貴人面,也不敢放肆揍人,沒看泱泱的棒槌都被搶了嘛。
她轉身,與趙徵福身,道:“殿下明鑒,不可聽信他二人一家之言!”
“華纓!壁w徵側首喚。
被喊的人,垂在身側的手指捏得骨骼響,抬起眼來,那雙眸光銳利,鋒芒盡顯,“殿下想聽我說什么?”
她神色難看的緊,語氣自也兇,那雙桃花眼漂亮極了,此時卻是盛滿了怒,這是當真生氣了,比之那時城門前與他陰陽怪氣時,還要生氣。
趙徵喉結滑動了下,剛要張唇,便聽她又道——
“便是覆水收,時辰回到方才,我也還是會揍他!”
“畜生!”
目光睥睨,語氣唾棄,好似高高在上的神女,不可高攀。
趙徵目光落在她怒極的臉上,卻是看見了這身皮囊下藏著的反骨。
太傅規矩極了,一板一眼,便是小徐大人,如今趙徵在朝上也見過幾回,端肅嚴謹,可眼前之人,極是不同。
營妓是自古來的規矩,充為營妓的女子,在這里算不得人,比之從前的奴隸、牲畜,供軍中將士紓解發泄的。莫說是遭衛兵欺辱,便是死了,都無人問津,草席一裹,隨意扔在哪座山去。
華纓眼中之善惡,不受縛于律法規矩,基于苦難。
“殿下聽見了!”那人立馬昂首道,頗有些同仇敵愾的架勢,“我等雖是位卑,但也是隨將軍征戰過沙場的鐵血漢子,庇護百姓,她出身好,養尊處優,可這般公然辱罵,傷的是眾將士的心,還請殿下替我等做主!”
“聞津!壁w徵喊。
“殿下!
“依照律法,以下犯上,不敬太子妃,當如何處置?”
聞津:“回稟殿下,當杖三十!
眾人神色吃驚的看著眼前的女子。
這、這是太子妃?!
華纓卻是氣急,惱得瞪向趙徵。
她不要這個!!!
似知她所想,趙徵低聲:“唯此,可施以重刑。”
華纓不服!
“要不要?”趙徵又輕聲。
對著近在咫尺的側顏,默了一瞬,華纓別開頭,頗為憋屈的胡亂點了點腦袋。
要……
“與酒后奸淫,十軍棍一起,共杖四十,你去監刑!壁w徵說。
“殿下息怒!”
三人俯首求饒。
“即刻!壁w徵陡然沉聲。
聞津:“是!”
三人被拖走。
趙徵掃了圈圍觀之人,讓他們散了。
華纓掏出帕子,仔細將手里的軟劍擦拭,收回了腰封,語氣生硬道:“臣女告退。”
姚寶湘瞧得一愣,連忙跟上,小聲問:“你跟太子殿下生了齟齬?”
華纓搖搖頭,“我倆乃是彼此瘟神!
倒霉得很。
“不對吧,好歹今兒殿下也是幫了你,胳膊肘沒往外拐!币毾娲侏M的碰碰她手臂。
“……我才不是他的內!”華纓不高興道。
說罷,她頓了頓,問:“表姐,你可知營妓?”
姚寶湘聽方才寥寥幾句,也不難猜到那營房中發生了何事,聞言,她默默的點頭,“那些女子很慘的!
武定伯府世代武將,營中之事自是心知肚明。
家里幾個哥哥,年十二三被帶去軍營時,家里幾人便少不得叮囑不許胡來,哪怕他們背著她說,時日久了,姚寶湘也不難聽說些。
前面兩道羅裙身影走出幾丈,段晁收回目光,與趙徵拱手道:“殿下若無事,末將便也先行告退了。”
“段騎都尉留步,我受官家旨意,前來安置東營十三營,文書稍后就到,還請段騎都尉替我引路!壁w徵道。
華纓和姚寶湘將出營時,卻是被攔下了。
“兩位小姐稍等,咱們騎都尉一會兒就到,親送二位回城!
姚寶湘翻了記白眼,張嘴就是一句——
“讓他滾!”
傳話的親衛訕笑。
“將我們的馬牽來,我們自己走。”姚寶湘鼓著臉頰又道。
“軍紀嚴明,小的辦不好差事,是要挨軍棍的,小姐心善,饒小的一回吧!
姚寶湘吃軟不吃硬,若是對方強硬些,她能更硬,可聽著這軟話,卻是被堵得憋不出話來,不情不愿的哼了聲,翻起眼皮不愿搭理。
近衛悄悄松了口氣,又殷勤道:“帳子里有茶水,二位小姐里面坐著等吧!
“不去。”姚寶湘吝嗇給他好臉。
說著,拉著華纓往旁邊走了幾步,遞給那近衛一個‘莫挨我們’的眼神。
“……”
近衛抬手摸了摸鼻子,老實站在原地。
這一等,便是近一個時辰。
眼瞧著日頭要偏西,姚寶湘耐心告罄,面色不虞道:“還要多久!”
近衛覷著她的臉色,磕巴道:“半……一刻鐘?”
姚寶湘:!
問誰呢?!
倆人正大眼瞪小眼,遠處行來兩道身影,近衛如獲大赦,憋在嗓子眼兒的心放了回去。
“參見太子殿下,段騎都尉!苯l行禮道。
“去將她們二人的馬牽來!倍侮朔愿赖馈
近衛疑惑一瞬,領命去了。
旁邊幾丈遠,姚寶湘用手肘輕懟了下華纓,睜著雙圓眼睛,用氣音問:“不行禮嗎?”
華纓:“懶得裝樣。”
姚寶湘:……
姚寶湘余光暗戳戳的瞥了眼那位貴人,見其面上沒有不快,索性也沒去見禮。
馬很快前來,與近衛一同折回來的還有聞津,也牽著兩匹,顯然其中一匹是趙徵的。
裙擺翻騰,華纓握著韁繩利落的翻身上馬。
姚寶湘緊隨其后,正想與泱泱說她好了,忽的被段晁牽著韁繩往旁邊走了幾步。
姚寶湘:?
段晁掃了眼她略低的馬鐙,將韁繩遞給她,脊背微彎,將她的腳從馬鐙處挪開,邊替她調整邊說:“你們與太子殿下一道,我便不送你了,桑嬈之事,待回去再與你細說,但你安心,從前應允你的事,我都記得,我無納妾之心,也不會將她當做外室,好些了?”他握著她的腳踝踩著馬鐙問。
姚寶湘在他問著抬眼時,一夾馬腹,催馬走了。
好個屁!
這樣體貼的事,段晁從前沒少替她做。
姚寶湘粗枝大葉,縱然有不合適之處,也懶得伸手,那時段晁便會幫她,不過,是兄長愛護妹妹。
那如今呢?
段晁可也幫桑嬈這般調整過馬鐙?
姚寶湘撇了撇嘴,給了那悠悠踏步的汗血寶馬一小鞭,“走啦。”
回城不如來時暢快。
對著尊貴的太子殿下,便是汗血寶馬也得收斂,不敢行在人家前面。
姚寶湘騎馬在二人中間,都能感覺到左邊那蹭蹭冒的怨氣!啊
她默默的縮了縮脖子,忽的想起方才泱泱說的那句‘瘟神’,呃……貼切呢。
趙徵倒也未是要拘著她們,他今日出城,騎的這馬駒尋常,哪里跑得過華纓那匹汗血寶馬,可放任她獨行,若是出了事,只怕是悔不及。
一路行到東曹門,未多耽擱進了城,此時天色漸暗,路邊小食攤子已然熱鬧起來。
華纓當了一路的護衛,也拉了一路的臉,剛進城,便撂挑子不干了,硬氣道:“恭送殿下!
言語恭敬,語氣中卻是未聽出兩分來。
聞津默默偏了腦袋,裝聾做瞎。
趙徵也不計較她的態度,道:“既如此,我有幾句話,便在這兒與你說了!
姚寶湘聽見這句,當即勒馬,繞去了華纓旁側,讓這二人自說去。
城中百姓紛紛,什么馬都跑不快,沒得挑剔什么。
華纓被姚寶湘擠到了趙徵身側,就聽他開口,似告誡道:“營妓之事你管不了,此事到此為止!
華纓扭頭,目光筆直的落在他臉上。
趙徵當真長了一副好皮囊,那晚徐家她戲謔的一句花妖,也并非胡說,將沉落的昏黃日光灑落在側臉,下頜凌厲,眉眼不怒自威,又帶著幾分矜貴之氣,身形挺拔,不如段晁威猛,但也不過分薄弱。
“殿下是在教我明哲保身,還是見好就收?”華纓問。
她心里不痛快,說話難免嗆人的很。
趙徵默了片刻,道:“罪臣家眷充為官妓、營妓,百年來皆是如此!
“前朝貴族將人當作奴隸,且以養奴隸與困獸斗,戲之為樂。圣祖朝時,廢了這條律法,如今百姓安居樂業,圣祖帝史書留青。”華纓諷道。
趙徵看著她,那雙漂亮的眼睛目光灼灼,眼底無畏無懼,他忽的有些羨慕。
旁人都說,他生性沉穩,那雙眼睛如古譚,無波無瀾,瞧著總是胸有成竹,無驚慌張惶。
可也不是。
他擅明哲保身罷了。
昌隆帝不給他的東西,他從不去爭。
他自認是韜光養晦,不露鋒芒,可時日久了,連暢快是什么滋味都要忘了。
第43章 周幽王戲諸侯。
華纓行至九曲坊,將拐進巷子時,迎面遇見了徐鑒實的馬車。
車夫瞧見她,面上溫笑,“大小姐先行。”
華纓也沒推辭,駿馬蹄聲清脆,幾息間便到了門前,帶她翻身下馬,護衛連忙上前來,接過她手中韁繩,便將這良駒牽去馬廄。
華纓沒進去,站在門前等祖父。
車轱轆壓過石板,片刻,馬車到了跟前,華纓上去打簾,腦袋探了進去,“祖父!”
徐鑒實方才便聽見了動靜,這時見著她,不覺得笑,“出門玩兒了?”
問著,目光落在她身上衣裳,“怎也沒穿件披風,雖是開春,但這天兒還沒見暖呢,仔細著涼!
華纓攙扶祖父下了馬車,祖孫二人拾階而上進了府。
“穿了的,跟湘表姐去了趟東營,披風給了旁人!比A纓說。
“東營?”徐鑒實稍訝異,“見著太子殿下了?”
華纓老實點頭,“碰見了。”
她沒多說,徐鑒實也不多問。
太子自去歲出了學宮,昌隆帝便允他參政,卻領的是些無足輕重的差事。
去歲修水利,興農田,這年兒剛過,今日早朝時,昌隆帝又將東營去歲自邊境回來的傷殘兵衛安置之事交給了太子,這些事交給旁人也做得,昌隆帝之意,不過是不愿太子掌握權柄罷了,只能扒拉些不緊要的瑣事給他做。
徐鑒實得回院子去換常服,華纓直接過來了堂院,檐下亮著燈火,這個時辰,府中幾人都回來了,隱約能聽見屋里人溫聲絮語。
“大小姐。”檐下候著的丫鬟問安道。
華纓微頷首,朝旁邊的耳房抬了抬下巴,“天寒地凍的站這兒做甚,進去里面吧,有事自會喊你們的!
“多謝大小姐。”
華纓打簾進來,便對上了爹爹頗為幽怨的眼神。
她摸摸鼻尖,咧嘴笑道:“爹爹今日會友,可還歡喜?”
似是被戳到了痛處,徐九渙頗為怨氣的拍了下桌案,“我可是特意推了飯邀,回來陪你用午飯的!”
華纓:……
“我也沒吃多好,豆腐小丸子,米飯都沒家里的香呢!彼砬樵偈钦嬲\不過啦。
徐九渙哼了聲,“去哪兒玩兒了,都沒帶我。”
旁邊剝糖栗子的華敏,眼珠子骨碌碌的轉,她知道呢!
她今日與弟弟跟著阿娘去外祖家吃席,還如往常似的,跟幾個未出閣的表姐在暖閣玩兒,嘿嘿~三舅母以為湘表姐在暖閣與她們玩兒了一日,實則表姐早偷溜出去找阿姐啦,她們掩護打得可好了!
