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胤禛的話,如甘霖落入人間,揭開了耿舒寧心底的迷霧。
像播下許久不發芽的種子,終于破土而出,向人宣告它即將長成,又像是在海上迷茫許久的船只,終于靠岸,心安之處成了歸鄉。
她穿越過來這么久,終于有了腳踏實地的滿足感。
喟嘆被她藏在心滿意足的喘.息之中,她更激動地抱住胤禛,回應他始終堅定的力道。
孽源終于尋得桃源,卻不再作惡多端,每一次接觸都奔著一種比歡愉更甚一籌的彼岸而去。
胤禛感覺得出,懷里的小狐貍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冬青,這讓他深邃的眸光更加幽暗,幔帳不免顫動得愈發厲害。
*
雖然皇輦非常大,但也還是馬車,周圍都是人,耿舒寧不像胤禛,樂意叫別人聽墻角,兩人沒胡鬧太久。
隱忍著聲兒來了一回,耿舒寧軟著腿腳起來,囫圇著穿好衣裳,嫵媚的小臉兒上全是饜足,比胤禛還像是采花的那個。
這叫胤禛忍不住臉上掛了笑。
他從沒見過女子在這檔子事兒上如此坦然,但這種感覺并不壞,他喜歡這種直白的歡悅。
他沒急著穿衣裳,半靠在榻上,憊懶地看著耿舒寧跑來跑去。
這小狐貍又是泡茶,又是倒水,像個被喂飽的小獸,殷勤伺候剛喂過自己的主人。
胤禛臉上笑意不自禁加深,看著耿舒寧身上湖綠色的宮裝滿是褶皺,回憶起自己的私庫庫存。
“朕記得私庫里還有幾匹天青色的云霞錦,等回了宮,叫人給你做幾身奉御女官的旗裝。”
耿舒寧喂胤禛喝了杯茶,給自個兒也倒了一杯,笑瞇瞇靠在了矮幾對面。
“誰說我要跟您回宮的?”
嗯?
胤禛挑著眉坐起身:“為何不肯跟朕回宮?”
他丹鳳眸里滿是不解和慵懶,叫耿舒寧看在眼里,小酒窩笑得更深了些。
擁著被褥半露肩頭的男人,不滿看過來……完全不像是冷面閻王四大爺。
比起其他幾個郡王貝勒,四大爺沒隨了康熙的瘦長臉,倒是隨了太后那鵝蛋臉的輪廓,只是線條更加分明些。
他原本瘦削到連腮肉都沒了的時候還看不出來,這會子稍稍有了點肉,鼻梁高挺,劍眉星目,面如星河,真真水墨畫兒里走出的貴公子一般。
這可都是她歲寧縣主日復一日盯著長起來的。
通過剛才那番胡鬧的力道,她也能感覺得出他身子大好,也就能放心跟胤禛算賬了。
聽到胤禛的問題,耿舒寧收了笑,輕拍矮幾。
“爺還好意思問我!”
她帶著提起褲子不認人的冷酷,“我入圓明園不過月余,身上背了好幾樁誅九族的大罪,要是進了宮,我和耿家、梁家還有命活嗎?”
胤禛聽出她的意思了,“那不過是皇阿瑪避免打草驚蛇的手段,等回京后,算清楚了二嫂和弘皙的罪過,自會替你洗刷冤屈。”
耿舒寧輕笑,“洗刷冤屈之前呢?我以戴罪之身該怎么面對后宮的妃嬪?”
不等胤禛說話,她直接道:“爺可別說不會叫我離開御前,若是太后在您早朝的時候下懿旨召見,誰敢攔著。”
胤禛也想起了什么都不說,卻暗中跟他鬧別扭的額娘,腦仁兒有些疼。
耿舒寧的顧慮還真不算錯。
宮里宮外給他拖后腿的著實不少。
他起身披上衣裳,繞過屏風,去御案前鎖著的匣子里,取了一塊纏繞著金絲的白玉進來,遞給耿舒寧。
“這是朕的腰牌,見腰牌如見朕。”
等耿舒寧接過去,胤禛握著她的小手,仍覺不夠,又道——
“上朝的時候朕會留下蘇培盛,到時候御前所有人都會聽你的,堅持到朕下朝還是可以的。”
“沒人敢擅闖御前,額娘也不能,不管發生什么,你不想見的人,誰也不能強迫你去見。”
耿舒寧歪著腦袋看他,“包括太上皇嗎?”
胤禛噎了下,大話還是不能說的,他捏了捏耿舒寧臉頰。
“若是太上皇召見,也等朕回來,朕陪你一起去見皇阿瑪。”
只要他在,老爺子不會將事情鬧到最不可開交的地步,一定要耿舒寧死。
再者以胤禛的直覺,老爺子未必是對耿舒寧不滿,反倒很欣賞這小混賬。
“好吧……”耿舒寧抬高下巴,用手指點著他心房的位置,輕輕推他。
“那我也還是不進宮。”
胤禛這才回過味兒來,失笑,“你這是把太上皇、太后和皇后做的事兒,都算在朕頭上了是吧?”
“說吧,你打算叫朕怎么賠罪……”胤禛眼神微妙看了眼耿舒寧身后。
“你若想替了尚功局的差事,等回了養心殿,沒人的時候再說。”
在皇輦上,可不能傳出手板子的聲兒來,不管是他動手還是耿舒寧動手都不合適。
耿舒寧笑得很是乖軟,“萬歲爺怎么能這么誤會人家呢……”
胤禛面無表情捏了捏她的小手,“好好說話,不然朕直接擄你進養心殿,你也跑不了。”
耿舒寧:“……”小黑屋強制愛什么的還是算了,那太重口。
她推開胤禛,抱著胳膊學他面無表情的模樣,正常了。
“本來就是因為你,我才會遭那么多罪,想叫我入宮可以,你知道我最想要什么。”
胤禛還真不知道,“什么?”
耿舒寧提醒他:“纖蘿閣,小歲爺。”
胤禛:“……”
他臉兒直接黑了。
他記性很好,這小混賬到現在為止都沒能看到那些清倌兒給她跳舞,脫衣舞。
除非允祥不想要腦袋了,否則誰也不敢給‘小歲爺’看這個。
他捏著額角的青筋,磨了磨后槽牙,“朕會跟老十三說,等下次出宮……”
耿舒寧微笑著打斷他的話:“爺誤會了,我才不看其他人……”
她憋著笑推開矮幾,傾身上前,抱住胤禛的腰肢,再保持不住正經,眨巴著的杏眸里全是狡黠。
“我只看爺,誰也代替不了爺在我心里的位置……”
說完,她臉頰微微發燙。
這樣的告白,上輩子她還從來沒跟狼狗奶狗地說過,怪不好意思的。
但胤禛可沒覺出來,他只想直接將這混賬摁在膝上,給她一頓好打。
他堂堂大清皇帝,跳……成何體統!
他就多余哄這混賬,丹鳳眸斜睨到耿舒寧身上的功夫,胤禛的手落在耿舒寧腰間,將她摁到榻上……揍是舍不得的,可以做些別的。
耿舒寧略有點慌,“爺,我開玩笑的……”
她只是想趁機表白啊狗東西!
胤禛心念一動,低頭堵住她的解釋:“不用等回宮了,現在爺就脫給你看……”
*
在外頭守著的蘇培盛,本來聽里面動靜停了,就叫趙松鳥悄準備好了水,只等著里頭叫。
卻沒想到,等了會兒,里頭又鬧騰起來了。
遠一些的護衛聽不見,但在皇輦兩側的護衛都聽到了些微動靜,一個個擠眉弄眼,對自家主子更服氣了些。
先前那回得半個多時辰,尋常精壯男人床榻里,都不定有這么長時候。
這才多會子……又起了興致。
嘖嘖,別看萬歲爺瞧著瘦,端的是龍精虎猛!
他們不知道,自家龍精虎猛的主子爺,黑著臉給某個縣主表演了一番,里頭那些高高低低的聲兒,其實是這位縣主捂著嘴快笑斷氣兒的動靜。
胤禛也心疼耿舒寧先前遭的無妄之災,他也知道這混賬東西說跑還真能跑,不想哄……也得哄。
再者,胤禛回味剛才幔帳里那一遭滋味兒,卻是還沒夠。
豈料他豁出去臉皮將將把人摁住,耿舒寧又開始造作——
“不要了,爺總得給我留點體力,好叫我走進養心殿嘛……”
“回頭肯定有人迎接您回宮,我可不想被人背進去,我還要臉……”
胤禛:“……”他的臉面就不重要了?
耿舒寧斷斷續續笑得沒力氣,軟聲哄胤禛,“等到了養心殿,爺想做什么都行好不好?”
胤禛聽她愿意入宮,心里就舒坦了些,在皇輦里確實不好放開了算賬。
“等回宮看爺怎么收拾你!”
他低低放了狠話,翻身躺下,闔上眸子念了會兒金剛經,總算是把孽源壓制下去。
耿舒寧在一旁繼續笑,半點沒在怕的。
這種事情在兩情相悅的情況下,本來就是一種享受,她不會拒絕。
而且她也不只是玩鬧。
這位爺習慣了高強度的工作,離宮那么久肯定積壓了不少折子,還有很多人等著處置,明擺著回去就得開肝。
她不習慣說什么太溫情的話。
逗他記得好好吃飯,到時辰該歇著就歇著,再做點快樂的事情釋放壓力,才不會像世宗一樣,累死在案頭。
不用胤禛提,她也沒打算回莊子,尤其是在確定胤禛的情意后。
至于太后等人的為難,嗐,婆家不好對付的上輩子也不少見,她又不是個好人,辦法總比困難多。
*
胤禛抱著耿舒寧,耳鬢廝磨混鬧了會兒,就叫趙松送了水進來。
蘇培盛和巧荷伺候著兩人穿好衣裳,皇輦也差不多到了昌平行宮。
天色已晚,不適合趕路,胤禛下令在行宮歇一晚,第二天再進京也不遲。
只是耿舒寧跟在胤禛身后剛進門,外頭林福就急匆匆自外頭跑到了主殿外。
“主子,宮里出事了。”
胤禛立刻叫人進門,耿舒寧沒出去,只懶洋洋靠坐在軟榻上。
林福余光掃了耿舒寧一眼,遲疑著沒說話。
胤禛隨手倒了杯茶給耿舒寧推過去,沉聲開口:“出什么事了?”
林福唇角抽了抽,跪地:“回萬歲爺,得知御駕即將歸京,皇后娘娘在永壽宮鬧了一番,叫武嬤嬤給勸了回去,夜里就起了燒。”
“太醫已經過去了,說是不大好……就這兩日的功夫了。”
耿舒寧愣了下,有些詫異。
正史皇后是雍正九年才去世的。
即便因為地震和弘暉的事兒,皇后身子骨不如正史上好,聽胤禛的意思也還有幾年壽數,怎會如此突然?
胤禛也如此想,他面色不太好看,“太醫怎么說?”
林福低頭:“太醫說可能是用了相克的膳食,屬下無能,沒能叫人盯住,太醫到的時候已經晚了。”
“武嬤嬤說,翠微這幾日神色有些不對,人剛送到慎刑司,還沒問出來。”
胤禛不動聲色看了眼耿舒寧,眸底的冷意越來越重。
他想要廢后的意思,只跟張廷玉和允祥說過,知道的人不算多。
以烏拉那拉氏跟瓜爾佳氏和弘皙做的那些事,足夠她被送到延春閣去。
他叫耿舒寧進宮,是打算先叫耿舒寧以奉御女官的身份將宮務管起來。
回頭等他將朝堂穩住,河南火耗歸公和養廉銀的試行有了起色,再以耿佳德金的功勞提立她為后的事情。
前提是,皇后得活著。
胤禛問過給皇后診脈的太醫,知道她身子骨雖然不好,至少也還有兩年命數。
現在烏拉那拉氏突然不好……必定是知道了什么。
如果皇后沒有被廢,而是薨逝,烏拉那拉一族乃是鑲黃旗大族,為了太上皇以及皇家的顏面,他也不能再清算烏國公府。
胤禛冷著臉吩咐:“去查清楚皇后在永壽宮鬧起來的時候,有無人進出永壽宮。”
“靠近永壽宮的宮人挨個兒查,將內務府總管滿文保抓拿下刑部,令陳廷敬親自審問!”
“蘇培盛,御前的人再篩查一遍,你親自去!”
林福和蘇培盛接了命令,立刻出去辦差事。
*
等屋里沒了人,胤禛面色不虞地坐到耿舒寧身邊。
“你先不必入宮了,就留在行宮吧。”
耿舒寧把茶端到胤禛唇邊,不解問:“留在行宮做什么?”
胤禛喝了口茶,壓下心底的火氣,“烏拉那拉氏以皇后身份薨逝,滿宮妃嬪都要守靈,你也得守靈。”
奉御女官份例為正三品,位比貴妃,名義上同樣是胤禛的女人。
齊妃不頂事,胤禛也不會將宮務交給她。
皇后喪事讓太后來辦也不合適,定會落在耿舒寧頭上。
操辦皇后的喪事,耿舒寧就得帶著妃嬪給皇后跪滿一個月的停靈。
胤禛不愿,也不可能叫耿舒寧受這份委屈。
第82章
耿舒寧聽了胤禛的話,若有所思,臉兒卻不自覺鼓了起來,明顯不愿意留下。
胤禛這會子也發現先前這小狐貍是逗他了。
知道她想陪在自己身邊,他因為皇后略有些膩煩的心情稍稍回緩了些。
他撫著耿舒寧的后腦勺仔細解釋,“朕不能在皇后生死之際廢后,元后薨逝,有一年杖期。”
“歲寧,你要是跟朕進宮,會很危險。”
不只是身份尷尬,一年內無法立后,耿舒寧會成為所有人的眼中釘,肉中刺。
于私,在一年內,前朝后宮會想方設法要耿舒寧的命,免得后位旁落。
于公,耿佳德金在河南的差事會受到影響,想立她為后更難。
胤禛掰碎了一點點跟她說清楚其中的隱秘。
“你不是想自在些?朕給你留一年時間,只是莊子上太不安全。”
“在行宮你進出都方便,其他人想進行宮沒那么容易。”
耿舒寧聽胤禛分析皇后現在死和以后死的天差地別,聽得腦子都快長出來了。
但她還是利落搖頭,“不,我要跟爺進宮。”
胤禛就怕她犯倔,輕拍她腦袋:“你聽話……”
耿舒寧瞪過去,“您若是肯聽話好好歇息,按時用膳,我保管比貓兒還乖。”
見胤禛噎住,她又問:“如果皇后薨逝,我躲開了,對我,對您,真的沒有其他影響嗎?”
她也許不懂前朝后宮的彎彎繞繞,可作為金牌策劃,她明白所有跌宕起伏完整的事件發生,都伴隨著直接目的性。
“皇后早不鬧,晚不鬧,御駕歸京前一日鬧出病危的動靜,只能阻止您廢后,卻不能阻止烏國公府的沒落和您對烏拉那拉氏一族的厭惡吧?”
“皇后最在意的,無非是大阿哥和自個兒的身后名,她鬧這一出,她們母子二人的身后名又能好到哪兒去?”
胤禛身為皇帝,對宮闈之間的蹊蹺,遠比耿舒寧敏感得多,按照男子和帝王的慣性才以為皇后是不愿意被廢……
聽耿舒寧這么一問,他神色瞬間凜然。
如果有人答應烏拉那拉氏,她的死能換來身后名和烏國公府的榮光呢?
誰能做到這一點不用猜,下一任皇帝。
他還活得好好的,弘皙想要繼位,除非能夠殺了他,或者……有足夠讓太上皇下定決心廢了他這個皇帝的理由和底氣。
老爺子不是傻子,不會為了什么小事跟他這個皇位幾乎已經坐穩的皇帝鬧得朝堂不穩。
只有……殺母弒兄,甚至毒害皇父的不倫大罪,才能從龍椅上把他拉下來。
最佳時機,當然是他歸京,朝堂上下忙著接駕,他也以為大局已定的時刻。
胤禛猛地站起身,朝外面喊——
“趙松!”
趙松出現在門口,“奴才在!”
胤禛疾步往外走,“立刻安排車駕啟程,以最快的速度回宮!”
耿舒寧趕緊小跑著跟上,小聲問:“爺知道皇后為何……”
“回頭再說!”胤禛鐵青著臉急促道,他沒時間跟耿舒寧多解釋。
親自去審問御前宮人的蘇培盛,還有林福都候在外頭。
胤禛嘶啞著嗓音吩咐:“蘇培盛,你帶人去誠郡王府,確保誠郡王安危,請他去養心殿面圣!”
“林福,傳令托合齊,京城立刻戒嚴,在朕旨意下來之前,任何人不得進出!”
“你親自帶著常院判,火速趕往慈寧宮,保護皇額娘!”
車駕胤禛也怕來不及,他頓住腳步,“給朕準備一匹快馬!”
他轉頭看耿舒寧,“你先留——”
“我跟你一起!”耿舒寧打斷他的話,上前握住他的手,“九衛可以幫忙!”
胤禛深深看了她一眼,馬已經拉到了行宮門口。
他無暇多說,干脆摟著耿舒寧的腰肢叫她背著身上馬,而后翻身坐到她身后。
“駕!”
蘇培盛和林福以比胤禛更快的速度往京城趕。
*
胤禛帶著護衛,先往暢春園去,趙松咬牙緊著上馬在后頭追。
冷風夾帶著越來越大的雪花打在耿舒寧后背,從脊梁骨一路往下很快就冷透了。
她緊緊抱住胤禛,悶在他懷里問:“皇后到底要干啥?”
歷史上烏拉那拉氏也沒這么能折騰,她這個蝴蝶不配掀起這么大的風浪吧?
胤禛迎著風雪,咬牙跟她分說,“如果瓜爾佳氏和弘皙給烏拉那拉氏保證,會追封她和弘暉,甚至保證烏國公府的榮光,她豁出命去也能說得過去。”
“皇額娘不會防備烏拉那拉氏送過去的東西,誠郡王府有個索綽羅側福晉,三哥也不會防備她。”
他聲音愈發艱澀:“皇阿瑪將瓜爾佳氏和弘皙都扣在了園子里,即便大勢已定,以老爺子對二哥的情分,定會見他們最后一面。”
如果瓜爾佳氏和弘皙安排人對老爺子動手,皇額娘和三哥也出了問題,烏拉那拉氏死之前留下受他指使的遺書……
胤禛眸底閃過一絲嘲諷:“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一旦她的遺言或遺書流傳出去,朕再無名聲可言。”
畢竟相濡以沫近二十年的夫妻不會無緣無故反目,烏拉那拉氏又從來都是名聲在外的賢惠人,旁人更不會覺得她說謊。
他狠狠夾了下馬肚子,讓馬跑得更快一些,隱下關于耿舒寧的一部分真相。
如果烏拉那拉氏遺言中說,他是為耿舒寧蠱惑,先前那惑星一事又會掀起風浪來。
如若瓜爾佳氏和弘皙說動皇親國戚也信惑星一說,因為胤禛過去手段的冷硬,他們少不得會逼上暢春園。
為了八旗安定,皇阿瑪就是不想廢帝,朝堂也會不穩,耿舒寧……更沒可能保住命。
甚至耿氏一族也會被影響,河南他所推行的新政都會停擺。
河南官場和胤禛想拿下的山西官場,牽扯到太多人的利益了。
耿舒寧將臉蛋埋在胤禛胸前,聽得他的心跳越來越急促,即便他有些話隱下沒說,大概也知道情況不妙。
皇權之爭從來伴隨著腥風血雨,越是固若金湯的防守,一旦有了裂縫,反噬下的危機足以讓整個天下不得安寧。
她不是政客,過去面對前朝后宮帶來的危險,大多時候都是靠簡單粗暴的法子來面對,也應對過去了。
她想,這大概是山水之間養大的孩子獨有的野獸直覺?
