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畜生。
朝上,昌隆帝發了好大一通火。
滿朝文武皆斂眉低首,鴉雀無聲。
站在前面的幾位老臣,余光瞥見地上跪著的那道身影,忽的生了些恍惚。
不久前,這里跪著的還是徐鑒實。
散朝后,蘇余興還未抬袖擦擦額角滲出的汗,便見昌隆帝身邊的大太監搭著拂塵走了過來。
“國公爺留步。”
塵光殿。
宮人布好早膳,便井然有序的退出了殿中。
蘇余興被大太監領了過來,待通秉罷。
他沉吸口氣,抬腳邁入殿中。
江南織花厚地毯,踩上去半分動靜也無,蘇余興只覺踩在了懸崖邊上,每一步都走不穩當,惹得人心頭恍惚,陣陣發虛。
距離那明黃錦靴兩丈遠時,蘇余興止住步子,跪地行禮道:“微臣見過陛下。”
“無旁人在,國舅何必與我客氣,過來坐,一道用膳吧。”昌隆帝不復朝上的怒聲,此時聽著溫和許多。
蘇余興懵然抬眼,便見昌隆帝正看著他,神色與尋常一般親近。
“是。”他起身,落座于昌隆帝對面。
“今日朝上,讓國舅受委屈了,我與皇后,少年夫妻,你是皇后的兄長,也是我的兄長,蘇遮摔斷腿,于我而言,猶如傷在太子身上……”
“犬子豈敢與太子殿下相提并論!”蘇余興慌忙道,一滴汗自額角滑落。
大抵是爐中熏香裊裊,蘇余興只覺頭腦發昏,恨不能讓人將門窗大敞,暢快些!
昌隆帝看著他,片刻道:“從前我便與皇后說,讓蘇遮來學宮讀書,皇后想著,怕是恩寵太過,惹朝臣非議,這事便罷了,此遭他受苦,我與皇后也心疼,補品日日送,便是不想他落下病根,可你看看這個訴狀,民間怨聲載道,便是連我也……”
他說著,話音一頓,嘆了聲氣輕搖首。
汗水蟄進了眼睛里,蘇余興使勁兒掙了睜眼,咽了咽喉嚨,“臣、臣……”
“如今民憤起,想要平息民怨,怕是要讓你受些委屈了,咱們一家子,我也只能先委屈你,將這天怒民怨的風波且先揭過去。”昌隆帝語氣無奈,將飯桌上的鱸魚羹舀了碗,放在了他面前,“御膳司的鱸魚羹做得不錯,嘗嘗。”
蘇余興心口狠狠一顫,目光自那碗鱸魚羹挪開,跪首道:“臣自當赴湯蹈火,為陛下分憂。”
昌隆帝拿起手邊的香帕擦著手,目光落在他臉上,語氣似商議:“我思來想去,不若將爵位削一等,當是給百姓的交代了……”
“陛下!”蘇余興猛然抬首,面色頓時煞白,“陛下……”
昌隆帝長嘆聲氣,思慮片刻,道:“也是,你與列祖列宗不好交代。”
“也罷,我且先將你的差事免了,過些時日平息了,再將西郊三營交給你。”
蘇余興心口拔涼。
西郊三營是成禧帝在時,為了收復燕云五州,招兵買馬,但幾次鎩羽而歸,將士心氣早就被磨沒了,這幾年,那三營變成了京中勛貴子弟的安樂所,混個閑職,說起來也不會顯得無所事事。
這樣的兵馬,如何與他手中的殿前兵馬司的兵權相提并論?
猶如將蘇遮與太子放在一處相較……
蘇余興咽了咽唾沫,正欲開口,稍一抬眼,便對上了昌隆帝沉沉的目光,瞬間腦中一空,如坐冰窟。
半晌,他長吸口氣,以額觸地,“臣遵旨。”
徐九渙是在唰唰唰的凌厲風聲中醒來的,恍神間,只以為是回了凜冬呢。
他揉著惺忪的眼,將窗欞推開,便見院中泱泱在練功,一柄彎刀耍得虎虎生威。
小姑娘家家的,偏生喜歡這樣兇的大刀,徐九渙懶洋洋的趴在窗欞前想。
華纓練完一套招式,收起刀,接過丫鬟遞來的巾帕擦汗,就聽身后一聲口哨——
“閨女,明兒你去你祖父院子里叫早唄。”
徐九渙扯著嗓子喊,只差將擾人清夢四字貼腦門兒上了。
華纓臉頰紅撲撲的,身上的單衣顯得身姿利落挺拔,扭頭脆聲道:“不行!祖父都練五禽戲呢,爹爹,你也別懶啊。”
話音未落,就見那扇窗欞啪的一聲闔上了。
別懶?
那必不可能。
徐九渙邊朝床榻走,邊心里嘀咕。
徐府如今閉門思過,除了徐士欽還要上值,旁人皆是不出門的。
一家人在前堂用過早飯,目送著他穿戴齊整去官署。
徐士欽被幾雙目光瞧著,嘴角頗為無語的抽搐了下,竟是生出些他是牛馬的錯覺來。
徐鑒實帶著孫輩兩個小的去書房讀書,宋喜也將泱泱喊走了,教她管家看賬冊。
堂中被剩下的徐九渙,與進來撤菜盤子的丫鬟們大眼瞪小眼,片刻,也拍拍屁股走了。
他回院中,換了身舊衣裳,拿著弓箭毫不避諱的騎馬出門了。
官家是讓老頭兒閉門思過,關他徐大爺何事?
城外有一處馬球場,占地頗豐,很是闊氣,乃是前朝一位公主的私產,圣祖龍袍加身后,這處馬球場自也收入囊中,只是,圣祖窮啊,便定了規矩,這馬球場只要教足了銀子,誰都能用。
今日這馬球場外,車馬橫行,不知是哪家辦了馬球賽。
徐九渙駕著馬路過,朝里邊兒瞥了兩眼。
殊不知,在旁人眼中,他才是招搖過市的那個。
“徐家不是被閉門思過了?徐九渙怎的出來了?”
“這廝一貫不規矩,咱們只當沒看見就是。”
“這人多眼雜,他當真是不怕被誰瞧見,告去官家跟前。”
“不說了,且進去吧。”
馬球場往東,有一片密林,那是狩獵的好去處。
徐九渙在家里憋悶幾日,早起瞧見閨女手里那把大刀,也手癢的緊。
日至隅中,紅日當空。
曹門前錦繡車馬排起了長龍,都是馬球賽散了,等著進城的勛貴。
前車之鑒尤在,便是平日里囂張跋扈的公子,此刻縱然不耐,也乖乖排著隊。
晌午日頭大,曬得人發懵。無聊之時,就見一人撅著屁股費勁兒制著頭野鹿,肩上還挎著兩只嘎嘎叫的野雞,橫沖直撞的擠過前面的馬車,往那城門根下去!
“那誰?排后邊兒去!”有人見狀立馬喝聲。
這大熱天兒的,誰還不是在排隊!
就見前面那人悠悠轉過頭來,聳了聳肩,“你與它說啊。”
他指了指手中難控的野鹿說。
就這么幾息間,那野鹿又往前竄了一截兒。
周遭議論聲起,皆是不滿。
徐九渙站在陰涼地兒,抬手扇了扇風,指著被薅住脖子的野鹿,與神色不滿的百姓說:“瞧見沒,畜生才橫沖直撞的搶道兒,讓人滾呢。”
眾人:……
徐九渙回來,正趕上用午飯。
他身上臟兮兮的衣裳也沒換,凈了手便坐了過來,惹得愛潔的徐鑒實瞪了他好幾眼,自個兒挪著椅子離他遠了些。
用完飯,徐鑒實憋不住的教訓道:“府上誰都不出門,偏你跑出去鬼混。”
徐九渙吃飽喝足,姿態不端的靠在椅背上,“怎的罵我?晚上的炙鹿肉不給你吃。”
徐鑒實:……
也沒等到晚上,黃昏時,徐九渙便磨刀霍霍,等徐士欽下值回來時,已放了鹿血,廚房的人正收拾鹿肉。
“……火堆架得大點兒,別小氣,柴火不夠就去二爺院子里取,他們人多,吃得肉多,合該多出些柴火……”
徐士欽無語的翻了記白眼,掃了眼那鹿肉,問:“你獵到的?”
徐九渙翹著腿坐在旁邊,只出嘴不出力的,聞言斜他一眼,理直氣壯,“你瞧我是能打過野鹿的?”
徐士欽:……
想起什么,他面無表情道:“不是說爹食不下咽,你孝心感天,這鹿自個兒跑到了你手里?何須用打?”
徐九渙眉眼一揚,高興道:“這就傳開了?果真是人多力量大……”
徐士欽白他一眼,沒好氣道:“你還嫌鬧得不夠?好端端的出什么風頭。”
他那句畜生罵誰,簡直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徐九渙冷嗤了聲,張嘴就是一句——
“狗改不了吃屎,總拿旁人當傻子算計,罵他一句怎么了,畜生。”
徐士欽眼皮狠狠一跳,“閉嘴吧!”
夜色濃濃,篝火熔熔。
一家人圍著篝火烤鹿肉。
快四月了,夜里的風不如初春時冷了,一張張臉被火光映照得紅彤彤。
便是嚴肅如徐鑒實,此刻神色也是放松的,與幾個小輩講起,他初入仕時,跟著一位前人出使,談互市的舊事。
“……西域的風光很好,夜里點著篝火,聽著天南地北的趣事,那里的馕很香,葡萄酒醇厚,我那時只會讀書,旁的一概不知,聽著人家們講,如同那掉進米缸里的老鼠,書卷之外,有許多我沒見過的,是以,泱泱你跟著你爹游歷時,我才沒阻攔,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各處的風景不同,多看看是好的。”
宋喜抿了抿唇,眼睛亮晶晶的,片刻,她輕輕扯了扯丈夫的袖子,在徐士欽側首附耳時,她低聲說:“我想去碧桃溪賞桃花。”
架子上的鹿肉烤得散出肉香味,滋滋冒油,徐士欽割了塊鹿肉遞給她,“這旬休沐去。”
第32章 趙徵。
酒肉起興,幾人圍著篝火邊吃邊行酒令。
宋喜在閨閣時,女兒家的女紅、規矩學得極好,才情卻是差些,是以,每每閨女賴著不想去讀書時,她都心虛的緊。
此時,更是心口惴惴,生怕在幾人面前丟丑。
徐士欽坐在她上家,回回偏袒著給她行些便宜,倒也有驚無險的輪過幾回。
徐九渙瞧得倒牙,酸溜溜道:“你倆倒不如讓人再起個篝火,獨坐旁邊玩兒去。”
徐士欽瞪他一眼,宋喜卻是聽著這話悄悄羞紅了臉。
華敏委實抽不出空來揶揄爹娘,她抓耳撓腮的想不出,被祖父瞪了眼,小肩膀一聳,認了輸。
“讓你好好讀書,不聽話,不勤奮。”徐鑒實虎著臉教訓道。
“我年歲淺,讀的書還沒祖父吃的鹽多呢,自是比不過啦~”華敏理直氣壯道,端起那盞梅子酒嘗了口,酸酸甜甜的,好喝得咂舌。
有女眷孩子在,父子仨也沒開壇子烈酒,陪著喝這梅子酒。
說是酒,實則只是飲子罷了,配著肉香,倒也滋味不俗。
一頓烤肉,吃得要上更了方才散去。
徐士欽與宋喜說:“你先回去,我送爹回院子。”
徐鑒實今夜瞧著心情甚好,聞言擺擺手道:“不用,你們自回去就是。”
“夜深了,小徑幽靜,我陪爹說說話。”徐士欽道。
徐鑒實不覺朝另一側掃了眼,便聽長子與丫鬟吩咐——
“這肉莫要浪費,大爺我辛苦扛回來的呢,守夜的都分著吃了去,明兒該是味不好了。”
徐鑒實:……
瞧不出來了,這是當真心疼自己那把子力氣。
隔日一早,鎮國公便自請卸去官職。
昌隆帝滿面沉色,收了他的腰牌。
“權貴世家,捏在手里的權勢才是真的,旁的榮華,過眼云煙罷了,哪日便也散了。”
“說起來,鎮國公家的兵馬權,還是老鎮國公在世時拿到的,那會兒,孟家……”那夫人說著一頓,聲音略低了些,“孟家掌著軍馬司,大權在握,當真是風頭無兩,只是后來孟家出事,孟家兒郎多死在了戰場上,這軍馬司便被收了回來,如今,殿前司的兵權也收了回來,禁軍可都是拿在了官家手里。”
“鎮國公也是識趣,自請將這兵權卸了……”
“鎮國公府不會吧?鎮國公再怎么說,也是皇后一母同胞的兄弟。”
“那幾位王爺還是官家的親兄弟呢,先帝去后,他們還不是被一道圣旨遣回了封地?這些年你瞧可有再回來?”
……
“小姐,旁的小姐都在園子里,咱們要不要也去?”丫鬟輕聲問。
今日是博望侯府魏家的席面。
魏家老祖宗是公主出身,早些年老祖宗還在時,魏家如日中天,比之鎮國公府還要風光些,這才多少年,來吃席面的都是這些不入流的嚼舌根婦孺。
蘇扶楹眼睫輕動,手握團扇,蓮步輕移道:“過去吧。”
蘇余興丟了差事,如今變成了閑人,嫌丟人不出門,日日廝混在楊氏院子里。
她娘對鏡垂淚,更是不愿出門應酬,蘇扶楹也不勸,讓人伺候梳妝,與五房的夫人一同來赴宴。
魏家的府邸很大,園子里花團錦簇,修筑得很是雅致,姑娘們站在一處賞花說笑,氣氛熱鬧,瞧見她過來,笑鬧聲一頓,互相對視幾眼,而后朝蘇扶楹福了一禮,“蘇大小姐。”
蘇扶楹回了一禮,沒做多留,帶著丫鬟往前面去了。
今日來的,沒她的手帕交,難免顯得她孤零零的。
大抵是以為她面上窘迫而躲開,身后幾聲嘀咕便愈發不遮掩了。
“蘇扶楹她爹都丟了差事,她還好意思出門吃席?”