華敏挺了挺小胸脯,滿臉驕傲。
“去了東營!比A纓走過來,老實巴交的說,就聽他爹又哼了一聲,比方才那聲重些。
她捏了顆被炭火烤得溫熱的小橘子在掌心暖手,在炭盆前蹲了片刻,仰起頭說:“我見到了營妓。”
這話一出,屋里安靜了須臾。
挨著剝栗子的母女倆,旁邊背書的父子倆,皆朝這邊看了過來。
“爹爹,營妓之事,你如何看?”華纓又問。
看個屁。
徐九渙心說。
他拎起茶壺,倒了碗熱茶遞給她,又搶了她手里無意識捏的小橘子,三兩下的剝了皮,塞了橘子瓣進嘴里,這才不慌不忙道:“那朝上盡是肱骨良臣,哪輪得到我操心國事?”
豎起耳朵的徐士欽:……
他在期待啥?
“可依我看,那些女子就是如今的賤籍奴婢!比A纓瑩白的小臉上滿是認真。
“趙徵說,那都是罪臣之后,可若當真無可寬恕,斬首就是,何必將她們充為營妓?再者,怎那些男的就不必受這些折辱?”華纓又說。
宋喜默默的看向了自家夫君。
徐士欽眼皮跳了跳,連忙道:“泱泱!那……有辱斯文!
華纓扭頭,看了二叔片刻,忽的盤腿坐在了炭盆邊,“現在呢?”
徐士欽沒聽懂。
旁邊矮榻上的徐九渙卻是輕呵了聲,“那些蠻夷之人,也無無明可講!
“可我們講啊,”泱泱手托腮,“瞻彼洛矣,維水泱泱[1],中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2]。泱泱華夏鯤鵬路,華夏蠻貊,罔不率俾[3],外族稱為蠻夷,蓋因其無文明德行,規矩禮教,這是為了區別人與畜生,人有規矩,畜生沒有,可那些凌辱女子的,是人還是畜生?”
徐士欽咽了咽唾沫:……
老爹呢!
咋的還沒來。!
“畜生!比A敏幽幽答。
屋中氣氛詭異的沉默了一瞬,恰好徐鑒實過來,視線在幾人身上掃過,邊抬腳進來,邊問:“怎么?”
華敏將方才的話,鸚鵡學舌似的叭叭兒說了,雙眸看著祖父。
屋里幾人都沒言語,難得安靜。
徐鑒實接過次子遞來的熱茶,呷了口茶水,緩緩道:“圣祖帝時,百廢待興,前朝賤籍奴婢,是奴隸,形成了畜產,子孫后代世代為奴,朝廷收到的徭役賦稅,苛捐雜稅,一年比一年少,圣祖帝以此為鑒,廢了賤籍奴婢,百姓都是良籍,伺候莊稼也好,經商也罷,既能繁榮經濟,安居樂業,又能充盈國庫,何樂不為?”
他說著,看向膝邊坐著的孫女,循循善誘的問:“若你今日要提廢營妓之事,于朝廷,于百姓,有何益處?”
華纓下巴抵著祖父膝上,當真仔細想了想。
片刻后,她仰著腦袋搖了搖,“于百姓,那是罪臣之后,越是被磋磨得慘,才越是贖罪孽,百姓方覺大快人心。于朝廷,殺雞儆猴,震懾朝綱,營中將士更是大喜。若要廢了營妓,非但無利,還會得罪武將衛兵!
徐士欽頷首,“文臣武將之間素有間隙,但這事,卻是少有的意見統一,畢竟,除了營妓,還有官妓,若是將營妓廢了,那官妓要不要廢?屆時,恐惹眾怒。正因如此,從前幾位提及營妓之事的官員,皆受排擠,多是外放,潦草一生。”
華纓不吭聲了。
她知道此事艱難,也恐徐家受她牽累,她不懼怕前者,卻是害怕后者。她于家中無功無績,但備受疼寵偏愛,家人待她愈發好,她便愈發慚愧。
“此事若是做成了,可就名留史書了?”旁邊悠哉看戲似的徐九渙忽的問,神色有幾分躍躍欲試的興奮。
徐士欽眼皮狠跳一下,神色頗為一言難盡,看他片刻,憋出一句:“你何時有了這般雄鴻鵠之志?”
徐九渙眉峰一挑,似是詰問一般的說:“就興你日日穿著官袍在我跟前晃?”
徐士欽更吃驚了,“你想做官?”
“不想!”徐九渙回得利索至極。
“……”
對著幾人的神色,徐九渙輕笑了聲,悠悠道:“我想看我閨女的熱鬧。”
華纓汗顏。
徐鑒實沒忍住,給了他一記瞪,看向膝頭趴著的孫女,道:“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若是想成事,便得先想想,此事若如你所愿,于旁人可有何利處。”
“可是,就沒有不為利益的?”華纓仰頭,面色苦惱。
徐鑒實笑了笑,順滑的美髯也隨之輕動,肯定答:“有,武周姜太公,先朝杜如晦,今之華纓。”
華纓騰的臉紅了,搓著祖父衣袍一角,吶吶害羞道:“我哪能與先賢比之。”
“喲,還挺謙虛。”徐九渙瞧著這祖孫倆牙酸,將糖栗子咬得咔咔響。
老頭兒對誰都嚴肅的緊,有好處不夸贊,錯處那是指定要罵的,何曾這般拍馬屁似的哄人?
徐九渙一雙眼睛在這二人之間打轉,忽的,眉梢輕挑,恍然似的輕呵了聲。
他看向老頭兒,心里輕哼:老狐貍。
他又看向被這一記馬屁拍得美不滋兒的,心里輕嘆:笨蛋閨女。
可這當爹的也不是什么好人,眼瞧著閨女掉陷阱,他蹲在一旁悠哉看戲。
隔日,暮靄沉沉。
塵光殿中,昌隆帝伏首案前批閱奏章,太監伺候一旁,旁邊的紫金香爐熏煙裊裊。
忽的,一位小太監輕手輕腳的出現在門口,與殿中的管事太監招了招手。
少頃,管事太監進來,低聲稟道:“官家,那邊來信兒說,太子殿下著人將塵封的圣祖爺廢奴籍的卷宗搬去了東宮!
昌隆帝握著狼毫的手一頓,抬起眼來,“廢奴籍的卷宗?”
“是。”
昌隆帝沉吟片刻,道:“去查,太子近日去過何處,見過什么人,都報來!
管事太監躬身退了出去。
小半個時辰,殿中上了燈,鎏金蓮花燈擺在桌案前,管事太監進來稟道:“跟著太子殿下的人說,這幾日殿下都是辰時去皇后娘娘宮里請安,早膳后便出宮,待得申時末才回宮,其間都在營中。”
說著,他話音頓了頓,又道:“前日,太子殿下在營中碰見了徐大小姐教訓一兵衛,因那兵衛強迫了一營妓!
昌隆帝輕笑了聲,“我這太子啊,真當他冷性冷情呢,倒是不知何時將那位瞧上了眼,竟是學周幽王戲諸侯,博美人一笑!
“那,陛下可要……”
“隨他去,當作不知就是!辈〉廴酉吕呛,又道:“吩咐下去,太子要調閱文書,不必攔著!
吃力不討好的事,不成則罷,若是做成了,與自拔獠牙無異,他又何必阻攔?
第44章 世伯。
東宮。
三更夜深,書房的燈火未熄。
聞津侯在門外,困得直打哈欠,寒風一吹,整個人抖擻一瞬,又捱不住困意打盹兒。
不知過了多久,房中傳來一聲‘添茶’。
聞津揉揉僵麻的腿,輕推門進來,伺候茶水,忍不住道:“殿下,都過三更了,該歇了!
趙徵翻看著手中卷宗,頭也不抬道:“你去吧,外面不必留人伺候。”
聞津心里嘆了口氣,又道:“殿下,咱們的人方才來報,那位將跟著咱們的人喊去問話了,約莫是知道您調卷宗的事了!
“無妨,他不會阻攔!壁w徵啞聲道,端起茶碗一飲而盡,又遞給他,“再添一碗!
“還有一事,殿下,跟著徐大小姐的人今兒被發現了,”聞津說著,對上他抬起的眼,有些尷尬道:“那二人見著徐大小姐從武定伯府出來,一時不察,給人家逮住了,吃了一頓揍回來了……”
趙徵張了張唇,怔忪的臉上罕見的有些茫然。
半晌,他憋出一句:“她……可有說什么?”
“那沒有,”聞津立馬道,“徐大小姐問他們是誰派來的,那二人跑回來了!”
趙徵閉了閉眼,耳根燙紅:……
“讓他們滾去守值!日后不必跟著我出門了!”
“是!
趙徵沉出口氣,抬起的眼底有些惱羞色,又問:“我那日從東營回來,沒與你說不必讓人跟著她了?”
聞津真誠臉,搖了搖腦袋,“殿下沒吩咐!
除夕那夜,趙徵與華纓將人跟蹤到了城門前,便知此事沒完,怕她惹事不自知,這才著人守在徐家外,看著她的行蹤。
那日在營中見著,也不是巧合。
那差事早兩日晚兩日的沒差,他是聽人稟報后,跟著她去的。
只是,他的馬沒跑過華纓那匹良駒,隔了大半個時辰。
“殿下,那二人回來還說,瞧著徐大小姐的臉色,事不順遂。”聞津又說。
這也尋常,趙徵心說。
文人重規矩禮儀,狎妓有失體統,可官妓不同,那是被家族獲罪連累的女子,在那些人眼中,家族的罪便是她的罪,他們戲弄把玩的是罪奴罷了,不算失了禮儀風度。
而武將,多是戰場上廝殺活下來的,手中沾了鮮血殺戮,心境自是不平靜的,是以,營中每年多半營妓報死,也可想遭了如何的凌虐,這些女子在他們眼中,與冬日枯草無異。
若是想要循圣祖之法,廢了營妓官妓,少不得會成為文武官員的眼中釘,落得眾矢之的的下場。
這也是他敢大張旗鼓的調閱卷宗,昌隆帝非但不會攔著他,必要時怕是還會助他一臂之力。
“吩咐下去,日后不必再跟著她!壁w徵道。
聞津:“是!
徐府。
春居堂。
華纓未寢,懷民……酣睡如泥!
“爹爹,壯年也當有凌云志,你寸功未建,怎能睡得著?”華纓扒門喊。
“呼哈呼哈……”房中之人以鼾聲相和。
“爹爹,辰時了,該起了!
“呼哈呼哈……”
“欸。”華纓扭身,坐去了院中的秋千架,兩只腳交疊,攏緊了身上厚厚的披風,仰頭瞧著那輪明月。
將圓呢,都要正月十五了。
她能親面圣的機會不多,除卻這次的十五,再近些的日子,便是端午宮宴了,還有幾個月好等。
今日她在武定伯下值前,催馬去了趟,見到了姚家幾個舅舅和表兄。
“泱泱啊,不是舅舅不幫你,實在是有心無力,”武定伯敦厚的臉窘迫得通紅,搓著手小聲說:“舅舅就領一閑差,沒實權!
華纓一愣,這才想起,如今汴京武爵多沒落,便是因著手中無實權。
不止武定伯,底下坐著的姚家幾個兒郎皆面色尷尬的搓了搓鼻子,便是一貫肆意隨性的姚明山都窘迫的面色發脹。
華纓思慮不周,此去自是無果。
出來時,便見著那倆咬著臉大的芝麻馕餅,與她撞了個對臉的倆人。
華纓自認得罪人無數,尋仇自也尋常,可是見著她便跑的,當真沒幾個。
倒也不蠢,還知道與她兜圈子將她甩開。
晚間街市熱鬧,華纓也沒催馬去追,徑直回了府。
不過,此去姚家一趟,并也未必一無所獲,姚家舅舅無權,可總有人有啊。
只是……那人不待見她就是了。
翌日,華纓精神抖擻的出門了。
徐九渙醒來,吃著粥問:“泱泱又出門了?”