此刻也不例外。
離暢春園還有不足十里的時候,耿舒寧整理好了思緒,抬起頭,頂著寒風拽了拽胤禛的衣襟。
“我有個法子……”在胤禛微微躬身靠近她的時候,她輕輕親了親他被凍透的耳尖。
“別急,整個大清,沒人比你更適合做皇帝!”
胤禛被冷風吹到幾乎凍僵的腦袋上,耳尖傳來微微的熱度,幾乎燙到他心窩子里。
“朕知道。”他沒多說什么,只動了動大氅,將耿舒寧掩得更嚴實,揚聲奔赴不再是一個人的戰場。
“駕!”
*
從昌平行宮到暢春園七十里地,尋常起碼要兩個時辰才能到。
胤禛硬是用了一個時辰就抵達暢春園大宮門。
他們是掌燈時分到的行宮,此刻戌時過半,暢春園早已下了鑰。
有護衛聽到動靜,迅速警惕起來,遠遠喝止——
“半夜擅闖暢春園乃是死罪!停下!退后!”
趙松啞著嗓子喊,“皇上駕到!豈敢放肆!”
“皇上有十萬火急的事兒求見太上皇,立刻前去稟報!”
護衛驚了下,面面相覷,趕忙從角樓上下來,恭敬確認過御前的腰牌,又聽得趙松耳語幾句,瞠目結舌。
卻也不敢耽擱,立刻往里頭跑。
*
這會子還不到康熙就寢的時辰。
胤禛所料沒錯,康熙正跟瓜爾佳氏和弘皙說話。
翌日胤禛歸京后,母子二人勾結外敵,行刺皇上的罪名就要落下來了。
往后京城再無端和皇后和太子,二人會被送去端和帝陵,再無歸京的機會。
出于對胤礽的感情,康熙到底是給了二人個面子,最后一次見他們。
瓜爾佳氏一如既往地柔順安靜,弘皙涕淚橫流反省自己的罪過,哭得聲嘶力竭,幾乎說不出話。
康熙聽得腦仁兒疼,但也被弘皙勾起了一絲不忍。
“梁九功,給弘皙上杯茶。”
一個不起眼的小宮人端著茶盞進來的時候,康熙沉著臉訓誡弘皙。
“既然知道錯了,往后就老老實實給你阿瑪守陵,不要再生出不該生出的心思來!”
弘皙紅腫著眼眶啞聲應是,垂眸遮住眸底的恨意,裝作感激模樣接過宮人遞過來的茶。
借著喝茶的功夫,他眼角余光看著宮人躬身慢慢后退。
因為他們正面跪在康熙面前,宮人后退必會經過羅漢榻,冷不丁動手行刺康熙不難。
有梁九功在,殺不了這老東西也能叫這殿內見血。
這一瞬,弘皙腦海中的思緒堪稱翻江倒海。
宮里他那位好額娘應該已經寫好遺書,叫人往烏國公府送了吧?
皇阿瑪明天歸京。
迎接他的是太上皇遇刺,太后和誠郡王中毒,皇后薨逝的局面,不知道皇阿瑪是否還能保持得住那張冷臉?
弘皙掃過始終平靜的端和皇后,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還是他這位嫡母有手段,能說服皇后跟他們合作。
只差幾步了!
他心里升起一股子隱秘的痛快,不自禁興奮得渾身顫抖,瞧著似是哭狠了一般。
就在宮人手腕翻轉掏匕首的瞬間,門外突然喧嘩起來。
梁九功迅速站在太上皇身側,警惕地以護住太上皇的姿勢沖外面呵斥——
“怎么回事?”
兩個身穿藍衣的護衛沖進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動手,將宮人壓制在地上。
李德全臉色蒼白,帶更多藍衣護衛從外頭進來。
在藍衣護衛壓住瓜爾佳氏和弘皙的時候,李德全湊到康熙耳邊耳語幾句。
弘皙心底突然浮現強烈的不安,但面上卻只露出了迷茫的神色。
“皇瑪法,這是……怎么了?”
康熙冷冷掃他一眼,懶得跟這個被人利用的蠢材說話。
暗沉的眸光直接轉向瓜爾佳氏,“老二媳婦,從你嫁進我愛新覺羅家,朕可有對不住你的地方?”
瓜爾佳氏平靜地抬起頭:“自我嫁入東宮起,就面對太子無緣無故的冷落譏諷,愛新覺羅氏哪里對得起我?”
“我眼睜睜看著他偏寵妾室,叫庶長子生在前頭致我被滿宮后妃嘲笑,您叫我掌管宮務,無非是讓我硬生生咽下委屈,您以為您一碗水端得很平嗎?”
弘皙聽傻眼了,嫡額娘不是在幫他奪皇位嗎?
可聽這話音——
“所以你就想廢了朕,與安郡王合作,扶持傀儡上位,等害死皇阿瑪以后,再逼弘皙退位,謀了我愛新覺羅的江山?”
胤禛的聲音突然從門口響起,比外頭的雪更冷三分。
“因為內闈微末之事,你不顧女兒,母家,拉他們陪你陷入這種不義境地,能跟烏拉那拉氏狼狽為奸,倒也不稀奇。”
瓜爾佳氏垂下眸子,不再吭聲。
她們女子的委屈和恨,這些惡心的男人們怎么會懂,對牛彈琴毫無意義。
即便皇上攔下暢春園的動作又如何,她本來也沒想能夠殺了太上皇。
無論如何,太后和誠郡王府那邊早就動手,皇上回來也來不及了,更攔不住烏拉那拉氏的死。
遺書送出去最好,送不出去,她也已悄悄令人給五格送了偽造的。
只等天明,即便太上皇和皇上再力挽狂瀾,也擋不住朝堂的動蕩,別忘了,準噶爾還虎視眈眈呢。
瓜爾佳氏不像身旁已經被養廢了的庶子一樣蠢,她此刻越沉默,才能保證天明后的混亂越萬無一失。
*
康熙聽明白了瓜爾佳氏的打算,看他們母子二人的目光再無溫度。
“怪朕顧著老二,對你和弘皙太過縱容,倒是養出了兩條毒蛇。”
弘皙也明白了瓜爾佳氏的打算,沖著康熙哭嚎——
“皇瑪法!都是嫡額娘——”
“給朕堵了他的嘴!!”康熙砸了個茶盞出去,顫抖著左手怒喝。
“瓜爾佳氏毒婦心腸,謀害朕,蠱惑皇后霍亂朝堂,賜死!”
若非瓜爾佳一族得用的人太多,在漢人中的影響也不小,康熙簡直想誅了瓜爾佳氏的九族。
可恨叫這毒婦嫁入了愛新覺羅氏,這等丑事卻是不宜聲張。
康熙看向胤禛,“這里朕會處置,托合齊和京郊大營會全力配合你的動作。”
“你趕緊回宮,把烏拉那拉氏那毒婦的打算審問清楚!”
余光掃見站在門口悄悄探頭的耿舒寧,康熙想起這兩個封了后的兒媳婦,有些后悔自己先前的打算。
兩個不受寵的兒媳婦都快叫大清翻了天,以老四對這丫頭的寵愛,她要是將來鬧騰起來,指不定大清都要毀在老四手里。
不行,不能叫這丫頭留在老四身邊。
他想送耿舒寧徹底出家,斷了胤禛的念想。
但剛張嘴,就叫胤禛給打斷了。
“皇阿瑪放心,歲寧……記起了些微末小事,兒臣已有打算,不會叫烏拉那拉氏得逞。”
康熙蹙眉,揮揮手叫人先將瓜爾佳氏和弘皙壓下去,冷聲叫耿舒寧進了殿內。
等沒了外人,還是堅持自己的想法。
“你先回宮,叫這丫頭留下,跟朕說說記起了什么事兒。”
胤禛抿唇看著面色不虞的康熙,“皇阿瑪,兒臣的打算需要歲寧配合。”
康熙剛才的怒火還沒發完,聞言渾身怒氣再次攀升,定定看著胤禛。
“你倒是跟朕說說,事關江山社稷的大事,難道非她不可?”
胤禛一甩袍子跪地,冷靜回答:“回皇阿瑪,非她不可。”
康熙目光隱含殺意看向耿舒寧:“若是朕不準呢?”
耿舒寧縮了縮脖子,咬牙跪在胤禛身旁,以最慫的姿勢囂張道——
“回,回太上皇,女人間的斗爭就得用女人的方式來解決,這活兒只有我能干!”
康熙:“……”
胤禛:“……”
第83章
耿舒寧和胤禛沒在暢春園耽擱太久,有康熙叫人取出來的狐皮大氅嚴嚴實實護著,趕在三更之前進了宮。
蘇培盛早帶人準備好了轎輦,在宮門內等著。
兩人一上轎子,蘇培盛伺候在一旁,疾聲稟報了宮里的情況。
“太后娘娘晚膳后的消食茶,叫人添了雷公藤熬的汁水,因為量少,侍膳太監沒發作,也就無人發現。”
“前幾日九福晉和十福晉入宮給太后娘娘請安,說青海和北蒙要打仗,太后娘娘記掛十四爺,精神頭不大好,太醫給開了安神湯。”
“太醫說,安神湯里的鉛白霜和雷公藤放在一起有劇毒,奴才回來時,太后娘娘已喝了一半,請醫女催吐過,喂了解毒湯藥。”
“太后娘娘眼下身子骨并無大礙,只是受驚過度,已經歇下了。”
“雷公藤哪兒來的?”耿舒寧納悶。
她記得陳嬤嬤說過,宮里很難搞到毒藥,皇后也太能干了。
蘇培盛瞧了眼轎輦被掀開的簾子,這祖宗靠在萬歲爺身上,表情跟聽說書一樣。
萬歲爺面無表情轉動佛串,顯然是由著這祖宗發問。
他心里有了計較,緊著回話,“雷公藤搗碎了能消腫止痛,活血通絡,尚膳局那邊會備點藥膏子……”
“宮人罰跪或者挨了打,從尚膳局買來,以防耽擱了差事。”
只是藥膏子非常貴,算是內務府心照不宣的油水。
因為雷公藤有毒,都是在外頭做好才能從西華門進來,目前還不知皇后怎么拿到的雷公藤。
蘇培盛趕忙補充:“奴才令人將六尚局尚官,尚膳局掌儀并幾個掌管藥柜的宮人都請到了慎刑司,很快就能審問出來。”
胤禛淡淡道:“誠郡王如何?”
蘇培盛:“回萬歲爺,誠郡王去索綽羅側福晉院子里,喝了不少酒,側福晉帶著貼身婢女給郡王灌了……絕嗣藥。”
“林主事派人回話,說誠郡王這會子還沒醒,但誠郡王福晉大怒,那婢女被打死,索綽羅側福晉被關去了柴房。”
耿舒寧記得,她還在太后身邊伺候的時候,見過索綽羅側福晉,長得特別好看,跟小白花似的誠郡王福晉不一樣,是濃顏系美女。
偏偏誠郡王喜歡清雅的。
鈕祜祿靜怡八卦過,說這位側福晉生了兩個小格格都沒立住,叫誠郡王福晉和生了兩個庶子的田側福晉壓得幾乎沒有立足之地。
不用多問,也能想得出,誠郡王府后院關于子嗣的陰私事兒不少,逼得這位側福晉直接下了狠手。
耿舒寧偷偷撇了撇嘴,在心里罵了句該,正史上誠郡王也是個糊涂東西。
*
抬轎子的是暗衛,腳程非常快。
說話功夫,有人捧著御前腰牌開道,轎輦直穿太和門,拐右翼門,路過內務府和養心殿,很快到了永壽宮。
尚功局的武嬤嬤都被送去慎刑司,眼下是負責監管內廷安危的內侍守門。
見胤禛下了轎輦,內侍跪地就要請安。
蘇培盛立刻叫他們噤聲,這是剛才耿舒寧在路上吩咐過的。
胤禛帶著一路吹過來的風雪氣息,冷著臉進了主殿。
耿舒寧先跟著蘇培盛先進了主殿旁邊的梢間,給她藍盆友兩口子說話的機會。
*
烏拉那拉氏已經感覺不到疼,只覺身體像是已經死了,沉得叫她動動手指都難。
可她歪著腦袋,一直看著門口,灰蒙蒙的眸子里,始終帶著期待。
聽到開門聲兒,烏拉那拉氏的眼神瞬間亮了起來。
青白色的臉頰都涌現幾分潮紅,如回光返照一樣,在宮人的伺候下,顫巍巍坐起身。
她如過去那般溫婉笑著,低啞的聲音如少女一般柔和。
“萬歲爺,您趕回來送我一程?”
胤禛冷冷站在她床前,垂下的眸子里有稍許復雜和不解,但很快,變成了毫無波瀾的冰冷。
他沒發火,對一個行將就木的人,沒有必要,只平靜坐在床前的圓凳上。
“朕回來,聽聽你想說什么。”
烏拉那拉氏的眼神也很復雜,有怨,有不舍,更多情意。
她輕聲道:“萬歲爺還記得上一次在我的寢殿里說話,是什么時候嗎?”
不用胤禛回答,她略帶幾分回憶的幸福和悲傷,露出個淺淺的笑。
“是您剛登基沒多久,弘暉才剛沒了不足半年。”
“我掌管宮務累得臥床養病,您來安慰我,跟我說,以后孩子還會有。”
“那時我很難過,想問您,我生弘暉大出血壞了身子的事兒,您不記得了嗎?”
她眼里起了淚光:“就算我能生,能養那些賤人的孩子,那也不是我們的弘暉,您忘了他對您多么濡慕嗎?”
烏拉那拉氏的話叫胤禛回憶起了嫡長子。
弘暉生下來身子骨就不算康健,但從啟蒙開始,無論讀書習字,還是練習騎射,都比弘昀努力且優秀得多。
這孩子有為君的仁,又隨了他的冷靜聰慧,胤禛曾對弘暉有過很深的期待。
弘暉夭折,他的難過一點不比烏拉那拉氏少。
他在養心殿點燈熬藥,宵衣旰食地處理朝政,病了好幾場,才勉強壓下喪子之痛。
他靜靜看著皇后:“朕沒忘,你為了他做下諸多錯事,叫他如何投個好胎?”
烏拉那拉氏突然激動,聲音嘶啞地喊:“萬歲爺若記得弘暉,就不會眼珠子一樣護著害死他的那對賤人母子!”
“若不是李氏,我怎會難產!”
“要不是弘昀那賤種震后非拉著弘暉哭個不停,我的弘暉又怎會因驚懼夭折!”
“連懷恪都知道為她的母妃和弟弟贖罪,日日在佛堂為弘暉念經祈福,萬歲爺做了什么?”
“你封別人的孩子為太子,叫我的暉兒在地底下連個正經身份都沒有!”
胤禛平靜看著宮人壓制著烏拉那拉氏發瘋,眸底閃過失望。
“你與她們有何不同?弘暉為何會夭折,原因你再清楚不過。”
“你恨李氏,恨弘昀,恨朕,毀了朕,也不能讓弘暉回來。”
烏拉那拉氏眼神空洞了一瞬,萬歲爺知道她做過什么……她不自覺地往幔帳內瑟縮。
“不,我跟她們不一樣!”
“爺,暉兒是我們的血脈,我知道你也跟我一樣難過,怎么舍得毀了暉兒的阿瑪……”
她看到胤禛冰冷的目光,心窩子如同刀割,眼淚落了下來。
又哭著笑起來,“我只想叫您跟我一樣,體會失去自己最愛的人是什么感受。”
“萬歲爺您愛暉兒,不如我這個十月懷胎的額娘,后宮里那些女人也都是擺設,可您到底也有了在乎的……女人!”
她笑得越來越瘋狂,眸底是再也忍不住的恨意。
“我才是能與您并肩的嫡妻!您卻喜歡上一個小選進來的賤人!”
胤禛終于被烏拉那拉氏激起了怒氣,“烏拉那拉氏,朕看你是瘋了!”
“若你敢動歲寧一手指頭,整個烏國公府都會給你陪葬!”
“烏拉那拉家生你養你,你準備叫他們,叫弘暉都跟你一起,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寧?”
烏拉那拉氏唇角笑意轉冷,眼里的瘋狂和恨意卻前所未有的強烈。
“從我嫁給萬歲爺起,為您生兒育女,操持后宅,孝順公婆,應付妯娌,您何曾這般護著我?”
她臉色嘲諷,“連李氏那賤人都沒有耿氏得寵,耿氏一個有夫之婦,憑什么?”
難不成愛新覺羅家的男人都一個德行,就喜歡別人家的媳婦?
胤禛懶得跟她多說。
若他不曾護她,別說皇后,四福晉她都不一定能做得下去。
后宅里妾室沒了那么多孩子,除了那些女人的蠢笨爭斗,或多或少都有她在背后攛掇。
連弘盼的夭折,除了因為李氏愚蠢的爭寵外,也有她的手筆。
他在外頭忙,無法事事周全,本該替他平穩后宅的烏拉那拉氏,一次次叫他失望,他才會遠了她。
念在她也曾被害過,他何曾真正叫她丟了正室的體面?
額娘和皇阿瑪對他后宅子嗣不豐多有不滿,又是誰幫她壓下的?
他不習慣將自己做過的事拿出來說,也叫不醒裝睡的人。
“瓜爾佳氏已被賜死,弘皙也被圈禁皇陵,朕也已經叫托合齊圍了烏國公府。”
“你若不想連累烏國公府被抄家問斬,就老實交代你都做了什么,朕只給你這一次機會!”
若非發妻之情,他早叫人將她拖出去剮了。
但烏拉那拉氏絲毫沒感覺到胤禛的顧念之情,剛才的瘋狂和怨恨隨著她的虛弱再支撐不住。
她重重躺回去,唇角含笑,在昏黃的燭光中顯得分外詭異。
“萬歲爺從沒將臣妾看在眼里過,也小瞧了我。”
“惑星現世,蠱惑皇上毒殺本宮,又蠱惑太上皇,借太上皇之手害死太子和端和帝遺孀,還欲除掉太后,在后宮坐大……”
“嘖嘖~那狐媚子端的是好手段。”雖聲音虛弱,但烏拉那拉氏氣定神閑到仿佛自己都信了。
“本宮乃是萬歲爺元后,為了愛新覺羅氏的江山,拼死也要將惑星除掉,人證物證臣妾都送到了該送的人手中。”
“如若萬歲爺不處置惑星,定會有人清君側,輕則朝堂不穩,重則江山不保。”
她仰頭看著幔帳頂端,癡癡道:“萬歲爺大可自己選擇,是要江山……還是要那狐媚子……”
“收了臣妾的鳳印又如何,臣妾的血書,也能抵得過中宮箋表了……”
胤禛聽出了機鋒,怒氣一收,只渾身冷氣更甚。
“人證是耿德慶父女?他們現在也進了慎刑司,應是他們的家人帶著你所謂的物證,送去給老八福晉?還是噶禮?”
烏拉那拉氏抿唇露出個溫柔的笑,顯得更加詭譎,卻一聲不吭。
某種程度上而言,她跟瓜爾佳氏一樣,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的女人。
她等不到這個男人后悔的那一天了,可往后的每一天,這男人都要在焦頭爛額和痛苦中度過。
她會在地底下,等耿氏那狐媚子——
清脆含笑的聲音打斷了烏拉那拉氏的思緒。
“爺,不會是廉親王福晉,廉親王福晉一直不肯回京,就是不想跪拜皇后,她們兩個不會聯手。”
烏拉那拉氏猛地轉頭,因為動作太大,眼前一陣陣發黑,好一會兒才看見從門外進來的耿舒寧。
見耿舒寧目光帶著些微憐憫,居高臨下看過來,叫烏拉那拉氏恨不能將她千刀萬剮!
