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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夜幕深沉。

    坦坦蕩蕩和杏花春館后,一座廢棄閣子三百米外的大樹前,迎來了腳步匆匆的一行人。

    胤禛帶著風,大跨步走近。

    除了站在大樹前的一個暗衛,為了保護樹上的人,只略躬身,其他暗衛都無聲無息跪請安。

    胤禛在幾米外頓住腳步,揮揮手,暗衛沒發出任何聲響地退了下去。

    一路過來,胤禛說不出得知耿舒寧脫困后是什么心情。

    自得到耿舒寧失蹤的消息胤禛便知,對方不會輕易殺了她,甚至為了將事情鬧大,一定會叫她活著。

    不過可想而知,也不會讓她毫發無損。

    他在羅漢榻上看著棋盤的時候就清楚,救回來的,可能會是個支離破碎的絕望女子。

    他自認對耿舒寧并無甚深刻的感情,對此并無太多感觸。

    今晚折騰這一出,更多是為了前朝安定,借機除掉背叛者。

    萬萬沒想到耿舒寧敢殺人,還能把自個兒藏到樹上,這是胤禛從未設想過的結果。

    如今仔細品味,大致有些啼笑皆非。

    滿人家的姑奶奶,鮮衣怒馬常有之,竟還有會爬樹的?

    也是新鮮。

    片刻后,胤禛緩步上前,就著蘇培盛手里的燈籠,看清樹干上斑駁的血跡,不自覺蹙起了眉。

    他抬起頭望向銀杏樹頂端,若隱若現的白色瘦削身影一動不動。

    胤禛突然覺得心窩子像被什么蜇了一下,叫他聲音都壓低了許多。

    “舒寧!

    胤禛第一次喊出這個名字,帶著不自覺的柔和。

    “朕來了。”

    耿舒寧在昏昏沉沉中,仿佛聽到了某個狗東西熟悉的聲音。

    她努力眨了眨眼,卻只有濃密的睫羽微微顫動,便再沒力氣。

    胤禛扶著樹干,沉默等待片刻,見樹上沒動靜,聲音稍提——

    “耿舒寧,你是自己下來,還是朕派人上去接你?”

    耿舒寧動了動身子,渾身的疼叫她稍稍清醒,她沒聽錯,是狗東西的聲音。

    她費力睜開眼,微微轉動腦袋,沒看到樹下的胤禛,但看到了蘇培盛手中的燈籠。

    她不自覺松了口氣,知道自己得救了,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總歸很快就要天明,也不敢耽擱。

    “我……”耿舒寧張嘴就覺得嘴唇疼,是嘴皮子粘在一起了。

    她努力咽了咽唾沫,繼續道:“……可以。”

    胤禛聽到那把子向來甜軟的聲音,此刻沙啞得老嫗一般,心窩子似又被蜇了一下。

    他冷著臉上前,想說叫暗衛接她下來。

    但耿舒寧沒等他開口,便咬著破皮的唇叫自己盡量清醒,翻身努力抱住樹干往下滑。

    但她高估了自己的力氣。

    剛下滑一點,她就抱不住樹干往下掉,連驚恐都沒力氣,只覺得眩暈。

    胤禛心下一驚,連旁邊暗衛直起腰上前的動作都沒看到,提氣飛身而起,將掉落的耿舒寧接在懷里。

    暗衛:“……”

    暗衛看向蘇培盛,見蘇大總管擠眉弄眼的,面無表情悄悄退了下去。

    將人抱在懷里,看到耿舒寧臉上脖子上斑駁的血跡,還有被擦破好幾處的里衣,胤禛倏然緊了緊手臂,狂跳的心又出現被蜇了的錯覺。

    累積在一起,心窩子竟鈍鈍地疼。

    這小混賬會氣人,會狡辯,何時如此……如此可憐過。

    可憐到讓他想要親親她的額頭,告訴她沒事了,以后他不會再讓她遇到這樣的危險。

    胤禛緩緩低下頭時,暈眩中的耿舒寧微微睜開眼。

    看不清抱著自己的人的臉,她鼻尖卻聞到除了血腥味兒以外,格外鮮明的暖香味道。

    是龍涎香。

    四大爺讓人找到她了,還抱住她,沒叫她摔成肉餅,耿舒寧眼眶突然滾燙到發紅。

    不是感動,她昏沉沉的腦子撐不住這么無用的情緒。

    緊緊擁著她的胤禛,離她額頭只有一拳不到的距離,很輕易聽到她幾近氣音的感嘆——

    “狗東西,真是沒白.粉你……”

    粉的時候猝死,脫粉了也要命,這狗東西太毒了。

    胤禛愣了下,才反應過來自己聽到了什么,不可思議地氣笑了。

    她就是這么編排救命恩人的?

    呵……

    若非耿舒寧感嘆完,立刻暈了過去,胤禛簡直想將這混賬翻過來,賞她幾巴掌。

    “萬歲爺,不早了。”蘇培盛見樹下沒什么動靜,小心翼翼上前來提醒。

    過來的時候就快三更,這會子還有不到半個時辰就要上朝,著實不能再耽擱下去。

    胤禛淡淡嗯了聲,沉聲吩咐:“叫高斌把這里收拾干凈!

    “你今日不必陪朕去早朝,親自將人送回長春仙館!

    他垂眸看蘇培盛,“昨夜耿女官昨夜給太后值夜受了涼,太后心疼她,請孫太醫過去給她診治!

    蘇培盛躬身,“奴才明白!

    “萬歲爺擔憂耿女官叫太后娘娘沾染了病氣,特地叫奴才過去探望,奴才定叫太后娘娘知道萬歲爺的孝心!

    耿舒寧沒徹底昏迷,隱隱約約聽到了這話。

    主仆倆誰也沒提起幕后主使,更不曾提起懲治。

    天還未明,夜色中遮掩的罪惡,就這么輕飄飄過去了。

    她在徹底陷入黑暗之前,磨了磨牙,想讓她當作什么都沒發生?

    夢都別想做得這么美,她耿舒寧肚量不夠,吃不了這么大的虧!

    *

    在后妃們來請安之前,蘇培盛就跪在太后跟前,把皇上交代的差事辦了。

    自然,內情也不能瞞著太后,包括佟家指使佟思雅想對耿舒寧做什么,一個字都沒瞞。

    孫太醫是太后的人,也瞞不住。

    另就是,蘇培盛賠著小心道:“太后娘娘恕罪,奴才今兒個怕是要將您身邊的尚服女官喜塔臘穆穎帶走!

    烏雅氏得知竟有人拿耿舒寧的命,想算計自己的兒子,就變了臉色。

    先前出了個玥彤,竟還有佟家的釘子,她自不會攔蘇培盛,甚至氣得拍碎了要壓襟的玉玨。

    “簡直是放肆!”

    “現在敢對本宮身邊的人動手,以后豈不是連本宮和皇帝都敢動?佟家是要造反不成!”

    蘇培盛頭更低了些,“太后息怒,馬上就是太上皇萬壽,這會子萬歲爺也不好動佟家,免得惹太上皇不快!

    “等著耿女官的阿瑪辦好了河南的差事,安了太上皇的心,萬歲爺自不會饒過僭越之人。”

    太后運了好一會子氣,才冷著臉起身。

    “行了,本宮知道該怎么做,你回九洲清晏伺候著!

    她做了太后以后,慈眉善目久了,倒是叫后宮里這些不爭氣的玩意兒都當她是個泥菩薩。

    佟家一個死了的女人壓著她還不夠,還想繼續打她的臉?

    當年她烏雅婉靈在后宮里踩著鮮血往上爬的時候,就是如今的佟皇太貴妃,都還在額娘懷里吃奶呢!

    *

    天稍稍亮起來后,來請安的后妃們便發現,今日太后格外的溫柔,也不跟以前一樣懶得跟他們說話,熱情得很。

    只是這熱情叫人膽戰心驚,連唇角溫柔的笑都像是拿尺子比出來的。

    一字一句都帶著叫人說不拒絕的雍容和高高在上——

    “先前本宮念著前朝事多,皇帝也沒工夫見你們,想叫你們日子過得自在些,卻是忘了溺子如殺子的道理!

    “皇后身子骨弱,就多叫太醫跑幾趟,后宮的事兒管不過來,本宮先替你管著,早些養好了身子,也好為皇家開枝散葉!

    “太皇太后帶著端和皇后和太妃們,每日吃齋念佛,本宮不能相伴,每皆惶恐不安,日日都要在佛堂跪兩個時辰才能心安!

    “我瞧著你們這日子也不安得很,本宮叫人在武陵春色后頭收拾出個佛堂出來,你們沒事兒就過去拜拜佛,也算是為本宮和太上皇盡孝了。”

    “你們沒意見吧?”

    昨夜蘇培盛去茹古涵今的事情,沒能瞞得過皇后。

    雖然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么,可烏拉那拉氏向來都是跟皇上站在一邊的。

    這會子也知道,肯定是發生大事了。

    她臉色蒼白,趕忙起身跪地,“皇額娘思慮周全,兒臣沒意見,勞皇額娘費心,著實叫兒臣惶恐!

    齊妃等人卻摸不著頭腦,只也不敢頂撞太后這股子邪火,都趕忙跪地,嬌聲軟語齊齊喊著謹遵太后娘娘吩咐。

    只有佟思雅知道,昨夜里的事情只怕是出了岔子,臉色比起旁人,更白得透明。

    太后沒有明說,佟思雅一萬個膽兒也不敢主動提。

    回到武陵春色,她立刻就叫柳枝出去探聽消息。

    可先前佟家留下的釘子柳枝一個都聯系不上,甚至造辦處和四庫居的納喇嬤嬤也沒見到。

    *

    柳枝哆哆嗦嗦回來稟報的時候,孫太醫剛給昏迷著的耿舒寧診完脈。

    到太后跟前,孫太醫只說耿舒寧驚懼過度,又吹了風,起了高燒。

    除此之外,耿舒寧身上還有些皮肉傷,不算嚴重,多是磕磕碰碰的青紫,還有因為爬樹引起的擦傷,抹上藥幾天就能好。

    烏雅氏聽得出來,那丫頭當是沒吃什么暗虧,清白還在,心里松了口氣。

    孫太醫還道:“只是耿女官先前那場大病,透支了底子,這回且得仔細養著,養好了便無大礙,若是養不好,怕是會影響壽數!

    烏雅氏心疼耿舒寧這場無妄之災,吩咐陳嬤嬤帶著人在耿舒寧屋里伺候,下令叫耿舒寧一個月不必伺候,只管仔細將養著。

    得知耿舒寧喝了藥醒過來,烏雅氏還親自過來值房看望。

    耿舒寧剛讓陳嬤嬤伺候著在炕上坐定,看到太后進來,掙扎著想起身行禮。

    烏雅氏緊著上前幾步,坐在炕沿壓住耿舒寧的胳膊。

    “都傷成這樣了,還逞什么強,本宮也不缺你多磕一個頭!

    見耿舒寧帶著紅血絲的大眼睛下帶著明顯青黑,烏雅氏心里更是發酸,拿起帕子替耿舒寧擦額頭沁出來的虛汗。

    這回烏雅氏是真放柔了聲兒安慰,“你只管好好休息,你受的委屈本宮都記在心里,本宮不會叫你白受這個罪!

    屋里只有陳嬤嬤伺候,沒有外人。

    耿舒寧鼻尖一酸,突然有點忍不住眼眶的濕潤。

    她拉著烏雅氏的衣角,嗚的一聲哭了出來。

    “主子,奴婢……嗚嗚奴婢殺人了,臟了……嗚嗚,臟了您送給奴婢的簪子……嗚嗚嗚,那是奴婢最貴的簪子……”

    越說越忍不住委屈,夜里被壓下去的驚惶也浮上心頭,不敢大聲哭,耿舒寧抱住太后,將嗚咽全藏在了太后懷里。

    烏雅氏聽得既心疼又想笑,摟著耿舒寧的肩膀,跟哄孩子一樣輕拍。

    “好孩子,別害怕,往后本宮不會再叫你一個人出去了,再不會發生這種事情!

    “這宮里的女人哪個手里沒有人命,旁人要害你,十倍百倍還回去也是應當的!就得叫人知道怕,才不敢伸爪子。”

    “一根簪子算什么,本宮頭面多得很,挑兩套貴的,回頭給你留著做嫁妝!

    耿舒寧抽著氣,紅腫著眼眶抬起頭,眼巴巴看著太后,“主子說的是真的嗎?”

    太后哭笑不得,“那還能有假,你喝了藥好好休息,早些養好了身子,早些去小庫房自己挑去。”

    耿舒寧擦擦眼淚,乖乖應下,喝完藥,在太后含笑的眼神中閉上眼,將太后安心送走。

    陳嬤嬤以為耿舒寧還起著燒,怕是要睡覺,想上前給她蓋被子。

    剛靠近,就見耿舒寧又睜開了眼。

    “嬤嬤,您把紙筆給我拿過來!惫⑹鎸幾约簱沃话婶兆拥氖,咬牙坐起身,沙啞著嗓音吩咐道。

    “把矮幾也搬過來!

    陳嬤嬤趕緊上前扶著勸,“姑娘先養好身子再……”

    耿舒寧輕聲打斷她的話,“嬤嬤去拿吧,我有重要的事兒要跟萬歲爺稟報!

    陳嬤嬤沒法子,只得按照耿舒寧的吩咐,將筆墨紙硯在矮幾上擺放好,搬到耿舒寧面前。

    這一會子功夫,耿舒寧已經面色平靜解開了右手的紗布,露出還沁著血跡的白嫩掌心。

    陳嬤嬤心下一驚:“姑娘——”

    耿舒寧沒理她,慢吞吞自己磨了墨,更緩慢地拿起毛筆,略顫抖卻堅定地落在紙上。

    她從來不是個好人,更不信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那一套,她更認同太后的話。

    對方想讓她死,十倍百倍還回去怎么夠?

    她要讓對方千百倍地體驗,什么叫生不如死!

    匆匆寫完信,耿舒寧抖著手折疊起來封了口,遞給陳嬤嬤。

    她啞著嗓子軟聲道:“事情緊急,勞煩嬤嬤立刻想法子送到御前,也勞煩嬤嬤幫我帶句話給蘇總……給萬歲爺!

    “這次我遭的罪當是為皇上盡忠,萬歲爺救我一命,若能允準我親自報仇,我不是不知恩的人,過后自會叫萬歲爺滿意的。”

    陳嬤嬤沉默片刻,到底沒忍住問耿舒寧:“姑娘這是……不打算出宮了?”

    耿舒寧垂下眸子,片刻后揚著受傷的唇笑了笑。

    “我這樣的情況……都是說不準的事兒,以后嬤嬤就知道了。”

    先前是她想得太簡單。

    出宮其實不難,她也有信心憑本事過上舒坦日子。

    但誰能保證,往后再有權貴想將她視如草芥,隨意操縱她生死的時候,她還能躲得過去呢?

    不出宮,路確實好走些,榮華富貴誰都想要,她也并不反感。

    只是讓耿舒寧跟這里的女人一樣,每天沒事兒拿命來扯頭花,為著一根黃瓜戰斗,視生孩子為榮耀,她寧愿死。

    卻也不能就這么出宮,她總要在出宮前,得到能保命的東西。

    這些東西,只有皇上能給,她想賭一把,自己付得起代價。

    *

    因為耿舒寧催得急,胤禛下朝后,就收到了陳嬤嬤命人送過來的信。

    胤禛打開后,見里頭的字跡凌亂,信紙上甚至還有不明顯的血絲,眸底瞬間閃過一絲不虞。

    那些狗奴才怎么伺候的,都不知道給她包扎嗎?

    他淡淡瞥蘇培盛一眼:“叫人給她送些上好的金瘡藥過去,陳嬤嬤那里也敲打一下,不會伺候就換人!”

    蘇培盛將穆穎送到慎刑司后,自個兒帶著趙松也去尚功局領了板子,這會兒腚還疼著呢,趕忙提著心應下。

    胤禛壓著突然起來的煩躁,目光重回信紙上。

    待得看清楚耿舒寧寫了什么,饒是以胤禛這樣習慣了風雨的沉穩之人,捏信紙的手都沒忍住顫了下。

    頓了好一會兒,他實在忍不住,抵著因睡眠不夠而脹疼的額角,低低笑了出來。

    原本以為這小混賬狡猾嘴硬,卻偏是個佛性子軟心腸,由著旁人欺負,只會朝他伸爪子。

    沒承想……她狠起來,分毫不輸前朝那些老狐貍。

    胤禛有種微妙直覺,他似乎從這小狐貍的狡猾迷霧之中,撥云見日,看到了皮毛下的真實血肉。

    黑透了。

    但比起她那可憐模樣,胤禛倒更欣賞她這份睚眥必報。

    胤禛含笑將信紙遞給蘇培盛,“既她知道該怎么報答朕,就照你這祖宗的法子辦,叫人配合她。”

    蘇培盛滿頭霧水將信紙接過來,看完后,比自家主子哆嗦得還厲害。

    “萬歲爺,這也太傷您的體面……”

    胤禛輕嗤,“太后身邊的女官穢亂宮闈,就不傷朕的體面?”

    “好歹她還是個心軟的,倒不叫人生受著腌臜,朕覺得這法子不錯!

    蘇培盛:“……”

    是不叫人生受撻伐了,可這磨鏡……咳咳,蘇培盛老臉一紅。

    侍衛和女官私通,萬歲爺面子上不好看,兩個女子……這,這好像也不關萬歲爺的事兒?

    蘇培盛默默想著,要外人知道佟家女不愛男人愛紅裝,往后佟家所有的女眷怕是都沒臉出門了。

    嘖~這還叫心軟?

    萬歲爺真是把他這祖宗縱到沒邊兒……啊呸,怎么就成他祖宗了?

    可萬歲爺金口玉言替他老蘇家安的祖宗,蘇培盛還能怎么辦?

    自然是緊著將祖宗的事兒辦妥帖了,好叫這小祖宗安心養病唄!

    *

    到了萬壽節這一日,耿舒寧的燒還反反復復退不下去,一直昏昏沉沉躺著。

    那日對著太后哭,不全是為了裝可憐博太后保護的承諾,她是真的有點扛不住。

    即便大山里走出來的孩子心再野,在紅旗下長大,她最多也就殺過雞砍過鵝,殺人犯也只在電視節目的被告席上見過。

    到了大清,殺人竟成了平平無奇的保命手段,耿舒寧再堅強,也是噩夢不斷。

    發燒讓她一身一身地出汗,黏在身上,總叫她記起那夜里落在身上黏糊糊的血,驚醒了不知道多少次。

    短短兩日,人就瘦了一圈。

    叫陳嬤嬤急得不輕,夜里安排小宮女在她屋里值夜,白日盯著膳房熬補湯。

    但補湯也多黏稠,好不容易吃進去一點,耿舒寧一想起那夜不小心落在唇上的血,能把藥湯子都全吐個干凈。

    實在沒法子,陳嬤嬤只好叫人將孫太醫又請過來開藥膳房子。

    膳房請尚膳局從外頭采買了鴿子來,加上些有營養的菌菇和參須,撇去油膩,將湯水熬得清澈見底。

    而后將鴿子肉取出來,煮上龍須面,配上燙過的綠葉菜,鮮亮噴香。

    好歹在萬壽節這日,叫耿舒寧能熱乎乎吃上幾口,沒再吐。

    陳嬤嬤松了口氣,只要吃得下飯不吐藥湯子,姑娘這身子早晚能好起來。

    再不好,指不定萬歲爺都要叫她去辛者庫做活計了。

    *

    耿舒寧慢吞吞吃午膳的時候,太后已經去暢春園奉請了太皇太后回圓明園,與后妃命婦一起坐在了勤政親賢殿內。

    正大光明殿也滿當當坐著大臣和皇子宗親,只等著皇上將太上皇從暢春園請出來,就可以正式開萬壽宴。

    但眾人心里都敲著鼓,覺得請太上皇出來這事兒,懸!

    最幸災樂禍的是允禟。

    他這些日子可叫皇上給折騰得受了老罪,恨不能皇上更丟臉。

    那日他們一群兒子到暢春園,誰也沒見到太上皇。

    老爺子即便不認可胤禛的法子,也不可能明著為其他兒子打皇帝的臉。

    暢春園里一句話都沒傳出來,這差事,允禟不想辦也得辦。

    皇子阿哥們說起來好聽,其實手里不寬裕的也不少,連誠郡王允祉都欠國庫三萬兩銀子呢。

    允禟欠的更多,足足十二萬兩。

    允俄也欠了七萬兩。

    其他人那里,允禟不好意思去要,心里實在是恨得不輕,咬著牙鬧騰起來,大張旗鼓賣了好些珍貴古玩。

    允俄也跟他一起,兄弟倆象征性地一人還了國庫一萬兩。

    允禟想著,其他人哪怕有樣兒學樣兒,都還上一點,加起來也是筆不小的數目。

    大不了他不趁著辦差摟銀子,怎么也夠了。

    誰知,根本就沒人往戶部來。

    他親哥哥允祺跟著還了一萬兩,允裪和允祥欠得不多,私下給他遞到了府里。

    允禵的銀子是太后派人給還的。

    剩下的人里,戶部尚書馬武的弟弟馬齊還完了自己欠的五千兩。

    再往后,允禟連個銅板都沒瞧見。

    這反倒讓允禟來了逆反勁兒,老子不去要是一回事,你們不給爺臉又是另外一回事。

    既然都不給他臉,他也不必給旁人臉,論;,誰能比得過他和允俄?

    兄弟倆敲鑼打鼓往欠銀子的兄弟們和大臣家里鉆,坐在大門口也不進去,唱戲一樣要銀子。

    跟允禟說欠債的是大爺不好使,他擅長叫人當孫子!

    允祉氣得差點在家門口跟他打起來。

    允祐在家里憋得想吐血,卻也只能將老血往肚子里咽。

    兄弟倆閉著眼,一人往外扔了一萬兩銀子。

    到了大臣這邊,允禟先找上的李光地,李光地倒沒耽擱,也掏了一萬兩。

    但除了銀子,李光地還特地送了兩句話,“九爺可別叫人當刀子使了,回頭您全落不下好!

    “再怎么說,太上皇都還在呢,皇上定是狠不下心來的!

    允禟回家一琢磨,回過味兒來了。

    好家伙,老四在朝堂上又是圈禁又是要抄家的,是嚇唬他呢。

    這會子也沒發生胤褆和胤祥被圈禁的事兒,再說也沒什么大逆不道的罪過,允禟最知道太上皇的心軟。

    老爺子還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親兒子無家可歸,關宗人府里去生孩子嗎?

    允禟越想著自己被老四的陰謀詭計給嚇住,這會子就越是惱恨。

    他就等著看老四請不來皇阿瑪,叫滿朝文武和宗親命婦笑話。

    就連萬壽節的賀禮,他都提前跟兄弟們和欠國庫銀子的宗親商量好了,非得給老四個沒臉不可!

    明兒個早朝上,他就把這破差事給辭了,有本事就把他關宗人府生——

    響鞭警蹕的聲聲脆響,打斷了允禟心里的發狠。

    隨后蘇培盛陰柔卻高昂的聲音,似是一把利劍,破開了正大光明殿的沉默——

    “太上皇駕到!”

    “皇上駕到!”

    第32章

    大臣和宗親們都震驚起身,若不是青天白日的,都以為是在做夢。

    太上皇從暢春園出來了?

    兩年都沒動靜,怎么就出來了呢?

    倒是允禟反應更快些,臉只疼了片刻,就一臉喜色大跨步上前,躥到門口去迎接。

    允祉等人也目光閃爍,跟著從桌后出來,一窩蜂往前湊。

    雖然太上皇能被皇上請出來這件事很叫人吃驚,但……誰都知道當今能繼位的原因。

    太上皇既然能出現在人前,以他還算春秋鼎盛的年紀,能眼睜睜看著皇上胡來?

