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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撐腰。

    段晁吞了吞喉嚨,抬手便握住那截腕子,朝自己這邊輕扯了下,啞聲道:“揍我?”

    姚寶湘仰著頭,被他扯得半邊身子都趴在了窗前,有人瞧見,不禁多投來兩眼。

    她臉微熱,卻是硬氣道:“揍不得?”

    理不直氣還壯。

    段晁險些氣笑了。

    “我惹你了?”

    姚寶湘重重點頭,道:“你今日穿的衣裳我不喜歡!”

    這便是找茬兒了,偏讓人對她沒招兒。

    段晁瞥她一眼,意味深長道:“你今日穿的好看,我喜歡。”

    姚寶湘今日穿了件嫩綠的夾棉襖子,袖口綴著一圈雪白兔子毛,瞧著跟雪覆嫩芽似的。

    她身子本就豐腴,此刻壓在窗欞上,愈發顯得呼之欲出。

    姚寶湘本就微熱的臉,順著他的眼神垂首,騰的一下燒得滿臉通紅,被握著的腕子掙了掙,氣得罵:“不要臉!”

    段晁不置可否,望了眼身后的夜市燈火,問:“可要去逛逛?”

    “誰要跟你同乘一騎!臭死了,起開!”

    姚寶湘罵完,手腕順勢一扭,整個人縮進了馬車里,緊緊的壓住車窗簾子。

    外面沒動靜,姚寶湘剛要松口氣,扭頭便對上了幾張憋笑的臉,頓時卡了下,羞惱道:“哎呀,煩死啦!”

    說完,又催馬夫趕緊的趕車走。

    姚寶璐說:“我倒是瞧著二姐夫好些,至少你不會被欺負。”

    姚寶湘登時氣勢嗖的竄上天,挺胸抬頭,驕傲哼聲道:“他敢!”

    “也是因著二姐姐與段表哥相熟,”姚寶芳說,“大姐姐與姐夫成婚前可是沒見過的,若是要大姐姐這般蹬鼻子上臉的欺負人,大姐姐哪里會?”

    “也是。”姚寶璐點頭。

    姚寶湘整了整衣裳,低著腦袋說:“還是不能輕易喜歡誰,若是將心交付了,那便是將軟肋給了他,哪日若是他要納妾,傷的只能是自個兒。”

    華纓睜著圓眼睛,直點腦袋。

    湘表姐讀書多,得聽!

    后面被落下的段晁,悠悠的催馬回府,片刻,沒忍住垂首嗅了嗅自己。

    前些時日官家下令,廢了營妓,太子受命將那些女眷與傷殘將士一并安置了,不知何處傳來風聲說,五月初五端午節時,宮中龍舟賽,官家有意抽東西二營的兵衛劃龍舟比試,這些時日兩個營的將士都較著勁兒操練呢,他一個騎都尉自也不甘落后,今日還算好,沒怎么出汗,就那么一點兒汗味偏給她聞見了。

    嬌死了。

    華纓和華敏回來時,家里正要擺飯。

    “去哪兒玩兒了?”

    徐九渙屈著條腿懶在軟榻上問。

    旁邊煮茶的徐士欽無語的翻了眼,自個兒都是與狐朋狗友鬼混一日回來的人,也就只比這姐妹倆早一刻鐘進門,竟是揚著下巴興師問罪似的。

    “去看蕙表姐了,”華纓說著,蹭過來挨著爹爹坐,“蕙表姐有身孕了。”

    “喜事兒啊,”徐九渙摸著下巴問,“哪日擺宴,帶我一塊兒吃席。”

    華纓乖乖的:“好。”

    徐士欽眼皮抽搐了下,頗為無語的正想扭頭懟那不要臉的兩句,就見妻子過來了。

    華纓今歲十五了,春末便是生辰日,要行及笄禮的,這于姑娘家是大事,宋喜這段時日忙得分身乏術。

    她進來,瞧見這姐兒倆,問:“回來啦,阿蕙身子如何?”

    “蕙表姐挺好的,就是她婆母壞死了,要給姐夫抬通房。”華敏說起就覺生氣,嘟著唇滿臉不高興。

    她素來懶,又有華纓這個萬事沖在前面的阿姐,更是懶怠了,這般惱,還挺少見的。

    這話出口,屋里幾人對視一眼,皆有些無言。

    徐九渙輕呵了聲,眼珠子一轉,看向閨女,“你沒鬧事吧?”

    華纓:?

    信任呢?!

    “……我哪有那樣不懂事?”華纓木著臉幽幽道。

    徐九渙撓撓下巴。

    這倒也不是,就是這閨女雖是他帶大的,可他‘隨遇而安’的好處,也就學了五分去,那剩下的五分,隨了根兒的嫉惡如仇。

    華纓哼了聲,腦袋一別,起身去與嬸娘說話了。

    華敏也滾了過來,姐妹倆一邊兒靠一個,聽宋喜低低絮語。

    宋喜說:“姑娘家成親后,少不得受些委屈,”她說著一頓,朝那煮茶的人看了眼,目光收回,聲音低了些,“我嫁你二叔倒是沒有那些烏糟事,那也是你們祖父教得好,成親前我外祖母教導我說,旦是有孕,便將身邊的丫頭抬了通房,有往日情分在,好過爺們兒自個兒在外尋花問柳的往府里帶,我不知許多事,聰慧也不及你們姐妹,能教你們的委實不多,往日外祖母教導的話,今兒與你們說了,你們挑著聽就是了。”

    “那被抬了通房的丫頭也挺倒霉,”華敏嚼著蜜餞兒說,“人家本能在尋常人家當家,可當了通房,與下人無異。”

    宋喜輕搖首道:“可也有許多丫頭,想要搏一搏,若是得了爺們兒的寵愛,再得個一子半女的,上頭的夫人寬慰豁達些,她們的日子也不見得難過。”

    “女子只能依靠男人過日子?”華纓張唇說,“我偏不信。”

    宋喜笑了笑,低聲道:“當家主母的女子,娘家強勢些,自個兒也能挺直腰桿兒,不必借著男人的恩寵過日子,寧家夫人想給自己兒子抬通房,可你們外祖家,你們大伯母娘家還沒落魄到除了爵呢。”

    翌日。

    武定伯府的馬車便停在了寧府門前,上面下來兩位衣冠華服的夫人。

    武定伯夫人稍抬眼,貼身嬤嬤便使喚小廝們將馬車上綁著的樟木箱子往府里搬。

    門前的護衛瞧見這動靜,剛準備偷摸兒的去通報,便見那二位華貴的婦人站在門前,十分有禮道:“勞駕通報,大少夫人的母親和二嬸來瞧她了。”

    消息跨過幾道門,傳到了后院去。

    不消片刻,寧夫人身邊的貼身嬤嬤出來親迎,端著笑模樣道:“親家夫人來了,我們夫人聽著人稟報,忙讓老奴來迎二位夫人。”

    “客氣了。”

    武定伯夫人道,面上卻是不見笑,與姚二夫人一道越過那嬤嬤入府去。

    “那可是給小主子的東西,都仔細些,磕了碰了的莫怪夫人罰你們。”武定伯夫人身側的嬤嬤指揮小廝說。

    門前寧夫人的嬤嬤眼皮抽了下,隨在那端淑威嚴的兩道身影后進了府。

    她心里腹語:也不瞧瞧這是誰家門楣,擱哪兒擺譜呢。

    穿過二道門,武定伯夫人道:“昨兒家里幾個姑娘過來,說是沒給老夫人請安,今兒我們妯娌登門,老夫人見是不見?”

    她語氣平淡,好似尋常的問,只那睥睨來的一眼,卻是讓嬤嬤眼神閃了閃。

    世家養起來的貴氣,縱然爵位一落在落,在這偌大的汴京城,他們也是世家貴胄,寧家祖上如何風光,在當朝都不好提起,因著朝上那兩位老爺不結黨,又因官家重文臣,寧家才被人稱贊兩句清流,勉強與武定伯府搭上。

    “親家夫人說的哪里話,咱們夫人也做不得老夫人的主,不過,有下人去通報了,該是坐會兒便有信兒了。”嬤嬤賠笑道。

    姚二夫人輕嗤了聲,手肘輕懟了下大嫂,道:“瞧瞧,人家這排場比公侯伯爵府都大呢,當日求娶咱們家大姑娘時,可不是這態度啊。”

    嬤嬤臉上的險些沒掛住。

    武定伯夫人道:“既是登門,沒有不給老夫人問安的道理,先去老夫人處吧。”

    話落,便見那嬤嬤神色變了變,期期艾艾的欲張口。

    武定伯夫人沒等她說話,說句讓她領路不過是給寧家幾分顏面罷了,這府上她來過,自也知道寧老夫人的院子如何走。

    這仲春時節,嬤嬤冷汗都要滴落了,她手握拳,快步跟上,一路竟是沒瞧見個丫鬟,連個偷偷去傳信兒的都指望不上!

    只盼著、只盼著……

    進了院子,嬤嬤頓時腿一軟,險些沒跪下!

    走在前面的武定伯夫人臉唰的沉了,寬袖里的手攥成了拳。

    只見檐下,姚寶蕙正跪著。

    她們來的時辰早,這會兒也將將是用過早飯,日光稀薄,透過云層都不覺幾分暖。

    “阿蕙!”

    姚二夫人喊了聲。

    這一動靜,驚了屋里的人。

    寧家子息豐盛,幾個女眷頓急忙掀簾出來,便見姚家兩位夫人欲要吃人的臉。

    正堂里。

    寧老夫人坐一側,武定伯夫人坐一側。

    姚二夫人拉著姚寶蕙的手在下首坐,姚寶蕙站著掙了掙,眼神示意。

    姚二夫人好似沒瞧見,朗聲道:“坐啊,跪傻了?”

    姚寶蕙:……

    武定伯夫人瞥來一眼,冷聲道:“我便是這般教你的?自個兒身子不顧,腹中孩子要如何?”

    姚寶蕙垂著的眼睫顫了顫,眼圈忽的紅了,挨著二嬸坐下了。

    寧家幾房妯娌擠著站在對面,神色滿是尷尬。

    “不知我家這孩子,犯了什么大錯,勞駕親家老夫人病里還爬起來罰她?”武定伯夫人收回目光,看著對面老態矍鑠的人問。

    “親家夫人這話說得,我們老夫人哪里就病了,這不是咒人嘛。”

    寧家三房的夫人說。

    武定伯夫人凌厲的一眼瞥來,道:“寧家的規矩便是如此?我與老夫人說話,何時輪到了你隨意插嘴。”

    “伯夫人息怒。”寧老夫人終于開口道。

    那雙老態的眼睛往底下的孫媳婦掃了眼,道:“大郎媳婦兒管賬,出了紕漏,這家里人多,規矩不能廢,便只能罰她跪半個時辰以作警醒。”

    姚二夫人冷嗤了聲,“當真是……重規矩的人家呢。”

    “……”

    “阿蕙進你們家門前,我便著人打聽過,寧家兩位老爺不是做生意的料,是以,老太爺去世前,便將家里的產業分了幾份兒交給了兒孫,如此,寧家的家業都是分開的吧,大房除了大郎,還有兩個庶子,兩個姑娘,都還未成親,這是……嫂夫人將自己捏著的那份兒大房的薄產交給了阿蕙?”姚二夫人問。

    “…………”

    薄產哪里是這么用的?!

    “差了多少銀子?”姚二夫人無視那幾張神色難看的臉,問侄女兒,“家里何時缺過你們姐妹銀子花用?你夫家若是沒錢吃飯,你回來張張嘴有何難,瞧這兩月沒見瘦的,平白惹你娘心疼。”

    寧老夫人的臉色都不能用難看形容了,姚二夫人這話簡直了往她臉上扇巴掌!

    寧家幾房妯娌也憋得夠嗆,可有方才武定伯夫人指責她們插嘴,這會兒也沒誰敢再插話。

    “二夫人此言差矣,我寧家雖是不比夫人娘家是巨賈,但家里也不差銀錢。”寧老夫人道。

    古往今來,士農工商,商為末。

    姚二夫人出自商賈人家,在一眾自詡書香門第的跟前,身份自是不夠的,這話明擺著是刺她。

    姚二夫人冷笑了聲,“那為著一文錢兩文錢的,罰有孕的孫媳婦兒大冷天的在檐下跪著?我當是今日每米下鍋了呢。”

    “規矩不能廢。”寧老夫人沉聲道。

    “在媳婦兒孕中,欲納表妹為妾的,敢問是哪門子規矩?”

    緘默了片刻的武定伯夫人,忽的問。

    “夫人這是自哪兒聽聞的謠言?”寧老夫人矍鑠的目光,似是好笑。

    二人對視片刻,武定伯夫人道:“沒有最好,我家姑娘嫁來貴府,也不是來吃苦受委屈的,這種在妻子替他受苦生育子嗣,自個兒迫不及待與表妹妾室廝混的姑爺,我們武定伯府也要不起。”

    寧老夫人眼睛驟然緊縮了下。

    “夫人這話是何意?”

    “老夫人何必揣著明白裝糊涂,我們武定伯府再是落魄,也養得起自家閨女外孫,”武定伯夫人目光筆直的看著她,“他寧元雪若是不想過了,休書明日便給他送來。”

    說罷,她沒再看那張老臉,扭頭吩咐嬤嬤,“扶大小姐上馬車,咱們回家。”

    嬤嬤:“是。”

    第52章 及笄宴。

    “真的?!”華纓吃驚問。

    姚寶湘懶在她的美人靠上,吃著黃澄澄的杏子點頭,“淡定啦,大姐姐又不是糊涂蛋,寧家那些人就是欠收拾。”

    她說著,趴著仰起腦袋,又說:“不過大姐夫每日下值都要來家里見大姐姐,坐上片刻,上更時才會寧家。”

    華纓握著卷書靠坐在窗前,身后的明亮的日光,她忽的有些明白那日嬸娘說的話了,許多話,姚寶蕙身為小輩不好說,長者落了臉面,小輩便要擔著頂嘴的名聲,被算計磋磨,也只能以退為進。可是姚家伯母可以說,可以替她出頭撐腰,這事縱是傳到外面,也沒人能說什么閑話。

    姚寶湘瞧她沉靜神色,以為她是擔憂自個兒成婚后被欺負,忙安慰道:“沒事,憑著徐大伯疼你那勁兒,誰敢欺負你,他就敢揍誰。”

    華纓回神,思索一瞬,老實巴交道:“還是別了吧……”

    “為何?”

    “我怕他瘸胳膊斷腿兒。”華纓實話實說。

    “……徐大伯是藏拙,先前不是還獵到了野鹿?”

    “那是用馬與山里正巧打到野鹿的獵戶換的。”華纓說。

    姚寶湘:……

    真饞吶。

    春日漸暖,換上輕薄的裙子時,華纓姐弟仨跟著姚家表姐和表兄出門放了紙鳶,賞了春景。

    回城時,姚明山扯著嗓子喊:“泱泱,你及笄宴的請帖,記得帶我一張!”

    華纓從車窗探出腦袋來,對著那道如山的高大身影,也喊:“不給你!”

    車里車外頓時一陣哈哈笑聲。

    姚明山放慢了馬,與這姐妹幾個的馬車并行,粗重的眉一挑,故意打趣問:“那太子殿下可有請帖?”

    幾雙視線頓看向了華纓。

    華纓眼珠子一轉,回得干脆:“沒有。”

    姚寶湘拍著大腿笑得前仰后俯,夸贊道:“好泱泱!”

    馬車里笑鬧聲不絕于耳。

    華纓單手托腮,望著日暮時,一路郁郁蔥蔥的青綠,忽的想起了那日趙徵發間簪梅花的模樣。

    太子殿下眉眼冷峻,望著遠處燈火時的神色,好似凌云踞天峰的帝王,那些熱鬧與他相隔甚遠,他們不敢登寶殿,而帝王也吝嗇拾階而下的融跡。

    華纓想,人之一世,若是身側連個這般玩笑瘋鬧的朋友也沒有,挺可憐的。

    那小簇的梅花,是出門前綠稚姐姐給她簪的,只是華纓沒等下馬車,那梅花便從小發包掉了,她順手揣進了小荷包里。

    得了太子殿下的福包,她也是真誠要回禮呢。

    只是,看著他淡漠的深邃眉眼,手指碰到那簇梅花時,沒忍住想要簪在他發間,看看這人眉眼的孤傲冷寂消融的模樣。

    太子殿下呀,發濃如墨,顏如舜華,吃驚時唇微啟,唇紅齒白,被那簇雪梅襯得多了些清雋,雖是不及她爹爹啦,但她也沒騙他,是當真好看呢。

    “偷笑什么呢?”姚寶璐問著,將藏著的果脯與她悄悄分了。

    華纓塞了一顆進嘴里,酸酸甜甜的。

    東宮。

    夜里二更,燭火搖曳。

    聞津將殿門闔上,隔絕了春夜的風。

    “殿下。”

    “明日將這賀禮送去徐府,只說是恭賀徐大小姐及笄之禮,旁的不必多說。”趙徵將一只漆紅雕芙蓉的匣子遞給他道。

    “殿下何不等徐大小姐送貼來時,再攜禮過府赴宴時恭賀?”聞津接過,不解道。

    趙徵端起案桌上早已涼透的茶吃了,狹長的眼眸微抬,默了片刻,道:“她不會給我送帖子。”

    聞津:……

    他這是戳了主子的傷心處?