小丫鬟點頭,“老爺剛去上值,小姐便也出門了。”
徐九渙咬了口肉餅,嘀咕了句‘勤勞’,又抬眼道:“咱們院子好像不干凈,我昨兒夜里睡著,聽著院中有鬼在唱曲兒……”
他話沒說完,還在擺膳的小丫鬟卻是臉唰的白了,端小菜的手都嚇得發抖。
“去與二夫人要銀子,說是爺要請個法師回來驅鬼辟邪。”徐九渙又咬口肉餅說。
小丫鬟抱著木盤子,腿腳利索的麻溜去了!
驅鬼是大事,緊要呢!
殊不知,唱曲兒的小鬼正在鎮國公府門前打轉呢。
晴日當空,高大的院墻四周垂柳,門前的石獅子威風凜凜,華纓蹲在一棵歪脖子樹下畫圈圈。
去不去?
一夜睡醒,昨兒半夜的勇氣陡然消失了。
她在這兒蹲了近兩刻鐘了,腿腳都麻了,還不等走到那石獅子前就轉了回來,不大情愿去叩那扇門。
汴京百姓皆知,她與鎮國公府有積怨,可想而知會受什么白眼。
可是蘇余興手中有西郊三營。
東營趙徵在,她不想見他,更何況,她也進不去。
禁軍在昌隆帝手中,她更是見不到誰,數來數去,還是懶怠公差的鎮國公好尋。
華纓想著,一捏拳頭,霍然起身,朝著那寬闊門楹而去!
一腳剛踩上蘇家的石階,就聽吱呀一聲,厚重的門被人自內打開,二人皆面露怔然的目光對上了。
須臾,門內的人福了福身,身姿翩然道:“徐大小姐!
華纓吶吶的張了張唇,亦福身:“蘇大小姐!
有瞬間的恍惚,二人好似回到了三五歲初見那次,亦是這般懵懂又規矩的福身,與彼此見禮。
“蘇大小姐尋我?”蘇扶楹問著,身稍側,示意請她進來。
華纓利落的邁上幾方石階,站在她面前,真誠道:“我尋你爹爹,有話說。”
蘇扶楹神色微怔,繼而莞爾道:“我也不急著出門,若是愿意,我送徐大小姐過去吧!
“那便有勞。”華纓感謝道。
蘇扶楹今日穿了件盈華的寬袖裙子,外面披著絳紫色鍛花披風,蓮步輕移,行動間如弱柳扶風。
華纓也穿了披風,里面卻是穿著窄袖袍子,步子颯颯,小鹿皮靴子藏不住,嘴上說:“耽擱蘇大小姐的時辰了,委實不好意思!
“無妨的,本也是聽聞沉香閣出了新的胭脂水粉,這才帶著丫鬟想去看看,早或晚,無礙的!碧K扶楹溫柔道。
正堂,華纓茶吃了一盞,小點心吃第三枚時,才見鎮國公面色不虞的自外行來。
相較于的神色外露,蘇扶楹倒是不顯山露水,起身朝他福身,恭敬道:“父親!
華纓咽下嘴巴里的點心,眼珠子是在蘇余興緊皺的眉多瞧了兩眼。
大抵是打量的目光太過明晃晃,惹得蘇余興朝她看她了過來,嘲諷道:“今兒莫不是日頭打西邊兒升起的,徐家的人竟也會來我府上拜會!
華纓站起身,忍氣吞聲的朝他福了福身,張嘴卻是一句:“日頭初升呢,國公可抬頭瞧瞧,是東方升起的!
她說著,白皙的小臉最是真誠不過,那雙眼睛單純懵懂,好似不解他為何說出那樣不讀書的話來,顯得無知。
蘇扶楹垂了垂眼睫,忍下笑意。
蘇余興卻是被華纓這話和神色氣得臉上橫肉顫了顫,又憋住,粗聲道:“你尋我做甚!”
說著,大馬金刀的上前,在主位上落座,儼然一副得勢者的盛氣凌人的架勢。
蘇扶楹剛想告退,便見華纓瞅都沒瞅她,大喇喇的開了口。
“我有一樁買賣,想與國公爺做。”華纓笑得殷勤。
話音未落,鎮國公好似聽見了什么笑話兒似的,冷笑了聲,“你莫不是忘了,你我兩家有仇怨,與你做買賣,是生怕你的刀子背刺本國公不夠快嗎?”
“國公爺這話便狹隘了,”華纓站在道德制高點上叉腰,“我與蘇遮小打小鬧,國公非得插一腳,我能奈何?”
蘇余興瞬間瞪圓了眼,氣得要說話——
他兒子都斷了腿。!
“再者說,我家豬腳也送了,罰也被罰了,國公若是還想要我道歉,那也是成的,”華纓自認一把小腰可直可彎,將爹爹的精髓學到啦,“可便是我誠心道歉,我又如何能將殿前司兵馬權還給國公?”
這話便是戳人肺管子了。
蘇余興氣得吹眉瞪眼,“你還敢說?!”
“欸?國公莫不是將這樁事要怪我?”華纓做茫然狀,又憋出一句:“若是這樣,便是國公不講道理了,你是受百姓怨憤,受官員彈劾,吊了牌子的也是官家,與我何干?”
“你!”蘇余興怒得拍桌。
拍桌好啊。
華纓當真怕他送客……
華纓張了張嘴,“世伯別氣……”
嘔~
蘇余興被她這句喊得一個激靈,“我與你祖父無私交!”
私交都是說得好聽了!
那是不共戴天。!
蘇扶楹在旁靜默物語的瞧著,她先前只見她意氣風發的模樣,今日才知,耀眼處不在那一襲紅羅裙。
世人多重臉面,講究不為五斗米折腰的氣節,文人墨客更甚。
徐家太傅當朝幾十載,教出的孫女不成想是這般進退得宜的性子。
“瞧世伯這話說的,”華纓湊過去,一手挽住了旁邊靜站著好似發愣的蘇扶楹的手臂,腦袋一歪,靠在人家的香肩上,笑瞇瞇與鎮國公道:“我與阿楹是稱姐妹,自是該喊您世伯的,這與我祖父無關,純粹是咱們的私交吶。”
蘇余興眼角的肉抽搐了下:……
這莫不是徐鑒實新對付他的法子?
想惡心他?!
第45章 行賄。
“阿嚏!”
官署里,徐鑒實抬袖掩著打了個噴嚏,歉然道:“殿下繼續說。”
“近日天寒,怕是有場倒春雪。”趙徵說著,將身上的大氅脫下,親替他披上。
“殿下,使不得……”徐鑒實慌忙道。
趙徵抬手止住他欲要將氅衣還回的動作,“無妨,開春事忙,少不得太傅操心,太傅要保重身體。”
自古君臣佳話多傳頌,趙徵此舉,不管昌隆帝如何想,至少在這些閣中文臣眼中,是個清明君主,眾人順勢勸說徐鑒實兩句,讓他將氅衣披著。
聞津也不會當真讓自家主子凍著,悄聲退了出去,吩咐人送些炭火來,多點兩個炭盆。
趙徵又說起正事,“圣祖爺時,天下初定,良田多糟蹋,可這會兒國泰民安,便是邊地戰事,也于中原百姓無甚影響,可我瞧過往年的稅收卷宗,田地修繕,擴田千頃,可如今的苛捐雜稅,卻是與圣祖帝時不相上下,趙徵愚鈍,故來請教諸位。”
幾位文官面面相覷,少頃,戶部的尚書大人頷首,“卷宗所記,確實如此!
禮部大人撫著美髯,笑呵呵道:“先朝科舉初成,到我朝完善,如今每年科考都增名錄,官員眾多,也因此,優免的田畝每年都要多增許多,苛捐雜稅也罷,國庫自是不見豐盈!
“既如此,戶部諸位大人沒想著法子開源節流,充盈國庫?”趙徵不解道。
“殿下這便錯怪咱們戶部了,咱們從定國初沿用先朝的兩稅法到如今,已經變成了有公田之賦、民田之賦、城郭之賦、丁口之賦和雜變之賦的五類,除此外,還有各種加耗、支移、腳錢、斗畫、呈樣以及予借、和買,[1]咱們戶部的大人絞盡腦汁,民間百姓也難免怨聲載道,可便是如此,也抵不住各處都要用銀子,官員的俸祿要發,筆墨紙硯蠟燭炭火這些損耗的,還有軍營的軍餉,每年都要一大筆銀子,軍需所耗也要銀子,戶部靠著收上來那些苛捐雜稅,那是算盤珠子都要磨平了,也省不出幾文錢!
趙徵頷首沉吟片刻,道:“我近日在東營安置傷兵衛,發現他們的安置銀子給得頗豐!
戶部尚書眼皮一跳,連忙道:“這、這是他們在戰場上流血的犒賞,不好苛摳吧……”
“也是,”趙徵道,“地方廂兵農忙時種田,農閑時操練,京師二營和禁軍不可效仿嗎?”
“禁軍乃是銳師,拱衛汴京,東西二營而受將遣兵征戰,也少有閑暇,是以,與地方廂兵不同。”徐鑒實捧著碗熱茶,徐徐道。
“太傅說的是,可若是有人替他們將這田種了,伙食開銷便能省些銀子了吧!壁w徵又道。
太傅:“以那些傷殘兵衛開墾田地?”
趙徵:“還有伙夫營妓!
太傅:……
可算是知道他藏了什么話。
“你讓她們去犁地耕田,不招笑呢嘛!
蘇余興嫌棄道。
華纓理所應當道:“既是罪臣之后,受苦楚也是該的,自個兒不犁地耕田,還想縮在軍中吃著軍餉不成?”
蘇余興嗤了聲,“軍餉?每日剩菜剩湯的不餓死就行了,哪用得著耗費軍餉!
華纓拳頭硬了,面上卻是笑著的,喊:“世伯,剩菜剩湯也是有油水的,養豬豈不更好?養得膘肥體盤,給軍中將士殺來吃肉,不比給那些個營妓糟蹋了強嗎?”
蘇余興張了張嘴,似有些吃驚,“那、那些營妓吃豬草嗎?”
華纓噎了下。
吃你大爺!
蘇余興瞅著她的表情,哼了聲,“唬誰呢,徐大小姐那日在東營逞威風,替一營妓出頭的事,可傳遍了幾個營,今兒來我府上還想誆我?”
小姑娘家家的,見識就是淺薄,滿軍營的男人,皆靠著那些個營妓紓解,要她們犁地耕田做甚?
那再是罪臣家眷,從前也是嬌養著的,一身皮肉滑溜就夠了,跟爺們兒似的糙了,那才是糟蹋東西。
華纓:……
她扭頭看向蘇扶楹,不覺有些委屈。
不是都說這老東西在家中醉生夢死嗎?怎的前兒個東營的事,他都知道了?!
蘇扶楹神色一頓,沖她輕輕搖首。
很奇怪,她們二人見過幾回,卻是話都沒多說兩句,眼下神色對上,華纓卻是看懂了她的眼神。
華纓當即揮揮小拳頭,謙虛道:“小事罷了,當不得世伯夸贊!
蘇余興登時翻了記白眼。
誰夸她呢?
“聽你東扯西扯的瞎耽誤功夫,”蘇余興說著起身往外走,興致闌珊道:“行了,送客。”
給徐家人踩著他的地兒,都礙眼的緊。
晴空不知何時轉了陰云,灰蒙蒙的籠罩著,好似俯瞰天地。
幾個文臣神色尷尬片刻,皆看向了徐鑒實。
徐鑒實沒抬眼,當作不知,淺啜碗里的茶水。
少頃,戶部尚書干巴巴道:“殿下,且不說那些人可否能種出糧食來,便是營里……額,那些將士也不會放人的。”
“為何?”趙徵問。
戶部尚書:……
你真的不知嗎?
因為他們要耕地啊!
大眼瞪小眼片刻,趙徵道:“既是他們覺得,無需開墾耕田,那便是軍餉并不吃緊,圣人訓,行有余力則以學文,不愿放人,那想來耕田也能親躬,如此,春歲的軍餉,大人便能省半數之余了,此事,是大人親去與官家稟,還是我去?”