    就算不能將皇上廢掉,往后只要太上皇多出來幾趟,朝堂上誰說了算,還真是拿不準的事兒。

    聰明人不少。

    就算不夠聰明,因為皇上手段太冷硬,站干岸的也多,都跟著擠到殿外。

    片刻后,眾人發現,他們震驚早了。

    *

    太上皇坐在一把兩人寬的威武龍椅上,懶洋洋靠著龍椅的方墊,氣度雍容,絲毫看不出殘疾。

    龍椅兩側有兩個奇怪的大輪子,卡在正大光明殿的盤龍壁正上方。

    沒人推椅子,太上皇身后甚至沒人,梁九功和蘇培盛都陪著皇上,從側面拾階而上。

    兩排鑾儀衛的侍衛守護在輪椅兩側,跟隨太上皇坐下龍椅的速度,一步步走到大殿前。

    眾人目瞪口呆。

    太上皇……就這么坐在椅子上,無風飄上來了?!

    允禟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老爺子這是成仙了???

    “都杵在這兒做甚!”康熙沒好氣地瞪了眼幾個目瞪口呆的傻兒子。

    “打算叫朕陪著你們曬太陽?”

    “兒臣不敢!”允禟打了個寒戰,趕緊讓開地兒。

    其他人也都訕訕摸著鼻子讓開路,一臉好奇看著被侍衛抬下來的龍椅,穩當當立在門口。

    侍衛不動聲色將拖拽滑軌的鉤鎖從龍椅上甩下來,藏進衣袍中,穩立大殿兩側,沒叫任何人發覺。

    胤禛面色平靜上前,親手推著太上皇進入大殿,在眾人納罕不解的目光注視下,一路行至被屏風遮擋的九步白玉階前。

    而后胤禛云淡風輕松開手,蘇培盛和梁九功立馬上前躬身——

    “請太上皇上座!”

    沒人看到兩人手下往龍椅上掛吊鉤的動作,都被屏風和晃動的珠簾給擋住了。

    下一刻,眾人又看到了更令他們瞠目結舌的一幕——太上皇的龍椅緩緩升起來了!

    眾人:“……”他們莫不是做夢還沒醒,夢到神鬼情節了?

    這龍椅兩側的輪子上方,各自雕了一條臥龍,在燈火和珠簾的光澤折射下,打在屏風上,活似一側的臥龍動了起來。

    大伙兒好像看到了真龍在天一般,托著太上皇飛到了臺階上的御座前。

    而后,繡著麻姑獻壽的屏風突然向兩側緩緩消失,露出了用發晶做的珠簾。

    每一顆發晶里頭的金絲都格外飽滿,在燈火中閃爍著明黃色澤,隱約露出被皇上推到中央位置端坐的太上皇。

    在場所有人為這神奇龍威所鎮,皆啞然失聲。

    梁九功看著太上皇略有些激動握緊的左手,心里酸得厲害,清了清嗓子搶了蘇培盛的活兒,中氣十足喊——

    “跪!”

    驚呆的眾人下意識低下頭,軟了膝跪伏在地,再不敢直視天威。

    “臣/兒臣參見太上皇,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臣/臣弟請皇上圣安!”

    康熙含笑看了胤禛一眼,渾身上下說不出的舒坦。

    這種舒爽,還是從那場大災后的第一次。

    老四的孝心確實不比給烏雅氏過千秋的時候差,怪不得前陣子在朝堂上發了瘋,不急著解釋。

    能再次威風赫赫出來,康熙確實有些說不出的激動,可對做了幾十年帝王的人而言,倒也不算什么。

    他很快平靜下來,懶洋洋叫了起,見無人說話,還笑著調侃。

    “各位愛卿這是太久沒見朕,跟朕生疏了啊!

    李光地擦著眼淚上前,“能看到陛下天威依舊,臣著實是……著實是懷念,還請陛下恕臣等失態!

    允禟跟著湊到前頭,瞪著那雙漂亮的桃花眼嘴皮子翻飛。

    “皇阿瑪您簡直神了!您怎么從園子外頭飛進來的?”

    “您早說自個兒真龍在世,何必在暢春園里不出來,早叫兒子們開開眼多好啊!”

    “皇阿瑪……”

    康熙叫這蠢兒子念叨的腦仁兒疼,沒好氣笑罵,“就你長了嘴,朕好不容易卸下肩上的擔子,不好好休養,沒事兒出來看你跟這兒現眼嗎?”

    允禟:“……”您在暢春園也沒少看兒子笑話吧?

    他不依不饒還想說點什么,叫康熙直接給懟了回去。

    “行了,都坐吧!”

    “皇帝請朕出來是為了給朕賀壽,你們也都看見皇帝的孝心了,實在是好奇,回頭你們自個兒問皇帝去!

    允禟和允俄兄弟倆,張著嘴呆呆看向皇上。

    這是皇上折騰出來的?

    好些人止不住又想起了太后千秋節時的午宴和晚宴,好些臣子也都用差不多的目光看向胤禛。

    他們實在是想象不出,向來古板冷厲的萬歲爺,哪兒來這一套套的風騷主意?

    皇上這么玩兒,大家還怎么愉快地給他穿小鞋!

    真是愁死個人!

    胤禛面無表情坐在太上皇下首,淡淡掃視眾人,“知道你們惦記著皇阿瑪,倒是叫皇阿瑪看看你們的誠心,再說那沒用的也不遲!

    允禟:“……”

    他拍拍腦門兒,突然想起自己原本的打算來,輕哼了聲,沖允祉擠眉弄眼。

    如今允祉算是兄弟里最大的,有什么壞水兒,允禟可以往外掏,卻不能不顧及兄長。

    允祉想著允禟偷偷塞回來的那一萬兩銀子,心里腹誹這混賬也知道怕,面上不露聲色,積極站了出來。

    他手里捧著一卷卷軸跪地。

    “皇阿瑪,兒臣為賀您壽辰,請了十位書法大家,教兒臣習得十種字體,每種字體寫得十個壽字,特送去五臺山請高僧開了光。”

    “兒臣;拾斎缥掖笄褰揭话,百壽康寧,日升月恒,福壽雙全,萬壽無疆!”

    說著,允祉展開長卷,百個壽字,竟每一個又是由百個小字組成,加起來就是萬壽。

    要每個字都沒有錯,還要講究書寫整潔,筆觸有力,需要下的功夫,絕對不簡單。

    康熙滿意頷首,“老三有心了。”

    “梁九功,將這幅字收起來,回頭掛到朕寢殿里去。”

    梁九功笑著應下,不動聲色看了皇上一眼。

    誠郡王送這樣出挑的禮,若是皇上送得差了,哪怕差不多,傳出去也會變成皇上不如誠郡王。

    到時候……好說不好聽的少不了。

    可見胤禛依然平靜,梁九功心下倒有些好奇,難不成皇上還有比剛才主子進門這一出還亮眼的壽禮?

    康熙心里也琢磨呢。

    在主仆倆的期待中,允祺和允祐也站了出來。

    允祺送的是自己雕刻的壽山石,中間赤紅邊緣清透的壽山石少見,允祺巧妙地將赤紅的部分刻成了龍首,看著也還算有誠意。

    允祐則送了一筐稻谷,這是他自己下地種出來的。

    收成已經送到了暢春園,只拿一筐來做個樣子。

    康熙不動聲色夸了幾聲,慢慢覺出點味兒來。

    這幾個兒子送的賀禮……都親力親為,省銀子省到他們老子頭上了?

    如果說先前只是猜測,等允禟和允俄迫不及待蹦出來,一人捧著一摞佛經,大剌剌賣可憐的時候,康熙就確定了。

    “……咱們也想給皇阿瑪送點好的!痹识K眼巴巴看著發晶簾后面的康熙。

    允俄飛快捧哏:“可我們銀子都還戶部去了,實在是沒錢,皇阿瑪別嫌棄!”

    康熙似笑非笑:“只要你們夠誠心,朕不嫌棄!

    允禟嘿嘿笑著不說話,拉著允俄給允裪和允祥,還有幾個小的讓地方。

    允裪送的是河南尋來的一方好墨,允祥則送了配套的硯臺,兄弟倆的禮都中規中矩。

    從十五阿哥允禑到十八阿哥允衸,年紀小,手里也沒銀子,送的也都是自個兒打獵得來的皮子,或者抄寫的孤本副本,沒什么新奇的。

    孫輩兒就更不必說。

    除了板上釘釘的太子弘皙,送了端和帝生前親手做的一把弓外,其他人也都是不費銀子的賀禮。

    到了宗親和幾個有頭臉的臣子這里,也不出康熙所料。

    除了明擺著站在胤禛這邊的富察馬武和鄂魯泰,送了值錢的古玩字畫,無一例外都講究個心意……還只講究心意。

    到了最后,康熙面上已經沒了笑,只淡淡垂眸捏著酒杯。

    后頭送禮的臣子腿軟得都快站不住,他們也不想,可人在江湖飄,不合群更要命!

    好些人偷偷往胤禛那里看。

    若不是皇上逼人太甚,他們何至于如此膽大妄為,被九貝勒拉攏呢。

    允禟憋著笑,跟允俄老老實實低著頭在原地裝乖巧。

    只裝也裝不像,咬著耳朵嘀咕,“可惜老十四不在……”

    那家伙被打了三十軍棍,躺在府里出不來。

    要是允禵也送心意……嘖嘖,真想知道皇上臉色多好看。

    允禟還就不信了,老爺子看著滿朝文武和宗親對皇上不滿,還能視而不見。

    康熙確實沒辦法眼睜睜看著皇帝和朝臣離心,沉聲開了口。

    “老四,你要送朕什么賀禮?”

    他轉過頭去定定看著胤禛,不動聲色提醒,“今兒個朕高興,也算是個好日子,身為皇帝,你當是比旁人都有誠意,是也不是?”

    胤禛聽得出,皇阿瑪在逼他認慫。

    如果今日他不能給出令滿朝文武滿意的交代,先前他在朝堂上的所作所為都會成空。

    “皇阿瑪說得是!彼届o起身,從袖口掏出一本看起來普普通通的冊子,轉身跪在康熙面前,恭敬抬高雙手。

    “兒臣今日要送皇阿瑪的賀禮,是能徹底解決我大清子民畏天花如虎的良策!”

    ‘嘭’的一聲,不知道是誰摔了手中的酒盞,眾人又一次傻眼。

    允禟猛地站起身,“不可能!”

    要真有勞什子良策,大清還至于這么多年聞天花色變嗎?

    康熙眼神閃過精光,忍不住探了探身子,“老四,這事兒可開不得玩笑!”

    梁九功知道主子急,趕忙恭敬接過冊子,翻開送到太上皇眼皮子底下。

    胤禛在康熙沉默翻看的功夫,平靜解釋——

    “牛痘可防治天花,在唐宋時期就有所記載,朕已經叫太醫院反復驗證過了。”

    “先后有六十七個死囚犯和皇莊男女老少一百三十二人,最小的髫齡小兒不過三歲,皆種了牛痘。”

    “除一個犯人逃跑途中被打斷腿,染了風寒不治身亡,其他人——全都活下來了,且再種人痘,并無反應!

    群臣嘩然,連宗親們都失態站起身上前幾步,恨不能直接湊太上皇面前,把招子扎太上皇手中的冊子里。

    越是站在高處的權貴,越是怕死。

    他們可能大部分人已經種過痘,可誰家沒有子嗣呢?

    早些年因為種痘死掉的人,在場誰家都能說出幾個。

    如果連三歲孩子都能憑著這勞什子牛痘免疫天花,往后就再也不怕府里孩子因為種痘和天花夭折了。

    康熙想得更多一些,如果天花能夠防治,往后大清的人口也會變多。

    人口多了,江山才能興盛。

    粗粗想了下十幾年后大清的繁榮場景,康熙龍顏大悅——

    “好好好!老四你這事兒辦得漂亮!”

    “不愧是朕教出來的皇帝!”

    “這都是兒臣應該做的!必范G依然寵辱不驚。

    “怕諸位愛卿、兄弟和叔伯們不放心,好叫你們知道,朕的長女懷恪已經種完了牛痘!

    眾人呼吸急促,大公主種過痘了?!

    不是逗他們玩兒吧?

    胤禛又道:“弘昀過了今日,朕會親自送他進痘所,半個月就能出結果,待得弘昀出來后,大家再選擇是否種痘便可!

    大家的呼吸更急促了些。

    都知道皇上這根獨苗不像個長命的,如果連二阿哥都能成功種痘,大家也就再不必擔憂牛痘的安全性。

    康熙倒是遲疑了下,“弘昀的身子骨行嗎?”

    胤禛含笑點頭,“皇阿瑪放心,弘昀仔細將養著,倒也無礙!

    其實弘昀只是胎里沒養好,后頭李氏又總是拿兒子爭寵,伺候的嬤嬤們一有點頭疼腦熱的,就餓著孩子。

    大災叫他沒了嫡子,弘昀看起來比弘暉身子骨弱,卻還活得好好的,就知道他根子沒差到底。

    那風吹就倒的樣子,大半是被餓出來的。

    仔細將養了近兩個月,換了伺候的奴才,弘昀身子骨已經好多了。

    胤禛淡淡掃了允禟一眼,聲音微涼,“種痘事關我大清江山的穩定,朕欲交給戶部和太醫院一起掌管。”

    “老九差事不好辦,朕心里有數,這種痘也不少費銀子,朕不能眼睜睜看著兄弟窮困潦倒下去!

    “欠著國庫銀子的,等不欠錢的大清子民種完了痘,若還有余力,再給欠錢的種痘也不遲!

    “老九,你覺得如何?”

    康熙沒忍住,哈哈笑了出來,拍著胤禛肩膀夸,“朕就知道,老四你是個心疼弟弟的!

    允禟:“……”他覺得老爺子瞎了!

    他特娘還欠十一萬兩銀子呢!

    雖然他還沒兒子,閨女也得種痘。

    可這會子,再沒人開口。

    雖說種痘這事兒不算緊急,但……可以再不必怕天花,誰樂意一有風吹草動就躲出去避痘!

    再往深里想,牛痘要真能防治天花,皇上在百姓的口碑就穩了,這江山……差不多也坐穩了。

    能在座的,沒幾個不長腦子的,都得掂量掂量往后路怎么走。

    *

    濃墨重彩的午宴過去,胤禛將太上皇送回暢春園后,回到九洲清晏,先解開了龍袍上的扣子。

    秋老虎也不好惹。

    頂著大太陽,胤禛親自伺候太上皇從暢春園到圓明園往返,為了不出岔子,需要消耗的體力不小,出了許多汗。

    他從蘇培盛手中接過浸了溫水的棉巾,擦脖子上的汗,狀似不經意問——

    “那混賬怎么樣了?”

    今兒個這一出能圓滿結束,叫在場有一個算一個都白長了嘴,胤禛很滿意。

    當然,要做到這點,不獨靠耿舒寧給的圖紙,造辦處和粘桿處還有鑾儀衛都付出了很多心力。

    但若沒有耿舒寧,他今兒個沒這么容易收場。

    胤禛心里尋思著,有用之人,雖混賬些,他多惦記幾分也正常。

    畢竟他很缺人用。

    蘇培盛小心翼翼稟報:“連著兩天晚上噩夢不斷,今兒個剛吃下點東西,今兒個晚上要是不做噩夢,當是能盡快好起來!

    胤禛蹙眉,“人都殺了,她倒開始折騰自個兒!

    怕殺人,先前她跑什么?

    蘇培盛苦笑:“姑娘到底是閨中長大的,頭一回碰上這樣的腌臜事兒……也是頭回殺人,受驚過度也正常。”

    胤禛歪在羅漢榻矮幾上,扳指輕輕磕著矮幾,面沉如水。

    他不喜歡脆弱的人,尤其是他身邊的人,有工夫被那些無用的情緒折磨,不如早些習慣心狠手辣。

    他淡淡吩咐:“安排個女衛傳話,今夜發生的事兒,時時叫陳嬤嬤說給她聽!

    蘇培盛心下一驚,雖然耿舒寧的法子挺狠,但也只是壞佟思雅和穆穎的名聲罷了。

    這事兒交給粘桿處和他這邊來辦,手段可不怎么好看。

    他都拿捏不準了,萬歲爺這到底是心疼那祖宗,還是不心疼。

    這要是知道了暗衛的手段,今晚上那祖宗還能睡得著覺嗎?

    *

    到了晚宴時候,太上皇徹底放松下來。

    晚上是家宴,他也沒必要端著。

    等再次以格外仙氣的姿態出現在正大光明殿里,叫太皇太后、太后、后妃和命婦也都跟著目瞪口呆一回,康熙高興極了。

    興致一上來,康熙也不是個拘謹的,跟宗親們推杯交盞喝了個痛快。

    至于朝堂上的風雨,康熙一個字都沒提。

    殿內酒氣正酣時,鈕國公阿靈阿提著褲腰帶從外頭跑了進來。

    可能是喝多了,坐下后張嘴就嚷嚷——

    “娘的,有人在角樓里鬧貓,叫得那叫一個蕩漾,猛地一嗓子,嚇得老子差點尿□□里!

    他聲音不小,話音一落,整個大殿都跟著安靜了一瞬,康熙的臉色瞬間就落下來了。

    莫說有人穢亂宮闈本就是大事,挑在萬壽節鬧出丑事,這是同時打太上皇和皇上的臉。

    太上皇扭頭看了眼太后。

    烏雅氏不知道內情,只鐵青著臉站起來。

    她剛從皇后手里接管了宮權過來,就發生這種事,也是打她的臉。

    她勉強露出個溫婉的笑,“定是白日里挨了打的宮人涂藥膏子呢!

    “今兒個白日里本宮發現有愛濫用私刑的奴才,念著要先給陛下賀壽,才沒急著處置。”

    康熙淡淡道:“去看看,倒不拘什么時候,不會當差的奴才該處置就處置!

    阿靈阿張了張嘴,想說他都快四十的人了,后宅女人也不少,這媾和跟涂藥膏子的動靜還分不出?

    但太上皇都下了定論,見他還不知死活,一旁的鈕國公夫人漲紅著臉眼疾手快,夾起肉圓子就堵住了他的嘴。

    太后帶著名義上掌管后宮事宜的皇后,沉著臉出了大殿,往角樓那邊去。

    蘇培盛也緊著跟上,跟徐昌一起,在兩位主子身后伺候著。

    人就在角樓邊上的值房里,動靜大得隔著好幾米就能聽見。

    烏拉那拉氏聽到動靜,身子晃了晃,恨得臉發白。

    后宮要是出了丑事兒,她這個皇后也該請罪閉宮反省了。

    烏雅氏倒是還穩得住,壓著憤怒低聲吩咐——

    “徐昌,你帶人先看看附近有沒有人盯梢,有的話直接打暈扔慎刑司去,叫人把角樓圍了!”

    “蘇培盛,叫尚功局的武嬤嬤過來,多叫幾個,清了場把門給本宮踹開!”

    她倒要看看,哪個不要臉的,敢在這種日子叫皇家丟臉!

    徐昌和蘇培盛對視一眼,沒從蘇培盛臉上看出任何異樣,便趕忙去忙太后交代的差事。

    武嬤嬤來得很快,來了十個,手中都拿著尚功局獨有的杖責棒子。

    在太后的吩咐下,直接把門給踹開了。

    干脆利落進門,粗魯撤掉值房里破舊的帳子后,看清里面兩個白花花翻滾的肉.體,饒是武嬤嬤們的兇神惡煞都沒能保持住。

    沒有男人,竟是……

    皇后震驚到嗓音都尖了,“佟貴人?你不是得了風寒,在武陵春色養病嗎?”

    佟思雅因為聯系不上佟家的勢力,嚇得不輕,又怕自己這里露了馬腳,特地凍了一宿,叫柳枝報了病。

    烏拉那拉氏沒想到能在這兒看到佟思雅,還有……她下意識轉頭看向太后。

    另一個是太后宮里的尚服女官喜塔臘穆穎,這……

    烏雅氏看到穆穎,立時反應過來今兒個這一出不是偶然。

    但她比皇后端得住,也沒去看蘇培盛,只做出怒不可遏的樣子冷喝出聲——

    “把這兩個賤人給本宮拿下!本宮要剮了她們!”

    武嬤嬤毫不猶豫動手。

    皇后趕忙上前勸,“皇額娘息怒,這……畢竟是佟家女,若處以極刑,太上皇那里怕不好交代。”

    烏雅氏冷笑,“她們敢做出這樣的丑事來,還怕不好交代?這樣的事兒,本宮說著都怕臟了自己的嘴!”

    看到被拽下來的兩個尖叫的身影,烏雅氏有些惡心。

    她聽說過斷袖之癖,還是頭一回見。

    “徐昌,你立刻回正大光明殿,把事兒一五一十跟陛下和皇帝說,叫他們父子倆親自處置!”

    徐昌趕忙躬身應下。

    佟思雅被武嬤嬤摔到地上,吃了痛,勉強從青欲的渾渾噩噩中清醒過來,就聽到了太后這話。

    她立刻哭著跪地,“太后娘娘息怒,妾是被陷害的!妾好好在武陵春色養病,是被人擄過來的!”

    她心里清楚,既然耿舒寧那里沒動靜,今日這一遭,肯定是她的報復。

    她立馬瞪大了眼,急促道:“是耿——”

    話到了嘴邊,佟思雅突然反應過來,說耿舒寧陷害她,她給不出原因。

    她立馬轉身死死盯著穆穎,“是這個賤人約我出來的!”

    “先前妾能伺候皇上請她幫了忙,她嫉恨妾不肯幫她侍寢,要害妾,求太后娘娘給妾做主!”

    烏雅氏冷臉看向一直垂著頭的穆穎,“喜塔臘氏,你可有話說?”

    穆穎渾身發抖,卻只叩頭下去,低低道:“奴婢和思雅姐姐是兩情相悅,今日是她約奴婢過來的,想要奴婢幫她日子好過些,一時情濃……”

    “撒謊!你這個賤人!”佟思雅撲過去沖著穆穎抓撓,“你想死,別拉著本小主!”

    穆穎被抓破了臉,卻依然咬牙不肯改口。

    “是柳枝給奴婢送的信,說今日貴人不用去參加晚宴,正好可以私會,柳枝在外頭給我們放風!

    “先前貴人給奴婢送的情詩,就在奴婢值房里,太后娘娘只管去查!

    佟思雅聽得臉色發白,本來就病著,又胡鬧了一場,渾身顫抖著癱軟在了地上。

    聽穆穎說得這樣斬釘截鐵,她如何不知道,自己徹底落入算計沒有翻身余地了。

    說不定連柳枝都被人給收買了。

    她不相信耿舒寧有這么大的本事。

    一想到佟家讓她對付耿舒寧為的是對付誰,佟思雅就覺得眼前一陣陣發黑,后悔都已來不及。

    *

    康熙聽到蘇培盛的回話時,正在殿前看煙火。

    ‘嘭’的一聲,天空的五光十色映出康熙黑沉的冷臉。

    好在大家都散開看煙花,倒是沒叫人發現這邊的動靜。

    康熙不是因為佟家女出了丑事黑臉,做了幾十年皇帝,他太清楚這里頭的機鋒了。

    他冷冷盯著胤禛,“你安排的?”

    胤禛就坐在康熙身邊,聞言只面無表情抬頭。

    “兒臣只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佟家想要的是江南,朕只想讓他們安分些!

    康熙急促喘了幾聲,捏著鼻梁閉上眼,努力壓著火不發。

    新任河南知府是他身邊出去的,都不用問,康熙就能想明白,佟家大概會對哪些人動手,左不過就是耿家那倆小女官。

    若非老四逼佟家太甚,佟家也不會狗急跳墻,用如此下三濫的手段。

    如果沒有牛痘,康熙定不會由著兒子繼續作死。

    他總覺得老四不適合做皇帝,做事太沖動。

    康熙把佟家抬得太高,這些年佟家在宮里的動作,他心里有數。

    真逼急了眼,佟家說不定會鬧出什么動靜來……真到了那一步,就無法回頭了。

    可那是康熙的母家,無論如何,他不可能直接將佟家滿門抄斬。

    “江南有曹寅,朕還在,他不會傻到倒向誰,能不能收服他為己用,要看你的本事!笨滴跄椭宰觿。

    “江南和山西的事也急不得,等牛痘能防治天花的事情傳播開,往后你的路會更好走,慢慢收拾他們也來得及。”

    “隆科多那邊就不用起復了,你舅爺也讓他在府里,他們家還有可用的人,到時候關起門來鬧,佟家給你使的絆子有限……”

    胤禛淡淡看著天空,沒應康熙要壓下此事的隱晦命令。

    “皇阿瑪,朕收到密報,策妄阿拉布坦令其弟攻擊了哈薩克,帶著戰利品轉道伊犁!

