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玉佩被他當了以后,他隔三差五就要去當鋪里看一看,好在因為玉佩上面刻了字的緣故,沒人想買走那塊玉佩。
他得盡快攢錢把它贖回來。
陶采薇止住腳步,一想到自己昨天扔了一把金子想要讓他跟她走,她就恨不得把昨天的自己腦子挖出來看看里面在想些什么。
這位公子看上去清貧,氣質卻不俗,言行另有風骨,自己那一番作為無異于在羞辱他。
她聞言怔了怔,笑了起來,也罷,就當賠罪了。
她從荷包里拿出適量的銀子,放到他手上:“你腳邊的這些,我全要了。”
崔鴻雪收下剛好夠買他這一籃子蓮蓬的銀子:“多謝。”
她拿著扇子撥了撥他堆在蓮蓬上的衣擺,讓花葉盡數露出來,這才意識到自己買多了,沒有辦法帶回去。
“勞煩你把這些送到陶府去吧。”她點了點他。
崔鴻雪收起自己沾了露珠的衣擺,起身正要準備收攤,卻見兩個衙役揮著棍子打了過來。
“滾滾滾,攤位費交了嗎?這里不許擺攤!”
崔鴻雪不動聲色地避開,他自不會讓棍棒打到自己身上來,又伸手想護住那位姓陶的客官,卻見她站的很遠,衙役似乎認識她,根本不敢碰她。
他把自己放到安全的位置上,也沒問為何這里突然不讓擺攤了,當即拱手深深鞠了一躬:“對不起對不起,兩位官爺,我這就走。”
說完,彎下腰,背起背簍就走。
陶采薇撇了撇嘴,把他叫住:“你先站住。”隨后對兩個衙役指了指說道:“你們倆是誰派來的。”
兩個衙役朝她拱了拱手,抬首說道:“陶二小姐,新任上來的楊知府為了整頓省內風氣,聲明凡是要在街道上擺攤的,一律要到府衙交攤位費,走了正規程序方可繼續擺攤。”
一聽到又是那個姓楊的在搞事,陶采薇心里直罵那個新上任的狗官,說是整頓風氣,不過是變著法兒的搜刮民脂民膏。
一邊想著,面上卻不表現出來,她笑著對兩位衙役說道:“既然是楊知府發布的政令,我當然要配合了。”
說完,掏出一把銀子遞到衙役手里:“這位公子的攤位費用我先替他交了,勞煩二位幫我向上轉達一下,楊知府要做什么,我陶家是全力支持的。”
衙役收了錢,又看陶家這位小姐一臉笑意,自然明白她的意思,當即答應先幫那個賣花的□□。
“陶二小姐放心,楊知府一定知道你的心意。”
陶采薇看向崔鴻雪,朝他挑了挑眉,讓他去登記:“對了,還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崔鴻雪本不想與這兩人產生交集,也不打算交錢,但陶采薇自顧自地把他架上去了,他按捺住心里的煩躁,只好上前登記。只是執筆在登記自己名字的時候,他愣了愣。
陶采薇好奇他的名字,湊在他身邊看他登記。
“在下崔……波。”
想了一番,最后在紙上寫下這樣一個平凡的名字。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祖父給他起名為崔鴻雪時,是否已經想到他會有如此甘于平凡的一天。
“崔……波。”陶采薇念了念這個名字,晃了晃腦袋。
衙役走后,崔鴻雪轉身向陶采薇行了一禮:“陶二小姐,錢我以后會還你的。”眼睜睜看著陶小姐交了那么大一筆錢出去,他的心卻在滴血,也暗罵起楊濮存來,這小子早些年在祖父那里讀的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
陶采薇擺了擺手,懶得跟這個叫崔波的人解釋:“不用還我,不關你的事,你今后有了正規的攤位,用便是了。”
崔鴻雪心里默念道:確實不關他的事,但錢還是要還的。
他默默背起地上盛滿蓮蓬的背簍,感覺腰又被壓彎了一些。
陶采薇看了看他微駝的背和凸出的脊骨,抬腿走到他身前帶路,沒有回頭,只丟下一句。
“跟我走吧。”
一路上見到不少被驅趕的攤販,以她今天交上的一筆不菲“□□”銀子來看,恐怕今后街上難以看到擺攤販物的小商販了。
崔鴻雪看到賣蘑菇那個婆子,她平常和他并排擺攤,家中五口人僅以此項勉強為生,她此時正在挨打,除了她,他還看見了好幾張熟悉的面孔,無一不在跪地求饒,或是被棍棒打的鼻青臉腫。
他雙手捏緊了挎在肩上的竹條背帶,抬頭看了眼腳步絲毫未停下的陶小姐,思索了一會兒,又低下頭快步走過。
全國上下,通看一圈,又有幾個好官,何苦來哉。
陶采薇面不改色地經過那一片哭天搶地,回到陶府。
門口已有三兩丫鬟抬首接應,陶采薇指了指門前地上:“放這兒就是。”
崔鴻雪把一簍子蓮蓬蓮花放在她手指著的地方,那些將開未開的蓮花就被丫鬟們抬了進去。
他打眼一望,只見里面廳殿樓閣,朱樓畫棟,隱約可見后一帶花園子里,樹木山石,也都郁蔥洇潤,被打理得極好。
