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鴻雪被人一路引到一間敞廳里坐下,他見此處綠柳周垂,粉墻環(huán)護,處處清幽,可見陶家在園林上是用了心的,好奇抬頭想看一看此廳被提何名,只見牌匾上寫著《旺財》兩個大字。
他快速移開眼,搖了搖頭。
稀稀拉拉的腳步聲混雜著談話聲傳來,他抬起頭,陶小姐正被一群丫鬟簇擁著趕來。
她今日無帶以束衣裙,頗為隨便,下意識的,他別過了頭,良久才反應過來,他此時已在距京中千里之外的小城,那些高堂之上的被服規(guī)矩,早就不存在了。
陶采薇施施然走到上位坐下,見他別過頭去,兩手交叉在胸前,哼笑一聲道:“怎么?崔公子這等博愛慷慨人物,邀我相見還需要我正式打扮一番不成。”
崔鴻雪起身行禮,知她還在嘲諷他那日慷她之慨的行為。
他捧起一袋銀錢到她身前:“陶小姐,這是還你的銀子。”
陶采薇沒好氣地接過,掂了掂手里正正好好的銀子,歪頭問道:“你一個賣花郎,短時間內怎么攢夠這么多銀子的?”
崔鴻雪抿唇不語,因為她自作主張幫他交了攤位費,才導致他為了還她錢,不得已翻出以前的印章,畫了幅畫充作自己的遺作賣了出去。
這么一想,他更是有苦難言。
梗塞艱難道:“家里攢了些銀錢,都在這兒了。”
陶采薇收下銀子,對他稍稍改觀,起碼他跟那些市井小民多少還是不一樣。
想必這些銀錢是他家中全部財產了,想了想終是不忍,但想到他那日言語,又不爽起來。
她起身,正準備送客,卻不想那崔波突然行了個大禮。
“崔波今日前來還有一事,上次的事情是在下做得不對,特來賠罪。”
陶采薇眨了眨眼,又坐回到椅子上,看著他佝僂的腰背出神。
他若是出身好一點,不必做一個賣花郎,應當也是位翩翩公子吧。
“你……你先起來吧。”既然他能意識到那天說的話是個錯誤,倒也跟那些烏合之眾不同,她不便再怪罪下去。
可她也不愿意就這么放過他,晃眼間見到那立于廳下的蕭瑟身影,她忽然又起了興趣。
“那你可想好該怎么賠罪了?”
崔波剛要起身,又止住了動作,愣了一愣,不知她又在打什么算盤,只怕輕易不想饒過他。
他梗著喉嚨道:“陶小姐想怎么樣?”
陶采薇盯著他看了半晌,他一直不曾起身,目光所及只能看到她的鞋尖。
忽的,她伸出一根手指挑起了他的下巴,想讓他看看自己的裝飾打扮。
她剛想開口說:不如就像那天說的那樣,買你到我家來吧。又怕自己只是見著這張臉沖動,平白無故招了個只會賣花的小白臉回府養(yǎng)著。商人家的女兒,可不做那種無利益的事情。
她收回手,攏了攏身上的八寶蓮紋褂子:“容我三天時間想想該如何處置你才好。”
崔鴻雪這才徹底抬起頭,挺起身:“那在下三日后再過來。”雖不知她打的什么主意,但他決定若是太過分的要求他也是不應的。轉念又想了想,既已打定主意做個平凡人,她若是要欺負他,他也是還不了手的,平凡人被欺壓的命運,他也得受著。
這就是約定的時間了,陶采薇收不回剛剛的話,只好點頭。
崔鴻雪從陶府離開,摸了摸胸口還剩下的銀子。
好在鴻雪公子的大名如今尚還適用,賣畫的銀子除去還陶小姐的,剛好剩下夠贖回玉佩的。
眼見著那塊對他而言無比珍貴的玉佩就能贖回來了,他卻高興不起來。
興許是這錢來得虧心的緣故罷。
他踱步行至當年的當鋪前,那塊無人問津的玉佩還好端端擺在那兒。
掌柜的見他對這塊玉佩感興趣,已經認不出他是當年當玉佩的人了,掌柜向他熱情介紹道:“這塊玉佩質地通透,就是上頭被刻了字,否則絕對不止這個價格。”
掌柜比了個數(shù),崔鴻雪一看,比他當年當?shù)膬r格還要低。
崔鴻雪愣愣地從胸口處掏出錢來,把玉佩買下。
行至彎湖邊,今日大晴天,沒有煙霧繚繞,一切景色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回到了那一年,當頭一輪紅日,飛彩凝輝,身邊密密層層的詩禮簪纓之族,祖父就坐在那高堂之上,萬眾矚目下他接過玉佩,自有一番凌云志。他還是那個翻手為云,呼風喚雨的鴻雪公子,一滴雨水裹著泥土清香呼啦啦吹在他臉上……跟前是農戶家踱步的雞。
他抬手猛然一擲,湖中一蓬一蓬的濺起波紋,湖水瞬間吞噬,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那塊玉佩就這么沉了下去,躺在湖底。
他回過身,遠處的炊煙升起,他面朝前方,大步走去。
三日之期已到,他翻了套完好的衣裳出來穿上,到了陶家。
門口只見蕭瑟幾個掃落葉的仆人,他問道:“勞煩請?zhí)招〗阋灰姟!?br />
仆人擺了擺手:“你改日再來罷,主人不在家,陶老板一家子一大早就受邀到省府赴宴去了。”
崔鴻雪走前多問了一句:“是受新來的楊知府之邀嗎?”