    對視兩瞬,聞津默默的收回了目光,嘴上道:“徐大小姐與旁的姑娘不同,嗯……不喜攀慕。”語氣篤定。

    想想鎮國公府的大小姐及笄時,帖子可是早半月便送來了東宮,紋樣描金,字體娟秀,處處透著閨秀千金的嫻靜。

    他們殿下赴宴,那是給主人家面上添光的,徐家不要。

    聞津想了想,他們還當真沒收到過幾張徐家的帖子呢,這家子當真是一脈相傳的……淡薄。

    收好匣子,聞津問:“殿下可要安置了?”

    趙徵吃完茶,卻是坐著沒動,望著案桌上的銀蓮燭火盞片刻,問起了另一事:“昨日讓人去暗中看那些安置在村落的營妓,他們可回來了?”

    “回來了,”聞津點頭,“殿下當時正忙,他們便與我說了,都好著呢,正是農忙,殿下讓府衙劃給她們的田地都種了,”他說著,忽的靈光一閃,試探問:“殿下,這好信兒可要報給徐大小姐?”

    趙徵眉眼一抬,涼颼颼問:“你閑得無差事?”

    聞津噎了下,識時務的搖頭。

    可惜,晚了。

    “既是閑的無事,那汴河下的群偷你去收拾了。”趙徵語氣寡淡道。

    聞津頓時皺巴巴一張臉。

    自坊市改廂坊,那汴京溝渠便倒了霉,藏匿著偷盜的亡命之徒,汴河尤甚。

    三天兩頭的,就有百姓去敲應天府的門,偷些錢財雞鴨都是小事了,重者是盜婦人,可謂是可惡。

    可這些人官府根本抓不干凈,前邊兒將那些為非作歹者懲治,后腳兒那溝渠又住了新的,要緊的是,有些是偷兒,有些是無處落腳的百姓,真假難辨。

    如今巡城的兵衛都增添了些人手,可總有鞭長莫及管轄不到的時候。

    前兒有個人家的財物被盜一空,婦人被掠了去,這會兒應天府都還在找兇手。

    官家將這棘手事交給了太子,多少眼睛盯著,他卻是一日沒出東宮,夜里喚了聞津進來,便交給了他這匣子。

    聞津心里苦,老實道:“小的哪有那本事……”

    “那就閉嘴去想。”

    “哦。”

    華纓及笄的日子,是徐九渙尋人占卜來的。

    人家說:“四月十九吉利,宜出嫁。”

    徐九渙腦袋一扭,將那錢串子收回二兩,下頜一抬,道:“再算。”

    占卜的老者極其無語,也不說出嫁了,只道是好日子。

    徐九渙在老者占卜出的幾個好日子里,挑了五月初二這日。

    春色泱泱,惠風和暢。

    徐家大宴賓客,門前石板路清掃得亮亮堂堂的,就連那兩尊石獅子都擦得锃光瓦亮,威風凜凜的注視著來往行人。

    來往者衣冠楚楚,春明街上馬車絡繹不絕。

    府中各處掛著紅綢,燈籠也換了新糊的,一眼望去,怕是以為誰成親呢。

    徐九渙憂桑的瞅著閨女。

    房中,日光灑灑,透過窗欞落進來,案桌上一支春桃開得正盛。

    旁邊銅鏡里的姑娘梳起了發,一雙桃花眼彎彎,唇角噙笑,腦袋輕晃,那發間的簪花撲簌簌的輕顫,碗口大的趙粉牡丹,花瓣層層疊疊,粉潤的光澤似流轉,艷麗無雙。

    “嘿嘿~我真好看!”華纓捧著臉頰臭美道。

    “主子可學會了?”綠稚不放心的問。

    嗯……

    今兒替華纓行簪禮的是徐九渙。

    按理說,姑娘及笄時,都是阿娘為其行簪禮。

    若是沒有阿娘的,便要請全福人來。

    宋喜當日也是這般考慮的,但華纓否了,說得很是父女情深厚——

    “爹爹將我一把試一把尿的帶大,自是又當爹又當娘,簪禮便該是爹爹來。”

    宋喜眨了眨眼,“確要如此?”

    華纓點頭。

    而徐九渙也當真大手一揮的應了這差事,惹得老爹眼皮跳得厲害。

    “我又當爹又當娘的,將她一把試一把尿的帶大,再沒人比我合適了!”徐九渙自信道。

    不愧是父女倆,話都說得一樣。

    公爹沒說什么,宋喜自也沒異議。

    唔……徐士欽倒是想說,給宋喜捂住了嘴。

    別壞氣氛。

    不過,徐九渙也認真的學了幾日呢,院兒里的小廝這會兒見著他都躲著走。

    徐九渙憂桑點頭,“別將我當笨蛋。”

    綠稚噎了下,將自家小姐發間的趙粉牡丹摘下,又將發冠與簪子取下,如瀑似的長發頓時散在肩背。

    “唉……”徐九渙看著她嘆氣。

    “嗯?”華纓蹭的抬起了眼,像是受驚的小貓。

    “女大不中留啊。”徐九渙惆悵道。

    “……別啊,我還得留幾年呢。”華纓說大實話。

    時人嫁女,為體現家中父母的不舍,都要在及笄后留兩年,十七歲出嫁才是好時候,若是趕著及笄便嫁,那人家是要被戳脊梁說閑話的。

    華纓很喜歡這習俗。

    她也舍不得爹爹祖父和阿敏嬸娘他們的!

    香案擺在了堂屋,菱格花窗撐起,明媚的日光傾瀉。

    笄禮始,全場靜。

    出東房,初加冠服。

    華纓自觀禮的賓客中蓮步行過,兩只小手輕理裙擺,與香案前的蒲團跪下。

    徐九渙今日也是打扮過的,綿綢玉簪,能瞧得出世家清貴公子的模樣。

    不同于平日里吊兒郎當,面色肅穆,于丫鬟端著的銀盆凈手,又接過棉巾帕擦干凈,走到閨女身后,抬手替她梳發。

    賓客神色不盡相同,但皆有些吃驚得啞口無言。

    目光移著再看徐家幾人,再是正經不過了。

    這……是他們沒見過世面?

    徐九渙沒丟臉,爛熟于心的綰發動作行云流水,不消片刻,便替閨女綰了個笄髻。

    看,旁人有的,他閨女也要有!

    令月吉日,風順云祥。

    吾家淑女,今日及笄。

    初加羅帕,素服以彰。

    愿爾棄幼志,順成厥德。

    受此發笄,以正汝儀。[1]

    二加發釵,三加爾服。

    洵美且都,素素窈窕。

    三復起身,華纓衣冠華服,朝觀禮賓客福身一禮。

    門外日光正盛,緋桃艷艷。

    竹竿子高聲喝——

    “禮成,賀!”

    第53章 龍舟賽。

    絲竹管弦,樂聲悅耳。

    徐鑒實目光孺慕的看著孫女,滿是欣慰。

    旁側同僚拱手道賀,他矜持頷首,唇角微微彎起,道:“招待不周之處,還望海涵。”

    男賓們被徐家兄弟倆招呼著往前院去,徐鑒實陪著幾位德高望重者,擁擠的堂屋頓時寬敞了不少,丫鬟們進來奉茶奉果,今日喜事,前面伺候的也多是緋色桃色的喜慶顏色,宋喜在堂屋招待女眷貴婦,華纓則是帶著一眾未出閣的姑娘們往旁側的閣中去坐,華敏自覺的顛顛兒跟上。

    蘇扶楹今日也在,她的帖子是華纓寫的。

    前面姚家幾位姐妹簇擁,嘰嘰喳喳的額夸贊華纓今日打扮得委實好看,衣裳好,冠子好,模樣更好。

    蘇扶楹走在她們身后,聽著這話,不覺莞爾。

    與那日窄袖袍子,颯颯踏踏不同,今日的華纓,雙眉淺淡畫春色,兩耳炫濯垂珠珰,端著閨門淑女的姿態,步伐輕逸。可不管是哪種模樣,都如初綻群芳,耀眼奪目。

    華纓在京中無甚好友,也只與姚家姐妹來往密切,閣中坐著的隨母親來赴宴的一眾貴女,瞧著華纓也面生的緊,往日只聞其名,今日倒是見著人了。

    這一見著,目光便忍不住打量,再看看旁邊矜持端坐的蘇扶楹。

    二女皆是面容姣好的,蘇扶楹嫻靜柔順些,華纓則是秾艷姝麗的,那雙眼睛甫一瞧來時,不覺帶著凌厲,好似破空的風,讓人想躲。

    幾位貴女互相對視一眼,眼里一副盡在不言中的神色。

    平嘉皇后將蘇扶楹當太子妃教導,今歲蘇扶楹都有十七了,這親事也該提個章程了。

    再看這位徐大小姐,如今占著太子妃的名頭,及笄禮這樣的宴,太子殿下也未賞光,可見上元節宮宴時,縱然她替太子殿下說話,也未動得郎君心意。

    幾人正對著眼色想著,忽的聽一道輕靈的聲音:

    “阿楹,嘗嘗我家的糕點,很好吃的。”華纓招呼道。

    這一句,莫說是那些貴女神色如同見了鬼,便是姚家姐妹都憋了又憋的瞧著她。

    蘇扶楹輕抬手臂,從華纓遞來的碟子里捻了一枚桃花酥,還未入嘴,便嗅到了一股子桃花的清香,便是連酥皮都是桃花瓣的樣式,桃粉惹人,中間花蕊處,一點淺黃色,她抬眼問:“是用了酥油?”

    華敏蹭的抬頭,眼睛驟亮道:“阿楹姐姐也懂點心?正是用了酥油,那一點花蕊便是,好看又好吃呢!”

    她得意。

    便是因這點心是她的想法啦!

    蘇扶楹輕笑謙虛道:“略知皮毛,不如徐二小姐巧思。”

    說著,她垂眼嘗了口手里的桃花酥,入口不甜膩,酥油淡淡的香甜,還有桃花瓣的香氣。

    余光掃過某只手悄悄扯了扯那綾花紅衣袖,眼睫微動,只當沒瞧見。

    姚寶湘暗戳戳的問華纓:“你們何時這般熟了?”

    華纓想了想,說相熟委實算不上,上回借著蘇扶楹的提醒,華纓方才勸服了鎮國公在營妓之事上出頭,那日她送了蘇扶楹胭脂之后,便沒交談過了。

    今日邀她來赴自己的及笄宴,說起來,華纓羞澀搓手,她在汴京沒有朋友吶,若是非要矮子里拔將軍,就是蘇扶楹了。

    姚寶湘坐姿不端,半邊身子靠在華纓身上,借著衣袖遮掩,朝她后腰又戳一下,一雙大眼睛示意:老實交代!

    華纓輕顫了下,揪住她的手,神色頗為認真的低聲:“正月十二。”

    “哈?”

    時辰正,丫鬟過來請眾人去坐宴。

    為著今日這宴,宋喜忙了許久,不說桌椅都挑剔,便是桌上菜色,都是試了七八回方才定下。

    樂聲喜氣洋洋,門前爆竹聲響了足有一刻鐘,便是連招呼敬酒都顯得格外喧囂熱鬧。

    宴散后,主家送客。

    姚家姐妹幾個沒急著走,尋了貴婦堆兒里的姚寶蕙,去華纓的屋子懶著了。

    姚家幾個夫人笑著搖首,“怎就有說不完的話。”

    宋喜將人送至門前,也笑說:“由著她們去,等晚些,我讓人再套馬車送她們回府。”

    春居堂。

    華纓將珠冠取了,放肆的在床上打了個滾兒。

    姚寶湘和姚寶璐有樣學樣,也將那礙事的披帛和外裳脫了搭在木架子上,窩在床榻打盹兒。

    晌午宴上用了些梅子酒,這會兒子床幃間縈繞著淡淡酒香,姚寶蕙聞著不覺也暈乎,拿了迎枕半靠著。

    姚寶芳正和華敏湊著腦袋分食一笸籮枇杷。

    屋中悠然安靜,片刻,姚寶湘睜開了眼睛。

    “三日后便是端午了,聽聞今歲的龍舟賽很好看。”她說著,賊兮兮的朝幾人眨眨眼,一副心照不宣的神色。

    華纓靠在床榻上,一卷書蓋在臉上,懶洋洋道:“你成日瞧,還沒瞧夠?”

    話出口,便被姚寶湘惱羞成怒的撓她癢,“壞丫頭,盡是渾說!”

    華纓蜷縮了縮身子,臉上的書卷掉了下來,她睜著雙粉潤的桃花眼道:“我說的是幾位表兄,表姐說誰?”

    她這般正經神色,倒是將姚寶湘噎了下,粉面桃腮如春桃,鼓著臉坐了片刻,咬牙道:“他們有甚好瞧的,都不洗腳!”

    “咦……”

    頓時帳子中響起此起彼伏的嫌棄聲。

    正吃著的二人對視一眼,默契的端著笸籮去了外間。

    不過,確如姚寶湘說的,今年端午賽龍舟很是好看。

    兩艘長有十余尺的龍舟在江心威風凜凜,男兒矯健,英姿勃發,江水波濤洶涌,直破江心而來!

    綠柳垂絲,江月亭中坐著一眾穿著華服旖旎的貴女,卻扇遮掩著酡紅的臉頰,欲瞧還羞,風吹來,披帛飄蕩,滿亭子的脂粉香。

    華纓也在看,看得目不轉睛。

    瞧得出來,此次劃龍舟的皆是虎背熊腰的漢子,大抵是如湘表姐說的苦練數日,身板結實,孔武有力,日光下那浮汗的身軀緊致,脊背厚,肩頭寬闊,隨著使力,身上的腱子肉鼓起又收攏,周而復始。

    華纓滿意點腦袋。

    這才像些樣子嘛。

    正瞧著,亭中忽的一陣嘩然,盡是倒吸口氣的吃驚。

    華纓不明所以的回頭,余光瞥見那抬步過來的身影,腦袋不覺歪了下。

    是趙徵。

    天暖了,上回見他還披著氅衣,這會兒穿著袞服走來,衣袖被風吹得鼓起,愈發顯得身姿如仙,那骨節分明的手指輕抵了下腰間宮絳上佩戴著的蘭草香包,華纓不覺眨了眨眼。

    唔……有點好看。

    “太子殿下。”眾閨女卻扇福身請安。

    華纓懶在廊柱處,也隨眾福身,唇囁喏幾下,沒出聲兒。

    “免禮。”趙徵沉聲道,目光從那角落掠過,看向蘇扶楹,“娘娘請表妹前去說話。”

    此言出,亭中視線或明或暗的皆朝著華纓看了去。

    有些還夾雜著幸災樂禍和看戲的神色。

    姚寶湘護犢子的往華纓跟前一擋,將那些視線瞪了回去。

    看啥看?

    誰稀罕似的!

    華纓也確實不甚在意,只是看向蘇扶楹的目光頗為羨慕。

    她也想近處去賞那健碩胸膛和腱子肉呢。

    蘇扶楹卻是被她的目光看得心口微滯。

    正欲張唇,便又聽趙徵開口。

    “此處瞧得清?”趙徵看向華纓問,“可要隨我去江心亭觀看?”

    貴女們:?

    若說邀蘇扶楹去,那是平嘉皇后的恩典,可這會兒邀華纓去的是太子啊!

    啥意思?

    這江五亭,江心亭離得最近,坐著帝后儲君和眾臣,其次的幾個亭子,皆是按品階安排了臣子和貴婦女眷,最遠的這個江月亭則是她們這些未出閣的小姐們賞龍舟賽。

    華纓瞧不清。

    但她不說。

    “多謝殿下好意,臣女不勝惶恐,品不配位,不敢隨殿下去。”華纓道。

    貴女們:???

    你還端著了?!

    姚寶湘看著那十幾張神色變幻的臉,無語的翻了個白眼。

    顯著你們了。

    趙徵也未強求,與她頷首,便與蘇扶楹一前一后的出了江月亭。

    華纓好似未覺亭中氣氛詭異,躲在廊柱陰涼處繼續看龍舟賽。

    那江中爭得激烈,浪花四濺,隔著這般遠,還能聽見士氣大振的吆喝,二龍相爭,誰也不讓誰,直至折返時,那紅色的龍舟因龍尾處力不濟,作勢要翻船,一時間喝彩聲都亂糟糟,眼前波光粼粼,瞧得人心急,堪堪穩住時,藍色的龍舟超了半個頭,士氣凝聚,喝聲震耳欲聾。

    華纓碰碰姚寶湘因緊張而握緊的小拳頭,“段世子要得賞了呢。”

    是呢,那藍色龍舟上的是段晁,打頭陣站在龍首處。

    除他之外,華纓還瞧見幾張略熟的面孔。

    姚寶湘是這樣說的——

    “龍舟賽這樣好的露臉時機,怎會將平頭兵衛安排去,多是那些待在營中的勛貴家子弟,不過,今歲官家倒是照著名冊點了幾個,便是要看看這段時日操練得如何。”

    果不其然,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鼓聲如雷,那因方才之故而稍泄氣的紅色龍舟,沒追上旁邊那嗖歡欣鼓舞的。

    兩只龍舟先后靠岸,將士們自龍舟上跳下來,朝亭中的昌隆帝行禮,“祝陛下端午安康,福壽綿長!”