“你個賤人……”
“皇后省省力氣,先聽我這狐媚子把話說完。”耿舒寧笑著打斷烏拉那拉氏的話。
“您大概不知道,離京之前,我就已經傳信給了我阿瑪,告訴他,若是想成為后族,就得解決七叔一家子。”
“他們不離京便罷了,一旦離京,除了在慎刑司的爺倆,誰都沒法兒活著離開京畿。”
“皇后猜,若七叔和耿雪知道這件事,他們會怎么選擇?”
胤禛皺眉思忖片刻,起身出門,他得先叫人先控制住耿德慶的家人。
*
殿內,烏拉那拉氏眼見胤禛出門,咬牙用力,坐起身保持皇后的端莊,累得額頭冒虛汗,仍冷笑連連。
“你這樣心狠手辣的賤人,也配做皇后!”
“就算你做了繼后,也得跪在本宮腳下,永遠都低本宮一頭!”
即便沒有耿德慶家人為人證,還有欽天監,潭柘寺的僧人,她都安排好了……
耿舒寧豎起食指,笑吟吟地搖晃,“皇后娘娘錯了,您留下的人證物證,都是栽贓陷害皇家。”
“您勾結外敵,伙同謀逆之輩,妄圖謀害皇上和皇嗣,定會被廢,一個廢后是不會有人祭拜的。”
“哦對了。”耿舒寧臉上的笑倏然一收,看起來比烏拉那拉氏還變態,目光陰森森。
“如果真出了什么岔子,那我這惑星不止會蠱惑皇上。”
“只能蠱惑人,我這惑星豈不是太沒有牌面了。”
“惑星,那得是連地底下的弘暉阿哥都能蠱惑,比如,蠱惑弘暉阿哥的鬼魂,害死了弘盼阿哥和弘昀阿哥。”
在烏拉那拉氏越來越憤怒的瞪視中,耿舒寧如同惡魔低語——
“皇后娘娘,我會不會死您是看不見了,但到了地底下,您必定能看到,弘暉阿哥也會被貶為庶人。”
*
胤禛在耿舒寧說話的功夫,行至門口吩咐回來待命的林福,叫他帶人去追耿德慶的家人。
蘇培盛也不能閑著。
胤禛令他拿著御前的腰牌,將所有郡王阿哥府邸都包圍。
而后胤禛令趙松去給張廷玉傳話,叫他盡快擬詔,傳令京郊大營帶弓箭手守住四個城門。
明日連只蒼蠅都別想飛出京城。
烏拉那拉氏被耿舒寧氣得渾身發抖,見胤禛復又進門,歇斯底里沖胤禛怒吼——
“萬歲爺,您聽到了嗎?這賤人連弘暉都不放過!!”
胤禛轉身回來,就見耿舒寧一副奸邪模樣,從后頭輕輕拍了拍她后腦勺。
“不必跟她渾說什么,朕不會叫你有事。”
烏拉那拉氏從沒見過胤禛這樣溫柔的模樣,心里的嫉恨叫她幾乎要暈厥過去,恨得唇角都咬破了,才勉強保持清醒。
耿舒寧體貼地吩咐人拿來人參,令巧荷塞進烏拉那拉氏的嘴里,轉身面對胤禛,都還是那副大魔王的吊樣子。
“她非得叫我做惑星,我這人從來不白擔任何名聲,否則豈不是白叫她欺負我,欺負我男人?”
胤禛:“……”
他無奈地捏捏耿舒寧的手,這混賬還是什么話都敢說。
“爺就說答不答應吧!”她甩開手,抬頭斜睨胤禛。
“若爺不肯聽我這惑星的,就別怪惑星發威,鬧京城個天翻地覆!”
“大不了就是要命一條,正好去地底下再收拾他們!”
胤禛:“……不許咒自己!”
一時之間,他竟分不清這小混蛋是在嚇唬烏拉那拉氏,還是說真的。
他只當她是嚇唬人,貌似正經地思忖片刻,點頭應下。
“朕聽你的。”
被迫吞下人參片的烏拉那拉氏,胸口猛地一窒,一口血噴了出來,瞬間面如金紙,不可置信地看向胤禛。
胤禛渾不在意。
他對發妻最后一絲情分,在確認她瘋到無可救藥后,已經消耗殆盡了。
他沉住氣坐在一旁,默默體會這種有人心疼,甚至趾高氣揚替他撐腰的感覺。
挺不錯的。
耿舒寧剛才在外頭就聽得火冒三丈,這會子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也端著溫柔恭順模樣站烏拉那拉氏床邊,居高臨下睨她。
烏拉那拉氏即便狼狽不堪,依然惡狠狠瞪著耿舒寧。
就算皇上豬油蒙了心非要護著這賤人,她也不認輸!
等拉這個賤人到地底下再分勝負!
耿舒寧笑問:“很想我死吧?”
“巧了不是,咱們心有靈犀。”她眼神沁涼,“可惜的是論耍混蛋,皇后娘娘耍不過我。”
“我這兒有能易容的暗衛,叫‘皇后’再活個一年半載的,也不是難事。”
見烏拉那拉氏又激動起來,抖得篩糠一般,耿舒寧笑得更燦爛。
“您自己選擇,是交代清楚罪過,乖乖等著被廢……還是要我把臟水全潑回去。”
烏拉那拉氏怒火上涌,也再坐不住,猛地趴到床邊,伸出手想撕爛耿舒寧那張臉。
耿舒寧慢條斯理躲開,收了笑,平靜看烏拉那拉氏面目越來越猙獰。
“我這人最大的優點就是說到做到。”
“皇后娘娘可千萬想清楚,若選錯了……我定會讓你,還有烏國公府和弘暉阿哥都遺臭萬年!”
烏拉那拉氏想罵耿舒寧,想撕爛她的嘴,卻始終夠不到人,用力到額角和脖頸全是青筋,卻只能嗬嗬幾聲,生生氣暈了過去。
第84章
見皇后暈了過去,胤禛心猛地一沉,下意識站起身,緊蹙著眉心大跨步上前。
“來人!讓太醫們都進來!”
聽得皇上聲音格外緊繃,巧荷心里咯噔一下犯了嘀咕。
萬歲爺莫不是對皇后娘娘還有情分,嫌主子把皇后娘娘氣死了吧?
她擔憂地以余光打量主子的神色,怕主子不高興,更怕主子鬧騰起來,消磨了跟萬歲爺的情分。
但見耿舒寧笑得更燦爛,這才靜悄悄從床邊退開,給皇上讓地方。
耿舒寧沒誤會胤禛,更不會不合時宜的造作,矯情會被人討厭就是因為用不對地方,她聰明著呢。
而且她對自家藍盆友的了解,應該比這個世道所有人都多,胤禛并不是個優柔寡斷的。
果不其然,胤禛吩咐完,只是沉著臉拉她,將她往能藏人的炕屏后頭推,立刻就開始考慮后面的事情。
“若她這會子去了,后頭朕的動靜就不宜過大,只怕要委屈了你。”
胤禛并不是對皇后還有情分,雖說他情緒確實比較復雜,但更多卻是擔心烏拉那拉氏現在歿了,會連累耿舒寧。
他認真看著耿舒寧:“朕答應你,不會叫你跪她,等解決了外頭的事兒,朕再想辦法。”
但凡烏拉那拉氏能堅持到明天再去,事兒都更好辦些。
暢春園和宮里今夜的動作太大,即便京城戒嚴也瞞不住人。
胤禛冷靜思忖著京中的格局,撫著耿舒寧的腦袋安撫她,轉頭想叫人先送她出宮。
若以皇后規格治喪,就不能叫耿舒寧留在宮里。
耿舒寧握住他的手,不讓胤禛叫人。
她抬手撫平胤禛眉心的褶皺,小聲嘀咕:“您就把心放回肚兒里去,皇后娘娘這會子就是死人,也得被我氣活咯。”
胤禛:“……”說得很好,下次別說了。
就剛才那一出,若是不了解的人來了瞧著,指不定以為耿舒寧才是那個惡人。
他不太理解這種……女人和女人之間的爭斗,就比如他不懂烏拉那拉氏為何不跟老八福晉合作一樣。
烏拉那拉氏是發瘋,但這小混賬剛才那是連他這皇帝都不放在眼里,只顧著囂張地威脅人。
可看耿舒寧滿臉篤定和得意,他哭笑不得地點了點她腦袋,到底沒說什么,由著她去。
*
太醫們在常院判的帶領下一窩蜂涌進來,二話不說就開始忙活。
診脈的診脈,扎針的扎針,都知道皇后娘娘這會子絕不能有事兒,全都是滿腦門兒的汗,卻沒有一個說話的。
即便胤禛沒開口威脅,太醫們心里也有數,若皇后中毒身亡,太醫院必要有人賠命。
護短的耿舒寧不愿意叫胤禛在一旁看著,拉他到外間羅漢榻上坐下。
巧荷帶著人很快熬起藥湯子。
戰戰兢兢的太醫帶著醫女,又是灌藥湯子,又是施針的,到底烏拉那拉氏又清醒了過來。
她已經虛弱得說不出話,可是太醫刺激她穴位的針沒拔,又用了百年老參吊著命,她也暈不過去。
外頭天光都微微亮起,打在永壽宮格外清透的素紗窗上,叫燭火照不到的地方都沒那么黑暗。
但烏拉那拉氏眼里一點光都沒有。
她知道自己會死,卻沒承想,死之前這么短暫的時光,仍是生不如死的煎熬。
她拼命轉過頭,看著進門的耿舒寧笑得張揚,眼里噙著淚死死盯住胤禛。
他們是十八載的夫妻啊!
哪怕她做了許多錯事,可后宅女子的手又有幾個是干凈的?
四福晉和皇后該做的事情,她拼著壽數也做好了不是嗎?
身為她的夫君,他就真的一點都不念過往的情分嗎?!
耿舒寧見烏拉那拉氏不停落淚,大概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一個女人將所有感情都毫無理智放在男人身上的開始,就已經預示了這一刻的結局。
她不會憐憫皇后,畢竟烏拉那拉氏和瓜爾佳氏再悲劇,也確實毫不手軟地報復了,拿無數人命往里填。
只是皇后的下場,也叫她上頭的戀愛腦冷靜下來。
她永遠不會叫自己落入這樣的境地。
始終等不到胤禛出聲,烏拉那拉氏眼淚都流不動了,心如死灰轉回頭去,瞧著狀態倒稍稍好了些。
耿舒寧平靜吩咐:“巧荷,給皇后娘娘伺候筆墨。”
等巧荷準備好矮幾和筆墨后,烏拉那拉氏閉上眼,一動不動。
耿舒寧并不意外,“你在賭,皇上下不了狠心將大阿哥貶為庶人對吧?”
做了胤禛十八年的妻子,烏拉那拉氏顯然對四大爺嘴硬心軟,面冷心熱的性子有所了解。
耿舒寧涼涼看了眼沉默背身在窗前的男人,冷笑出聲。
“你是覺得,有太上皇和皇上在,連你都翻不了天,他們也定不會任由我胡來?呵……”
“同為女人,皇后難道不明白女人心狠起來有多狠嗎?”
她湊近烏拉那拉氏,以幾近耳語的聲音冷冷道:“奉先殿、潭柘寺和佟家門上的血字你還記得嗎?”
烏拉那拉氏猛地睜開眼,震驚看向耿舒寧,呼吸急促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那等神鬼莫測之事,是這賤人做的?
耿舒寧扯了扯唇角,“皇后娘娘應該知道我有些不同尋常的手段,否則我憑什么叫太上皇、太后和皇上都對我另眼相看?”
“我對敵人從不手軟,即便是天子還能攔得住老天爺發威?”
“只要我想,烏拉那拉一族,還有弘暉阿哥定會留下青史罵名,我以耿氏全族的性命發誓。”
胤禛驀地回過頭,沖耿舒寧甩眼刀,耿舒寧偏頭不看他。
要不是狗東西太沒用,連威脅人都威脅不到點子上,她用得著發誓嗎?
還敢瞪她,回頭再跟他算賬!
*
烏拉那拉氏沒發現二人的眼神官司,只被一股說不出是怒火還是恐懼的力量揪住了心窩。
這力量給了她力氣張嘴,拼盡全力低低吼出聲——
“你……妖孽……”
耿舒寧不耐煩地打斷她:“是,我沒說自個兒是個好東西,您還是別平白浪費力氣了,攢著寫您的罪狀吧。”
“還是皇后娘娘嫌棄筆墨不好?”
“要不我現在就叫人將烏國公帶過來放點血,好叫您再來一封血書?”
一旁的巧荷:“……”主子瞧著確實不像個好人。
比剛才皇后娘娘發瘋還嚇人哩,幸虧她不是主子的敵人嘖嘖~
烏拉那拉氏即便心計再深沉,也確實沒見過這樣光明正大的惡人。
眼見耿舒寧眸底的惡意不作偽,甚至張口就叫人去烏國公府抓人,她身子顫抖得更厲害,扛不住了。
又是一滴淚從眼角滑落,烏拉那拉氏眼中全是絕望,人怎么跟妖孽相斗呢。
如果她和烏拉那拉一族,還有她的暉兒遺臭萬年,那她先前所有的作為都再無意義。
只廢她一個,為自己曾經做過的惡事贖罪,卻能保全族人和弘暉……她也沒有別的選擇。
事情怎么會這樣?
烏拉那拉氏帶著幾分絕望的迷茫,虛弱地看向窗邊那個背影,癡癡看了好一會兒。
她聲音嘶啞地低低問出聲:“爺,臣妾認下所有罪過,您……會追封暉兒嗎?”
她可以什么都不要,甚至任由烏國公府沒落,唯一放不下的只有弘暉。
胤禛沒回頭,淡淡道:“他是朕的子嗣,朕會留下遺旨,他的兄弟會追封他為鐵帽子親王。”
烏拉那拉氏心底最后一絲不甘也落下去了。
她輸了,一塌涂地。
這個男人太無情,連追封嫡子為太子都不肯,是她愛錯了人。
烏拉那拉氏嘲諷地看了眼耿舒寧,就算這妖孽贏了,她將來的下場也未必會比自己好。
感受到身體越來越虛弱,烏拉那拉氏不再說話,由著巧荷扶她起來,顫抖著手拿起了筆。
*
天徹底亮起來以后,雪也停了。
天地間白茫茫的一片,顯得紫禁城外安靜。
不只宮里,整個京城都似乎被這銀裝素裹的美景冰封了起來一般。
但所有人,包括躲在家里貓冬的老百姓們都知道,外頭徹底變天了。
有了烏拉那拉氏筆跡顫抖的罪狀,她和瓜爾佳氏早在雍正二年就開始布局的所有罪證,都被翻了個底兒朝天。
烏國公府被禁衛軍圍住,烏國公五格和世子星德都被送去了宗人府關押。
廉親王府和安郡王府也差不多,弘旺和胤禩的妾室都被幽禁在了前院,任何人不得隨意走動。
安郡王華玘和他所有的子嗣也都被送去了宗人府,任何人不得探視。
耿德慶父女得知家人全部下了大獄后,再也不敢嘴硬,一五一十將受皇后指使所做的事情,包括替皇后跟索綽羅府聯系的事兒都交代得一清二楚。
索常在被禁足宮中,她的父兄全部被革職查辦。
胤禛回京后的第三日,大朝上,下旨削了廉親王的鐵帽子親王,仍保留其親王位。
承繼了王位的弘旺被圈禁,無大赦永不得出。
安郡王徹底被削了爵位,安郡王府變成了輔國將軍府。
只比耿舒寧那便宜夫君高一級,還是看在老安親王為大清立下的赫赫戰功的份兒上。
當然,這是對外人言說的理由。
實則胤禛也不可能下死手,免得八旗之中有些家族物傷其類,生出其他心思。
不過,有了廉親王和安郡王府被削爵一事,朝堂上的文武百官,皇親國戚真如了耿舒寧那句話,也不敢有其他心思,個個老實得貓兒似的。
甚至有人恍惚覺得,皇上沒有清算其他人,其實并不像大家以為的那般鐵血手段,還是挺仁慈的。
*
十日后,清源書屋內。
康熙對胤禛此次徹底鎮住朝堂的行為也頗為滿意。
畢竟是他自個兒選出來的皇帝,能坐穩皇位證明他有眼光。
壓下心里那些復雜的酸楚和忌憚,康熙還是挺驕傲的。
他問過來請安,陪他下棋的胤禛:“老九和老十你打算怎么處置?”
胤禩福晉康熙都懶得問,這兒媳婦連瓜爾佳氏的一半都趕不上。
只要將她困在五臺山不允許她跟外頭傳信兒,郭絡羅家安撫好,郭絡羅氏掀不起大亂子來。
胤禛平靜放下手里的白子:“允禟的手伸得太長了,想必是在府里閑的,兒臣打算叫他入理藩院,跟北蒙打交道。”
允俄自不必說,他九哥去哪兒他去哪兒,正好他有個蒙古福晉,適合跟北蒙打交道。
等康熙看向棋盤后,胤禛慢條斯理道:“但兒臣不會給他們什么好差事,準備叫他們把在江南摟的銀子給吐出來。”
康熙放棋子的動作頓了下,似笑非笑看向胤禛,“你這是準備叫他們吐銀子,還是準備叫朕吐銀子出來?”
允禟的動作雖然隱秘,可他和李光地還有佟家的聯系,康熙不是一點都不知道。
只是康熙知道這倆兒子不要臉皮,一旦缺錢了定會朝他哭窮。
再加上他也不是皇帝了,干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當給胤禛磨煉。
可老四這混賬跟誰學的這一肚子壞水兒,逼著老九老十吐銀子,那倆棒槌肯定要來暢春園哭。
到時候還不是他這個當老子的破財免鬧騰?
胤禛沖康熙微笑,“皇阿瑪這是說哪兒的話,如今已經下了雪,今歲冬天估計也冷,皇瑪嬤的身子骨熬不住,您二位去溫泉行宮將養,誰敢去攪擾?”
康熙微微挑眉,有些詫異,“你就不怕這兩個混不吝的鬧……”
話沒說完,康熙屬于帝王的那根筋轉過來了。
好家伙,老四就是等著這倆人鬧騰,若是這倆棒槌不長腦子,拔出蘿卜帶出泥,李光地和佟家也別想好。
如果李光地和佟國維那倆老狐貍鼻子尖,聞出味兒來,必定得想法子將這倆棒槌摁下去……那銀子四家怕是都得出。
一舉兩得,這幾個不省心的都得安分些時候……
康熙目光微凜:“你準備對噶禮動手……準噶爾那邊忍不住了?”
先前父子二人都沒提噶禮。
康熙比胤禛更清楚噶禮在山西的所作所為,一直以來都沒動他,是忌憚噶禮的本事。
這老小子雖然貪,腦子卻好使,通過送禮不知道掌握著大清上下多少官員的把柄。
待得知道他貪污過甚時,這其中的盤根錯節,已經叫康熙都不知道噶禮一旦狗急跳墻,會鬧出多大的亂子。
可也不能一直不處置。
在康熙看來,官員可以貪,絕不能吃里扒外,跟準噶爾早晚要打起來,得先處置了不安分的。
胤禛知道老爺子比他思慮更仔細,平靜點頭:“贖回策零,叫策妄阿拉布坦暫時無法對和田動手,這個冬不好過。”
無法搶奪和田的輜重,準噶爾等于狠狠丟了一塊肥肉。
損失近三千人,應該也能熬過去,只是對于草場和大清肥沃疆土的渴望會讓策妄阿拉布坦更瘋。
胤禛沒指望能制止準噶爾的貪婪,只要別這個冬天打起來就夠了。
胤禛:“兒臣發作了廉親王府和安郡王府,他們一定會拉攏噶禮,兒臣不打算給他機會興風作浪。”
允禵那邊有時間成長,他也有時間穩定朝堂和宮闈,肅清官場。
這一仗,得安安穩穩地打。
*
因為準噶爾和西藏的形勢嚴峻,康熙沒攔著胤禛準備坑兄弟的動作。
胤禛回宮后,召見了張廷玉和允祥。
安郡王已成輔國將軍,自不能再擔任正藍旗旗主,胤禛叫允祥將正藍旗掌控在手里。
允祥有些苦惱:“四哥,八哥先前都沒能做到的事兒,我行嗎?”