戶部尚書:……
我去。
徐鑒實垂眸聽著,半晌,面容露出一絲淡笑。
讀圣賢書,也會恩威并施的手段,此子比先帝期盼得長得好。
只是,不知泱泱做得如何了。
“世伯這便要攆我了?”華纓捂嘴驚訝,“我還當世伯想給庶子掙個一官半職呢,好歹蘇家祖父還給世伯留下了殿前兵馬司的兵權呢,雖說這兵權因蘇遮弄巧成拙的丟了,可那西郊三營再是爛泥扶不上墻,那也是先帝時便有的軍營將士,世伯再是不濟,也是指揮使呢,可蘇遮……”
華纓說著嘆氣,“您若是不能將三營收攏,來日便是這爛泥都給不了蘇遮呢!
邁出門檻的蘇余興:!
誰教你捅人肺管子的。。!
與那雙目眥欲裂的眼對上,華纓眨了眨眼,“世伯不必如此感懷,我也是方才想到的呢!
蘇余興深吸口氣:“你待如何?”
“請世伯助我一臂之力!比A纓福了福身,真誠道。
蘇余興咬牙。
果真是姓徐的!
沒一個好東西!
丟了祖宗基業,蘇余興脊梁骨都要被戳爛了,族中人不滿,外人竟也敢奚落他,都是見風使舵的東西!
去歲,蘇余興著實消沉了許久,后來要接手西郊三營時,也委實不易。
是他不想收攏兵權嗎?
是他收不攏啊!
那些個勛貴子弟,一個賽一個的屁毛病多!
打不得罵不得,還個個兒的不服管,那些個將士沒一個好脾氣,像是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
蘇余興之前還氣,但是后來也漸漸瞧明白了。
那些人縱然驕縱,可若背后無人授意,又怎敢與他堂堂國舅叫板?
而那授意之人也不難猜,畢竟,能將這坨爛泥塞他手里。
可掌過兵權的人,哪里忍得了如今這般號令無兵,手中無權?
蘇余興稍想這些時日受的氣,再看徐家的這女娃,忽的也瞧她幾分眉清目秀,鐘靈毓秀。
“此事你怎的不尋你祖父?”蘇余興粗聲粗氣道。
華纓抬眼,忽的咧嘴笑,“我不想牽累我祖父!
“……那你就想拉我下水?!”蘇余興頓時瞪眼。
“世伯怎將自己說得這樣無辜,你也貪婪吶。”華纓說大實話。
蘇余興氣結,片刻,也不怕給她看笑話兒了,雙手一攤,道:“你想如何做,我也命令不動誰。”
“還不到做事的時候呢,只要世伯是三營指揮使,不反對即可。”華纓說,“還有,我想請世伯幫個小忙呢!
“……說。”
“今日傍晚酉時末,會仙樓宴請諸位將軍,人,世伯請,賬,也是世伯結!睂ι纤麩o語至極、欲言又止的神色,華纓又說:“想想咱們的大、計,一頓酒錢罷了,世伯不必介懷。”
蘇余興:……
那好像也是我的銀子!
華纓被攆了。
蘇扶楹送她出來的。
府前,華纓與她福了福身,小聲道謝,“多謝你告訴我世伯的軟肋,來日若功成,也有你一份功勞在。”
蘇扶楹輕搖首,莞爾道:“我也沒做什么,徐大小姐言重了。”
“喚我華纓就是,”華纓說,“今日匆忙,未攜禮便登門,你要去看胭脂?不知是否方便我同去,我想送你一盒胭脂聊表心意!
她說得真誠,那雙眼睛亦是。
蘇扶楹自幼便見過許多見風使舵的,去歲家中變故,許多往日交好的手帕交也有虛與委蛇不再來往的,她好像見過很多的不良善、不真摯,是以,見著這雙眼睛里的真誠時,心口忽的軟了下,細細密密的,像是糖葫蘆化了的糖絲。
片刻,蘇扶楹輕眨了下眼睫,含笑點頭:“好。”
蘇余興罵罵咧咧的去替人辦事去了。
半下午,華纓收到了蘇余興派人遞來的信兒,說是萬事妥當。
酉時末,華纓催馬來到會仙樓,隨手將馬鞭插在腰封,抬手便推開了廂房門,未及開口,目光先落在了那尊貴紫袍,整個人倏地愣住了。
“……”
這老登西咋的沒說趙徵也在?!
這讓她咋忽悠。
算公然行賄不?
第46章 鴻門宴。
“你是誰家的姑娘,走錯廂房了?”背對門坐著的小將被冷風一吹,打了個寒顫,不禁問道。
華纓的目光自那張俊臉收回,夷然自若的抬腳進來,對上眾人視線,她微微躬身道:“徐家華纓,見過諸位世伯。”
“徐家?”席間一位儒雅些的,瞧著不過三十年歲,眉頭輕動,似不經意的朝太子殿下那處瞧了眼,又看下華纓問:“你是徐太傅的孫女?”
華纓剛點了點頭,便聽那席間一位壯碩、身形似先朝好漢尉遲恭的黑將軍嗤之以鼻的輕哼,“爺們兒吃酒,他鎮國公喊個女娃來干啥!
“咳,”方才說話的那人示意,“這位是太子妃殿下,不可不敬!
“還未成親,喚她徐大小姐便是!壁w徵說。
“正是!比A纓緊隨其后道。
二人目光對上一瞬,又在頃刻間錯開。
桌上眾人瞅著這一幕,愣是聽出幾分針鋒相對的不喜來。
嘖。
眾目睽睽之中,華纓抬腳走向那桌上僅剩的空椅子——大抵這是眾人先前給蘇余興留的位置,在主位左尊,挨著趙徵這個太子外甥。
華纓步履颯颯踏踏,坐得也理所應當。
眾人:……
這就坐了?
趙徵眉眼斂了斂,目不斜視,端的一副矜貴姿態。
堂倌兒進來,恭敬將菜色折子遞向主位坐著的人,對方卻沒接,淡漠道:“給這位小姐吧!
“那便多謝了,”華纓也不推辭,伸手接過,道:“太白鴨,東坡肉,黃金雞,蟹釀橙,這幾道做一份端上來,再另打包一份送去徐府,都記鎮國公賬上。除這幾道外,魚要清蒸鱸魚,豆腐絲,醋溜黃瓜,紅燒蹄髈,諸位將軍愛酒,先上十壇金陵春。”
“與誰吃酒不是吃,這些佳肴美酒也沒惹諸位不是?”華纓說著抬眼,看向左手邊似要起身的人,“世伯要走?”
“?”
這將軍長了張兇神惡煞的臉,對上她無辜的眼,張嘴時不禁憋了憋,霍然起身道:“我不與女娃吃酒。”
“哦,正好,”華纓起身,朝著他道:“那世伯與我換個椅子,你與太子殿下喝!
“……”
華纓一雙眼睛瑩瑩的看著他,還不忘抱起自己面前的碗筷。
這位兇將軍被她這話猝不及防的架了起來,走也不是,換也不是,憋紅了一張臉。
“將軍莫不是嫌我文弱,也不愿與我吃酒?”趙徵忽的問。
“末將不敢。”
趙徵:“那便與徐大小姐說的這般,將軍請坐!
華纓如愿以償的抱著碗筷酒盞換了位置,這才覺得渾身神清氣爽,袖子一挽,拎起茶壺,給自己滿了碗茶,端起淺嘗。
滿桌之上神色皆不對,互相使個眼色,又茫然無知。
黑將軍粗聲道:“今日到底是誰請吃酒?”
華纓抬眸,“賬是掛在鎮國公名下,酒自是他的!
“他人呢?”
“家里陪美妾呢吧。”
“……”
華纓話說得直接又坦然,倒是不好讓人往下接,若她不在,眾人約莫會說幾句調笑呷弄的話,可此時,廂房中寂靜雀無聲。
華纓好似覺察不到這詭異的沉默,手里的茶吃了半碗,她徐徐道:“近日天晴,我在家中整理藏書,一卷雜記,上面所記乃是先朝萬國來朝的盛況,想我這些年與爹爹四處游歷,嘗過葡萄酒,聽過駝鈴響,卻是唯獨沒見識過燕云五州的蒼鷹,聽聞諸位將軍南征北伐,見多識廣,是以,今日會仙樓宴請將軍們吃酒,便是想聽聽燕云五州的事!
“燕云蒼郡廣袤,那里喂養出來的鷹隼也兇的很,隨意一叼都能咬掉一塊皮肉,平日里吃食都是生肉,戰事起時,是當戰鷹用的,徐大小姐喜歡?”那位儒將笑瞇瞇的問。
華纓:“聽著就覺威猛,與諸位將軍一般!
小馬屁一拍就響。
“威猛又如何,如今朝堂之上多是徐太傅文官操持,咱們都要靠邊兒站,成了那吃干飯的!焙趯④妰窗桶偷馈
這話不好聽,但也是事實。
先朝末政治荒唐,割據林立。
本朝自圣祖定國后,便汲取教訓,將武將約束,兵權收回,如今天下安定,政治安穩,武將無戰可征,便如鳥盡弓藏,而文臣治理天下,權勢在握。一文一武,猶如兩極。
“徐大小姐莫怪,他就是發兩句牢騷,斷沒有怨怪太傅之意。”那儒將說。
華纓目光落去,道:“素聞有位儒將,心思玲瓏,有小諸葛之稱,原是世叔。”
“怎敢用先賢之名,慚愧!蹦侨斯笆值。
“你就是忒謙虛……”
桌上幾人相繼出聲。
本就是武將,無那些個規矩禮數,幾句話罷,廂房中漸熱鬧。
趙徵端坐品茶,倒是鮮少開口。
會仙樓客盈滿門,外面寒暄說話聲熱鬧,紅燈籠亮起,將宣白窗紙都映得霞色。
酒菜上得很快。
堂倌兒退下將門闔上。
華纓未主動與誰敬酒,但是酒壺到她手邊時亦未推脫,皓白的腕子輕抬,微涼的酒液滑入了唇齒,喝得風輕云淡。
趙徵朝這邊看了幾回,那雙眸子浸染酒香,愈發的烏黑透亮,卻是不見醉態,他心稍安。
“……燕云五州丟了幾十年,再過百年,怕是都少有人知曉,那曾是咱們的疆土!”
“承禧九年時,若是孟固安沒投敵,這會兒燕云五州早就劃在了咱們的地界兒,將士守著的邊境,也能往外擴千里!
“也不知我可能瞧見收復那日!
華纓仰著脖頸,手中捏著個白玉瓷的酒盞,語氣狂放又磅礴道:“王師北定中原日,清明祭酒告你墳!
話音未落,乍然一室寂靜。
便是趙徵都抬了眼,眉間稍愕然。
外頭絲竹聲起,泠泠悅耳,混雜著酒醉人聲。
少頃,不知誰笑了聲。
“多謝你。”
華纓扭頭瞧去,目光干凈道:“將軍不信?”
“喝大了吧,牛皮吹上天去,”黑將軍筷著敲了敲碗沿,粗聲道:“咱們幾個都不敢說能將燕云五州收復,你一個女娃……”
“徐大小姐年淺,怕是不知,承禧九年時,孟固安帶著的五萬兵馬,可是精銳之師,比之禁軍都驍勇善戰,”小諸葛說,“而孟家世代戍邊,對狄人了如指掌,如此,都大戰兩年,這才勉強將五州收復,如今滿朝之上,可與孟家相比的將帥寥寥,更別說老將身死,如今西營將士又不堪任。”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華纓盤腿坐在椅子上,在一群膀大腰圓的武將中,顯得小小一團,像是那門前的白貓,柔軟無害,她說話聲音不高,卻是能讓眾人靜下來聽她說,那雙眸子尤其的亮,嘴巴一張一合,就是一句——
“云雁五州,我要,孟固安的命,我也要!
咕咚。
不知誰咽了咽口水。
廂房中鴉雀無聲。
華纓一手托腮,一手勻稱纖細的手指捏著根筷著,敲著杯盞和著外面的箜篌聲,淡聲道:“我乃女兒身,不可建功名,可世間男兒蕓蕓,多的是不如我的,從古至今,女兒家也不乏姣姣,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1]誰究之是男兒還是姑娘?”