    昌隆帝歡喜道:“賞!”

    姚寶湘遙遙的對上某人的目光,小臉兒一紅,便聽身側的人迫不及待道——

    “要吃席了叭!”語氣雀躍。

    姚寶湘:……

    第54章 無賴模樣。

    笙歌燕舞,觥籌交錯。

    華纓認真的剝案桌上的一只小粽子,忽的,手邊又有一顆,她抬起眼,歡喜道:“爹爹真好~”

    是呢,徐九渙今日也來赴宴了,蹭著老頭兒光。

    如他這年歲的,不是自個兒位列朝堂,便是面上無光,才不來丟人現眼呢,徐九渙就不一樣啦,跟閨女一起坐在老爹案桌后的小案前,也虧得他朗月星目,風姿倜儻,打眼瞧去,竟是不比那些個小輩年長什么。

    華纓將自個兒的小粽子剝好,又將手邊爹爹給的那顆夾來,動作溫吞的剝,少頃,兩顆蜜棗糯米粽子躺在碗里,她方才用打濕的棉布帕子擦手,忽的,一雙筷著朝她的小碗直直的伸了過來——

    哎呀呀!

    指腹的黏膩一時擦不干凈!

    華纓眼睜睜的瞧著那筷子將一只蜜粽穩穩夾住,動作行云流水的塞進了一張大嘴!

    華纓幽怨的瞪著爹爹:……

    徐九渙饒有興致的瞧著歌舞,忙里分給她一個眼神,“那個也給我?”

    華纓默默的扭過身子,側身對著他,擋住了小案上的蓮花紋小碗蜜棗粽。

    休想。

    華纓吃過幾回宴,倒也不覺稀奇什么了,宴剛過半,底下眾人便三五扎堆兒的敬酒說笑,昌隆帝面目慈祥,端的是一派君臣祥樂。

    只看了一眼,華纓便收回了目光,與爹爹小聲說:“我想出去玩兒……”

    徐九渙‘啊’了聲,沒給她一個眼神,揮揮手道:“懶會兒就回來,再有半個時辰就該宴散了。”

    華纓‘哦’了聲,做賊似的從小案起身,攏攏披帛,理理衣裙,在姚家的席案前沒看見姚寶湘,索性自個兒樂顛顛的出殿吹風去了。

    端午宴擺在了光寶殿,此處往左去是江心湖。

    路遇幾位結伴賞花的貴女,互相頷首見禮罷,華纓步伐颯颯踏踏的離開,想去尋個清凈地兒吹江風。

    拐過一處蜿蜒假山,忽的身后一道穿著宮裝的倩影朝她追來。

    趙商絮氣息不勻,結結巴巴喊:“徐、徐姐姐……”

    華纓扭頭,神色疑惑:“殿下?”

    趙商絮走近,抿了抿粉唇,對上她的目光,陡然紅了臉,目光忽閃,聲若蚊蠅道:“徐姐姐……碧翠亭風、風景好,你可要隨我去看看?”

    華纓:“嗯?”

    她們二人無甚交情,此時趙商絮急急追來,又磕磕巴巴的說了這么一句,華纓心里嘆了聲,仰天長嘯:是誰要害她!

    趙商絮本就緊張,被她目光直直的看著,不消片刻,便忍不住垂著腦袋老實招了。

    “哥哥讓我帶你去的……”

    “我說不敢不敢,哥哥說你不會打我的……”

    “我說讓他自己來,他說男女授受不親,讓人瞧見,恐惹非議。”

    “我、我只得來了……”

    這話說完,那顆腦袋垂得更低了,似是羞愧難當的滿臉通紅。

    華纓怔了片刻,歪著腦袋來看她神色,小公主似有所覺的稍抬眼,目光對上一瞬,又趕忙挪開,瞧著都要哭了。

    華纓幽幽道:“可別哭,若給人瞧見了,怕是要給我扣個欺負公主殿下的名頭。”

    話出口,慌亂抬起的臉上滿是不知所措。

    “不、不是……”

    華纓不置可否,望了眼遠處的華亭,“那處就是?”

    趙商絮睜著紅彤彤的兔子眼點點頭。

    “殿下去玩兒吧,我自去找太子殿下。”華纓說著,轉身步履悠悠的朝那處去。

    走了兩步,她回頭,看著那受驚似的姑娘頓了一瞬,揚聲道:“殿下,大膽些,你是公主,無人敢欺負你的!”

    趙商絮抿緊嘴巴,在那雙目光下,大著膽子僵硬抬手,朝她揮了兩下。

    華纓:……

    碧翠亭,楊柳如波,江水粼粼,幽靜雅致,正是躲懶兒的好去處。

    華纓過來,便見聞津守在那小徑處,看見她,聞津似疑惑的往她身后瞧了眼,才行禮道:“見過徐大小姐,殿下在里面。”

    華纓‘嗯’了聲,說了句我知道,便闊步朝那亭子里走。

    趙徵正坐著,江風吹起他的絲絳,袞服袍擺也隨風輕動,紅黃的錦緞,將人襯得眉目都清秀了,不及平日嚴肅端方。

    華纓饒有興致的打量兩眼,才故意弄出些動靜,引得人回頭。

    “殿下。”華纓潦草得福了福身。

    趙徵也不計較她的敷衍態度,卻是問:“阿絮呢?”

    華纓愣了下,四目相對,少頃,忽的明了了聞津見著她時那一眼的意思。

    “殿下去玩兒了。”她說。

    趙徵:……

    華纓透過他被風吹得鼓動的衣袖,看見了那石桌上的素琴,“殿下在撫琴?”

    趙徵順著她的目光瞧去,問:“可會?”

    華纓走近,腦袋搖了搖,認真說:“我只會打人。”

    趙徵:…………

    他臉上閃過些被戳破的尷尬之色,別過臉,片刻緩了緩說:“是我失言,只是阿絮膽小。”

    “公主被打過?”華纓皺著眉好奇問,拿了顆以冰鎮過的桃子啃,涼絲絲,甜滋滋的,很是緩了她一路走過來的暑熱。

    “她幼時是嬤嬤教導,皇家規矩嚴苛,學不好規矩,便會挨戒尺,”趙徵說著,眼神間有些厭惡,“那嬤嬤因旁的事,牽累她,時日久了,阿絮便養成了這副膽子。”

    華纓對上他的目光,咬桃子的動作微頓。

    “她見過你踹蘇遮,才會怕你。”趙徵看著她說。

    華纓:“……別訛我。”

    趙徵唇角扯動了下,似是想要笑,又忍住了。

    華纓覺得稀罕,咬著桃多瞧了兩眼,“殿下,你今日不贈我蘭草香包?”

    對上他怔然的眼,華纓無辜眨眼睛,一副‘你瞧什么’的理直氣壯。

    紅襯藍袍的袖擺輕動,就見那只手從袖袋掏出一只香包來,與他腰間佩戴的那只同樣顏色紋飾。

    華纓噗嗤一聲就笑了!

    桃花眼彎成了溫柔的月牙,眼尾泛起淡淡的紅暈,好似春日桃花盛開,眼波流轉,明媚又生動,眼底捉弄人的狡黠與得逞藏不住。

    趙徵面上浮了些薄紅,被她笑話得有些難為情,他捏著手中的香包,問:“可還要?”

    “自是要的!”華纓笑得前仰后俯,“殿下的香包比旁人的都香呢!”

    這話渾像是調戲小娘子的淫徒。

    若是徐九渙在,大抵知她這是從哪里學來的無賴模樣了。

    趙徵張了張唇,頗有些張口結舌的無奈,“尋常蘭草罷了。”

    文人墨客以佩玉為美,而姑娘家多是佩戴漂亮的花草香包,此時華纓腰間卻是只有一枚魚紋玉佩。

    “嗯嗯!”華纓點著腦袋,嘴里咬著桃子,將那蘭草香包掛在了玉佩旁,含糊不清道:“不及殿下送我的及笄禮……”

    她又不傻,這水白青玉,溫潤光澤,柔和細膩,定是好東西!

    要緊的是,很漂亮啊,那簇青嵐偏巧被雕刻成了小魚模樣,魚尾飄逸,好似暢游,再是快活不過,華纓很喜歡!

    掛好香包,她抬眼,猝不及防的撞進了趙徵目光里。

    “……還未謝過殿下的禮呢,”華纓吶吶道,“竟是不察,漏了給殿下的請帖呢。”

    趙徵:……

    “呵。”

    華纓眨了眨眼,滿臉真誠。

    華亭如蓋,華纓搭著腿靠坐在橫廊上小憩,手捏著那蘭草香包,江風陣陣,琴聲錚錚,是趙徵在撫琴。

    他沒說尋她何事,華纓也沒問。

    稍遠處,聞津假裝沒看見江邊那道清麗身影,倚著夾道旁的柳樹站著望風。

    蘇扶楹在這兒站了有一刻鐘了,她看著趙商絮追著華纓過來,二人不知說了什么,華纓徑直朝碧翠亭而來。她也看著趙徵抬首聽華纓說什么,半側臉神色舒展,不及平日冷傲。

    此時,華纓靠在椅子上吹風,趙徵自甘降身份的替她撫琴。

    那是一曲《秋風詞》,華纓大抵不懂。

    而她,懂也無用。

    蘇扶楹轉身往回走,路過一亭臺小筑,幾位華服公子的吟詩作曲。她目光掃過,忽的腳下步子微頓。

    她見過那張臉,在博望侯府赴宴時——博望侯府世子爺,魏青鶴。

    這須臾間,那位著上領素白長錦如意云紋的男子輕搖著手中折扇,朝她瞥來一眼。

    蘇扶楹目光不躲不避,與他對上。

    眼前之人唇紅齒白,面目含著三分笑,狹長的眼眸半分意外也無。

    蘇扶楹忽的想到,以小筑高臺,在他的位置,大抵是如那黃雀,將她方才的動靜瞧得一清二楚。

    蘇扶楹心口微墜了下,日光兜頭傾瀉,晃得人眼暈,心頭陡然生出了幾分被人將臉面撕扯下來的羞恥和難堪。

    “喲,這不是鎮國公府的大小姐嗎?”有人看見她,從亭子里探出頭來,語氣帶著些故意為之,道:“太子殿下可不在這兒,”說著,那人朝碧翠亭的方向抬了抬下頜,看熱鬧道:“喏,在那兒呢,徐大小姐也在呢。”

    蘇扶楹微仰起頭,脖頸纖細修長,目光平靜的落在說話的那人臉上,“周二郎君,屢試不第,還是多操心自個兒秋闈吧。我與太子哥哥如何,便不必你多嘴了。”

    她不過是不得趙徵的喜歡,又不是落毛的孔雀,縱得誰都能欺辱了不成?

    男人的臉色唰的變了,惱怒的瞪她。

    他是勛貴人家子弟,原是能蒙蔭入仕的,可是家里將那名額給了庶長兄,才讓他淪為了笑柄!

    這是他的大痛,這女人竟是明目張膽的笑話他!

    時下講究男女大防,便是不慎碰見,也該速速避讓開才是。

    蘇扶楹卻是迎著那道目光,輕提裙擺,拾階上了亭臺。

    亭中坐著的八九個男子,面色皆疑惑茫然,手中的竹扇都不搖了。

    石桌上零散著幾張宣紙,那是方才作詩留下的,凌亂又不羈。

    蘇扶楹走過去,垂首掃了眼,聲音溫柔道:“平仄都對不上,周二郎君當真是……讓人不覺意外。”

    周二郎被她羞辱得唰的臉臊紅一片,連著耳根脖頸都紅了,“你……”

    他想說你懂個屁!

    但剛張口,忽的想到了面前的女子才冠汴京,又生生的忍住了。

    “你去貼太子殿下的冷屁股啊!說老子做甚!”周二郎氣兇道。

    說著,憋悶的氣舒爽了些,他冷哼了聲,昂首道:“往男人堆里扎,不知羞臊。”

    姑娘家的名聲何其緊要,此時在周二郎口中變成了嘲諷,語氣中夾雜著些心照不宣的男女情色。

    蘇扶楹聽著這話不痛不癢。

    自她對趙徵上趕著,這種風言風語就沒少聽。

    那些個勛貴貴女背后說,家里的姐妹們也明里暗里的刺兩句。

    蘇扶楹年紀小時,還因這話偷偷哭過,可是無濟于事,明日太陽照常升起,那些話她也照樣的聽,她想,等她成為太子妃就好了。

    她從七歲到十七歲,姑母說讓她且耐心些,再耐心等等,她是姑母唯一的嫡親侄女兒,自是會替她好好打算。蘇扶楹也信這話,可是,她不想等了。

    不說他日,且說當下。

    趙徵的那雙眼睛里,有華纓,而她沒看見自己。

    如狼環伺,那些打量的目光不覺多了些意味深長,蘇扶楹視若無睹,道:“太子哥哥縱然有千般萬般好,可只眼中沒我這一點,他之事便與我無關,他只要當好一個儲君,來日繼大統,造福萬民便是功德,我朝拜之時,自也心甘情愿的與他叩首。”

    她將這事攤開了,暴露在日光下,隨他們瞧,任他們看。

    名聲與她要緊,可于旁人卻是無足輕重,蘇扶楹想,索性她就扔了,又有何妨?

    說罷,她無視眾人繽彩紛呈的臉色,腳步輕抬,朝那倚柱而靠的人走了過去,“魏世子。”

    “魏青鶴。”倚著廊柱的人目光在她臉上停了須臾,開口道。

    “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1],前朝廬山人的詩,世子好名字。”蘇扶楹道。

    卻是見面前的人看她兩晌,忽的輕笑了下,聲音悠然道:“鶴舞梅開總有情,小園方喜得雙清[2],”他說著,適時頓了頓,“……的青鶴。”

    不知誰噗嗤笑了聲。

    蘇扶楹因賣弄才情不成而臉頰染了緋色,神色激蕩幾瞬又穩住,她道:“我瞧世子入眼,世子若也與我有意,便告知家中長者,來我家與我提親吧。”

    眾人:?

    提啥?!

    魏青鶴手中捏著把折扇,輕敲了下手心,漫不經心的問:“亭中眾人,為何是我?”

    蘇扶楹掃了眼漆紅柱旁長凳上的詩作,“因你的平仄對上了。”

    魏青鶴似是沒想到她會這般刺回來,怔了下,繼而唇角翹起,竟是笑了,那三分笑模樣變成了七分。

    “我自幼讀書,不愿與一目不識丁者舉案齊眉,你長得俊朗,瞧著賞心悅目,家世與我相當,我能適應的很好。”蘇扶楹道。

    “魏某又能得些什么?”

    “得一賢妻,我家族之中,數我出挑,你趕赴科場即可,后宅之事自有替你料理妥當,再無后顧之憂。”

    魏青鶴似有意動,上半身微微朝她靠近,腦袋微側。

    姿勢親昵,儼然已越界。

    蘇扶楹卻是沒躲,目光落在他肩側的云紋。

    “家母難纏。”他低聲。

    離得太近了,溫熱的語氣催紅了她的耳朵。

    蘇扶楹神色卻是鎮定,微微側首,看著那雙近在咫尺的眼睛,道:“多謝提醒,事必躬親。”

    第55章 馬球賽。

    兩雙目光對視片刻,蘇扶楹看見他笑了。

    這人驟然讓開,周遭氣壓都散了。

    蘇扶楹背脊挺拔,心口不覺輕舒了口氣,越過他,越過眾人,拾階而下出了亭閣。

    日光一如方才光耀刺眼,她抬起手臂遮在額前,仰頭望了眼云層淺薄的天。

    嬤嬤教導,成婚后要以夫為天,可她卻不然,她蘇扶楹的天,只有她自己。

    身上的緊繃感漸漸褪去,筋骨方覺乏力,身后咋咋乎乎的幾聲,皆是亭中之人急切又好奇的問話。

    “承安兄,你當真要娶蘇扶楹?”

    蘇扶楹眼睫動了下,卻是克制著腳步未停,不疾不徐的朝那巍峨宮殿緩步行去,她不知身后可落有誰的目光,但她絕不會讓自個兒落了下風,授人以柄。

    直至走出曲徑通幽處,蘇扶楹也沒聽到魏青鶴的回答。

    她在光寶殿外的湖心亭坐了片刻,等得前面宴席將散時,方才起身,準備回去。

    忽的,身后一聲甜甜的‘阿楹’——

    蘇扶楹回身,便見華纓正朝她跑來,裙擺風動,手里還捏著兩顆粉潤的桃子。

    “你也在吹風呀!”

    華纓幾步過來,問了句。

    蘇扶楹‘嗯’了聲,二人并肩往回走。

    她看了眼華纓手中的桃子,欲要張唇。

    “你喜歡吃桃子嗎?只是這個不能給你,是我給爹爹和祖父帶的。”華纓察覺她的視線,說得利索,“你若喜歡,等我再有了,定給你一顆!”

