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婆子被人從床上托起來,嘴上還罵個不停,一到了陶采薇跟前兒,便跪在地上訴起苦來。
“近日府里活多事情忙,老婆子我忙了整整一天才歇下,早早地就又起來了,哪曾想竟還誤了時辰,姑娘可恕罪吧,老婆子年紀大了,身體不好,一時疏忽了時辰也是有的。”
陶采薇冷眼看著她一番倚老賣老,點頭道:“張媽媽辛苦了,你年紀大了,如此,你便不用在前院兒干管灑掃的活兒了,告老歸家去吧。安青,多給張媽媽點兒安身銀子,讓她老人家好走。”
府里的老人,都不是安排的需要親手做事的活兒,他們干的都是管理類的活兒,動動嘴皮子,使喚丫鬟們,哪有她說的那樣勞累。
既然張媽媽連這不愿意干,她便成全她。
張婆子驚然道:“不可!我兒子媳婦還留在府上,我如何能一個人歸家去。”她萬萬放不下在陶府里有點小權又清閑的富貴生活。
陶采薇恍然道:“哦——原來如此,倒是我考慮得不周全了。”
張婆子忙道:“可不就是嘛,我看姑娘你就罰我點錢意思意思得了。”
“那你們便一家人一起,都歸家去吧。”
崔鴻雪聞言皺起眉來,高門大戶都沒有把家生子趕出去的先例,這一家子人放出去了,恐會生事,反給自己留個破綻。
京城里的人家,寧愿把人打殺了,也不會把人放出去。
張婆子不光自己在陶府里干了一輩子,她的兒子也是在陶府生的,她的兒媳也是在陶府里娶的。
現如今兒子兒媳也已經給她生了孫子,正在陶金銀身旁做書童。
陶采薇思索了片刻,留下了那個孫子的身契。
張婆子自然不愿,既然要走,自然是一家人整整齊齊的走。
“他是我家的奴隸,身契在此,你帶不走他,你們三人這便去吧。”
張婆子自是一番悔恨不已,縱是拿了些銀錢又如何,回了老家連塊地也沒有,這個家總歸是往末路在走,家里小孫子的前途還握在陶家手里,跟在陶金銀身邊有了讀書的機會,往后只會與自己家關系越來越遠。
那些事情自然不在話下。
陶采薇自知年紀輕,不壓眾,又不可能拉著張婆子那個老身板出去打一頓板子,她雖不善良,也斷斷稱不上邪惡,做不出這等事來。
便將他們一家人趕走,眼不見為凈,也能在眾人面前立威。
陶采薇撿了幾塊糕點吃著,飲了幾杯茶,事情都派下去了,今日倒是閑得無事,她晃出了房門,站在放兩下逗了逗鳥兒,那紅嘴綠鸚哥兒俏皮得緊,她“咯咯咯”笑了兩聲,又行至回廊上,胡亂摘了幾棵草玩兒,把那青草綠汁捏的滿手都是,又跑到那池子邊上去勾身捉金魚玩兒,偏生那池子里的魚滑溜得很,調弄了幾番也沒捉見。
她心下氣憤,嘟著嘴抬頭,卻見那崔波正倚身站在池邊,披著青綠色的狐毛大氅,毛領子上露出一截修長端正的脖頸,頭上無冠,用絲帶束發,一絲不茍的端方。
她腦子里忽然浮現出那畫中仙鶴的模樣,竟與他這般別無二致。
天上正浮著幾朵閑云,無拘無束,隨意地飄來飄去,地上站著幾只野鶴,怡然自得,脫離世事。
她邁著步子過去,一屁股在石墩上坐下。
“我被府里瑣事鬧得密不透風,你倒是清閑。”
她沒好氣地說道,心里頗不平衡,倒想把那看似閑云野鶴之人硬拖到這凡塵俗世里沾染一圈兒,卻又不忍。
崔鴻雪低頭看她:“石頭上涼,回家坐去。”
她如今已到行經的年紀,聽他這么說,不自覺捂著肚子,確有些不自在起來,卻不愿意就這么聽從他的命令直接站起來。
她嘟著嘴,眼如水杏般瞪他道:“我跟你說東你扯西!”
他便再說一句軟話兒,她就從石頭上起來。
這人卻偏不再說了,兀自望向遠處,再不搭理她。
除之前她想到用一個“淡”字來形容他以外,她如今又想到一個“浮”字。
他像是浮在這世間的一個人,隨便命運怎么將他沉浮,他都欣然接受,始終浮在自己的世界里,與現實差著一條界限。
一想到這,她便又絮絮叨叨說起些閑雜事來。
“張婆子一家走是走了,她一家留下來的空缺兒卻還不能及時補上;再有那廚房里的大師傅兒媳生了,他不僅告了假要回去料理喜事,我還得周全他要帶回去的禮,臨近年關府里要宴客,還不知上哪兒再請個大師傅回來呢;更別說年關還有省內各個大小官員、親朋好友、生意上的客戶要照應,哪家哪戶送什么樣的禮,都要再三斟酌……”
見他仍不張口搭理她,也不知聽進去了沒有。
陶采薇嘆了聲氣:“唉,你一個鄉野間來的村人又如何能知,我年紀小,不壓眾,別光看這些事情多,偏我還不能錯一點兒,宅子里這些人吶,我錯一點兒他們就笑話打趣,也不鬧到我臉上來,指桑罵槐的抱怨,‘借刀殺人’‘坐山觀虎’‘因風吹火’這些招數,是樣樣精通。”
崔鴻雪低下頭,那小孩兒又是一般大人的神色,嘆息抱怨起來,甚是滑稽。
他心里偷偷嗤笑著,也罷,她說這半天,不就是要他哄一哄嗎?