    “武將分析,若準噶爾拿下伊犁,下一步便是和田。”

    煙火落下一段,胤禛轉頭看康熙。

    “皇阿瑪,若和田被攻下,離他們攻破拉薩也就不遠了!

    “一旦西藏落入準噶爾手里,川貴一帶也會動蕩,您應該清楚準噶爾人有多不安分!

    康熙眼神復雜看著胤禛,他沒收到密報,老四對軍權的掌控……有點出乎他的意料。

    他壓下心里的不舒服,冷靜分析,若真跟準噶爾打起來,糧草和軍餉缺一不可。

    怪不得老四手段突然強硬起來。

    康熙微微嘆了口氣,到底松了口,“人不許殺,你和你額娘嘴里也不能傳出話去,其他的……任由你處置!

    “兒臣知道了。”胤禛在又一輪綻放的煙火聲中,輕聲應下。

    *

    耿舒寧此刻,也立在偏殿的廊廡下,仰頭望著遠處的煙火。

    上輩子她看過更美的煙火,在大海邊。

    花樣更多更燦爛,卻同樣會落幕。

    在煙火落下的片刻黑暗中,耿舒寧說了跟胤禛一樣的話。

    “我知道了。”

    她偏過頭,見過來給她披衣裳的陳嬤嬤眼神擔憂,蒼白的鵝蛋臉上浮現出一抹動人的笑。

    “勞嬤嬤幫我傳話,往事不可追,耿佳舒寧會盡快好起來,牢記萬歲爺恩典,銜草結環,牛馬報之。”

    耿舒寧說得格外真誠,因為耿佳舒寧的保證,跟她耿舒寧沒一毛錢的關系。

    但她還想去海邊看煙火,是時候給狗東西下鉤子了。

    第33章

    煙花還沒放完,佟思雅和穆穎就衣衫不整地被武嬤嬤推搡著,押送回了武陵春色。

    柳枝再不見蹤影,佟思雅沒能回到自己在武陵春色正殿偏殿的住所,而是被推進后殿偏殿的窄小梢間里,跟穆穎毗鄰。

    ‘哐當’一聲門響,嚇得被推倒在地的佟思雅一個哆嗦,也叫她從渾渾噩噩中清醒過來。

    她不知哪兒來的力氣,沖到門邊,使勁兒拽著門大喊大叫——

    “我是萬歲爺的貴人!你們這些賤婢不能這樣對我!”

    “讓我出去!我要見萬歲爺!”

    “我有佟家的重要消息要稟報萬歲爺!”

    一路吹著冷風過來,佟思雅體內的迷香被吹散大半,剩下的燥熱反倒叫她生出一股子狠勁兒。

    她不能就此坐以待斃!

    既然太后沒有當場打死她,就說明還忌憚佟家。

    雖然她只是分支庶女,因為在阿瑪跟前受寵,她多少聽到過幾句佟家的秘密。

    只要讓她見皇上,只要她能見到皇上……

    她是被騙出去的,有人用迷香和催青香陷害她!

    若皇上知道內情,只要皇上相信她手里掌握的佟家隱秘,一定會為她做主的。

    到時候她定要這些下賤胚子——

    “貴主兒還是省省吧!”一個叫佟思雅耳熟的太監那陰柔的聲音,透過門縫灌入她耳中。

    “佟家要是知道自家出了這樣的姑奶奶,怕是要臊得直接上吊,貴主兒還是操心操心自個兒吧。”

    這太監說完話后,不管佟思雅再怎么發了狠地拽門,外頭都再無動靜。

    梢間不怎么隔音,可隔壁的穆穎卻始終沒發出什么動靜。

    佟思雅在寂靜中不知道站了多久,終是流著眼淚絕望地癱坐到了冰冷地面上。

    她記起來了,說話的是蘇培盛的干兒子,趙松。

    所以,今晚她陷入囹圄,真是萬歲爺的吩咐……

    她不想承認,可心里越來越深的恐慌叫她明白,能叫穆穎認下穢亂宮闈的罪名,絲毫不敢往旁人身上攀扯,除了萬歲爺也沒旁人。

    穆穎還有親人,佟家那些釘子也都有可拿捏的地方,能從佟家手里奪人的,太上皇不會如此,只有皇上。

    她眼淚越掉越兇,明明一開始是耿舒寧算計皇上臨幸女官,她不過是順勢而為,怎么就走到了這一步呢?

    *

    陳嬤嬤伺候著尚且虛弱的耿舒寧躺下時,也問了差不多的問題。

    陳嬤嬤不明白,“佟貴人為何非對付姑娘不可呢?”

    話說得直白點,佟家有心思,拿耿雪做筏子豈不是更容易?

    那位佟貴人從還是女官的時候,就一門心思對付耿舒寧,風流小寡婦這話就是她傳出去的,圖什么呢?

    耿舒寧原也不明白,佟思雅明明知道她想出宮,為何還要多此一舉。

    叫四大爺拿灼熱眼神盯過幾回,中秋節那晚摁著她的腰流連不去,耿舒寧也回過味兒來了。

    她慢吞吞鉆進湯婆子熨過的被窩里,舒服嘆了口氣。

    “她是怕富貴迷人眼,以萬歲爺的性子……一年工夫,足夠我成為下一個李主兒!

    宮里的妃嬪環肥燕瘦各有千秋,都沒能抓住皇上的心。

    唯獨齊妃李氏曾在潛邸,曾幾乎獨占皇上的恩寵,生下了二子一女。

    有過子嗣的妃嬪,只有皇后、齊妃和懋嬪,除皇后天然占著嫡妻的優勢外,齊妃和懋嬪都是豐腴美人。

    野史上傳說,四大爺也喜歡凹凸有致的。

    耿佳舒寧這身體……少一分嫌瘦,多一分豐滿,纖秾合度,又比李氏和宋氏年輕。

    最重要的是,叫原身魂牽夢繞的情郎成了親打發去了盛京。

    佟思雅早有登高心思,怕耿佳舒寧沒了情郎想攀高枝兒,或者被皇上看進眼里,便想著提前把耿佳舒寧摁下去。

    陳嬤嬤仔細琢磨了下,眼神止不住往被褥下模糊的丘陵起伏看過去,暗暗點頭。

    別看姑娘瞧著瘦,礙不住皮肉懂事兒,分毫沒錯了地方,真脫了衣裳,是個男人都得瘋。

    皇上也是男人,對姑娘上心也不難理解,陳嬤嬤如此想著,心里愈發看重耿舒寧。

    出耿舒寧值房之前,又將值夜的小宮女敲打一番,“夜里千萬警醒些,若有不對,立刻叫我起來。”

    “伺候好了姑娘,回頭主子和萬歲爺那頭都少不了賞!

    小宮女腦袋點得比小雞啄米還勤快。

    她是趙松安排過來的,心里很清楚這位耿女官的分量,在夜色最濃的時候,便第一時間便發現了耿舒寧的不對。

    *

    放煙花那會兒,耿舒寧得知報完了仇,對于殺人的不適已減輕了許多。

    她知道世道不一樣了,就算上輩子還有正當防衛呢。

    殺人……沒什么大不了的,那人不死,死的就是她。

    想好好活下去,就不能一直陷在消極情緒中,她很擅長調整自己的情緒,否則奶奶離世的時候她早撐不住了。

    可對于殺人的恐慌消下去,今晚從陳嬤嬤那里聽到的消息又在夢里發酵起來。

    喜塔臘穆穎之所以認下罪名,是在慎刑司,親眼見到她阿瑪和額娘被拔去了手腳指甲蓋兒,下一個就是她親弟弟。

    柳枝聽從吩咐瞞著佟思雅,是因為擺在她面前的只有兩個選擇——被拔了舌頭扔去邊疆做軍妓,抑或去皇莊做役婦。

    佟家那些釘子如何悄無聲息消失在宮里,或心甘情愿按照皇上的指示辦事……陳嬤嬤被蘇培盛安排過來的女衛點撥,一五一十都告訴了耿舒寧。

    耿舒寧知道這里的四大爺雖還年輕,有諸多不足之處,喜怒不定,性子急躁,壓不住得意……卻狠得超乎她想象。

    她才穿過來三個多月,那個會在青玉閣里氣急敗壞喝急酒的胤禛,就變成了能云淡風輕跟太上皇掰手腕的帝王。

    他成長的速度太快,手段太狠辣,要是在上輩子,耿舒寧應該會欣賞這樣的偶像。

    可現在她身在局中,記起自己在青玉閣做過什么,也清楚自己想做什么……到底有幾分豪賭的忐忑。

    在夢里,她的四肢被鐵鏈子束縛住,跟個充氣娃娃一樣,被擺弄得支離破碎。

    胤禛咬得她渾身是傷,旁邊還有后妃站在一旁指指點點。

    她看著自己的肚皮,在這些女人嗜血的目光里,一點點鼓起來。

    她們獰笑著撲上前,從她身體里拽出一個肉團子,爭搶得鮮血四溢。

    四大爺就那么站在一旁,冷冷看著她,“敬酒不吃吃罰酒,朕就許了你所求,現在叫人扔你去大山里喂狼!”

    “不要……我不去,我錯了……”

    小宮女聽到動靜,立刻舉著燈燭靠近炕沿,見到耿舒寧大汗淋漓,臉色蒼白地念念有詞。

    “萬歲爺……我改了……不要……”

    小宮女思忖片刻,小心翼翼推耿舒寧,“姑娘醒醒……姑娘?”

    “好疼……!”耿舒寧劇烈喘息著,猛地睜開眼,像是要驚坐起的模樣,卻因為無力,只是顫抖著。

    好一會兒,她才遮住自己溢出眼淚的眸子,聲音沙啞吩咐,“給我杯水!

    夢里最后一個場景,是她在山間被狼撕咬的場景,那狗東西就在旁邊看著,眼神冷厲,毫不動容。

    雖然是夢,但耿舒寧渾身還是酸疼不已,先前爬樹是生死之際的爆發,對這具身體來說還是太勉強。

    “姑娘……要不,奴婢再去給您熬一碗安神湯吧?”小宮女看著耿舒寧眼下的青黑,小聲建議。

    耿舒寧搖搖頭,“別折騰了,你睡會兒吧,我沒事兒。”

    安神湯里面有鉛白霜,喝多了不但有毒,還會形成依賴性,這也是古代權貴短命的原因之一。

    她知道自己是因窺見皇上的真面目,又被先前的事教會了這世道的規矩,一時無法安神而已。

    給她點時間,她自己可以調整過來。

    但這一夜,她還是如蘇培盛所料,反復驚醒好幾次,直到天明,才熬不住疲乏,喝了退燒的藥湯子,沉沉睡過去。

    蘇培盛不敢耽擱,逮著皇上批完了折子,要去痘所陪二阿哥的路上,小聲將耿舒寧的情況稟報了。

    胤禛面色沉靜,“叫人告訴她,等她退了燒,下鑰之后,朕會安排她去一趟武陵春色!

    蘇培盛有些不解,“這……舒寧姑娘瞧著,倒像是被佟貴人她們嚇著了……”

    還叫這祖宗去看佟思雅,反復回想自己是怎么被算計的,暗衛又做了什么,病還能好嗎?

    胤禛輕笑了聲,同樣看了那封信,這狗奴才還是低估了那狐貍的心性。

    他沒再說話,自入了痘所。

    蘇培盛沒法子,只能按照主子爺的吩咐,叫人把話給傳到耿舒寧耳邊去。

    *

    得到消息的時候,耿舒寧才剛醒。

    她還有些低燒,嘴里因為睡前喝過的藥湯子發苦,哪怕是噴香的湯面也吃不下去。

    一聽陳嬤嬤的話,耿舒寧突然來了精神,攔著小宮女要將面條端下去的動作。

    “等等,我還是吃幾口!

    陳嬤嬤趕忙道:“面條都坨了,老奴叫人再做一碗吧!

    耿舒寧渾不在意挑起面條,大口往口里塞,味道總歸是不壞的,綿軟的口感她也不在意。

    一想到能親自去見佟思雅如何悲慘,是不是對得起自己遭的這份罪,耿舒寧渾身都是勁兒。

    她要親自確定,即便她對這世道了解過于淺顯,也依然有能力以血還血以牙還牙,才有繼續折騰的動力。

    耿舒寧一邊吃,還不忘吩咐:“勞煩嬤嬤跟周諳達說一聲,我嘴里沒味兒,請他幫忙做點酸湯餃子和酸甜口的肉菜給我,方子我吃完就寫!

    “對了,主子也愛吃酸甜口,前殿也別忘了送,勞嬤嬤多跟烏雅嬤嬤說幾句,可別忘了我的孝心呀!”

    她金貴頭面還沒拿到手呢。

    吃完了面,耿舒寧拿包裹著紗布的手一抹嘴兒,露出了好幾日不見的小酒窩。

    “耿雪該回來了吧?她怎么樣了?”

    來了精神,耿舒寧也就有心思算賬了。

    別跟她說什么精神脫軌不算脫軌,想搞她,甭管做沒做壞事,她都不會放過。

    “她從慎刑司回來,挨了幾板子,在屋里養著呢。”陳嬤嬤思忖著道。

    她咬咬牙,看向耿舒寧,將憋了好幾日的話趕忙說了。

    “先前老奴和耿雪都以為姑娘是去了御前,耽擱了些時辰,叫姑娘受了罪,老奴還沒跟姑娘賠個不是。”

    耿舒寧笑得更甜,“嬤嬤萬別說這話,您跟她不一樣,我知道嬤嬤對我沒什么壞心思!

    “耿雪也不過是多為耿家思量罷了,叫她接了穆穎的差事吧,暫時不許她往我跟前來,也別叫她見著主子!

    陳嬤嬤心里發緊,趕忙應下。

    她知道耿舒寧這是要收拾耿雪,作為一家人,不好跟對付佟思雅她們一樣,只先冷著。

    陳嬤嬤只覺得,比起先前在小庫房門口見到的那個閑適溫涼的背影,這會子的耿舒寧,活似覺醒了本性的狐貍。

    即便不如虎狼兇猛,冷不丁給誰脖子上來一爪子,說要命也就是眼巴前的事兒。

    *

    五日后,耿舒寧的燒徹底退了下去,她立刻請陳嬤嬤幫忙帶了話去御前。

    到了戌時中,陳嬤嬤給耿舒寧披上新做的藏青色大氅,鳥悄將人送到后殿的角門邊上。

    趙松在旁側候著,一頂軟轎,已經在角門外等著,見到耿舒寧就露了笑,像極了曾在慈寧宮外的場景。

    但這次,耿舒寧笑著謝過趙松,上轎子之前,利落塞給趙松一個荷包。

    “這么晚還要勞煩小趙諳達陪我走一趟,我請您和幾位諳達吃杯熱茶。”

    趙松捏了捏荷包,捏出是十兩銀子,遲疑了下,還是收下了,笑著扶了耿舒寧一把。

    “姑娘千萬別客氣,這都是主子爺的心意,奴才可不敢居功。”

    耿舒寧像是什么都沒聽到,笑著坐進了轎子里。

    二更的梆子響起時,她順利站到了武陵春色的后殿。

    就著趙松手中的羊皮宮燈,耿舒寧還有心思多打量了幾眼武陵春色。

    后世3D復原圖里,這里以桃花盛開的美景著稱,但現在的武陵春色花兒并不多,只零星種了些海棠。

    后殿花圃里種著些木槿,叫前幾日的異常秋雨打落了許多花瓣,透著股子泥土與花瓣摻雜的腐敗冷香,聞著格外凄涼。

    耿舒寧滿意點點頭,‘冷宮’就該是這個味兒。

    趙松引著她走到穆穎所在的梢間前頭,揮揮手,原本的四個轎夫腿腳利落護在耿舒寧身前。

    趙松親自拿鑰匙打開門,自個兒先進門,低低提醒。

    “姑娘小心腳下,穆穎先前在慎刑司挨了板子,傷還沒好就吸入了不少迷香,這會子起不來身!

    “您遠遠看看就得了,別臟了姑娘的眼!

    耿舒寧站在床榻邊,看了眼昏沉睡著的穆穎。

    凌亂的發絲貼在她蒼白中帶著抓傷的臉上,若不是還能看到胸膛微微起伏,像是死掉了一樣。

    耿舒寧沉默片刻,看向趙松,軟聲笑道:“小趙諳達還是叫太醫給她看看吧,若不明不白死了,可惜了一條人命……”

    趙松愣了下,這祖宗都叫人害得差點全家都吃掛落,還心軟上了?

    “……派不上用場!惫⑹鎸幝掏贪言捳f完。

    “沒了證據,有些事兒總是好說不好聽,叫她好好活在懺悔里更有用些。”

    “小趙諳達覺得呢?”

    趙松:“……”他覺得,自己對不起干爹的教導,天真了。

    這宮里哪有心慈手軟的女人喲!

    他趕忙堆起笑,“回頭奴才就跟蘇總管說,安排太醫過來給她診治。”

    “您這邊請!

    他引著耿舒寧往隔壁走。

    佟思雅沒受傷,先前的一點子風寒,竟也憑著那股子沒卸掉的氣自己養好了。

    聽到隔壁的動靜,她立馬就抓著簪子,從床上爬了起來。

    只是等耿舒寧到的時候,她人已經被轎夫其中的兩個壓著跪在地上。

    等趙松提著燈籠進來,佟思雅叫燭火閃了下眼,瞇起滿是血絲的眸子看過去。

    “是你!”佟思雅眼里的恨毒再掩不住,咬牙切齒死死盯著耿舒寧,“果然是你這個賤人害我!”

    “我早就知道你個賤蹄子不安分,你別叫我出去了……”

    耿舒寧輕聲打斷她的嘶吼,“你出不去了,佟家得知出了你這樣丟人的玩意兒,已將你家除了宗,攆去外城了!

    佟思雅渾身一震,隨即看耿舒寧的目光更狠,像是要吃人般叫嚷。

    “那又如何?我身上的血脈只要還在,太上皇就不會叫人殺了我!”

    “只要我活著一日,我日日夜夜都會詛咒你這個賤人不得好死!”

    耿舒寧靜靜聽著她嘶嚎怒罵,趁著佟思雅掙扎到沒了力氣,才輕輕笑出聲。

    “佟思雅,你不知道,其實我比你更適合這個宮廷!

    “你想做什么,得靠別人施舍,我想將你打落塵埃,靠的是我自己!

    “先前我想出宮,你百般挑釁我只當不存在,我不想惹事兒,偏你非得留下我不可!惫⑹鎸幵谫∷佳诺恼炖,平靜蹲在趙松身邊,與佟思雅平視。

    她笑得愈發燦爛,“你成功了,高興嗎?先前角樓里的歡愉,算我送你的謝禮,不必太感激我!

    “為了對得起你的詛咒,我會讓你看著,太后和萬歲爺是怎么將你求而不得的一切,都送到我手里!

    佟思雅聽著,渾身顫抖起來,驀地尖叫起來:“賤人——嗚嗚嗚!”

    她的咒罵被轎夫用塊破布塞了回去。

    耿舒寧沒有聽別人罵自己的愛好,心里最后一點忐忑,消散在武陵春色的凄冷中。

    她噙著笑往外走,腳步比來時輕快許多,連跨過門檻都帶著點子雀躍。

    而后,她便雀躍地看到了站在臺階下的高大身影,差點一腳踩空栽下去。

    胤禛不動聲色上前一步,扶住耿舒寧的胳膊,順著柔軟的手感往下滑,自然地握住了耿舒寧的小手。

    耿舒寧:“……”這狗東西剛才是不是在聽墻角?

    想到自己剛才放狠話的中二,即便有所準備,耿舒寧還是沒忍住在繡鞋里摳了摳腳趾。

    她偷偷吸氣,嘗試著抽了抽手,小聲想問——

    “萬歲……”

    “安靜,老實點。”胤禛淡淡打斷她的話。

    手沒抽出去,還被使勁兒捏了下,耿舒寧立刻老實了。

    沒別的,人在屋檐下,識時務爾。

    跨出武陵春色的大門,胤禛才淡淡問:“心里舒坦了?”

    耿舒寧已經打定主意要將這狗東西跟富婆一樣伺候,立刻露出小酒窩,軟著聲兒應答。

    “多謝萬歲爺成全,舒寧銘記在心,夜夜都念著主子爺的恩典呢!

    胤禛斜睨她一眼,“在噩夢里?”

    耿舒寧:“……雖然做了噩夢,可夢里每次萬歲爺都救奴婢于水火,若不是念著主子爺的救命之恩,奴婢也好不了這么快!

    胤禛若有所思偏頭,正兒八經垂眸問她,“記得朕是怎么救你的?”

    耿舒寧乖巧點頭,“奴婢記著呢,要給主子爺的謝禮也……”

    “謝禮不急!必范G涼聲打斷耿舒寧的話,“既然你記得,咱們也該算算總賬了。”

    耿舒寧眼神迷茫,什么總賬?

    本就夜涼如水,她被四大爺這發涼的低沉聲音,搞得心窩子又起了忐忑。

    除了辣個萬分不小心且非常偶然的嘴巴子,還有什么賬可算。

    不是說將功贖罪了嗎?

    他小心眼沒完了是吧!

    胤禛沒再說什么,只把她帶到了旁邊一座還沒蓋完的樓閣里,進門才松開手。

    前殿二層的樓閣已經修好,后殿還有些凌亂,大門是關著的,他們走了角門進來。

    蘇培盛和趙松手腳麻利,將一層偏房里的燭火點亮,神奇地端著紅漆盤,給胤禛和耿舒寧各自倒了杯熱茶,才無聲退了下去。

    每回只有他們倆的時候,耿舒寧心里總有些莫名發慌。

    尤其是在燭光下,清楚看到胤禛看她的眼神。

    銳利,不容躲閃,似乎隨時都會撲過來的野獸,稍微動一動獠牙就能叫她沒命。

    上輩子……咳咳,小狼狗和奶狗更好分手一些,她沒處過這樣的男人,實在有點沒底。

    但該做的事情還是要做,耿舒寧沒等胤禛開口,上前端著茶靠近沉默的男人。

    聲音跟在富婆跟前一樣甜軟,“夜里涼,萬歲爺先喝口熱茶暖暖身子,萬別跟奴婢這樣蠢笨的動氣,沒得氣壞了身子,奴婢便是萬死也難贖罪!

    胤禛挑眉接過茶盞,只握在掌心摩挲,似笑非笑看著耿舒寧。

    “不出宮了?”

    耿舒寧清楚,他聽到自己跟佟思雅說的話了,緩緩低頭,咬著唇含羞帶怯看胤禛一眼,才徹底低下頭。

    “奴婢想明白了!彼曇袈杂行┚趩剩爸皇桥局雷约好靼椎锰怼

    她后退幾步跪地,聲音更添幾分可憐的柔情,“先前那夜里,那人……那人叫奴婢不干凈了!

    “奴婢萬不敢污了主子爺龍體,奴婢愿意做牛做馬伺候主子爺!

    四大爺的池塘里,有很多條魚。

    她若輕易咬了那不值錢的餌,最多就是成為魚塘里平平無奇的魚。

    她上輩子學了那么多知識,吃了那么多苦,不是為了拿來爭風吃醋生娃兒的。

    這些日子她想得很明白。

    榮華富貴,她要,權利,她要,自由她也要。

    她無法跟這個時代的女人一樣,困在后宅,身心都歸屬旁人。

    她偏要做那釣魚的鉤子,一點點把足夠打動他的餌放下去,釣著他。

    只要永遠提供足夠有用的餌,她就有機會從池塘邊換到更廣闊的天地去。

    時機合適的時候,真釣上來吃幾口也無妨。

    這狗東西都能要亮如白晝的黑,她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憑什么不能享受黑暗中的光明?

    胤禛放下茶盞,沉聲命令:“過來!”