“小聲點,仔細給她聽見了。”
“你們說,蘇扶楹還能嫁給太子做側妃嗎?”
“想什么呢,人家姑母還是皇后呢,自是成的。”
聲音細細碎碎,蘇扶楹面色未變,倒是身側丫鬟險些氣紅了眼睛。
“小姐……”
“氣什么,這種閑話,日后還多著呢。”蘇扶楹淡聲道。
她便是在府中,因著蘇余興寵妾滅妻的行徑,也沒少聽閑言碎語,幼時有嘴碎的婆子,還當著她的面說,“還當自己是大小姐呢,人家楊姨娘可是生了個公子,以后誰嫡誰庶日后還說不準呢。”
直至她借著蘇遮與華纓那事,當著姑母與幾房的面兒,與蘇余興要了不休妻的書契,又處置發賣了兩個婆子,她在府中才算站住了些腳,日子好過了些。
曲徑通幽,比起前面的姹紫嫣紅的熱鬧,此處亭樓幽靜。
蘇扶楹入亭中坐下,手中團扇輕輕的扇風,忽的,察覺什么,她眼眸抬起,落在那雅致高樓。
春風掀起了輕紗竹蔓,只見一團明玉色的立于窗前,那人皮膚白皙,衣襟服帖,眉眼在日光下顯得格外的清淡,左手握著卷書,正看著打擾他清凈的不速之客。
蘇扶楹稍恍了下神,旋即起身,朝他遠遠頷首致歉,便帶著不知何事的丫鬟欲走。
“既無處可去,便坐著歇腳吧。”
一道低沉寡淡的聲音道。
丫鬟被嚇了一跳,驚慌的抬眼左右瞧,可那樓閣窗欞,處處垂著竹蔓,哪里有人?
“小姐……”
“坐著歇歇吧。”蘇扶楹收回目光,淡聲道。
四月初一,福寧宮的宮門開了。
趙徵與妹妹趙商絮過來請安。
偌大的宮殿,不知是因閉了近一月宮門的緣故,還是旁的什么,顯得冷寂非常。
初升的日光落在殿中,母子三人分案而食。
平嘉皇后沒束發,散著一頭青絲,其間摻雜著些白發,面上無波,吃著碗里的雞絲紅棗粥。
趙商絮悄悄抬了三次眼,唇瓣囁喏,都沒敢說話,被這安靜氣氛懾得大氣不敢出。
趙徵面色如常,將桌案上的份例用完,端起手邊的茶盞漱口。
那廂平嘉皇后也放下了筷著,淡漠道:“太子留下。”
此言一出,另兩人皆是一愣。
趙商絮訕訕的放下筷著,連漱口都忘了,僵硬起身,與母后福禮,垂著腦袋腳步匆匆的出了殿。
平嘉皇后的心腹嬤嬤,將殿門關上,刺眼的日光盡數擋在了門外。
趙商絮回頭看了眼,眼圈倏然紅了,看見自己宮里伺候的丫鬟疾步過來,慌忙垂首。
“公主……”
“走吧。”趙商絮垂首悶聲說。
此刻,殿中靜得好似能聽見氣息。
平嘉皇后直視著坐在下首的太子,開口道:“你父皇將鎮國公府如何了?”
十七歲的郎君,端方沉穩,煙嵐云岫,她在這張臉上,瞧不出他的心思。
平嘉皇后想了想,不知多久前,便是如此了。
他們做母子不夠親近,這個兒子自幼時起,便是這個性子,那時她欣慰,日后他定當能當好世子,郡王。
但今日看著這張與昌隆帝有幾分像的臉,平嘉皇后只覺心口悶著的氣愈聚愈多。
她以為自己與昌隆帝少年夫妻,縱然不算情深,也稱得上是相敬如賓,可她從未曾想,昌隆帝竟是這般無情,下令封了她的宮殿,每日除了又小太監定時送來飯菜,整整二十七日,福寧宮便是一只麻雀都飛不出去。
“鎮國公將兵權交給了父皇,如今領著三營的差事。”趙徵淡聲道。
平嘉皇后瞳孔緊縮,片刻,噼里啪啦碗盞碎了滿地。
刺耳的聲音消止,愈發顯得殿中靜得可怕。
趙徵安靜的看著她,幾瞬后,道:“即便沒有這樁事,殿前兵馬司的兵權在鎮國公手中也不會握太久。”
那夜,趙商絮問他,可會那般待自己的皇后。
趙徵有野心,他要文治武功,這就注定,他不會將權力交付給臣子。縱然今日鎮國公府還握著半數的禁軍,待他榮登大寶之時,也定然會收回。
“啪!”
“那是你舅舅!”
平嘉皇后手都在抖,怒不可遏道。
趙徵眼眸低垂,將砸在身上的茶碗撿起放回案桌,骨節分明的手指撣了撣衣袍上的茶渣,語氣漠然:“所以,我不會動他們的富貴。”
從福寧宮出來,回東宮時,行至御園與學宮的岔路,趙徵遇見了拿著兩卷書的徐鑒實。
早前幾日,徐鑒實被昌隆帝傳召,之后,便如常上值。
“太子殿下。”徐鑒實見禮道,目光好似沒瞧見他身上的狼狽。
“太傅無需多禮。”趙徵看著往日恩師,“許久不見太傅了,身子可好?”
“多謝殿下掛懷,臣一切皆好。”徐鑒實淡聲道。
往日師生,此時相顧咫尺,好似街上店家,瞧見一個眼熟的食客,熱情出聲問上兩句,招呼打過,便各自離去,比過路的陌生人好些,他知道他是太子。
趙徵默了幾瞬,道:“先前父皇在朝上訓斥太傅之言,乃是權宜之策,還望太傅莫要介懷,太傅是我先生,我之所學,賴以太傅所授,師恩如山,莫不敢忘。”
“殿下言重了,”徐鑒實微微笑說,“臣蒙皇恩,所授太傅,自是傾囊教授,無需殿下感懷如斯。”
趙徵垂在身側的手指輕顫了下。
“授課時辰將至,殿下若無吩咐,臣便告退了。”徐鑒實道。
“……太傅慢走。”
趙徵望著那道好似佝僂了些的背影,行上去往學宮的岔路,注目良久,方才收回目光。
太傅是回來了,可他已經不在學宮讀書,好似印證了昌隆帝在朝上說的那句——不堪為帝師。
母后怨他,沒有幫襯舅舅,蘇余興被父皇收走了兵權。
可他何嘗不是,被父皇輕易與傳道受業的先生離了心?
第33章 “見過太子殿下。”……
清明剛過,天兒便熱了起來,夾襖換了春衣,就是傍晚清晨也不必用披風了。
陰雨過后,幾日艷陽,府中的丫鬟們忙著將主子的厚衣裳漿洗干凈,晾曬干了,過了熏香封存進箱子里,厚棉被也換了輕薄的,院子里一股皂莢的清香氣,聞著使人心曠神怡。
“今年怪的很,才四月天便如五月似的熱,往年這會兒,身上的夾襖還脫不得呢。”宋喜坐在檐下邊做著針線活兒邊說。
屋子里,華纓歪在旁邊的軟榻上,正百無聊賴的翻看著賬冊,聞言抬頭探出窗問:“今年會很熱嗎?”
“會吧,”宋喜拿著幾條絲線在手中繡帕上比對,“今年雨水也少,田中估計得旱。”
說著,想起什么,又道:“你祖母從前手里有個莊子,去前給了我,那莊子在郊外,是個避暑的好地兒,夏日里瓜果也新鮮豐富,等天兒熱了,你們姐妹可以去小住些時日。”
宋喜的爹不出息,好在是有她舅舅和外祖母護著,她娘的嫁妝倒是好好的傳到了她手里,縱然如此,徐老夫人在時,也總是心疼她沒爹娘疼愛,便將那頂頂好的莊子給了她。
華纓歡喜點點頭,忽而一頓,垂首翻了頁手中賬冊,唇角落下道:“再說吧,我不定得空呢。”
她語氣如常,檐下的宋喜卻是察覺出些不對來。
自上回上巳節之后,泱泱便沒出過門,初初時,因著公爹被勒令閉門思過,是以他們都小心謹慎,除了徐士欽上值外,旁人都不出門的,也不覺什么,可這些時日,也沒見泱泱說想出門玩兒,就連被揪著功課的阿敏都跑去買了兩回鹵煮吃。
晚間,宋喜將這話與丈夫說,“你說,泱泱要一直不愿出門可怎么辦?”
徐士欽泡著腳,心想,姑娘家出門少,性子靜,這是好事,雖說泱泱不是那樣文靜的姑娘。
“你說啊。”宋喜嗔聲催促,有些急的擰他手臂。
徐士欽握住她的手,道:“過陣兒不是你娘家有喜事,到時去做客。”
姚家幾個姑娘,大小姐姚寶蕙定了親,比之小一歲的三房堂妹姚寶湘,今年也要過禮了。三房是庶出,三爺身上也領著個閑職,宋喜的三嫂覺得,與其讓人家來挑揀她閨女,倒是不如將閨女嫁回娘家,她娘家也是伯爵府,門第相當,她同嫂嫂處得不錯,她嫂嫂便是看在她的面上,也定不會苛待她閨女,且世子爺也出息,在軍中有差事。
婆母是親姑母,夫君是表兄,她閨女嫁過去便是世子夫人,日子過得定是比嫁去旁人家舒坦,三夫人對這樁親事再是滿意不過了。
如今寶湘十六了,今年定親,明年十七歲,秋日里成親剛剛好。依著三夫人的意思是,趁著天兒熱起來,且先將定親禮過了,省得等熱起來,人懶怠走動。
日子挑了個雙福,定在了五月初六。
“那還有一個月呢。”宋喜扯扯他衣袖,不甚滿意的說。
徐士欽握著她的手,嘆聲道:“夏日的衣裳也該裁了,不必讓人將料子送上府來挑,你們母女幾個去逛逛鋪子,挑挑料子,再看看金銀首飾樓有什么好看的釵環首飾,再不濟,去觀禮吃席,總得備禮吧?泱泱她們幾個小姐妹相處得好,親自去挑賀禮,也是心意,你這般說,泱泱定也不好讓你代勞。”
宋喜的手不似旁的姑娘家纖細如青蔥,她的手有點胖,圓乎乎的,有些不好意思給他瞧,徐士欽卻是很喜歡,總是捏在手里把玩,有時她身子不便,他就用她的手紓解,總是惹得人臊的慌。
“你別捏了……”宋喜往外抽了抽手。
徐士欽喉結滾了滾,“主意給你出了,過會兒安置,給我弄弄?”
宋喜紅著臉輕推他下,“倒洗腳水去。”
這夫妻倆操著當爹娘的心,那廂,親爹正拿石子兒砸閨女的窗戶,擾人不得安眠。
華纓聽得間隔幾瞬的啪嗒聲,都要氣死了,一骨碌從被窩里爬起來,沒敢去開窗,生怕親爹手上沒準頭,那小石子兒砸她腦門兒上。
她氣勢洶洶的過去打開門,梗著脖子喊:“徐!九!渙!我要去跟祖父告狀了!”
“沒大沒小的喊誰呢?”
親爹坐在檐下,啃著顆酸李子說,又道:“走啊,玩兒去。”
華纓當真是忍不住,朝著親爹翻了個白眼,“您明兒能補眠,我還得打著瞌睡聽嬸娘講管家的事呢,不去!”
說罷,便要關門。
一條縫兒還沒關上,窗戶又被砸了下,卻是見徐九渙悠哉啃著李子,手中無一物。
華纓表情一愣,詫異道:“您都會隔空打牛了?”
徐九渙聳了聳肩,“想學?”
大抵是因太過聰慧,學什么都簡單容易,華纓心性不定,什么都喜歡,卻又喜歡不過多久,跑馬除外。
華纓想了想,說:“你打我。”
徐九渙眼珠子朝那窗戶上的機關瞟了眼:……
做不到。
“餓得睡不著,你給我煮碗面去。”徐九渙轉移話題道。
這盡是為難人。
別說煮面,華纓那雙手,長至十四都沒提過燒火棍。
那些官家小姐,為著日后討婆母、夫君歡心,日常學習,點心羹湯是要學的。
華纓則不然,徐九渙沒說過這事,她只會吃糕點。
“你自己出門吃去,”華纓嘀咕一句,“動靜小些,別吵著院兒里姐姐們歇息。”
說完,她過去窗前,一把薅下那木質的小東西,丟下一句‘我去睡了’,便將房門關上了。
機關被薅了,動靜也消停了,院子里又變得安靜。
第三回 了,徐九渙心里低嘆,還是沒誆得人出門去。
端午節,宮中有宮宴。
可比之禮部,工部近日忙得不可開交。
今年雨水少,河道要修繕,引水灌田,往年用不到的一些溝渠也要挖通,田里的莊稼都要干死了,事事都緊趕著,這便使得人手有些吃緊。
最要緊的是,官家竟是讓太子殿下來了工部做事!本就工程緊張著,管事的幾位大人,如今個個兒緊緊皮子,生怕被挑出什么毛病來,被太子告去官家跟前,是以,日日早早分了差事,各自忙得披星戴月。
趙徵也是。
這日,趙徵出門早,帶著貼身宮人聞津,行至崇仁街時,前面一輛馬車停在間鋪子前,還未走近,便見一桃眼雪腮的姑娘自馬車上下來,似有所覺,羅裙下腳步微頓,抬眼朝這邊看來。
那一瞬,趙徵忽的生出些慌張,握著韁繩的手勒出青筋,克制著想要駕馬躲開的沖動。
晨起的日光清和,她看來的目光也是。
視線相觸不及一瞬,她漠然的挪開了,抬腳進了鋪子。
“殿下,徐大小姐瞧著清減了不少。”
聞津在旁低聲說。
趙徵沒說話,目光稍抬,看了眼那鋪子匾額,是間金銀器樓。
“時辰尚早,殿下可要進去與徐大小姐說幾句話?”聞津又問。
“差事要緊。”趙徵淡聲道。
說罷,催馬往前去。
鋪子里,華纓站在柜臺前,安靜的看那陳列的釵環手釧,女掌柜在旁擦油兒,安靜的打量她。
他們鋪子,招待的都是達官顯貴,掌柜的也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眼皮子上下一打量,雖是覺著這姑娘面生,但身上穿戴不俗,不定是哪家鮮少出門的官小姐,三兩下將自個兒拾掇好,掌柜的迎上來,笑問:“小姐是想瞧瞧手釧,還是釵環瓔珞?”