他便順著桿子說道:“這點兒事,若是交給別人來做,自然是忙得焦頭爛額了,可若是交給陶二小姐來做,便是再添上幾件也不夠你發揮的。俗話說‘能者多勞’,你若不是年紀輕輕就有這般本事,太太老爺也不會把這些事情都交給你做,如此這般,小姐更要保重玉體,還不快從那冰冷的石墩子上起來,這家沒了你,便是一刻也運轉不開了。”
陶采薇聞言便從那石墩子上站起身,甩了甩手帕子,再嘆了輕快的一聲:“數你會說幾句好話了。”
她別過身子,背過頭去,嘴角翹起了老高,險些掩不住。
殊不知她那一番小表情,被站在高處的崔鴻雪看了個透。
“咳咳,還有一堆事務等著本姑娘前去處置呢,你接著玩兒你的吧。”她擺了擺手,準備離去。
正走開了兩步,又回過頭來,說了一句:“你也別站這兒玩兒了,這兒風大,回家去吧。”
崔鴻雪再次抬頭望了望天,他已在此處觀了半晌,見不再有大雁飛過,便回了院子。
他在書桌上鋪上紙張,拿出筆墨來,這一套用具還是陶采薇送過來的,在鉛興縣算得上是罕物,他用起來倒也勉強順手。
須臾之間,桌上現出一副輿圖,以京城為中心,一路延展到鉛興縣來。
河首府地處江南,自古以來都是富庶之地,也不挨著邊境。
為何那軍中傳信的大雁會飛到這兒來?
河首府現今缺少知府,難得有不少可乘之隙,但愿全修杰能及時察覺,好做防范。
至于他,呵,他只是一介草民,尋常所困之事不過吃穿冷暖而已,說起來,陶府那故作精致的食物他已吃膩了,這便從院子里挖些土來,再從廚房里偷只雞,好做叫花雞吃。
那“覆巢之下無完卵”的話語也駭不著他,再不濟,他自保的本事也還有九分在。
他把雞扒光毛,撒了些香料上去,用池子里僅剩的幾片荷葉包裹住,埋在土里,其上燒上一堆柴火,好把土里的雞烤熟。
若是以前京城那些人看到他這般樣子,怕是牙都會驚掉,以前的鴻雪公子人如其名,一顆泥濘也不會沾在身上,凡是下雨天穿過的衣裳,跑過城外的馬車,他便多看一眼都嫌惡。
他搖了搖頭,挽起袖子,扒著地上的泥,說起這道叫花雞,還是他當時從京城逃出來時,在路上跟著那些乞丐學的。
手拿著柴火棍子挑了挑,一想到或有戰事興起,便隨意舞了幾招,一陣風拂過來,他順勢一挑,看著柴火棍上穿著的一片梅花花瓣,看來他這穿花的本事倒還沒有退化。
他窩在院子里,正準備開始挖地好享受這頓雞,又被隔壁一聲給叫過去了。
“崔波,小姐要喝茶,你還不快去。”
到了鳩無院,只聽安青在那兒告狀:“小姐,咱們院子里正忙著呢,你猜猜崔波在干啥,他竟然在耍柴火棍子,要不是奴婢把他叫過來了,他還打算挖土玩兒呢。”
陶采薇拉過安青的手安撫道:“好了好了,他不過是個貪玩兒的性子,我今天還看見他在池子邊玩兒呢,自然是比不過咱們安青穩妥能干了。”
在池子邊玩兒了一天的崔波給到池子里捉金魚的陶采薇做了茶,奉過去的時候神色淡淡,惦記著自己還在土里埋著的那只雞。
陶采薇剛處置完幾件雜事,小夏進來報:“小姐,送到縣令府上的節禮被退回來了。”
小夏手里正捧著一個禮品匣子。
陶采薇擰著眉毛,她記得給縣令府上送去的是一座沉香雕制的假山,模樣沉穩大氣,放置在書房博古架上散發出陣陣低沉幽香,也不突兀,還有凝神靜氣之功效,送給縣令大人正合適,為何會被退回來?
她伸手打開匣子,只見里頭放著幾匹鮮艷的云錦花布,并一堆真絲紗縐掐成的花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