胤禩都沒能拿下正藍旗,允祥覺得自己比起他八哥的長袖善舞,差一點……好吧,差很多。
胤禛淡淡道:“你去找老五,他是鑲藍旗旗主,有他幫你,華玘不敢做什么小動作。”
正藍旗現在最體面的都統是郭絡羅氏,若允祺已經找過宜太妃的話,郭絡羅家會知道怎么做。
吩咐完允祥,胤禛便叫張廷玉擬旨廢后。
張廷玉和還沒離開的允祥都大吃一驚。
“四哥,廢后可不是小事!”允祥忍不住勸。
“就算四嫂有再大的過錯,她……也活不了多久了,何必呢。”
張廷玉附議:“萬歲爺三思,此刻朝堂雖然看似穩定,實則人心惶惶,著實不宜廢后。”
“要處置烏國公府且還需要慢慢磨,此刻廢后,必定會掀起不小的風浪。”
人都同情弱者,尤其世人都認為死者為大。
如若此刻廢后,又處置烏國公府,難免叫人覺得皇上太過狠辣,有兔死狗烹的忌憚。
原本還沒徹底安定下來的官員們,指不定就有心思左了的,會狗急跳墻。
胤禛面無表情:“你先擬旨,朕不會沖動。”
烏拉那拉氏沒了一心求死的決心,靠追封弘暉和不連累烏國公府的希望,一直很配合地用人參吊著命。
只是她的身子骨被自己徹底毀了,堅持不了太久。
胤禛知道此刻廢后會引起朝堂動蕩,卻不想百年之后還要跟烏拉那拉氏葬在一起。
再者,他想生同衾亡同槨的那個,自那日在永壽宮出來后,就借口去安撫太后,住在了慈寧宮大佛堂,一直不肯見他。
若是再叫她受烏拉那拉氏壓制的委屈,這狐貍指不定就要跑了。
第85章
廢后并非一紙詔書那么簡單。
這世道正經應該是康熙朝,這個時期八旗的力量正是最強盛的時候。
廢后代表著一個滿洲大姓的衰落,非常容易引起整個八旗的動蕩。
即便張廷玉擬好了詔書,也只能束之高閣,不能輕易為人知。
胤禛很明白這個道理,沉住氣,一面吩咐太醫竭盡全力吊住皇后的命,另一邊則在朝堂上,跟文武百官繞著圈子打機鋒。
即便有耿德慶父女甚至晴淑提供的證據,索常在的娘家也認下太子黨的名頭,道出做了不少錯事……革去他們的頂戴花翎容易,正經清算卻很難。
瓜爾佳氏和烏拉那拉氏兩人,連同安郡王在內,三方勢力行事還是比較周全的。
瓜爾佳氏身為端和皇后,背靠漢軍旗石家,祖上出身太.祖一脈,在滿漢兩族地位都不低,愿意聽她勸說站在太子這邊的官員也不少。
烏拉那拉氏出身的烏國公府,其父費揚古立下過赫赫戰功,又曾做過內務府總管和步軍統領,在內務府和提督衙門里的關系不淺。
安郡王華玘就更不必說,他是正兒八經的太.祖世孫。
他阿瑪岳樂是太.祖的親孫子,戰功頂得上好幾個費揚古,在兩藍旗的地位根深蒂固。
就連根基最淺的索綽羅氏,寧楚格的曾祖父也做過正兒八經的正白旗旗主。
如今在盛京的族老里,還有沒出五服的長輩,在京城能辦的事兒也不少。
瓜爾佳一族如今的族長觀音保,知道端和皇后意欲行刺太上皇后,就徹底放棄了她。
得罪兩代帝王的事兒,但凡瓜爾佳氏和石家不想被排斥出權力中心,就不敢有什么意見。
剝去端和皇后的尊榮,廢太子于皇陵幽禁,這是最先定下來的。
*
只是到了烏國公府和索綽羅府,就快不起來了。
自盛京趕過來的烏拉那拉氏族長和索綽羅族長,分別找上了太上皇和宗正允祺,連郭絡羅氏都站出來為兩家說情。
太上皇是烏拉那拉氏的旗主,允祺是正白旗旗主允禟的親哥哥,倆人就是不想管也得管,這事關旗下安穩。
想要處置烏國公府和索綽羅府,如張廷玉所說,得需要在朝堂上呈上證據,再由官員們跟趕大集一樣,掰扯道理,辯駁律法。
在爭吵中,一點點收回這幾家在朝堂上的權柄,再由皇上定奪出一個不會讓八旗生亂的旨意。
轉眼間就到了十一月里。
耿舒寧老老實實在大佛堂里靜心禮佛,由著外頭風云變幻,她一步都未踏出過慈寧宮。
*
前一日半夜里起了雪,到了上午還是鵝毛似的大雪片子翻飛。
整座紫禁城的琉璃瓦都變成了白色,叫鬧騰了許久的前朝后宮都添了點子安寧。
巧荷帶著兩個小太監從外頭匆匆進了大佛堂偏殿,指揮著小太監將玲瓏炭整齊擺放在梢間。
而后跺腳搓手地在門口去了寒意,才拖著有些僵硬的腿進了里間。
屋里晴芳正在換玲瓏炭,見她進來,朝正殿的方向努努下巴。
巧荷略有些詫異,主子如今不用應卯,一般醒得都不會太早,起來后必定會先去前頭給太后請個安。
甭管太后見不見,午膳前回來大佛堂,用過午膳歇晌。
半下午時候再去佛堂里抄經撿佛豆,一直到晚膳時分方休。
這才半上午,主子怎么就去佛堂了呢?
巧荷壓低了聲兒問:“前頭又鬧幺蛾子了?”
慈寧宮大佛堂緊挨著后殿,背后鄰著比較寬敞的西三所,比后殿還敞亮點。
所以宮人們都基本不說后殿,都只說前頭代指整個慈寧宮。
因為耿舒寧身份未明,連歲寧縣主的稱呼都沒人叫了,只叫居士或者姑娘。
太后態度不冷不熱,后殿里各處伺候的也不老實,明著暗著鬧妖的不止一個。
耿舒寧不耐煩處置這些事兒,都甩給巧荷和晴芳來處置,在大佛堂里頭躲清凈。
但這回晴芳只搖搖頭,“主子今兒個沒去給太后娘娘請安,一大早起來,用過早膳就去了大佛堂。”
巧荷摸不著頭腦,主子也不是那么潛心禮佛的人啊!
昨兒個夜里,還叫她偷渡了一只八珍雞進來當宵夜呢。
巧荷思忖片刻,道:“午膳準備奶湯素鍋子吧,叫劉總管偷偷進些魚片上來,再準備點茱萸汁。”
不管心情好不好,吃點好的,主子心情總會好一點。
有晴芳盯著,巧荷自去大佛堂看主子又來了什么興致。
巧靜就在正殿門外守著。
巧荷進門后,見耿舒寧著了一身格外素淡的青灰色襖袍,跪在明黃色的墊子上,雙手合十,面色恬靜,低低念著《長壽經》。
瞧著……格外像個正經居士,正經得叫巧荷大驚失色。
她趕忙跪到主子身后,壓低了聲兒問:“主子這是怎么了?若是心中郁結您可千萬別瞞著,奴婢去給您請太醫!”
耿舒寧閉著眼沒動,聲音清凌凌的,格外出塵。
“在佛祖面前勿要渾說,我昨夜夢到佛祖了,應當是佛祖示下,為天子賀壽。”
“我特地抄了經書,在佛前念上九十九遍,送與皇上做賀禮,也祈祝大清將士平平安安,國祚綿長……”
巧荷:“……”
主子您不想給萬歲爺送壽禮,萬歲爺也不能怎么著您,何必嚇唬她一個可憐宮人!
她壓著格外想吐槽的心情,吹捧主子,“想必是主子您尋回了御米,又進上了高產的水稻,如今太上皇已經吩咐皇莊大量種植培種,此番功德感動上蒼,叫您祈福有成呢。”
耿舒寧在心里偷偷給巧荷點了個贊。
論捧哏,十個狗東西比不上一個巧荷。
她面色更加出塵,聲音也慢吞吞地突顯縹緲,把逼格拉到了極致。
“此乃我與佛祖的緣法,讓我為皇家祈福,為皇后祈福,也是我的福分。”
巧荷眼神越來越麻木,反正只要對主子有用,主子跟誰都有緣。
她只心里腹誹,可別真連皇后娘娘的壽數也給祈上了啊。
思及此處,巧荷將一直想問不敢問的問題問出了口。
“主子已經在大佛堂祈福快兩個月了,皇上下令封您為奉御女官,趙松也過來請了您多次,您……打算何時到御前去啊?”
不接奉御女官的差事,又沒提回奉恩將軍府,黑不提白不提的身份總歸尷尬。
耿舒寧平靜睜開眼,微微抬頭,一臉寧靜看殿中的金佛。
“皇后娘娘眼看著熬不過這個年去,她與萬歲爺畢竟是近二十年的夫妻情分……”
“不管是本分,還是因著對萬歲爺的感情,我都不該去御前,摻和在他們之間,成為皇后娘娘死都無法忘卻的遺憾。”
她輕輕嘆了口氣,頗有些悲天憫人之感,“如今太后掌管宮務,后宮安寧,御前也有蘇總管伺候著,并無奉御女官必須辦的差事。”
“我不想沾染后宮那些污糟事兒,清清靜靜,安安分分為太后祈福,也送皇后娘娘最后一程,為皇上積攢功德,就算是我盡奉御女官的本分了。”
巧荷聽得一愣一愣的,要沒見過那天晚上主子跟魔鬼一樣逼得皇后娘娘痛哭流涕書寫罪狀,她就信了主子的胡說八道。
這會子主子突然來這么一出,是說給誰聽的?
巧荷不動聲色以余光掃了眼大殿,殿內復雜灑掃的老嬤嬤不在。
只是以暗衛犀利的眼神,她能看得到佛像后面的紅色垂簾下,露出一點菊花紋的繡鞋,灰褐色的緞面,應是個地位不低的嬤嬤。
她立刻打起精神,流暢地給主子繼續捧哏,“主子自從受戒后,是越來越不愛沾染這些俗事了,只是委屈了您自個兒。”
她哽著嗓子悲切膝行上前,握住耿舒寧的手:“奴婢本也不該勸,但您也知道萬歲爺的心意……”
“若您一直避而不見,冷了萬歲爺的心,太后娘娘因著先前的誤會也不愿見您,往后主子可該如何自處是好啊!”
耿舒寧苦笑:“太后娘娘仁慈,不會與我計較的。”
“至于萬歲爺……君恩難測,若萬歲爺冷了心,我就回奉恩將軍府,立個小佛堂,過我的清靜日子便是。”
見巧荷還想說什么,耿舒寧搖搖頭,“不必再說,我會祈福到皇后……到時候宮里忙亂,我也不該再留下添亂了。”
巧荷將更多替主子叫屈的話咽了回去,跟在主子后頭一起閉目念經。
過了好一會子,一直到那紅色垂簾輕輕晃動過后,又過去一盞茶功夫,耿舒寧才沖巧荷伸手。
“快,扶我一下,腿麻了!”
巧荷哭笑不得將主子扶起來,倒是沒急著說什么。
這會子也快午膳時候了,她先扶著耿舒寧回到了側殿,叫晴芳和巧靜出去守著,一邊給主子捶腿,一邊不解問——
“主子怎么算到有人會去大佛堂?”
耿舒寧歪在軟榻上喝茶,聞言懶洋洋替巧荷解惑:“若是有人持續每日都過去給你請安,突然有一天沒來,你會不會好奇發生了什么?”
巧荷:“……怪奴婢腦子愚笨。”
“若奴婢記得沒錯,應是烏雅嬤嬤,周嬤嬤繡鞋不喜歡菊紋,更喜用喜鵲登枝紋。”
但她還是不明白,“您今兒個這番話,是想叫太后知道?”
圖什么呢?
耿舒寧半垂著眸子乜她,“你兒媳婦想毒死你,你還愿意給你兒媳婦操辦喪事?”
巧荷:“……”懂了。
先前雖然耿舒寧一直強調是給皇家,給皇后祈福,可也是側面提醒太后,皇后沒多久好活了。
若皇后真死在年前,年節的熱鬧都得壓下去,像太后這種喜歡受命婦朝拜的,心里肯定不痛快。
再給差點害死她的兒媳婦治喪……那得把自己惡心死。
太后定會把宮務甩出來,而主子身為奉御女官,是最合適的。
巧荷也不笨,眼神越來越亮,“您先前的話,若是叫太后知道,必定會夸您守本分,想必先前對您的忌憚也會少許多。”
但稍頓了下,巧荷又想到了新的問題,“可萬歲爺不是說要……”廢后嗎?
再者說,即便不廢后,宮里還有個齊妃娘娘呢。
若是太后將宮務交給齊妃,豈不是沒主子的事兒了?
耿舒寧淡淡笑了笑,沒解釋,只道:“我餓了,先用膳吧。”
在慈寧宮做了一年多女官,她對太后還算了解。
奉御女官是正三品,跟齊妃平齊。
論子嗣,熹嬪又比齊妃更有底氣。
如果太后要叫齊妃掌管宮務,得封李氏為貴妃才名正言順。
以太后的性子,自潛邸時候起就不喜歡齊妃,要她為齊妃去跟皇上討要貴妃位,太后寧愿便宜耿舒寧這個還算乖巧懂事的。
畢竟也沒什么真正的矛盾,烏雅家現在掙錢的鋪面里,還有她耿舒寧進獻上去的房子呢。
她被人占過的便宜,沒有一點會浪費。
當然,更重要的是,太后為了允禵會跟皇上作對,她提起大清將士,就是為了提醒太后。
若太后扶持她這個皇上的新寵,往后在允禵的事兒上,就有人能說得上話了。
以前她以為只要自己足夠有用,在胤禛面前不可替代,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這陣子她在慈寧宮不只是為了做戲,更多是反省自己的天真,真是好久沒有這種被人扇巴掌的清醒覺悟了。
永壽宮越冷清,私下里嚼舌頭的宮人越多,她越清醒。
狗東西是說會廢后,可有了皇后的前車之鑒,她不會將所有的希望都放在男人身上。
有些東西,她得自己爭取。
*
奶白色的素鍋子帶著魚湯的馨香,還有豆制品的清新,即便只是青菜豆腐和魚片,配著酸辣蘸料也格外好吃。
耿舒寧吃得滿頭大汗,跪了一上午的疲乏盡消,朦朦朧朧的水霧也遮掩不住她的興致盎然。
用完了午膳,耿舒寧沒急著歇息,清理過身上的味道后,她叫人拿過針線笸籮來。
“光送佛經給萬歲爺,太敷衍了點……”她拿著一塊藏藍色的錦布在佛經前比畫,“我再給萬歲爺親手縫制一個佛經布套吧!”
巧荷幾個:“……”您是氣死皇后還不夠,打算把萬歲爺也氣死嗎?
可她們向來攔不住主子這一出出的造作,甚至怕不會女紅的主子扎著自己,還得上趕著搶活兒干,幫主子造作。
巧荷出去拿玲瓏炭的時候,忍不住跟晴芳嘀咕:“得虧是主子不見皇上,好叫咱們多些時候準備藥膏子。”
她覺得,只要皇上還想多活……咳咳,長命百歲,主子的腚早晚保不住。
晴芳雖然不如巧荷功夫好,但心思卻比巧荷更細膩。
她只捂著嘴笑,意有所指地提醒,“趁著還沒掌燈,我勸你還是盡早把藥膏子準備好。”
巧荷聽懂了,不禁瞠目:“……你是說,萬歲爺今兒個就會過來?”
晴芳眨眨眼:“這誰知道呢,總歸慈寧宮的動靜瞞不過御前。”
她有種直覺,主子都開始出招了,要等主子自己把事兒給干了,還要皇上干嘛使,萬歲爺肯定坐不住。
*
不出晴芳所料,慈寧宮下鑰后,沒過多久就聽到了打更梆子的聲兒。
又過去一炷香時候,小佛堂臨著西三所拐角處的角門,迎來了特別輕微的敲門聲兒。
巧靜過去看,見守門的粗使嬤嬤手腳利落開了角門。
蘇大總管親自提著燈籠,迎著一個身穿黑色大氅的軒昂身影大跨步進了門。
巧靜沒敢出聲,卻是立刻就蹲身下去。
她從大氅翻飛的縫隙里,看到了暗黃色的龍袍,來人是誰根本不用猜。
蘇培盛壓著嗓音小聲問:“歲寧主子歇了嗎?”
巧靜雖然歸了九衛,但時候并不長,沒有巧荷和晴芳對耿舒寧那么無腦忠心,下意識搖了搖頭。
“回蘇總管,還……”說到一半,感覺出居高臨下的冷冷打量,巧靜心底一寒,整個人僵住,瞬間記起自己的身份來。
她趕忙止住話頭,干巴巴道:“還,還是讓奴婢先進去稟報吧。”
蘇培盛側身偷覦主子神色,沒等到主子的反應,才輕輕嗯了聲。
“快去。”
巧靜一句話不敢多說,起身飛快往里頭跑,被晴芳在門口攔下。
晴芳也聽見剛才的動靜了,上下打量巧靜一番。
“你還是記得些晴淑的教訓,再有下次,九衛容不下你。”
巧靜抖心窩子狂跳,暗自后悔地低下頭:“是,我記住了。”
晴芳叫巧靜守著門,自個兒上前,不卑不亢安靜給胤禛見了禮。
“主子吩咐,若萬歲爺來了,請您直接進去。”
頓了下,她腦袋扎得更低了些,“主子還說……這事兒您熟,大佛堂這邊沒地暖,冷,她就不陪著了。”
蘇培盛:“……”這祖宗是在暗諷……不,明刺主子爺深諳夜半偷香之道嗎?
他僵著臉皮,心里嘖嘖出聲,卻不敢看主子的臉色,總感覺等會子殿內又要打起來了。
胤禛倒是沒像他想得那樣生怒,甚至表情格外疏淡,在門口脫了大氅,扔給蘇培盛。
聲音非常溫和:“送一壺熱茶上來,殿內不用人伺候,離遠一些。”
巧荷和蘇培盛對視一眼,里頭也沒聽到耿舒寧不依的聲兒,倆人頭皮都有點發麻。
巧荷也覺得,估計今晚不得安寧。
誰都不敢吭聲,飛快準備好了茶水,派人守好慈寧宮后殿和西三所,將大佛堂側殿方圓數十米都空出來了。
在寂靜無聲中,胤禛面無表情跨入了側殿,掀開厚重的棉簾子,進了耿舒寧的寢殿。
耿舒寧乖巧坐在炕沿,膝頭放著藏藍色布套,里頭套著佛經。
她身穿居士袍,頭頂青藍幞頭帽,素淡地沖胤禛道了聲佛號。
“阿彌陀佛,施主來了。”
胤禛額角青筋直蹦,上前坐在耿舒寧身邊:“你這又是唱得哪一出?”
耿舒寧飛快起身,躲過胤禛的胳膊,微笑:“當然是讓佛祖審判爺無情無義無理取鬧這一出咯!”
胤禛也不急著去抓這造作的東西,捏了捏鼻梁。
“您連個解釋的機會都不給朕,就直接定了朕的罪,佛祖知道你如此不公嗎?”
耿舒寧冷笑,主動上前,將佛經拍到胤禛胸膛上。
“佛祖什么都知道,包括你在永壽宮時,是多么舍不得背叛你的發妻!”