“不拘什么。”華纓說。
“那貴客瞧瞧這套赤金首飾?”女掌柜說著,自底下瞧不見的箱柜里拿出一套首飾來,金燦燦的,“這是咱們鋪子昨兒剛打出的,也是您來的巧,這套首飾在汴京城中這是頭一分兒,金釵手釧和戒指是一套的,您瞧瞧,這簪子上的蝴蝶栩栩如生,正適合貴客這般年紀的姑娘們用,精致又生動,自個兒戴也好,送人也體面……”
女掌柜的長了張巧嘴,三分好能說出七分來。
華纓拿起那蝴蝶金簪瞧,手輕晃了下,簪子上的蝶翼便如振翅,當真是如掌柜的說的栩栩如生,做工也夠精巧,掐絲的蝶翅一絲瑕疵也無。
華纓又挑了一套珠花,桃花、芍藥、芙蓉、蓮花,正巧姚家四姐妹分著戴。
“這兩套一同包起來,我送人做禮的,仔細些。”
“小姐放心,咱們鋪子用的花紙,染著花香,花樣也雅致,許多貴人都夸的,保準兒體體面面的。”女掌柜的喜得見牙不見眼。
一大早的,便來了這么位財神爺,誰能不樂?
華纓將瞬間癟了的荷包拍拍好,拎著掌柜的包好的首飾出門,腳步隨即一頓。
門前,趙徵在。
華纓想,昨兒麻雀在她檐下飛的時候,她該想到今日不宜出門的。
過幾日是姚家二表姐的出閣禮,于情于理,華纓便是不去吃席觀禮,也該送份禮去。嬸娘說,明兒帶她與阿敏出來逛鋪子,挑些禮送去。華纓輾轉反側至深夜,才想今早早些出門來買。
時辰早,便也遇不到誰。
可是,她看見了趙徵。
華纓不知他在這兒站了多久,垂在身側的手指捏著骨節,咔嚓輕響了聲。
她不著痕跡的輕呼吸,邁步出了鋪子,站在了日光下,福身道:“見過太子殿下。”
第34章 蜜棗粽子。
華纓今日穿了件月白團花紋的裙子,發間簪一支珍珠發釵,好似剛過完清明回來,瑩瑩如月。
她沒朝他走近,二人之間隔著一輛馬車的距離。
趙徵很難去說那瞬間的感覺,好像被不知何處來的期待淹沒,又好像失重跌落。
他望著她,怔怔半晌,澀然開口道:“那日之事,是我牽累你,今日長街遇見,想來……還是與你賠禮,道個不是。”
華纓垂著眼,聞言,面上神色未變,好似蒼古的井,掀不起漣漪來。
此時時辰尚早,尋常人家還未用朝食,便是連此處長街上,都未瞧見幾家開了鋪子的,只能聽見遠處食肆的吆喝聲。
“不及殿下尊貴,又怎敢要殿下致歉?”華纓青鴉似的長睫抬起,目光落在趙徵臉上,“先前是我不知規矩,目無禮法,越了尊卑,殿下海涵。”
趙徵握著馬鞭的手指不覺攥緊,他忽的想起了頭回見著徐華纓時,三歲的小姑娘,與他理論,要他道歉,還誆著他進去紅綃樓看舞姬。
而此時,她口中卻是說著尊卑、禮法。
他跪祖廟,是因那日在百姓間名聲有損,而昌隆帝責罰太傅、華纓,便是將他的‘仁慈、寬厚’的名聲,不覺間換成了‘軟弱無能’。
正值壯年的皇帝,不需要一個有賢名、有功績的太子,如酣睡之榻側,毒蛇視之。
太傅授他帝王之道,教他仁愛百姓,如今如何做得太子,卻是要他自己度量。
許多話,趙徵不能說,長久以來,他也從未與旁人傾訴過什么,便是此時,亦如是。
他想,若是再有一次,徐華纓大抵是不會再拉他一同入席了,可這……也無甚要緊的,不是嗎?
“殿下若無他事,臣女便先行一步,殿下萬福。”
趙徵張了張唇,脫口而出的卻是——
“你可用過了朝食……”
語氣略急,二人皆是一愣。
趙徵張開的唇尚未闔上,耳根卻是先紅透了。
華纓眉心微擰,似是不解。
片刻,她道:“臣女已用過。”
說罷,華纓朝他微微福身,折身上了馬車。
車夫小心的覷一眼凜凜立于旁側的太子殿下,做賊似的,輕飄飄甩了一鞭子,小聲:“駕……”
回了府,華纓拎著東西入內,與車夫交代一句:“今早之事,不必與旁人說。”
車夫愣了下,旋即連忙點頭,“大小姐放心,小的連大爺都不說!”
華纓滿意離去。
她回來時辰正好,熱騰騰的肉包子剛出籠,站在院子里都能聞見香氣。
東西放好,華纓便去了爹爹門前,敲門喊:“吃飯啦——”
片刻,她附耳聽,果然!毫無動靜!
想了想,華纓跑回房里,將那小巧的機關拿來,又往里面塞了幾塊碎石,將那東西掛在了他爹床榻的窗下。
啪、啪、啪……
日行一善的積功德。
華纓凈了手,剛用帕子將手上水珠擦干,便聽正房那邊吱哇亂叫的惱聲罵她擾人清夢。
華纓不甘示弱的回嘴,“日上三竿了,肉包子都涼了!”
假的,她心里默默補了句。
院中丫鬟們聽著這父女倆喊話,個個兒捂嘴偷笑。
用過早膳,華纓便拎著早起買來的東西去了蒼鄔院。
二叔上值去了,華敏和華宋在書房做功課,華纓先來了嬸娘屋子。
“這是給二表姐的,嬸娘去吃席時,替我送去吧,這個盒子的四支珠花,給表姐們自個兒分著戴。”華纓沒將那花紙拆開,她懶得重新包。
宋喜面上訝異藏不住,略一想,又嗔道:“不是說好咱們娘仨一會兒去逛鋪子嗎,怎的自個兒先將這禮買了?”
“今日醒的早,神清氣爽,便索性趁著清早去了,過會兒曬得慌,我懶得動。”華纓如是說。
宋喜不置可否,又問:“你表姐的席面,你也不去吃了?”
華纓忙不迭的搖首,無賴道:“嬸娘和阿敏替我恭賀表姐就是啦。”
宋喜想說什么,又忍住了。
夫君說,人越是聰慧,思慮便越重,泱泱既是已有決斷,想來也是深思熟慮的,她不好駁。
華纓交代完,長舒口氣,去書房盯著那姐弟倆讀書了。
門前的杏子由綠變黃時,家家門前插艾草,忙著包粽子了,院兒里都飄著粽子的清香。
落日熔金。
院兒里都是笑鬧聲。
“這個是蜜餞兒的,好甜啊!”
“紅豆的也好吃。”
“閨女,給爹剝一個。”
徐鑒實回來,便聽得這么一句使喚人的,頓時朝那四肢不勤的瞪去。
泱泱也當真是慣著這當爹的,剝了顆白胖胖的粽子給他端來,還貼心的沾了砂糖。
“祖父下值回來啦!”華纓看見他,手里的粽子一轉,就那么遞了去。
徐九渙:?
徐鑒實毫不客氣的收了孫女的孝敬,也沒顧得凈手,拿起瓷碗里的銀匙挖著吃,眉眼笑得溝壑縱深。
“別笑了,褶子都扯出了二里地。”
身后徐九渙幽幽道。
徐鑒實懶怠搭理他,又吃兩口,還是沒憋住,“你成日閑著,也不嫌難看?”
徐九渙捏著顆棋子,眉梢微挑。
老頭兒不實在啊,吃著他的粽子,還挑他的理兒。
那廂,華敏吃著甜滋滋的蜜棗粽子,抬頭笑嘻嘻道:“祖父,大伯才沒閑著呢,上午逛了鋪子,帶回來只鸚鵡,毛色漂亮極了,大伯用過晌午飯便忙著教那鸚鵡說話呢,這會兒才得空坐坐。”
徐九渙嘖了聲,“過會兒就將你那一只燉了喝湯。”
華敏‘啊’了聲,撒嬌道:“別啊,錯啦錯啦~”
認錯也為時已晚,徐九渙被老爹不善的目光瞪著,聳聳肩道:“那主家要將兩只鸚鵡拔了毛,我日行一善,將它們買了回來。”
“……花了幾錢?”徐鑒實問。
徐九渙彎腰穿靴,行至門前,才回首理直氣壯道:“五兩銀子。”
徐鑒實:!
手里的銀匙險些砸那紈绔子臉上!
晚間,用飯時,徐鑒實看向孫女,問:“明日端午宮宴,泱泱可要跟祖父一同赴宴去?”
幾雙目光頓時都落向了華纓。
宋喜咬著根青筍不敢咽,便是連呼吸都不覺輕了些。
徐九渙咔嚓咔嚓咬著脆骨,姿態懶散,聞言,桃花眼尾掀起,道:“那我呢?”
徐士欽也有赴宴資格,明日少不得帶著妻兒去吃宮宴,只他在家里,多凄慘,多可憐?
華纓眼睫稍抬,乖巧道:“我跟爹爹在家里過節就是。”
“明日我也在家,”華敏咽下嘴巴里的火腿,又理直氣壯的嘀咕:“我瞧他們不順眼,不愿行禮。”
徐士欽木然一瞬,抬手揉了揉怦怦跳的眼皮。
“明日大相國寺有熱鬧,可讓你大伯帶著你們姐妹去瞧瞧。”徐鑒實道。
話音還未落,徐九渙忽的抖了抖袖子,兜起了兩袖清風,厚顏道:“身無分文,有甚好逛的?”
說著,又兜兜閨女的精致小荷包,“瞧,窮光蛋。”
華纓:…………
你冒犯不?
徐家幾人,每月都有月例,吃食衣裳,都是公賬上出,華纓和華敏是姑娘家,除了衣裳鞋襪,釵環首飾也時常打新的,便是如此,宋喜和徐鑒實也時常給他們塞些零碎銀子花用,當真是算不得窮光蛋。
只不過……華纓如今日日在府中,腰間的小荷包里,銅板換成了芍藥花干罷了。
晚飯后,華纓沐浴出來,便見綠稚姐姐捧著個匣子進來,對上她疑惑的目光,綠稚忍笑道:“老爺吩咐人送來的,說是只給您用,別給主子敗了。”
華纓:……
翌日。
東宮。
趙徵脫了汗濕的衣裳,擦了身,聞津拿著藥膏進來,替其擦在左側肩胛骨處的淤青,猶豫一瞬,聞津說:“殿下,皇后娘娘一早,便差人來,說請您去福寧宮用早膳。”
聞言,趙徵神色未變,語氣淡漠的‘嗯’了聲,他抬起手臂動了動,拿過木架上撐著的紅羅裳繡藻的袞服換上,帶著聞津往福寧宮去。
不怪聞津說起時,是那副口氣,趙徵對平嘉皇后的心思也不是一無所知。
昨日蘇扶楹便遞了牌子進宮了,說是給平嘉皇后送端午粽子,傍晚時也沒出宮,留宿在了趙商絮的宮殿。
這樣的清晨,平嘉皇后差人來傳他去用早膳,多不過是想趁著宮宴前女眷們進宮,過來福寧宮請安前,讓他與蘇扶楹見上一面。
自他們從陵王府搬進了皇宮,平嘉皇后許多次旁敲側擊的與他說,多提攜外家,鎮國公是他親舅舅,定會全力推他登上皇位,大抵是他未應承什么,那幾年,蘇扶楹在宮中住著,早晚請安,少不得碰見,蘇扶楹與商絮一般,哥哥喊著,趙徵便也將她當作妹妹看,她們籌謀的心思,他權當不知。
福寧宮,宮人們正灑掃。
殿內日光和煦明亮,平嘉皇后坐在榻上,滿目柔和的看著矮案對面身著煙紫羅裙,正輕聲說話的姑娘。
趙徵目光一挪,在稍遠些的繡凳上看見了悶頭剝荔枝的妹妹。
趙徵唇角不覺朝下壓了壓,抬步進了殿。
“兒臣請母后安。”
“太子來了,過來坐吧。”平嘉皇后道。
蘇扶楹自軟榻上起身,蓮步輕移,盈盈一拜道:“太子哥哥。”
“哥哥。”趙商絮喊著,將手中的剝了殼的荔枝朝他遞了遞,“很甜的。”
趙徵伸手接過,卻是沒依平嘉皇后的話,過去軟榻落座,他喚了宮人搬了個繡凳來,“擺在公主旁邊吧。”
平嘉皇后細眉輕蹙了下,“許久沒見你表妹了,坐近些,好說說話。”
趙徵眉眼稍垂,攏了攏衣袖,“母后待客就是,表妹與我,也無甚可說。”
第35章 蘭草香包。
蘇扶楹斂眉低首站在一側,姑娘家上趕著,總歸是難看的緊。
而趙徵,便是仗著她不會失了規矩糾纏,才敢說這句。
平嘉皇后神色不善,可她對這兒子,向來沒法子,她抬眼,朝侄女使了個眼色,道:“今歲新貢的荔枝,你也去嘗嘗吧。”
偌大的福寧宮,總不至于只有這一碟子荔枝,可平嘉皇后沒使喚人新上,蘇扶楹便也抬腳行至那兄妹倆身側。
趙商絮看看自己吃了半碟子的荔枝,有些心虛的起身,“表姐坐這兒吧。”
蘇扶楹輕笑笑,搖首道:“公主坐吧。”
表姐妹謙讓,那廂平嘉皇后招手,道:“阿絮過來,與母后說說話。”
趙商絮抿抿唇,看了眼哥哥,提起裙擺朝母后走了過去。
蘇扶楹遂也在繡凳坐下了。
荔枝汁水豐盈,美人指如削蔥,根根纖細白皙,汁水順著指縫流到掌心,總是帶著些頹靡之色。
余光里,那道身姿筆直的身影,目不斜視,未曾投落一絲目光來。
蘇扶楹唇輕動,側首道:“太子哥哥嘗嘗這荔枝。”
趙徵今日著袞服,青裳紅裙,這樣清麗的顏色,卻也壓不住他身上那股子不近人情來。
聞言,他濃睫微側,漠然道:“你自己吃吧,我不喜食甜。”
瞎話張嘴就來,方才趙商絮遞給他的那顆荔枝是喂了狗不成?