    耿舒寧乖順起身,慢步走到胤禛身前,眼巴巴看著他,目光中的堅定和難過格外分明。

    我臟了,我裝的,總之,足夠不可或缺之前,必須得看得見吃不著,否則她干脆躺平學習宮斗技算了。

    胤禛莫名有些想笑,這狐貍終于開始舒展自己的皮毛了。

    為她生過那么多次氣,能瞧見她這份狡黠和算計,倒也不虧。

    他將耿舒寧拉到自己懷里,箍著那把子細腰,慢條斯理抬起耿舒寧的下巴。

    “耿舒寧,你說的話,朕一個字都不信!

    耿舒寧心下一驚,突然發現了華點,這狗東西原來不是叫她耿佳舒寧……

    還沒來得及想出個所以然,就被迫著將目光投入胤禛深邃的眸子里。

    胤禛好整以暇道:“先前你給朕一巴掌,朕沒與你計較過,是知道你那是不小心!

    耿舒寧:“……”那他總嚇唬人作甚?

    “被你殺的那人對你做了什么,朕也不在意,宮里連寡婦都能進,即便你沒了清白,朕也能接受。”

    耿舒寧:“……”她不能接受!

    感覺腰間的力氣越來越大,耿舒寧感覺越來越不妙。

    這狗東西要在這里啃了她嗎?

    她餌都還沒放下去呢!

    耿舒寧著急掙扎,語氣倉皇中變快:“萬歲爺不介意,舒寧在意,我不配伺候皇上,但我能——唔!”

    耿舒寧話沒說完,就被落到唇角的觸感驚得瞪大了眼。

    心里剛要嗚呼,就感覺唇角一疼。

    “啊……”耿舒寧喊出聲,伸手要推,卻推了個空。

    胤禛憑著自己有力的臂膀,直接將她提起來,叫她站到自己跟前。

    耿舒寧還抬著手,被他這動作驚得一愣一愣的,好一會兒才撫上唇角。

    再看指尖,出現了血絲,耿舒寧氣得差點瞪過去。

    他屬狗的嗎?

    胤禛平靜開口,“又罵朕狗東西?”

    耿舒寧的惱瞬間變成了傻眼,臉色微微發白。

    他他他怎么知道?!

    第34章

    耿舒寧大腦一片空白。

    她什么時候把狗東西罵出來過?

    那日從樹上落下來的時候耿舒寧已經起了燒,還眩暈得厲害,她完全記不起來。

    放在三個月前,她膽子還是上輩子的,大概會利落反駁,死不承認。

    放在半個月前,她也能狠狠往自己腚上擰一把,哭出一場好戲。

    而現在……不得不說,在宮里過活,著實令人成長。

    回過神,她滿腦子都是拔指甲、拔舌頭、黥刑、辛者庫甚至軍妓、白綾、千刀萬剮……要多血腥有多血腥。

    耿舒寧現在知道,為何皇上叫陳嬤嬤一五一十將暗衛所為告訴她了。

    越是知道胤禛的手段,她腿越軟,不自覺就彎了膝蓋,喃喃出聲——

    “奴婢不敢!”

    胤禛再次抓住她胳膊,將人拉到自己身邊坐著,聲音依然貓抓老鼠一樣悠閑。

    “朕知道,你只有記不住事兒的時候敢!

    他臉上帶笑,盯著看起來呆呆的狐貍,“你腦瓜子向來好使,公報私仇都能寫出十幾個條陳,朕不急,你可以慢慢想,該怎么解釋!

    耿舒寧:“……”她那天發了燒,腦殼燒壞掉了!

    怕他不肯幫自己報仇,耿舒寧幾乎把佟思雅和穆穎磨鏡的可行性寫成了小論文,反復論證雙贏的好處。

    這會兒……她腦海里只有一句話反復刷屏——她剛準備開釣,就翻車了???

    耿舒寧唇角和胳膊都疼得令她非常清醒。

    其他時候她都有記憶,絕不會如此作死,唯一會罵狗東西的時候……也只有從樹上掉下來那回了。

    為今之計……耿舒寧飛快轉換思路,釣暫時是釣不動了,過往小狼狗討好自己的茶藝可以拿來試試?

    她低下頭,絞著蔥白手指,紅著眼眶哽咽,“萬歲爺應該也知道,奴婢是,是個愚笨的性子。”

    “奴婢不像后宮娘娘們那般討喜,又不如女官姐姐們會伺候主子,才,才……為了吸引萬歲爺注意……”

    “就在心里罵朕?”胤禛歪在矮幾上,淡淡打斷她嬌軟的聲音。

    耿舒寧又被噎住。

    這錘太鑿實了,甭管什么藝都解釋不通啊。

    她深吸了口氣,實在是沒什么好法子,只能干脆利落跪地。

    “舒寧錯了,往后再不敢了,求皇上允準舒寧將功贖罪。”

    胤禛順著她的動作,垂眸淡淡睨著她,唇角笑意漸深,絲毫不意外她這動作,亦跟以前一樣,很滿意她的識相。

    第一次在青玉閣外,她在窗外大膽要叫他□□焚.身被發現,干脆聽他命令叫抬頭抬頭,叫辦差辦差,磕巴都不打一個。

    后來被蘇培盛請到青玉閣,坐下就吃,打了他還敢忽悠完他就跑。

    扭臉就到太后跟前賣好,到了養心殿還不忘討他的巧,為了出宮算盤珠子都打他臉上了。

    其狡猾、冷靜和偽裝、識時務,讓胤禛都自愧弗如。

    原本胤禛以為她只是擅長藏拙。

    可齊家那點子事兒,暗衛想查,拿后輩的前程釣著,家族的興衰威脅著,耿佳舒寧舅舅舅母當年圓房用了什么姿勢胤禛都能知道。

    蛇床子和依蘭香,壽果鳳柚,花仙子拜壽,牛痘,輪椅,滑輪……她給了他太多驚喜,卻始終查不到來處。

    胤禛先前沒往鬼神之處想,直到接到耿舒寧那封信。

    大概是真病糊涂了,字里行間除了凌亂,這狐貍終于露出了馬腳。

    從壽康宮和慈寧宮拿到過去耿佳舒寧的字不難,她字如其人,內斂柔婉,中規中矩,略顯怯懦。

    可耿舒寧的字,佛經看起來倒與耿佳舒寧相似,那信里……撇捺轉折中的殺意叫胤禛非常熟悉。

    過去他不得不壓著憤怒寫字的時候就這樣。

    她不規矩的地方太多,性子也混賬,但莫名地,胤禛總覺得她許多地方都太合自己的心意,仿佛比蘇培盛還了解他的性子。

    與其說算賬,胤禛更想知道,她到底是哪路孤魂野鬼,竟敢壓算他的性子,跑真龍天子面前來撒野。

    沉默著晾了耿舒寧一會兒,胤禛才輕笑了聲。

    “將功贖罪?就是你先前說,想報答朕的法子?”

    耿舒寧憋得心窩子疼,聽到胤禛開口,稍稍松了半口氣。

    “是,萬歲爺對舒寧的大恩大德,舒寧沒齒難忘,時刻都謹記著報恩!

    胤禛憊懶地嗯了聲,“地上涼,起來說。”

    耿舒寧起身的時候,才覺出自己后背濕漉漉的。

    今晚胤禛態度其實挺好,溫柔得不像話,卻比以前喜怒不定的時候更讓她緊張。

    她趕緊將大蒜素說了。

    青霉素她實在無能為力,可大蒜素同樣有抗菌消炎的作用,對大清應該很有用。

    這東西還是她想吃臘八蒜炒肥腸的時候,突然記起來的。

    她小時候在大山里生活,沒錢買青霉素的村民,曾經有自己做過的,土法子用水溶法可以提取。

    她小心翼翼將制作的法子解釋了。

    “奴婢小時見有人用大蒜來治療邪風入體的傷患,具體怎么做,奴婢只看過一次,還得萬歲爺叫人慢慢嘗試!

    胤禛心下微動,這小狐貍果然不會叫人失望。

    他略坐直身子,挑眉問:“對刀傷箭傷也有用?”

    如果真有這樣的東西,將來跟準噶爾打起來的時候,死的將士無疑會少很多。

    耿舒寧蹙眉回憶著上輩子小時候的記憶,不太確定道:“應該有用,奴婢看到的傷患,是被鐮刀傷到的!

    胤禛將歪著腦袋的小狐貍拉到身前,修長的雙腿不動聲色將她包圍。

    一坐一站,倒方便他微微抬眼就能與耿舒寧對視。

    “這也是你在外家住著的時候見到的?”胤禛含笑裝作不經意般問。

    “朕怎么不知道,你在齊家還有機會上樹下地?”

    耿舒寧緊張到了極點,沒發現腰上又有只大手在流連,她只能努力控制自己,保持平靜無辜的模樣。

    “奴婢是偷偷跑出去的,小孩子淘氣,哪兒敢叫大人知道呀!

    頓了下,她輕輕往后掙,聲音也輕得仿佛呢喃,“好叫萬歲爺知道,小孩子總能看到許多大人看不到的事情!

    “奴婢記性好,都在腦子里存著呢!

    胤禛定定看著她,看耿舒寧貝齒咬住沁著血絲的唇瓣,刺眼的紅和淡淡的粉糾纏在一起,讓他突然歇了繼續問的心思。

    不管她是哪路孤魂野鬼,只要有用,胤禛也不是非得計較不可。

    他順著她的心意松開手,站起身往外走。

    直走到門口,胤禛頓住腳步,微微側首,“耿舒寧……耿佳舒寧,下回再想睜眼說瞎話的時候,切記別抬頭,你那雙招子閃得朕腦仁兒疼!

    耿舒寧:“……”那下回您能早點說嗎?

    胤禛聲音冷凝:“只要你還有用,佟氏求而不得的,甚至她求都不敢求的,朕……和額娘都會給你!

    “若你的價值配不上你那滔天的膽兒,你就算逃到天涯海角,那夜里發生的事情也不會是最后一次。”

    說完,不等耿舒寧說話,胤禛大跨步離開了閣子,在門口掀起微冷的秋風,撲在耿舒寧臉上。

    耿舒寧微微打了個寒戰,這風的溫度,像極了她夢里被扔去喂狼時,山里的涼意。

    趙松笑著進門,“姑娘,時候不早了,奴才送您回長春仙館?”

    耿舒寧深吸了口氣,露出個勉強的笑,慢吞吞跟著趙松出去,上轎。

    轎簾子落下,擋住秋風,也擋住了耿舒寧輕輕吁出的香甜氣息。

    她知道自己暴露了,但結果比她想得要好得多。

    她也知道,皇上清楚她的心思,因為她的價值,選擇了放縱她折騰。

    大蒜素是將功贖罪,她還要給出投名狀。

    作為金牌策劃,她在甲方圈子里很出名,因為有她策劃的活動,從來都是零失誤,效果永遠比預想要好。

    這并不代表她不會犯錯,是人都會犯錯。

    但在策劃活動的時候,她會做最好的準備,最壞的打算。

    她要求自己對于各種突發情況,不管想得到想不到,都要至少準備三個涵蓋范圍比較萬能的預案,來解決問題。

    對于會被發現自己跟原身不一樣,耿舒寧早就想過了,雖然想的是可能被耿家人發現。

    不過殊途同歸,耿家還有個原身的兄長可能會心疼妹妹,皇上不在乎這個。

    只要她足夠有價值,知道的人也只會當作不知道,耿家、齊家都會如此,人的本性就是如此自私。

    后背濕膩膩的冷汗,也止不住她微微的興奮和眸子里的熠彩,她終于找到了在這個世道再拼一回的動力呢。

    回到值房時,陳嬤嬤還在等著。

    能叫皇上大半夜地頻頻召見,她已經將耿舒寧將半個主子來看待了。

    “老奴在紅泥爐上給姑娘煨著紅糖姜汁呢,您喝上一口?”陳嬤嬤妥帖扶耿舒寧進門。

    “姑娘才剛剛退燒,夜里風涼,您小心著別再凍著了!

    耿舒寧又笑出了深深的酒窩,“多謝嬤嬤,我很好!

    翻車了,又沒翻徹底,還能繼續踏踏實實釣,她比任何時候都要好。

    *

    等胤禛被伺候著躺下的時候,離上朝還剩一個多時辰,幾乎是剛睡著就被叫醒了。

    翌日早朝后,胤禛為了十日后的北巡,也要緊著安排好朝中的政務,一直忙過了午時還沒停下。

    蘇培盛有些心疼主子,“爺,舒寧姑娘特地叫膳房做的酸湯餃子,還有黨參豬心湯,奴才聽說滋味兒著實不錯,叫御膳房也做了一份兒,您多少進用些?”

    胤禛聽到蘇培盛提起耿舒寧,從政務里抬起頭來。

    “又是給皇額娘做的?”

    “方子姑娘前幾日病著時就給膳房了,不獨是叫太后娘娘進用呢!碧K培盛嘿嘿笑著狡辯。

    “不信您叫人去問問,姑娘若知道萬歲爺也能多吃用兩口,保管更歡喜。”

    胤禛心下微哂,歡喜又有能糊弄他的法子?

    “那就進上來吧!必范G淡淡起身。

    哪怕端上來的午膳確實讓他胃口大開,吃用了不少,胤禛面上也沒露出舒坦神色。

    越了解耿舒寧,就越清楚她是什么樣的冷心冷肺。

    這混賬東西病里折騰吃食,怕是為了自己盡快好起來,迫不及待確認報仇的結果。

    信里說得好聽,字字句句都是為了他好,說銜草結環,當牛做馬,往后定好好伺候主子爺……可昨夜又是怎么胡說八道的?

    口口聲聲想明白了,實則還是不想伺候他,想用功勞換他將來的心軟,還想著出宮逍遙去。

    就沒見過她這樣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牛馬。

    只是這會子胤禛心里裝著的事兒多,實在沒多少心思能放在兒女情長上。

    叫這狐貍往后宮里鉆,不過是他一句話的事兒,如今的她毫無抵抗之力。

    但真把野狐貍變成家獸,一來他不缺這么個伺候床榻的,二來她倔驢性子上來,估摸著是再記不起‘小時候’的事兒了。

    胤禛不做賠本的買賣。

    她想折騰,由著她去,他想看看她能爬到多高,又能飛多遠。

    左右整個大清都是他的,他也不怕這狐貍飛出自己的手掌心。

    想到這兒,胤禛心里那股子微妙憋氣就下去了,酸湯餃子吃出一身汗。

    稍微洗漱過,換了衣裳,胤禛就往殿外走。

    蘇培盛趕忙跟在后頭勸,“這幾日您都沒休息好,您先歇個晌兒吧?”

    “二阿哥那里,常院判帶著人十二個時辰盯著,萬歲爺您總這么熬著,小心熬壞了身子骨。”

    胤禛站在大殿門口,秋陽映亮了他臉上的笑。

    “無礙,朕好得很,弘昀有阿瑪陪著安心些,能早些從痘所出來!

    最重要的是,他還有事兒要交代給常院判,那大蒜素得早些提煉出來。

    策妄阿拉布坦的野心壓不住太久。

    一旦打起來,除了輜重和軍餉外,軍中傷藥也是大頭,越早準備充足對大清將士越有利。

    他想盡快知道,那小狐貍到底值不值得他的縱容。

    *

    弘昀的身子骨如胤禛所料,竟真比弘暉的底子還要強一些。

    雖然看著瘦弱,弘昀卻只用了十二日就從痘所出來,在前朝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叫牛痘更深入人心。

    允禟這些天里,上躥下跳鬧騰著想辭了差事,本來還有人替他說清,這會子都沒人肯替他說話了。

    允祺私下里拉著弟弟勸,“弘昀這樣弱的身子骨都能種痘,哥哥我府里也就兩根苗,就指著牛痘管用,可不敢再折騰了!

    “你府里格格也不少,早晚也得有兒子,你總得為孩子想想。”

    連允俄都認慫了,說得比允祺還實在。

    “那啥,九哥,我福晉也懷了,要不差事咱還是辦著,辦不好反正四哥也不能殺了我們。”

    “皇阿瑪現在都不說叫弘皙上朝了,老十四捂著腚一聲不吭就回了京郊大營……咱再鬧騰下去,說不定就真成了四哥儆猴的雞。”

    不知不覺地,先前滿嘴的老四,都下意識變成了四哥。

    允禟嘴上不肯服軟,奈何孤立無援,在府里運了好幾次氣,卻也只能往肚子里咽,苦著心腸辦戶部的差。

    前朝都如此,后宮里震動也不小。

    本以為會很快夭折的二阿哥,竟平安種完了痘,甚至要去上書房讀書了!

    這可就真成了萬歲爺實打實的長子了!

    齊妃李氏發現兒子身子骨漸漸好起來,心里暗恨先前伺候的奴才不精心,私下里罵了許多次。

    若不是那些狗奴才,她也不會因為兒子身體弱,滿心想再懷一個。

    但好歹是她親生的兒子,李氏高興得恨不能敲鑼打鼓,回宮之后,一天三次叫奴才往乾西五所送補湯。

    妃嬪們的酸言酸語李氏不在意,她甚至都顧不上爭寵,只將心思放在弘昀身上。

    懷恪叫皇后養在身邊,養得徹底跟她離了心,李氏想著把兒子的心給拉攏回來。

    就算立了太子,只要弘昀能立得住,作為萬歲爺實打實的長子,將來皇位是誰的,還是說不準的事兒呢。

    李氏一消停,寧貴人武氏也折騰不起來,佟思雅又在圓明園關著沒叫回來,后宮里一時也安穩許多。

    前朝后宮都暫時消停了,胤禛也松了口氣。

    他安排好湯斌在上書房親自教導弘昀,馬不停蹄去暢春園辭別太上皇,便輕車簡從開啟了北巡之行。

    策妄阿拉布坦對哈薩克和西藏的動作,在蒙古那邊引起的動蕩更大,畢竟離得太近了。

    都知道,準噶爾的野心,絕不止拿下西藏這一點。

    因為大災之故,大清這邊已經有四年不曾北巡,今歲其實有些晚了,但這趟胤禛也不能不去。

    跟蒙古會晤過后,胤禛還得抽空往盛京那邊走一趟,巡視與哈薩克接壤的邊境。

    要提防著準噶爾的動作,更要防著哈薩克一分為三的游民們私下里擾邊。

    *

    胤禛一離京,整個京城都跟著安靜下來。

    前朝有事兒都加急往御前送,還有太上皇盯著,出不了岔子。

    后宮沒了寵可爭,妃嬪們心氣兒都低了不少,只李氏動靜大一點,卻是叫妃嬪們更心酸。

    男人男人不在,孩子孩子沒有,皇后偶爾瞧著外頭越來越冷的天,心里都止不住地蕭索。

    不管弘皙還是弘昀繼位,有端和皇后和齊妃在,跟她烏拉那拉氏都沒什么關系。

    她日日喝著藥湯子,心里比藥還苦。

    但凡后宮能多幾個孩子,日子也不會這么沒奔頭。

    皇后不知道是自己日思夜想太過,還是拜菩薩的時候太誠心,重陽節晚宴的時候,在坤寧宮里,還真出了樁大喜事兒。

    *

    太后喜歡耿舒寧蘇出來的酸菜魚,但她知道,酸菜在宮里算是腌臜物,上不得臺面,在自己宮里吃還行,放在大宴上不太體面。

    可天兒涼了以后,熱乎些的還好,宴上那些幾十年不變的蒸菜著實是叫人沒胃口。

    耿舒寧自然要體貼富婆。

    她先前從小庫房里,挑出兩套價值千金的纏金頭面和寶石碧璽頭面后,一時有些選擇困難,太后干脆全賞了她。

    給耿舒寧高興得恨不能一蹦三尺高。

    她知道嫁人是沒啥希望了,先前還想嫁個婆家簡單的小白臉,現在耿舒寧很清楚這志向有多幼稚了。

    但有錢在任何時候都好使!

    不就是想吃魚?

    不能上酸菜魚,還有沸騰魚片,還有水煮魚,還有香辣烤魚!

    皇上不在宮里,太上皇和太皇太后也都不出面,紫禁城里當屬烏雅氏最大,她的喜好就是所有人的喜好。

    只在坤寧宮辦個家宴,辦成全魚宴,誰也不敢吭聲,還得提前準備好彩虹屁,等著在家宴上夸太后有品位。

    只到了家宴這一日,皇后剛開了個頭,就被一陣嘔吐聲給打斷了。

    一扭頭,鈕祜祿靜怡白著臉起身往下跪,“婢妾失儀,擾了太后娘娘的興致,請娘娘責……”

    話沒說完,就叫烏雅氏給打斷了。

    她激動地站起身,“快將鈕常在扶起來,舒寧,你親自去趟太醫院,將孫太醫請過來。”

    烏雅氏先后生了五個孩子,對妊娠反應比其他人都敏感。

    若鈕祜祿靜怡有了身子,那可是皇帝登基后的第一個孩子。

    自打胤禩沒了以后,胤禛這子嗣問題,滿京城的權貴都詬病。

    甚至有人私下里說烏雅氏懷孩子的時候用了手段,叫胤禛不利于子嗣。

    這么說的還不少,叫烏雅氏得知后,氣得胸口疼,卻沒辦法出去分辯,畢竟兒子生不出來。

    眼下這情形,容不得烏雅氏不激動。

    皇后也笑得殷勤又真切,“皇額娘,我瞧著鈕常在聞不得魚腥味兒,不如先叫人撤下去,上些味道清淺的點心來?”

    烏雅氏立刻點頭,“聽皇后的,趕緊將菜都撤下去!

    宮人們立刻行動起來。

    等耿舒寧帶著孫太醫回來,大殿內不但沒了菜肴的味兒,甚至還切開許多水果熏著,叫殿內彌漫著一股子清香。

    哪怕沒用晚膳,誰也沒心思用桌子上的點心,都眼神復雜盯著鈕祜祿靜怡的肚子,死死看著孫太醫過去診脈。

    耿舒寧含笑沖鈕祜祿靜怡點了點頭,一抬頭嚇了一跳。

    好家伙,滿殿綠幽幽的招子,比她做過的噩夢都嚇人。

    她心里一陣陣發寒,不動聲色離鈕祜祿靜怡遠一些,挪到了烏雅嬤嬤身后。

    孫太醫診完了脈,露出喜色跪地——

    “恭喜太后娘娘,鈕常在已經有兩個多月的身孕,胎象穩固,不需要服用保胎藥,只需要正常飲食便可!

    烏雅氏高興得合不攏嘴,“好好好!徐昌,趕緊安排人將這好消息送暢春園去,也叫太皇太后和太上皇跟著高興高興!”

    “今兒個伺候的宮人都賞三個月的月例!”

    重陽節家宴虎頭蛇尾結束,前朝后宮卻像是油里潑進了水似的熱鬧起來。

    暢春園里太皇太后、太上皇和太妃們的賞賜,如水一般流向鈕祜祿靜怡居住的儲秀宮。

    慈寧宮除了賞賜外,還特地給鈕祜祿靜怡賞了個擅長調理孕婦身子的精奇嬤嬤過去。

    不止如此,烏雅氏又叫太醫院給所有妃嬪仔細著請平安脈,就怕有侍過寢的妃嬪,有了身孕自己不知道。

    別說,太醫們滿后宮轉了一圈,竟從鐘粹宮偏殿的蘇常在那里又診出了一個月的喜脈。

    烏雅氏高興得在慈寧宮里又給了宮人三個月的賞,同樣賞了精奇嬤嬤下去。

    耿舒寧內廷女官的份例,比妃位份例少兩成,一個月二十兩銀子。

    什么都沒做就得了一百二十兩銀子,她都能想象得出,鈕祜祿靜怡和蘇常在得一下子賺多少錢。

    蘇常在耿舒寧沒記憶,反正四大爺幾個兒子的生母沒人姓蘇。

    說起來,鈕祜祿靜怡并不是歷史上的熹妃。

    耿舒寧偷偷打聽過,鈕祜祿靜怡有個叫凌柱的堂弟,這會子大女兒還在奶嬤嬤懷里吃奶呢。

    也不知道鈕祜祿靜怡能不能跟熹妃一樣生個兒子出來,但她希望鈕祜祿靜怡能有這個運道。

    不是重男輕女,在大清做公主,實在不是一件幸運的事。

    耿舒寧聽著慈寧宮的小宮女們閑磕牙,說又是流水般的賞賜往鐘粹宮去,她也盤算了一波。

    懷孕、生產、滿月、百日、抓周……都少不了賞,如果跟四大爺生個兒子出來,暴富似乎是唾手可得!