“承禧九年有精銳之師,如今昌隆九年為何沒有?是如今之少年郎無錚錚鐵骨,還是諸位將軍,失了爭鋒之心?”
……
“操!干他奶奶的!”黑將軍吞了吞唾沫錘桌道。
滿桌碗盞亂跳。
華纓跟著搖腦袋,“得練兵啊,孤勇將軍去送腦袋嗎?”
她似是醉了,說話多了幾分含糊咕噥,忽的想起什么,又嘀咕道:“那日東營,那衛兵連我三招都接不住,早被那些營妓掏空了身子,這般廢物東西,留著也無用,砍了算了!
“咳,爺們兒用營妓紓解,人之常情!
華纓眼眸一轉,扭頭看著趙徵問:“常情嗎?”
趙徵擱下筷著,也抬眼看來,與她目光相對,道:“貪色便是貪色,哪里尋的托辭?”
上位者氣勢凌人,聲音不怒自威。
“將士們以軍餉養著,便是我朝在面對狄人鐵騎之時的一道墻,若是這墻風吹就倒,又如何護衛山河安穩?更遑論,收復五州!
文臣治世求盛世安穩,武將征伐求擴張疆域。
燕云五州是在他們手中丟的,來日后事之師提及,怕是得戳他們的脊梁骨。
男兒自當壯志酬籌,建功立業,收復失地才是要緊事,鉆什么玉羅裙!
酒氣熏人,不知是誰先摔了只碗,大有出征酒的架勢。
“練他娘的!”
“那營妓……”華纓適時問。
“攆出去!”
“就是!省得那群癟犢子成日惦記那檔子事,不好好操練!”
酒盡宴散,主客皆歡。
一群人東倒西歪的往外走。
小諸葛走過來,手中的折扇戳了戳華纓的肩,“徐大小姐好計謀。”
趴在臂彎里的腦袋被盯著,片刻,老實巴交的抬了起來,仰起的白皙臉上滿是真誠,“世叔說的哪里話,我也無意讓諸位將軍替我當先鋒,只盼著來日我面見圣顏,說起遣散營妓之事時,世伯們能不攔著就好。”
小諸葛沉吟片刻,問:“為何要幫她們?”
“恃強凌弱本就不對,順心而為罷了!比A纓答。
對著他沒挪開的視線,華纓默了默,反問:“若那些營妓是獅子,老虎,衛兵們可還敢欺凌?”
“他們是罪臣家眷!
“罪行該由律法定,若當真罪惡滔天,合該斬首,憑何讓她們遭受畜生凌辱?”
廂房靜了片刻。
小諸葛忽的后退半步,朝她拱手,“受教了。”
門外,趙徵手臂上搭著一件白狐披風,默然的站了片刻,抬腳進來。
廂房中的二人聞聲回首。
小諸葛問:“殿下還沒走?”
華纓瞧著他手上的披風,腦子遲鈍的想:有些眼熟。
“我送徐大小姐回府!壁w徵道。
小諸葛目光在二人身上停了一瞬,笑道:“那末將先行告辭了。”
風吹過檐角風鈴,一陣叮鈴鐺的清脆。
華纓步伐穩當的過來,指著那白狐披風,控訴道:“這是我的!”
趙徵順著她的目光垂眸,片刻,抬手遞給她,“自己穿好!
入夜的街市熱鬧。
夜游的百姓只見那請貴公子身側跟著只……無面小鬼,挪著小碎步噠噠噠。
第47章 打劫。
“爹爹開門~我鬼混回來啦!”
厚重的漆紅門被啪啪啪拍了兩下,那白乎乎的一團緊貼在門上。
坊巷寂靜幾瞬,站在門前幾步之遠靜觀的人,眼睫輕動,上前叩門。
聲音響在耳側,華纓將暖乎乎的披風敞開一條縫,迷蒙的眼珠子瞪著那叩門的人,兇巴巴道:“這是我家!”
趙徵是當真信她醉了,長了一截的白狐披風被她勒緊了結纓系帶,直挺挺的戴在腦袋上,整個人都包裹進了那披風里,若是迎面遠遠瞧見,怕不是以為那是索命的白無常了。
此時這小鬼瞪著他,好似他要搶著她進門。
趙徵無語一瞬,朝后退了半步,示意她親力親為就是。
華纓這才滿意,哼著蜀南的小調兒,吳儂軟語的喊爹爹開門。
大抵是……當作了從前在外時的快活日子了吧。
趙徵想。
片刻,徐家的閽者才聞聲來開門。
“大小姐回來了!
“嗯吶~”華纓兩只小手抓著披風,只有巴掌大的臉露在外面,乖巧點頭。
閽者目光往后,便看見了石階上站著的趙徵,“殿下……”
“不必多禮,”趙徵說,“我送徐大小姐回來,時辰不早,便不叨擾了,告辭。”
“殿下慢走!
趙徵不疾不徐的邁下石階,在那門關上之際,忽而回首。
閽者察覺到他的視線,關門的動作一頓,神色不解,“殿下可還有事?”
趙徵默了一瞬,沉聲道:“無事!
門內,那道月白的身影已經飄蕩著跑遠了,嘀嘀咕咕的軟聲含糊不清,漸漸也聽不見了。
閽者還保持著兩手關門的動作,目光沒有挪開的看著他。
趙徵收回視線,抬腳往巷子外走。
月色灑灑,寒風吹過,掀起了衣袍一角,濃如墨的發絲在平直的肩背后張牙舞爪,一雙耳朵凍得通紅。
華纓做了個美夢,夢中花妖帶著她跋山涉水的去鋤奸懲惡,她走累了,就爬到了花妖背上,他們御劍而行,日行千里,還有軟乎乎的白狐抱,畫面陡然一轉,那花妖鉆進了她的懷里,舔她臉!
世風日下。。!
臉上濕漉漉的感覺委實太過真切,華纓當即就醒了!
——對上了一雙琥珀藍的眼睛。
時辰且早,漏更都沒漏完。
院中陰風陣陣,屋子里卻燒著地龍暖乎乎的,半分不染寒意。
一人一獅對視片刻。
小白獅用腦袋拱她,歡喜得蹬腿兒。
華纓木著臉將他的腦袋推開,翻了個身朝著里面,嘀咕道:“今日不練刀,我想睡個懶覺!
說罷,腦袋一縮。
欸?
不是她的錦被。
就著外間昏暗的燭火,華纓勉強辨認出,這是件白狐披風,很寬敞,能將她整個人包裹容納。
“爹爹還有這樣的好東西呢……”
華纓嘀咕一句,縮著腦袋滿臉虔誠的想要將那夢續上。
舔了臉,該舔嘴巴了叭!
她還是頭回做這樣香艷的美夢呢。
誒呀,羞煞人啦~
回籠覺睡到了日上三竿,夢里的花妖不知怎的長了趙徵的臉,當真是臟了她的美夢!
這便罷了!
趙徵竟是對著她念咒,要她速速現身!
當真是倒反天罡!
華纓頗為怨念的醒來,熙和的日光透過薄薄的窗紙照進來,將屋中陳設照得清晰,外面院子有人低聲說話。
她目光在屋里巡視一圈,也沒看見那小白獅,五更時被她扒拉走,也不知去哪玩兒了。
華纓翻身坐起,踩著鞋披了衣裳,去將那軟榻旁的窗欞推開些,目光落去,還未張口,頓時傻眼。
只見院中擺著一案桌,上面不知供奉著什么神圣,香火裊裊,一碗雞血,一碗灰燼,還有一碗小米。
穿著道袍的道士手握拂塵,嘴皮子不知念什么,身姿飄逸的閉著眼,捏著決,圍著案桌繞圈兒,煞有介事。
要緊的事!
徐九渙一臉認真的看著那道士施法!
華纓:……
完蛋!
她爹爹竟也信神佛了!!!
建道觀要多少銀子?
祖父會不會將他們趕出家門!
徐九渙余光瞥見她,立馬招手喊——
“閨女!”
“來來來!”
“拜一拜,驅災辟邪!”
還要拖著閨女下水。
華纓面無表情的啪嗒一聲將窗欞闔上了。
華纓不信鬼神,若這世間當真有鬼有神,又怎會對那‘竹杖芒鞋破壁崖’的疾苦視若無睹?
丫鬟進來伺候梳洗,外間擺飯。
她起得晚,徐九渙已經吃過了,桌上幾碟小菜,還有她喜歡的紅棗粥,熬得軟糯香甜。
沒多久,外面的道士被客客氣氣的送了出去,綠稚進來,與兩個小丫鬟和她說起了院子里半夜有小鬼哼曲兒的事。
“我們睡在后面的罩房,夜里的動靜不知,但主子說是有。”
“主子昨兒讓奴婢去跟二夫人要銀子,便請了這道士來,聽說這道士遠近聞名,許多貴人都請他去驅過邪!
咬著根蘿卜絲兒、疑似她們口中唱曲兒的小鬼·華纓:“……啊,這么多人家家中都鬧鬼?”
那總不能都是她叭!
小丫鬟抿唇笑得含蓄,“咱們也是聽聞,沒見過……”
徐九渙花了十兩銀子,花得通體舒暢,將人送走,他折返歸來,搶了閨女碟子里最后一塊蘿卜糕,“今兒不出門?”
這會兒都日上三竿了。
華纓有些氣虛,也不與他計較那一塊蘿卜糕,忍氣吞聲的埋頭吃粥,聞言,吶吶道:“今日陪爹爹玩兒。”
徐九渙頓時瞇起了眼,“你干什么壞事了?休要讓我背鍋!”
華纓抬起眼睛,神色單純道:“瞧,爹爹多疑了吧。”
徐九渙:“呵!
他白眼一翻,瞥見了旁邊木架子上撐起的白狐披風,頓時‘喲’了聲,“哪兒來的這好東西?”
華纓兩頰鼓鼓,囫圇吞著紅棗粥,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與爹爹視線對上時,神色比他還空,“不是……爹爹給我的?”
徐九渙:“想得美!”
華纓小時候確實有一件白狐裘,便是爹爹給她的,內里織花緞錦,很是漂亮暖和,只后來,她長大了些,那白狐裘穿著小了,這才自此壓了箱底。
她想了想,電光火石間好似回想起了些什么。
可是、可是!
她就是要,趙徵當真給她啊?
華纓又吃一口粥,咽下才禿嚕道:“趙徵的!
“昨日酒宴,他不知怎的也去了。”她又說。
“所以,你打劫了他?”徐九渙問。
華纓險些被粥嗆到!
正想說話,想起自己的那句控訴,炸毛的氣勢又在瞬間偃旗息鼓了,仰起腦袋看著爹爹,苦惱道:“他也太好打劫啦。”
徐九渙:……
用過飯,華纓便將那白狐披風用油紙包好,讓人代勞,將其完璧歸趙。
她今日確實沒有出門的打算,該說的話說了,該請的酒也請了,便是沒有昨日那遭,她明日上元宮宴時,也是要與昌隆帝說這事的。
只是……
“啟稟父皇,今日上元宮宴,兒臣想與父皇求一道赦令!
歌舞絲竹,趙徵忽的起身,跪于大殿,凜聲道。
彼時,華纓不自在的用筷著夾著面前盤盞里的水晶膾小口的吃,餓啊……
她今日穿得很漂亮,葡萄紫的羅裙,襯月白底色,靛藍刺繡的抹胸,手臂間搭著一條煙羅紫的披帛,斯文秀氣。
出門前,綠稚姐姐替她綰了個時下汴京流行的小發包,只余些頭發披散在纖細薄背上,蹁躚的蝴蝶發簪振翅,額角一點劉海,眉心染花鈿,既有未出閣的姑娘的活潑,又有將及笄的姑娘的文靜。
在聽見趙徵說,要將營中的營妓特赦時,華纓羅裙下同色的繡鞋輕輕跺了跺,捏緊了手中的筷著。
趙徵不講武德!
竟是搶她的話!
先前之事,好像全然為他做了嫁衣似的。
殿中推杯換盞的熱鬧頓歇,所有的目光皆落去了趙徵身上。
昌隆帝與平嘉皇后高坐,他面上含笑,神色敦厚寬容,問:“太子想求什么赦令?”