再一看幾個丫鬟搬東西的搬東西,伺候人的伺候人,做起事來極有章程,非一般富貴家庭所能及,看得出陶家當家者甚有一番本事。
他拱手道:“今日多謝陶二小姐了,在下一定盡快湊足銀錢,把攤位費還給你。”
把東西搬完后,陶采薇本打算直接進府,不再理會他,卻聽他又說起要還錢的事情來。
她不耐煩地回過頭,又見站在樓梯欄桿下那清瘦挺拔的模樣,軟了聲音:“說了不必還就是不必還,你何必反復糾纏。”
此話一出,崔鴻雪氣得有些想笑,他就是不想和她產生什么聯系,才一定要還她錢的,不得已,又說了句收不回的無禮之言:
“陶二小姐若真如此好心,何不幫剛剛那些人一并交了攤位費呢。”
陶采薇聽了他這話,再看他時,便怎么也不好看了,眉毛不秀氣、眼睛不鋒利、嘴唇也不紅潤,她俯視著他,怒目而視。
在他仰視的角度里,她神采張揚,夕陽正好打在她臉上,更顯肌膚豐澤,俯視眾生……也看不起他。
他只聽她哼了一聲:“那你便盡快攢錢還我吧,不識好歹的東西。”說完,便摔門而去。
崔鴻雪摸了摸嘴,暗罵自己失言,平白要求她施恩于他人。
他還真像那些人罵的那樣,就是個偽君子。
自嘲了兩聲,他背起空蕩蕩的背簍往家走,一邊盤算著如何攢錢還她,一邊思考該如何向她賠罪。
太陽已經徹底下山,另一邊的天空升起月亮,沿著彎湖曲折流繞的曲線,傍晚的霧氣又漸漸蒸騰起來,看不清整個鉛興縣的面貌,只見那一只青色身影,如一葉扁舟,晃晃悠悠,找不清方向,頹喪地沿著湖邊,往郭外走。
陶采薇回到鳩無院,氣得連喝三碗茶,感嘆自己看錯了人,這兩天竟為著這樣一個粗鄙不堪的人思量著。
安青安撫著她:“二小姐,那人容貌長得再好,也不過只是個賣花郎,又能得過幾天教育、多少教養,他本該就是個這樣拎不清的人,是你對他期待太高了。”
陶采薇跺了跺腳,拍了拍桌:“正是如此,怪我腦子不清醒,偏被他模樣蠱惑了,本來他就該是這么一個人。”
順了會兒氣,她揮手把小夏招來:“去收集一下今天被趕走的那些商販名字,把他們的住址和營生記錄下來給我。”小夏應是。
安青給她一一擺上飯:“二小姐還是心軟了,雖沒有照崔公子說的那樣做,但還是打算幫一幫那些攤販,奴婢說得對不對?”
陶采薇隨意夾了一塊茄鲞放入口中,搖了搖頭:“你說得不對,我確實打算幫他們,但不是好心。那些人無法上街繼續擺攤,貨物便只能堆積在家里,我這個時候出手,正好以低價收入,再放到咱們自己店鋪里售賣,豈不又大賺一筆。”
陶家只是個商戶,無一人在官場,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氣象不同。
父母打拼下家業,又不知上進,本來能好好支持下去,一遇到新知府的欺壓,就沒了辦法。
家里事務日漸繁雜,一大家子人等著安富尊榮,運籌謀劃者卻只有她一人。
她一連在家處置了幾天,總算把一干攤販人等都安置干凈,店鋪里新增了不少貨物,賬本每日送到她手里來。
這日,小夏卻從外面捧回來另一樣東西。
那是一幅白描的蓮葉圖,圖上菡萏卷舒,花嬌欲語。
余光幾上的花盆里還浮著那人送來的荷花,她皺眉,并不喜這樣的巧合。
崔波那樣粗鄙的人,怎能和京城鴻雪公子湊在一處。
蓮葉圖角落的印章落的正是鴻雪公子大名。
小夏解釋道:“家里當鋪是昨日收到這幅畫的,奴婢剛得知就去幫小姐把畫給捧回來了。”小姐從小就仰慕鴻雪公子,往常凡有鴻雪公子的詩書畫作,必是到不了小姐手上的,所以如今這般,當真是運氣極好,東西恰好到了自家當鋪手上。
陶采薇捧著畫,臉上難得露出一番小女兒神態,又急急忙忙問道:“掌柜可有說是何人當的畫。”
小夏道:“掌柜說,那人帶著帷帽,是故意掩了身份的,又是死當,錢貨兩訖的交易,掌柜便沒強求他留下字據。”
那就是找不到人了。
陶采薇捧著畫出神,轉眼間,崔鴻雪已經死去三年了,三年來,家里沒有一人在她面前提起此人。
她本也漸漸忘了他這號人物,如今又意外收到他生前的遺作,當真是意外之喜。
陶采薇舍不得把畫掛在屋里,免得讓它承受風吹灰浸日漸侵蝕,只把它卷起來放在盒子里,時不時拿出來懷念一番。
安青這時候走進來回道:“二小姐,崔公子來了,說是來還錢的,正在敞廳里等著你。”
陶采薇剛剛把畫收起來,聞言不由得一愣,隨后反應過來此崔公子非彼崔公子,又是氣得一嘆,怎么又是他。
這崔波還真是陰魂不散,既是來還錢的,也沒有一直晾著他的道理。
遂讓安青給自己梳妝,隨手撿了幾樣釵環插在頭上,衣服也不樂意換了,往寢衣外隨意披個褂子就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