難為他編這蠢話來搪塞敷衍她。
蘇扶楹面上端著溫柔笑,兀自吃了指尖捻著的飽滿荔枝,滿口清甜。
趙徵不要她獻殷勤,可她有所求,便少不得放下些臉面,殷勤備至。
“聽聞太子哥哥近日領了差事,扶楹還未恭賀呢,正好今日端午,這只趨避邪祟的香囊,便當是我給太子哥哥的賀禮吧,還望莫要嫌棄。”
蘇扶楹說著,自袖袋里掏出一只青玉色的香囊,雙手遞給他。
到底是姑娘家,抬袖間香氣馥雅,姿態小意柔情,就那樣目光溫柔的望著他,等他來接。
平嘉皇后在旁,瞧得心里滿意,姑娘家柔些,再是鐵石心腸的男人都得心軟。
香囊送了,睹物思人,少不得時常想起,再磨些時日……
“我有了。”趙徵淡聲道。
骨節分明的手,似珍而重之的從袖袋里摸出所藏之物,慢條斯理的掛在了蹀躞上的白玉旁。
——是一只盈粉的香包,繡著姑娘家喜歡的海棠,下綴五彩絲線的流蘇,很應端午寓景。
蘇扶楹神色一頓,遞出去的動作僵住了。
稍遠些軟榻上坐著的平嘉皇后,神色倏然一變,語氣嚴厲訓斥:“你是太子,什么狐媚子的東西也敢戴在身上,成何體統?”
趙徵抬眼,面容正色道:“這是華纓所贈。”
殿中,幾張臉上神色皆怔。
“她祝我端午安康。”
尚不知送了人家一只香包的華纓,此時正賴賴唧唧的躺在床上,摳不起來。
“我今日乏累的緊,不想出門。”華纓抱著小被子,體面道。
“趙記的鹵煮,陳家的櫻桃煎,還有東橋的滴酥,你不想吃嗎?”華敏坐在她床邊,掰著手指頭數,眼巴巴的看著她。
華纓想了想那滋味,道:“你回來會給我買的。”
華敏:……
她垂頭喪氣的出來,院中坐著逗鸚鵡的徐九渙毫不意外,厚顏道:“大侄女兒,借大伯些壓歲錢用用。”
院子里安靜了。
華纓悶著腦袋在床上賴了片刻,爬起來換了身輕便束袖口的衣裙,抱著大刀出屋練刀去了。
時辰尚早,剛用過朝食沒多久。
日光和煦又安靜,穿過枝繁葉茂,落在颯颯踏踏的姑娘身上。
院中伺候的小丫鬟們紛紛跑出來瞧,好不贊嘆。
大刀掃過繁茂的枝葉,一簇開得正艷的石榴花朝檐下站著的幾個丫鬟飛去!
“啊……”
“小姐……”
幾聲驚訝,慌手慌腳的接住了那枝石榴花。
最后一招式罷,華纓利落收刀,纖細的身姿柔韌,一雙眸子似水洗過,晶瑩黑透。
她呼出口濁氣,笑盈盈道:“今日佳節,幾位姐姐忙完便回家過節吧,端午安康。”
“多謝小姐。”
去大相國寺看熱鬧的徐九渙二人,是在晌午前回來的。
還未進院子,便聽見了華敏清脆的喊聲——
“阿姐!快來!”
華纓坐在堂屋軒窗下的軟榻上自個兒對弈,聞聲,腦袋探出去瞧,卻是沒見著人。
她側身穿上鞋子,邊往外走邊整了整裙擺。
晌午日光刺眼,曬得人發暈。
華纓往外走了幾步,正欲邁出堂院,就見外面她爹爹似是攆著什么,阿敏抱著滿懷的吃食哈哈笑。
“這莫不是個蠢蛋?”徐九渙皺眉道。
華纓歪著腦袋仔細瞧了眼,那團白絨絨的……是幼犬?
她想了想檐下舔毛、威風凜凜的鸚鵡,只覺往后日子要雞飛狗跳的熱鬧了。
幾息間,二人走近。
華纓蹲下身,想要摸摸那玉雪團兒。
“阿姐!大伯給你買了只幼獅回來!”華敏歡喜道。
聞言,華纓手頓住——
這……是獅子?
“不咬人,”徐九渙從袖袋里掏出帕子擦汗說,“還是只喝奶的小東西。”
華纓‘哦’了聲,手掌落在那團白軟的毛上輕輕摸了摸,便對上了小白獅藍寶石的眼睛。
很干凈,像是雨后晴空。
“嗷嗚……”小白獅歪了歪腦袋。
“它可是餓了?”華敏也蹲下瞧,好奇道。
徐九渙用帕子扇風,使喚人:“去買只下奶的羊回來,總不能餓死它。”
華敏樂呵呵道:“好呀,它喝奶,我吃羊肉串!”
華纓:……
徐九渙:“且說好,我嫌那羊腥膻,我不去買。”
“我……”華敏剛張嘴,便被大伯使了兩個眼色,粉唇囁喏下,機靈道:“我怕羊呢。”
兩人一道看向了華纓。
府中的下人備好端午宴,華纓便譴了人回家過節去了。
這府上一時半刻的,還當真是找不出個得手使喚的下人來。
“剛出生的小畜,可食米湯。”華纓恍若不知,抬眼認真道。
徐九渙、華敏:……
端午飯只他們仨,便也少了許多規矩。
用過飯,華敏跑去跟華纓擠著軟榻上,一同看閑書吃小食。
“若是日日能這般悠閑就好啦~”華敏晃著腳丫說。
華纓從話本子上抬眼,眼睛里又幾分使壞,道:“祖父說,后日教考你們功課。”
華敏氣得瞪她,委委屈屈的抬手捂住耳朵,“聽不見……”
日光漸西斜。
正房里午歇醒來的人,難得舒展筋骨,使喚人研磨,“來,給你倆做幅畫。”
父女仨日光悠閑,宴散回府的幾人,面色卻是不佳。
蒼鄔院。
宋喜脫了繁瑣沉重的朝服,又坐去梳妝臺前拆卸發釵發髻。
徐士欽也將身上的袍子脫了,擰了涼帕子擦了擦臉,側首朝屏風內室問:“你可要帕子擦臉?”
“擦個屁!”
傳出的聲音惱道。
徐士欽眼皮一跳,“不可說粗俗之言。”
他說著,拿起涼帕子進來,便見妻子散著一頭青絲,臉色委屈又惱怒的瞪他。
徐士欽腳步微頓,邁步過來,身后立著一道百花春景圖的屏風,他將手里的涼帕子遞給她,道:“一個香包罷了。”
“啪!”宋喜朝那只伸來的手拍了一巴掌,尚不解氣,“你是不知其意,還是腦袋壞掉了?”
端午佩戴香包,有驅邪避災之意,今日宴上眾人,幾乎人人佩戴著蘭草香包。
太子殿下亦是。
綠裳紅裙,不及那腰間香包惹眼。
粉瑩瑩,綴著五色繩的流蘇,不消想都知道,那是姑娘家用的!
太子東宮中,尚未有女眷,而一向與太子走得親近些的,唯有平嘉皇后的親侄女,鎮國公府的大小姐。
今日宋喜與眾夫人去東宮請安,蘇扶楹與商絮公主伴在平嘉皇后身側,二女皆尊貴,不知道的,還以為那是太子妃呢,連商絮公主都坐在她下首!
宋喜從前不是不知平嘉皇后的心思,可誰都沒搬到明面上,可今日!趙徵竟是連那般親密私物都明晃晃的佩戴在身上,私相授受都不知藏著掖著,他們一家子將泱泱當作了什么!
鎮國公府寵妾滅妻,難不成如今他趙徵也要效仿,太子妃還未入主東宮,他就要將太子側妃先娶進門!
宋喜惱得眼圈都紅了。
平白挨了一爪子的徐士欽:“……你怎的還先哭上了?”
宋喜鬧脾氣似的踹他一腳,霍得起身往床榻走。
徐士欽跟上,“依爹的意思,泱泱與太子的這樁親事不能成,你又何必惱?”
“親事一日沒退,在旁人眼中,泱泱就是太子妃一日,”宋喜踢了鞋子上床,“他們若是退了親事倒也罷了,如今親事不退,行徑張揚,是在惡心誰?”
她說著,手臂抬起,指向窗外,“瞧著吧,外頭那些個,還不定怎么笑話泱泱呢!”
“阿娘!瞧大伯給我哥阿姐畫的像!”
蝴蝶似的華敏邊喊邊跑了進來,樂陶陶的。
繞過百花屏風,步子倏地止住,一家三口大眼瞪小眼。
半晌,華敏張了張唇,呆呆問:“……我又要有弟弟了?”
只穿著里衣坐在床上的夫妻倆,臉驀然一紅。
第36章 年糕。
五月初六,武定伯府的二小姐定親。
郎婿是靖安伯府的世子爺,段家亦是從武,段晁身材孔武有力,騎在高頭大馬上的模樣更是威風堂堂。
被打發去瞧自家未來二姑爺的小丫鬟,對著幾個小姐,笨口拙舌的說不出那威風模樣來,急得都要哭了。
“誒呦,別哭別哭,今兒是你家小姐的好日子,可不興掉眼淚的。”姚寶蕙連忙道,又將她打發了出去。
姚寶璐雙手托腮,一雙杏眼圓溜溜的,低聲道:“二姐夫定是要去跟夫人請安的,咱們快些去偏堂,躲在屏風后瞧瞧也成啊。”
她口中的夫人,是武定伯夫人,也是姚寶蕙的阿娘。
前些年,老夫人故去,這府中如今有客,少不得要去武定伯夫人跟前請安。
姚寶蕙眉心一跳,兩簇彎眉微蹙,道:“仔細我阿娘知曉了,罰你抄規矩。”
他們這樣的人家,姑娘家失儀,可不單是丟自個兒的臉面,便是家族都蒙羞。
若是不慎傳揚出去,日后說起他們家的姑娘,少不得被人說笑一句沒規矩。
姚寶湘今兒梳妝得格外亮眼,發包上的花鈿,做工精美,上鑲嵌著顆小紅寶石,瞧著嬌俏。身上穿著石榴紅的外裳,抹胸亦是桃紅,上繡一朵含苞待放的芍藥。
姚寶湘歪在榻上,不以為意道:“我與表哥自幼便識得,有甚好偷瞧的?”
年歲小時,段晁還時常來武定伯府做客呢,他們姐妹幾個都是見過的,哦,小阿敏沒見過。
直至十歲往后,段晁才來得少了,多是給老夫人請個安,便跟哥哥們往練武場去了。姚寶湘去外家做客也少了許多,只有年節和擺宴時才去,但也只是跟表姐妹們見面。
如今是何模樣……倒還真說不好,只求他別長殘了,她也喜歡美男子。
“少裝,”姚寶璐手肘碰碰她,又忍不住撓她癢,“我就不信你不想瞧瞧自己郎婿的英姿?”
姚寶湘被她鬧得往炕稍縮,梗著脖子說:“我才不稀得瞧呢。”
就是想看,也斷不能承認!
她不要臉面的啊?
“好了好了,別鬧了,”姚寶蕙連忙來攔,“等下裙子皺了,再見男方家的女客便失禮了。”
今兒是定親,男方家的女眷少不得要來看看未婚娘子,正如她們家也要看段晁。
旁邊,老五姚寶芳和華敏湊著腦袋不知嘀咕什么,忽的,這邊鬧聲一止,那廂‘啪’的一聲——
幾個姐妹被嚇了一跳,滿目呆愣的看著拍桌的小華敏:……
“王八蛋!”