    蘇扶楹聽得輕搖首,笑說:“這是蟠桃,宮里規矩多,拿著不雅,我家有個莊子有這桃子,過兩日我讓人送些去你府上。”

    “那再好不過啦!”華纓歡喜道,“多謝阿楹!”

    蘇扶楹當真是羨慕她的落拓和真摯,可她也清楚的知道,自己永遠不會如她這般。

    汴京無辛密,那次在博望侯府赴宴,遙遙一瞥,蘇扶楹便讓人去打聽了那人。

    魏青鶴,字承安,祖母乃是先帝時的公主,可惜福壽不永,在駙馬爺博望侯戰死沙場后,也跟著去了。

    博望侯府如今二房襲爵,魏青鶴不尷不尬的占著世子之位,這也罷了,偏他爹先前還娶了續弦,生了子嗣,那繼母名正言順的掌中饋管家,任誰都挑不出錯兒來,這便使得魏青鶴在府中的地位愈發窘困。

    這般身世非是良配,可是蘇扶楹看上的,便是魏青鶴無父無母。

    那些人是麻煩些,但無親情牽絆,便少了棘手,孝道而已,她做三分,便會讓世人知曉七分。蘇扶楹不求成親后琴瑟和鳴,可至少,夫君要與她一條心。

    何況,博望侯府雖是沒落了些,但仍占有一席之地,蘇扶楹想著,鴉青的眼睫垂了垂,還有……她在那雙笑眼里看見了野心勃勃。

    他不甘心,她也是。

    掌家之權她要,榮華富貴也要。

    貪婪吧,可這就是她蘇扶楹,與身邊這個至純至善的姑娘不一樣。

    臨進殿前,華纓甜滋滋的說:“幾日后的馬球賽,咱們再見啊,打馬球耍啦~”

    她還能順便給阿楹帶回禮呢。

    蘇扶楹:“我大抵是不能出門了。”

    華纓愣了下,“為何?”

    “要閉門思過。”蘇扶楹莞爾笑著說。

    殿中衣香鬢影,昌隆帝與平嘉皇后已經先行離席了。

    蘇扶楹說完,朝華纓微頷首,便抬步往鎮國公府的席案邊走。

    華纓愣怔的目送那道身影走開,肩側忽的被輕拍了下。

    “還瞧呢?我都要醋了。”姚寶湘勾著她手臂抱著說。

    華纓撓撓腦袋,睜著黑白分明的眼睛問:“這也能醋?”

    姚寶湘笑:“能啊。”

    就很理直氣壯。

    出宮后,各自上了馬車回府。

    華纓將袖子里藏著桃兒遞給爹爹和祖父,不如方才冰鑒里涼絲絲的了,但也好吃呢!

    徐九渙‘呦呵’了聲,“行啊,連吃帶拿。”

    說著,袖子擦擦就咔嚓咬了口,水靈靈的。

    徐鑒實接過孫女遞來的桃子,默了片刻,道:“泱泱,下回別拿了。”

    臊得他老臉都紅了。

    華纓靠在墊子上,歪著腦袋說:“知道啦。”

    左右她還會有呢。

    隔日,徐府便收到了兩大筐熟得正好的蟠桃。

    宋喜驚訝,“當真是鎮國公府送來的?”

    他們兩家不是勢同水火嘛,何時變成了可互贈鮮果的關系。

    莫不是藏了毒?

    宋喜打了個哆嗦,

    真嚇人!

    華纓抓著要吃時,就被宋喜急急忙忙的一巴掌揮掉了。

    她目瞪口呆。

    小華敏也呆了。

    兩人眼睜睜的看著那顆水靈靈的桃子滾了滾,滾到了門前。

    “……”

    宋喜先是松了口氣,又緊張兮兮道:“先別吃,等你祖父和二叔回來再說。”

    這都是物證!

    晚間,徐士欽下值回來,聽過妻子的話,面對著那兩筐鮮桃,默了半刻,嘆聲道:“吃吧。”

    宋喜:?

    徐士欽張了張唇,說:“他們不敢這般明目張膽。”

    宋喜信了。

    姐妹倆聽得云里霧里,徐士欽卻是不說了,折身出了堂屋,回院子換衣裳去了。

    宋喜在他身后喊:“順道讓華宋過來用晚飯。”

    小少年刻苦的很,兩個姐姐在玩兒,他在讀書,兩個姐姐在吃桃,他還在讀書。

    兩筐桃,分了一筐送去了武定伯府。

    這樣的鮮果,就得趁著水靈的時候吃,徐家人不多,府中的下人也得以嘗了個鮮。

    馬球賽春日時辦過多次,只因華纓及笄在即,宋喜也分身乏術,送上門的帖子推了,她們一次都沒來玩兒過。

    這回也是汴京城中的一位老牌勛貴家辦的,是那家的夫人想給兒子相看姑娘,請人牽橋搭線,放了不少帖子,徐家和姚家都在應邀之中。

    “相看便相看,何必多此一舉呢?”華敏賴在陰涼地兒不愿的動,咕噥一句。

    姚寶芳道:“要矜持些啊,省得被瞧上的姑娘害羞,對名聲也好。”

    這姐妹倆都不會騎馬,便坐在高席上吃著滴酥看旁人打馬球。

    卷簾隨風動,四周坐著的多是驕矜貴女或是發髻高綰的夫人。

    今日天朗氣清,惠風和暢,日頭也不比正夏時烤得炙熱。

    場中忽的傳來一聲喝彩,眾人抬眼瞧去,便見兩方人馬一穿紅,一披藍,而那紅方打頭的,是個姑娘。

    說來……話也不甚的長。

    華纓本是與姚家兩個表姐在一處打馬球,身后熙熙攘攘,與她們無甚干系啦。

    可是!

    那馬球打到華纓腦袋上!

    這事便不簡單了!!!

    這技術比她爹爹都爛啊!

    怎有臉上場的?!

    是以,華纓覺得那囂張跋扈的小爺是故意的!

    可那人揚著下巴理直氣壯的不承認!

    嗯……打一場馬球吧!

    華纓說。

    別當她是忘了,這人就是上元節時拍案而起的小犢子!

    可那人目光閃爍著當是不認得她,華纓自也不會給他一個她報仇的名頭。

    兩隊人摩拳擦掌。

    姚寶湘仰著高傲的下巴,氣勢洶洶道:“你們挑仨人!”

    “憑什么?你們也找人啊。”那小公子說。

    “我去喊哥哥們!”姚寶璐說著,駕著馬就要走。

    不知可是想起姚明山那如山似的身影,有人連忙道:“罷了罷了,我們也上場三人就是了。”

    “慫什么,咱們還打不過幾個姑娘?”有人不屑。

    不屑歸不屑,終究是沒敢驚動姚明山他們幾兄弟過來。

    姚寶璐也見好就收。

    畢竟……嗯……今兒借著主家的光,二哥哥也相看姑娘呢。

    這是正事,不好打攪。

    那廂幾個男子,很快推出三人來,其余人駕著馬走遠看戲。

    三對三,對視得氣焰熏天。

    鑼鼓一響,幾匹駿馬霎時奔騰,直奔那飛球而去!

    可……

    哪有馬跑得過汗血寶馬?

    華纓爭得先鋒,率先得一球,作弊作得光明正大!

    被甩開兩匹馬身的幾人傻了眼:?

    姚寶湘坐在馬背上叉腰大笑:“哈哈哈……”

    姚寶璐跟隨嘲笑:“哈哈哈……”

    世人講究姑娘家嫻靜溫婉,馬球場上是難得可撒歡兒的地兒,不為世俗規矩詬病。

    描紅畫柳的細絹簾后,夫人們也瞧得驚訝,“這馬當真好啊。”

    “那姑娘身姿也利落。”

    “這颯爽姿態堪比我當年,這是誰家姑娘?”

    那扎堆兒的,不知誰失望的嘆了聲,又有人大喊:“快上!”

    被奪了先球,仨人面紅耳赤,盯著那輾轉似流星的球,眼神不覺帶了些銳利之色。

    認真嘍!

    華纓心里歡呼。

    綠茵草地上,奔騰的駿馬碰撞,發出粗重的嘶鳴聲,姚寶湘好努力的忍著,才沒在那人第三回 來搶她的球時用球桿兒揍他!

    馬背上的幾人蹭蹭冒火,周圍的喝彩聲卻是愈發熱烈。

    球驚杖奮合且離,紅牛纓紱黃金羈。側身轉臂著馬腹,霹靂應手神珠馳。[1]

    圍觀者瞧得委實過癮。

    剛讓了場的幾人卻是捶胸頓足的悔恨,該是他們上場啊,這幾個沒用的,竟是被仨姑娘得了三籌,他們還是光屁股!

    華纓被兩人攔截著堵了,眼瞧著球從桿兒下溜走,也不急,一人給他們一桿子,報仇!

    賽場上嘛,挨一球桿也尋常啦~

    被兩人睜著眼瞪,華纓面色無辜,“咋的?”

    她就是故意的,跟他倆扔來的那球一樣!

    華纓長得很好看,大抵是那英姿勃發的囂張模樣,讓人總是忽略她的相貌,只能看見那雙眼睛的挑釁。

    而此時,美人面色酡紅,香汗淋漓,睜著無辜的大眼睛,哪生得起氣來。

    二人默默紅霞飛了滿臉,眼神不敢直視。

    華纓:?

    “泱泱!接著!”

    “來啦!!!”華纓抓著韁繩調轉馬頭,直奔璐表姐傳來的球而去!

    遠處孤零零的郎君一扭頭,就見自己隊伍的二人如同木樁子似的杵著,頓時氣得大喊——

    “干啥呢!攔住她啊啊啊啊!!!”

    “砰!”

    球撞進了球門。

    “哇!”

    “又三籌!”

    “贏啦!”

    仨姑娘歡欣鼓舞的歡呼,猶如春日黃鸝。

    那仨臊頭耷腦的下了場,就挨了同伴們蜂擁而來的揍。

    說笑呢?

    他們再是文不成武不就,那打馬球可沒輸過誰!

    華纓偷偷蹭過來,想補兩拳頭,忽的那人扭頭——

    “……”

    她扭身,僵硬的邁腿走開。

    第56章 趙徵都開始討好她了!……

    三人回來席位時,掀起竹簾,卻是見姚明山大馬金刀的坐在里面。

    姚寶湘‘欸’了聲,腦袋鉆出那竹簾便要喊,被姚明山捂著嘴拽了回來,一屁股咚的坐在了團墊上。

    他語調威脅道:“敢嚷嚷揍你!”

    姚寶湘才不信呢,朝他手背拍了一巴掌,橫眉豎目得嫌棄得直抹嘴,“你凈手沒,臟死了!”

    “寶芳和阿敏呢?”姚寶璐掃了圈兒問道。

    “捉蟲子去了,說是烤著吃。”姚明山一腿大喇喇的伸直,一腿曲著,上半身懶洋洋的靠在椅背上,說著,看向了用涼水打濕帕子擦臉的華纓,挑釁說:“收拾那幾個東西,還用了兩刻鐘,不行啊。”

    華纓朝他瞥了眼,幽幽道:“三伯母尋你呢吧。”

    姚明山:……

    “嘖,少跟著姚寶湘學,盡干些威脅人的缺德事兒。”

    “聽聞沈家三姑娘生得極好,嫻靜淑德,二哥可瞧見了?”姚寶璐嬉笑著問。

    姚明山今兒過來,便是被姚三夫人抓著來與沈家三姑娘相看的。

    姚三夫人膝下一子一女,閨女的親事定下了,正張羅著出嫁禮,只等過了生辰便送她出閣,兒子的親事自也不能落下,男子再是晚些,二十歲前總是要娶媳婦兒的。

    姚寶湘邊用帕子擦嘴巴,邊故意笑話人,“怕是人家沈三沒瞧上他,自個兒躲這兒黯然神傷呢。”

    姚明山聞言輕嗤了聲,懶得搭理。

    華纓擦過臉,走了過來,挨著姚寶湘坐,雙腳疊著搭在木椅扶手上一晃一晃的,大半身子靠在姚寶湘身上,撒嬌道:“舒服啊~”

    “誒呀呀,沉死了。”姚寶湘故意嗔道,粉白的手指抵著她的腦袋輕推了下。

    華纓配合著抬頭,等得那根手指撤走,啪嗒又枕在了她肩上。

    嘿嘿~

    外面又開始了新一輪的馬球賽,誰家姑娘裙擺飛旋,英姿勃發,場上喝彩聲不斷。

    華纓自那冰鑒里拿了顆桃子啃,邊看外面的熱鬧。

    姚寶璐還沒說完呢,小嘴叭叭兒的,一句跟一句。

    “二哥,是沈三沒看上你不?”

    “你要不少吃點清減些吧,這樣壯實,瞅著挺嚇人的,不怪沈三沒看上你。”

    “我們還挺喜歡沈三呢,說話溫溫柔柔,她若是進了咱們家門,肯定不會欺負我們。”

    姚明山耳邊不得清凈,被她吵得頭疼,抬手就給她推著腦袋掀去了一邊兒,“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要你操心了?”

    姚寶湘說風涼話。

    “算了,還是別害了沈三。”

    “大哥也沒定親呢,回家給大伯母說說,讓大哥相看。”

    姚明山眼皮一跳,頗為無語。

    姚寶璐頑強的坐起,接話道:“大哥不行,大哥是給阿敏留著的。”

    華纓腦袋嗖的扭了過來:?

    姚寶湘見她的反應,頓時拍著腿哈哈哈笑,促狹道:“不知道吧,阿敏也不知道呢,別說漏嘴啊。”

    華纓眨了眨眼,有點茫然。

    “……這就定啦?”

    “還沒呢,”姚寶璐神秘兮兮的說,“我們偷聽到三嬸和大伯母說的,說是前幾日問過小姑姑的意思,還沒得信兒呢,小姑姑定是要與小姑父商量的,何況阿敏今歲也才十二,不急呢,就是苦了大哥還得等哈哈哈哈……”

    姚寶湘等她說完,囑咐道:“都先別跟阿敏說啊,仔細她見著大哥不自在。”

    旁邊坐著聽了一耳朵閑話的姚明山,嘖了聲,給旁邊兩個妹妹一人一個腦瓜崩兒,“成日里胡咧咧啥。”

    不等兩人氣惱跳腳,他又道:“今兒傍晚東西二營比試功夫,叫聲好哥哥,我帶你們去瞧熱鬧。”

    “滾!”

    “不去!”

    “好哥哥!”

    靜了一瞬——

    姚寶湘和姚寶璐一同看向華纓,滿臉的恨她不爭氣的神色,叉腰喊:“泱泱!”

    華纓雙手捂著耳朵,羞澀道:“我想瞧熱鬧。”

    傍晚的軍營瞧著與白日里不甚一樣,削尖的木樁圍成的柵欄,左邊天幕低垂,靜謐無垠,窸窸窣窣的鳴蟲,右邊營帳間或相連,燈火明亮。

    姚寶山帶著幾個妹妹,自營門進來,便一路徑直往演武場去。

    走近了,呼嘯的喝彩聲惹得人心口一震,聲浪一重高過一重。

    先前還罵人自滾去的姚寶湘,此時一雙眼睛登時透亮,道:“還挺熱鬧啊。”

    “沒見識。”姚明山隨口懟了句,又炫耀道:“這種比試每月都有……”

    “你們每月都輸?”姚寶湘睜著圓溜溜的眼睛順勢一問。

    華纓和姚寶璐在旁噗嗤笑出了聲。

    姚明山頓時憋得險些紅了臉。

    這就不必說了吧?!

    “也贏過的!”姚明山咬牙切齒的挽尊一句,不等這完犢子妹妹再開口,雙眸一瞇,眼神警告。

    姚寶湘占了口頭便宜,也見好就收,拉著兩人小跑著去。

    大抵是一樁盛事,燈籠高懸,旁邊還起了幾堆篝火。

    圍觀者甚眾。

    姚寶湘熟門熟路的就要一腦袋往里面扎,給走在后面的姚明山拽住了。

    都是大姑娘了,一點兒不矜持,橫沖直撞的像什么樣子,姚明山嫌棄,他抬手輕拍了下前面人的肩,那兵衛扭頭看見他,連忙側身讓了讓。

    姚寶湘剛要呲毛,頓時乖順了,她和華纓三人走在前面,姚明山斷后,一路到了演武臺前。

    前面站著的幾個,儼然是一副蓄勢待發的架勢,活動著手腳,上身的衣裳脫了,打著赤膊,周遭聲音吵得很,是兩營誰都不服的挑釁。

    唔……大抵是愈挫愈勇叭!

    華纓睜著黑白分明的眸子想。

    她目光掃過四處,還看見幾位臉相熟的將軍,也有她鴻門宴請吃酒的,目光對上,華纓朝他們微頷首,后者神色閃過些……嫌棄。

    誒?

    這就讓人不高興了啊!

    華纓鼓著臉,就見那位小諸葛朝她走了過來。

    “徐大小姐。”

    “諸葛先生。”

    聽她稱呼,對方笑了下,過了少頃,方才頷首,“我厚顏受了這聲。”

    華纓想起什么,問:“鎮國公不來嗎?”