    她是個很實在的人,沒有為了自由定要走某條路的倔強,條條大路通羅馬嘛。

    只要好好撫養兒子長大,再將四大爺給熬沒,不拘兒子是皇帝還是王爺,權力財富就都有了。

    到時再做個快樂的寡婦富婆,好像也是筆不錯的買賣。

    在慈寧宮上下都充滿喜氣的時候,耿舒寧不可避免地產生了一絲絲的動搖。

    只是很快,她這動搖就消失在了蘇常在的哭嚎之中。

    第35章

    誰也沒想到,意外會來得如此之快。

    慈寧宮里歡喜的氛圍都還沒消,鐘粹宮的小宮女就一臉倉皇闖了進來。

    “太后娘娘,我們小主一個時辰前下紅不止,肚子疼得厲害,去了太醫院,侍奉的諳達只說擅長醫治婦幼的太醫暫時不在!

    “嗚嗚……太醫都還沒到,我們小主就小產了,求您給小主做主!”

    小宮女來哭訴的當口,太后正興致勃勃挑著要給儲秀宮和鐘粹宮的補品呢,聞言恍惚了一下。

    蘇常在的身孕是半個月前診斷出來的,九月九重陽節,這都還沒到十月呢,孩子就沒了?

    烏雅氏一臉沉凝往鐘粹宮去。

    比起宮里失去一個孩子的心疼,她更多是憤怒。

    這蘇氏到底是多蠢,才叫人算計的十幾日就小產了!

    哪怕太上皇早年剛登基那會兒,宮里不停死孩子,算計來得都沒這么快。

    早知道有這么蠢的閨女,蘇家就不該叫閨女進宮!

    到了鐘粹宮,扶著太后的耿舒寧剛踏入后殿,就被蘇常在凄厲的哀嚎聲驚得打了個寒戰。

    “……是不是你害了我的孩子!把這個賤婢給我打死!”

    “小主兒饒命。∨臼裁炊疾恢腊!”

    “若不是你給了我一碗補湯,我的孩子怎么會……”

    頓了一息功夫,偏殿側間內又傳出一陣陣哀嚎,接著就是皇后烏拉那拉氏不耐煩的訓斥——

    “好了!胡鬧什么!到底誰害了你的孩子,本宮自會……”

    太后鐵青著臉進了屋,打斷了皇后的發作。

    一窩蜂湊到鐘粹宮的后妃們,都趕忙給太后行禮。

    只有蘇常在沒被鎮住,蒼白著臉從炕上翻滾下來,帶著滿身的血膝行幾步,揪住太后的衣擺。

    眼淚鼻涕一大把,毫無宮妃的柔婉,哭聲震天。

    “求太后娘娘為婢妾做主!”

    “婢妾這些日子小心謹慎得夜里都不安寢,卻還是沒能保住萬歲爺的子嗣,是有人害——”

    烏雅氏后退一步,冷聲打斷她的話,“閉嘴!精奇嬤嬤呢?叫她來說!”

    她懶得跟個連孩子都保不住的廢物說話。

    他他拉氏出身的精奇嬤嬤一臉苦澀跪出來。

    “太后娘娘容稟,小主是內服外用了寒涼之物才會小產,可每日飲食皆是尚膳局負責,奴婢也查過,絕對沒有寒涼之物。”

    “小主日常起居所用的物什,每日來診脈的太醫也都會檢查,小主甚至連熏香都停了,鐘粹宮并無不妥之處……”

    他他拉嬤嬤在宮里多年,伺候過也不止一個孕婦,還從來沒碰到過這么詭異的事情。

    烏雅氏卻并不意外,后宮女人的手段之多,她從來不會小覷。

    她只冷著臉問:“太醫怎么說?”

    跪在門外的太醫趕忙回話,“回太后娘娘,蘇常在平日里的用度微臣確實沒看出問題,只是……蘇常在確實是因大量寒涼之物,才會如此迅速小產!

    蘇常在惡狠狠看著自己的貼身宮女長霞。

    在萬分小心的情況下,除了這賤婢,她絕無可能被其他人算計!

    長霞腦門兒都磕破了,簌簌發抖著想為自己爭命,“太后娘娘,奴婢有話要稟報。”

    烏雅氏淡淡道:“說!”

    長霞啞著嗓子道:“回太后娘娘,小主每日去長壽宮請安,長壽宮內都燃著熏香,各位主子娘娘身上的胭脂香也不少!

    “小主偶爾會去御花園散步,碰上了主子娘娘們,偶爾說說話也是有的。”

    “奴婢不敢誣陷娘娘們害小主,可太醫和他他拉嬤嬤說小主身邊毫無異樣……絕非如此,只求太后娘娘明察!”

    如果真的沒有異樣,被蘇常在喝完的那碗補湯里,些微的寒涼之物就會成為長霞的催命符。

    可太醫分明說了,那點子寒涼之物不足以讓人小產,只會讓胎像不穩。

    長霞不想死,哪怕去辛者庫,也比如此冤枉死了強。

    烏雅氏聽著聽著,面上的神色倒是平靜了些許。

    還沒生出來的孩子,她沒有太多失去孫子孫女的難過,在宮里這樣的事情太常見了。

    原本她以為是蘇氏太蠢,現在看來,倒是后宮里的手段不俗。

    她也并不意外。

    新帝登基后,這還是頭二回傳出喜訊來,攢了一身本事的女人們指不定等了多久。

    她淡淡掃視過屋里的女人們,尤其在臉色微微發白捂著肚子的鈕祜祿靜怡身上停頓片刻。

    “先免了鈕常在的請安,等胎滿了三個月再出來!

    “蘇氏小產一事,本宮會親自叫人查,必會給你一個交代!”

    “后宮的子嗣不豐,本宮也不盼著你們中用了,好歹老實些!”她越說眼神越銳利。

    “若叫本宮查出誰敢對皇嗣動手,本宮絕不輕饒!”

    皇后率先低下頭,帶著看不出多少異樣的妃嬪們行禮應諾。

    *

    太后為德妃時,就曾與如今纏綿病榻的惠太妃,還有榮太妃、宜太妃共同掌管過宮務。

    她對后宮的掌控,絕對比才進宮兩年的后妃們多。

    平日里她是不發威,一旦真想徹查什么事兒,速度快得很。

    剛進十月沒幾日,太后就查出了苗頭。

    叫耿舒寧詫異的是,這事兒竟跟瓜爾佳常在,嘎魯代有關。

    蘇常在小產前,與嘎魯代在御花園見過面。

    嘎魯代住的翊坤宮偏殿內,她的貼身宮女他坦里搜出了紅花和川芎。

    雖然嘎魯代解釋,紅花是太醫給開的,是為了替她調理月事,她手里有太醫開的方子。

    但若是嘎魯代服用過,數量對不上,而且也沒必要放在宮女居住的他坦里。

    至于川芎,說是為了月事止痛所準備,同樣的道理。

    嘎魯代被太后禁足在了翊坤宮,她的貼身宮女被送去慎刑司拷問。

    耿舒寧漸漸回過味兒來,她先前所心生動搖的坦途,比她想出宮的路還難走。

    且不說生兒子的幾率只有一半,連原本看起來最和善的人,在這深宮里隨時都能化作吃人的老虎。

    想要熬過四大爺,奔赴最終的目的,實在是太難了。

    還不如拼一拼,哪怕是給四爺做個時不時要伺候床榻的左膀右臂,也比鉆后宮里強。

    十月下旬,被送去慎刑司的宮女沒審問出多少事情,就傳出了意外暴斃的消息。

    嘎魯代親自到慈寧宮來請罪。

    在太后面前,嘎魯代沒有一門心思為貼身宮女開脫。

    “過去婢妾做久了女官,還未曾學會如何御下,叫人鉆了空子,不管怎么說,都是婢妾的罪過!

    “雖查出的紅花和川芎量少,不足以叫蘇常在小產,婢妾卻也拿不準那賤婢是什么時候動的手,還請太后娘娘責罰!”

    烏雅氏只淡淡地,“既然人死了,暫時也怪不到你身上,本宮會繼續查下去,你繼續好好待在自己宮里反省便是!

    嘎魯代的堂叔是觀音保,而觀音保又是端和皇后的親二伯。

    烏雅氏查著查著,竟查到了過去毓慶宮奴才的痕跡。

    她心知,這事兒怕不只是跟后宮有關。

    有暢春園里的太上皇在,還有跟在太上皇身邊的未來太子,以及曾經剛入宮幾年,就能壓制她們四妃的前太子妃瓜爾佳氏,就沒一個簡單的。

    烏雅氏覺出了棘手,并不愿意輕易發作。

    嘎魯代柔順退出了主殿,在離開前,找到了耿舒寧。

    她紅著眼眶拉住耿舒寧,好一會兒才低低求,“舒寧你可信我?”

    耿舒寧早不是剛穿越過來的時候,溫軟了聲,話說得滴水不漏。

    “瓜爾佳常在別擔心,清者自清,我清楚主子的性子,必不會冤枉了常在。”

    嘎魯代欲言又止看了耿舒寧一眼,嘆了口氣。

    “我不是不知道這個道理,可舒寧……先前佟思雅和靜怡怎么編排你的,現在宮里還有傳言未消呢,這宮里哪兒有什么清白可言。”

    “說句實話,此事真跟我沒關系,若舒寧你念咱們多年的情分,不為難的時候,還求妹妹為我說句話。”

    耿舒寧眉眼微彎,語氣更和軟,并不拒絕,“常在放心,你了解我的性子,該說話的時候,我不會袖手旁觀!

    嘎魯代深深看耿舒寧一眼。

    這才多久啊,先前眼神單純,看似柔弱天真實則沖動熱情的小丫頭,都學會了謹慎。

    她苦笑了幾聲,沒再多說什么,眉眼寥落地離了慈寧宮。

    *

    京城下第一場雪的時候,安靜了許久的耿雪,踏進了耿舒寧的值房里。

    “堂姐……我去尚服局的時候,鈕常在叫人托我帶句話給堂姐!

    “那人說鈕常在身子重,情緒一時難以自控,總想著剛入宮的時候,想與堂姐說說話!

    耿舒寧正跟陳嬤嬤學著縫護腰。

    太后娘娘早年生孩子多,一到天兒冷的時候腰上就容易發冷,酸疼。

    這在后世不算什么大毛病,用能夠艾灸的護腰每日灸上幾個時辰,就能大大緩解酸痛。

    聽到耿雪格外恭敬的話,她腦袋抬都沒抬,只將站立不安的耿雪撂在屋子里。

    小心翼翼給護腰收了口子,哼舒寧看著自己繡得那片……有點粗壯的竹子,朝著無奈的陳嬤嬤吐舌。

    “這繡活兒還是得看嬤嬤,我實在不是這塊料子。”

    耿雪驀地抬起頭,張了張嘴,想說自己繡活兒做得好,可以替堂姐效勞。

    她雖然從六品司記待遇被提到了五品司侍,但從長春仙館到慈寧宮,都在坐冷板凳。

    內務府不冷不熱,連膳房知道耿舒寧的意思,每日里去提膳都要等許久,才能吃上半涼的飯菜。

    耿雪有些委屈,她從來沒想過害堂姐,最多也就是冷眼旁觀萬歲爺對堂姐的心思,堂姐為何要疏遠她?

    心里再多委屈,她也不敢說,且不說萬歲爺,堂姐在太后跟前也是一等一的得意人,她得罪不起。

    但她也沒能把討好的話說出口,被耿舒寧淡淡掃過來的一眼,把話重新堵回了嗓子眼。

    耿舒寧放下護腰,淡淡看向耿雪。

    她不知道,自己這樣面無表情的冷淡模樣,格外像胤禛,叫人說不出的膽寒。

    “你是不是覺得,人力敵不過天意,我過去的話,便只是空話,到底還是要憑著血脈被耿家擺布?”

    耿雪不吭聲,耿家的榮光,難道不是他們女兒家過活的底氣嗎?

    “你能為了耿家和自己的前程,跟萬歲爺出賣我出賣得毫無壓力,在我面前跪一跪就夠了?”

    “明明發現了不妥,也全當不知,頂好我是成了娘娘,即便我死了,也不妨礙你繼續為耿家效力?”

    耿舒寧垂著眸子,自下而上平靜看著耿雪,直到盯住她委屈的眸子。

    可她憑什么要被耿家,被她耿雪吸著血往上爬呢?

    要得到就要付出,她又不欠他們的。

    “我成了娘娘之后呢?碰到差不多的情況,我的生死還是無關緊要吧?”

    耿雪心里真真發寒,下意識搖頭,“不是的……”

    “我不想聽你解釋!惫⑹鎸幍驍嗨脑挕

    “耿雪,我不該你們的,任何時候背叛都需要付出代價!

    “慎刑司走一遭,你也該明白了,若我有丁點的不妥之處,我死之前,你和你阿瑪必定會死在我前頭。”

    耿雪呆住。

    耿舒寧的眼神愈發冷然,她站起身,輕輕替耿雪擦掉不自覺掉下來的眼淚。

    “我不罵你,也不會打你,叫一個宮人消失在深宮里的法子多得是,你猜耿家會不會為你張目?”

    “這些日子也該盡夠你冷靜的,往后旁人有什么話,掂量著你自己的命夠不夠硬,再決定要不要傳給我……聽明白了嗎?”

    耿舒寧放在她眼角的手指冰冷,耿雪不自覺渾身哆嗦著點頭。

    “我,我……奴婢不該為了鈕常在肚子里的孩子和大家過去的情分,就過來傳話,奴婢知錯了,往后再不敢任性妄為,還請堂姐……請姐姐恕罪。”

    耿舒寧沒說話,只拿帕子慢吞吞擦擦手指,坐了回去。

    陳嬤嬤笑著起身,“我送耿雪姑娘出去,現在天兒黑得早,又下了雪,湯婆子可得早備著……”

    待得屋里沒了人,耿舒寧懶洋洋靠在炕沿發呆。

    鈕祜祿靜怡的話她聽懂了,這是約她去青玉亭說話。

    因為蘇常在小產,宮里現在風聲鶴唳,不管因為什么,她也沒必要摻和進這爛攤子里。

    更何況,情分……呵,她還不如相信她和四大爺有緣。

    *

    耿雪的話,耿舒寧當作沒聽到,但鈕祜祿靜怡還是找了機會跟耿舒寧說話。

    身子滿了三個月后,十月底,鈕祜祿靜怡照常跟著皇后來慈寧宮請安,在小庫房門口堵住了耿舒寧。

    見著她,鈕祜祿靜怡笑得燦爛:“想見你一面倒是不容易。”

    耿舒寧恭敬行禮,“不知道鈕常在找奴婢,若是知道,奴婢去儲秀宮就是了!

    鈕祜祿靜怡輕笑,“咱們之間沒必要這么客套吧?”

    耿舒寧微笑不語。

    鈕祜祿靜怡又問:“可否單獨與你說幾句話?叫陳嬤嬤和宮女遠遠看著就是了,我不會拿自己的孩子陷害你的!

    耿舒寧沉默片刻,扭頭看小庫房里的陳嬤嬤。

    陳嬤嬤帶著小宮女,遠遠站到了廊子下頭。

    鈕祜祿靜怡的宮女也同樣,站到了能看得見二人卻聽不到對話的地方。

    鈕祜祿靜怡知道時間不多,沒有廢話。

    “我知道瓜爾佳姐姐找過你,聽我一句勸,蘇常在的事兒,你不要在太后跟前說話!

    耿舒寧心下微動,不動聲色抬頭看她,“常在何出此言?”

    鈕祜祿靜怡眉眼淡了些許,甚至透出些微嘲諷,并沒有回答耿舒寧的問題,反倒說起旁的。

    “先前萬歲爺召我九洲清晏伴駕,召幸的時候少,倒更好奇當初你為何會去青玉亭,又為何要送我登天的造化!

    “太后千秋時的壽果鳳柚,你是在值房里與瓜爾佳姐姐耳語的吧?此事瓜爾佳氏得了功勞,卻無人知道與你有關,必定有人封了瓜爾佳姐姐的口!

    “前陣子在圓明園,據說有夜里招了賊,雖沒鬧出大動靜,可我知道,萬方安和也進過人搜查,茹古涵今也沒能幸免,否則皇后娘娘不會一直暗中查探此事!

    耿舒寧垂著眸子,看不清神色,只是心里發沉。

    鈕祜祿靜怡看著耿舒寧,笑得平靜,“這宮里沒有傻子,萬歲爺對你的不同,瞞不過所有人。”

    皇上想做什么沒人攔得住,被越來越多的人察覺不可避免。

    “你送我一場造化,我今日便想還你個情分!

    “事情比你想得要復雜得多,不管你還想不想出宮,若趟了渾水沾上臟污,以太后對萬歲爺子嗣的看重,處置你與處置其他宮人絕不會有所不同!

    耿舒寧被逗笑了,抬起眸子沖她點頭,“謝謝鈕常在的提醒,奴婢定會謹言慎行!

    鈕祜祿靜怡反倒收了笑,她聽出耿舒寧的不以為意,手撫上了自己的肚子。

    “我今日這番話,不說全是為了你,可我敢拿肚子里這塊肉擔保,七分是為你好,剩下三分,也不是為了害你,至于要怎么做,你慢慢思量便是。”

    她沒再多說,沖耿舒寧笑了笑,招過自己的宮女來,施施然離了后殿。

    鈕祜祿靜怡不知,陳嬤嬤身邊的小宮女是御前培養出來的,耳朵尖,聽了個全乎,低低跟陳嬤嬤稟報了。

    等到小庫房里沒了外人,陳嬤嬤才小聲問:“姑娘,可要老奴去查一查?”

    耿舒寧笑得比剛才更放松,“不必,她不是叫我慢慢思量?先叫我猜一猜。”

    “蘇常在小產,瓜爾佳常在無辜與否不好說,可動手的,應該不只是一個人吧?”

    陳嬤嬤了然點頭,“在宮里想下毒好歹還有食物相克的法子,可要湊能迅速墮胎的藥材,怕是九族都得在斷頭臺上溜達兩圈兒!

    小說電視劇里紅花麝香夾竹桃等讓人小產的手段不少,實則在宮里,想得到這些并不容易。

    私自夾帶東西入宮是足以滿門抄斬的死罪。

    神武門有尚功局的嬤嬤坐鎮,宮女太監出入都要被嚴查。

    唯一能進東西的西華門,甚至養了專門的御犬和試藥兔,杜絕有不明之物入宮。

    不是完全得不到,但哪怕一兩紅花,都得有個出處。

    似嘎魯代的宮女這邊說不清楚,大致是手段高超能夾帶入宮,或通過有頭有臉的大臣和命婦想法子送入宮……

    陳嬤嬤仔細解釋著,“每每被發現,上到太醫院和提督衙門,下至尚功、尚膳宮人,一死就是一大片,輕易不敢有人動歪心思。”

    耿舒寧了然,她也是穿越后才發現,把孕婦撞倒,罰跪,落水……這些粗暴拿命往里填的手段,才是最常見的宮斗。

    太后先前安排的精氣嬤嬤都手腳麻利,也專門防著這一點,所以太后才會覺得蘇常在蠢。

    現在看來,耿舒寧眼神玩味,“聽鈕常在的意思,摻和的人還不少!

    她只是無奈,“我想不明白,怎么回回都有人想把我拉下水?”

    陳嬤嬤笑:“鈕常在說了,萬歲爺對您的情分瞞不住人……”

    耿舒寧輕嗤,“即便萬歲爺對我……有所謂的情分,我所不明白的是,她們怎么都覺得我好欺負吶?”

    陳嬤嬤不吭聲了,姑娘看起來確實不像個心狠的,手里自始至終也不過就那一條人命罷了。

    耿舒寧若有所思看向陳嬤嬤,“嬤嬤也覺得我好欺負?”

    陳嬤嬤抬頭,看耿舒寧笑瞇瞇靠在門框上,雪后的冬陽叫她如畫的眉眼格外清純,可仔細看,彎起的杏眸里又閃爍著叫人不敢忽視的涼薄。

    她有些拿捏不準,好話確是會說的,“姑娘的手段一般人不明白,可扮豬吃老虎也并非壞事!

    “嬤嬤說得是。”耿舒寧依然笑瞇瞇的。

    “那嬤嬤可愿幫我?將來我身邊定不會少了嬤嬤的位置,我給嬤嬤養老,叫您錦衣玉食,比尋常人家的老封君還風光。”

    陳嬤嬤聽得心生動搖。

    她在宮里幾十年,當年被萬歲爺機緣巧合從一個庶妃手里救下,給萬歲爺做釘子近十年,才走到了慈寧宮小庫房管事嬤嬤的位子上。

    雖然聽起來體面,實則半點用處都沒有,老了也不過是庵里去。

    如果真能成為姑娘身邊的得意人,一旦姑娘登高,將來老了被賞賜宅子和尊榮,日子絕對比眼前有奔頭。

    但這需要付出代價。

    不用跟舒寧說,陳嬤嬤也知道,要得到這些,她得換個主子。

    她為難地垂下頭,“姑娘叫老奴仔細想想行嗎?”

    “不急,嬤嬤慢慢想,即便是拒絕,我也不會為難嬤嬤的。”耿舒寧笑著捧了給太后娘娘尋出來的鎏金鏤空手爐,一步步從陰影里踏入明媚雪地里。

    只不過,她會憑功勞,換個愿意認主的嬤嬤過來,代替不為她所用的人。

    *

    好在陳嬤嬤對耿舒寧的條件著實心動。

    翌日傍晚,在耿舒寧用過晚膳后,關上門,她就跪在耿舒寧面前,給了答復。

    “往后姑娘叫老奴做什么,不管看到聽到什么,在萬歲爺面前,老奴的意思,都只會是姑娘的意思!

    耿舒寧笑著扶陳嬤嬤起來,拉著她坐下,聲音甜軟。

    “那嬤嬤先記住,我不愛別人給我下跪,先前咱們怎么著,往后還怎么著便是!

    “蘇常在這事兒,既然旁人想拉我下水,該知道的,我也得知道。”她不會再天真到以為自己只要縮回龜殼,就萬事大吉。

    “想必萬歲爺有留下暗衛?”

    見陳嬤嬤點頭,耿舒寧酒窩更深:“勞您幫我傳個話,不是我想查什么,查清楚蘇常在小產的真相,都有誰參與,事關我要送萬歲爺的一份大禮是否能成。”

    “若他們辦不好差事,耽擱了給萬歲爺的大禮,會死很多人,回頭也得勞嬤嬤跟蘇總管說清楚,可不是咱們不盡心!

    “但若他們差事辦得叫我滿意,所有辦差的暗衛,我都會請萬歲爺論功行賞,一個也少不了!

    陳嬤嬤原本還略有些忐忑的心窩子,聽了耿舒寧這番話,安下不少。

    她笑著點頭,“姑娘放心,老奴明白姑娘的意思。”

    *

    一日后,承德的溫泉莊子內,高斌跪在胤禛面前。

    “奴才明白姑娘的意思,只是……暗衛不知,姑娘吩咐的差事該辦到什么程度。”

    在旁伺候的蘇培盛,在心里咋舌,先前還看著傻大膽的小祖宗,冷不丁長了心眼兒,提著棒子捧著棗兒的這番敲打,就是他都說不出拒絕來。

    這才不到半年,嘖嘖~以這小祖宗的成長速度,可太適合在宮里過活了。

    胤禛忙碌了一個多月,臉上的風霜之色和疲乏,都被這消息沖散成了淡淡笑意。

    “她說得不是很清楚?至于辦到什么程度,不怕朕責罰,你們自管掂量著辦就是!

    頓了下,他又好心情地喝了口熱參茶,吩咐:“朕十日后歸京的消息,不必傳回京城!

    “只叫人給額娘傳話,蘇氏小產的事情先壓一壓,由著她們鬧,耿舒寧和弘皙那邊有什么反應,及時報來御前!