華敏惱道。
不消想,便知這兩個小的方才在嘀咕什么了。
幾人對視一眼,姚寶蕙過來勸道:“阿敏,這事你回家莫要與泱泱說,仔細她聽了難過。”
“可怎能瞞著我阿姐?”華敏皺著小眉頭說,“等她日后從旁人嘴里聽說,又知咱們都知道,卻是獨獨瞞著她,那才會難過呢。”
越說,華敏越覺得有道理,語氣十分篤定道:“阿姐只會因咱們親近的人瞞著她難過,才不會因那王八蛋與旁人生情難過。”
果不其然,華纓聽她說起時,作畫的手都未有停頓,好似華敏只是說了毫不相干的一事,轉而問起武定伯府的宴席是否熱鬧。
秋蟹冬雪,吃奶的小白獅長胖了一圈,一腦袋扎進了下人清掃的雪堆里,惹得院中丫鬟們捂嘴笑。
院中張燈結彩,又是一年到了頭。
華敏趴在窗前瞧熱鬧,看見這一幕,扭頭便與阿姐告狀,“阿姐,年糕又犯蠢撞雪堆啦!”
華纓歪在榻上翻著話本子打瞌睡,充耳不聞。
屋里燒著地龍,將屋子烘得暖洋洋的,人蓋著毛皮毯子窩在榻上,筋骨都懶了。
這半年,宋喜將許多事交給了華纓管,這春居堂多管事婆子和莊子下人來稟事,忙碌過一日,便多一日,年根兒下尤其的忙。
今兒年三十,仆婦婆子們各自忙,丫鬟們也井井有條的忙著手上的差事。
華纓窩在榻上,不多時便打起了瞌睡。
到傍晚時,檐下將上燈,華纓方才被華敏往嘴里塞了瓣酸甜冰涼的蜜橘,悠悠轉醒。
她舒展著身子伸了個懶腰,嚼著汁水豐沛的橘子瓣咽了,也清醒了幾分,“幾時了?”
“都要用團圓宴了,”華敏來拉她,“咱們去前堂玩兒啊!”
今年徐鑒實和徐士欽都沒進宮赴宴。
前幾日徐鑒實有些染風寒,不重,吃過兩貼藥便好了,只趁著這風寒,與宮中告了假。
父親臥床,為人子女怎好宴飲貪歡?是以,徐士欽也告了假。
門窗關起,擋了一室風雪。
堂屋燃著炭盆,窗前徐九渙悠哉的與老爹對弈,案桌前,徐華宋研墨,徐士欽提筆寫了幾張福字,待得晾干,被宋喜指揮著張貼在屋里。
華纓姐妹倆進來,笑盈盈的給祖父問安,姐弟仨湊去一塊兒,聽這幾日府外放了風的華宋將從戲樓聽來的戲。
徐九渙聽見,道:“這有甚稀罕的?左右今夜守歲,一會兒用過團圓飯,去聽戲就是。”
他說著,眼珠子在老爹身上一轉,又揚言:“你們祖父請客!”
徐鑒實沒好氣的白他一眼,“前兒才發了份例,怎的,銀子又敗完了?”
“大過年的,怎能說這樣不吉利的話?”徐九渙理直氣壯。
徐鑒實險些沒給他一棋子。
往前數幾年,徐九渙父女倆在外,徐鑒實與徐士欽一家子也入宮赴宴,今歲難得都在家,一桌子團圓飯極盡豐盛,便是飯也用了五色飯,寓意五谷豐登。
“泱泱嘗嘗這魚,年年有余。”徐鑒實道。
華敏埋頭啃肘子,頭也不抬道:“阿姐嫌剃魚刺麻煩。”
華纓嚼著塊東坡肉,唔……她喜歡啃魚頭,但總不能魚還沒吃,魚頭便沒了,不像話。
嘴巴里的肉咽下,她剛想說話,碗里便被夾了塊魚肉——是沒有刺的魚腩,這塊多是孝敬長輩吃,或是疼愛三兩歲的孫輩,可祖父夾給了她。
旁邊徐九渙自己夾了塊魚,仔細剃魚刺,嘀咕道:“當真偏心……”
徐鑒實懶得搭理他拈酸吃醋,與孫女道:“快吃,等會兒涼了滋味就不好了。”
說罷,似是想洗清偏心的嫌疑,他又道:“長幼有序,明兒的魚,你們姐弟倆吃魚腩。”
華敏咬著肘子不禁樂,“我又不嫌挑刺,祖父何需端水?”
華宋腮幫子被肉丸子撐起,鸚鵡學舌,“我也是。”
徐鑒實欣慰,側首看長子,示意他:看看小輩,再看看你。
徐九渙挑魚刺,不看。
用過團圓飯,屋里幾人說要聽戲去。
徐鑒實讓人拿了銀子來。
“不用,我們有。”徐士欽臊的老臉都紅了。
“拿著吧。”徐鑒實沒讓他推讓,將銀子塞給他,“照看好泱泱和阿敏,年節人多,仔細走散了。”
華敏往小兜里塞零嘴,聞言扭頭,“祖父也去嘛。”
徐鑒實擺擺手,“祖父風寒剛好,便不湊這熱鬧了,你們好好玩兒,跟好你爹。”
華纓凈了手,穿上披風,巴掌大的臉,一半掩在綴了狐貍毛的兜帽里,眨眨眼道:“咱們動靜輕些,在這夜里也不打眼,沒誰會注意察覺的。”
“就是,祖父去嘛,我還沒跟祖父聽過戲呢。”華敏撒嬌道。
徐華宋沒說話,穿著披風眼巴巴的站在旁邊。
徐九渙暗戳戳給他一腳,將人踹到了老頭兒跟前。
小孩兒趔趄一下,雙手不覺的抱住了祖父手臂,儼然是一副撒嬌的姿態,徐華宋的臉騰的紅了。
徐九渙抱臂立在一旁,揶揄道:“瞧,你大孫子也想你去呢,你要是不去,在家獨自守歲,他又焉敢享樂?”
說罷,又催促:“趕緊的,一會兒該是沒廂房用了。”
徐鑒實少時讀書用功,為官后更是克己復禮,戲樓這樣的打發時辰的地兒,他從未去過,也只是在誰家吃席時,才會聽一曲半折的戲,再有,便是他今歲壽辰,老二媳婦兒請了戲班子來家里。
徐鑒實目光在幾個小輩臉上掃過,半晌,美髯輕動,“出門吧。”
幾人頓時笑。
一家子靜悄悄的出了門。
華纓整個人裹在披風里,只留一雙眼睛瞧著路。
此時未上更,行人如織。
燈籠成片,亮如白晝,不遠處鰲山前,更是人山人海,遠遠就聽見孩童歡喜的鬧聲。
東風吹落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1]
徐家的馬車行在其中,并不打眼。
一路到戲樓前,幾人踩著腳凳下車入內。
徐九渙熟門熟路的拋給堂倌兒一錠碎銀子,“要個廂房,端些果子茶點上來,要頂好的。”
“客官樓上請,”堂倌兒殷勤道,“諸位來得早,咱們東側的廂房還空著呢,今兒是咱們戲樓的名角兒登場,各位若是有想聽的戲折子,也可點戲……”
他說著討好的笑,“就是得使些銀子了。”
沒等徐九渙開口,徐鑒實沉聲道:“不必,貴臺唱什么,咱們聽什么就是。”
“聽見了?去泡茶來吧。”徐九渙聳聳肩道。
堂倌兒手腳麻利的替他們闔上門去了。
戌時正,角兒粉墨登場。
徐家這間廂房好,無需掀簾都瞧得清底下戲臺。
徐九渙將幾碟果子放在女眷手邊,也難得當個孝子,替老爹斟茶。
徐鑒實輕哼了聲,端著茶碗慢品,目光悠然的落在戲臺上。
他也這樣的歲數了,享受些,未嘗不可。
聽過一出戲,已經三更,幾人意猶未盡的商量著去大相國寺吃炙豬肉。
這回,徐鑒實便是連猶疑都未,率先掀簾上了馬車。
徐九渙:“嘖,還挺饞。”
徐士欽眉頭一跳,懟他一手肘,“不可說爹。”
自消了宵禁,汴京城便時通宵達旦的熱鬧,大相國寺前頭擺著小玩意兒賣,后頭還有炙豬肉的美味佳肴,更是一個好逛的去處,往日便行人絡繹,今兒過年,更是人山人海,放眼瞧去,皆是提著燈,穿新衣逛攤子的百姓。
也是。
今兒宮宴,那些個達官顯貴多去赴宴了,按著時辰,這會兒方才出宮,自是沒多少排場。
一家子悠閑的邊逛邊往里走。
華纓、華敏跟在祖父身邊,華宋則是走在阿娘身側。
宋喜偏了偏臉,輕聲問:“怎的不過去?”
華宋搖搖腦袋,“我、我陪著阿娘。”
每回心虛,便會結巴一下,宋喜瞧他眼巴巴的看著那姐倆兒跟在公爹身邊的孺慕,在看看兒子,低聲道:“去吧,別怕。”
“……阿姐院兒里的年糕,大伯便是在這兒買的,”華敏嘰嘰咕咕的說,“白獅難尋,大伯本是想買只幼犬的,正好瞧見年糕,便買了,險些將我的壓歲錢都花光。”
徐鑒實躬身看著籠子里的一只貍花貓,聞言,回頭詫異問:“你大伯用的你的銀子?”
華敏咬著糖葫蘆,點點腦袋,“大伯說得了壓歲錢便還我。”
徐鑒實:……
那廂,徐九渙咬著羊肉鍋盔,從人群間擠過來,將手中油紙包著的燙手的鍋盔分給幾人,“來,都嘗嘗,香掉舌頭。”
徐鑒實手里被塞了個羊肉香味撲鼻的鍋盔,剛升起來的火兒頓時散了。
罷了,這混賬也不是自個兒敗了,泱泱瞧著也很喜歡那小白獅。
徐鑒實咬了口燙舌的鍋盔,滿口肉香,咽下后,他與小孫女說:“花用了多少,回去祖父給你,不必等你大伯還了。”
華纓瞧著地上饞肉的幼犬,聞言抬眼,滿眼亮晶晶:“祖父今夜好似財神爺呢!”
徐鑒實笑罵:“口無遮攔。”
“泱泱怎的不過來?”他看向幾步遠處吃鍋盔的長孫女問。
“牲畜對氣味敏感,她怕身上沾了旁的氣味,回去年糕嗅到生氣。”徐九渙單手叉腰,語氣輕飄。
華纓點點頭,爹爹說的對。
忽的,左肩被人撞了下,好在她的羊肉鍋盔沒掉地上去。
華纓側首,便見一穿著玄色氅衣的威猛高大的男子,摟著一剛及他肩膀的姑娘。
那姑娘穿紅,披風兜帽遮著半張側臉。男子金玉冠束發,堅毅如刀刻的側臉在燈火中明滅瞧不真切。
華纓神色卻是一怔,眼瞧著前面那二人行過幾步,他們之間行人擁擠,她匆忙揚聲與爹爹說:“你們且先去燒朱院,我片刻后過去!”
說罷,便擠著絡繹行人,跟著那二人背影折身朝外面去。
第37章 新春吉樂。
寺外,稍遠處的粗壯老樹下,燈火闌珊,停著輛不起眼的寬敞馬車。
車夫不在跟前,無人擺腳凳,姑娘抬首,半張側臉明艷,畫著汴京時興的珍珠妝面。二人不知說了什么,華纓看著那男子垂眸,將人打橫抱著上了馬車。
不消片刻,那馬車晃動幾下,拴在樹干上駕車的馬打了個響鼻,在原地踏了幾步。
緊接著,那玄衣男子掀簾探出頭來,似是在喊馬夫。
華纓站在明火處,一襲紅色披風,兜帽戴著,巴掌大的瑩白小臉上面無表情的看著那張堅毅的面孔。
這回,倒是瞧真切了。
寶蕙表姐出嫁時,與姚家幾個表兄站在一處攔門的儐相。
幾個表兄怎說的來著?
……
“明年便等著吃你和二妹妹的喜酒了。”
華纓那時聽見這句,不由回頭,將人打量了遍,面容俊毅,身材魁梧,果真是從軍的。
幾個表兄沒看見她,說話不覺渾了些,似打趣,也是警告的說:
“欸,你也年有二十,可有相好的?趁早打發了去,否則別怪咱們兄弟揍你。”
“華纓姐姐?”
東側忽的響起一道聲,輕輕軟軟的。
華纓瞬間回神,聞聲側首,便看見了西角門處馬背上朝她小心翼翼招手的趙商絮,身側跟著同樣騎馬的趙徵。
大抵是剛從宮宴出來,趙商絮披風遮掩,也能窺見一角華服盛妝,似是緊張,眼巴巴的望著她。
趙商絮確實緊張,她親眼見過華纓飛身上馬,一腳將蘇遮踹下的模樣,那樣狂奔而去,裙裾飛揚,如傍晚的云霞,漂亮極了。
她羨慕,也害怕,聽說蘇遮臥床躺了兩月才好,若是換做她……
趙商絮悄悄的摸摸自己的腿,小小聲:“哥哥,華纓姐姐好像不想看見咱們……”
“下馬。”趙徵說。
兄妹倆將馬交給寺前候著的小僧彌去拴,而后朝華纓走去。
間隔兩丈遠時,華纓忽的抬步,朝他們兄妹走了過來。
趙商絮鞋底似是糊了漿糊,邁不開腿,腿腳也暗自打哆嗦。
“給太子殿下,公主殿下請安。”
華纓福身垂眉道。
趙商絮咽了咽口水,張不開嘴。
“徐大小姐。”
趙徵作揖回了一禮。
趙商絮瞟見,連忙也朝華纓福了福身。
“徐大小姐在等人?”趙徵問。
“不勞殿下關心,若無他事,我便先行一步。”
華纓說罷,徑直略過這兄妹二人,快步朝著那馬車行駛的僻靜處去。
今日上燈如云中星爍,到處都是喜慶的紅艷。
人潮熙攘,那抹紅色身影很快消失不見。
“哥哥……”趙商絮低聲喊。
趙徵面色微恙,“你且先進去,我一會兒來接你。”
說罷,他讓聞津留下保護妹妹,自己從那小僧彌手里牽過馬,幾下擠進了人群中。
趙商絮抿了抿唇,垂下了腦袋,難掩失望。
聞津垂在身側的手指摳了摳,抓耳撓腮的沒憋出一句哄慰小公主的話,干巴巴道:“殿下,咱們進去逛逛?”