    話出口,卻是見身側的人神色微頓。

    “國公爺……有家事處理,今夜便不來觀了。”小諸葛說。

    “哎呦,說得這么委婉,”有誰不知說了句,“誰知道是不是教女無方,咱們國公爺覺得面上無光,又躲起來了!”

    頓時,一陣哄笑。

    華纓微怔,忽的想起了先前宮宴散時,蘇扶楹說的那句閉門思過。

    她正愣神,旁邊站著的姚寶湘輕戳了下她手臂,腦袋湊過來,手掌攏在唇邊低聲道:“坊間都傳,蘇扶楹看上了博望侯府的世子爺,還讓人家來提親。”

    這傳言有損姑娘家的清譽,是以,哪怕姚寶湘待蘇扶楹不喜,也沒將這話說與旁人聽。

    何況,她還吃了蘇扶楹送給泱泱的蟠桃……

    姚寶璐聲音清脆的揚聲環顧四周的問:“今夜比試,可有彩頭?”

    姚家父子雖未掌實權,但祖輩都在軍中,聲望自也有些。

    他們雖是不認識姚寶璐,但身后邊兒杵著個姚明山,頓也明白幾分。

    頓時有人高聲回——

    “有啊,贏得可多吃兩只肥羊!”

    這一嗓子,又引得眾人一陣哄笑。

    話頭便被扯走,兩方人聲音粗得很,爭論也震耳欲聾。

    華纓想起了蘇扶楹,也想到了趙徵。

    自她回汴京,便沒少聽聞蘇扶楹日后要入東宮的閑話,而趙徵……也是喜歡蘇扶楹的吧。

    蘇扶楹要嫁旁人,可是因為她占著太子妃的位置,而趙徵瞻前顧后,不敢與昌隆帝言明?

    正想著,右臂忽的被狂懟,她倏然回神,扭頭看向右側的人。

    姚寶湘雙目睜圓,看著她另側的方向,“太子殿下竟也來了!”

    華纓心口不知為何猛跳了一下,她神色茫然的順著姚寶湘的目光瞧去,月色下,那道矜貴身影被身側武將襯得單薄了些,面上一如尋常的冷淡。

    華纓唇微張,不覺手指掐進了掌心,疼意壓過了心口的那股子怪異,她深吸口氣,又緩緩呼出。

    這須臾,趙徵與幾位將軍已然走到了演武臺前,目光落在了她的方向。

    華纓這才驚覺,自方才瞥見,趙徵便沒挪開視線。

    她正要將視線轉去旁處,就見趙徵與身旁的將軍不知說了什么,繼而抬腳朝她走了過來。

    華纓忽的有些慌張。

    要說什么?

    讓她自去與祖父說,進宮求昌隆帝退了婚旨?

    可她家也沒有尚方寶劍啊,昌隆帝若是惱了要如何?

    華纓一張芙蓉小臉皺皺巴巴的。

    腦子里思緒萬千,滿是為難。

    她看著停在身邊一步遠的漆黑皂靴,福身:“殿下萬福。”

    旁邊姚寶湘姐妹倆也忙福身,干巴巴的念:“殿下萬福。”

    繼她們之后,身后瞧熱鬧的將士們齊刷刷的抱拳行禮,聲如洪鐘:“殿下!”

    “軍中不拘禮節,不必多禮。”趙徵道。

    腦袋頂上的目光遲遲沒挪,身前的人也沒走,華纓忍不住抬手搔搔臉頰,心里似有猴兒抓,腰后被姚寶湘輕懟了下提醒,她咽了咽干澀的喉嚨,抬眼,目光毫不意外的與趙徵的視線撞了個正著。

    “……殿下可是也要比試?”

    華纓憋了憋,滿臉真誠的發問。

    趙徵似是沒想到她會問這么一句,向來波瀾不驚的臉上,神色空了一瞬。

    華纓:?

    趙徵目光落向臺前摩拳擦掌的諸位,道:“若他們愿意,也未嘗不可。”

    華纓一張臉頓時比苦瓜還要苦上三分。

    丸辣!

    趙徵都開始討好她了!

    等水到渠成,就要求她去提退婚旨意了!

    第57章 切磋而已,點到為止。……

    天色暗了下來,演武場上卻是喧囂如雷。

    華纓一臉麻木的看著兩個打赤膊的漢子一前一后的登上了演武臺。

    今日較量的是拳腳功夫,二人都赤手空拳,胸膛鼓囊囊,腰腹腱子肉分明,便是手臂之粗,都要賽過華纓那張臉大。

    軍中沒什么花里胡哨的招式,拳拳到肉,出招,格擋,骨肉碰撞的聲音足以讓臺下看客沸騰,喝彩聲震得人耳朵疼。

    姚寶湘都看熱了,恨不得上去比試的是她,搖拳吶喊:“攻他下盤——”

    姚明山聽見,在身后嗤了聲,那二人明顯都是下盤穩的,誰都占不上便宜。

    他抬手,照著她的腦袋就敲了下,“你安靜點,盡瞎指揮。”

    姚寶湘咽了咽喉嚨,扭頭問:“哥哥,你上場不?”

    “不上。”

    姚明山答得干脆。

    今日比試的名單,是早便定好的。

    只是因著端午宮宴,這場比試才推遲到了今日罷了。

    比完就散,免得耽誤人吃飯。

    姚寶湘點頭:“也是,你若是被打成豬頭,怎好送我們回城?”

    姚明山:……

    他斜去一眼,沒好氣的兇道:“你能不閉嘴?”

    姚寶湘哼了聲,不理他了。

    她目光再度看向演武臺,那二人喘息聲重了些,氣氛膠著,目光卻是凌厲的緊盯著對方,只等一個一擊潰敗的破綻。

    臺下吶喊聲催促——

    “上啊!”

    華纓舔了舔嘴唇,悄悄的往趙徵身側挪了挪腳,在這震耳欲聾的鬧聲中低聲說:“殿下,要不你還是別上臺了吧。”

    趙徵這樣瘦弱,上去都不夠人家一拳揍的,若是有個好歹,豈不訛人?

    華纓木木的想。

    趙徵聞聲側首,對上了她擔憂的神色,心口忽的熨燙一片,怪異極了。

    他張了張唇,問:“怕我輸?”

    不。

    怕你瘸胳膊斷腿兒。

    華纓目光真誠,對視幾瞬,她梗著脖子點了點頭。

    “勝敗乃兵家常事,我若是輸,豈不說明他們操練得好?”趙徵淡淡道。

    華纓噎了下,腹誹:還怪想得開呢。

    她沒再說話,腳步又悄悄的挪回了湘表姐身邊。

    管他呢,雖是她先問的,可她也勸過他了啊,便是閃失,他也不能以此要挾她!

    華纓剛站定,就聽姚寶湘打趣的說了句‘別擔心,沒人真敢打太子殿下的’。

    “那我呢?”

    “啊?”姚寶湘疑惑扭頭,就對上了她神色認真的臉。

    “我想打擂臺。”華纓說。

    “……”

    華纓這話,不是玩笑。

    祖父說,昌隆帝有心想收復失地,華纓想去,想得飯都多吃了一碗。

    那日鴻門宴,她說要拿回五州,要孟固安的腦袋,不是夸大其詞,是她當真想要。

    年幼時,她不知阿娘怎的突然就沒了。別人都有阿娘,就她的阿娘變成了木牌牌。

    爹爹說,阿娘累了,去天上掛著當星星去了。

    華纓說,她也想當星星,就被爹爹捂住了嘴。

    后來在嶺南,有回爹爹背著她偷偷給阿娘燒紙時,被她逮住了,父女倆抱了兩壇子酒,看了一夜的星星,那夜,華纓知道了阿娘故去之緣由。

    爹爹說,不愿她被仇恨裹挾,讀書也好,習武也罷,都是她自個兒喜歡就行,左右孟固安殺孽重,終會不得好死。

    可華纓想,那了結孟固安性命的人為何不能是她?

    若不能憑借武力聲名鵲起,名聲大噪,來日將士出征之時,華纓只能偷摸兒的去。

    今夜就很好,東西二營的人都有,還有好些朝堂上的將軍,她上回請酒都沒請來呢!

    華纓毛遂自薦,心滿意足的登臺。

    只是……

    “可否開始?”趙徵理了理衣袖,問道。

    華纓臉上的嫌棄難掩,就像是方才那些個將士嫌棄她是個姑娘家還敢挑擂臺時的神色,她憋了憋,沒憋住道:“……我想換個人。”

    底下姚明山正要舉手,被姚寶湘摁下了,后者滿臉興致勃勃,小聲碎碎念:“泱泱小未婚夫妻倆打擂臺,你摻和什么嘛,有點眼色……”

    姚明山看著她滿臉寫著的‘快打起來’的看熱鬧神色,頗覺無語。

    跟這有屁的干系!

    “我不配當你的對手?”趙徵問。

    華纓都不想說話,興致缺缺。

    你看看那些稀稀拉拉趕著去吃烤肥羊的將士,有誰是想看的?

    她腦袋一瞥,靈光一閃,朝著那屈居鎮國公指揮使下的將軍,手攥緊拳,氣沉丹田的揚聲道:“老將軍,我若是贏得了殿下,可否請將軍賜教?”

    周遭本嘈雜的聲音頓時靜了,便是連那些個趕晚飯的人都被驚得回頭。

    姚寶湘唇張著,滿臉驚詫,“……泱泱是要砸場子?”

    姚寶璐:“挨一拳頭多疼啊……”

    姚明山眼眸微瞇,看著架子臺上的人,忽的想起了小時候,她也是這般賴著五叔比試。

    也有不同,姚明山想,那時的小姑娘是為偷師,這會兒,卻是定要贏的。

    可是,贏了又如何?

    姑娘家哪里有入朝堂的?

    就是她武藝再高強,官家也斷不會讓她來掌軍權的。

    被華纓喊的那將軍年過半百,瞧著比徐鑒實還年長些,兩鬢生了華發,但是精神抖擻,身穿常服,也能瞧得出身量結實,非是小兒可挑釁的。

    聞言,他哈哈笑,聲勢如虹道:“你若贏得殿下,老朽便與你較量上一回!”

    “這是尹老將軍吧,”姚寶湘看清人,頓時倒吸口氣,“泱泱……”

    “初生牛犢不怕虎。”姚明山接話道。

    姚寶湘:……

    她要說的是這個嗎?

    旁的武勛世家便也罷了,但尹家,那是從前都敢跟孟家叫板的武將世家。

    傳言尹家拳法可劈山震虎,不虛言的說,如今的江山,有大半是用尹家兒郎的尸骨筑的。

    只是,時至今日,尹家老一輩的,只剩尹老將軍了。

    姚寶湘緊張的要命,可也不敢在這會兒跟泱泱說。

    一鼓作氣的道理她還是知道的,若是生了怯意,那是必輸無疑的。

    華纓不知道這些,但她看見那些趕飯的人回來了。

    嗯,很好!

    “你去挑一件趁手的兵器吧。”趙徵忽的開口道。

    “那豈不是我占了殿下便宜?”華纓歪了歪腦袋,滿臉認真道。

    “男女體力本就懸殊,算不得占便宜。”尹老將軍負手而立站在臺下道。

    華纓卻是搖頭,黑白分明的眼底倒映著不遠處的篝火,“既是比試拳腳功夫,那我便不能壞了規矩。旁人因我是女流之輩低看我,可我不能低看自己。”

    這話不重,輕飄飄的,卻像是這初夏夜里的一縷風,啪的一巴掌扇在了方才嫌棄她是個姑娘家,不愿比試的幾人臉上。

    華纓沒看臺下眾人的神色,目光筆直的落在趙徵臉上,“殿下,請賜教。”

    說完,她沒周旋磨蹭,利落出招。

    晌午吃得不多,她都有些餓了。

    大抵是伙房的人在烤羊肉了,滋滋冒油,好香!

    趙徵在一眾粗獷漢子中顯得清瘦的身體,此時擋在華纓身前,落下的暗影卻是能將她牢牢的擋住。比起那些將士招招拳肉相撞,盡是殺招,他們二人便顯得秀氣了許多。

    趙徵驚詫于她的力氣,瞳孔微怔。

    華纓卻是笑,眉眼彎彎,衣袖招式間帶起的風凌厲,趙徵被她震得后退兩步又穩住。

    “殿下,你左下盤不穩吶。”華纓聲音悠哉,抬腳便掃了過去,壓根兒不知謙讓。

    趙徵:……

    趙徵認不出華纓這拳法,尹老將軍卻是識得的。

    一門多少師兄弟,走到如今,只剩他這個老東西了。

    難怪方才不愿挑兵器呢,還說得冠冕堂皇,竟是唬人。

    “丫頭,過分了吧,用這招孔剛拳對付太子殿下?”尹老將軍看見那利落招式,深吸口氣,壓著復雜心緒,適時道。

    被念出了招式,華纓腦袋一歪,訕笑道:“我餓了,想速戰速決。”

    說罷,她如游魚擺尾似的,手撐著趙徵的肩閃過,將人一腳踹倒在地了。

    “殿下,今日我贏你一籌,來日定送你一籌,助你達成所愿。”華纓蹲身來扶他,小小聲說。

    聞言,趙徵眉尾微抬的看她。

    那廂,尹老將軍讓人取來了自己的佩刀,扔給華纓一把,笑道:“別欺負殿下,來,讓我試試你的刀法如何。”

    華纓抬手接住,卻是愣了下,“將軍怎知我會用刀?”

    她用刀不多,多是用身上藏著的軟劍,或是腰間掛著的索繩,刀……她只想用阿娘的那一把。

    話問出口,華纓忽的想起方才他念出的那招式名兒,神色木了。

    是友是敵?

    不會給她打死叭!

    華纓握著大刀,小臉兒緊繃,神色嚴肅道:“切磋而已,點到為止。”

    正下木架臺子的趙徵,聞言險些腳底一滑,神色也隨之有些難以置信。

    方才怎的不說點到為止?

    他左腿怕是得青紫了……

    “殿下!”

    聞津瞧他腳步踉蹌了下,趕緊的疾步過來將人攙扶住,可不能摔跟頭!

    他又心說,這徐大小姐怎的不知憐香惜玉呢,看給他們太子打得,腿都軟了,多丟臉啊!

    第58章 我尊貴的太子殿下吶。

    ‘咣咣’的冷兵器相撞,磨得人耳朵疼。

    底下觀戰的將士唇張著,瞧得目不暇接。

    尹老將軍用的是自個兒慣手的長刀,華纓手中的則是一柄月亮彎刀,月色下,刀刃鋒利,泛著冷硬銀光。

    二人體型相差很多,尹老將軍沉穩,攻勢連連,他氣力大,一招一式的刀法劈過去時,眾人心口都狠狠一震,原以為華纓會躲,卻是見手中的彎刀挽了個刀花,流暢得宜的橫刀一擋,整個人腰身下壓,順勢攻向了尹老將軍的底盤。

    誒呀。

    老將的下盤穩如磐石,與太子殿下可是半分不同呢。

    華纓心里頗覺遺憾,順著力勢滑出半尺,手中的刀咚的拄地,她半膝跪著,穩住身形,起身的瞬間,有細小的木屑隨之亂飛,是那利刀將腳下的木架臺子扎破了。

    尹老將軍雖是一把子年紀了,此時揮刀跳躍騰挪間,卻是依舊如利落的虎豹,那雙眉眼緊鎖著華纓。說華纓是初生牛犢,學武下山的小娃娃,他便是久經沙場,幾戰幾回的老將,幼時學得的尹家刀法,被經過沙場的浴血洗禮,如今只剩了七分,華纓則是十分。眼前之人是后輩,又何嘗不是年輕時的他自己?

    招招都好似奔著要她命來的,華纓臉上的神色漸漸收起,唇瓣緊抿,再次揮刀迎上時,不等他出招了,華纓扭轉了攻勢,周身好似裹了一層如煙如霧的戾氣,刀形如風,身影如龍,她率先出招而戰!

    底下的姚寶湘,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緊緊攥著姚寶璐的手都在發抖。

    尹老將軍卻是如炬的目光更添亮彩,“游龍刀法這秘招竟是也傳授給你了?”

    華纓抿唇不語。

    若說方才不知敵友,這會兒就很明顯了。

    眼前之人的招式,雖間或有化形,但是也多是她練過的。

    昔日之所學,遇得同門,當是爛熟于心。老將軍待她如此,華纓亦如是。

    額前的汗滴落,華纓無暇他顧去擦,緊了緊咣當被震得發麻的手,愈發的握緊了手心汗濕的彎刀。

    她年紀小,身形更是不及眼前之人魁梧,勝在速度。而尹老將軍挨了她幾下刀背,身形也只是輕晃了下,與一踹就倒的太子殿下又是不同。

    尹老將軍哼笑:“急了?”

    華纓抿了抿唇,出汗太多,聲音都沙啞干澀了些,“將軍這樣,我很難做啊。”

    尹老將軍意味不明道:“你對殿下也沒留情。”

    “殿下不會怪罪我的。”華纓說著,身形旋轉,躲過他刺過來的長刀。

    變故便是在這頃刻間——

    華纓手腕翻轉,手中彎刀竟然以難辨的速度朝尹老將軍而去!

    “將軍!”

    底下頓時一聲疾呼!