    他想知道,弘皙從他的好二哥和皇阿瑪那里,究竟得到了多少勢力。

    他更隱隱期待,那小狐貍到底準備了什么大禮,才敢這么大口氣支使暗衛。

    第36章

    從承德回京城的路上,下了兩場小雪,導致御駕慢了些許。

    十一月中旬,御駕終于在夜里低調行至京郊外的皇莊上。

    胤禛沒叫人知道御駕行蹤,很沉得住氣地住進了莊子里,明顯是要停留幾日。

    一大早的,蘇培盛抻平了身上的襖子,搓著手從屋里出來。

    身旁小太監手里的燈籠映出地上的霜和屋檐下化雪后的冰柱,還沒看清就叫他打了個寒戰。

    天兒越來越冷了,皇莊上沒地龍,也不知道萬歲爺到底準備什么時候回宮。

    宮里這會子……可還熱鬧著呢。

    到了主屋跟前兒,趙松正好輕手輕腳出來,后頭跟著兩個搬抬浴桶的小太監。

    黃花梨的橢圓木桶里,有一抹顯眼的明黃。

    蘇培盛拿眼皮子瞥趙松一眼,果不其然看到干兒子趙松擠眉弄眼。

    萬歲爺又臟了寢衣。

    次數雖不多,可回程路上已經是第二次了。

    趙松小聲問:“干爹,晚上可要安排后頭的答應……”

    “閉嘴!碧K培盛打斷趙松的話,輕巧一巴掌抽在趙松后脖頸兒上。

    “主子爺的事兒也由得你做主,再胡沁我抽死你!”

    “滾去叫人把早膳提過來!”

    把趙松劈頭蓋臉罵走后,蘇培盛提起口氣,又搓了搓手。

    這回不是冷,是為了讓掌心保持柔軟溫熱,進去了好伺候皇上穿衣。

    其實蘇培盛也不懂萬歲爺到底在想什么。

    潛邸時候嗎,主子爺對床榻里那點子事兒就不算熱衷,但好歹有個李主兒勾著,也沒少折騰。

    就算皇上登基后沒有臨幸妃嬪,可飲食清淡,時不時捏著佛串兒轉著,也沒有憋不住的跡象。

    這欲求不滿,打什么時候開始的?

    蘇培盛進門的時候晃了下神,好像是自己把那小祖宗提到青玉閣去以后吧。

    說主子不想這檔子事兒吧?

    這寢衣現在趙松都不手洗了,只扔在浴桶里,大家心知肚明。

    說想呢?

    北巡一路上也跟著幾個小答應,皇上從來沒叫人近身過,寧愿叫底下人知道自己……咳咳,火氣旺。

    后宮女人明明不少,金尊玉貴一個皇帝,想要誰不行,何至于憋著,圖什么呢?

    蘇培盛小心翼翼給表情冷淡的主子穿衣裳時,還琢磨,難不成主子爺就喜歡在夢里干那檔子事兒?

    嘖~這也太浪費家伙事兒了。

    胤禛略帶喑啞的聲音,打斷了蘇培盛內心的感嘆。

    “暢春園那邊有動靜了嗎?”

    蘇培盛趕緊屏氣凝神,小聲回話,“太皇太后以喜靜為由,將端和皇后請回了靜宜園,太子……沒過去請安。”

    那就是太上皇的安排。

    雖然沒有明面上的話兒,可明眼人一看,弘皙這就是被禁足了。

    胤禛眸底閃過一抹輕諷。

    老爺子對二哥和二哥的兒子都一個熊樣,縱容起來絕不許他們身上有任何污點。

    不管蘇氏的小產是誰做的,老爺子顯然都是要安到二嫂身上。

    若非為了籌謀江南……他一萬個看不上弘皙。

    他垂眸端坐在圓桌前用早膳,沒叫人看出任何情緒。

    屋里沉默了好一會兒,胤禛才又云淡風輕問:“慈寧宮呢?”

    一直提著心的蘇培盛立刻精神起來,“聽說膳房后頭姑娘叫人起了一個怪模怪樣的爐子!

    “估摸著是拿不準,還拆了兩次,惹得太后娘娘都問,姑娘是不是玩泥巴上癮了。”

    胤禛唇角微勾,心情總算好些,抬起眸子看蘇培盛一眼,等他繼續說。

    蘇培盛笑道:“高主事夜里跟奴才說,今兒個一大早就能將查出來的東西送到姑娘面前,宮里想必很快就能傳過來消息!

    胤禛微微挑眉,想起昨夜夢里的躁動。

    那小狐貍嚷嚷著蘇氏沒了孩子,不如叫她補上,只蹭著他歪纏,從里到外都是軟的……還把枕頭墊腰下,叫他這雨露給得格外銷魂。

    胤禛失笑搖頭,比起對弘皙的提防,他更想看耿舒寧怎么做,才好確定,回宮后要怎么把她摁住。

    待將她肚兒里的壞水全挖出來,早點滿足她夢里所求也不錯。

    *

    實則蘇培盛說話的這會兒,暗衛遞過來的消息,已經通過陳嬤嬤塞到了耿舒寧手里。

    天兒一冷耿舒寧早起特別困難。

    上輩子她就怕冷,恨不能在被窩里縮到大太陽照屁股再起。

    可在宮里伺候著要應卯,她早早去太后跟前轉了一圈,借著去小庫房的理由又鉆回了炕上。

    圍著氈毯靠在矮幾上,耿舒寧懶洋洋捏著暗衛遞過來的信紙,掃過一行行娟秀小字,櫻唇漸漸張出了吃驚的弧度。

    “這……除了齊妃,竟沒一個干凈的?”

    陳嬤嬤笑了笑,“齊主兒心神都在乾西五所呢,再說,她什么都不做,就比做什么都強!

    別看齊妃死了個兒子,可大阿哥弘暉會因為大災受驚就沒了命,李氏無辜不到哪里去。

    她也不是沒有手段,只是這會子已經夠熱鬧,怕叫人鉆了空子害了二阿哥,顧不上插手罷了。

    蘇常在小產,皇后宮里的熏香里添了百合香,這香味兒容易叫人睡不著覺。

    皇后自己宮里的香味兒,她不可能不知情。

    懋嬪壓襟的珊瑚珠串子里塞了沾之活血的桃仁粉。

    鈕祜祿靜怡安分在儲秀宮養胎,沒沾這些,但她跟懋嬪聯手,通過內務府給了懋嬪方便。

    寧貴人武氏隨身的香包里都查出了麝香。

    倒是嘎魯代,是真沒做什么。

    但她也并不無辜。

    她身邊那宮女是瓜爾佳氏安排進來的,在嘎魯代的掩護下,在圓明園的時候就跟暢春園有聯系。

    是這宮女對永壽宮的熏香動了手腳,也是她往蘇氏的枕頭里塞了不少紅花和川芎,是導致蘇氏迅速流產最主要的原因。

    涉及暢春園的部分,暗衛出于謹慎考慮,可能沒查到太多,也可能是查到了沒告訴耿舒寧。

    耿舒寧還是想不通,“那她們為何要拉我下水?”

    她穿越過來的時間到底是短,即便再聰明,對宮里這些女人們的心思有時候還是捉摸不透。

    如果是對付耿家,就算拉下一個她,還有耿雪,還有繼母所出的嫡妹。

    如果對付她……她也沒孩子,甚至不是妃嬪,這未免也太未雨綢繆了些。

    陳嬤嬤倒比耿舒寧更了解后宮這些主兒們的心思。

    她小聲給耿舒寧解惑,“姑娘別低估了自己的分量,甭管是在太后娘娘跟前還是萬歲爺跟前,您都是能說得上話的!

    “瓜爾佳常在想通過過去的情分拉您下水,好擺脫自己尷尬的境地。”

    “若是您摻和進去,被拿捏住把柄,往后不管是她還是……宮外頭,想讓您做點什么就容易了!

    “鈕常在是不想您站在瓜爾佳常在那邊!标悑邒叽浇堑男θ萦袑m妃手段過于熟悉的諷刺。

    “若您真在太后和皇上面前說些什么,把事兒給摁下去,她和懋主兒正好可以脫身。”

    鈕祜祿靜怡提醒耿舒寧,耿舒寧不插手,水更方便被攪渾。

    鈕祜祿靜怡應是知道蘇氏胎怎么沒的,也會怕,只要把瓜爾佳常在被摁住,她的胎便能更穩當些,還能還了耿舒寧的人情。

    耿舒寧如果幫瓜爾佳氏,就是跟鈕祜祿靜怡作對,往后她就知道該怎么對付耿舒寧,還能抹平自己的痕跡,里外都不吃虧。

    耿舒寧聽完陳嬤嬤的分析,用兩只手托著小臉兒,下巴呆呆磕在矮幾上呢喃。

    “人心太復雜,想在宮里好好活著,實在太難了!”

    耿舒寧對后宮女人這彎彎繞繞的心思,著實嘆為觀止,怪不得古代女人不長壽得多,這心給她們操得。

    陳嬤嬤平靜給耿舒寧端上一盞熱茶,問:“姑娘打算怎么做?”

    耿舒寧慢吞吞拍拍臉,眸底的斗志昂揚起來,她歪著腦袋沖陳嬤嬤笑。

    “我打算化繁為簡!”

    免得這些女人總覺得她好欺負,動不動就想踩她一腳,她不喜歡慣著旁人的臭德行。

    想拉她下水,那就看誰撲騰得過誰。

    耿舒寧細白手指敲在放于矮幾的紙上,“蘇常在沒了孩子,總要知道罪魁禍首,給孩子一個交代。”

    “叫人給她傳話,早些養好身子,只要瓜爾佳常在得到該有的報應,回頭我送她一個孩子!”

    蘇氏不過就只侍寢了一回,就有了身孕,否則后宮妃嬪不會這么急著動手,都是酸出來的。

    這證明她是易孕體質,提供給蘇氏一份排卵期計算的法子,支棱起來憑小產搏一搏皇上憐惜,蘇氏想再懷孕不難。

    不管蘇氏信不信,被害了她總是要報復回去的。

    這回輪到陳嬤嬤吃驚,“姑娘您……您有孕子秘方?”

    耿舒寧下意識道:“那得看皇上行不……咳咳,我的意思是,生男生女得看蘇常在運道。”

    雖然陳嬤嬤已經成了她的人,萬一隔墻有耳,叫皇上知道她這話,她吃飯的家伙事兒又不老穩了。

    怕陳嬤嬤多問,耿舒寧趕緊起身,重新換上衣裳收拾好自己。

    “嬤嬤您趕緊去叫人安排傳話吧,我去太后那里!

    鈕祜祿靜怡想里外不吃虧,那就干脆叫她更如愿。

    擔心自己的身孕保不住,還能見縫插針對別人的孩子下手,可見心眼子不少。

    得叫太后娘娘知道,這心眼子動多了,對皇嗣不好,萬一孩子在肚兒里被額娘搶了心眼子去呢。

    耿舒寧玩兒不來那樣九曲十八折的招數,但她擅長暴力拆招。

    *

    她這不走尋常路的招數,叫高斌一個見多識廣的暗衛頭子都瞠目不已。

    都還沒到晚膳時候呢,宮里傳來的消息就送到了皇莊上。

    跪在胤禛面前稟報的時候,高斌眼神中還有些淡淡的茫然,這位耿女官的速度是不是也太快了些?

    “耿女官陪著太后說了會子話,太后娘娘懿旨,令皇后表率,都在自己宮里抄一個月佛經,擺到大佛堂去,為沒了的皇嗣和還沒出生的皇嗣祈福!

    “怕鈕常在受不住這么大的福分,太后還令尚功局多安排了兩個精奇嬤嬤,伺候著鈕常在住進慈寧宮大佛堂偏殿養胎!

    “……耿女官親自去鈕常在住的翊儲秀宮傳了話。”

    “只說太后娘娘不放心叫鈕常在自個兒住在儲秀宮,正好在大佛堂住著,方便底下人給鈕常在挪宮!

    胤禛挑眉,“挪宮?”

    高斌頓了下,表情微妙:“太后娘娘覺得,儲秀宮沒主位,請太醫不方便,叫鈕常在搬到懋嬪的延禧宮更好些……皇嗣出生后也不用再挪動地方!

    離京一個半月積攢下不少政務,胤禛實打實批了一天的折子,批得腦仁兒一蹦一蹦地疼。

    這會兒好歹露出個笑臉來,只是笑得格外玩味。

    胤禛笑問:“是額娘自己覺得?”

    高斌:“……耿女官在太后跟前,訴說了一番生母養母和睦相處,兩個額娘一起照顧小阿哥的好!

    在主子似笑非笑的表情中,高斌硬著頭皮繼續道:“是以萬歲爺為假想舉例子,條理分明,太后娘娘格外動容!

    蘇培盛偷偷抽了口氣,萬歲爺當年被孝懿皇后養在承乾宮不得見生母的事兒,這宮里怕是沒幾個人敢提。

    這小祖宗……嘴皮子得多好使?

    蘇培盛眼神止不住往主子手里的紙上瞥,格外想看看暗衛記錄的原話。

    高斌見主子不吭聲,只沉默等著。

    他就沒見過這種直接往臉上扇巴掌的。

    怕鈕常在出問題,耿舒寧直接帶著三個太醫三個醫女過去的。

    鈕常在出儲秀宮的時候,臉兒都是青的。

    雖然常在沒辦法自己養孩子,鈕常在跟懋嬪私下里有了聯手的意思,但未嘗沒有等著皇上給她晉位的意思。

    耿舒寧這一招,既避免了蘇氏的鬧騰,又叫瓜爾佳常在不得脫身,還徹底斷了鈕常在母憑子貴晉位為嬪的路。

    想必主子看完暗衛在值房和太后寢殿偷聽到的話……咳咳,指不定要炸窩。

    看完那幾張紙后,胤禛腦仁兒都不疼了,他氣得肝兒疼。

    “她說,要送蘇氏一個孩子?”胤禛沉住氣慢吞吞問,只是轉動手腕間佛串的速度加快不少。

    “還說,蘇氏要是不能生兒子,就是朕不行?”

    高斌直想把腦袋扎胸膛里去,這倆問題,哪個他也不敢回答。

    他都想跟著蘇培盛一起喊耿舒寧祖宗。

    這祖宗不要命,他高斌前程才剛起步,還想要呢!

    蘇培盛假裝要給皇上換茶水,腳步偷偷往外挪,祖宗們的事兒哪兒輪得到他這沒了根的不肖子孫摻和。

    胤禛氣笑了,冷眼看向蘇培盛,“傳令,明日一早啟程,去暢春園給太上皇請安!”

    他再不回宮,這混賬東西怕是忘了宮里主子爺姓什么!

    *

    從皇莊去暢春園的路上,御駕沒有再隱藏行蹤,宮里宮外都得到了消息。

    但皇上沒有下旨讓臣子出城迎接,先前朝堂上那番風雨還沒過去,都知道皇上是個喜歡簡單的性子,誰也沒敢出來硬捧。

    可按理說,皇后應該帶著妃嬪們,在乾清宮前的廣場上,迎接皇上歸來。

    但御駕從午門入宮后,直到停在養心殿前,胤禛都沒聽到任何請安的聲音。

    雖說胤禛不喜歡折騰,這過于安靜,也叫人不適。

    “萬歲爺,皇后娘娘叫翠微姑姑來傳話,說后妃們都得了懿旨抄經,沒有太后娘娘的令,不敢擅自離宮。”蘇培盛掀開明黃色的簾子,小聲稟報。

    胤禛站在養心殿前地坪上,舌尖用力掃過后槽牙,漸漸的,笑意比在皇莊上還深。

    他又轉回去坐下,“那就先去給皇額娘請安。”

    不明顯的哼笑,透過厚重的棉簾子隱隱約約傳到蘇培盛耳中。

    “到慈寧宮的時候,朕要見到那位叫宮里安靜下來的功臣!

    蘇培盛:“……”硬看啊?

    *

    主子吩咐,蘇培盛就算是腦瓜子疼,也不得不辦,只好叫趙松小跑著去慈寧宮確定耿舒寧會在殿外迎接。

    若是耿舒寧不在,就是生拽,也得將人拽到主殿門口去。

    好在耿舒寧沒叫趙松為難。

    他到慈寧宮的時候,耿舒寧就在殿內陪著太后說話呢。

    先前耿舒寧抑揚頓挫提起皇上的過往,勾起了太后的慈母心思……當然,還有抱孫子的興致。

    正好宮里也安靜下來了,烏雅氏懶得操心,只顧興致勃勃看耿舒寧畫婆婆車的圖紙。

    宮里沒有這玩意兒,誰也不敢把皇子阿哥和公主們扔車里不管。

    再小也是主子,要睡正兒八經的雕花床,最多會有個供小主子額娘與孩子玩耍的吊籃。

    可這能推著走的婆婆車,上面還有會轉動的玩具,甚至能夠拆解開,收納各種物什,烏雅氏瞧著有趣極了。

    若是做出來了,允祥和允禵府上都送幾個,也算她這做皇額娘的心疼兒子。

    主仆倆正興致勃勃設計著花樣呢,周嬤嬤從外頭進來了。

    “主子,趙松來傳話,說萬歲爺回宮了,正過來給您請安!

    太后一拍腦門兒,“跟舒寧說的起勁兒,我都忘了給皇后下令,叫她去迎一迎!

    她心思都被旁的占了,實在沒想起這一茬。

    烏雅嬤嬤和周嬤嬤倒是想提醒,可想起主子昨兒個才下懿旨,叫妃嬪就此出來主子面子上不好看,也就都沒打擾主子的興致。

    但這會子皇上都馬上要到了,除了伺候太后的烏雅嬤嬤,其他人自然得提前出去迎著,總不能真委屈了皇上。

    *

    胤禛踏入慈寧宮大門,遠遠的,第一眼就看到了耿舒寧。

    他眼神足夠銳利,能清楚看到,這混賬依然是湖綠色的宮裝,在明媚的冬陽下搖曳得想讓人揍她一頓。

    耿舒寧察覺到了胤禛格外不善,甚至毫不掩飾的目光,頭皮莫名發麻,不敢心存僥幸。

    莫不是昨天跟陳嬤嬤的話……叫這位爺知道了吧?

    男人總是不愿意旁人說自己不行的,她也沒辦法直接解釋,要是他在慈寧宮犯了狗,那她可就沒得折騰了。

    思及此處,耿舒寧第一次積極站了出來,噙著笑恭敬蹲身,率先給胤禛請安。

    “請萬歲爺圣安!”

    “這些日子主子一直惦記著您在外頭吃不好睡不好,特地叫奴婢做了些新鮮吃食。”

    “回頭奴婢整理好了方子,馬上給蘇諳達送過去!

    她這聲兒甜得周嬤嬤心窩子都發麻,就更不用說胤禛。

    可先前的氣沒那么好下去,憋在胸膛里不上不下的,叫他沉著臉大跨步走到耿舒寧面前,親自叫了起。

    耿舒寧站起身,心就顫了下,她都已經明示會盡快去送投名狀,他他他為什么站住了?

    胤禛沒管周圍宮人們微妙的眼神,面無表情盯著耿舒寧,漸漸露出個溫和的笑。

    “早聽聞耿女官伺候額娘盡心,比御前女官更周全不少,倒是叫朕有些后悔拒絕當初額娘的提議了!

    耿舒寧一口氣順不上來,話從嗓子眼往外憋,“伺候主子是奴婢的本分,當不得萬歲爺的夸!

    “耿女官千萬別妄自菲薄,朕看你這陣子伺候得就不錯。”胤禛盯著耿舒寧,笑容不變,目光卻發涼。

    “年底朕打算給其余女官賜婚,到時怕要勞煩額娘繼續操心,幫朕調.教出幾個會伺候的,到御前來補女官的缺!

    他拍了拍耿舒寧的肩膀,“若都能像耿女官一樣,朕也就省心了!

    說完,淡淡掃了周嬤嬤一眼,胤禛臉上掛著淺笑,踏進了殿內。

    耿舒寧完全顧不上去里頭伺候,呆立在原地好一會兒。

    看到周圍明晃晃的微妙眼神,還有周嬤嬤一臉‘姑娘造化到了’的模樣……

    耿舒寧覺得剛才被輕輕拂過的地方,像被人拿大錘夯了兩下,砸得她心窩子疼。

    這狗東西不講武德!

    從武陵春色出來那夜里,說好要給她機會證明自己的價值,現在卻仗著自己是皇帝,逼她往御前去。

    耿舒寧深吸口氣,沒再進大殿,直接扭身回值房,連這狗東西也覺得自己好欺負是吧?

    晚膳前,耿舒寧將一封格外厚的信封了口,遞給陳嬤嬤。

    “一會兒我去養心殿給萬歲爺送方子,嬤嬤陪我一起吧!

    他敢明著說要人,太后不會攔著。

    對太后而言,清心寡欲的好大兒終于有感興趣的女人了,不直接送到龍床上都算太后消極,必會催著她去送自己說的食方。

    早晚要去養心殿,她會怕?

    呵……

    耿舒寧面上掛了冷笑,“尋著空兒,勞嬤嬤將這信遞給御前的索綽羅女官,別叫御前的人發現,嬤嬤可能做到?”

    陳嬤嬤將信塞進袖口里,“姑娘只管放心,老奴在宮里待了幾十年,這點子事兒還是能辦好的。”

    第37章

    半下午歇過晌后,耿舒寧一進前殿,不出所料發現,太后娘娘略帶審視且愉悅地看她,沖她招手。

    周嬤嬤就在旁邊伺候著。

    通過陳嬤嬤,耿舒寧知道了不少皇上的暗釘。

    相比烏雅嬤嬤因為自家兒孫,會在不損害主子利益的情況下幫著皇上做些事,周嬤嬤卻沒人收買得了,純粹是太后的忠仆。

    在玥彤那件事后,周嬤嬤心下愧疚,那雙招子如鷹一般,簡直成了太后身邊的耳報神,風吹草動都要告訴太后。

    她一點都并不意外,周嬤嬤會將皇上的異樣稟報上去。

    面對太后格外有深意的目光,耿舒寧恰到好處地憋紅了臉蛋,笑著上前伺候。

    “主子,奴婢剛才從小庫房路過膳房,周諳達說內務府今日進了新鮮的小羊羔子,今兒個晚膳,奴婢伺候您用鍋子可好?”

    烏雅氏笑著點頭,“聽你的,你覺得好的,定合本宮胃口!

    “皇帝今兒個剛回來,想必路上也吃不好,舒寧就沒幫本宮記掛著?”

    耿舒寧裝著倉皇低頭,絞著手指赧然應和,“主子記掛萬歲爺,奴婢心疼主子,自當急主子所急!

    烏雅氏被逗得輕笑出聲。

    周嬤嬤說這丫頭對胤禛說話的時候,聲兒甜得人牙都癢癢,還答應要將食方送到御前去。

    想必這丫頭早對禛兒起了心思,只是被鈕祜祿靜怡和佟思雅害得不得不本分。

    倒也是,宮里的女人想要討好皇上不算新奇,可她這大兒子覺得舒寧好,實在叫烏雅氏意外。

    自她這好大兒自出.精至今,快二十載了,于女色上寡淡得叫人心境,也沒聽他口里贊過什么女子。

    好不容易他有個看著順眼的,雖然前頭不喜……甭管是為了什么吧,反正她這做額娘的喜歡,就想著推一把。

    烏雅氏溫婉的眉眼格外舒暢,倒也沒格外臊耿舒寧,只笑著吩咐——

    “前幾日你考出來的蜂蜜餅不錯,配鍋子吃倒也合適,皇帝剛回來,瘦得叫本宮心疼,想叫他盡快吃頓好的!

    “舒寧你帶周成去一趟御膳房,連帶著你說的那些食方,都叫蘇培盛給安排上!

    “也幫本宮囑咐皇帝一聲,不管朝政多忙,還是身子骨更要緊些!

    耿舒寧臉頰上的緋色更濃了些,從善如流小聲應了是。

    *

    耿舒寧時間把握得精準,帶著陳嬤嬤到達養心殿前,正好是晚膳前。

    蘇培盛早在殿前笑瞇瞇候著,“姑娘來得正是時候,萬歲爺忙了一下午,還沒用晚膳呢!