“任她做了多少錯事,你也不忘你們之間的感情,還用她的錯誤來警示你未來的皇后別行差踏錯!”
“我倒要問問萬歲爺,我在爺眼里,是下一個烏拉那拉氏啊,還是下一個孝莊文皇后?”
胤禛渾身氣勢倏然一凜,臉色瞬間沉了下來。
第86章
胤禛鐵青著臉,隱忍低斥,“你還是什么渾話都敢說,不要命了?”
耿舒寧拍完了經書,聞言愣了下,沒再接著造作。
沒預料到胤禛會說這樣的話,耿舒寧思忖片刻,平靜后退了幾步,黑白分明的眸子看著他,情緒漸漸沉淀下去。
恍惚間,胤禛仿佛看到曾經在養心殿,耿舒寧跟他說下雪了那次的光景。
那一刻他心窩子里的空蕩酸澀,至今胤禛仍記得非常清楚。
這重溫的感覺,叫胤禛坐不住,起身上前,抓住耿舒寧的胳膊。
他低頭看著耿舒寧,好一會子才嘶啞出聲:“歲寧,我們別吵架,好好說話行嗎?”
他們每一次吵架,都像兩只互相傷害的刺猬,總要有人五脊六獸,遍體鱗傷。
他嘆了口氣,抱著耿舒寧重新坐回炕上,摘下那頂礙眼的幞頭帽,露出她滿頭的青絲,柔順落下。
胤禛不安的心腸也漸漸回落,他主動放柔了聲兒,“朕知道那日在永壽宮——”
胤禛突然頓住,不知該怎么說。
從小到大被人推來推去的經歷,讓他習慣了多做少說,喜怒不形于色,他甚至忘了自己也曾有過念念叨叨被人煩的時候。
那夜烏拉那拉氏被氣暈,胤禛第一次著急,耿舒寧沒有誤會。
反倒烏拉那拉氏醒過來以后,胤禛一直不肯回頭,直接背著身出了主殿,叫耿舒寧格外在意。
出來后,她問胤禛:“您在為皇后難過?”
耿舒寧會拈酸,但她可以理解。
畢竟曾經攜手并肩相伴了十幾載,養只狗沒了還會難受呢,更何況是曾經信任過,共同撫育過孩子的妻。
可胤禛只換了話題,問了句叫耿舒寧生氣的話。
他問:“歲寧,你不會跟她一樣,叫朕煎熬,是不是?”
耿舒寧同樣沒答他,天一亮,在胤禛去處理朝政的時候就進了慈寧宮。
還有三天就兩個月了。
胤禛隨時可以過來,但他知道耿舒寧不愿意見他,一直等。
耿舒寧也知胤禛在養心殿等她,甚至趙松會透露些主子不愛惜自身的消息,想勾起她的心疼,她沒理。
今日耿舒寧的造作,就是個訊號,是她愿意和解的訊號。
*
耿舒寧沒應胤禛的話,只問:“您今兒個過來,來做什么?”
胤禛能感受得出耿舒寧的怒氣,有些無奈,更多是不知所以然。
也不知怎的,原本他是想來收拾小狐貍的,可這會子心窩子發顫,再說不出口。
他思忖著慢慢道:“朕是來找你算賬的。”
耿舒寧呆了,狗東西求生欲這么低嗎?
他們倆自從確認關系后,一直是膩歪居多,還沒真正吵過架,吵架都是在一起之前,還挺費力氣的。
耿舒寧難得忍著脾氣,想好好跟他溝通一下,這狗東西要跟她算賬?
胤禛說完就發現自己說錯了話,趕緊將要蹦起來的嬌嬌兒摁住,緊著解釋——
“朕的意思是說,朕知道你要跟朕算賬,過來聽你算賬。”
耿舒寧冷笑,推開他,自己坐到另外一邊。
剛才她想好好說話他不肯,現在晚了。
“那就先從永壽宮開始吧!您還欠我一個解釋!”
胤禛知道是躲不過去,不動聲色將手背在身后,轉動著拇指上的扳指,盡量藏起所有的狼狽。
他垂下眸子,沒看耿舒寧,“朕……覺得自己很失敗。”
耿舒寧愣得更明顯,四大爺覺得自己失敗?!
哦對,歷史上四大爺確實是個很敏感的性子,尤其青壯年時期,額娘的偏愛就叫他始終不能釋懷呢。
正史上這會子他還是個貝勒,雖然登基叫他成長了許多,可按年紀來說,有些符合他敏感性子的傻逼思維很正常……個鬼啊!
她真好奇了:“您覺得自個兒哪兒失敗?”
耿舒寧的瞠目叫胤禛深吸了口氣,略有些焦躁,不得不站起身走到窗邊,推開窗戶讓冷風吹進來,吹散他的狼狽臊意。
承認自己的無能為力,對一個帝王來說不罕見。
可讓他作為一個男人,承認自己的失敗,真的很難堪。
他背對著耿舒寧,聲音嘶啞:“朕與烏拉那拉氏成親時,她才十三歲,葵水都未至,比起妻子,更像是個妹妹。”
“那時的她……有些天真,被家中寵得沒太多手段,強裝著賢惠,實則福晉架子都端不起來,還要朕幫襯著才能鎮住內宅。”
耿舒寧其實不想聽他說這些過往,不是嫉妒,是一種……厭煩。
她厭煩自己無從參與的歲月,在胤禛心里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
偏偏她還無法要求他抹除這些印記,四大爺就是這樣一個冷酷偏又重情的漢子嘛。
胤禛沒發現耿舒寧的煩躁,還在低啞著嗓音回憶——
“她懷弘暉的時候,朕被允禟算計喝多,前院有李氏的人,叫她鉆了空子,緊跟著有了身子。”
“那時候朕……”胤禛有些艱難地閉上眼,“朕不懂情為何物,只想要一個平靜穩定的內宅,子嗣多一些,讓老爺子看在眼里。”
“所以朕忽略了后宅的波瀾,也沒看出烏拉那拉氏和李氏的齟齬,最終弘暉難產,弘盼早產。”
不用胤禛說,耿舒寧也從小說電視劇里都看過類似的情節,兩個女人爭的是長子在胤禛心里的特殊地位。
“而后烏拉那拉氏被太醫判定不易有孕,朕那會子剛接了皇阿瑪第一次叫朕單獨辦的差事,不在府里。”
“等朕從山東賑災回來,弘盼夭折,李氏鬧騰不休,烏拉那拉氏……很鎮定地壓下了李氏的鬧騰,甚至將朕推到李氏那里安撫她。”
胤禛抹了把臉,“朕也不知道,烏拉那拉氏從什么時候開始,不會再在朕面前哭,變成了一個無可指摘的賢惠人。”
“可朕覺得,應該是無數次她難過,朕卻絲毫不知,沒有給她支持的時候……”
“后來朕明白過來,又對她多有縱容,知道她手段不干凈卻只稍加訓斥,沒有強硬阻止。”
他回過頭看向耿舒寧,面上有未曾消退的狼狽。
“朕沒幫后宅的任何人,自以為一碗水端得平,也給了烏拉那拉氏正室該有的尊榮。”
“可她犯下這些錯事,是因著心里數不清的怨恨和委屈,她這些錯——朕許是占一大半的責任。”
他對發妻確實早已沒了所謂的情分。
從知道烏拉那拉氏對子嗣下手那一刻開始,他就徹底放棄了舉案齊眉的可能。
之所以給烏拉那拉氏體面,是因為他于男女之情毫不在意,也成立了粘桿處掌控后宅,不想讓后宅不寧成為旁人攻殲自己的把柄。
而烏拉那拉氏對外的賢名,對他更有益處。
眼看著烏拉那拉氏把自己逼進死胡同,胤禛突然發覺,他從始至終,都不是一個好夫君,好阿瑪。
他的妻子恨他到想毀了他最看重的江山,他的子嗣至今不豐,他的額娘從未將他當作親生的兒子疼愛。
他張了張嘴,更加艱難地往外吐字:“朕怕……”重蹈覆轍。
耿舒寧面無表情打斷他的話,“你覺得,皇后的死是你的責任,你對她感到虧欠?”
“你怕你對我的放縱,會叫我變成下一個讓你虧欠的人?”
這狗東西有點非黑即白的意思,說白了是從小生長環境導致的自卑,覺得自己不配什么的,很需要安慰的樣子。
可……怎么辦,她做不來那種溫柔似水的解語花誒。
耿舒寧眉眼間反倒浮起譏諷,說話刻薄起來——
“夫妻相處,講的是相互扶持,如爺所說,你確實不是個合格的夫君。”
不管正史野史,在情之一字上對四大爺的評價都是渣沒毛病。
就連聲名赫赫的小年糕,家里都死得干干凈凈。
“但她身為四福晉,身為皇后,沒有將心思用在正途,沒想著跟你溝通,自以為是,跟后宅里互相陷害,害了自己和孩子,才是導致如今下場的最根本原因。”
這是一種自尋死路的內耗,害人者人恒害之。
“我沒資格評判你們之間的對錯。”實際上她覺得倆人都病得不輕。
“如果爺覺得這一切都是爺的錯,并打算以此為戒,對下一任皇后加以限制,用以前的經驗來杜絕以后的愧疚——”
耿舒寧豁然起身,與胤禛四目相對:“那爺不值得我的心悅,也不配成為我的夫君。”
胤禛蹙眉:“你又……”
“我沒渾說!”耿舒寧冷然打斷他的話,“我胡說八道的模樣爺還不清楚?”
胤禛:“……”清楚,所以心里更慌。
他覺得這小狐貍正在從自己掌心溜走,而他毫無留下她的辦法。
耿舒寧想了想,先給他倒了杯茶,“說了那么多,爺先潤潤嗓子,聽聽我說。”
胤禛沉默坐在桌前,撫著茶盞邊緣,目光沒從耿舒寧身上離開。
下一刻,他就慶幸自己沒喝茶,不然怎么都得嗆個好歹。
耿舒寧說:“爺知道武則天的故事吧?”
胤禛啞然,后宮不許干政的牌子還在交泰殿前立著。
若是這混賬有做武則天的志向……胤禛的心直往下沉,目光也冷凝復雜起來。
他保不住她。
耿舒寧并不意外看到胤禛突然冷靜下來的模樣,身為皇帝要是沒有這點警惕性,早叫別人弄死了。
她繼續道:“我今天要跟爺說的,不是武則天身為女帝的豐功偉績。”
“李世民因為一句傳言就一直打壓武媚娘,反倒叫她起了好勝之心,直接勾了李治的心腸,奪了李氏的天下。”
“我沒有武帝那么大的志向,事實上您也清楚,在政務上我連武帝九牛那一毛都比不上。”耿舒寧很清楚自己對政治的鈍感。
“但論起如何國泰民安的法子,我自認比武帝知道的還多。”
她所站立的巨人肩膀,比唐時牛逼千百倍,完全不在一個維度上。
她在胤禛復雜的目光中,直白道:“爺想讓我做皇后的話,我現在就可以告訴您,我不可能囿于后宮。”
“我不會插手朝政,可我要如這世間所有的男兒一樣,有自己的威望,提高女子的地位,會做很多天下大不韙之事。”
她曾經慫過、藏過的傲骨再無法遮掩,化作直白的灼熱光芒映入胤禛眸底。
“若您娶了我,跟個懦夫一樣,只在事情發生以后,蹲在墻角咬著手絹哭自己失敗,那朝臣們估計會生吞了您。”
胤禛恨得后槽牙咬緊,他現在就想活吞了這混賬,他什么時候咬手絹了!
耿舒寧冷哼:“我若是您,我也會反省自己,選個適合您渣……咳咳您性子的妻子。”
烏拉那拉氏要的是小情小愛,若嫁個普通朝臣,日子絕對比現在幸福得多。
可惜她嫁入了皇家,卻沒有足夠強悍的心臟。
耿舒寧這一個多月想得很清楚。
她走到門口,敞開門,讓窗戶和門口吹進來的冷風,給胤禛醒醒神。
她抬著下巴,笑得跟在烏拉那拉氏床前一樣燦爛。
“您知道我要什么,您先想想自個兒給不給得起。”
“如果不符合您對皇后的要求,咱趁早一拍兩散,我退回奉恩夫人的位子上,只做爺不為人知的幕僚。”
胤禛從耿舒寧第一句刻薄話開始,就知道今兒個沒法善了,這混賬肯定會氣死他。
果不其然,她是一句一個大霹靂,劈得他想將她摁在膝前揍頓狠的。
不管怎么爭執都好,他身為大清皇帝,必然會多思多疑些,這些都可以慢慢調和。
可這混賬東西動不動就想后退,當別人家的寡婦,這叫胤禛心里格外憋火。
他黑著臉大跨步過去關上門,手上用巧勁兒,將眉眼威風著的小狐貍夾在胳膊間,摁回炕上。
這下子輪到耿舒寧憋火了,她瞪大眼撲棱。
“爺不是說好好說話,君子動口不動手您知道嗎?”
胤禛氣笑了,干脆俯下身子,壓制住她的掙扎,惡狠狠咬住她的耳尖。
“你再說一拍兩散試試!朕是縱得你太無法無天……”
“少來!”耿舒寧繼續用吃奶的勁兒撲棱,氣喘吁吁打斷他。
“若我不將爺打醒,您還覺得自個兒是可憐兮兮的失敗者呢!”
“我眼中的萬歲爺,從小要強,不管發生什么都不動如山,會以最冷靜最有利的方式,穩準狠解決問題!”
“解決不了問題,就解決創造問題的人,您跟那兒傷春悲秋有個屁用!”
胤禛:“……”有道理,就是更想揍狐貍了。
但原本一直壓抑著的憋氣卻突然消散,大概跑到了臉上,叫他臉頰略有些發燙。
他整個人放松下來,翻個身,叫耿舒寧翻身占上風。
胤禛將腦袋埋在耿舒寧脖頸間,聲音有些模糊不清。
“寧兒,朕不是怕你成為下一個烏拉那拉氏,朕是怕自己護不住你,害了你……”
他完全無法想象,失去耿舒寧自己該如何,這一個多月他無數次想象,也無數次為自己的心慌而震驚。
其實一開始對耿舒寧的喜歡,并沒有那么深,甚至想獨寵她,也是因為省事,覺得這小混賬比旁人更貼合自己心意。
但就像他不知烏拉那拉氏何時開始變了,他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所有心神都不自禁落在這混賬身上,越陷越深。
佛家說,因為愛,所以怖,他悟了,更不敢去想。
耿舒寧歪著腦袋,靠在他肩頭,鼓著臉兒咕噥,“說得好像我會跟皇后似的讓人欺負,你這是小瞧誰呢。”
人家皇后憑一己之力,差點毀了愛新覺羅家的天下好嗎?
她自認比烏拉那拉氏更清醒,更心狠手辣,才不會隨隨便便就嘎了。
她用力戳胤禛的胸膛,“還有,往后爺只能有我一個,您要是搞什么齊妃那樣的意外,誠郡王就是爺的下場!”
胤禛:“……”
耿舒寧繼續戳:“沒寵可以爭,后宮也不會有那么多污糟事兒,回頭都得給我卷起來,我保管她們沒工夫害人。”
隔著厚襖子,胤禛都叫她戳疼了,他知道她這陣子憋了多大的火了。
心疼和心虛糾纏在一起,叫他動作溫柔握住耿舒寧的手。
“咱們未來的皇后娘娘已經想好怎么掌管宮務了?”
耿舒寧不回答他,手被握住就抬起頭,上嘴咬。
“您也管不好后宮,還問什么!”
“有功夫胡思亂想,傷春悲秋,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在前朝為我遮風擋雨。”
胤禛空了一個多月的心窩子,被這小狐貍連撓帶踹加叫嚷,填得滿滿的。
他已好些日子沒睡好了,這會子便起了些困意。
抱著耿舒寧翻個身,將人緊緊擁入懷里,胤禛輕吻她眉心。
“朕知道錯了,朕改。”
“明兒個額娘估計就會召見你,歲寧既然已經有成算,就先將宮務管起來可好?”
他現在前所未有的清醒。
自己想并肩白首的這個小狐貍,她跟世間女子都不一樣。
她不是攀在盤龍柱上的菟絲花,是與盤龍柱并肩的鳳凰臺。
她在后宮為自己夯實根基,那他也該盡快為她掃清障礙,將前朝該推行的新政推行下去,給她搭好唱作念打的戲臺。
*
兩個人聊完,矛盾盡消,不需再說什么甜蜜話兒,感情就比先前還要近上許多。
這叫倆人都有些舍不得分開。
三更前推著胤禛趕緊回去換衣裳上朝時,耿舒寧應諾,拿下太后,立刻就去御前造作去。
豈料意外來得總是比計劃更快。
還不等太后召見她,大佛堂就迎來一個耿舒寧完全沒想到的人。
耿舒寧難得結巴:“誰,誰來了?”
巧荷也摸不著頭腦:“回主子,是太皇太后身邊的烏云娜嬤嬤,越過太后,直接過來求見您。”
第87章
因著夜探香閨比較費事,胤禛在大佛堂也就淺睡了一個多時辰,就起身去上朝了。
但蘇培盛在金鑾殿上仔細瞧著,他們家主子爺比前頭一宿一宿睡不好覺的時候狀態還好。
今□□堂上還是沒斷了爭吵。
鑲黃旗官位最高的,是文華殿大學士兼禮部尚書嵩祝。
他出身赫舍里氏,自鑲白旗遷任正黃旗都統,自太上皇禪位后便成了鑲黃旗都統。
自盛京來的那拉氏族老,就住在嵩祝府上,按關系算嵩祝的堂瑪法。
哪怕是論康熙這邊的關系,也算得上長輩。
烏國公府一案,嵩祝即便不想摻和明擺著會叫萬歲爺不虞的這檔子事兒,也不得不說話。
“陛下,一等承恩公博珊察曾助太宗打天下,戰功赫赫,配享太廟,其子費揚古也在平三藩時立下了不小的功勞,還請陛下念在他們父子功勞的份上,從輕處罰烏國公!”
“臣附議!”工部侍郎王澤宏是個愛掉書呆子的,念了一堆禮法教條后,顫巍巍跪在嵩祝身后。
“烏國公之母乃穆爾祜之女,太.祖堂孫,乃正兒八經的黃帶子覺羅氏,哪怕看在太.祖的面子上,也不宜廢除烏國公爵位,貶為庶人啊陛下!”
另有索綽羅氏的官員站出來:“臣也覺得不妥……”
……
蘇培盛耳朵都快起繭子了,翻來覆去都是這些沒用的話。
滿漢不通婚,早年間連滿洲旗和漢軍旗通婚都少,統共就那么些人,時候長了論起來全是親戚。
真要按照太.祖一輩兒算,誅個九族大清估摸著就沒人了。
爭權奪勢的時候怎么不記得誰是誰堂孫子,誰是誰堂瑪法呢?