    游龍二式。

    尹老將軍心說,力道也準頭都不錯,想來也是那人潛心教授的。

    他眼中盡是那刀風,握著手中的長刀稍后一閃,并未多驚。

    腳重重踩下,將欲穩住身形,整個人卻是斜斜的插了進去……

    嗯……一只腳插進了木架子里去了。

    須臾間,剛回神,他脖頸前便架了柄冰涼彎刃。

    “好丫頭!竟是玩兒兵不厭詐這一招!”尹老將軍大笑道。

    華纓收了刀,伸手來拽他,將人從那被她劈開的破洞里拉出來,眼中似是滴了汗,一雙眸子晶瑩剔透,烏黑發亮,她舔了舔干巴的唇,道:“授我刀法的師傅說,這刀法是為拼盡全力活下來,顯然,方才是我太想活著了。”

    尹老將軍攻勢凌厲,守勢也很緊,但是華纓不是感覺不出來,他身上沒有那種渴求,可她有啊!

    管他放沒放水,反正是她盡力一搏了!

    “這一招也只能劈一刀,”尹老將軍查看那偌大的窟窿,“怎會破這洞?”

    “哦,方才我攻下盤時,不小心將這處捅了個小洞。”華纓害羞道。

    尹老將軍:……

    “泱泱!泱泱!啊啊啊啊——”

    姚寶湘抓著姚寶璐歡呼,聲音都劈了,面泛紅光,很是與有榮焉啦!

    聞津瘋狂咽唾沫,心口迅疾如鼓擂,這會兒還難平靜呢。

    他心想,當真是錯怪徐大小姐了,對他們殿下委實留情了許多……許多!

    余光察覺到聞津看來的那一眼,趙徵耳根都臊紅了,目不斜視的看著木架臺上,還在震驚方才那一場比試,半晌,心口緩緩的呼出口氣。

    他確實不堪為對手。

    臺上,尹老將軍問:“比試勝出者,得一只肥羊,一會兒讓人牽給你?”

    “那我不就是吃軍餉了?”華纓說,“牽回家祖父怕是得罵我,還是給諸位用了吧。”

    她抿著唇,壓下心口那股子急躁。

    再等等,今日露了臉已經很好了,不能操之過急。

    尹老將軍也不客氣,“行啊,一會兒讓他們都烤了吃。”

    華纓擦著手,小聲問:“或許,我該稱您一聲……師叔?”

    尹老將軍也掏出帕子擦手上的汗,聞言扭頭,“我比那老東西瞧著年輕吧。”

    華纓:……

    倒也沒有。

    “不必改口,”尹老將軍又道,“那老東西都被逐出師門了,我應你一句師叔,到了地底下怕是得被師傅們揍。”

    華纓神色略顯吃驚,“……逐出師門啊,難怪我讓他送些春筍來汴京,還要挨頓罵。”

    尹老將軍哈哈笑,抬手拍了下她肩膀,招呼道:“走!吃烤羊去!”

    軍中的羊是現殺現烤,整只羊架在偌大的篝火上,用匕首割著烤得滋滋冒油的肉吃。

    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再是痛快不過了。

    尤其是方才那酣暢淋漓的一場比試,惹得人熱血沸騰,這會兒熱乎勁兒還沒散去,嗓門兒大得震天響,夸贊聲更是不絕于耳。

    華纓此時卻是猶如深藏功與名的世外高人似的,坐在篝火前,一手肉,一手匕首,埋頭干飯!

    “我說怎么不跟我老實打呢,原是將尹家刀法學了去。”姚明山大馬金刀的坐著說。

    華纓聞言抬眼,滿臉真誠,“爹爹說,打架不好。”

    “盡唬人。”姚明山哼笑道。

    “你怎的這么多話,泱泱都餓了,”姚寶湘嫌棄親哥,余光瞥過旁邊那道端坐的身影,使喚他道:“快給殿下也割點肉,多吃點。”

    姚明山無語凝噎,但到底是顧忌尊卑,起身將那羊腿割了給趙徵,“殿下請用。”

    姚寶璐和華纓幾個在旁掩唇偷笑。

    難得見這人這般諂媚。

    “給我吧。”華纓朝姚明山伸手。

    “再給你割一腿就是。”姚明山說。

    怎好與殿下爭食?

    華纓油亮亮的小嘴朝那根羊腿一努,“就要這個。”

    趙徵示意姚明山,“給她吧。”

    華纓接過那條羊腿,手中匕首唰唰的將上面的肉片成薄片在碗里,手臂伸展,朝趙徵遞去,“用膳吧,我尊貴的太子殿下吶。”

    這不正經的語調,像是調戲哪家的小媳婦兒。

    姚寶湘憋笑都要憋死了。

    幾雙眼睛滿是好奇的看熱鬧,就見趙徵身形微僵,片刻,伸手接過了那只粗瓷碗。

    華纓則是抓著那還剩大半的羊腿嗷嗚的啃。

    好香!

    好好吃!

    一口肉,一口酒,華纓忽的抬首,羞澀問:“我回家能帶一只羊走不?”

    瞧瞧,方才話說大了叭!

    姚明山哈哈笑。

    姚寶湘無語哄道:“……我趕明兒讓人買兩只給你送去。”

    華纓搖頭,老實巴交道:“沒這兒的羊肥還香。”

    “……”

    酒肉穿腸過,好不痛快!

    姚寶湘雙手托著臉頰,晃晃暈乎的腦袋,“該睡覺啦。”

    姚明山還在吃,頭也不抬道:“等會兒吧,讓人去備營帳了,今兒晚上你們仨姑娘擠擠?”

    姚寶璐:“好啊。”

    她說著,扭頭問:“泱泱行不?”

    話問出口,卻是沒瞧見人,她目光往不遠稍抬,便見華纓與趙徵正坐著說話,猩紅的篝火映照在太子殿下的臉上,或明或暗的光影錯落,竟是給她瞧出了幾分在人間的感覺來,還有些……溫柔?

    姚寶璐愣怔一瞬,默默的晃了晃腦袋,嘀咕道:“我吃醉酒了……”

    “你當真要?”華纓小臉皺皺巴巴,滿是為難的又問一遍。

    趙徵頷首,抬臂,順勢在旁邊的石頭上支著,示意她可以了。

    華纓猶豫一瞬,上前也將手臂支在平整的石面上,心道,可別怪我不給你臉面嗷,都說不啦,非要非要,那就給你個痛快吧!

    華纓的手握住那只明顯比她大好多的,一如那時不經意觸碰到的,干燥,溫熱,骨節分明,手掌并不寬厚,卻是瞧著能將她整只手握著包裹住。

    根根修長的手指自她小指旁壓過來,握在手背,指甲修剪得圓潤干凈,透著淡淡的粉,華纓盯著他的手,瞧得目不轉睛。

    趙徵對著她幾近虔誠的神色,有些無奈的唇角輕勾了下,“開始了。”

    華纓‘哦’了聲,大言不慚道:“我努力不給你掰斷。”

    趙徵:……

    二人一同使力,這是軍中較量手臂力氣的法子,東風壓過西風去,將對方的手腕壓下,便是獲勝。

    趙徵有些憋屈,手中握著的這只手太小了些,骨頭也軟,總怕給她掰斷,束手束腳。

    華纓就沒這些個顧慮了,抬起腦袋咧嘴笑,還挑釁一句——

    “殿下晚膳沒吃飽嘛?”

    放肆又狂妄。

    趙徵心想,緊抿的唇角不覺壓著點笑,他手上加力。

    “殿下還有嘛?”

    “……”

    感受到那力氣好像停了某一瞬,華纓咧嘴笑得像個陰險娃娃,“殿下,我來啦!”

    說罷,手上分毫不費勁兒,啪的一下給他摁下了。

    趙徵:……

    傻了。

    眼見為虛,身感為實。

    半晌,趙徵沉沉呼出口氣,竭力忍著,才沒去揉隱隱作痛的手。

    華纓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兩手插進指縫活絡,聲音輕快的嘀咕:“就說別欺負你嘛。”

    旁邊偷摸兒觀戰的姚寶湘捧著臉偷笑,忍不住的插話道:“泱泱力氣大著呢,段晁書房的柚木門都能踹破,老大一個洞,那門砸在段晁背上,他后背的青紫半個多月才消,哈哈哈哈……”

    華纓害羞擺手,“一般般啦。”

    倒也不必大肆宣揚。

    華纓說著,又善心大發的安慰趙徵兩句,“殿下貴為儲君,身邊有近衛還有暗衛護衛周全,不必吃練功的苦啦。”

    趙徵看著她。

    小姑娘嘴上良善,語氣卻是全然一副‘能與我交手,你該感到三生有幸’的自豪。

    “練功辛苦嗎?”趙徵問。

    華纓好似酒意上了臉,臉蛋兒紅撲撲的,團吧團吧的坐在草地上,手揪著青草尖兒,那雙眸子漸漸浮起了些醉意朦朧來,她似是想了想,才鄭重答:“不苦吶。”

    說完,猶覺不夠,腦袋點了點,看著趙徵又強調一句:“我喜歡的。”

    趙徵的劍法是在王府時便跟著武師傅學的,只是并不勤精習武。

    如華纓說的,他幼時起,身邊便有暗衛跟著了,可便是如此,練數九酷暑,也覺難熬的緊。

    他看著她,華纓也在看他。

    半晌,她似醉語呢喃:“殿下,你的手紅了呢。”

    趙徵順著她的目光往下,看見了自己泛紅的骨節和留有指印的手背。

    “真好看,”華纓又說,聲音很輕,很軟,“像是紅梅覆雪。”

    趙徵忽的想到了那只紅梅。

    緊接著又聽她說——

    “殿下,我有點熱,可以給我摸摸嗎?”那雙眼眸抬起,虔誠又可憐。

    趙徵:“……醉鬼。”

    第59章 退婚圣旨。

    翌日清晨,鄉間野道上,馬蹄聲由遠及近,伴隨著姑娘家的笑鬧聲。

    “昨夜你還非禮人家殿下,抓著人家的手摸來摸去,我跟姚寶璐拉都拉不開你,哈哈哈哈……”這是姚寶湘。

    “殿下被你摸得臉都紅了,我還從未見過端方自持的太子這副模樣,泱泱啊,你饞殿下啦。”這是姚寶璐。

    華纓默默的駕著馬往前跑,斷不承認道:“不能是我,湘表姐和璐表姐昨夜喝多了,做夢呢叭!”

    “敢做不敢當!”姚寶湘叫囂道。

    昨夜之事,華纓其實記著些……

    營中的酒烈的很,上勁兒很快,可她察覺之時,已經晚了,酒液灼得她心口都發燙,瞧著趙徵的手,無來由的想到了紅梅覆雪的涼。

    華纓覺得,她不是饞太子殿下,只是貪那抹涼罷了。

    她好聲好氣的求了。

    可是!

    趙徵不給她摸便也罷了,還罵她!

    華纓記著趙徵被她撲倒在草地上時,眼底一閃而過的驚慌和詫異,也記得他燙手的耳朵,卻是唯獨忘了,她捉著他的手摸她臉時的感覺,是涼的嗎?

    華纓獨自跑了一截兒,又停下等兩個表姐跟上來,面目誠懇問:“昨夜大家都吃多了酒吧?”

    “嗯?”姚寶湘打趣的瞅著她。

    “大抵是……不會傳出我非禮趙徵的謠言吧?”華纓又問。

    姚寶湘和姚寶璐對視一眼,哈哈大笑。

    華纓為難的皺著臉,干巴巴的說:“笑話人不好。”

    夜不歸宿,華纓回府后,挨了親爹好一頓說。

    出門時,卻是歡欣鼓舞的。

    她知道呢,爹爹是怪沒帶他一起玩兒去!

    鎮國公府,華纓第二回 來,已然是熟門熟路,這回倒是沒忘記帶著禮呢。

    “國公爺吩咐過,不準大小姐出門。”護衛攔在門前說。

    華纓:“不是她出門,是我進去看看她。”

    “徐大小姐請回吧。”

    “……”

    華纓看了看身量高大的護衛,又看看他身后的門,片刻,蹲去了對面樹蔭底下。

    約莫一刻鐘,華纓沒等到鎮國公出門,卻是等到了來蘇家提親的!

    “煩請稟報,博望侯府魏青鶴,來與蘇大小姐提親。”

    華纓:!

    就是他!

    “徐大小姐。”魏青鶴朝打量他的姑娘微頷首道。

    華纓抿唇站了片刻,“魏世子誠心求娶阿楹?”

    “自然。”

    “你喜歡阿楹?”華纓又問。

    這次,魏青鶴卻是不如方才毫無遲疑的答。

    他面上含笑的看著華纓,片刻,道:“我以為徐大小姐上元宮宴那番話,是不會在意兒女情長的。”

    “世子既是未對阿楹屬意,今日何必上門求親?”華纓迎著他的目光說。

    二人僵持不下之時,方才傳話的護衛出來了。

    “魏世子,國公爺請您進去。”

    魏青鶴臉上的笑意未落,與華纓頷首道別,輕掀袍擺,拾階而入,身后媒人跟著,還有小廝抬著縛著紅綢的求親禮。

    華纓抿了抿唇,腳步輕快的正要跟上,被那黑臉護衛再度攔下。

    “他為何能進去?”華纓蹙眉道。

    “國公爺的意思。”

    “那你去與國公爺稟,說我求見。”

    “國公爺讓您回去。”

    “……”

    之后半月,博望侯府三度登門求親,此事在汴京城中傳揚開來,那日蘇扶楹當眾讓人來下聘之事,讓人忘卻腦后,倒是成了樁佳話。

    蘇余興卻是燥得嘴角起燎泡。

    這門親事,蘇余興撅了兩回,再來,倒是不好。

    拒兩回可說是姑娘家驕矜,提親者也誠心聘姑娘為婦,街頭巷尾的說起,主家面上也有光。

    可要是再拒,那便是眼高于頂,姑娘家日后的親事也多不順遂。

    蘇余興將這信兒遞去了宮里,卻是遲遲沒等到皇后妹妹的回信。

    實則,那日宮宴罷,平嘉皇后便聽得了消息,氣得將福寧宮的茶盞摔了一地。

    蘇扶楹這般自毀名聲之法,當真是覆水難收,縱然她有心補救,可是也沒法子,尤其是在魏青鶴當真登門提親后。

    博望侯府再是落魄,也是京中貴族,尚且輪不到旁人去踩踏。

    而且,太子與臣子爭女人,這事傳出去,要天下臣民如何想?

    蘇扶楹站在書案后練字,沒看急躁得如同熱鍋螞蟻的蘇余興,唇瓣輕啟,淡聲道:“我若是父親,便應了這門親事。”

    “你休想!”蘇余興氣得跳腳。

    可看她這副淡漠神色,又忍不住道:“你姑母一心替你籌謀,嫁給太子殿下有什么不好,你為何偏要作踐?”

    “嫁給太子又如何,父親以為,你當真能當國丈?”蘇扶楹說著,清麗的眉眼抬起,抿唇輕笑了聲,似是笑話他的天真。

    蘇余興臉黑了。

    這不孝女從未敬重過他這個當爹的!

    “我德言容功樣樣兒出類拔萃,才貌肖想姑母,祖父替姑母爭到了王妃之位,父親又替我爭到了什么?太子側妃,我不稀罕。”

    “你!”蘇余興氣得胸口喘粗氣,臉漲紅。

    哪有這樣被閨女指著鼻子罵爹沒本事的?

    “父親將我當趙合德,想要以嫁女來維持家族殊榮,可殊不知,自父親丟了殿前兵馬司兵權時,家族頹勢就已顯,官家再是不濟,也有聽話這一個好處,先帝將位傳于他,又親封了四位輔政大臣,那便是要當唐太宗身邊的魏征,杜如晦,房玄齡諸類用的,咱們家族里姑母便是最后一位皇后了。”蘇扶楹淡淡說著,好似不知這番話大逆不道。

    蘇余興臉色一變,正要呵斥。

    蘇扶楹將手中的狼毫擱置,又說:“父親罵我不如華纓,可父親又何時比之太傅更甚一籌了?官家求賜婚的為何是華纓而不是我?爹爹何不從己身尋緣由?”

    “你!你忤逆不孝!”

    “父親又不是第一日知曉,”蘇扶楹面上神色無所動,過去架子前,撩起銀盆里的水凈手,一雙眸光淡淡的看著蘇余興,道:“我五歲替蘇遮擦屁股,以此要挾父親立誓不會休棄母親,父親不是就已知道我忤逆不孝了?”

    蘇余興臉色鐵青,“這門親事,我不會應的。”

    蘇扶楹不甚在意的輕笑了聲,拿起巾子擦手,“父親是在等皇后娘娘的信兒?可怎么辦呢,我沒有了疼愛我的姑母,父親也做不了國丈了。”

    “我如今名聲盡毀,于姑母已是無用,便是日后姑母要從家族里挑個姑娘送進東宮,那都與父親無關了,今日這門親事應了,父親還能做侯府的親家,可若是不應,以此之事,我也不會嫁的更好,這筆賬,父親算得清吧?”

    蘇余興胸口急劇起伏,“你!逆女,你都是算計好的?!”