    “太后娘娘特地吩咐,叫膳房送了鍋子和面食方子去御膳房,還有我先前給太后做出來蜂蜜餅,也叫慈寧宮膳房總管過去做呢!惫⑹鎸幮Φ帽忍K培盛還要燦爛。

    “萬歲爺說奴婢會伺候主子,奴婢倒忘了跟萬歲爺說,這都是跟蘇諳達學的,合該叫萬歲爺獎賞蘇諳達才是!

    “若非先前蘇諳達提拔,奴婢也無法跟今兒個一樣周全,您說是不是?”

    蘇培盛聽出耿舒寧的陰陽怪氣,后脖頸兒一涼,怎么又記起青玉閣那一茬了,他哪兒招這小祖宗了不成?

    他僵笑著,待耿舒寧倒是更熱情了些,“奴才哪兒能跟姑娘相提并論吶!”

    “奴才這就進去稟報,姑娘稍等!

    說完他跟屁股后頭有人攆一樣,屁顛顛進了殿內,絲毫沒發現耿舒寧跟陳嬤嬤的對視。

    陳嬤嬤趁著周圍沒人注意,腳跟一轉,進了御膳茶房。

    沒多會兒,陳嬤嬤就笑著出來了,不動聲色沖耿舒寧點了點頭。

    耿舒寧唇角浮現出一抹得意的笑,聽見蘇培盛出來的動靜,才又恢復了謹慎平靜。

    “萬歲爺請您進去說話!碧K培盛笑著攔在陳嬤嬤跟前,沖耿舒寧愈發客氣,一臉門神模樣,不準備進門。

    “還請姑娘自個兒進去吧。”

    這一下午,萬歲爺就茶水都找了好幾次茬,時辰越晚萬歲爺面上越冷。

    用屁股猜都知道萬歲爺這是等誰,再進去那是找著挨板子呢。

    請陳嬤嬤在外頭候著,耿舒寧進了殿。

    眼角余光掃見御案前的高大身影后,耿舒寧跟在慈寧宮一樣,柔婉跪地,清甜請安——

    “舒寧請主子爺圣安!

    胤禛沒抬頭,淡淡叫了起,“額娘催你來給朕送食方?”

    難得的,耿舒寧聽出了他話里的酸意。

    她鼓著腮幫子憋住氣,盡量叫臉蛋兒紅起來,聲音甜中帶軟,甚至帶上了幾分格外微妙的曖昧。

    “哪兒用得著主子吩咐呀,舒寧見過萬歲爺,就回值房里寫方子……只盼著早些來主子爺跟前,伺候您用膳!

    胤禛手中的朱筆頓了下,朱砂墨落了一地到雪白的折子上,像是一顆朱砂痣落到了心尖。

    這混賬吃錯藥了?

    他心底憋著的氣像被什么撓了下,不曾消失,卻又變了味兒,格外叫人無法忍受。

    他干脆放下朱筆,繞過御案,握著耿舒寧的胳膊將她提起來。

    待得人站穩了也不松手,甚至輕巧地將這恨人的小狐貍往懷里帶,忍不住摩挲著掌心的柔軟。

    “有什么話就直說,你也不是個會繞彎子的!

    耿舒寧一口老血噎在嗓子眼,到底是誰喜歡不講武德打直球的?

    她咬了咬舌尖,忽略腰間的力道,乖巧靠在他身前,聲兒里繼續摻糖。

    “奴婢自是……”

    胤禛干脆了當打斷她:“好好說話,或者先給你兩板子叫你醒醒神?”

    耿舒寧:“……”有本事別掐她腰啊臭直男!

    她深吸口氣,倏然推開他,提起放在地上的食盒,語氣正常了些。

    “主子爺叫舒寧證明自己的價值,舒寧時刻不敢忘,折騰出了點有趣的吃食。”

    “知道您剛回來,必定是忙著政務,舒寧特來伺候您用膳,不知道萬歲爺可給舒寧面子。”

    胤禛被推開,面上卻露出了順暢的笑,緩步坐到羅漢榻前,好整以暇看著氣急敗壞的小狐貍。

    “行,伺候吧!

    耿舒寧實在沒忍住,偷偷翻了個白眼,行至殿門前,問蘇培盛要一壺熱水。

    蘇培盛沒明白,“姑娘要伺候主子爺用茶,奴才叫人直接泡好了送進來吧?”

    主要主子爺吃茶挑剔。

    他怕耿舒寧抓不準主子的脈搏,再惹得主子爺不喜。

    皇上打從昨兒個起氣就不順,他實在是不敢叫這小祖宗再繼續招主子爺了。

    耿舒寧笑了笑,忽略背后有些叫人刺痛的灼熱眼神。

    “蘇諳達只管叫人提水進來,我給主子爺準備了兩道吃食,需要用熱水。”

    蘇培盛更迷茫了,耿舒寧就只提了一個格外小巧的提盒進殿,鍋子也只是將方子送去了御膳房,哪兒來的兩道吃食?

    難不成一碟子里,兩個口味的點心也算兩道吃食?

    如此想著,蘇培盛倒是迅速叫人提了熱水送進殿內。

    送水的正是寧楚格,她臉蛋兒比耿舒寧還紅,看到耿舒寧僵硬地笑了笑,沒敢說話就退出去了。

    倒是蘇培盛實在好奇,干脆借著怕耿舒寧燙著主子爺的借口,頂著胤禛不算和善的目光,留在了殿內。

    耿舒寧無所謂,她甚至又給蘇培盛安排了活兒,“蘇諳達再叫人送幾個碗進來?”

    蘇培盛偷偷看了眼主子,見主子只垂著眸子坐在榻前轉動扳指,就知道這是叫耿舒寧隨便折騰的意思。

    他立刻叫趙松去御膳房拿幾個碗過來。

    胤禛一直不動聲色盯著耿舒寧。

    他不信經過上午的事兒以后,這小狐貍會忍得住不伸爪子。

    她要是真膽大包天,胤禛倒不意外。

    可她這帶著鉤子的柔順,叫胤禛心里有種不妙的預感,忍不住在心里猜測。

    前幾日扇瓜爾佳氏和鈕祜祿氏巴掌之前,她是不是也笑得這么好看?

    耿舒寧好不容易光明正大來一次養心殿,對胤禛的提防和審視同樣不意外,慢條斯理拿過趙松送進來的碗,揭開了食盒。

    食盒里……只有兩塊怪模怪樣的干面餅子。

    驀地,胤禛輕嗤出聲,“叫朕失望是什么結果,你清楚嗎?”

    耿舒寧垂著眸子,臉蛋上的緋色始終不曾消除,她特地在掌心擦了好幾層胭脂,為的就是這會兒。

    她赧然卻堅定道:“舒寧清楚,必不會叫主子爺失望!

    “蘇培盛,叫不相干的人離遠些。”胤禛挑眉,真被挑起了興致,意味深長看著耿舒寧。

    “你想伺候朕吃開水泡餅?”

    蘇培盛明白,主子爺的意思是控制住太上皇安排的人。

    察覺出二人之間的氛圍愈發微妙,蘇培盛估摸出,主子是不想再叫人洗寢衣了。

    他咧著嘴躬身應聲,立刻出去安排。

    耿舒寧不緊不慢將面餅放進碗里,又放了一把干巴巴的果干樣的東西,還有一塊拇指大小的黑塊。

    提起茶房剛燒好的熱水,提高一點,繞著碗沿澆進去,輕巧轉了一圈,停在中間的黑塊上,用熱水將之沖開。

    一股濃重的酸辣香味兒瞬間在殿內彌漫開來,叫食欲不振了許多天的胤禛口中泛起津液。

    他眼神閃了閃,腦子轉得比任何人都快,驀地站起身,大跨步走到耿舒寧面前,不自禁掐住了她的腰。

    “這是……”

    耿舒寧被腰間力道掐得踉蹌撞胤禛身上,聲音又不自覺發軟。

    “這是豬骨酸湯面,惦記著萬歲爺出門在外不方便,奴婢特地叫人用爐子烤出了這樣方便儲存的面條,您嘗嘗看?”

    胤禛側頭,總覺得有些怪異,“確是為了朕?”

    耿舒寧嗔了他一眼,“奴婢就是想證明自己對主子爺有用,對得起您的夸贊!

    胤禛深深看她,沒說什么,甚至也沒挑剔看起來顏色略暗沉的面條,接過耿舒寧遞過來的筷子,很自在地挑起面條放入口中。

    還沒做皇帝之前,有時出京城辦差,趕不上驛站住在荒郊野外,干饃他都啃過。

    更不用說跟著皇阿瑪一起出征準噶爾的時候……口中一瞬間出現筋道且酸爽的香味兒,叫胤禛不自覺想得更多。

    他嘗出了肉味兒,滋味比他想象中好很多,比不上御膳房精心做出的面條,候卻帶著股子叫人欲罷不能的酸香,格外開胃。

    耿舒寧在一旁柔聲介紹。

    “調制面條的湯塊,用了骨頭熬出高湯,用最不值錢的酸菜配上肉皮叫湯汁濃郁起來,稍加了一點點茱萸,熬到最濃的時候,用微火烘干!

    “這方便面條用粗糧制作,在爐子里烘干一次后,抹上肥肉熬出的油,再次陰干,能夠保存至少半年不會變味兒!

    、

    “青菜不方便攜帶,慈寧宮膳房的諳達聰慧,將雞子和蔬菜煮過壓碎,放在爐子里烘烤,制作出了蛋塊和蔬菜干!

    “另外還能做干拌面,萬歲爺可要嘗嘗?若不方便做飯時,只要燒一點熱水,就能熱乎乎吃上一頓……!”

    她剛要伸手拿另一塊面條餅,就被胤禛拽了一把,沒能站穩,低呼著坐在他腿上。

    胤禛將她困在胸膛和圓桌之間,目光銳利又灼熱地盯著她,“你知道,這東西在軍中的作用!

    他沒用問句,知道這是耿舒寧給出的投名狀,讓他無法拒絕的投名狀。

    軍中糧草一向是讓戶部和兵部頭疼的地方。

    吃得不好了將士沒力氣,吃得太好了,戶部估計要哭死,國庫也撐不住。

    但今日這碗叫胤禛都胃口大開的面,用到的只是骨頭、酸菜、肉皮甚至粗糧這些不值錢的東西。

    只要她肯拿出方子來,哪怕跟準噶爾打起來……不,往后但凡要出征,將士們都能吃口熱乎的。

    甚至還能講究一下口舌之欲,提高將士們的士氣。

    她到底從哪兒知道這么多稀奇古怪卻有用的法子?

    耿舒寧睫毛顫了顫,下意識緊緊揪著胤禛的龍袍,“我……我想做一個對萬歲爺有用的人,日夜都在惦記著這一點……還有其他好東西得慢慢想呢!

    因為‘在意’,她腦子好使,也很正常不是嗎?

    胤禛看她的眼神愈發幽深暗沉,她說得有道理,不管這是哪里來的妖魔鬼怪,他這真龍天子也不怕。

    “朕在慈寧宮說的話,并不是空話,要是御前伺候的都跟你一樣,朕確實會省心許多!必范G似笑非笑抬起她的下巴,莫名地沒有審問的心思。

    只是聲音多了點子喑。骸跋胍裁促p賜?”

    耿舒寧忍著羞怯大膽抬起頭,水汪汪的眸子一眨不?粗范G,眸底的欲言又止幾乎要溢出眼眶,卻始終沒有吭聲。

    她聽人說過,若男女之間有感覺,對視五秒鐘就會挪開視線……或產生親吻的沖動。

    她賭這狗東西被女人慣壞了,不會慫,他會——

    “唔……”灼熱的手掌突然摁在她后脖頸上,燙得她驚呼出聲。

    而后被低下的薄唇更方便地入侵,濕潤的舌尖毫不客氣勾住她的。

    耿舒寧不自覺閉上眼,被親得嗚咽著軟軟去推胤禛。

    他箍住人的力道太大,大到她腰疼,舌根子也發麻,漸漸有些喘不過氣來。

    曖昧的水聲似有若無在殿內回響,被親到頭腦昏沉的耿舒寧氣都喘不勻地被抱起,叫胤禛困在了羅漢榻上。

    耿舒寧許久都沒有跟男人親近過了,卻品嘗過青事的美好,這狗東西太會親了……只叫她出乎自己預料地無法抵擋。

    渾身上下都發軟,尤其是滾燙的腹部,似有什么伴隨著沖動汩汩而出。

    直到耳畔被咬疼,耿舒寧不自禁昂起的秀氣脖頸僵了一下,貼在龍袍上的臉頰,也被金線刺繡硌得生疼,叫她多了股子清明。

    眼看著灼熱又濕潤的氣息要從耳畔往下,她使勁兒咬了下舌尖,顧不得自己涌動的欲望,用上吃奶的力氣推開困住她的力道。

    她翻身撅腚,飛快遠離羅漢榻,驚惶的聲音因為青欲啞得格外叫人憐惜。

    “皇上!您冷靜點!”

    胤禛原本涌上潮色的冷白面皮有發黑的跡象。

    他咬著牙瞪耿舒寧:“過來!”

    耿舒寧心里冷笑,過個屁!

    她只撲通一下跪地,聲音哽咽,“萬歲爺饒了奴婢吧……奴婢不能伺候您!”

    胤禛閉了閉眼,面色難看得叫人害怕,“耿舒寧,從慈寧宮到養心殿,你以為朕看不出你撩撥朕的心思?”

    “朕說過了,想騙人的時候,把你那雙招子藏得嚴實點!”

    而不是直勾勾盯著他,比夢里還擾人。

    耿舒寧腦袋扎得更低,“奴婢……奴婢會努力控制自己,只是奴婢……不干凈,不能伺候萬歲爺!

    “朕不在意!”胤禛沒耐心了,起身上前,想制住這恨人的混賬繼續。

    耿舒寧被他失了穩重的力道疼得驚呼,實在忍不住閉著眼低喊出聲。

    “我說的是小日子!萬歲爺您拽疼我了!”

    胤禛:“……”

    “耿舒寧,你真是會伺候!”他松開手,捏了捏自己的鼻梁努力控制住火氣,指向門外——

    “滾出去,朕最近不想見到你!”

    耿舒寧匆匆抹掉眼淚,像被臊狠了一樣,捂著臉完美遮住臉上的笑意,沖出養心殿,噙著兩泡淚拉陳嬤嬤跑了。

    蘇培盛:“……”這祖宗又招萬歲爺了?!

    *

    回到慈寧宮時,已經臨近下鑰時分。

    冬日天黑得早,早就點上了燈。

    耿舒寧一靠近,周嬤嬤就著羊皮宮燈,看清了耿舒寧紅腫的眼眶。

    燈籠是紅色的,照在她臉上,映得耿舒寧那張鵝蛋臉哪兒都紅,看起來竟有些凄涼。

    周嬤嬤驚了,“這是怎么話兒說的,怎么哭著回來了?”

    耿舒寧失落搖搖頭,啞著嗓子咬住唇,像是強忍哭出聲的沖動,說不出話來。

    陳嬤嬤眼神復雜看了耿舒寧一眼,低低回話,“耿女官……是叫萬歲爺罵出來的,許是沒伺候好,萬歲爺叫姑娘滾!

    她其實也不知道姑娘到底在做什么,站在殿門口陳嬤嬤是聽到里面有些動靜的,后頭的發展卻叫人摸不著頭腦。

    周嬤嬤心下更吃驚,“這……到底怎么回事?”

    “萬歲爺……說只想叫奴婢替主子調.教女官送去御前!惫⑹鎸幧硢≈ぷ拥吐浣忉。

    “奴婢會錯了意……嗚嗚,萬歲爺說不想再看到奴婢,奴婢實在是沒臉見人了!”

    陳嬤嬤在路上告訴耿舒寧,寧楚格保證,若自己登了高,絕不會跟瓜爾佳嘎魯代和鈕祜祿靜怡一樣沒心腸。

    想到這會兒養心殿可能發生的事情,耿舒寧就忍不住想笑,說完話干脆捂著臉沖回值房。

    太后已經歇下了,又叫周嬤嬤的話給驚起身。

    “難不成本宮會錯了皇帝的心思?”

    周嬤嬤也拿捏不準,“萬歲爺是個辦實事兒,不喜歡花里胡哨的性子,許是……如話里所說,真就是為了省心,才夸舒寧姑娘,并不是對姑娘有意思?”

    烏雅氏:“……”

    想想把自個兒都哄得恨不能要星星不給月亮的討喜丫頭,她心里啐了一口。

    她這兒子到底是不是個男人?

    *

    翌日一大早,烏雅氏清楚了,她的好大兒確實是男人。

    因為胤禛把索綽羅寧楚格給幸了,還叫了三次水,封了常在賜居儲秀宮。

    烏雅氏努力回想了下寧楚格的容貌和身段。

    寧楚格在女官里不算出色,烏雅氏只記得是個清秀的,眉眼也都大氣,只是比起嘎魯代和鈕祜祿靜怡都還差一點。

    身條的話……瘦得前后都差不多,胤禛竟喜歡這樣的?

    她略有些疑惑,本來還要往李氏頭上想,周嬤嬤很快進來稟報,打斷了她的思緒。

    “主子,陳嬤嬤說舒寧姑娘昨夜里哭了半宿,著了涼有些起燒,這幾日怕是沒法子上前殿來伺候了!

    烏雅氏:“……”舒寧這身子才剛好多久?

    她搖搖頭,也懶得多想了。

    她是個心思清明的,比起胤禛這個親兒子,耿舒寧確實不夠看。

    她不會為了胤禛給耿舒寧沒臉,就替那丫頭做主與皇上鬧不快。

    可胤禛既然不喜歡耿舒寧,喜歡寧楚格那樣的,她也不會再起心思,送耿舒寧去御前被作踐。

    內務府‘特選’進來的女官苗子不少,好些等差事的,都快把眼珠子等綠了。

    調.教出幾個好生養的,再給幾個清秀瘦削的,送去御前也就是了。

    “叫舒寧仔細養著,皇帝說話……唉,你仔細叮囑幾句,叫她不必急著出來伺候!睘跹攀铣烈髦,估計耿舒寧一時是轉不過彎的。

    她把差事吩咐給了周嬤嬤,“叫內務府多送幾個宮人過來,你親自教教規矩!

    臘月里,胤禛這邊就把那方便干面條的差事安排好了。

    離臘八還有幾日,他跟允禵交代妥了,先在京郊大營伙房里安排上,聽聽那些八旗子弟的意思,再看怎么往漢軍那頭安排。

    養心殿里,允禵前腳出門,后腳蘇培盛就踮著腳尖進來了,期期艾艾跟個大姑娘似的。

    “主子爺……慈寧宮……慈寧宮那頭……”

    “這都過去半個月了吧?”胤禛冷笑,“那混賬終于把臉皮子糊回去,知道叫人傳話過來了?”

    也不知道那小狐貍想沒想出什么好東西,回回就知道吊著他心腸。

    那天的事兒,胤禛后頭回過味兒來,知道她是故意的,定是報復自己在慈寧宮說的那番話呢。

    若這小混賬不能叫他滿意,他絕不會再輕易放過她!

    蘇培盛恨不能一腦門兒碰盤龍柱上暈過去,話卻不得不回。

    “不是舒寧姑娘,是慈寧宮送了八個女官過來!碧K培盛壓著聲兒,生怕自己沒命說完,語速快得像是要去投胎。

    “周嬤嬤親自送過來的,太后娘娘特地吩咐,說按照萬歲爺您的喜好從內務府選上來的,若是不夠還有,不會再叫舒寧姑娘來礙您的眼。”

    胤禛:“……”

    第38章

    胤禛難得有些不解,他問蘇培盛,“她就那么篤定,朕不會一氣之下,直接將她封個答應扔后宮里去?”

    蘇培盛:“……”虧的也不是那小祖宗啊。

    您又不打算砍了舒寧姑娘腦袋,人家最多就是做個不受寵的主子,哦……看萬歲爺快把佛串子轉飛了的模樣,顯然不太可能。

    所以,這小祖宗有什么可怕的?

    換他他也蹬鼻子上臉。

    蘇培盛只能愁苦著心腸委婉勸,“萬歲爺天恩,滿宮上下自都是歡歡喜喜接著的,姑娘定也是如此,不愿意來御前,怕是有苦衷!

    “先前蘇常在小產,姑娘……姑娘許是嚇著了,也許姑娘是想等耿知府有了功績被提拔起來,能得高位的時候,再伺候您呢?”

    胤禛冷笑,“她還知道怕?是怕氣不死朕,還是怕朕不會砍了她?”

    蘇培盛身子躬得更低,“萬歲爺息怒,姑娘家的心思,奴才一個沒根的,也捉摸不透,奴才愚見,主子爺……若太心急,怕要叫旁人看了笑話。”

    到時候肯定有人說,萬歲爺惦記著太后宮里的小女官,送了這么多來還不夠……這得多荒淫無度。

    外人可不知道主子爺還要靠人洗寢衣呢。

    再者,后宮又不缺女人伺候,就非得拽這小祖宗上龍床不可嗎?

    他偷偷抬起眼皮子,小聲道:“萬歲爺您想啊,這強扭的瓜不甜,先前這一出就能看得出,姑娘愛折騰!

    “萬一折騰過了頭沒法收場,多少有些浪費了姑娘的本事不是?”

    胤禛被蘇培盛噎得直運氣,就算蘇培盛話再委婉,他也聽出來了。

    他本就知道,真氣急敗壞把人弄進后宮,那小狐貍絕對敢一問三不知,牛馬是別想了,純屬弄個倔驢進來。

    而且,若真以勢壓人,就代表他徹徹底底輸了。

    再面對那小狐貍,他氣也順不了。

    胤禛略煩躁地闔上眸子,轉動著佛串子,心思也冷靜下來。

    他冷聲吩咐:“叫常院判過來一趟,將御膳茶房的東西仔細驗看一遍。”

    “趁著索綽羅氏去慈寧宮請安的時候,查查她身邊的東西!

    他那天雖然起了欲念,把人攆走后,回過味兒來,知道自個兒被狐貍撓了,除了心癢,也就只?扌Σ坏。

    若想臨幸寧楚格,胤禛就不會等到這會子。

    索綽羅氏原本就是他的奴才,寧楚格的阿瑪還算得用。

    他早想好了,要給寧楚格賜婚董鄂彭春的小兒子,將兩紅旗拉攏過來。

    到了夜里,他批折子批得腦仁兒疼,一時睡不著。

    值夜的寧楚格奉上茶,喝完了茶水他卻依然煩躁。

    寧楚格自薦給他按幾下子,按著按著他這火就止不住,將人拽到了帳子里。

    若不是前朝戶部催繳欠款,還有禮部兩個大典方方面面都忙得他沒工夫多想,他早叫人去查了。

    胤禛雖不熱衷于床榻上這點子事兒,也沒有非誰不可的想法,解了欲念,便等著這小東西主動送到御前來。

    如今知道叫她擺布了一道,他隱約察覺,那日他臨幸寧楚格,說不準也是這混賬折騰出來的。

    胤禛淡漠的眸子愈發冰冷,“叫陳嬤嬤想法子問問那混賬,別打草驚蛇!