趙商絮點點頭,悶聲道:“走吧。”
出了大相國寺所在的宋門大街,街面豁然開朗。
悠閑踏步的馬被抽了鞭子,跑動起來。
后面幾丈遠外,華纓眉心微蹙,掃了眼林立的鋪子,卻是不見誰家鋪子前拴著馬,過了唐星橋,皆是坊市,四通八達,縱橫交深,一旦跟丟,便難尋了。
忽的,身后一道低啞的聲音傳來。
“上馬。”
華纓不肖回頭,都知是哪個討厭鬼在說話。
指甲掐進掌心,華纓回頭,朝著身后牽著駿馬的人福了福身,“多謝殿下。”
說罷,她自他手中接過韁繩,翻身上馬,火紅的披風如焰火,“駕!”
駿馬剛行兩步,身后倏地風聲涌動——
華纓回頭,便見趙徵飛身上來,手臂自她腰間擦過,身后好似貼著一記銅墻鐵壁,他的手,就握在她抓著韁繩的手下方。
“你!”華纓幾乎是在身后之人飛身上來的瞬間,手肘朝后一擊,“下去!”
除了幼時被爹爹抱著跑馬,華纓還從未與誰同乘一匹,這般緊貼過!
當真是男子臉皮厚,不害臊!
趙徵似早有防備,大掌握住了她的手肘,聲音又悶又沉,提醒道:“要跟丟了。”
離了人潮,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聲音變得清脆明晰。
馬背上的二人,一個賽一個的腰背挺拔,被寒風吹得鼓動的披風橫亙在他們之間,清馥的淡香只往人臉上撲,趙徵垂眸,只瞧的見那鴉青似的眼睫,未經停留,慌忙又挪開。
夜色里,那輛馬車穿過熱鬧的坊市,竟是從曹門出了城。
華纓眉頭蹙起,握著韁繩的手緊攥,不著痕跡的勒馬停在了一間餛飩鋪子前。
前頭,城防司官吏在查公驗,里頭的人似遞出一枚腰牌,只見那官吏拱手見了禮,將馬車送出了城去。
華纓眉眼稍垂,余光瞥見地面投落的暗影,忽的抬腿,勁瘦的小腿徑直踹在了后面馬背上的人,緊接著,她腿飛快收回,邊回頭看向后面。
不如她所想,趙徵沒被她一腳掃下馬去。
也意料之外的,趙徵沒還手,目光如墨的看著她。
華纓輕咬了下口中軟肉,恍若方醒道:“對不住,我忘了殿下還在。”
說罷,她又規矩道:“殿下先請。”
趙徵沒說話,身形利落的下了馬,站在路邊。
華纓緊隨其后,狐貍毛披風嘩啦響了聲,如同鋪就的云霞,一瞬即收,吝嗇給人多瞧。
“多謝殿下借駿馬,完璧歸趙。”華纓將手中韁繩遞去。
趙徵眸光微垂,落在了那只柔白掌心上。
姑娘家的手總歸小些,便是瞧著,也好似柔弱無骨。
他伸手,握在了那韁繩幾寸之地。
后面點著煤油燈煮餛飩的老婆婆,笑容和藹問:“二位客官可要吃碗餛飩暖暖身?”
華纓收回手,轉身朝那簡陋桌椅走,“勞駕您,一碗餛飩。”
“好。”老婆婆笑著去了灶臺旁,咕噥數著個兒的下餛飩。
不多時,一碗白煙縈繞、熱氣騰騰的餛飩端上了桌。
華纓握著湯匙,舀了一顆吹吹,送進嘴里,味道不及她剛吃過的羊肉鍋盔,但也尚可。耳邊寒風呼嘯,還有鄰桌幾人低聲說話的聲音。
良久。
“誒——你是哪家的兒郎呀,快快進來避避風雪。”
老婆婆慈愛招手喚。
華纓動作微頓,抬眼便見歇了一個傍晚的雪,不知何時又落了,外面風雪急,草履廬蔽,灶膛里火光跳躍,好似添暖。
身后腳步聲逼近。
幾息間,聲音停在了她背后。
華纓沒回頭。
趙徵也沒有過來,在她身后那方桌落座,“勞駕,一碗餛飩。”
華纓吃完,渾身都冒了汗,她付了錢,攏著披風往回走,自始至終都沒給后桌那人一個眼神,好似未識得。
此處偏僻些,多是賣貨郎在夜深時歸家,偶有幾聲熱鬧。
沒走多遠,身后響起了另兩道腳步聲。
華纓沒刻意走快,也沒放慢等誰。
后面的人,也始終不遠不近。
小半個時辰,折回了宋門大街,擠進了人潮。
趙徵不知何時跟了上來,行在她身側,低聲問:“我可否算將功折罪了?”
華纓目光微側,瞥見他落了雪的肩,和凍紅的耳朵,透亮的眼珠子映著街市燈火,道:“聽不懂殿下說什么呢。”
趙徵:……
平心而論,華纓委實覺得,她沒什么好怨怪趙徵的。
當日之事,說起來,趙徵也是受了蘇遮連累。
祖父說,皇家之人,難免工于心計,昌隆帝此舉,為著是自己的龍椅不受太子危及。
華纓不懂,既是立了太子,好生教導儲君就是,待得來日昌隆帝賓天,后人可繼。昌隆帝因何覺得,趙徵會危及他的皇位?
那晚,祖孫倆在書房促膝而談,原是徐鑒實為勸她莫要將自個兒困住了。
話到此處,徐鑒實拿出了一卷深藏的詔書給她看。
祖父說,昌隆帝斥責他也好,閉門思過也罷,還是降陟二叔,都是因憂怖而生。
“祖父要你和阿敏讀書,是為明理,不愚昧,不無知,縱是被算計,也要明緣由,通情理。今日瞧著,官家一石二鳥,好似風頭占盡,可事實呢,他傷了父子情。情分傷了,想要補救,便難了。”
“祖父教授太子十數載,其心性如何,也知曉一二。如先帝言,太子生來,便是要當帝王的,其心堅韌,亦有抱負,咱們丟了幾十年的燕云五州,來日未嘗不可收回……祖父老了,輔佐不了他幾時,只盼著來日君正臣直,海晏河清。”
華纓厭趙徵,也未是因受他連累之事。
時日良久,殃及池魚的惱怒,早就散了去。
不過是她不愿與皇家牽扯罷了,滿腹算計,煩人的緊,若是如那繁雜纏繞的麻繩倒還好,她一刀劈開就是了,可昌隆帝……她總不能給他開腦袋。
“咻——啪!”
忽的,黑夜里炸開了絢爛的焰火。
華纓驚得縮了縮脖子,一雙逐漸長開的桃花眼瞪得圓溜溜的。
半晌,她輕輕的呼出口氣,心里默念:
佛祖在上,童言無忌,莫要怪罪……
華纓這般說,趙徵也未追問解釋什么。
他的目光在她受驚的神色停了一瞬,道:“新春吉樂,歲歲平安。”
兩句吉語,藏進了焰火聲中。
二人駐足,觀了片刻焰火,殊途同歸,皆往相國寺后面的燒朱院去。
新春吉樂。
華纓說。
第38章 壓歲銀子。
正月初一,徐家幾人皆睡得日曬三竿才起。
爆竹紅紙散在滿地雪白里,為這素裹銀妝添了幾分喜色。
昨夜落了半夜的雪,這會兒子倒是停了,日光冒出頭來,天光正好。
檐下丫鬟們窸窸窣窣的動靜,聽見屋里主子搖鈴,魚貫而入的端著銀盆熱水、牙具牙粉的進去伺候。
“小姐新歲吉樂。”
一顆睡得頭發亂糟糟的腦袋從帳子中探出來,“新歲吉樂!”
華纓說著,不知自哪兒掏出幾個紅封來,小手往前一遞,闊綽道:“拿去花!”
綠稚也沒推辭,笑著接過,與幾個丫鬟一道分了。
年下的賞銀,早在臘月里發月俸時便一道發了,還有一身新衣裳,今兒這紅封,是她們小姐獨賞她們幾個屋里伺候的。
幾人心照不宣,喜盈盈的將紅封揣好,伺候主子梳洗。
換上新歲的新衣裳,以徐鑒實為首,徐家幾人去祠堂敬了初一的第一炷香,而后回到正堂用早飯。
長幼有序,先是徐九渙三人,與徐鑒實磕頭請安。
這般年歲,還要拿老爹的紅包,徐士欽臉臊的發紅。眼風一側,旁邊的徐九渙倒是利索的很,揣進了自己袖袋里,瞧著很是滿意了。
隨后又是華纓姐弟仨,請安說著吉祥話兒,惹得徐鑒實唇角翹起,又掏出三個厚實的紅封來。
兩只袖袋沉甸甸,這才坐下用早膳。
一人一碗熱氣騰騰的馎饦,一張素餅,寓意團圓長壽。
用過早飯,宋喜先回蒼鄔院了。
照著規矩,府中管事、仆婦、丫鬟和小廝,都要去請安。
徐九渙看著那仨小的,袖子一擼,眉梢飛揚,“來啊,玩兒推牌九。”
姐弟仨對視一眼,跑去屋外檐下堆雪人兒了。
他們是小不是傻,袖袋里的紅封還未焐熱呢,休想誆走!
“欸——梭子也行啊!”
三人心似鐵,跑得頭也不回。
徐鑒實滿意頷首,倒是不必擔心他們敗了家底。
難得空閑,他放下茶碗,起身去前院書房,準備趁著這好日天晴,將書房的書冊收整一二,那都是他的寶貝,莫說是讓下人代勞,就是這倆兒子,他都不稀得用。
徐九渙將袖子放下,幽幽嘆道:“長大了果真是沒幼時好騙了。”
徐士欽端著茶碗,忍不住冷嘲一句:“小孩兒的紅封都騙。”
徐九渙起身,伸了個懶腰,過來給他一腳,輕哼道:“騙你的了,管得真寬。”
話出口,就見徐士欽眼睛倏地睜大了。
徐九渙抬眼望著房梁,往前想想,好像……
他扭頭就走。
哎呀呀,多少年前的事了,竟還提起,不害臊。
徐士欽:“哼!”
家里悠閑一日,年初二,是出嫁的姑娘帶著姑爺回娘家的日子。
宋喜今日起晚了些,丫鬟伺候梳頭,拿著兩只步搖簪子問,“夫人想戴哪只?”
宋喜看了眼,搖搖頭說:“都太艷了,換那只青玉琉璃蘭花簪吧。”
“還是年節呢,夫人打扮的這樣素凈……”梳頭丫鬟遲疑道。
“無妨,就換那只吧。”宋喜照著銅鏡打量自個兒,便見徐士欽自屏風外進來,身上穿戴齊整,儼然一副待命的架勢。
見著男主人進來,丫鬟伺候梳妝完,便福身退了出去。
宋喜不滿的嗔道:“你瞧什么呢,自個兒起得早,竟是不知喊我一聲,手忙腳亂的,時辰都要晚了。”
雖說昨兒用晚膳時,公爹便說,明早在各自院里用早飯就是,不必折騰,耽擱時辰。可這也委實晚了些。
徐士欽看著她,“昨夜歇的晚,想你多睡兩刻,便沒吵你。”
說著,他目光上移,看向她的發髻,問:“怎的沒用那新釵?”
宋喜瞪他一眼,起身往外走,“今兒是寶蕙帶新姑爺回家的好日子,我打扮的那樣艷做甚。”
桌案飯菜已擺好,一雙兒女去陪公爹用早膳去了,這屋里便只有他們夫妻的兩雙碗筷。
很快吃完,茶水漱口,宋喜與徐士欽一道出門了。
九曲坊住著的都是達官顯貴,這個時辰,幾家門前已然有攜妻帶子來拜年的,見著徐士欽夫妻,福身問安,寒暄兩句,又各自散去。
果然,他們到武定伯府時,日頭已高,幾個出嫁的姑娘都帶著夫君孩子回來了,給伯夫人請安罷,女眷們留在暖閣與長輩說話,男子跟著武定伯去了練武場。
聽得宋喜夫妻倆回來,武定伯一張臉苦兮兮,“你們比試,我去招待侄女婿。”
姚明牧斜襟挎在腰間,聞言不厚道的笑道:“爹這模樣,像是咱們幼時被五叔逼著扎馬步似的。”
姚明山雙手環胸的倚在武器架前,哈哈大笑:“扎馬步咱們都會,大伯胸無點墨,做文章才是難為。”
武定伯心里苦,但他不說。
去吃點墨嘛,為了他好的……
“岳父留步。”
身后忽的一道聲音響起。
“小婿對小徐大人多敬仰,不知可否與岳父同去?”姚寶蕙的夫君拱手問。
練武場靜了須臾,幾張臉目瞪口呆。
武定伯喜不自勝,“成成成,咱爺倆兒一道去!”
姚明牧不解:“怎會有人覺得那筆桿子比咱們的木槍輕?”
姚明山聽樂了,手肘懟了下姚明琢,幸災樂禍道:“大哥,這也是個胸無點墨的,趁早讓他去營中吧,給家里省些束脩銀子,還能吃頓酒。”
姚明琢斜他一眼:“你去與我爹說。”
“那可不成,大伯還沒動靜呢,大娘都得用掃帚揍我。”
幾兄弟正說笑話兒,遠遠就瞧見一道少年郎的身影跑來。
徐華宋沒少來姚家,對這院子熟門熟路,不必下人帶路,自個兒便尋了過來,衣袍帶風,歡喜道:“表兄!”