    蘇扶楹沒說話,鴉睫半垂。

    “鎮國公府應了這門親事?!”華纓驚了。

    姚寶湘不解她這般大的反應,咬著顆桃子滿臉茫然的點了下頭,“應了。”

    “可、可是……”

    華纓難得結巴了。

    可是趙徵要怎么辦?

    她當真是盡力來著,還給鎮國公府買菜的嬤嬤塞了銀錢,要她給蘇扶楹帶個信兒。

    難不成是蘇扶楹沒收到?

    “三媒六禮走得很快,不過也不奇怪,”姚寶湘啃著桃兒說,“蘇扶楹都十七了,這個年歲出嫁正好,聽說兩家已經合了八字,只等請期親迎了。”

    華纓心口又是一涼。

    完蛋!

    這豈不是顯得她有意拖拉?

    姚寶湘沒留下吃晚飯,與華纓說了會兒話就走了。

    夏日白晝長,徐鑒實今日下值早,天色且大亮著,華纓聽著動靜,急急迎了出來,滿眼熱切的問:“祖父,官家可要發兵北征了?”

    徐鑒實:……

    “別胡說。”

    華纓難啊,她需要戰功求退婚圣旨。

    “可是先前太子殿下說,官家如今有意發兵北征,如今夏日糧草豐盈,當真不發兵嗎?”

    徐鑒實沉吟未語。

    他今日下值早,便是因官家與閣中眾臣商議發兵之事而分歧。

    昌隆帝當真是急著北征,眾臣卻是心口惴惴,覺得不好,先帝在時,幾回出兵北征,皆無功而返,丟失的五州沒奪回一州來,糧草軍費卻是耗損許多,如今雖是百姓安定,但國庫并未多充足,唯恐積重難返。

    祖孫倆進了屋,華纓殷勤的端來茶水,眼巴巴的看著祖父。

    徐鑒實想了片刻,低聲道:“近日朝堂確提起此事,可戶部銀子還沒籌算好,這事且說不定呢。”

    華纓雙手托著臉,長長的嘆了聲氣。

    “你阿娘的事,你爹與你說過了?”徐鑒實溫聲問。

    否則,他當真是不知她盼著北征是為何。

    華纓點點頭,片刻又仰起腦袋問:“祖父,來日北征,我是要去的。”

    徐鑒實心口重重一沉。

    華纓當日在西營與尹老將軍較量之事,他自也聽聞了,這些時日,沒少聽同僚道賀,此事,他其實有猜想,只是一直沒敢問罷了。

    華纓說得這樣坦然,倒是將徐鑒實愣了下,怔然的說不出話來。

    他是文臣,雖是幼時學過六藝中的武藝,可多年未練習,弓箭怕是都拿不穩了。

    他手上未沾過鮮血,便是連殺雞都沒見過幾回,可是朝中戰死沙場的將士何其多?

    徐鑒實唇都在抖,連帶著那副美髯也在輕顫,“泱泱……”

    華纓抱了抱他,“祖父,我心中有牽掛,定會平安回來的。”

    她是想要孟固安的腦袋,可若是螳螂擋車,她又不傻,她的性命比孟固安的腦袋值錢多了。

    徐九渙瀟灑一日,聽曲兒回來時還帶回來一挎籃子的甜瓜,剛進門兒,就挨了親爹一白眼。

    “干啥又瞪我?”

    “哼。”徐鑒實吹胡瞪眼的哼了聲,不想與他多說。

    華纓小眼神左飄右飄的不看爹爹,與她無關叭!

    北征之事,華纓急,昌隆帝急,可是眾大臣不急啊。

    徐鑒實說:“勞民傷財。”

    此事僵持至八月初,迎來了萬壽節。

    “壽禮可備好了?”宋喜問華纓。

    此次五品及以上官員與誥命夫人可入宮赴宴,慶賀官家壽辰。

    宋喜早早便備了一副繡品,雖不出挑,但也挑不出錯兒來。

    照著尋常,他們一家備一份壽禮便是,但華纓偏偏有個太子妃的身份在,哪怕尚未成親,但遇得天家壽誕,還是得另備一份賀禮才好。

    華纓在旁啃瓜,點頭道:“備好了呢,費了我一日功夫呢。”

    宋喜:?

    很久嗎?

    八月初二,眾臣乘馬車出門,入宮賀帝王壽。

    華纓與爹爹、祖父在前朝分開,隨著嬸娘和華敏去福寧宮給平嘉皇后請安。

    她們來得不算早,穿過重重殿宇,到福寧宮時,里面已經坐著許多誥命夫人們了。

    “臣婦/臣女拜見皇后娘娘。”

    三人福身行禮道。

    平嘉皇后高坐榻上,看著三人的神色淡淡,“起來吧。”

    “給徐二夫人賜座。”

    “是。”宮女應聲,片刻搬來一把椅子。

    “多謝娘娘。”

    華纓與華敏站在宋喜身后,乖乖巧巧,不多看,更不多言。

    但平嘉皇后的目光,卻是未從華纓臉上挪開。

    “上次宮宴,徐大小姐能言善辯,委實令本宮大吃一驚,今日怎的話少了?”

    華纓垂著眼,“臣女無狀,娘娘寬宥。”

    “官家都未責訓徐大小姐什么,本宮又豈敢。”平嘉皇后道。

    如此兩句,在座的眾夫人都聽出些不對勁兒來,各自打著眉眼官司,面面相覷。

    “母、母后,”一道很輕的聲音響起。

    眾人循聲看去,就見平嘉皇后身側坐著的商絮公主站起了聲。

    “離開宴時辰尚早,我陪幾位小姐去園中賞花吧。”趙商絮硬著頭皮干巴巴的說,隱在寬袖中的手指輕顫。

    平嘉皇后不滿的看了她一眼,可也不好當著眾人駁她的臉面,“去吧。”

    “多謝母后。”趙商絮福身道。

    殿中的貴女們也紛紛起身,隨著趙商絮往外走。

    “去吧。”宋喜低聲說。

    華纓‘嗯’了聲,與華敏一道去了。

    這個時節,園中的花爭奇斗艷,姹紫嫣紅的很是好看。

    他們這樣的達官顯貴,園子里不乏名品,可許多也只有宮中有,一路行的慢,華纓和華敏走在后面,手里的團扇不多時便擋在了腦袋上遮陽。

    曬啊。

    “此處園子不會有外男來,諸位可自行觀賞,旁邊的亭子備了茶果點心,也可自用。”趙商絮聲音軟軟的說。

    “多謝殿下。”眾人道謝。

    有這句話,華纓拉著阿敏堂而皇之的過去了亭中遮陽。

    石桌上的寶蓮花碗里盛放著果子,底下鋪著碎冰,瞧著就沁涼爽口。

    華敏熱得臉紅撲撲的,小聲問:“阿姐,能吃不?”

    “吃吧。”華纓搖著團扇扇風,也熱得緊。

    姐妹倆正吃著一碗葡萄,趙商絮從園中過來了,瞧見那將見底的果子,讓宮人再去端一碗來。

    “殿下。”姐妹倆福身請安。

    “二位小姐不必客氣。”趙商絮眸子亮晶晶的,說完頓了頓,憋不住似的小邀功,“這是哥哥讓人準備的。”

    華纓:。

    自蘇扶楹婚期定了,華纓便沒鮮少出門了,唯恐碰上了趙徵。

    她答應要還他一籌,怕是要食言了。

    戰功遲遲沒有,她不知還能如何提退親之事。

    見華纓愣了下,卻沒說話。

    趙商絮抿了抿粉唇,又低聲說:“哥哥說,母后因表姐不能入東宮之事,心中積怨,今日見著徐姐姐來請安,怕是會為難,讓我瞧著些,若是不好,便帶你出來。”

    “殿下沒怪我?”華纓茫然問。

    趙商絮神色一空,不明白她此話何意。

    她眨了眨眼,頗為認真道:“哥哥說起徐姐姐時,是笑著的。”

    華纓:……

    不敢想。

    午時開宴,群臣坐殿堂。

    壽禮是方才入宮時,便由禮官收走直呈官家的。

    皇子龍孫們,以趙徵為首,給昌隆帝賀壽。

    趙徵送的是一首詩,華纓聽了兩耳朵,心想,與她的賀禮同樣毫無心意呢。

    趙徵如此,底下的弟弟們也都是作詩作畫。

    敷衍得如出一轍。

    底下的臣子端詳著昌隆帝的神色,見那眼底的笑意淡了些。

    “開宴吧。”昌隆帝說。

    宮中伶人登場,歌舞絲竹聲起。

    華纓夾著案桌上精致的菜肴吃,手邊遞來了爹爹剝好的蟹。

    她甜絲絲的笑,看吧,誰的爹爹都沒她的好呢~

    “許久沒見太傅家的長子了,如今還是無心入仕?”

    昌隆帝忽的問。

    殿中并不安靜,眾臣的目光卻是齊刷刷的朝這邊看了過來。

    官家這話是當真?

    汴京中誰人不知,他徐九渙文不通墨?!

    幾個尚書大人左右瞧一眼,也不知這廝會被塞那個倒霉蛋衙署里。

    徐九渙用手邊的濕巾子擦干凈拆蟹的手,方才起身道:“官家仁厚,可我非是仕才,老爹也常罵我眼高手低,當日禮部任職,我委實愧受皇恩。”

    昌隆帝笑著搖首,似是不信他這番說辭,“太傅之子,怎會不通仕途?徐大小姐不就被教得很好,聽聞你帶她跋山涉水,游歷南北。”

    徐九渙慚愧道:“貪玩兒。”

    昌隆帝哈哈笑,看向吃蟹的華纓,和顏悅色道:“你爹謙虛,聽禮官說,你給我作了幅畫?”

    這話一出,徐鑒實眼皮狠狠抽搐了下,又努力忍住,維持著那副風雨不動安如山的神色。

    華纓咽下好吃的蟹肉,懵懵的點頭,有些不明這話頭怎就到了她身上呢。

    “來人,將徐大小姐的賀禮呈上來,我與眾愛卿同觀。”

    徐鑒實:!

    ……大可不必!!!

    少頃,禮官捧著一軸畫卷呈上。

    那畫卷以紅綢系著,也很是講究了呢。

    昌隆帝親自將那小指寬的紅綢扯開,展開了畫卷。

    萬眾期待,盼著一瞻。

    昌隆帝神色瞧著卻是有些難言,像是……在極力辨認那是什么。

    殿中輕歌曼舞,方響空靈。

    少頃,昌隆帝抬眼,望向下首的華纓。

    華纓昂首挺胸,自信不疑的也看著他。

    殿中眾臣抓耳撓腮,好不好奇!

    昌隆帝目光收回,又仔細端詳片刻,斟酌開口:“華纓這是畫的……太子宮中那紅腹錦雞?”

    華纓笑瞇瞇,“是鳳凰啦。”

    昌隆帝看向下首的太子:……

    好像有些虧待被與之賜婚的太子了。

    先前見華纓舌戰群將,他只當是飽讀詩書,可這畫技……委實配不上太子的才情。

    昌隆帝又瞧向端坐的太傅。

    徐鑒實挺直腰桿兒。

    瞧什么,他盡力了!

    一門兩個小紈绔,他與誰說理去?

    可惜他畫技超群,竟是無人承他衣缽。

    昌隆帝對上華纓期待到亮晶晶的眼睛,張了張嘴:“呵呵,畫的真好,朕很喜歡,呵呵……”

    華纓面露喜色,雙手激動捏拳,眸光與趙徵錯過一瞬,霍然起身,跪于大殿,憋不住道:“我就知道您會喜歡的~我也想開心開心,您不若賜我一道退婚圣旨嘛~”

    昌隆帝心口一驚。

    徐家如今二臣在朝,徐鑒實乃文臣之首,徐士欽在朝中亦是頗重,從前昌隆帝還是陵王時,為得徐家支持,與先帝求了這婚旨。

    可待他繼大統,徐家便如懸在他梁上刀劍,太子有這樣的妻族,他沒一日能安心。

    徐家兄弟倆感情好,雖是離間,也沒傷得半分兄弟情分,雖是徐九渙未在朝中,可是來日勢增的徐士欽,亦是太子身后的勢力。

    昌隆帝沒有一日不想退了這親事,可是這婚旨是他與先帝求的,既無正當緣由,便是提都不能提。

    可今兒,此時,華纓在求退親。

    昌隆帝心口跳得太快,唇焦舌敝,面上都浮出些激動的紅來。

    他瞥一眼身著蟒袍,面無表情的太子,道:“允?”

    “華纓叩謝圣恩!!!”華纓哐哐磕了兩個。

    嗚嗚嗚,好激動!

    滿殿眾人:?

    被或明晃晃或暗戳戳的打量的徐家人,面上并未異色,再看徐九渙,這人竟是慢條斯理的拆蟹!

    這親事不比他手里那只螃蟹緊要嗎?!

    眾臣及家眷心中翻云覆雨。

    華纓歡歡喜喜的起身,遞給趙徵一個眼神,還你了嗷!

    趙徵卻好似置身空寂,渾身僵硬,蟒袍寬袖中的手攥得死緊,青筋繃起,骨骼好似有蟲蟻啃噬,難捱的緊。

    趙商絮呆愣愣的看著哥哥。

    她、她方才說錯話了嗎?

    宴席至申時散,眾臣攜家眷出宮。

    華纓事了拂衣去,將那些目光與閑言拋諸身后。

    她正要上馬車,忽的被自身后來的二人,各架著一只手臂綁了去。

    徐九渙幸災樂禍似的,在后邊兒吹了聲口哨,就被老爹瞪了眼。

    華纓被姚寶湘和姚寶璐姐妹倆架上了馬車,身后還跟著姚寶芳和阿敏兩人,幾個姐妹擠在一輛馬車里,姚寶湘掀簾與車夫說了句‘去徐府’。

    馬車晃晃悠悠的慢行,華纓對著幾雙緊盯的灼灼目光,眨了眨眼,茫然道:“都瞧我做甚?”

    “你怎的突然與太子殿下退親了?”姚寶湘飛快的問。

    方才大殿上,她險些沒被嚇傻。

    華纓靠在軟枕上,悠悠打了個哈欠,伸直腿腳晃了晃,說:“官家夸我了。”

    姚寶湘:?

    “他笑得很是愉悅。”華纓又說。

    姚寶湘:???

    “他既是心情愉悅,那我所求,他即便是不應,也不會瞬即變臉砍我頭。”

    姚寶湘神色有些一言難盡,“……你還想得怪周全的?”

    華纓好不謙虛的點腦袋,“我又不是傻子。”

    姚寶湘:……

    “可是,先前從未聽你說想要退親,太傅與徐大伯可知曉?”姚寶璐急道。

    華纓又點頭,“事未成,怎好宣之于口?”

    “可是,你不是對太子有意?”姚寶璐蹙眉道。

    華纓豎起一根手指搖了搖,“妄言。”

    “……你還摸殿下。”姚寶璐說。

    委實是那幕沖擊得厲害,她還從未見誰敢生撲太子呢!

    華纓斬釘截鐵道:“無稽之談!”

    姚寶璐:……

    “當真沒有難過、舍不得?”姚寶湘瞅著她的神色問。

    華纓笑彎了眉眼,“我從未想過嫁給趙徵。”

    鎮國公府。

    蘇扶楹與魏青鶴的婚期定在了今歲十月。

    這些時日,她在家中待嫁。是以,今日宮宴并未出席。

    晌午覺剛歇好起來,丫鬟替她梳發,忽的,外面傳來了動靜,是府上幾個堂妹。

    “大小姐,幾位堂小姐過來了。”門外的丫鬟稟報道。

    蘇扶楹看著銅鏡,眼微抬道:“讓她們進來吧。”

    她話音未落,門前便出現了兩道苗條身影。

    蘇扶楹懶怠計較,直截了當的問:“何事?”

    蘇二掩唇笑,“來恭賀大姐姐定親啊。”

    蘇扶楹掃她一眼,沒說話。

    “大姐姐今日沒去宮宴,可是沒見著徐大小姐求官家退親,可惜了,大姐姐如今與博望侯府的世子爺定了親,徐大小姐再是退親,大姐姐也無緣太子妃位了呢。”蘇二挑釁道。

    “退親?”蘇扶楹細眉微蹙,“太子也應了?”

    “官家做主,直接將親事退了,太子沒說話。”蘇五小姐細聲說。

    “大姐姐也太急了,寧愿自毀名聲也要博那侯府世子夫人的身份,若是沒這一出,依著皇后娘娘待大姐姐這般疼愛,這太子妃之位,就是姐姐了呢,真可惜。”

    蘇扶楹起身,抬手就是一巴掌。

    清脆的一聲,幾人都嚇了一跳。

    “嬤嬤教的規矩,半分不記得了?張嘴閉嘴的世子夫人,是在奚落誰?”蘇扶楹神色凌厲,“長幼有序,再有下回,莫怪我不給叔嬸臉面,依著家規罰你。”

    “你!”蘇二捂著臉,氣得怒目圓睜。

    蘇扶楹:“再給你一句忠告,一家子姐妹,我若是不好,你以為你能顏面有光?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五歲讀書時夫子便教過,你若還不懂,自個兒滾去跪祠堂,什么時候想明白了再出來。”

    第60章 玩兒夠了?