“兒臣想求父皇,將軍營被趕出來的營妓放還,準許她們婚嫁生存自由。”趙徵道。
昌隆帝眸底神色微頓,不動聲色的朝身側伺候的近侍太監掃了眼。
太監眉峰動了下,與他輕輕搖了搖頭。
自那日傍晚稟過太子行蹤,昌隆帝便吩咐不必再管,他這幾日事忙,自是沒閑暇去找那人來問。
“趕出來的營妓?”昌隆帝神色不解道。
那廂,鎮國公起身,立于殿中,拱手稟道:“回稟官家,臣無治軍之方,如今三營戰力不如先祖之時,臣自慚愧,決心替官家練兵,早日收復失地,將士們吃著軍餉,食君之俸祿,必當分君之憂,不該耽于女色,不務正業,臣做主,將那些營妓攆去了。”
蘇余興任指揮使,除調兵譴將,封授官員之事外,營中大小事,他皆可做主。
如今只是將些身負罪孽的營妓攆了出去罷了,職權之內,并不算錯。
可此事昌隆帝一無所知,他們竟是私底下動了手。
他沉出口氣,半晌沒說話。
華纓的目光越過大半個金碧輝煌的殿堂,看向了對面武將席位,與小諸葛和黑將軍對了眼,心里忽的通透了些。
眸光收回,她看向殿中那道挺拔的身姿。
蘇余興與趙徵的親舅舅,他們二人行事,有這層甥舅關系在,如何也牽扯不到營私結黨,可與那幾位將軍不同,若今日是他們站出來,趙徵且不說能否成事,自己也會纏在繭蛹中脫不開身。
“你的意思,是要將營妓廢了?”昌隆帝沉聲問。
他語氣無甚變化,卻是沒來由的讓人心口一沉,殿中的歌舞撤了下去,愈發顯得寂靜無聲,好似石頭壓在心口,讓人喘不上氣來。
華纓手不覺攥緊了,目光灼灼的看著那矚目處。
第48章 五吊梨湯。
蘇余興稟的是,將西郊三營的營妓攆出去的事,趙徵求的是,給那些被攆的營妓赦令,二人誰都未言,要將營妓廢除的事。
昌隆帝這話,分明是指摘蘇余興擅自更改律法,僭越犯上。
那便只能是,他早知趙徵籌謀廢除營妓之事。
他想動的不只是蘇余興,還有趙徵這個太子。
話是對著蘇余興問的,華纓卻是后背登時泛起冷汗,只覺心口發寒。
祖父曾說,昌隆帝算計人心,傷了父子情份,那時華纓亦覺得惋惜,可這會兒瞧來,方才驚覺,皇家又能有幾分父子情?
昌隆帝從未因自己所為而悔憾過分毫。
殿中靜得針落可聞,平嘉皇后心口猛墜了下,張唇正欲求情。
“若是為了社稷安穩,廢了營妓也未嘗不可!
趙徵神情清冷道。
他這話,在昌隆帝預想之中。
那日知曉他起了廢營妓的心思,昌隆帝便等他在朝堂提出,只是不想,今日蘇余興這個指揮使竟也與他同出。
昌隆帝目光落去那眾武將席位,氣沉丹田道:“太子之言,諸位將軍如何看?”
今日宮宴,本該是君臣同慶,吃宴看歌舞,等宴散時去觀煙火,便能相繼出宮回府睡覺了。
可太子陡然求赦令,將這熱鬧氣氛趕得絲毫不剩,再聽昌隆帝這句平靜的問話,只覺毛骨悚然。
“末將以為,營妓供軍中將士紓解,是官家體恤。”
“正是!都是一群血氣方剛的兒郎,成日里操練,有幾個營妓也無可厚非!”
“鎮國公自個兒美人在懷,總不能不讓將士們碰女人吧!”
……
前兒吃酒的幾位將軍,相繼出言。
說話粗俗混賬,在場的貴婦女眷們不禁掩耳。
昌隆帝吊起的心稍安,臉色也好看了些,正欲側首去問另一邊的文臣。
“官家在上,今日容稟!币坏里S颯姑娘聲忽的響起。
眾人聞聲循去,便見一道葡萄紫的身影步入殿中,羅裙漣漪,她伏首跪拜,遂抬眼,目光之清泠,靜望著坐高堂的人。
“華纓頑劣,幾日前于東營見著三位衛兵欲對一位營妓行茍且之事,時乃晌午,操練將歇,諸位將軍所言,將士以營妓發泄無傷大雅,可這般無視軍規,行徑猖狂,也是男子氣概不成?”
此言一出,殿中女眷皆神色一變,再瞧她時,眉眼間多了些復雜。
華纓對那些目光視若無睹,行穢者尚且不覺羞恥,昂首挺胸,沒有要受害者挖眼洗污的道理。
她扭頭看向方才理直氣壯回話的人,字字鏗鏘:“昔日孫武斬嬪妃,孔明揮淚斬馬驥,諸位可知何意?孫臏與吳起合攻趙國之時,將妻子的衣物都燒了,以軍事為要,旁事皆擱置。先人尚且如此,我輩卻是不及,幾個營妓當真如此緊要,那些將士便離不得女子的羅裙?”
這話好似罵在了人臉上,殿中男人們臉上神色都訕訕。
“徐大小姐這話過了些,我朝將士再是不濟,也是護衛邊地的鐵骨漢子,怎可受你如此侮辱!”有人不滿道。
“這便惱了?”華纓目光清明,神色卻是極淡,額間花鈿艷色,也沒將她眉眼間的冷厲融去半分,“壞了軍紀事小,但若失了斗志,那雙手握不住刀,提不起槍,只會解女子玉帶便事大了。”
“你!豎子猖狂如斯!”
相比他的力竭聲嘶,華纓聲音平穩而清亮,響徹殿中,“將軍如今生白發,若是有朝一日,官家神諭,收復五州,將軍可有推崇的后輩,信他能成先者力有不逮的夙愿?”
燕云五州,那是多少將士的隱痛。
殿中漸起嘈雜聲,有人拍案而起,毛遂自薦,當的是一副不受屈辱的鐵骨。
接二連三,竟是站起了五六人。
華纓對上那幾道憤憤不平的目光,她的神色始終平靜,而后,她看向了那位老將,問:“將軍可敢用他們?”
等了片刻,那老將臉上肌肉抽動,在幾聲‘將軍’的催促下,始終一言不發。
華纓也沒逼迫,目光收回,望向昌隆帝。
“圣祖三年,為著民之安康,廢了奴隸制,苛捐雜稅減兩成,百姓耕田織布,經濟日漸繁榮,如此,戰五年,穩定邊關。乾德三年,為著經濟發展,圣祖取消了宵禁,汴京城熱鬧通宵達旦,經久不消,民生裕豐,戰亂帶來的疾苦漸消!
“太祖七年,為求海晏河清,改制諫官,讓臣子敢于直言,保其上諫之權,自此有‘得寇凖,猶文皇之得魏徵也’的贊譽,開創我朝之盛景。先帝之時,幾回征戰燕云五州,收復失地,雖不得,但我朝今日之百姓猶記,燕云五州是我朝之失地,我朝將士錚錚鐵骨,來日未嘗不可取。”
“官家高坐明堂,心懷天下百姓,創明澤盛世,麾下數十萬將士,也該當以先人未盡之事為己任,西郊三營乃是先帝為收復五州所設,五州一日未收復,便一日不敢忘懷,一日難安寢。官家體恤他們為我朝江山浴血奮戰,可為人臣子,唯官家馬首是瞻乃是本分,鎮守江山亦是。鎮國公攆走營妓,大抵也是瞧見了如今西郊三營十萬大軍的頹靡不振,用心良苦,太子殿下說廢營妓未嘗不可,順時而為,順勢而為,將軍不敢點新將,官家可會以這幾位小將封將掛帥收復五州?”
昌隆帝沒說話,一雙渾濁松弛的眼睛,緊緊的盯著那雙黝黑透亮的,少年不負山河,身有抱負。
皇后以為徐太傅將孫女養在鄉野,沒有規矩,不識禮數,還生了退親另娶太子妃的打算。
可他看來,這滿殿之上的貴女,無一人及她。
當年權宜之計,他與父皇求了這樁婚約,倒是不成想,給太子求了個好太子妃。
西郊三營收復五州的十萬將士,不只是先帝的心病,也是他的。
先帝雷霆手段,亦足智多謀,他自認不及,來日史書之上不知可有他半分的功績。可若是他在位時,能將五州收復,來日黃泉之下面對列祖列宗,也不至慚愧無光。
昌隆帝沉默的越久,那幾個小將面上便越是火辣辣的疼。
他們都是祖上蒙蔭,被寵慣著長大的勛貴子弟,自信有,傲氣自也不少。被華纓那話嘲在臉上,都拍案而起不能忍,而昌隆帝不言語,便是認同了他們之輩懦弱無能,無堪用之才。
“徐大小姐一個姑娘家,不好摻和政事吧。”文臣里忽的有人道。
華纓側首瞧去,那是個蓄山羊胡須的精瘦男人,身量不高,年四十左右,出彩的當屬那雙炯炯的眼。
“今日上元宮宴,我隨祖父來長見識,賀官家與娘娘上元節安康,大人若要將此事說做朝事,在場之人不止我一個女眷,不過是我心有所感,難得面見圣顏,斗膽與官家說這些話罷了,大人怎給我一頂參政的帽子戴?再者,百姓亦有直達圣聽之權,我亦是百姓,為何不能言?”
“徐大小姐今日當真是風頭無兩,引經據典的唇槍舌戰,想來太傅平日里沒少費心教導!蹦侨搜劬σ黄,看向徐鑒實道。
徐鑒實微側首,拱手道:“過譽了。”
“……”
山羊胡臉上閃過些憋屈。
華纓臉上神色未變,四平八穩,“大人夸我就夸我,尋門問祖做甚?”
她說著,余光瞥見趙徵朝她微微搖首,不情不愿的將嘴邊的話又咽下,腦袋扭回來,與昌隆帝頓叩首。
“先祖之功在社稷,福祉千秋。官家功在今日,福澤萬世。華纓一介女兒身,位卑勿敢忘憂國,今日斗膽,面見圣顏,直抒胸臆,字字涕零,失言之處,伏望官家勿怪!
殿中萬籟俱寂,唯此振聾發聵般的戛玉敲冰般的聲音響徹。
半晌,昌隆帝長舒口氣,目光看向文臣之首的徐鑒實,笑嘆道:“太傅這孫女,當得舌戰群儒之大才!
“失儀失禮,惟謝官家寬宥!毙扈b實俯首道。
昌隆帝目光轉回,看向華纓,問:“依你之言,當廢營妓?”
“華纓伏愿官家肅清沉疴積弊,收復五州,揚我國威!比A纓振振道。
“若想達此愿,只廢營妓便可?”昌隆帝沉吟半晌,又問。
“百姓常以五吊梨湯治咳疾,可這法子也不是對誰都有用,還是要瞧過大夫,對癥下藥才是!比A纓眸子黢黑透亮,滿目認真道。
昌隆帝評價這話:“不如方才的慷慨激昂。”
“感念官家寬宥,華纓不敢妄議朝政,世間萬法解萬難,官家懂!
昌隆帝被她這濃濃信任感的馬屁拍得輕笑了聲,抬手解下腰間的一枚玉牌,示意身側伺候的太監去交給她。
“直達圣聽,日后有諫,便可憑此物讓宮人帶你進來!
華纓:?
“……是!
“廢除營妓之事,明日早朝仔細商議,”昌隆帝道,“今日佳節,該賞煙火了吧?”
太監連忙福身應是,退出去吩咐了。
眾官眷起身,有序的隨著帝后出了大殿。
漢白玉階,雕刻著祥瑞禽獸的石欄,站滿了華服朝服的貴人們。
華纓不愿被擠,往大殿角落挪,半邊身子都被漆紅的宮柱擋著,她揉揉膝蓋,站得不甚端正,身子卸力的靠著那漆紅柱,腦袋仰起,望著煙火綻放的夜幕,余光忽的瞥見一道人影朝她這邊走來,安靜的,沒驚動一人。
華纓眼珠子轉回來,假裝沒看見他,煙火啪的炸開,靡麗的顏色照亮她的臉,倒映在眼底。
趙徵沒有走得很近,二人之間隔著半邊身的空,他也沒說話,靜默的觀賞煙火。
華纓忍了會兒,還是沒憋住,扭頭看他,低聲道:“你方才為何不讓我說官妓之事?”
