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采薇輕輕笑了兩聲,隨意揮了揮手。
“是你啊,那這樣吧,你們都記住她的臉,小夏,把她家里人的樣貌也都跟大伙兒說一說,凡是她家的人來領(lǐng),我一個也不發(fā)。哦對了,過幾日我陶府在城西要連擺三日流水席,除她家以外,所有人都可以來赴宴。”
陶采薇繞著步子走了兩圈,頭上的金釵步搖晃晃悠悠,在人群中格外顯眼。
她又懶懶說道:“你以為這就完了嗎?小夏,以后不許再收她家的蘑菇。”
那大媽聽到這一番話,又驚又駭,嘴里又吐出一番污言穢語來,那些話傷害不到陶采薇分毫。
她坐在小夏搬來的椅子上,吹著蓋碗里的龍井。
崔鴻雪一直站在她身后,她才十四歲。
“何不讓幾個人去把她打走,就讓她在這兒罵著嗎?”
陶采薇閉眼凝神,搖了搖頭:“讓她罵,我早就聽習(xí)慣了,也好時刻警醒我這些人的嘴臉。”
他想起第一回見她時,她高高在上的樣子,那些金子,她寧愿扔了也不愿被人撿去,此時他倒能理解一二了。
底下一團鬧哄哄的,除了鄰縣來的人以外,還有多方不明勢力的不安定分子。
慢慢的,那些抱怨包子不夠的,和那些罵陶采薇勾搭楊知府一事的,混在了一起,一連片罵聲響起。
陶采薇發(fā)著愣,小聲嘀咕:“我們今年這好事做的,好像倒不如不做呢。”
“本也是想著積個名聲,做都做了,不如好好做完。”
陶采薇回頭一看,竟是崔波在說話。
她不卑不亢站起身來,她在做好事她有什么好怕的。
“小夏,把這些污蔑我的人都記下來,一并告到全大人那兒做證據(jù)。”
不知從什么地方飛過來一張刀片,陶采薇躲閃不急,一轉(zhuǎn)眼,崔波正站在她身側(cè),那刀片就夾在他手里,還嗡嗡作著響。
他是什么時候靠自己這么近的,還有那張刀片,堪堪貼著她的臉頰,再晚一步,她臉上就要見血了。
她一時間反應(yīng)不過來,崔鴻雪倒是反應(yīng)迅速,連忙找人下去捉人。
陶府一眾下人未經(jīng)訓(xùn)練,猛然間遇到這事,根本捉不住人,他十分無奈,若是他以前手下那些人,事情發(fā)生的瞬間,那扔刀片的人已經(jīng)被押至身前了。
她頭埋在他胸口處,心里一陣后怕,崔鴻雪把她后背垂著的絨帽掀起來蓋在她頭上,擋住所有人的視線,伸手攬過她的肩,扶著她往回走。
陶采薇被大大的斗篷和絨帽籠罩著,縮在小小一方天地里,屏蔽了外界所有的聲音,耳邊唯有他嘴里說的:“先回家。”她能感覺到他說話時喉間的震動。
被那只手臂包攬著,背后是溫厚的胸膛,那個瘦削清俊的身體,原是這般蓬勃有力。
他托著她上了馬車,一路進城回了家。
安青得知小姐今日受了驚嚇,連忙接過人把人在床上安頓了下來。
又給她蓋上了厚厚的被子,讓她整個人窩在里面,全然包裹住,只留出一個圓圓的腦袋。
“小姐別怕,奴婢陪著你呢。”
崔鴻雪見她被安頓下,便轉(zhuǎn)身離開了。
陶采薇目睹他離去的背影,自她有性別意識以來,這還是她第一次接觸到,男性的身體。
是硬的,不似女人那般柔軟,看著是瘦的,皮膚下的肌肉卻堅實有力。
倒是神奇。
她砸吧砸吧嘴,便拋開一切睡著了。
崔鴻雪再次路過她門前的時候,只聽見里頭傳來的陣陣呼嚕聲,他搖了搖頭,再次走遠了。
外頭的事鬧得再大,也鬧不到陶府里來。
全修杰忙得腳不沾地,原是河首府好幾個縣鬧了雪災(zāi),最先只是凍死了山里的幾個人,后來山上雪崩沖垮了幾個村子,再后來竟一大片一大片的鬧起饑荒來。
多地都聚集起了難民,要糧沒糧,要防寒衣物沒防寒衣物。
這事本來也鬧不到這么大,偏生河首府如今的知府失蹤已經(jīng)一月有余,全修杰雖急急忙忙往朝廷報了上去,可如今天寒地凍,車馬漫漫,等那冗雜錯節(jié)的朝廷把這事處理好,再派了新的知府過來,不知是猴年馬月了。
全修杰身為現(xiàn)在河首府內(nèi)權(quán)力最大的官員,也不得不挺身而出,暫代知府一職。
楊濮存做官私底下如何他不知道,也不想管,但表面上還是過得去的,無論是給朝廷上交上去的政績,還是治下各方面的規(guī)矩,都挑不出錯來。
他年紀輕輕的能官居四品,管理一省百姓,能力自然是不差的。
若他在位,此事也根本鬧不成這樣,一想到這,全修杰心里難免有些煩躁。
全修杰到達府衙的時候,楊家女眷還未來得及將一干財物搬走,雖知楊濮存已兇多吉少,但難免還抱著他哪天突然回來的期望。
楊濮存的書房內(nèi),白花花的銀子、黃澄澄的金子,不計其數(shù)。
全修杰掃了一眼,負手道:“我已受上命,暫代任河首府知府一職,府衙內(nèi)一干物等,限今日內(nèi)盡數(shù)搬走。”
楊夫人點頭應(yīng)是。
他忽然想起陶采薇遞上來的狀書,便張口問道:“秦氏,有人狀告你散播謠言,污蔑他人,可有其事。”
楊夫人聽他如此質(zhì)問,面上也不驚慌,不慌不忙從兜里拿出一張信紙來,可見其上有燒毀的痕跡。
“全大人,我可不是污蔑,更沒說什么謠言,我說的都是證據(jù)確鑿、板上釘釘?shù)氖隆!?br />
全修杰接過信紙一看,雖燒毀了一半,但信息尚還完整。
他只掃了一眼,便滿耳通紅,將信紙疊了起來,此上言語淺露,不堪入目。
秦氏笑道:“全大人可看清楚了?我聽說全大人前段時間在陶家住著,一時之間被騙了也是有的,現(xiàn)如今可識清那陶采薇是何貨色了?”