    福寧宮。

    紅日西沉,殿中靜悄悄的,嬤嬤奉茶進殿,溫聲道:“娘娘,可要傳晚膳了?”

    平嘉皇后靠在軟榻上,一手撐著額角,滿臉疲憊色,整個午后,她都是如此坐著。

    殿中針落可聞,嬤嬤沒聽到回答,剛要退下。

    “你說,可是本宮做錯了?”

    嬤嬤神色一頓,“娘娘怎會這般想?”

    “若非本宮奚落她,徐華纓今日怎會求官家退親?”平嘉皇后望著虛空的某處,喃喃低語道:“徐家乃文臣之首,有這樣的依仗,太子日后的路也好走些,可官家卻是連這個都不能容,你說,他是不是生了另立太子的心思?”

    “娘娘!”嬤嬤慌張打斷道。

    自那次昌隆帝以旨意勒令關閉福寧宮,帝后二人便是連相敬如賓都沒了。昌隆帝久不來福寧宮,平嘉皇后也不會上趕著殷勤。

    平嘉皇后是有私心,她想要蘇家的昌榮長久些,是以,她想將蘇扶楹送入東宮,哪怕只是側妃。這與太子而言,分明也是好事,扶楹性子堅韌,也體貼,再有國公府的兵權,日后若是有個萬一,他不會孤立無援。

    可太子不理解她,蘇扶楹狼心狗肺,也背棄她,到頭來,就是徐家的親事也沒了。

    平嘉皇后自認非是愚笨蠢才,可走到如今這步,竟是覺得有心無力,背后生涼意。天家無情,昌隆帝如此,她生的太子亦是。

    那她呢?

    她長久以來,又在處心積慮什么?

    當夜,平嘉皇后起了高熱。

    宮人稟報到塵光殿,昌隆帝聽了,淡淡道:“去喚太醫就是。”

    太醫到福寧宮時,趙徵也過來了。

    福寧宮的嬤嬤卻是將他攔在了門前,“殿下,時辰不早,您早些歇息吧。”

    趙徵沒說話,看著宮門在面前關上。

    近三更天時,太醫方才從福寧宮離開,宮人將他送出來,見著趙徵,有些無措的福身行禮,“請殿下安。”

    “母后可還好?”趙徵問。

    “太醫說,娘娘這是心口郁結,急火攻心方才起了高熱,待服了湯藥便會好。”宮人道。

    趙徵輕頷首,“你關門吧。”

    宮人小心翼翼的覷一眼他的臉色,方才垂著腦袋將宮門慢慢關上,到底是沒敢當著太子殿下的面劃上門閂。

    宮道甬長,趙徵朝外走,他的身影被月色拉得很長,行至宮燈下時,又倏然很短。

    片刻,他站在重重殿宇之中,恍惚間有些不知歸路。

    他自幼便知,他的親緣淡薄,母妃關切他的功課,卻是不會問他與王叔家的兄弟們在學宮讀書可和睦,可有人欺負他?父王當他是皇祖父疼愛的皇孫,教導他如何討好皇祖父,那些孺慕之情,又有幾分的真?

    趙徵回首望行來的路,飛鳥越過宮檐,角落的宮鈴叮鈴輕響了聲,聲音清透悠長。

    翌日,天將蒙蒙亮。

    一大早的,姚明山從府里出來要去軍營。

    “二表哥!”

    華纓興高采烈的脆聲喊。

    姚明山給這一聲險些嚇得趔趄,扭頭便看見了騎在馬上的華纓正朝他招手。

    “等我呢?”姚明山問。

    華纓點腦袋,模樣乖巧,催馬走近。

    “你這一大早的……”姚明山微瞇著眼瞅她,嘖聲道:“給人瞧見了,還以為你退了與太子的親事,是瞧上我了呢。”

    華纓退親之事不過一夜,便傳得滿城皆知。

    姚明山昨兒回來的晚些,都聽得了幾句閑話。咳……他娘說的。

    “就沒見過哪個姑娘家主意會這般大,徐家對這女娃當真是寵慣,若是宴上官家以為她嫌棄太子而盛怒,莫說是她,就是徐太傅、徐家滿門都得受牽累。”姚三夫人如是說。

    姚明山卻是不覺得。

    他總感覺,昌隆帝是在剪太子的羽翼,華纓退親,于他是好事。

    “二表哥喜歡我?”華纓歪了歪腦袋,目光純凈的問。

    這樣直白赤裸,姚明山被口水嗆得直咳嗽。

    華纓聳了聳肩,“看吧,你是我哥哥呢。”

    姚家和徐家確有親上加親的意思,但那是阿敏和世子姚明琢。

    華纓上回聽湘表姐說罷,回家還偷偷問過嬸娘,兩家確有結親之意,只如今阿敏年紀尚淺,要等及笄之年再行商議,武定伯夫人也同意了的。

    華纓沒讓人去喊湘表姐,自個兒跟著姚明山駕馬跑去了軍營。

    此時尚早,日頭初升,演武場上兵衛正操練,個個兒光著膀子,衣裳亂七八糟的搭在武器架上。

    華纓跟著姚明山過來時,滴溜溜的眼睛在那健壯的胸膛間穿梭,好不愉悅。

    有人紅了臉,想去穿衣裳。

    華纓小手一抬,白皙的小臉嚴肅又認真道:“不必穿,我什么沒見過?我什么都見過呢!”

    那人:……

    姚明山憋不住的哈哈笑,又粗聲道:“大老爺們兒的羞什么。”

    華纓在營中待了一整日,看著將士們操練,練拳腳,也練刀。

    傍晚,操練結束,有人笑喊著請華纓比試一場,華纓沒應,跟著姚明山駕馬回城。

    “我送你回府?”進了城后,姚明山說。

    華纓小眉毛動了動,問:“我用得著?”

    “臭嘚瑟。”姚明山罵,又問:“明兒可還去?”

    “不去了,”華纓想了想,說:“明兒我想聽說書。”

    路過姚家時,與姚明山揮手道別,華纓催馬慢悠悠的繼續往前,在攤子前嘗了石榴酒,買了羊肉炊餅,還去飛仙樓吃了蟹釀橙,東坡肉,酒足飯飽回了府,用一張熱乎乎的羊肉鍋盔哄了祖父十兩銀子體己錢。

    翌日,華纓換了身漂亮的石榴裙,額上畫花鈿,唇擦口脂,又歡歡喜喜的出府玩兒了。

    困頓在書卷中的華敏羨慕得眼含熱淚。

    宋喜眉微蹙,若有所思道:“我怎覺得,泱泱這模樣在何處見過呢?”

    埋頭做功課的徐華宋:“與大伯如出一轍。”

    宋喜神色頓時恍然大悟。

    就說眼熟的緊吧。

    華纓出府來,就見姚寶湘等著了,與她昨兒堵姚明山時的模樣,可謂是一斑。

    “去哪兒玩兒啊,都不喊我。”姚寶湘坐在馬車里,抬著下頜驕矜問,又埋怨似的嘀咕:“若不是二哥說漏了嘴,我都不知道!”

    華纓眨眨眼,打發自家套好的馬車牽回去,拎著裙擺跑過去上了姚寶湘的馬車,甜滋滋的道:“聽說書去啊。”

    馬車晃晃悠悠,一路往西去,行了足有半個時辰。

    姐妹倆下來馬車,姚寶湘環顧一圈,問:“這是哪兒?”

    汴京閨秀們雖是平日出行無礙,但常去的地兒,也不過是汴京出名兒的胭脂坊,首飾銀樓和酒樓。這邊太遠,饒是姚寶湘都沒來過。

    “西市。”華纓說著,拉著她進了一間樓。

    堂中坐著許多人,說書先生正妙語連珠的講一則狐妖與書生的故事,底下堂客們聽得聚精會神,幾個堂倌兒穿梭在桌椅間,不時的給客人添茶倒水。

    二人一進來,堂倌兒將人上下打量了眼,立馬殷勤招呼道:“二位客官可要去樓上?”

    “要個雅間兒,茶要新茶,先生要個嗓音溫潤的來。”華纓說。

    “是是是,小的記下了,二位樓上請。”

    廂房布置得很雅致,軟榻鋪的是蜀繡,窗欞也別出心裁的用竹節,玉白的熏爐香煙裊裊,是股子跟清香的氣韻,像是茶香。

    姚寶湘環視一圈,“我都不知,竟有如此之地,老實說,你如何知道的?”她虎著臉逼問。

    華纓將熏爐蓋放好,笑瞇瞇道:“我爹爹可是徐九渙呢。”

    姚寶湘:……

    也是。

    這汴京城中,還有誰能比徐大伯恣意快活呢?

    片刻,堂倌兒叩門來送茶水,身后跟著個身穿青布衫的郎君,身無華飾,清雋端方。

    華纓看他,姚寶湘也看,兩道目光灼灼,但無褻玩之意。

    堂倌兒將茶水放下,與兩人引見了說書先生便退下了。

    留在屋里的郎君,被華纓二人瞧得神色微頓,握著書的手朝她倆拱了拱。他讀了幾個書目,問:“不知二位小姐想聽哪卷?”

    華纓看向姚寶湘。

    姚寶湘羞羞答答的從寬袍袖袋里掏出一卷書,“煩請先生講這卷。”

    郎君雙手接過,骨節分明的手指將那陳舊泛黃卷成筒的書卷展開,一張臉騰的紅了個徹底。

    “小、小姐,咱們這兒是正經的說書館……”郎君委婉道。

    姚寶湘睜著雙無辜的眼,“先生這話……是覺著我的書不正經嗎?”

    一刻鐘后——

    “將軍急不可耐的扯了身上的衣裳,健碩的胸膛猛烈起伏,將人打橫抱起扔進了床帳,且瞧他鉆進了那石榴帳……”

    “……翌日,前院宴未散,園中四下無人,將軍瞧著那抹白膩豐盈,只覺口干舌燥,天雷勾動地火,聽得人面紅耳赤,不知事的丫鬟懵懂著輕手輕腳走近……”

    華纓端起桌前的涼茶一飲而盡,卻仍覺唇焦舌敝。

    她看著那說書的郎君念得面紅耳赤的臉,不知怎的,那臉忽的變成了趙徵,好似這荒淫之詞是從尊貴的太子殿下口中說出來的,那張如雪的臉,因這書中將軍猛浪而羞紅……

    華纓渾身一凜,倒茶的手輕抖了下,涼茶灑在了手上。

    “怎么啦?”姚寶湘看了過來問。

    華纓一雙桃花眼睜得圓溜溜,搖頭。

    姚寶湘臉也紅,這書是她心頭好,不然也不能揣在袖袋里,想要拿給華纓瞧。

    她腦袋扭回去,雙手托著紅撲撲的臉蛋,聽得聚精會神,興致頗高。

    說書先生卻是燒得腦袋都要冒煙了,又讀到一段那艷色,他悄摸摸的想要跳過去,就聽那姑娘模樣認真的開口。

    “先生多翻了一頁。”

    說書人:……

    快!給他來一悶棍吧!!!

    今兒聽書,明兒聽曲兒,汴京城中好玩的不勝枚舉。

    華纓和姚寶湘將西市玩耍了個遍,好吃的吃食也嘗了味兒,回府時,還有些樂不思蜀。

    “明兒去玩兒什么?”姚寶湘掀起車簾,興致勃勃的追問。

    華纓都走到了石階上,聞聲回頭,想了想說:“等我問問爹爹!”

    “好!!!”

    馬車趕著出了街巷,華纓往府中走,將將跨進去時,猛然回頭,目光銳利的掃過門前街巷。

    “小姐,怎么了?”門前的護衛問。

    華纓搖搖頭,“無事。”

    說完,大步流星的進了府。

    街巷前,躲在一顆歪脖桂花樹后的侍衛,狠狠的緩出口氣,瞧著徐家的門閉上,才轉身隱沒離開。

    徐九渙今日回來的早,看見閨女從院外進來,桃花眼尾翹起,吊兒郎當的問:“今兒又去哪兒鬼混了?”

    華纓見他吃甜瓜,也去拿了一瓣,過來擠著爹爹的藤椅坐,“跟湘表姐去聽曲兒了。”

    “春風樓?”徐九渙問。

    華纓:“梨蕭館。”

    徐九渙眉梢微挑,似是氣笑了,“出息了啊,學男子逛花樓。”

    “爹爹也去過?”華纓歪了歪腦袋問。

    徐九渙哼了聲。

    梨蕭館他沒去過,可是有人去過。好男風并非是什么稀罕事,他交友廣泛,碰著一兩個更是尋常。

    華纓又道:“梨蕭館比春風樓還好些,未見著有那等仗勢欺人,逼良為娼的,聽聞梨蕭館的哥兒身契都在自個兒手里,爹爹,這與雇傭的長工可是一樣?”

    徐九渙哼哼,“一個費力氣,一個廢臉面。”

    華纓:……

    她不服道:“那哥兒唱的曲兒很好聽,我還給賞銀了呢。”

    怎就廢臉面了?

    “賞了幾兩?”徐九渙斜睨她。

    華纓伸出五根手指頭。

    “五兩?”

    “……五文。”華纓睜著圓乎乎的眼睛說,又有些不好意思,“我的月錢都花完了。”

    徐九渙起身就走。

    華纓嘻嘻笑著追上去,“爹爹~”

    “沒錢!”

    當夜,華纓做了個夢。

    夢里,白日唱曲兒的哥兒,不知怎的長了張趙徵的臉,寡淡又清冷,長發散著,系著根翠綠的發帶,一襲薄衫,健碩而緊致的胸膛欲隱欲現,底下的堂客讓他再唱一曲,趙徵卻是看著她,那雙眼眸以朱砂勾起了眼尾,艷麗至極,他撿起她放下的五枚銅板,赤裸著朝她走近,華纓不知怎的,心口忽起迅疾,如夜襲駿馬奔騰,也好似擂鼓宣天,偏偏,只有她能聽見。

    腳下的步子一寸挪不得,華纓口干舌燥的看著趙徵在她面前停下,手心忽的涼了下,被塞進來什么東西,那張冶麗的臉朝她靠近,近得華纓都能看見他眸底的自己,她的目光不受控的往下挪,越過高挺的鼻梁,落在了那雙唇上。

    趙徵的唇很薄,顯得薄情又冷淡,可又是那樣艷,像是她吃的櫻桃,華纓悄悄咽了咽口水,她想……

    忽的,耳畔氣息輕動,華纓呼吸一滯,臉頰紅了,緊接著便聽他淡漠道——

    “真窮。”

    華纓:!

    被氣醒睜開眼時,屋子里一片漆黑,薄薄的窗紙透出點點星亮。

    華纓瞪著帳子半晌,氣惱的蹬了蹬腳,腳底蜷縮著睡得正香的年糕發懵的一骨碌爬起來,亂糟糟的毛發根根透著不解,做甚踹它?

    小白獅長大了不少,可還是喜歡團吧在華纓的腳底睡覺,冬日里冷,華纓喜歡抱著它,可這八月盛夏時節,卻是被它擠得生汗。

    “睡吧……”

    華纓略顯心虛的摸摸它,將小白獅哄著爬下又去入夢,她做賊似的卷著錦被蓋過腦袋,想要藏住那張在睡夢中羞澀紅透的臉,心口的悸動還未緩去,悶在被子里,當真如那夢里鼓擂似的。

    趙、徵。

    太子殿下呀。

    這幾字悄無聲息的在她心口爬過,留下絲絲縷縷的癢意。

    華纓不知何時又睡著了,醒來時,天光大亮,回想后半截的夢,卻是什么都想不起來了,唯記得前半段夢境中的悸動。

    用過早飯,華纓吩咐人去牽馬。

    腳步歡快的出府時,卻是在府門前的街角處見到了睡夢中的那張臉。

    她腳步一頓,怔住了。

    炙熱的日光落在身上,華纓有一瞬的恍惚,竟是有些不辨夢境之感。

    四目相對,片刻。

    趙徵似夢里般朝她走了過來。

    華纓不覺吞咽了下口水,努力將目光落在那雙沒有描紅的眼睛上,克制著不去看他的嘴巴。

    也不知可是真的紅如櫻桃?

    他們沒有像夢里站得那樣近,趙徵走到石階前便停下了步子,華纓站在石階上,他仰頭,她垂首。

    “玩兒夠了?”趙徵問。

    華纓不明他為何問這話,余光掃過澄黃明凈的日光,她舔舔發干的唇,誠實搖首,老實巴交道:“世界這么大,我想多浪浪~”

    分明無意與他撒嬌,可是在那雙目光下,她的話音不覺的輕飄。

    趙徵想起了昨夜暗衛稟報,營中不講究的兵衛,說書館艷俗浪蕩的故事,梨蕭館聽曲兒賞銀。

    暗衛退下,趙徵看著案桌上的書卷,卻是半晌未翻一頁。

    那場宮宴前,他與華纓最后見著,是在營中那晚。

    她是生氣了嗎?

    趙徵有些不懂,因他不順從?

    趙徵看著她,華纓也盯著他瞧。

    看什么看,華纓想,夢里竟還罵她窮!

    “若你想……”趙徵艱澀開口,目光似窘迫的落去別處,垂在身側的手朝她伸去,“牽吧。”

    華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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