這時候倒是記起來了。
他一邊腹誹,一邊去看主子爺的神色,毫不意外發現自家主子懶洋洋靠在龍椅上,沒把底下那些老生常談的話聽在耳朵里。
這會子朝堂上的爭吵,明著是請陛下寬恕烏國公府和索綽羅府,實則在爭奪兩府所代表的旗下利益。
等這架罵得差不多,叫其他六旗或鑲黃旗和正白旗其他家族奪下該奪的肥肉,這人證物證齊全的鬧劇也就該出結果了。
本來胤禛偶爾也會在金鑾殿上刻薄幾句,叫朝堂上吵得更熱鬧些,但今兒個他一直在回味昨夜里的事兒。
他心情不錯,抿著唇角沒露出笑來就算好的,一句刻薄話都沒說。
*
身為皇子,出宮立府時還是光頭阿哥,胤禛能走到貝勒的位置,甚至成為皇帝,全是憑自己掙來的。
佟佳氏和烏雅氏沒給過他任何助力。
妻族烏拉那拉氏那幾個兄長要么死得早要么不爭氣,也沒給過他幫助,甚至有時候還得讓他擦屁股。
個中艱難,自不必多說,但凡了解胤禛的,比如康熙和允禟他們,從來都不會小瞧胤禛。
端和帝還在時,一邊用胤禛,一邊也暗中忌憚他。
所以胤禛是真不明白,為何那小狐貍總覺得他……很脆弱,仿佛紙糊的一般。
想到這兒,胤禛又想笑。
底下還吵得唾沫橫飛,他端起茶盞喝了口茶,遮住薄唇輕微的弧度。
自知道烏拉那拉氏對子嗣動手后,也為在辦差的時候清楚京城局勢,胤禛成立了粘桿處。
他對后宅和后宮從沒放松了掌控,好確保不會鬧出大亂子。
他對烏拉那拉氏早就不抱希望了,唯一意外的是她比胤禛想象中手段還要狠毒,心計也足夠縝密,才會叫他馬前失蹄。
但胤禛也不算太意外。
為了往上爬,他也曾做過手段更冷厲的事。
那日在永壽宮,他確實有些悵然,畢竟是十幾載的夫妻。
在男女之情上他從沒放過太多精力,對烏拉那拉氏和弘暉,他自認不夠周全,才會留下諸多遺憾。
但對身為皇帝的胤禛來說,只是非常清淺的惆悵,更多是警惕,警惕自己對那混賬太重視,也怕自己陷得太深。
他在永壽宮說那句叫耿舒寧生氣的話,是試探,更是對自己的壓制,他不會讓自己成為因女人而損害江山社稷的帝王。
近兩個月,他都沒去看耿舒寧,是等著看這小狐貍會如何反應,好思慮該如何將她掌控在手心,不叫她成為下一個意外。
卻沒承想……胤禛眼神恍了一瞬。
他以為的嫉妒沒出現在那小東西身上,預料中安慰人的甜蜜話兒也沒從那狐貍嘴里聽到,反倒叫她拿刻薄話狠狠地呲噠了一頓。
就像……訓誡自家不成器的孩子似的。
她對他這個皇帝的脆弱接受良好,刀子嘴豆腐心,明明沒個好臉,卻句句都像是在哄他。
如小時候他曾期待過的那般,毫不客氣的訓誡,毫無理由的偏愛,這叫他怎能不沉淪?
他雖是帝王,卻也還是血肉之身,感情一道,太不講道理。
以胤禛的冷靜細細想來,往后要護著這小狐貍,還要保證前朝后宮的安穩……只怕不比治理江山容易。
*
底下爭吵的臣子們,看似吵得面紅耳赤,實則都偷偷關注著上頭萬歲爺的表情。
很快就有人發現,皇上眉宇間掀起一抹明顯的煩躁,立刻有人不動聲色打著眼神官司,從爭吵中悄悄后退一步。
胤禛聽到底下動靜小了,將茶盞重重放下。
“吵完了?”
嵩祝硬著頭皮上前:“陛下,烏國公雖行差踏錯,畢竟沒釀成大禍……”
“非要等人攛掇著弘皙弒父篡位,才叫釀成大禍?”胤禛冷笑,刻薄勁兒又上來了。
“你們是要朕到了地底下再治那些混賬的罪,還是覺得換個皇帝更好說話些?”
文武百官都趕緊跪地,齊呼:“臣/微臣不敢!”
胤禛捏了捏鼻梁,站起身來,面色格外冷厲。
“與準噶爾勾結的探子,是烏國公世子親自從山西接回來的,宗人府和刑部的供詞就在那兒擺著,你們讓朕如何處置?”
“如今大清內憂外患,爾等不思量如何為百姓謀福祉,卻一個個都為了丁點蠅頭小利吵個不休,對得起朕和皇阿瑪的信任嗎?”
文武百官又一次齊呼——
“陛下息怒,臣/微臣惶恐!”
胤禛思忖著時候也差不多了,小狐貍那邊雖然有些……失控,可很快就能如他所愿,將宮務管起來。
前朝之事也該盡快塵埃落定。
如此翻過年即便跟準噶爾打起來,他御駕親征,還有老爺子坐鎮,朝堂才能不生亂子。
他站起身,“行了,此事朕心中有數,張廷玉留下擬旨,退朝!”
張廷玉心下一緊,要擬的旨意不會是他已經擬好的那份吧?
在朝堂上吵了這么久,還叫人以為皇上要嚴辦……如果皇上要施恩,留下烏國公府和索綽羅府以安撫鑲黃旗和正白旗,廢后倒是火候了。
*
就在張廷玉心里緊著思忖廢后的利弊,漫不經心往外走時,一踏出大殿,就見趙松在殿外候著。
不只是張廷玉被留下。
文武百官鱗次櫛比從大殿內出來的工夫,趙松笑瞇瞇湊上前,稍稍提了聲兒——
“萬歲爺口諭,宣戶部尚書、刑部尚書、兵部尚書六位大人御書房覲見!”
戶部尚書富察馬奇和蔣廷錫,刑部尚書陳廷敬和伊爾根覺羅耿額,兵部尚書觀音保和年遐齡都站了出來。
李光地和嵩祝對視一眼,心底都有些發沉,感覺得出皇上這是要有大動作了。
尤其是李光地,身為吏部尚書,他很清楚,吏部接了叫年遐齡接任湖廣總督的旨意,定了這位年大人明年的官職。
這會子叫年遐齡過去……兩個老狐貍心里隱約有數,說不準是石文晟那邊要有變動。
石文晟沒有犯錯,不可能降職。
朝中現在空出來的官職沒有合適的位子,外頭堪比湖廣總督的位子……萬歲爺這是要動噶禮嗎?
有心思靈敏的官員,隨著六個尚書往御書房方向去,心里都有了盤算。
除了當值的官員外,其他人都加快腳步出宮,趕緊回去商量。
在這種要變天的時候,萬一站錯了隊,那就是整個家族的覆滅,如今的烏拉那拉氏和索綽羅氏就是例子。
*
到了御書房外,陳廷敬和張廷玉也對上了眼神兒。
兩人都不動聲色看向年遐齡,心里對皇上的意思有所猜測。
廢后一事暫時不提,如果皇上讓年遐齡盡快赴任湖廣,山西定會有大變動。
兩人都有點激動。
先前征討國庫欠銀一事,外省許多地方都還了銀子上來,只有山西沒什么動靜。
兩人跟皇上一起定下的火耗歸公和養廉銀政策,山西財政虧空嚴重,離西北和江南都不算遠,最適合推行新政了。
萬歲爺這是要懲治貪官污吏!
倆人激動地等著里頭皇上召見,在心里把如何對付噶禮,將影響壓制到最小的腹稿都打好了。
可等了好一會兒,遲遲也不見人出來宣召。
這會子天兒也冷,年紀大些的戶部尚書蔣廷錫凍得臉色發青,腿肚子都開始打哆嗦。
趙松匆匆自慈寧宮方向跑回來,見狀立刻小聲罵小成子。
“蠢材!太皇太后身子不適,皇上急著前去探望,一時沒顧得上幾位大人,你就眼睜睜看著大人們在外頭候著?”
“還不趕緊將大人們請到偏殿里暖暖身子,若是凍壞了大人們,回頭我扒了你的皮!”
在場的幾位尚書能做到如今的官位上,哪個不是人精,立刻就從趙松的話里聽出了機鋒。
皇上出宮去看太皇太后了?
這是皇上有孝心,哪怕是扔下朝政,誰也不敢多說什么。
但皇上沒叫他們回去,這就是代表萬歲爺還是惦記著政事呢。
難不成太皇太后真不好了?
等幾個尚書進了偏殿,湊在玲瓏爐前面暖身子的功夫,趙松端著茶水和點心進來了。
他苦著臉沖幾位尚書打千兒。
“都是奴才的不是,皇上急著出宮,怕太后娘娘擔心,叫奴才去安撫太后娘娘,忘了幾位大人還等著。”
他擦擦眼角:“奴才也是憂心,自端和皇后去了,太后娘娘精神頭就一直不大好,皇后娘娘也……奴才怕驚著太后娘娘,還請大人們恕罪!”
幾位尚書都擺手說無礙,表情和善得很。
別說趙松是蘇培盛的接班人,他就是個普通太監,那也是御前太監。
就算在雪地里凍暈了,誰還敢跟御前的人計較不成?
等趙松出去后,觀音保表情愧疚地靠后幾步,一聲不吭。
年遐齡捋著胡子嘆了口氣,看著永壽宮方向搖搖頭,也沒說話。
剩下四個尚書就更不會說什么。
但他們都聽明白了。
趙松自不是平白過來給他們請罪,這是叫他們知道,太皇太后是被端和皇后跟皇后給氣著了。
為什么氣著了?
說是太后精神頭不好,那夜的動靜到底沒法瞞住,幾個尚書也隱約知道,太后是中了毒。
太上皇好像身子骨也有些虛弱,才陪著太皇太后去了溫泉行宮。
即便不知道內情,幾個人心下也隱隱猜測出來,這倆皇后……怕是干了點什么了不得的事兒。
張廷玉一直垂著頭,在場就屬他官位最低,但他卻是皇上的鐵桿心腹,了解得最多。
廢后一事,過了今兒個應該就是板上釘釘的事兒了,皇上這一招……高明。
張廷玉在心里感嘆,也不知萬歲爺是怎么說服太皇太后和太上皇配合的,他還是小瞧了主子爺的心計啊!
*
實則這會子,被張廷玉在心里夸贊的主子爺,正黑著臉瞪對面的女人。
耿舒寧縮著脖子,格外無辜坐在角落里。
她小小聲嘀咕,“太皇太后召見,誰敢拒絕?”
“也沒人叫您陪著,您給我使臉子看作甚……”
胤禛額角的青筋蹦得格外歡快,他壓著火兒。
“你過來!”
耿舒寧不肯,沒道理去見太皇太后還得腫著腚去的。
且看這男人今天的煩躁模樣,甚至冷面閻王的架勢,她隱隱品出點味兒來。
昨夜還脆弱得不行,今兒個就霸總起來了,她不是叫狗東西給演了吧?
見她不肯動,胤禛探身上前,輕而易舉將裹得跟個小熊崽子似的狐貍撈到了懷里。
見耿舒寧眼神警惕,他壓住了拍她的沖動,話像是從嗓子眼兒逼出來的——
“若是朕沒追上來,你就準備一個人去見皇瑪嬤?”
他剛到御書房坐下,林福就派人匆匆過來傳話,說耿舒寧叫太皇太后的貼身嬤嬤請出宮了。
驚得胤禛摔了茶盞。
他深知皇瑪嬤不是個愛管事的,更沒什么好奇心,這明擺著是老爺子的意思。
思及此處,胤禛胳膊摟得更緊了些,恨不能將人摁在膝蓋上。
瞧著是個聰慧的,怎么凈干蠢事!
耿舒寧察覺藍盆友渾身不善的氣息,軟軟靠在他懷里,聲音乖巧。
“當著烏云娜嬤嬤的面兒,若叫人去御前稟報,萬一叫太皇太后誤會我恃寵生驕,不將長輩放在眼里怎么辦?”
烏云娜說,太皇太后聽聞皇上有了新寵,還是個嫁過人的,有些好奇,請耿舒寧過去說話。
人家客氣,她不接這個臉面,那不管是誰的意思,對上這老佛爺一樣的人物,純屬壽星公上吊,活得不耐煩了。
胤禛到底沒忍住捏了捏她的臉頰,“朕給你的玉牌叫狗吃了?”
“你就不想,萬一是皇阿瑪的意思,將你幽禁起來,再也見不著朕該如何?”
耿舒寧抬頭看他,笑了,“事實證明,就算我不說,爺該知道的不都知道嗎?”
胤禛噎了一下,蹙眉解釋,“如今前朝后宮正是最亂的時候,朕擔心有人會對你動手。”
“你早些到朕身邊來,掌管了宮務,才能更安全些。”
耿舒寧垂下眸子,是擔心還是監視,結果都一樣。
她心疼昨夜那個脆弱的藍盆友,卻不是傻子。
談戀愛不計后果,成親卻需要平衡,尤其是她要嫁的還是個心思深沉又多疑的帝王。
喜歡是真喜歡這個男人,但如他所愿,她更多是為自己的抱負。
發現四大爺不是她想象中那么敏感脆弱,是好事,往后造作起來更有底氣呢。
她很清楚這男人不是小說電視劇里的四爺,巧了,她也不喜歡無能軟弱的。
左不過就是東風拌西風,慢慢磨唄。
她伸手摟住胤禛的脖子,在他頸邊輕輕蹭著撒嬌。
“我敢自己一個人去,是爺您給我的底氣,想做皇后,這些事早晚要我來面對的不是嗎?”
她親了親胤禛的臉頰,昨夜欠的甜蜜話兒,這會子似是不要錢。
“我承諾要陪著您,自然得有陪著您的本事,這會子離宮陪著太皇太后也算替爺盡孝啦!”
“本來我還有點忐忑,可看到您追過來,我好安心,有您陪著,刀山火海我也敢闖一闖!”
“爺,人家一腔心腸都剖給了您,您還不信我嗎?”
胤禛:“……”他信她,每一句都是胡說八道。
如她所說,這混賬胡說八道哄人的時候他能看得出來。
但……昨夜才剛交了心,這會子他竟也張不開嘴訓她。
他垂眸看著在他身前蛄蛹的嬌嬌兒,愈發無奈。
兩人一路爭吵斗法到如今,他馬上就如愿將她掌控在手心,可這混賬也一步步侵占了他的心神。
他們倆,到底誰輸誰贏?
第88章
從西城門出來外城,再有百十里地就是溫泉行宮,馬車疾行兩個多時辰就能到。
午膳前,耿舒寧和胤禛就到了行宮日常走動的南門。
耿舒寧本以為會看到格外壯觀的溫泉行宮。
后世對被毀掉的湯泉行宮只有復原圖,分為前宮和以中所為中心的東西北四所,綿延三座山頭,非常壯觀。
但下來馬車,耿舒寧就跟頭回見到圓明園似的,大失所望。
這地兒最多算電視劇里那種分前后兩大進的豪宅大院,唯獨院墻是金瓦紅墻罷了。
倒是離他們北巡回宮時路過的昌平行宮不算遠,隱約還能看到那邊的角樓。
胤禛敲敲耿舒寧的幞頭帽,“發什么呆?”
耿舒寧小聲把自個兒的疑惑說了,“這地方瞧著也不大,您說太上皇早些年攜妃嬪奉太皇太后過來的時候……可怎么住得開呀?”
康熙和乾隆都是出了名的妃嬪多。
耿舒寧說的太皇太后是孝莊,再加上彼時的皇太后,光想想就擠得慌。
胤禛警示性地睇耿舒寧一眼,這地兒確實不大,可不是小狐貍胡說八道的地方。
真叫太上皇聽到了,指不定要怪罪。
但他還是低聲解釋給耿舒寧聽,“這里是修養身子的地兒,講究一個聚氣斂神,很少會帶妃嬪過來,屬帝后之所。”
實際上小湯山這一片地方都是皇家的,大大小小的莊子不少,整體被護衛包圍起來。
真有妃嬪來了,也是去旁邊的莊子上,大致跟耿舒寧先前住的那座莊子相似。
溫泉行宮因地處濕熱之地,要保證宮殿一直嶄新,需要耗費不少銀錢。
康熙和胤禛都不是手松的皇帝,誰也沒想過擴大行宮的規模。
胤禛又道:“你說的奉太皇太后和皇瑪嬤出行,以前是去南苑居多,后來有了園子和木蘭圍場,南苑也就擱置下來了。”
耿舒寧聽得有點酸,她上輩子在南方,對北方的古建筑了解確實不算多。
現在聽來,等于大興、昌平、順義都有行宮,還有園子,圍場,皇家房地產可夠多的。
胤禛見耿舒寧撇嘴,竟像知道她在感嘆什么似的,挑眉替她拓寬知識面。
“京城以西,房山還有座黃辛莊行宮,乃是遏西陵駐蹕之所,風光不錯,開春祭遏之時,朕可以帶你去看看。”
耿舒寧一想到還要在馬車上顛簸,就有些敬謝不恭。
不過這會子卻是不好拒絕胤禛的好意,還指著他待會兒出頭呢。
她只微笑著敷衍過去,便跟在胤禛身后,從大宮門進了行宮。
進門后,胤禛帶頭,從一側的廊子繞開前面的宮殿,進了后面一進宮殿。
耿舒寧感覺規模不大,是跟紫禁城和兩座皇家園林相比,實則宮殿并不算小,也都有東西偏殿。
前殿因為太上皇禪位,擴建過,分開了東西兩座大殿,令得皇上和太上皇分別使用。
后頭這座大殿只有太皇太后在用,只有主殿和東西偏殿,后殿則被湯池所代替。
因為不用分東西大殿,比起前頭便空曠些,兩側種了很多花兒,有溫泉的熱度在,長壽蘭和瓜葉菊盛開得特別好看。
從主殿往后去,則是一片片的臘梅樹影影綽綽遮了個嚴實。
耿舒寧一路走來,估算了下,也就比她那座溫泉莊子大出個五六倍來。
后頭的主殿里,靠在羅漢榻上的太上皇透過窗戶縫,一眼就瞧見了面色嚴肅的四兒子,還有東張西望絲毫不見緊張的耿舒寧。
他鼻間翕動出一聲輕嗤,這臭丫頭的膽子,倒確如暗衛查出來的那般大。
耿舒寧雖然沒感覺到有人看,但莫名就在這溫暖的行宮內,感覺到后脖頸兒一陣陣發涼。
她趕緊收了對溫泉行宮的好奇,縮著脖子跟隨胤禛站在了殿前。
烏云娜嬤嬤笑著沖胤禛蹲了一禮,“萬歲爺和歲寧縣主稍后,老奴先進去稟報。”
胤禛客氣虛扶一下,“朕等著嬤嬤。”
不多一會兒,烏云娜嬤嬤就笑著出來了,只是說話卻不如胤禛所愿。
“主子說萬歲爺一路舟車勞頓,先去前頭泡溫泉祛祛乏,請歲寧縣主單獨進去說說話。”
胤禛心底一緊,面色卻不變,也沒挪窩。
“勞嬤嬤再進去通傳一聲,朕許久沒見皇瑪嬤了,想給皇瑪嬤請個安。”
“好不容易過來一趟,不給皇瑪嬤請安就自去歇著,不合規矩,傳出去言官定會參朕不孝。”
烏云娜嬤嬤遲疑了下,實則內心失笑不已,果然如太上皇所料。
她無奈側開身子,“那萬歲爺和歲寧縣主里頭請吧。”
胤禛定定神,回頭以眼神提示耿舒寧規矩些。
他來之前就有所預料,只怕皇阿瑪也在皇瑪嬤這里。
耿舒寧還以為藍盆友是抽空安撫她別緊張呢,眨巴眨巴眼,反安撫回去。
她用眼神表示自個兒最擅長哄富婆,這都不叫事兒——嚯!
還有個老爺子在!
耿舒寧瞧見康熙似笑非笑的表情,瞬間低下頭去老實了。
她還以為會跟太后那邊一樣,太上皇只在背后出謀劃策,叫富婆們為難她呢。
這會子都親身上陣了?耿舒寧在心里咋舌,看樣子康師傅才是她做皇后真正的攔路虎。
*
胤禛帶著耿舒寧,一起跪地給兩位長輩請安。
“請皇瑪嬤/太皇太后圣安!”
“請皇阿瑪/太上皇萬安!”