“急不得,循序漸進。”趙徵目不斜視道。
符合他一貫的行事作風,華纓腹語道。
“那你為何搶我之先說營妓之事?”她又問。
這回,趙徵舍得轉頭看她了。
頜骨鋒利,半側臉藏匿于黑暗,半側被照得瑰麗,那雙眼睛里卻是幽靜的,沉默的。
華纓忽的想起了昨日做的回籠夢,那雙狐貍眼尾泛著紅,也是這般看著她,可底下那張素常緘默的唇,卻是親著她,有些涼,但很軟。
她忽的有些臉熱,心想:都怪那個夢。
華纓強裝鎮定的僵著脖子轉回了腦袋,面朝那火樹銀花和滿天絢爛。
“怕太傅斥責你。”
聲音在耳邊響起,不高,可華纓心口卻是生出幾分難言的滋味來。
她眼珠子骨碌碌的轉,又扭頭,揚著下巴驕傲道:“沒聽見嗎?祖父是在夸我。”
趙徵沒說話,只目光還在她臉上,平靜……溫和?
“祖父說我失儀失禮,是因我御前直言,與閨閣女兒家讀的訓誡之讀物不符,可他未說我失言,便是夸我今日說的很好!比A纓忍不住小小的孔雀開屏了下。
“。”
過了片刻,趙徵道:“方才多謝你替我說話!
他說的是她捎帶腳的那句?
華纓沒問,想起什么,道:“有事相求,將人哄著些又不會掉塊肉,你直言可不討喜。”
說完,對上他沉靜的目光,華纓又嫌棄自己多嘴,趴在漆紅柱上嘀咕,“罷了,與你說這做甚!
趙徵是太子,縱然是有事相求,也是旁人求他。
“所以你拍人馬屁爐火純青?”
這道低涼的聲音未落,華纓的眼睛瞬間瞪圓了!
就說吧!
這人就是不討喜。!
她憋了憋,反唇相譏,“我也沒拍你,你前夜將白狐披風給我做甚?”
第49章 梅花。
蘇扶楹望著那不遠處的二人,心里竟是出奇的平靜。
趙徵性子其實是有些孤傲的,幼時不顯,年紀見長時,那些隔閡便漸漸的顯露了。兄弟姐妹中,唯有一母同胞的趙商絮與他親近些。
說起來,他們二人這點倒是頗為相似。
正是知他性情如此,從前蘇扶楹在他面前獻殷勤時,雖覺上趕著不好,但也從不覺難堪。
可便是這樣一人,方才主動朝華纓走去,二人不知說了什么,姑娘明艷的臉上神色生動,趙徵半張側臉朝著這邊,隱約瞧見那眼角眉梢的冷意消融。
“那處怎么了?”手帕交察覺她的視線,疑惑問著便要瞧去。
“無事,煙花有些迷眼睛罷了。”蘇扶楹語氣淡淡的說,身子側了側,擋住了她的視線。
漆柱后,華纓說完那話,像只斗毛的孔雀,昂首挺胸的看著他。
一臉的‘你說呀說呀’的挑釁神色。
趙徵默了片刻,無語不覺帶了些無奈道:“狐貍毛都禿了。”
那結纓系帶勒得太緊,一圈狐貍毛壓得禿了,宮人梳著打理,也不見好,小心翼翼的稟來,他彼時在讀書,怔了片刻,只讓他們收起放好。
華纓聽得這話,想起那夜長街之上她撒酒瘋往人家腦袋上爬,眼珠子心虛的轉了轉,頗覺理虧,小聲問:“我啃的?”
趙徵眼皮一跳:……
片刻,道:“你也沒到茹毛飲血的份兒上。”
華纓罕見的沉默了。
她竟是一時間聽不出這話是否是好話。
煙火照亮了半邊天際,他們站著的這處僻靜些,但也能聽見那邊簇擁觀煙火的低聲細語。
幾聲窸窣,華纓還未抬眼,卻見一只骨節分明的手遞來面前,手指修長,食指指根處有一顆小痣,顏色不深,尚不如他今日穿著的衣裳色重,可卻襯得那手指冷白,似雪。
細長寬闊的掌中躺著個福包,瞧著不像是宮中制樣,紅底錦緞繡福字,很是尋常。
“給我的?”
華纓盯著那顆小痣片刻,抬眼明知故問。
“新歲福禮,安康順遂!壁w徵說。
亮起的煙火照在臉上,依舊是那副波瀾不驚的神色。
華纓手指忽的有些癢,蹭了蹭廊柱,臉上神情頗為認真的給他出主意:“殿下怎么不等五月端午再送我?”
“端午佩戴蘭草。”趙徵說。
無趣。
華纓腹語道。
她伸手將那福包接過,指尖不經意的擦過他的掌心,溫熱,干燥的。
手指勾著那福包帶子晃了晃,華纓說:“今日出門我沒帶福包!
趙徵收回手,納入寬袖中,手指微蜷的握在掌心,淡聲道了句‘無妨’。
本也不是為著與她交換。
“怎好占殿下便宜,”華纓說著,將小福包掛在腰間衣帶上,似是尋一件體面些的回禮,片刻,不知摸到了什么,仰起腦袋笑道:“殿下既是無所求,我便贈殿下一朵花吧!”
趙徵眉峰輕動了下,手腕忽的被握住了,緊接著,面前光亮被遮擋,冷香撲面而來,在滿是煙火的硝煙味中,他嗅到了梅香。
身子貼近不過一瞬,那道借他的力踮腳攀夠的身影如山間麋鹿似的又退開,笑瞇瞇的望著他的……腦袋,模樣最是滿意不過了。
發絲方才有瞬間的拉扯,不消想都知她做了什么,趙徵抬手想要碰一下。
“欸——”華纓慌忙將那只手截住,模樣正經道:“好看呢。”
趙徵看著她不說話。
二人的距離不知何時近了,他眼眸微垂,清晰的瞧見那雙靈動桃花眼中努力壓著的笑。
此處無宮燈好高懸,倒是看不清她眼中的他是何模樣。
“梅花孤傲,與殿下相襯的緊,我無福包回贈殿下,便以此簪花,祝愿殿下新歲吉樂,福壽延綿。”華纓說。
趙徵還未生出些什么心思來,便被最后那句惹得眼皮跳了下,他薄唇微抿,片刻,還是沒忍住,無語道:“……我尚未及冠!
哪用得上福壽延綿的賀詞?
華纓方才那是起了壞心思,想要逗他一逗,聞言,一本正經道:“忘啦忘啦,瞧著殿下這肅正模樣,我以為看見二叔了呢!
趙徵:……
他今年十八!
將人氣罷,華纓拍拍屁股跟著祖父出宮啦~
路上皆是車馬碾過的動靜,行至巷子時,遇見了駕馬回來的徐九渙。
“爹爹!”
華纓喊了聲,手里便被遞來一根糖葫蘆,她扭頭要給祖父,便聽爹爹悠哉欠揍道:“別給他,仔細崩了牙!
徐鑒實沒好氣的瞪一眼那討嫌的,“大晚上的又去哪兒閑逛了?”
“會仙樓吃酒!毙炀艤o道。
說著,他將韁繩遞給上前來的下人,祖孫仨一道進門。
今夜宮宴,徐士欽一家四口也沒去,左右老頭兒不在家,他們便在會仙樓用的飯,徐九渙手里拎著的食盒里還有兩碗桂花釀圓子,一道香酥鴨。
華纓嗅著香味兒,歡喜的咬著糖葫蘆跟著爹爹跑,一邊吐苦水:“那宮宴的菜好少哦,我都沒吃飽……”
徐鑒實走在后面,步伐穩重,心想,若是沒有營妓之事提起,便該上釀圓子了,大抵是昌隆帝聽著他們爭辯,將這寓意團圓的給忘了。
他倒是不覺餓,但是隨著前面那父子二人行去堂院,還是跟著進去了。
官帽摘掉放好,手邊便被放了一碗熱騰騰的釀圓子來,徐鑒實手一頓,掃了眼那孝敬他的長子,還是沒拂他面子,握著湯匙吃了。
一碗熱食下肚,華纓又扯了鴨腿啃,“阿敏他們呢?”她扭頭問爹爹。
徐九渙在煮花茶,滿室的花香,聞言頭也不抬道:“時辰早,去相國寺逛去了!
“你怎沒去?”徐鑒實用帕子擦了擦嘴問。
“我同去了,誰買這吃食回來孝敬你?”徐九渙抬起腦袋說。
徐鑒實哼了聲,不置可否。
華纓啃著香噴噴的鴨腿,圓溜溜的眼睛轉來轉去的瞧熱鬧,又不禁嘿嘿笑。
“笑啥?”徐九渙腦袋一扭,眼尖的瞅見了她腰間的艷色,下巴一抬,又問:“那是啥?”
華纓順著他的目光瞧去,茫然問:“福包啊。”
怎的還不認識了呢?
徐九渙翻了記白眼,“誰送你的?”
他又不瞎,自是知道那是福包,但瞧著像是在相國寺求的過香祈福福包。
按理說,年前時,該去相國寺拜拜,求個祈福的福包佩戴,只他們家幾人都不信神佛,便省了這事。
華纓眼珠子一滾,對著兩道看著她的目光,實話實說:“太子。”
“呵,”徐九渙一聽這名兒,皮笑肉不笑道:“你們還走得挺近的?”
華纓咬著鴨腿兒想了想,又搖頭,“算不上,只幾回碰見罷了。”
三人又說起今日宴上的事,徐九渙沒去浪蕩,這個時辰回來便是想問這事。
徐鑒實吃了長子孝敬的茶,將宴上的事寥寥幾句與之說了。
華纓坐在旁邊啃肉,目光愣愣的盯著那炭盆。
除夕,東營,前日酒宴,還有今日宮宴……
是沒幾次呀。
她心虛什么?
“……東營如今是個什么境遇,官家心里也清楚,若說整頓,差個由頭,營妓之事說大也大,說小也小,權看是如何瞧,至少,官家是不在乎的,端看底下臣子就是了。”徐鑒實道。
“可泱泱今夜有句話,問他可有堪用的將帥,這話頗重,養著一群皇糧蟲便罷了,可倘若無將帥之才征戰,他心里也慌,這事大抵是能成。”
華纓嗦了嗦手指,低聲說:“可我瞧著,官家今夜像是對太子和鎮國公不滿,像是要……”
“太子入朝堂,不足一年,官場之上最忌諱結黨營私,更何況那人是太子,”徐鑒實望著孫女,諄諄教導,“這便是我要與你說的,今夜用蘇余興,不好!
華纓神色不覺,“可汴京中,東西二營以及禁衛軍,獨西郊三營潰破,以西營入手不是情理之中?那鎮國公時西營指揮使,他動手也合理!
徐鑒實:“外戚。”
簡單二字,華纓心口怔了下。
追溯前朝,外戚之勢力龐大,與宦官擅權之例不在少數,皇權崩塌,超綱動蕩,甚有一國之覆滅。
她想著趙徵與鎮國公有甥舅關系在,便是官家疑心他們結黨營私也好過與旁的官員,但卻忘了這史實。
“那……官家可會動他們?”華纓蹙眉問,眸中不覺憂心忡忡。
徐鑒實輕搖首,“他如今更想收復五州,名垂青史!
昌隆帝確實如此想。
他正值壯年,身上早沒了年輕時的野心勃勃,如今多想著穩定朝堂,權勢收攏?山褚剐烊A纓那番話,莫說是武將血液翻涌,便是他心口亦如鼓擂,久難平靜。
那種野心,可說是壯志酬籌。
少年人當真一腔孤勇,無所畏懼。
昌隆帝已經許久不曾感受這種暢然了。
夜風透過門縫進來,將案桌上供奉的長明燈吹得火光搖曳。
昌隆帝看著祖宗牌位,良久,起身打開殿門出去了。
外面候著的太監忙將手中的氅衣替他披上,問:“陛下,今夜可要去皇后娘娘宮中?”