“就你一個?幾個妹妹呢?”姚明牧揚聲問。
“阿姐和姐姐都去了蕙表姐那兒,她們說不想來練武場吃土!”徐華宋也大聲回,與徐士欽五成相像的稚嫩臉上笑逐顏開。
“欸——泱泱也來啦?”姚明牧聽見,眼睛咻的睜圓了,問道。
幾句話間,徐華宋跑了過來,聞言點頭。
“我去找泱泱玩兒!”姚明牧丟了手里的木槍,撒腿要跑,卻是猝不及防的被薅住了后脖領拽了回來。
“這么大的人了,老往姑娘堆里湊什么?沒個分寸。”姚明琢皺眉教訓道。
幼時便罷了,如今他們都是要說親的年紀,還往一處湊,給人瞧見,免不得要說閑話的,他們是男子無礙,但對姑娘家的名聲卻有損。
“又不是外人。”姚明牧不滿嚷嚷,撲騰得像個雀兒。
徐華宋撐著演武臺跳上來,“阿姐尋二表姐有事說,才不跟咱們玩兒呢。”
華纓確實有事與姚寶湘說,才趁著今日嬸娘回娘家,腆顏跟著一道來了。
委實是姚家的宴席擺的太晚,要到年初十,她等不及。
屋里,幾個姑娘擠在軟榻上,丫鬟們將幾位小姐喜愛的茶果點心端來,又取了幾卷閑書,才退出去,順手關上了門。
姚寶蕙自去歲秋里出嫁,回娘家次數寥寥,她夫家是書香門第,規矩比他們伯爵府還要多,她處在檐下,難免要謹小慎微。
這還是她成婚后,她們姐妹幾個頭回聚的這樣齊整。
姚寶湘今歲十七了,秋里也要成婚了,帶頭打趣大姐姐,話里不免問幾句閨房之事。
姚寶蕙羞得臉頰泛紅,只道:“等你成親就知道了。”
三小姐姚寶璐剝著栗子,頭也不抬的道:“靖安世子那樣健壯,怕是貪的緊,二姐姐趁著出閣前多吃些,養壯實些。”
“姚寶璐!看我不撕你的嘴!”
縱然如姚寶湘這樣性子潑的姑娘,也被這渾話惹得臉燙心跳,跳起來便要揍她。
“且先等等,”華纓將兩位表姐分開,語氣鄭重道:“我有話與湘表姐說。”
姚寶湘好奇,“這事有關我的?”
華纓點點頭,手里握著顆小金桔,斟酌一瞬,開口道:“除夕那夜,我在大相國寺見著了靖安伯世子,身側有個姑娘,瞧著舉止,關系不似尋常。”
姚寶蕙張了張唇,輕聲問:“可是看錯了?”
另幾人臉上神色也有些懵。
華纓輕搖首,“雖是天色晚,但我瞧得真切,一路跟了去,見那輛馬車從曹門出了城,那處冷清些,我怕打草驚蛇,便沒再跟。”
房中的熱鬧勁兒散了,幾人默默的看向了姚寶湘。
姚寶湘豐腴的臉頰氣得鼓起,一巴掌拍在矮案上,穿鞋就要去算賬。
姚寶蕙梳著婦人髻,發髻上的步搖晃了晃,趕忙攔住她,“別氣別氣,咱們先商量商量!”
“就是,年里生氣是要趕走好福氣的,我祖父被爹爹氣著,都攢著等出了正月收拾他呢,”華纓也趕緊去拉住她一只胳膊,這牛勁兒險些抓不住,“湘表姐要是這樣沖動,我就不跟你說了……”
“你敢!”姚寶湘氣得手指戳她腦袋,“阿敏從前有句話說的對,你要是敢不告訴我這事,待我日后知曉,少不得難過,我就得用阿爹的木槍揍你了!”
華敏往嘴巴里塞了個蜜餞兒,含糊不清道:“阿姐騙你的,才不會瞞著呢。”
不然今日也不會與她一起過來啦!
姚寶芳說大實話:“二姐姐,你也打不過泱泱啊。”
姚寶湘:!
將人拉得坐下,姚寶蕙道:“這事早知道要比晚知道的好,過會兒趁著人少,你與三嬸通個氣兒,后日靖安伯府不是宴請嘛,正好趁著這回,讓三嬸問問,且看看段家旁人可知曉此事。”
若是段家人都知道,唯獨瞞著她們家,那便要上門討個說法了。
但若那女子只是段晁養在外面的外室,在寶湘出嫁前,讓段家的將那外室打發了就是。
姚寶湘雙手托腮,仰著腦袋,“外祖母他們知曉與否,又與我是何干系?”
她說著,憋了憋,不痛快道:“他都臟啦!”
幾人:……
第39章 不講武德!
閨閣中的姑娘,除了每日學些女紅,燉湯羹,便是讀書也只是讀內訓、女戒等女四書,姚家的幾個姐妹,也是被這般教著規矩,沒法子,世家講究靜女其姝,愈是嫻靜,名聲愈好,登門求親者眾。
姚寶湘卻是不耐文靜,女四書是什么鬼東西,哪里有游記、話本子有趣?
從前先生在堂上講婦德,她在底下偷看用漿糊套著女戒的皮,實則讀的是女子仵作驗尸的話本,被老頭兒發現,氣得吹胡子瞪眼,連告而去!
姚寶湘被阿娘罰了戒尺,罰了跪祠堂,仍不悔改,她肉多,不怕疼呢!
于情愛一事,她自也諸多暢想。
她姚寶湘來日要嫁的夫婿,無關那雙手是握筆還是扛刀,但定要是頂天立地的好兒郎。
與段晁定親,也是她點了頭的。
段晁身形高大勇猛,虎背猿腰,與二哥比試時,厚重的大刀劈下來,他腳下紋絲未動,大伯亦夸贊,他武藝不俗,靖安伯后繼有人,他再瞧家里幾個兒郎,便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處處不滿意。
幾個哥哥、弟弟吐苦水,那時姚寶湘與姐妹站在一處樂滋滋的瞧熱鬧。
再有,段晁待她,如待靖安伯府的姊妹,多有體貼關心。
姚寶湘想,有夫如此,也沒得挑剔什么了,待她成親,定會好好與表兄做好夫妻的!
可如今!
段晁這個王八蛋,與旁的女子做了夫妻!
他心尖兒上的人不是她,身子也給了旁人,她與之做個鬼的夫妻啊?!
對著幾個姐妹,姚寶湘托著臉頰坦言道:“我可不打算日后與滿院子的姨娘爭風吃醋,娶我之人,必要潔身自好,院中只有我一個妻子,我亦會全心全意的待他,可若他要三妻四妾,那就有多遠滾多遠,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男人卻是滿地爬的,我何愁出嫁?”
姚·資深繼承姚寶湘話本子·寶璐,連連點腦袋,附和道:“就是就是!”
姚寶蕙眼皮一跳,道:“別搗亂。”
“你與段晁還未成親,等三嬸回娘家時,與段家外祖母和嬸娘將此事說了,段家若是要體面,自會讓段晁將那女子打發了去,等你們秋里成親,她也礙不著你的眼。”
華纓烏亮的眼珠子眨了眨,道:“莊子上的管事若是欺上瞞下,大姐姐可還會再重用他?”
這話轉得陡然,姚寶蕙一臉茫然的答:“不會。”
華纓點腦袋,“且不說段晁可愿意將那女子打發了,又是否會因此冷待湘表姐,就是他今日應了,愿意將人打發走,可咱們就信了?再有,縱然這個女子被打發走,來日湘表姐與他成親了,可否能全心全意的相信他,外面沒有養著外室?疑心一旦生根,便沒那般容易拔了去。”
“可、可成親不是生意,如何能與打理莊子相提并論……”姚寶蕙茫然的吶吶道。
“若成親不是生意,又怎會挑門第高低?挑個喜歡的過日子豈不正好?”華纓也睜著桃花眼懵懵道。
屋里靜了,幾雙眼睛大眼瞪小眼。
忽的,姚寶湘噗嗤一聲笑了,豐腴的身子靠在華纓身上,打趣道:“咱們泱泱還沒開竅呢,不知如意郎君四字中,‘如意’兩個字作何解。”
華纓倏地紅了臉,卻不是因這話,而是脊背觸得的豐滿柔軟,她結巴的輕推姚寶湘,“沉、沉呢……”
敢說她沉!
姚寶湘勒著她抱著,就是不給她躲,與大姐姐說:“不過,我倒是認同泱泱說的,今兒既是有這么一樁,來日成了婚,我與段晁但凡有些不如意的,我怕是都得疑心他外面有人,還得將他今日養外室的事拿出來說嘴,如鯁在喉。”
華纓滿臉的生無可戀。
衣裳這樣厚,她都能仔細感覺到,軟軟的……
她與湘表姐不過差兩歲,她就沒有。
得喝羊奶,喝牛乳!
年糕來家里喝了半年羊奶就長大了,都能撞雪堆了呢。
“……是吧,泱泱?”
“啊?”華纓茫然抬眼。
“湘表姐說,就是嫁不出去成了老姑娘,也好過與別人用一個夫君。”華敏將剝好的小金桔給了她,說道。
華纓剛想點頭,手心里塞進來個涼涼的桔子,她忽的腦袋一木,口干舌燥的吶吶道:“那湘表姐豈不是暴殄天物……”
姚寶蕙唰的臉通紅,默默地別開了頭,又忍不住看一眼二妹妹。
姚寶湘本是沒反應過來這話何意的,愣是被姚寶蕙那一眼,看得嗖的明白過來,頓時臉頰連著脖頸通紅一片,將人壓在了榻上撓癢,羞惱道:“看你還渾說……”
華纓委屈。
怎是胡說呢……
午間用宴,姚寶蕙出嫁了的姑娘,被喊去了大人桌。
她們幾個還未出閣的,都留在暖閣用的。
飯后略坐了沒多久,宋喜便打發了丫鬟來喊華纓和華敏,準備回府了。
姚寶湘吃了酒,臉頰紅撲撲的,不舍的抱著華纓,嘀咕道:“泱泱,你也覺得我該退親的是吧……”
華纓想了想,道:“爹爹說,世間之人,萬般活法,權看心性。”
華纓姐妹倆回家了。
姚寶湘在暖閣酣睡到申時末才醒來。
暖閣中靜悄悄的,也讓人無端生出些空蕩蕩的寂寥。
姚寶湘忽的想,若是成婚后,她時常要這般醒來只她一人,而夫君宿在別處,這婚不成也罷。
天色漸暗,檐下上了燈。
姚寶湘起身收拾妥當,便回了自家院子。
母親段氏正坐在多寶閣中看家裝單子,見她進來,招手喚道:“來,看看這兩個莊子,你喜歡哪個?”
姚寶湘蹭過來,腦袋枕在阿娘肩膀上,“要去莊子上小住?”
“年下里哪有那功夫,”姚三夫人道,“這個小些的,風景好,離汴京也不遠,后面依山傍水,夏日里避暑好,這個倒是大些,但也遠些,一來一回的便得兩三日,但果蔬種的好,收成也比這個小的每年要多幾十兩銀子,你先挑,剩下的這個給你哥哥。”
“哦,我要這個小的,”姚寶湘說,她聽出來阿娘的意思了,這是要給她做嫁妝,無甚猶豫,她直接道:“阿娘,我不嫁表哥了。”
話出口,姚三夫人側首看她一眼,蹙眉道:“別胡說,親都定下了,哪有不成婚的道理。”
姚寶湘將段晁養外室的事悶聲說了。
“當真?”姚三夫人面色詫異,就這么側了半身,姚寶湘險些出溜了。
“自是真的,事關表哥名節,我怎會吣口胡說。”姚寶湘梗著脖子不高興道。
姚三夫人眼皮狠狠一跳,男子有啥名節,“先前你舅母還與我抱怨說,你表哥一旬半月的不回家,都是宿在營中,她連個影子都摸不著。”
姚寶湘撇撇嘴,幽幽道:“是眠花宿柳吧……”
“姑娘家家的,說的什么混賬話!”姚三夫人斥道。
姚寶湘不服氣,“表哥都做得,我怎就說不得了?”
姚三夫人被她吵得頭疼,抬手揉揉額角,也沒了理嫁妝的心思,哄勸道:“你先別聲張,后日我回去與你舅母問問。”
“我與阿娘說這事,非是要舅舅舅母和外祖母給我什么交代,”姚寶湘跳下榻,過去倒了碗涼茶喝,滿眼清亮,“是我要退了這門親。”
“胡說八道!”姚三夫人被她左一句不嫁,又一句退親,說得有些惱,“成親是你過家家不成?輕言反悔!”
“我知阿娘替我籌謀,要我嫁回舅舅家,一來體面,門當戶對,二來,舅舅舅母向來待我好,旁人家的婆母磋磨兒媳,少不得站規矩,整日伺候跟前,但舅母和外祖母疼我,不會如此待我,表哥……”姚寶湘說著一頓,滿臉晦氣,“他待我也還好,可是,阿娘,我是你生的,你自也知曉我性子,若是有舒坦日子,我怎會不愿的過?”
“別嚷嚷。”姚三夫人頭疼道,“若你說的這事屬實,你舅舅舅母自會將那女子打發了去,你權當不知就是。”
男人嘛,有幾個不貪那事的?
她閨女和侄子相差幾歲,她又私心將閨女多留了兩年,侄子身邊就是跟著個噓寒問暖的,也是人之常情。
世家大族里,男子到了歲數,家里人都會給他們身邊添個知冷知熱的貼心人,也是她早早與娘家將這親事定了,嫂嫂才沒給侄子房里添人,按理說,這是想著寶湘的,今兒這外室之事,哥嫂大抵是不知情的。
“你也別鉆牛角尖,過日子,哪能事事順遂?睜只眼閉只眼的,日子才好過些。”姚三夫人勸道。
姚寶湘難掩失望,她問泱泱那句話時,便知阿娘會勸她忍下。
平心而論,阿娘覺得這是門好親事,蓋因那是血脈牽連的親人,也因段晁年不過二十,身上已有軍功,如今不過是悄悄養了個外室,打發了就成,何必大動干戈鬧著退親?