全修杰緊抿著嘴:“此事我自有決斷。”
秦氏走后,他面色難看。
自己如今識人的本事竟這么差了,那陶采薇分明還是個小孩子,雖在一些事務(wù)上頗有些聰明勁兒,但感情一事,是決計不通的,如何能寫出這番話來。
黑洞洞的書房里,燃著幾頂燭火,隨風(fēng)搖曳,忽明忽暗。
他把這張信紙移到燭火旁,就快被火焰燎到時,他收了回來,疊起來揣進了衣兜里。
避難避到鉛興縣來的人越來越多,但鉛興縣的城防還中用,那些人暫且只能聚居在城外,進不得城。
陶采薇便干脆在城外又搭了一排粥棚,是真正用來施粥的粥棚。
崔鴻雪不贊同她此舉,但也不會說出來。
她便是再無知粗蠢的商戶之女,也察覺到時局的動亂。
到處都亂糟糟的,沒有章程。
她站在莊子里的高塔上,瞭望出去,兩條眉毛直擰著。
半晌,她松開了皺著的眉頭,那雙轉(zhuǎn)盼生輝的眸子,被濃密的睫羽壓下來。
有些事情在她十四歲的腦袋里不停碰撞著,她似懂非懂。
“我是不是做錯了。”
崔鴻雪動了動眉,看向她。
“為什么這么說?”
“我只是想不清楚,他明明是個壞官,我明明是在為民除害,可為什么現(xiàn)在會這樣。”她的眼睛清澈明亮,卻大不到能裝下所有現(xiàn)在正在發(fā)生的事情,可她能看到,百姓在受苦,河首府內(nèi)卻沒有知府出來主持大局。
他無言以對,他曾經(jīng)在京城謀劃一人生死的時候,也從不會考慮到那些人底下會牽連多少人。
原因無他,他身在京城,眼里只有皇權(quán)、政治、黨派、權(quán)力,至于底下餓殍遍地還是哀鴻遍野,他眼里根本看不到,這些人也影響不了時局。
若是事事都要考慮底層每一位民眾的生死,那談權(quán)謀就是個笑話,兩國之間也不必交戰(zhàn)了,只把土地盡數(shù)割讓出去便是。
“全修杰已經(jīng)上位,他會處理好這些事情,這不怪你。”
他看著眼前那個正在努力思考的少女的后腦勺,他也在思考。
這些世間運轉(zhuǎn)的法則,對她來說有點太難了。
“你只看到眼前這些人受的明面上的苦,卻看不到楊濮存在位時那些人隱形受到的苦,區(qū)別只是,明面上的苦會被寫進歷史,于他官聲不利,所以他會盡量避免,可那些受隱形的苦的人,誰又為他們伸冤。你要相信自己做的是一件好事。”
他崔鴻雪也不是什么心懷大義的人,在他眼里,楊濮存惹了她,就該死。
這小姑娘想不通,他便想法子勸勸。
聽了他的話,陶采薇忽然感覺自己越站越高,視線所能囊括到的地方越來越遠,隱約間能透過現(xiàn)象看到事情的本質(zhì)。
她想更深刻地觸摸,想擺清自己的位置。
崔鴻雪站她身后冷眼看著,她的眼神從迷茫到初露鋒芒,從自責(zé)到重新站回高位。
他心道,身為上位者,只需撥弄大體的時局,至于那些底下的犧牲品,都是必然的結(jié)果。
就如同兩國交戰(zhàn),身為主帥,只要把仗打贏,至于底下死了多少兵,殃及了多少平民,那是必然的結(jié)果。
此時的她,距離認清自己的位置,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他如今卻厭惡極了以往那些爭權(quán)奪利,算計來算計去,殊不知自己也是旁人的棋子,到頭來,手上沾滿了不干不凈的東西,到了菩薩面前,討不了半點好,如今大皇子已經(jīng)上位,他輸?shù)脧氐住?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