月中兩日,按著規矩,都是要宿在皇后處。
可自上回平嘉皇后被鎖了宮門后,待昌隆帝便淡淡的,時日一久,昌隆帝便不大去福寧宮了,便是月中這兩日,也無顧忌的宿在嬪妃宮里。
昌隆帝搖搖頭,迎著寒風出了鴻慶宮,“回塵光殿!
走了片刻,他長嘆了聲,道:“太子比我好福氣啊!
管事太監心想:也不盡然。
徐家大小姐那般聰慧才智,日后成婚,太子定當防備的緊,不會讓她手沾朝政權勢。
第50章 想揍人。
之后幾日,華纓當真在府中修身養性,只每晚與祖父用飯時,會問兩句那事如何了。
“哪有這么快,少則二月初,多則得到三月!毙扈b實喝了口湯,笑道。
一項律法廢除,難免牽涉多。
如今只是西郊三營,那邊東營的又鬧了起來,還有禁衛軍。
只這些煩心事在朝堂,徐鑒實便沒多言,在他看來,官家動了心思,底下的朝臣今日即便爭辯聲討,這營妓也終會廢除。
過了年,小白獅年糕胖了一圈兒,華纓每日晨起都要帶他遛遛,省得抱不動了。
那廂書房里,華敏和華宋姐弟倆被督促背書,誦聲郎朗。
枝頭冒出新綠時,姚寶湘姐妹仨跑來,說是姚寶蕙有了身孕,喊華纓姐妹倆去寧府同賀喜。
華纓吃驚,“惠表姐成親剛半年,都有身孕啦?!”
姚寶湘將她張開的嘴巴捏著合上,端著長姐的持重沉穩姿態,“成親半年,也該有身孕啦,”說了一句便暴露本性,一屁股坐在旁邊與她咬耳朵說悄悄話,“你都不知,年里那回大姐姐回來,大伯母都悄悄使喚人找了醫科圣手來替大姐姐看了看,還開了方子調理……”
“這么急?”華纓張了張嘴說。
“尋常小媳婦兒過門半年,若是還沒好信兒,婆家苛責不說,那街坊鄰里的也會說閑話,那要是兩三年沒有子嗣,男子將人休了,還會得一句‘深明大義’的夸贊,而女方這邊卻是顏面掃地,這要如何說理!币毾嫫沧斓。
華纓咽了咽口水。
徐家沒人說這些,而她在外與爹爹流浪時,左鄰右舍的皆是尋常百姓,少有休妻之事的閑話,這會兒聽著姚寶湘說,不免有些吃驚。
子息雖是緊要,可如何與生者相提并論?
二人也沒耽擱太久,
綠稚替華纓重梳了頭,又換了身見客的衣裳,表姐妹便出門了。
華敏比她動作快些,已然跟兩個小表姐在馬車上坐著了。
姚寶蕙嫁的寧家,從前是士族人家,祖上多功德,幾經更迭,如今鮮聞其名,但在汴京城中也是清流,與武定伯府算是門第相當。
姚寶蕙嫁的乃是寧家嫡長孫,寧元雪,去歲入仕,從五品舍人。
馬車晃晃悠悠的走了足有小半個時辰,才算是到了寧家所在的街巷。
許是知道她們要來,門前姚寶蕙的陪嫁丫鬟在等。
馬車甫一停穩,她上前來打簾,笑著請安。
一行幾人熱熱鬧鬧的進了府,丫鬟將她們徑直帶去了姚寶蕙的院子。
“不去給老夫人請安嗎?”姚寶湘茫然問。
“少夫人吩咐說,老夫人房里有人在,咱們遲些再去。”丫鬟低聲回。
九曲回廊,景致幽靜也雅致。
院子門前有小片的翠竹,多寶窗鑲嵌著幾顆琉璃石,給這院子增添幾分異彩。
姚寶蕙這處也有人,是莊子上的管事,她稍示意道:“且坐會兒!
幾人點頭,乖乖于旁側的軟榻坐下。
丫鬟進進出出幾趟,奉了茶水點心來,笑著說:“這是少夫人一早便吩咐人準備的,幾位小姐嘗嘗!
華敏捏起一個點心咬了口,頓時眉眼一亮,問:“這里面的是奶酥?”
丫鬟笑著點頭。
一刻鐘后,那管事的被送出去,丫鬟將門闔上了。
姚寶蕙走過來,道:“還有,等你們回家時帶著些!
“大姐姐真好!”華敏嘴甜道。
姚寶湘蹬了繡鞋,盤腿坐在榻上,剝了顆橘子吃,不滿道:“那莊子的生意都在幾個夫人手里,做甚勞你操心?”
姚寶蕙在她旁邊坐下,道:“誰家沒筆糊涂賬,索性也累不得什么事!
寧家是清流,但也有許多生意,幾房都住在一個宅院里,爭氣使性兒的事少不了,姚寶蕙不愿多說這糟心的,話頭一轉,問起了她:“你跟段晁如何了?”
華纓耳朵嗖的豎了起來。
華纓也想知道呢!
這話轉得太快,姚寶湘措手不及,又被幾個姐妹們盯著瞧,陡然紅了臉。
“還能如何?就那樣兒唄!
她搓了搓手指上沾到的橘子汁水,撇嘴道:“段晁自己跟舅舅舅母說了實情,桑嬈過了明路,舅母給她安排在了城中一處宅子里,有人伺候,說起就說是她遠房家的侄女兒。”
姚寶湘沒說桑嬈不愿說出她腹中孩子的爹是誰的事,左右與她無甚干系。
說完,她略一停頓,又道:“上元節那日,他還當著祖宗牌位發誓,說是此生不會納妾。”
“那這茬兒算是揭過了?”姚寶蕙將她捏著的橘子皮拿走,放在了矮案上問。
姚寶湘圓溜溜的大眼睛在一圈兒掃過,單手托腮,忽的嘆了聲氣,“可是……我有些不想成親,我也不知想要什么,與阿娘說時,阿娘罵我身在福中不知福,轉身就又去給我點嫁妝去了。”
給旁人家當媳婦兒,自是沒有在家中當閨女時自在。
姚寶蕙眼睫略垂,半晌,道:“可又哪有姑娘家不成親的呢!
姚寶湘咽了咽喉嚨,壓低了聲音說:“可那些江湖客……”
姚寶蕙腦袋嗖的抬了起來,眼神警告道:“仔細我告訴二嬸!
姚寶湘:“……艷羨也不行?”
姚寶蕙說她話本子看多了。
姐妹倆拌幾句嘴,沒一會兒又和好了。
收拾著準備去主院給老夫人和寧夫人請安時,有嬤嬤過來了。
“老夫人說,大少夫人自招待嬌客就是,不必去請安了!
說著,那雙老態的眼睛掃過屋里一眾姑娘,在華纓臉上多停了一瞬。
“多謝嬤嬤傳話,勞煩替幾個姑娘給老夫人與夫人問個好!币氜ト崧暤馈
那嬤嬤沒說什么,自去了。
屋中有一瞬的沉寂。
華纓睜著黑白分明的眼睛說:“大抵是因為我。”
“別亂想,”姚寶蕙道,她朝門外輕抬了抬下頜,淡聲道:“老夫人將娘家侄孫女接了來,自是不便見你們的!
“嗯?”姚寶璐嗅到了一絲不尋常。
姚寶蕙自也沒什么好瞞著她們的,“知我有了身孕,婆母昨日便與我說,日后月份大了,我這身子也不便,挑個可心的丫頭,給夫君抬了通房伺候著!
“啪!”
姚寶湘一掌拍在了桌上,氣勢洶洶的霍然起身,“個老東西!我找她去!”
說罷,抬腳便要走。
“欸——”華纓趕忙伸手拉住她,叭叭兒的勸說:“哪有未出閣的人去管人家家里事,那寧夫人才不會將你的話聽去,回家再告狀!”
她這話說得義憤填膺又理直氣壯。
姚寶湘腳步停住,扭頭滿臉忿忿,“虧得大伯還說,寧家書香世家呢!我呸!”
說著,她坐下,道:“大伯母今兒要買東西去,打算是明日再來看你,我等不及,便帶著她們幾個過來的,這回家將此事說了,大伯母怕是得偷悄悄的抹淚!
姚寶蕙輕搖首,淡聲道:“抬便抬了,我不在意這些。”
“姐夫待你不好?”姚寶芳懵懂問。
姚寶蕙正欲張唇,卻是見門前一道頎長文弱身影,“夫君回來了!
她說著起身,朝那半邊身子福了福身。
軟榻上幾人面面相覷。
她們說話聲音不低,那話想來是被檐下的人聽了去。
姚寶湘理直氣壯的梗著脖子,她就是說了,咋的!
有本事進來跟她打一架!
寧元雪沒進來,身影停在門前,“夫人房中招待嬌客,我便不進了,路遇賣春筍的,我買了些回來,夫人與妹妹們嘗個鮮!
“多謝夫君。”
姚寶蕙道。
寥寥幾句,二人隔著一道門的距離分開了。
榻上幾人偷偷推開些窗欞,瞧著那道清瘦身影繞過月亮門出了院子。
“那姐夫呢,姐夫可說要抬通房?”華纓問。
姚寶蕙收回目光,眼睫垂了垂,心口不覺有些發澀。
聞言,她輕搖首道:“昨夜與他說了此事,他只說他會與婆母說!
姚寶湘冷哼,“昨日才說,今兒那老夫人的侄孫女兒便來了,足可見這一家子道貌岸然!”
姚寶璐自后輕扯了下她的衣袖。
姚寶湘:“干啥!”
姚寶璐:……
……比爆竹都易炸。
“今日你們來瞧我,我很歡喜,原是讓人備了暖鍋,還是晌午吃春筍?”姚寶蕙輕聲問。
“暖鍋!”姚寶湘喊。
誰要吃他的春筍!
呸!
姐妹幾個待到日暮四合,方才從寧府出來。
姚寶蕙將幾人送上了馬車,還有幾匹鮮亮的料子,“天暖了,裁衣裙穿!
說罷,她后退兩步,目送馬車離去。
“少夫人,進去吧。”丫鬟說。
瞧著馬車出了巷子,姚寶蕙‘嗯’了聲,轉身進府,澄黃的落陽灑在身后,照亮了半邊背影。
馬車上,幾人沉沉嘆了聲,良久沉默。
街道上了燈,輕暖的光暈透過晃悠的窗簾,明暗交錯。
外面傳來小攤的叫賣聲,孩童央著爹娘買紙鳶的稚言稚語。
“寧家太欺負人了!”
“給寧元雪套麻袋揍一頓吧!”
“明兒吧,這會兒都下值了!”
“明日去蹲他!”
華纓木著臉,將那湊在一處光明正大商議的兩顆腦袋分開,“別搞!
姚寶湘不服,“泱泱,那時你待我之事可不是這般!好泱泱,咱們一起去揍他!”
“蕙表姐不想,”華纓搖頭說,“她是家中嫡長女,若是過得不好,或是有出格之處,那丟的是武定伯府的臉面,她寧愿當作不在乎姐夫,也不愿去擔善妒的名聲!
姚寶湘揉腦袋,“好難,想揍人……”
忽的,馬車被勒停。
“二小姐,咱們遇著靖安伯府世子爺了,您可要見?”
華纓幾人目瞪口呆:……
相國寺的佛都沒這么靈驗叭!
姚寶湘也茫然的眨了眨眼。
“二小姐?”
車夫又喊。
話音未落,一側的車簾被唰的掀開,一顆珠光寶氣的腦袋探了出去。
天色已暗,那騎馬之人身后是大片的輝煌夜市。
二人目光對上,姚寶湘朝他勾勾手指。
段晁催馬過來,剛俯身附耳過來——
咚咚咚……
胸口挨了一連串的拳頭,擂鼓似的。
他垂眸。
姚寶湘撥了撥因使力而亂了的額前小碎發,長出口氣:“呼……舒服多了!
段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