那仆人點點頭應是。
今日注定跑了個空,他也不惱,改日再來便是。
來到街上,卻見好幾家掛著陶氏招牌的店面關門歇業(yè),僅有一家涉及民生的米糧店還硬挺挺的開著,他心中頓覺有異。
之前陶家的商鋪也遭過一輪災,每天都有人上門鬧事,不是說東西吃了壞肚子,就說陶家是個女人當家做不得主。
旁人只當是個巧合,他如何不知是楊濮存在背后搗鬼。
楊濮存收了陶家一千兩銀子才作罷,陶家安穩(wěn)了幾日,如今又出事了。
他埋著頭往家走,官場的事情,他被救出來之前在祖宗面前發(fā)過誓的,絕不再涉足。
走著走著,他在一家已經關門的菜店門口碰到了那個賣蘑菇的婆子,雖說他跟她不熟,卻不知她為何守在這兒。
那婆子看到他,一臉苦色,抓住他絮絮叨叨說起來:“之前陶家人把我們家的貨收購到店里賣,明明說好的今天又要到家里來收,老婆子剛摘好的蘑菇,沒人來收,可不得放壞了嘛,只能自己拿到店里來,結果陶家把店也關了。這陶家真是黑心眼,害人不淺吶。”她指了指腳邊的幾筐蘑菇。
崔鴻雪微微點了點頭,不理會她的絮絮叨叨,轉身走了。
走著走著,他變了個方向,牽了匹馬,往府城方向奔去。
卻說陶采薇這邊,楊知府辦了場宴席,專門招待河首府排的上號的富商。
其用意淺顯可見。
陶采薇心里直罵,一千兩銀子啊,才管幾天。
見眾人都已落座,楊濮存這才撫須走到上位落座。
“各位,本官新到任河首府,先舉杯敬各位一杯。”
眾人哪敢,紛紛連忙回敬。
“本官一到任,看到河首府處處蕭條景象,立誓必要在此地大干一場,要把咱們河首府變成家家酒肉、戶戶弦歌之所在。這還要勞煩各位幫忙啊。”
陶采薇不敢答話,只知這又是要錢的意思,陶家自是不愿拔尖兒的,卻不想那人直接點了她家。
“聽聞咱們河首府的首富陶家,最近做了件善事。”
陶家雖然是她在管家,但明面上卻還是他爹在管,她只是代勞,若是被人知道她一個女人是這個家的主心骨,指不定誰都想來踩一腳。
雖說她也不是好欺負的,但若是人人都來試探一腳,她也撐不住。
陶采薇轉變成一臉諂媚的表現(xiàn):“知府大人,草民們也是秉承你的態(tài)度,想把河首府發(fā)展好,大人推行的新政,民女可是第一個支持的。”
她放出手段來,在她爹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之前,張口先密不透風的把楊知府敷衍過去,同時勻出一只眼睛來看住自家爹娘,唯恐他們露了怯更被現(xiàn)場這些眼尖的人按著欺負,眼梢里還稍微帶了帶哥哥那一邊,他現(xiàn)在最好給她茍著。
這場談話終是以各家獻上“孝敬”收場。
楊知府瞅了好幾眼陶家這位小娘子,言語中贊嘆不已。
崔鴻雪正是此時到達天香樓的,他幾個側身悄悄藏了上去,正好可攬底下全貌,卻從楊濮存嘴里聽到了這么一句話:
“陶老板,你可真是養(yǎng)了一個不讓須眉的好女兒啊。”
陶富貴扯著嘴笑了笑,又捧上了一盤子金錠:“小女哪能比得過大人家的千金。”
陶采薇頂著那道目光,沒有閃躲,從陶富貴手里接過金錠抬起頭笑著迎了上去:“小女謝大人夸獎,這是小女孝敬給大人的,還望大人笑納。”她在燈火通明的宴廳里,笑靨如花。
楊知府笑著收下,使人將這盤東西收下,又掃視了她好幾眼,這才從陶采薇身上挪開眼,點了點角落里男子:“哦?你家這位小公子怎么不說話?”
陶采薇拽了拽哥哥,囑咐他萬不可引人注意。
陶金銀斂眉垂目,拱了拱手道:“回大人,草民粗鄙,恐惹大人厭煩,方少說話。”
廳里俱靜,楊知府審視了他半晌,換上親和的一面,開口道:
“那你現(xiàn)在讀些什么書?準備何時入仕啊?”
陶金銀正要作答,陶采薇又拽了拽他。
“回大人,草民大字不識幾個,談何讀書,更別說入仕了。”
陶采薇松了口氣,暗嘆讓哥哥讀書是有用的,腦子靈光了不少。
往上位一看,果然把楊知府搪塞過去了,不再關注她們家。
一頓席有驚無險的吃完,一家人最后退場,統(tǒng)統(tǒng)松了口氣,除了陶采薇。
她落于人后,皺著眉,如今人為刀俎,她們陶家無權無勢,縱有千萬財富,也是在為別人做嫁衣,這個楊知府一次二次的,之后怕是要把她的家財都搬空才算。
崔鴻雪直到目送陶家人上了馬車,暗嘆了一聲,如鬼魅一般閃身而退。知她無事變好,縱是有事,他也不會插手。
看那楊濮存的態(tài)度,只怕是已對她起了心思。
馬車咯噔咯噔的上了路,陶采薇坐在馬車角落里,捏緊了拳頭,等哥哥入仕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馬月去,她卻不能再容忍當下的狀況了。
她打開馬車下的暗格,拿出龍井茶綠豆糕一塊吃著,不一會兒,馬車內茶香四溢。
嘴里細細咀嚼著,品味著……當務之急,還是應當先想辦法把這個姓楊的搞死。
陶金銀正纏著陶富貴嘰嘰喳喳說著些不想讀書的話。
她整個人陷入陰影中,閉上眼,冷靜自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