“阿娘錯了,我非是介懷表哥在莊子上養著誰,而是表哥非我良人。他是先生夸贊的武才,也是家中孝敬長輩的孝子,是愛護弟弟妹妹的兄長,表兄妹一場,我懶得去揣度其中有幾分是他真面目,但將女子如靈雀般圈養在莊子上,心有所屬也好,逗弄著鳥雀消遣也罷,若是前者,他無擔當,若是后者,其心可誅。”
姚寶湘說著站起,看著軟榻上眉眼間已有細紋的母親,頓了片刻,還是堅持本心道:“本來嘛,此事與我無甚干系,但阿娘既是要我硬著頭皮忍下這樁親事,想要與家里親上加親,那我便也不得不管了。”
“你要做甚,別胡來!”姚三夫人急忙道。
“阿娘大可放心,我不會壞了家里的名聲,寶璐和寶芳還未定親,我總要替她們想著些的。”
姚三夫人眼皮猛跳幾下,沒等她出門,便慌忙喚了仆婦進來,厲聲吩咐道:“將小姐關回房里去!這幾日誰都不許給她開門!”
姚寶湘:!
被四五個仆婦摁回房里時,姚寶湘眼睛險些綠了!
不講武德!
第40章 湘表姐。
正月里多宴席,連徐鑒實都赴了兩家宴,偏華纓自武定伯府回來,沒再出過門,說是要修身養性。
徐九渙聽得耳朵疼,隔日,拿著弓箭站在閨女門前喊——
“打獵去嘞!”
華纓坐在屋里喝牛乳,頭都沒回的說:“正月打獵不吉利,造殺孽。”
徐九渙:……
“小孩子家家還挺信佛……”
嘀嘀咕咕的將弓箭放了回去。
華纓倒也不是真的修身養性,去歲忙著學管家,她都許久不曾懶怠著了,發髻不必梳,厚重的冬衣也不必穿,抱著一卷有趣的雜記歪在榻上,蓋著狐貍毛皮,手邊擺著熱茶點心,日子快活呀,哪里是出門應酬比得?
就這么養到了正月初十,官員都上值了,她矮案上的書卷摞了兩卷,屋中茶果從櫻桃煎換成了冷酒,姑娘一頭青絲,懶洋洋的鋪在迎枕,雪白的狐貍毛皮中伸出只手,拿了那冷酒吃了口,眉眼饜足的彎起。
忽的,綠稚在檐下稟:
“小姐,武定伯府的二小姐喊您出去呢,人就在府外。”
“欸?”
華纓訝然抬眼。
少頃,華纓穿著件茱萸紅攏花織錦的披風小跑出來,就見姚寶湘一身煙紫色勁裝坐在駿馬上,青絲如男子束發,被寒風吹得招搖,朝她招手喊——
“泱泱!”
自曹門出城,販貨郎的叫賣聲遠去。
荒野無人,華纓勒馬慢了慢,稍等姚寶湘追上來,好奇問:“今日不是你家擺宴,怎的還能出來跑馬?”
姚寶湘眼睛亮晶晶的,垂涎的看著她騎著的汗血寶馬,“徐大伯自哪兒給你尋的這寶馬,當真是個寶貝啊!”
“也是湊巧,那人賭擂臺,將這匹寶馬輸給了爹爹。”華纓摸著馬鬢毛咧嘴笑,得意又可愛。
“難怪二哥日日念叨你這寶馬呢,方才我盡全力都追不上,累人的緊,”姚寶湘臉頰紅撲撲的,又道:“可別提了,初二那日,我說要退親,就被阿娘關起來了,今兒趁著家里人多忙亂,才悄悄穿了姚明牧的衣袍溜出來的。”
“我外祖母家擺宴那日,阿娘去與舅母問了,家里幾人皆不知段晁那事,聽說舅母當即喊了段晁去,當著阿娘的面問他,段晁倒也承認了。”姚寶湘說著輕哼了聲,又長嘆聲氣,“阿娘說,舅母會讓段晁將那女子打發了,就連舅母都特來家里,與我寬慰了幾句,說是定不會讓那女子礙我的眼。”
兩匹馬啪嗒啪嗒的溜達似的往前。
姚寶湘吐苦水道:“可是她們越是要保這門親事,我就越是難受,就想發脾氣,阿娘反過來將我罵了個狗血淋頭,說我的心眼兒跟針尖兒似的,一點不如意偏揪著不放。還說,哪有男子不納妾的,讓我肚量寬些,左右那些個姨娘也越不過我這個正室去,可我不想過這樣的日子啊,他既是不能全心全意的待我,憑何我就要掏心掏肺的對他?”
“我不過是想要一個一心人罷了,怎就是我錯了?”姚寶湘癟了嘴,一雙眸子霧氣氤氳的看著華纓。
華纓聽罷,默了片刻,問:“表姐是決心要退親?”
“自然的!”姚寶湘一絲停頓也無,滿臉真摯,“我今日尋你出來,也不為跑馬,是想去東營找段晁,與他說退親之事的!”
姚寶湘說著捏緊小拳頭,“他若不應,你替我將他屈打成招!”
華纓汗顏:……
東營駐地在曹門外往東幾十里外,與西郊三營不同,東營皆是戰場上廝殺下來的兒郎,便是百戶千戶,都是身負軍功的鐵血男兒,每年京中軍餉,可是能與那鼻孔朝天的禁軍對半分的。
二人過來,便被衛兵攔在營外,劍指心口,滿臉兇煞,“何人擅闖軍營?”
姚寶湘拉著華纓默默的朝那枯草凄凄的地兒退了兩步,眼睛不覺睜圓,撐著氣勢道:“武定侯府二小姐,姚寶湘,我找段晁。”
兩個衛兵對視一眼,“稍等,待我稟報段騎都尉。”
說罷,一人快步往內去了,另一人雙目緊盯著她們二人。
華纓靜站著,目光卻是緊瞧著那鋒利兵刃。
這是見過血的……
稍片刻,便見一道魁梧身影闊步朝她們行來,端肅的面容不怒自威。
華纓稍抬眼,余光卻是瞥見姚寶湘不著痕跡的朝她身后躲了躲:?
“胡鬧!”段晁走近,劈頭蓋臉的就是一句訓斥,“誰給你的膽子跑軍營來玩兒?”
華纓:。
這話總不能是罵她吧。
大抵是丟了臉面,姚寶湘站在華纓身后側,梗著脖子兇道:“段晁!咱倆退親!”
話出口,便見面前的男人臉色驟變,陰云密布。
華纓和姚寶湘被帶了進去。
日近晌午,日光灑灑,隔著老遠都能聽見操練場士氣如虹。
三人一路緘默,華纓目光新奇的打量著營中陳設,直至看見成片的營房時才收回視線,忽的,她側首,這才發覺,姚寶湘耷拉著腦袋好似有些難過。
華纓瞥一眼前頭那道高大身影,用氣音喊:“湘、表、姐……”
耷拉著的腦袋沒抬起,輕輕搖了搖示意她沒事。
華纓心想:瞧著不像。
衛兵住大通鋪,軍官們倒是有獨立的院子,前面設書房,后面有臥房和湢室。
約莫走了一刻鐘,段晁推開了一間院子的門,忽的回首。
二女腳步倏地一頓,兩雙眼睛齊刷刷的盯著他看。
段晁似是被她們的反應噎了下,“……進來。”
“好似誰怕一樣!”姚寶湘昂首挺胸,氣勢十足,牽著華纓的手往前走,將那礙事的擠開,先行進了院子,沒走兩步,忽的又停下了。
華纓側首看她:嗯?
姚寶湘咬了咬唇,她還不想見那女子呢。
“這邊。”段晁沉聲道。
前院冷清,書房門前掛著灰撲撲的棉簾子擋寒,這院子朝向不好,近午時也不見幾縷日光,陰涼幽靜。
“院子簡陋,徐大小姐隨便看看,我與她且說幾句話。”段晁說。
華纓還未出聲,倒是姚寶湘先不依了,緊緊握著她的手,梗著脖子與段晁吵,“你當真無禮!憑什么將泱泱攔在門外?”
段晁一路臉色便不好,此時說話也壓著火兒,看著面前跋扈的嬌小姐,難掩燥意道:“既是不愿避人,那就在此處說。”
華纓想跑。
“我……”
“你不用走。”姚寶湘堅定護短道。
華纓:……
不!讓她走叭!
“為何要退親?”段晁站在門前,眉眼間郁色難藏,問得直接。
姚寶湘被他那雙招子盯著,也不甘示弱的仰著頭回視,嘲諷道:“裝什么大尾巴狼!”
段晁:“好好說話。”
姚寶湘:“說你大爺!”
華纓模樣認真的看著二人爭執,頗為同仇敵愾的沒好臉盯著段晁,另只手從兜里摸出青棗塞進嘴巴里,聲音清脆咔嚓。
段晁眼皮狠狠一跳,目光挪向那光明正大聽墻角的姑娘,緊接著——
“你兇泱泱做甚?”姚寶湘梗著脖子嚷。
段晁:……
華纓咬著顆青棗,溫吞的眨了眨眼。
湘表姐偏寵她呢。
她也沒法子吶~
姚寶湘吐納兩息,轉首看向段晁,神色認真道:“今日我來,便是要與你說退親一事,錯處在你,罵名便也該你擔,明日、明日我會將定親之禮盡數還回你家,也請你早些稟明舅舅舅母……欸!你拉我作甚?段晁!!!王八蛋!!!你給姑奶奶松開——”
“砰!”
書房門重重關上。
華纓瞧得目瞪口呆,也頗為手足無措。
她……是救不救啊?
華纓緊盯著那扇門,猶豫一瞬,輕手輕腳的上了石階,蹲在了門前,側耳傾聽。
“湘表姐,他若揍你,你摔東西我就進去!”
屋里,被緊攥著手腕壓在書桌上的姚寶湘,剛抓起一方硯臺要砸,聞言,動作倏地頓住。
段晁目光掃過,也沒戳破,將人抵在桌前,眼底陰云翻涌,再次問:“為何退親?你有看上的郎君了?”
不知怎的,姚寶湘聽著這句,心口狠狠一顫,竟是生出幾分——她若是認了,眼前這人怕是要將那郎君砍了的錯覺。
神思恍了一瞬,姚寶湘雙眸倏地睜圓,氣得胸口一鼓一鼓的,踹他一腳,仍不解氣,惱道:“你還要臉不要,自個兒養著外室,竟是妄想倒打一把!!!”
段晁默了默,忽的想起幾日前被母親喊去時的問話。
姚寶湘被抓著手,上半身緊貼著書案,動彈不得,越說越氣,雙腳撲騰著又踹他幾下,呲牙兇道:“我告訴你!別想將錯處推諉給我!雖是我要退親沒錯,但此事蓋因你不潔身自好而起!”
段晁也不躲,垂眸道:“你是介懷桑嬈?”
這名字一出口,書案上的張牙舞爪的嬌小姐頓時面色一空,瞬間安靜了,好似所有的爪牙收起,那身軟骨袒露,脆弱得不堪一擊。
段晁喉結滑動了下,目光緊纂著她臉上難掩失落、難過的神色,像是不知饜足的獸類,貪婪無盡,片刻,他方才緩聲道:“她不是我的外室。”
門前青棗聲咔嚓咔嚓。
聞言,姚寶湘抬眼,一顆淚珠子從眼尾滑落鬢角,神色茫然。
段晁目光落去,看著那抹濕痕,片刻,屈指蹭了蹭,道:“沒騙你。”
眼角被那粗糲手指蹭得生癢,姚寶湘咬著唇,卻是沒忍住紅了眼眶。
她知曉段晁養外室時都沒哭。
好丟臉。
“你都喊她閨名!”姚寶湘忍著哭腔又踹他一腳。
段晁眼皮狠跳一下,似覺無言以對,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頗為無語道:“她姓氏為桑。”
姚寶湘:“……哦。”
“咔嚓咔嚓……”
姚寶湘忽的想起,段晁從前身邊跟著的近衛就是姓桑,那人長了雙笑眼,跟著段晁來姚家來玩兒時,總是喊她湘二小姐。只是,幾年前那近衛隨段晁上了戰場沒回來。
“桑榆是為救我而死,他家里只桑嬈這個妹妹了,我自當替他照看。”段晁道。
姚寶湘點點頭,“段晁,你娶她吧。”
話出口,上方的那張臉神色一變,咬牙警告:“姚寶湘!”
“我說真的,”姚寶湘臉上沒什么表情,“你除夕夜陪她逛大相國寺,與她同乘馬車,摟她抱她,待誰都不如待她親近,便是今日你與我說,桑嬈不是你的外室,我信了你,可來日之事誰說得準?”
“那夜人潮擁擠,親近是因怕擠著她腹中孩子,她……”
姚寶湘登時怔住,回過神來,抬手就是一巴掌,雙眼通紅的罵:“臟男人!!!”
將人推至一旁,她撐著書案直起身便走。
剛走兩步,整個人忽的被翦著雙手壓到了墻上,耳邊段晁幾乎是惱得低吼:
“不是我的!”
這動靜突然,姚寶湘猝不及防,手中的硯臺砸到了地上,砰的一聲悶響。
緊接著,又是砰的一聲——
明亮的日光大片的涌入,兩扇門被踹得大敞,一扇磕到了墻上,另一扇重重砸在了段晁后背。
環視一圈沒看見人的華纓:?
“表姐?”
姚寶湘:。
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