坐在上首的太皇太后,瞧著就像個普通人家的富態老太太,甚至看起來比太后也大不了許多。
眼神清澈得不像個老人,確實帶著幾分好奇。
等胤禛和耿舒寧行完禮,她很溫和地示意烏云娜嬤嬤替她叫了起。
一旁梁九功立馬搬了個圓凳過來。
*
胤禛坐下,耿舒寧非常自覺地站在胤禛身后,看起來乖巧如雞,一點不規矩的地方也無。
可太皇太后笑著看了太上皇一眼,張嘴就是一連串耿舒寧聽不懂的蒙古話。
耿舒寧記得,不管哪本小說還是電視劇的,都說這老太太蒙語好,漢話和滿語都不精通來著。
她淺淺走了個神,忘了這一茬樂。
她英語還行,可不會蒙語啊,這富婆可能沒那么好哄……
“皇額娘拿這丫頭跟皇瑪嬤相提并論?”太上皇冷哼了聲,打斷耿舒寧的思緒,接著就是比他兒子更勝一籌的刻薄話。
“您也不怕皇瑪嬤氣得從棺材里坐起來罵人,朕就沒見過這么膽大妄為的丫頭。”
耿舒寧:“……”好的,富婆夸她牛逼,殘疾康師傅負責拆臺。
“進宮多年,還敢大放厥詞說想做什么風流寡婦,若不是有那豬油蒙了心的攔著,這丫頭估摸著早叫言官生吞活剝了!”
耿舒寧:“……”她略有點尷尬,那是剛穿過來思維還沒轉過彎,她早就付出過代價了好嘛!
“老四想收用她,這丫頭還不知好歹離了宮,說是為著正事兒跟老四南下,還敢給自己找了個婆家。”
“皇額娘您說,這樣膽大包天的女子,哪點比得上皇瑪嬤?”
耿舒寧默默在心里再次問候愛新覺羅家的祖宗。
不管哪朝哪代,男人對有本事的女人就是看不順眼,見不得女人一點自由,放后世妥妥被群毆。
太皇太后是個萬事不縈于心,知足常樂的老太太,以她過往的處境,不知足常樂也活不到現在。
她倒不像小說里那樣只會蒙語,在大清這么久了,自聽得懂滿語,就是說得不好。
這會子聽太上皇說完,撲哧笑了出來。
她用蒙語沖太上皇調侃,“姑姑年輕時候還想跟墨爾根代青私奔呢,后來嫌他說話不好聽,半路又跑回來了。”
“聽蘇茉兒說,后來在大宮宴上,姑姑還當著太宗的面,跟他在篝火前跳舞,氣得太宗跟墨爾根代青甩了鞭子。”
墨爾根代青是皇太極賜給多爾袞的蒙古稱號,北蒙那邊都習慣叫這個稱呼,反倒沒什么人叫多爾袞。
太皇太后目光閃過一絲回憶:“要是這丫頭真如玄燁你所說,她確實跟姑姑挺像,尤其是這靈動勁兒,像姑姑還沒進盛京的時候。”
康熙:“……”他都不知道,皇瑪嬤還有這么彪的時候,蘇麻喇姑沒說過。
胤禛倒是知道些,是被蘇麻喇姑養大的允裪小時候說漏嘴,叫他聽到了。
如此一比……他比太宗情況好一些,是不是該知足了?
好歹這小狐貍沒身在曹營心在漢。
耿舒寧聽著嘰里咕嚕一長串,有點蒙圈。
但見太上皇像是被噎住,胤禛也有點無奈的樣子,不用聽懂太皇太后說什么,也知道肯定是夸她呢。
美女和美女都是心有靈犀的,不然狗爺倆不會這表情。
耿舒寧偷偷沖太皇太后露出個討巧的笑,小酒窩掛在唇邊,齜出兩排小白牙,逗得太皇太后哈哈笑出聲,連烏云娜嬤嬤都忍不住笑。
太皇太后難得換了滿語,慢吞吞道:“我沒說錯,這丫頭討喜!”
太上皇沒好氣地瞪耿舒寧:“你傻笑什么?聽懂了嗎?”
耿舒寧微微低頭,脆聲道:“回太上皇,歲寧沒聽懂,但歲寧自知能得仙人庇佑,又有福分與皇家結了緣法,必定會被夸贊!”
“歲寧不會蒙語,只好以真誠來感謝太皇太后的夸贊!”
眾人:“……”
康熙喃喃感嘆:“朕只知老四你豬油蒙了心,倒不知你竟喜歡臉皮厚過城墻的。”
耿舒寧腦袋扎得更低,好方便她翻白眼,冷不丁穿到封建社會,臉皮不厚能活得下去嗎?
只要活得好,要不要臉有什么要緊,康師傅倒是要臉,搞得國庫空虛,老鼠都不樂意光臨,很自豪嗎?
胤禛噎了下,面色如常逗趣:“兒臣覺得,皇瑪嬤和歲寧說得都有理。”
誰都沒提今日太皇太后突然宣召耿舒寧過來是為什么,說說笑笑氣氛倒是很融洽。
康熙卻見不得胤禛把事兒就這么岔過去。
他突然收起放松的神色,表情嚴肅問耿舒寧:“知道今兒個叫你來是為什么嗎?”
胤禛轉動扳指的手一頓,垂眸沒去看耿舒寧。
他知道,在老爺子面前越表現出對耿舒寧的看重,這小狐貍就越危險。
而且他相信,耿舒寧不會跟其他女人一樣,在老爺子面前戰戰兢兢被嚇得什么都不敢說。
如他所料,耿舒寧恭敬卻坦然地搖頭:“回太上皇,烏云娜嬤嬤說,太皇太后想見見萬歲爺嫁過人的新寵,歲寧也因此而來。”
“但見太上皇在這兒,歲寧就不知道是為何了,還請您明示!”
康熙哼笑,“你倒是坦誠!朕問你,老四欲廢后,立你為后,可是受你攛掇?”
“繼后都配不上你這個二嫁的耿家女了嗎?”
耿舒寧抬起頭,眼神詫異又無辜:“歲寧惶恐,不懂太上皇的意思。”
康熙眼神愈發犀利:“在朕面前,你還敢裝糊涂?”
耿舒寧站出來,跪在太上皇跟前,“歲寧斗膽,并非裝糊涂。”
“只是如歲寧這種對朝政一竅不通的女子都明白,萬歲爺若廢后,定是為了江山社稷考慮。”
“以太上皇對萬歲爺的了解,應知道萬歲爺絕非會被女子左右的人,否則皇后娘娘也不會鉆了牛角尖做下錯事,這與歲寧又有何關系?”
她大膽抬起頭,與康熙冷然審視的目光對視,說話比動作更大膽。
“好叫太上皇知道,歲寧對奉恩夫人的誥命和縣主的爵位非常滿意,也早透露過自個兒的志向,沒說一定要嫁給萬歲爺不是?”
即便再喜歡胤禛,要真有機會做個自由自在的風流寡婦,可左擁右抱,也不耽誤她實現抱負,她保證眼睛眨都不眨就把四大爺給踹了。
一句話,將爺倆的臉色都給說黑了。
只有太皇太后笑得特別大聲。
她甚至拍著腿跟烏云娜感嘆:“這丫頭該去咱們草原上!”
“她要是我阿布的女兒,說不定能做個女臺吉,叫我阿布綁幾個倒插門到部落里,也省得叫我阿兄那不爭氣的繼承部落了。”
烏云娜:“……”有道理,但主子您要不要看看太上皇和皇上的臉色?
康熙和胤禛爺倆突然有點慶幸,大放厥詞的這混賬她聽不懂蒙語。
康熙收斂起臉上的冷色,說話溫和了些,暗藏起凜意。
“你的意思是,你不想做皇后?”
耿舒寧乖巧地笑了笑,沒接康熙這個坑。
“回太上皇,歲寧無所謂皇后還是縣主,日子舒坦了怎么不是過呢?”
“但不敢瞞太上皇,歲寧承蒙萬歲爺抬愛,也有那么點子小聰明,愿為萬歲爺肝腦涂地,成全仙人給予的緣法。”
胤禛的臉色肉眼可見地和緩了些,甚至唇角不自禁勾起一抹淺笑。
跟耿舒寧相處越久,他就越知道她心有多野。
夢里叫她見過太多,這小狐貍從來都沒斷了天高海闊的孟浪想法,是為了他才愿意留下的。
康熙斜睨自家不爭氣的兒子一眼,連個女人都拿不住,反倒叫這死丫頭三言兩語就哄住,半點沒承繼他的本事,沒用!
越是如此,他對耿舒寧的警惕之心就越重。
他總覺得,老四玩兒不過這小丫頭,長此以往下去,難保大清不會出個禍水。
武媚娘那種都是好的,若是韋后之流,他到了九泉之下都無顏面對列祖列宗!
康熙思忖片刻,淡淡點頭:“朕懂你的意思了,你就留在溫泉行宮陪太皇太后吧,也算替老四盡孝心。”
“廢后或治喪,以你如今的身份待在宮里也尷尬,等到了合適的時機,以你伺候太皇太后的孝心,再進后宮倒也能說得過去。”
片刻之后,胤禛和耿舒寧異口同聲開口——
“兒臣覺得不妥!”
“歲寧聽太上皇的。”
胤禛擰著眉,不可置信地看向耿舒寧。
第89章
胤禛和耿舒寧同時開口,叫殿內靜了一瞬。
太皇太后和烏云娜主仆倆恨不能端盤瓜子來,興致勃勃瞧著。
心下不虞的康熙,情緒也沒露在面上,只瞇著與胤禛如出一轍的丹鳳眸,似笑非笑看兩個人針尖對麥芒地對視。
胤禛做了好幾年皇帝,真冷下臉來,氣勢非常驚人,只是他幾乎沒跟耿舒寧真正生過氣罷了。
可這會子,耿舒寧的不知好歹讓他徹底氣著了,渾身冷氣不要錢地沖耿舒寧壓過去。
路上他反復叮囑過,此行溫泉行宮沒那么簡單,一定要聽他安排,他會好好護著這小狐貍回宮。
太上皇絕對不會坐視宮里出一個專寵的妃嬪,更別提胤禛還想叫耿舒寧做皇后。
這條路最艱難的就是老爺子這一關,一個不小心,老爺子定會在他無法立刻反應的時候要耿舒寧的命。
這混賬明明什么都知道,往常也總怕疼又怕死的模樣,卻還是在最不方便爭執的地兒跟他唱反調。
胤禛咬著后槽牙,盡量冷靜開口,“歲寧,皇額娘身子虛弱,你答應朕替皇額娘掌管宮務,叫她能好好將養身子,忘了嗎?”
“若是你想陪皇瑪嬤,不如等年后,皇阿瑪奉皇瑪嬤回暢春園后,到時候皇額娘的身子應當就好些了。”
這話是警示耿舒寧,也是說給兩個長輩聽的。
康熙心下冷哼,這臭丫頭當著長輩的面兒如此不給老四臉,難為他還能壓著怒火,立刻給這丫頭找出一個能回宮的理由來。
越是如此,他心里就越不痛快,心底隱隱生出殺意來。
無論如何,皇家絕不能再出專情的帝王。
他冷眼瞧著耿舒寧,只等看她怎么解釋。
今兒個這溫泉行宮,若是他不允,就算老四有百般計謀,這丫頭也出不去。
*
耿舒寧還真沒想出去。
她本來就覺得,不管是廢后還是皇后薨逝,以她如今的身份待在宮里,會有數不清的麻煩。
后宮女子那些彎彎繞繞的手段防不勝防,她始終不喜歡,也沒打算成為其中的一分子。
反倒留下來,更有利于她做皇后,到時候后宮她說了算,行事則便宜得多。
當著太皇太后和康熙,耿舒寧沒辦法跟往常一樣嬌嗔,只能盡量放軟了聲兒,恭謹地解釋。
“萬歲爺容稟,歲寧與皇家的緣法,在太皇太后和太上皇跟前也有感應,必然會記起許多利國利民的事兒來。”
“后宮里都是些許小事,太后娘娘精神頭不夠,何不如先前太上皇在位時一般,令齊妃和懋嬪、熹嬪掌管宮務更恰當些,您說是不是?”
她悄悄沖胤禛眨眼:“年前您肯定忙著朝堂上的事兒,廢后不是小事,必然會引起動蕩。”
“歲寧不才,不愿意在宮里給萬歲爺添麻煩,只想為萬歲爺出一份力,好叫前朝后宮盡快安定下來。”
胤禛眼神微起波瀾,他聽明白這小狐貍的意思了。
原本他想叫耿舒寧掌管宮務,是想讓她早些適應后宮,有他護著,她穩定后宮不難。
只等耿佳德金回京述職,以功勞提任一品大員,到時候耿舒寧立后也更名正言順。
老爺子這邊的問題確實不好解決,胤禛打算用事實說話,只要后宮安寧,他堅持將耿舒寧護在身邊,老爺子也不能明擺著反對。
但現在,耿舒寧是想用莊周夢里記起來的好法子,以太皇太后和太上皇的名義拿出來,那便是侍奉有功。
一旦廢后,前朝后宮的動靜都不會小,三足鼎立確實能最快叫后宮安穩下來。
而前朝,他自有安排。
但他心里的怒火……或者說憋氣一點都沒減少。
他更明白,這小狐貍一點都不想依靠他,她想用自己的本事在他身邊立足。
先不提信任與否,她難道不知,她越是有本事,老爺子會越忌憚她嗎?
皇瑪嬤是個萬事不管的,從來都是以老爺子為主。
一旦他不在跟前,萬一老爺子下狠手……胤禛不敢想那個結果。
當著康熙的面,胤禛張了張嘴,卻是無法說出自己的忌憚,拇指上的扳指都叫他攥出裂縫來。
他不說話,耿舒寧低垂著眉眼裝恭順,太皇太后和康熙也笑而不語,現場氣氛格外壓抑。
*
沉默了好一會子,康熙才輕哼出聲。
“丫頭,老四這是擔心你留下,就沒機會再進宮了,心疼你呢。”他似笑非笑沖耿舒寧伸手點了點。
“自打你跟老四在一起,他就再沒臨幸過其他妃嬪,你就不怕朕處置了你?”
耿舒寧下意識縮了縮脖子,小聲回話:“若您要賜死我,我就是進了宮,做兒子的難道還敢不聽老子的不成?”
“噗嗤——”太皇太后又沒忍住笑出聲,見康熙和胤禛都看過來,趕緊拿起塊點心,偏過頭去。
“你們說,你們說,哀家什么都沒聽見。”
康熙:“……在朕面前,你倒也沒必要這么坦誠。”
聽著怪氣人的,總想叫他喊人端杯毒酒過來應應景。
耿舒寧咧嘴笑得乖順,繼續解釋。
“回太上皇的話,阿瑪曾跟歲寧說過,在主子跟前耍心眼子,那是傻到家了,實話實說,忠心為主,才是正道。”
康熙:“……”像是耿佳德金的德行。
耿舒寧比便宜阿瑪說話更實在,腦袋抬高,打算將正道的光灑康師傅一臉。
“歲寧留下,是想讓太上皇您親眼看看,歲寧是否夠資格侍奉萬歲爺左右。”
“什么惑星,紅顏禍水,左不過是女子太過柔弱,男人又太過沒用而已。”
“歲寧自認不是只會吹枕頭風的狐媚子,我相信萬歲爺,更相信太上皇,您二位都是明君,定會明察秋毫。”
她一番話,把在場兩個長輩都給說笑了。
尤其是康熙,心底那股子殺意都稍減了些。
可別說,做皇帝那么多年什么人都見過,就是沒見過說話這么逗趣又噎人的。
聽兩位長輩笑出聲,耿舒寧偷偷看胤禛一眼。
他也是唇角微抽,面色稍微好了些。
耿舒寧悄悄松了口氣,將來的腚這會子應是保住了。
其實她不怎么怕康熙發瘋。
賜毒酒容易,但她活著能給大清提供更多好處……老爺子比兒子心眼子多多了。
得等好哄的狗東西走了,再上大招哄老子,否則她怕藍盆友會哭。
*
說開了以后,胤禛也冷靜下來。
他知道耿舒寧留下確實更好。
他信這小狐貍的嘴,黑的都能說成白的,在老爺子這里保命應該……不難。
即便如此,在用過午膳后,耿舒寧應了康熙看熱鬧的吩咐,出去送胤禛時,在廊廡的拐角處,還是叫他拽住,狠狠咬了回小嘴兒。
自打回宮起,兩個人就沒再親近過。
這會子一貼近,說不清是懲罰還是繾綣,兩人誰都舍不得分開,依偎了好一會兒。
直親得耿舒寧渾身發軟,喘不過氣來,胤禛的眼神已是恨不能吞了她。
耿舒寧無奈,再親下去,倆人都得難受,只能軟著腿兒哄人。
“這都十一月了,再有一個多月,太皇太后和太上皇怎么著也得回宮,或者去暢春園過年,宮宴上就見到了~”
胤禛俊容依然冷冽,“你不喜朕自作主張,這會子卻不知道跟朕商量,你就不顧朕——”
他又恨恨咬住耿舒寧的唇,將郁悶藏在唇齒之間,“朕也會擔心……你的安危,你這混賬沒良心……”
耿舒寧被親得眼神迷離,大冬天的渾身都燥得厲害。
待得聽清楚胤禛的話后,心軟了一瞬。
兩個人的感情一直都很好,她相信胤禛會擔心她,可她做不到把糧食都放在一個籃子里。
但她也會反省,細細喘著氣兒靠在胤禛身前認錯。
“爺就饒我一回,下次我保證不再自作主張了。”
“我原本是想聽您話的,只是爺應該看出來了,太皇太后還挺喜歡我的,太后那頭……您也清楚。”
“有侍奉太皇太后的功勞,我才能盡快回去陪您嘛~”
胤禛知道,額娘因為老十四的事兒心里還有疙瘩。
尤其是知道要打仗,過年又不叫允禵回來,老九和老十四福晉又是好攛掇的,她這疙瘩一時半會兒去不了。
他將耿舒寧用力摁在懷里,微微嘆了口氣,在耿舒寧看不到的地方,眼神犀利如刀。
等回宮后,老九和老十還有允禵府里也都該收拾收拾了。
他壓著情緒捏了捏耿舒寧的臉,“答應朕,不管做什么,先保護好自個兒,盡量待在皇瑪嬤身邊,別到處亂走……”
歷史上的四大爺,據說是嘮叨起來沒完的性子。
她年輕版本的藍盆友充分驗證了正史的可靠性,生生叮囑了一盞茶功夫,把耿舒寧都給念叨困了。
她也不敢叫停,只能努力瞪大霧蒙蒙的杏眸,腦袋點的小雞啄米一樣,一下下磕在胤禛心窩子的位置。
這叫胤禛更舍不得走,恨不能將她揣在身上時刻帶著才好。
只是宮里還有大臣等著,也著實沒辦法再耽擱下去。
他用力握了下耿舒寧的手,“若是你不老實,等回宮,朕定會跟你算賬,記住了嗎?”
耿舒寧繼續點頭:“記住了記住了,您路上慢點,回去記得用膳啊!”
胤禛輕哼:“這會子知道心疼朕了?”
耿舒寧恨不能搖手說拜拜,努力耐下性子,“我一直都心疼您呀!”
“我知道您白日里忙,晚上一定要早點睡,好在夢里想我,記住了嗎?”
胤禛有些不自在地松開耿舒寧,“光天化日的,什么渾話都敢說!這里可不是宮里和圓明園,你要記得……”
好的,耿舒寧的耐性徹底告罄。
她左右瞧了瞧,沒看見有人,立馬收了嬌軟表情,面無表情推著胤禛轉身,繡鞋輕磕在他皂靴后頭。
“您再不走,城門都要關了!趕緊的吧!”
“不許再嘮叨,否則我不給爺寫信了!”
胤禛心神微動,他倒是沒記起寫信這一茬來,瞬間叫耿舒寧這沒什么耐心的甜蜜話兒給哄住,心滿意足地拍了拍她的幞頭帽。
“行了,不用送了,朕自個兒出去就成,你沒事別去前殿。”
省得不規矩,叫老爺子逮住。
一想起耿舒寧的造作,胤禛就覺得自己要叮囑的還有很多。
只是時辰確實不早了,蘇培盛在旁邊一臉焦急,幾乎要開口催。
胤禛也不想叫老爺子知道他如此戀戀不舍,深吸口氣,轉身大跨步往外去。
*
耿舒寧轉身回到后頭,遲疑是該去太皇太后跟前應卯,還是先叫巧荷想辦法問清楚她住哪兒,安置下來。
梁九功笑著迎上來,“主子吩咐,叫您住在偏殿里伺候太皇太后。”
“有什么缺的,您只管叫人跟李德全說,只是有一樁,每日辰時正,太皇太后要禮佛,還請縣主往前頭去,給主子講講經。”
耿舒寧:“……”她一個假居士,給康熙講經?
她有些不解,“我既是來伺候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禮佛,我不用陪著嗎?”
梁九功笑得微妙,“縣主說笑了,主子的意思是,每日太皇太后歇過晌,您再近前伺候著就好。”
他側了側身子,“主子吩咐,叫您今日先歇著,不用去主殿伺候。”
“知道您過來的匆忙,沒帶換洗的衣裳,老奴已經吩咐了李德全,待會兒就給您送合適的衣裳過去。”
耿舒寧聽懂了,老爺子看出她是個假居士,叫她別攪擾太皇太后真禮佛,也別穿居士袍子礙他老人家的眼。
在什么山頭上什么歌唄。
耿舒寧從善如流應下,拍拍屁股先去了偏殿安置。
*
李德全就在偏殿外等著。
耿舒寧這才知道,不是叫她住在偏殿的配殿,整個西偏殿都給她了。
巧荷有些驚疑不定,問李德全:“李諳達,這……不合規矩吧?”
如胤禛所說,這里屬帝后之所。
有資格住溫泉行宮的,也就太皇太后、太后和皇后。
東偏殿是留給太后的,這西偏殿自然就是給皇后住的。
只是因為先前端和皇后有陣子跟著太皇太后,皇后從沒來過。
李德全比梁九功看起來敦厚些,淡淡笑道:“太皇太后喜清靜,這偏殿往后不會有旁人來,不敢委屈了縣主,您只管住著。”
巧荷看向耿舒寧。
耿舒寧微微點頭,早晚的事兒,人都留下來了,甭管是糖衣還是炮.彈她都擔得起。
巧荷便不再多問,叫晴芳在耿舒寧跟前伺候著,她帶人去跟李德全收拾交接送過來的物什。
慈寧宮大佛堂的東西,回頭巧靜會收拾好,再將急用的帶過來。
*
西偏殿本來就預備給皇后住,粗使宮女和嬤嬤都在,什么東西都是齊全的。
耿舒寧非后宮之人,李德全命人將不合規制的東西收起來了,需要更換些不逾矩的擺設。
一應物什都是齊全的,殿內也打掃得很干凈,立馬就能住人,沒耽誤耿舒寧用晚膳。
直到巧荷提膳回來。
她小心翼翼湊到耿舒寧跟前,“過幾日是孝莊皇后冥誕,太皇太后這幾日潛心禮佛,膳房只有素食……”
耿舒寧菜吃得不少,卻無肉不歡,所以沒想過做真居士。
上午太上皇又刻薄又嚇唬的,都沒叫耿舒寧委屈,這會子她芙蓉面上卻真切露出了驚色。
尤其是等吃上寡淡的菜肴后,她沒什么胃口,懨懨放下了筷子。
“冥誕后就不用茹素了吧?”
巧荷和晴芳面面相覷,倆人都不敢說話,問就是……誰也不知道太皇太后到底多誠心禮佛不是?
耿舒寧也知道這個道理,趴在桌子上嘆氣,突然就有點后悔留下了。
*
第二日,耿舒寧一大早被巧荷和晴芳薅了起來。
迷迷瞪瞪洗漱過,晴芳給她梳了小兩把頭,巧荷伺候她換上了新送來的瑪瑙色錦緞旗裝。
而后,晴芳捧出了一雙三寸高的花盆底。
耿舒寧震驚:“我為什么要穿這個?”
晴芳偷笑,“不管您是奉恩夫人,還是縣主,按規矩面圣您就得穿花盆底,繡鞋可不成。”
在主子們看,繡鞋是給宮人穿的,方便走動伺候主子。
不出門沒人管,可以怎么自在怎么來,在外頭就不成了。
時下的主子們最講體面。
原本耿舒寧總是居士打扮,穿繡鞋沒人說什么,除了居士的身份,自然得講究些。
耿舒寧欲哭無淚:“……我現在出家還來得及嗎?”
她一個策劃狗,需要跑現場,大多時候穿運動鞋。
實在碰上高大上的場合需要裝逼,也是穿低矮大粗跟。
穿過來以后一直穿繡鞋,也不耽誤走路,這會子換上花盆底……要老命了。
她想過在溫泉行宮直面康師傅,壓力會很大,定是刀山火海腥風血雨……咳咳,總歸要絞盡腦汁跟公公斗法。
她完全沒想到,老爺子會從這里開始折騰人!
她小心翼翼走了兩步,花盆底比高跟鞋難控制,有點像旱冰鞋,重心稍稍不穩就是前仰后合的撲棱。
無奈,還是叫巧荷和晴芳扶著,她才順順當當出了寢殿。
等到坐在桌前,看到非常豐富,也非常寡淡的早膳,耿舒寧眼眶都紅了。
離開藍盆友第一天,想他嗚~
第90章
雖然胤禛反復交代耿舒寧,盡量不要往前殿湊,她也小雞啄米一樣應著,但兩人都清楚,不去前殿不可能。
老爺子這一關,早一刀晚一刀都是要落下來的。
耿舒寧留下,除了想以侍奉太皇太后的名頭進宮外,最主要的就是要讓康熙認可她有做皇后的資格。
這事兒,太皇太后再和善,也不會管,康熙嘎之前,老太太只聽這老頭的。
用過早膳,耿舒寧認命地收起心底的哀嚎,扶著巧荷,跟趟.地.雷一樣,從后殿和前殿連通的廊廡,繞去了前殿。
不得不說,踩著高蹺一樣的花盆底,動作一慢,遠遠瞧著,確實搖曳生姿,嬌怯許多。
這大概也是花盆底產生的劣根性之一。
*
耿舒寧生生搖進大殿,小心往前幾步,慢吞吞行了蹲禮。
康熙淡淡掃她一眼,終于夸了一句——
“今兒個瞧著倒是像樣子些,起來吧。”
耿舒寧松了口氣,抬頭沖梁九功笑笑。
問就是巧荷進不來太上皇的大殿,這花盆底角度清奇,不撅腚摁地,她起不起來。
為了對得起康師傅這句夸,還希望梁總管他聰明些。
梁九功愣了下,到底是在御前伺候多年的大總管,立馬就察覺出耿舒寧的尷尬境地,心里憋著笑,上前將耿舒寧扶了起來。
待得耿舒寧坐下,康熙也沒看她,只是慢條斯理對照著棋盤翻看一本關于圍棋的殘局古籍。
雪后連著好幾天,天兒都不錯。
一大早陽光就從窗邊映進來,金燦燦地打在棋盤上,靠坐在羅漢榻上的康熙不像是歸隱的老翁,仍像運籌帷幄的帝王。
耿舒寧掃了眼他身后被固定角度的人體工學墊,心里偷偷腹誹,這逼格是她給的。
但凡康師傅有感恩之心,就別叫她在這里坐太久冷板凳,否則她回頭定把那些裝逼利器草圖全燒了。
她剛想完,頭都沒抬的康熙就淡淡出聲:“在心里罵朕?”
耿舒寧心下一凜,好家伙,老爺子比兒子敏銳多了。
她趕忙低眉順眼回話:“太上皇說笑了,歲寧只是感嘆于您老的英姿不輸萬歲爺,思忖著歲寧何德何能,怎配給太上皇講經呢?”
“嗯,有自知之明不是壞事。”康熙淡淡應聲,從對古籍的關注中撥冗抬頭掃她一眼。
耿舒寧:“……”心里買賣皮,面上微笑無懈可擊。
康熙目光復又放回古籍上,“朕沒指著你能講經。”
“叫你來,是想告訴你,老梁氏和梁墩朕叫人送回奉恩將軍府了,府邸總空著也不像話。”
耿舒寧緊著開始長腦子,康師傅不會跟她說廢話,突然提起干娘和墩兒是為——
她身體猛地僵了一下。
巧靜將老梁氏祖孫倆藏在她提前讓陳珍購置的安全宅子里,因為京中局勢未定,她身份又敏感,為著安全著想,沒將人接回來。
那地兒靠近房山,算是犄角旮旯了。
而且她們的身份是提前買好的,不管誰去問都是一直生活在哪里的祖孫倆。
這身份還是允祥幫著辦好的,不該出差池。
康熙說人接回來了,代表她的所作所為并沒有瞞過康熙。
更甚者,既然康熙能派人接回祖孫倆,她所謂嫁人的真相,老爺子也能套出來。
干娘可沒膽子跟太上皇說謊。
耿舒寧只當聽不懂,硬著頭皮謝恩,“多謝太上皇安排,是歲寧思慮不夠周全。”
康熙冷笑,“朕不管你怎么哄老四,用不著在朕面前說這些無用的。”
終于放下了手中古籍,康熙冷眼看耿舒寧。
“在老四面前認下這荒唐事,好叫他一門心思想著叫你進宮,生怕你跑了。”
“在烏雅氏面前自認臣婦,叫后宮放下戒心,恨不能鑿實了這門親,催著朕將你的功勞化為爵位。”
“退一萬步來說,進不了宮,也不用跟其他皇帝的女人一樣進家廟,可以繼續體面做你的縣主。”
“進可攻,退可守,以退為進的招數,都叫你玩兒出花樣了,你跟朕說說,你這樣心思多狡的女人,朕該如何放心叫你進宮?”
耿舒寧低垂著眉眼,沒急著答話,先給自己幾個呼吸的時間在心里感嘆。
她……如此牛逼嗎?
實則她認下梁家媳的名頭,是為了靠自己拜托成為妹妹的結局……當然,也算是跟藍盆友的一種情趣。
只是叫康師傅一啟發,耿舒寧腦子不乏靈活,這行為立馬就高大上起來了。
不錯,她慢慢抬起頭,滿臉恭謙,“太上皇謬贊,歲寧也只是為了保命不得已而為之,絕無狐媚后宮的意思。”
她非常真誠給老爺子剖析他的好大兒,“您也知道,萬歲爺在潛邸時就不好女色,所圖不過一個省心,好留下更多時間為您,為大清江山盡忠。”
“歲寧選擇梁家,只是想表明忠心,若長輩們覺得我不適合入宮,我也好有個正經身份能繼續為萬歲爺辦差事……”
所以,她確實玩兒出花樣來了,以一點發散思維頭腦風暴多重目的性,是每個金牌策劃必備的技能。
您只管聽我扯,扯不出來算我輸!
康熙定定看了她好一會兒,突然換了話題——
“為何救張鵬翮?他不是老四的人,在朕和老四面前,也沒一句好話。”
耿舒寧也覺得后悔呢,就不該救那小老頭。
她老實解釋,“歲寧聽人說過,他是好官,與靳輔靳大人一樣,活著能救無數靠河岸而生的百姓。”
康熙:“你不怕死?”
耿舒寧說怕,“可他活著比死了有用,就跟歲寧一樣,當時歲寧也沒時間想那么多。”
康熙心下滿意不少,這丫頭在某些方面比朝中大臣都聰慧些,比如胡說八道,狡言飾非。
還有些奇特的境遇。
比如先前已經種過一茬的玉米,現在在皇莊和老十二安排的莊子上全面育種。
再有一季,種子足夠在京城和直隸繼續育種,很快就能推廣全大清。
北巡之前,耿舒寧讓人遞過來的育稻法子看著也算靠譜。
他令人在北地和南地分別選擇長得格外高大,穗子格外豐滿的稻苗,已種在了溫泉行宮后頭的莊子上。
如今還看不出結果,可稻苗確實大都長得比一般莊稼地里的苗結實。
論功勞,還算當得起皇后的位子。
只是有時候她又愚鈍得很。
康熙和梁九功的招子那都是幾十年鍛出的火眼金睛,一般人在他們主仆倆面前是瞞不住性情的。
先前梁九功就覺得耿舒寧憨,這會子康熙也感覺出來了,那寡婦之名,大概沒他想得那么復雜。
這丫頭人情世故和政治敏銳性幾乎沒有,活似慈幼院里出來的,跟孝莊完全沒辦法比。
康熙想起太皇太后的話,心里哂笑,大概只隨了皇瑪嬤的彪。
他不理解,耿佳德金那樣的狐貍性子,填房又不是什么良善的,怎么會養出一個這么古怪的女兒。
康熙繼續問:“以你之見,老四廢后一事,于前朝后宮乃至整個大清,有什么好處?”
耿舒寧頭皮更麻,這方面真不是她擅長的,她只知道廢后對她有什么好處,其他的跟她有什么關系啊!
可話不能這么說,耿舒寧努力轉動腦筋,慢吞吞回話。
“回太上皇,以歲寧愚見,廢后……可助萬歲爺震懾朝堂,也能警示后宮安分守己,前朝后宮都穩了,皇上才能將利國利民的政策推行下去。”
康熙不算滿意,他提醒:“你可知道,老四登基后到現在,還未曾選秀。”
“最遲明年,選秀勢在必行,否則滿蒙漢旗下再無法安穩。”
朝廷要打仗,不把將士們的大后方安排好,甚至不給將士們足夠的動力,任憑將領再有本事,也帶不好一群心散的兵。
“烏拉那拉氏被廢,跟你做皇后是兩碼事,不說朕怎么看你,老四也不需要會阻礙他穩定社稷的妻子。”
耿舒寧微微怔忪片刻,她可能對政治不夠敏感,親人也沒得早,但人情世故在摸爬滾打中也有自己的理解,并非一竅不通。
她努力按著策劃方案的思路,從人心方面,思考廢后的利益和影響。
“廢后之后,烏拉那拉氏、瓜爾佳氏、索綽羅氏原本的利益可以拿出來重新分配,后位空虛,選秀也是各家必爭之位。”
“為了爭奪權勢,朝臣們勢必會對萬歲爺更加忠心……如我阿瑪這種對皇上忠心耿耿的臣子!”
“如若將來成了皇家姻親,這些家族會徹底跟皇上站在一條船上,為皇上鞍前馬后。”
康熙終于點點頭:“還算沒蠢到家。”
耿舒寧:“……”謝謝,新腦子快長好了。
康熙又道:“你可知,朝廷快要打仗了?”
耿舒寧驚了下,不是驚在要打仗,跟胤禛去北巡,他并未叫她避開,她知道這場仗不會耽擱太久。
她只驚在康熙會跟她提及此事,“這……這不是歲寧該知道的事情吧?”
廢后還能說牽扯后宮,打仗這可是純粹的朝政。
后宮不得干政這事兒還是老爺子和他老子敲定下來的呢。
康熙輕哼,“若是兩眼一抹黑,將來打起來了,你該如何為胤禛穩定后宮和文武百官的后宅?”
“如果老四要御駕親征,你該怎么勸誡,勸不住又該如何安排老四出行?”
康熙在位時,與早年那些相伴過來的后妃也會議論朝政。
他不喜歡后宮干政,是不愿意叫女子左右朝政,干涉帝王謀略,而不是希望后宮女子都成為睜眼瞎。
耿舒寧對康熙的看法稍稍改變了點。
看來老爺子也沒那么封建,到底是被孝莊教育長大的皇帝,包容性還是有的。
她遲疑了下,指出關鍵所在,“您跟我說這些,是想叫我明白,這場仗打完之前,萬歲爺不能封后?”
如果選秀是各家爭奪后位的陽關大道,那么軍功就是各家爭奪后位時,狹路相逢勇者勝的通天坦途。
為了讓將士們鉚足了勁跟準噶爾干仗,打完之前,將后位當作一塊懸在猛獸眼前的肥肉,對胤禛更有利。
只是她不明白,“您是不想叫我為后,還是不想讓我入宮?”
若把后位比作一塊肥肉,前提得是皇上沒有個心尖尖上的獨寵。
康熙不置可否,只淡淡道:“宮中現在最高不過妃位,欲掌管宮務,貴妃之位對耿氏足夠體面。”
“你既跟皇家有緣法,機會總比別的女子多,以老四的性子,早晚會許你后位。”
“想在后宮,在皇家立足,不能只看眼前,你皇額娘便是例子。”
當然,他聽暗衛稟報過這丫頭不做妾的說法。
她愿意繼續在梁家的話,反正那梁辰大概是死在了湖廣,連石文晟都沒找到,在大清內憂外患解決之前,也隨她去。
耿舒寧低下頭安靜不語,她覺得自己腦子長得還不夠多。
是,如果胤禛只要她,貴妃和皇后之位對她沒什么區別,她總會從貴妃之位晉升后位。
或者她兒子能爭到皇位的話,她會成為整個大清最得意的寡婦。
但這不對,又回到了起點。
她又要變成完全依靠胤禛良心的附庸,她所有努力都會變成爭取男人不變心的砝碼。
不是說狗東西一定會變心,可她一旦忍下,就會變成不公平的開端。
如果遇到最壞的結果,胤禛為江山社稷,習慣委屈她,忽略她……這對敬業的四大爺來說不是不可能,那她會變得比烏拉那拉氏更可悲。
胤禛值得她用貴妃位切斷自己的后路嗎?耿舒寧一時想不清楚。
康熙也沒指望能立刻叫耿舒寧轉過彎兒,“這陣子你就跟在太皇太后身邊,等想明白了再來見朕。”
耿舒寧慢吞吞抬起頭:“如果我想不明白呢?”
康熙重新拿起古籍,輕描淡寫:“那朕會用朕的手段,弄明白你那些緣法,叫你入梁氏祖墳。”
耿舒寧沒被康熙嚇到,甚至抬起頭,入殿后第一次直視康熙,目光也無康熙預料的迷茫和瑟縮。
她露出個燦爛的笑:“您既認可我與皇家的緣法,應該知道,這并非一般人能遇到的,我能為大清做的也不止眼前這些。”
“也許太上皇您的手段……足夠撬開任何人的嘴,可若我想死……哦不,我不想死。”她緩緩站起身。
“應該說,若有人逼我死,那我獻祭自己,斬斷仙人對皇家的庇佑,令大清龍脈盡斷,國祚無法綿延,也并非不可能。”
若沒有她這個變數,大清國祚也超不過三百年,還會成為古往今來種花人的恥辱開端。
大清亡不是什么壞事,只是哪怕是做夢,耿舒寧也不想叫這個世界線的百姓經受那么多苦難,就看這死老頭好不好忽悠了!
因為知道正史,耿舒寧說這話的語氣斬釘截鐵,氣勢如虹。
以康熙和梁九功的眼力,都絲毫未察覺出她有胡說八道的跡象。
這叫康熙心底殺意和怒氣更甚,他瞇起丹鳳眸,犀利掃向耿舒寧。
“你在威脅朕?”
“不……”耿舒寧云淡風輕上前一步,“我只是——”
話還沒說完,她忘了自己穿著花盆底,習慣腳尖用力,噗通一聲鏗鏘跪在康熙面前。
“——說實話!!”跪地后,后半句才禿嚕出來,兩行滾滾熱淚隨之落下。
嗚嗚膝蓋是不是碎了,這個逼裝的好痛!
康熙:“……”
梁九功:“……”
耿舒寧跪得太干脆,聲音太大,顯得她剛才那些足以砍腦袋的話,倒像斗著狗膽說了真話,跪地請罪。
主仆倆一時間啞然,就,這丫頭還能把狠話放得更慫一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