    如果她真敢對他下手,偷偷用什么違宮禁的東西,不顧龍體安康胡來……再有用的奴才,他也不會留。

    他聲音里摻了冰碴子,“將青玉閣收拾出一間來,叫趙松親自帶人去。”

    *

    臘八后,宮里的年味兒就重起來了,宮里宮外都還算消停。

    這天半夜里,耿舒寧被凍醒,湯婆子已經完全涼下來了,微弱的冷風透過窗戶縫直往屋里鉆。

    她燒退了以后,就不肯再叫小宮女值夜。

    她自個兒還是宮女呢,沒必要這么作踐人。

    而且在宮里,太過張揚的特殊是要遭人恨的,這很要命。

    實在冷得不行,她只能吸著氣裹被子起身,拿起湯婆子去炭盆邊上的水壺那邊去換熱水。

    透過為了避免中毒開著的窗戶縫兒,耿舒寧看到了外頭翻飛的雪。

    年根子底下又是大雪啊……她晃了下神,明年應該是個好年景,就是百姓不知道能不能過好年。

    哪怕是這金尊玉貴的紫禁城里,伺候的宮人也苦著呢。

    值房是不可能有地龍的,膳房的鍋爐和煙道都不靠近值房這頭,沒人會給燒炕,日子更難熬。

    她捧著并不算燙手的湯婆子,哆哆嗦嗦鉆回炕上,還睡意蒙眬地想著,地龍不必奢望,要是有不燒炭火盆的取暖方式就好了。

    起碼窗戶可以關嚴,會暖和很多。

    她在山里的時候待在屋里也不冷啊……一抹年頭太過久遠的靈光從耿舒寧腦子里閃過,又被睡意輕輕攏進夢里。

    翌日天還沒亮,耿舒寧踩著吱嘎吱嘎的白雪去前殿應卯,雪還沒停,卻已有許多小太監抖著身子在掃雪。

    堅持伺候著太后梳洗后,耿舒寧才往后殿小庫房走了一趟,若無意外,一天的差事這就算了了。

    有周嬤嬤的吩咐,她可以用早膳,在自個兒屋里裝蘑菇休養。

    她眼下是個‘心碎’的女人,太適合貓冬了。

    可從前殿回來時,天剛稍亮,能看到小太監們在掃后殿的雪了。

    雖然后頭沒有主子,畢竟庫房和膳房都在后頭,來來往往摔了什么都不合適。

    累得腦袋上冒白煙的小太監,握著掃把的手上都有很明顯的口子,十個有八個唇色烏青,一看就知道是襖子不頂用。

    耿舒寧心知小太監們沒什么銀子,棉襖且不說,連最低等的黑炭都燒不起,熱水也很少輪得著他們……

    她這心窩子像是被攥起來的檸檬,格外的不得勁兒。

    *

    回到值房,周喜很快就跺著腳殷勤給她送來了早膳。

    進門的時候他放下提盒,沒忍住摸了下耳朵,又疼又癢得直抽氣。

    就連他這跟著大師傅的膳房太監,手上還看得過去,耳朵上也有凍瘡,明顯夜里是不好過。

    耿舒寧塞給他一塊十兩的銀子,“跟內務府多買點生姜回來吧,勞小周諳達多熬點姜湯,給外頭的小太監們喝。”

    “別叫他們真病倒了,容易叫主子染了病氣不說,后頭再下雪沒人干活兒。”

    周喜笑瞇瞇將銀子塞袖口里,“姑姑心善,我這就去,生姜不值錢,這銀子還夠買點黑糖塊回來,回頭我叫這幫小子兒給您磕頭!”

    黑糖塊就是熬壞了的飴糖,內務府年底做得多,壞的也不少。

    不肯扔掉,好歹得賺點油水出來,幾十個銅板就能得巴掌大的一塊,算是宮人們過年時,難得能奢侈品嘗到的甜味兒。

    耿舒寧被逗得笑出來,無奈揮揮手送走周喜。

    草草喝了幾口粥,就裹著氈毯趴在矮幾上,對著笸籮里的羊毛發呆。

    在外頭凍上一遭,她其實也清醒了,昨晚的靈光又續上了。

    大山里的日子其實跟這會子百姓有異曲同工之妙,她知道有個東西能解決普通宮人冬天日子不好過的問題——蜂窩煤爐子。

    蜂窩煤用最低等的炭也能做,燃燒的時間還長,上頭還能燒水做飯,叫大伙兒冬天能吃點熱乎的。

    但方便面她能蘇,大蒜素也勉強說得過去,爐子和蜂窩煤……這會子根本就沒地方找去,她拿什么來解釋呢?

    即便皇上知道她有不妥,先前蘇出來的東西只要她咬死了,這狗東西也沒辦法燒了她,畢竟都是普普通通或有跡可循的東西……

    *

    還沒想出個所以然,門口就傳來跺腳的聲音,陳嬤嬤呼著白氣從外頭進來了。

    “昨夜里下雪冷,姑娘沒凍著吧?回頭我再去內務府那頭要點紅羅炭過來。”

    宮里用的炭分三等。

    上等是造辦處燒出的木炭,稱之為銀絲炭,只給嬪位以上的主子們用,燒出的細灰還能給主子做月事帶。

    中等就是陳嬤嬤說的紅羅炭,是礦上出的少煙炭,炭灰給宮人用。

    最低等是煤礦黑炭,燒起來煙大得人臉都看不見,燒完了是一個個小孔的塊狀雜質……

    嗯?耿舒寧驀地坐起身。

    那些小孔和蜂窩煤是不是能胡扯到一起去?

    陳嬤嬤見耿舒寧呆呆搖頭,臉上稍稍遲疑片刻,湊上前低低道。

    “法子給蘇常在送過去了,她不知道是誰送的,蘇總管那邊卻瞞不過去……”

    前幾日太后往御前送了八個女官,還特地避開了耿舒寧。

    御前沒什么動靜,皇上北巡一趟,年底回來忙著呢。

    但慈寧宮里,這陣子關于耿舒寧被御前攆回來后,差點沒哭死的事兒,隱隱已經傳開了。

    慈寧宮里幾個女官,除了耿雪外,沒少陰陽怪氣。

    若不是周嬤嬤敲打過膳房,姑娘每日還往前殿去,眼下能不能吃上口熱乎的都是問題。

    “聽蘇總管說,萬歲爺這些日子就沒見著個笑臉。”陳嬤嬤不理解。

    “索常在也是姑娘推了她一把?您到底是怎么想的?”

    陳嬤嬤眼皮子眨得很厲害,這是告訴耿舒寧隔墻有耳呢。

    顯然,陳嬤嬤疑惑是真的,但問題不是她帶來的。

    耿舒寧打起精神,也沖陳嬤嬤無辜眨眼。

    “我沒其他人聰明嘛,只能用最簡單的法子解決問題,瓜爾佳常在被蘇常在追著咬,老實多了吧?”

    “蘇常在沒了個孩子,就再給她個孩子,她也不會繼續鬧。”

    “鈕常在要保胎,從大佛堂去延禧宮,肚子也平安鼓起來了不是?”

    “我這是為萬歲爺分憂呀!惫⑹鎸幷f著,鼓起小臉兒來。

    “至于索常在,我只送了她幾張能解乏的茶水方子,想叫她幫我在御前說說好話而已!

    “我又不是活膩歪了,怎敢對萬歲爺下手,推她侍寢呀?我又不是真打算去御前做尚寢嬤嬤!

    小嘴兒叭叭一頓解釋,耿舒寧唇角的笑卻略有點壞,肚兒里全是得意。

    偶爾客串一把尚寢嬤嬤也不是不可以嘛。

    這狗東西想讓太后將她送去御前,甚至他一句話……不,不說話只把她啃一遍,她就再無出宮機會了?

    美得他!

    要她的人,要她的腦子,她要坐以待斃,早晚會被宮廷啃得骨頭渣子都不剩。

    她確實沒做什么,不過是那天的湯塊里,加了點容易叫人情動的鹿茸和丁香。

    這東西膳房有,一個大補,一個提味兒。

    寧楚格那里,除了茶方子,耿舒寧還送了她一張能勾人的方子,以杏仁和遠志熬出的雪水泡熟紅茶,可以讓人體內燥熱。

    這是上輩子她一個做調香師的小奶狗男朋友,為了勾她用的招數。

    為了保證是安全的,小奶狗跟她解釋得很清楚,甚至在她面前制作,后頭……咳咳,學以致用,她也用在其他男朋友身上過。

    這些東西煮安神茶偶爾會用到,對身體沒有任何妨礙,甚至有好處。

    一般情況下,她和寧楚格用的量,最多能叫皇上上火,吹吹風喝碗綠豆湯就代謝下去了。

    可她那天自己上陣勾搭狗東西,差點沒把自己搭進去,火沒那么好消。

    之所以找寧楚格,是因為索綽羅氏在皇上還沒登基時,就是他鑲白旗下的奴才。

    眼下太上皇的鑲黃旗不好動,只正白旗變正黃旗。

    鑲白旗的奴才想繼續追隨舊主,索綽羅氏必定也想往宮里送人。

    寧楚格一直有這個心思,只是她為人板正,又沒有出色的容貌和身段,沒能得到皇上青睞。

    眼下耿舒寧送她機緣,寧楚格不想跟佟思雅一樣招了萬歲爺的厭煩,就絕不敢說出這事兒。

    就是再厲害的太醫,最多能查出皇上自個兒腎虧,身子骨絕不會有任何異樣。

    沒證據耿舒寧會承認?開玩笑。

    陳嬤嬤通過耿舒寧臉上的壞笑,就知道姑娘口不對心,沒忍住嘆了口氣。

    她聲兒壓得更低,用氣音問:“姑娘不想伺候萬歲爺?您可沒幾個月就到出宮的時候了。”

    耿舒寧眼神閃了閃,拉著陳嬤嬤在炕沿坐下,跟她耳語。

    “嬤嬤想想看,我就這么伺候了萬歲爺,與鈕常在和索常在他們有何不同?”

    最多封個常在,懷了身子都不得晉位,孩子都不能自己養。

    如果受寵一點,宮里女人更得吃了她,還要靠腦子來換。

    她圖自己日子過得太消停么?

    耿舒寧沖陳嬤嬤輕輕眨眼,“眼下沒了我,其他誰都行不是嗎?我們還有得等!

    等哪一天,那狗東西少了她不行的時候,再說吃肉也不遲。

    陳嬤嬤想了想,確實有道理,都說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

    這男人一旦求而不得,指不定就昏了頭,叫姑娘能爬到更高的地方去。

    她只是擔憂,“萬歲爺不是有耐心的性子,蘇總管私下里叫人傳話說,叫人偷偷收拾青玉閣呢,您這擺了萬歲爺一道……”

    可別偷雞不成蝕把米,若萬歲爺真動怒了,可能侍了寢連名分都沒有。

    耿舒寧微微挑眉,拽過笸籮來,請陳嬤嬤跟她一起紡線。

    “既然要走高蹺,我自有摔不下來的手段,嬤嬤就等著將來做老封君吧!

    “是萬歲爺先撩者……咳咳先出招,我還不能接招了?”

    “主子爺去一趟蒙古,我這心跟著飄了一個多月,到現在還沒日沒夜地為主子爺費心,怎么叫百姓穿暖吃飽,可不是等著叫人欺負的!

    “萬歲爺也不行!”

    陳嬤嬤:“……”昨兒個從晚膳后睡到應卯,足足睡了五個時辰的,不是您嗎?

    *

    耿舒寧睡幾個時辰這種小事兒,陳嬤嬤不會稟報,胤禛也沒心思知道。

    常院判查過養心殿,沒有任何問題。

    御膳茶房甚至寧楚格曾經煮過的值房里干干凈凈。

    儲秀宮里她如今住的地方,蘇培盛也叫人偷偷翻看了,沒發現任何不妥,只有給主子爺準備的繡活和養身子的東西。

    胤禛也叫常院判和陳副院判給他診過脈。

    不知是過去時間太久還是真沒人動手腳,他除了有些操勞過度,身子沒有任何異樣。

    越是如此,胤禛就越肯定,那混賬肯定做了什么。

    蛇床子和依蘭香若是不過量,對身體也沒有任何妨礙,這叫他每每想起來,都要暗自磨會子牙。

    他總覺得……自己被漂了,還被付了不少漂資,還……不是這混賬自個兒漂的!

    她上輩子難不成是從青樓里出來的?哪個后宅里的女子能有這么多床榻里的手段!

    蘇培盛眼看著主子爺臉色一日黑過一日,養心殿里的差事叫底下宮人叫苦不迭,看到慈寧宮來人,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忙不迭將人送進了殿內。

    叫蘇培盛嘆為觀止,卻又不算意外的是,主子爺又一次叫那小祖宗幾句話就給安撫了下來。

    雖然胤禛是坐在羅漢榻上冷笑。

    “叫百姓吃飽穿暖?她好大的口氣,她當民間人人都吃得起粗糧嗎?”

    災后出去微服私巡的時候,胤禛看到許多百姓們,甚至連吃糠都要搶。

    也是那次,那叫他歇了臨幸后宮的心思,直接下了以最快速度收攏皇權的決心。

    他也想叫大清子民都能吃飽穿暖,卻很清楚,這不是短時間內能做到的事情。

    戶部催繳欠銀,到現在也不過收回了十之二三。

    允禟那混賬就緊著兩場大典的預算來討債,多一文錢都不肯去要。

    那討回來的銀子就毫無用處,國庫依然空虛,江南那邊送上來的稅銀,遠遠不夠明年一年用。

    腦子里一直不停轉著朝政,讓胤禛面色平靜許多。

    “可看到她在做什么了?”

    容貌格外不起眼的小太監跪在地上,聲兒尖細,“回主子,姑娘請膳房周成去內務府,要了許多雞毛、鴨毛、羊毛和豬毛到屋里!

    胤禛:“……”

    蘇培盛抓心撓肝地,不自禁上前一步,“這羊毛還能做氈毯,可也得費不少工夫,雞毛、鴨毛和豬毛也不保暖啊!

    小太監始終沒抬頭,聲音也穩:“陳嬤嬤直說,姑娘是替太后娘娘給太皇太后和太上皇做年禮呢。”

    “膳房后頭又起了一座爐子,不叫外人靠近,只有周成、周喜和姑娘在這邊,遠遠看著,應該是在熏毛。”

    “陳嬤嬤這幾日都在清點布料,說也是姑娘吩咐的!

    胤禛聽懂了,要不是跟皇阿瑪用得特別舒坦的墊子一般,就是衣裳之類的。

    可太皇太后和太上皇能用的東西,百姓們用得起嗎?

    他也顧不上自個兒先前的惱了,問蘇培盛,“地方收拾好了嗎?”

    蘇培盛趕忙點頭,“再有兩日,在里頭再做一扇密實些的窗戶,就能用了!

    夏天不講究,大冷的天,那破舊閣子想叫主子留得住,要收拾的地方不少。

    胤禛面色不變,扳指輕磕幾下矮幾,沉聲吩咐——

    “過幾日朕得了閑,把人提到青玉閣,朕親自問她!

    他這話音一落,原本非常平靜的小太監,其貌不揚的臉兒稍稍抬起,露出了些局促。

    “回,回主子,陳嬤嬤說,若萬歲爺吩咐,就叫奴才幫姑娘帶句話,說請萬歲爺封筆后,青玉閣相見,不會凍著主子爺!

    胤禛身上的冷意瞬間重了幾分。

    蘇培盛打了個哆嗦,低喝,“荒唐,主子爺不問,你就不說?腦袋不想要了!”

    小太監趕忙叩頭:“是,是姑娘吩咐,說想給萬歲爺個驚喜,好……好叫主子高興起來,兌現先前查蘇常在那樁官司要賜下的賞!

    他怕提前說了,主子爺會不高興,大伙兒的賞賜就沒了。

    也怕主動說出這事兒來,有跟主子要賞的嫌疑,叫陳嬤嬤幾句話一勸,他才沒敢主動稟報。

    蘇培盛噎了下,眼珠子一瞪,還想訓斥,被胤禛抬手攔住。

    那小狐貍擅長迷惑人,他又不是不知道。

    他露出了這些時日來第一個淺笑,“那你就回去傳話,就說臘月二十六,叫耿女官等著人去接。”

    頓了下,他笑容不變,“傳朕的口諭給陳嬤嬤,出發之前,叫她把那混賬給朕洗干凈了!”

    蘇培盛:“……”主子爺要在破閣子里幸了那祖宗?!

    *

    陳嬤嬤比蘇培盛更震驚,在耿舒寧的值房里急得直轉圈。

    “萬歲爺是要在青玉閣幸了姑娘啊!”

    這是她先前想到的最壞的情況。

    耿舒寧聞言先是縮了縮脖子,而后很快平靜下來。

    一開始穿越時,雖然莽撞,可心里是忐忑不安的。

    現在嘛,越折騰,她上輩子的斗志就回來得越多,渾身都是膽兒。

    她摸著下巴若有所思,“大過年的,叫萬歲爺見紅,萬歲爺不會賞人挨板子吧?”

    陳嬤嬤:。。

    您這是要叫萬歲爺見您再來小日子,還是要行刺?

    第39章

    臘月里日子總是過得很快,耿舒寧總覺得一眨眼,就到了臘月二十六。

    這日天還沒亮,陳嬤嬤就過來伺候耿舒寧起身。

    因為耿舒寧只是女官,尋常陳嬤嬤和她身邊那個始終沉默的小宮女,都比較收斂,并不總跟伺候主子一樣對耿舒寧。

    可今兒個不一樣。

    耿舒寧給陳嬤嬤開了門,陳嬤嬤閃身進去,扶著還迷迷糊糊的耿舒寧坐回炕上,拿被子裹住她。

    “我給膳房里的小劉子塞了銀子,今兒個叫廣儲司多送些柴火過來,晚膳后鳥悄把熱水和浴桶送到姑娘屋里。”

    耿舒寧渾身僵了下,原本的迷迷糊糊像被冷風沾染,迅速從身上褪去。

    一清醒過來,她就有些頭皮發麻。

    不是怕,只是想到晚上要作的死……耿舒寧說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感覺。

    就像從前回山里給奶奶上墳一樣,只要不回去的時間久了,總有那么點近鄉情怯的慫。

    可她不想叫陳嬤嬤看出來,只干巴巴點頭,聲兒除了略沙啞,都沒平時那么軟了。

    “辛苦嬤嬤,晚上我自己……洗干凈就是了。”

    陳嬤嬤人老成精,怎么看不出耿舒寧的緊張呢,她也不露在面上,只面色嚴肅。

    “好叫姑娘知道,到底是萬歲爺的口諭,這慈寧宮里不知道有多少招子替主子爺盯著呢!

    “我要是不來,往后可等不到姑娘叫我養老那日了!

    耿舒寧:“……”行吧。

    在宮里,宮人冬天想洗澡不容易,不像主子們能擺開陣仗,愛干凈的最多也就是拿一盆熱水擦一擦。

    都不敢使勁兒,生怕搓出灰兒來水不夠用。

    就當多個搓澡的。

    耿舒寧深吸口氣,起身從炕柜里取出個裝著一百兩銀票的荷包,塞進陳嬤嬤手里。

    那狗東西光知道下命令,不知道底下人還得花銀子,這錢總不能叫陳嬤嬤出。

    *

    雖然離過年也就剩幾天,慈寧宮里倒是很安靜,因為太后娘娘不在宮里。

    到底是一年之中最大的節日,太皇太后和太上皇不會也不能隱身。

    太上皇自從有了輪椅和滑軌后,四時八節的日子也愿意出來見見人,只是還沒下定主意,是要進宮里過年,還是去暢春園。

    宮里頭改建滑軌總是不大方便,輪椅出現時肯定有不那么體面被搬抬的時候。

    太皇太后跟著太上皇走。

    太后這個做兒媳和妻子的,年根子底下面子活兒總要做一下。

    小年一過,就搬進清源書屋后頭的瑞景軒,等著侍奉太皇太后和太上皇入宮。

    太后知道耿舒寧身子骨沒好全,暢春園里這會子冷,就沒叫她跟著。

    耿舒寧正好心里有點計較,便接了監管慈寧宮上下清掃的活計。

    一日里,她也就在前殿的抱廈坐會兒,給來往拿不定主意的宮人們做做主,剩下的時候都在膳房后頭的爐子跟前折騰。

    到了晚膳時候,怕看不清楚會破壞主子的東西,灑掃的活計也干得差不多,嬤嬤們很快就支使著宮人收拾妥當。

    前殿后殿都安靜下來。

    耿雪帶著小宮女,捧著紅漆盤到膳房后頭的時候,耿舒寧正蹲在地上和泥。

    看起來像是泥巴沒玩兒好,耿舒寧拿著根長長的公筷,泄憤一樣戳個不停。

    耿雪:“……”有時候她真想問問堂姐是不是有病。

    嚇人的時候是真嚇人,可有時候又比孩子還淘性,叫人抓不住脈絡,反倒更忌憚。

    離著爐子還有幾米遠,耿雪就小聲開口,“堂姐,堂伯從河南送了年禮回來,堂伯母挑了幾樣適合你的,叫我阿瑪從西華門帶進來給你!

    這也是女官比尋常宮人多出來的一點體面,只要不是私自夾帶什么,叫家里送上幾樣年禮,面子規矩都說得過去。

    耿舒寧可不覺得,繼母會給她什么好東西。

    扔開手里的公筷,她慢吞吞站起身,帶著渾身的泥點子靠近。

    沒跟耿雪說話,懶洋洋掀開她和小宮女手里托盤的紅布,不出耿舒寧意料。

    一百兩銀子,一套鎏金累絲嵌瑪瑙的頭面,加起來總共五百兩銀子不到。

    也就是她額娘嫁妝莊子上半年的出息,另半年的,大概也這么半惡心人的給她兄長。

    明面上她這個繼母是不會叫人說出什么來的,可齊氏的嫁妝鋪子收租,還有田地收成,但凡不是傻子,算算總知道去了哪兒。

    她淡淡轉身回去繼續玩泥巴,“送小庫房去,叫陳嬤嬤先幫我收著吧!

    耿雪遲疑了下,眼神閃爍片刻,沒忍住問,“堂伯母叫阿瑪問問,翻過年你是什么打算?”

    “可要家里提前替你相看著親事?”

    耿舒寧蹲那兒,有一搭沒一搭戳著黑乎乎的泥巴,抬頭瞥了耿雪一眼。

    “她相中了哪家?”

    耿雪抿抿唇,“堂伯母說……說先前堂姐就與舅母娘家緣分不淺,他們家的長子前年夫人難產沒了,還沒……還沒說上合適的!

    這話耿雪說得有點艱難。

    普通宮人二十五出宮,給人做填房沒什么。

    掌事女官可是在御前或者太后跟前待過的,二十出宮,嫁得多更體面些。

    更不用說,耿佳德金和他福晉突然關心起耿舒寧的親事,是知道她成了太后跟前的紅人。

    如今偏要提這樣一樁親事,想起去了盛京的那對狗男女,就夠惡心人的。

    說完耿雪便覺這話怕是也不該傳,略有些不安。

    可阿瑪說了,皇上遲遲不肯選秀,耿佳福晉親生閨女還小,等得起。

    憑耿佳德金如今的官途,不會再叫嫡女來做即便承寵初封也不高的女官。

    若耿雪有了出息,耿家定會支持她上位。

    她實在想知道堂姐到底怎么想的。

    她有種預感,若耿舒寧不出宮,宮里宮外的思量里,都沒有她上進的機會。

    想到這兒,耿雪小心避開泥巴,蹲在耿舒寧身前,聲音格外柔弱。

    “我知道這是堂伯母惡心人,思來想去還是該叫堂姐知道,早早提防著,不管堂姐出宮與否,都沒那么被動!

    耿舒寧歪著腦袋看她,看得耿雪不敢抬頭,才輕笑著嗯了聲。

    “行,我知道了,多謝你走這一趟!

    耿雪小心翼翼抬起頭,“那堂姐……你現在還想出宮嗎?”

    問完她又急促解釋,“我不是打探堂姐的心思,是阿瑪吩咐我跟堂姐說清楚,若有需要我們家做的事兒,你只管開口吩咐!

    “往后我絕不敢再做對堂姐不利的事兒,咱們……還是守望相助才是,畢竟一筆寫不出兩個耿字。”

    耿舒寧知道耿雪阿瑪的意思。

    他們都知道她得太后和皇上重視,哪怕出宮嫁人,也還是有點子分量,將來早晚能伸手給點助力。

    這會子知道要得到先付出了,耿舒寧卻不怎么想接著。

    于是她依然懶洋洋嗯出聲,“這事兒我說了不算,要看主子怎么想,有需要我會說的!

    實在打探不出什么,耿雪頗為無奈,她其實想知道的是,耿舒寧想不想出宮。

    以她知道的情況來看,只要耿舒寧想留下,就一定能留在宮里,到時……就沒她什么事兒了。

    可見耿舒寧說話憊懶,手上卻兇狠往泥巴上戳,濺起的泥點子差點打在她衣擺上,嚇得耿雪趕忙起身躲,再不敢問。

    *

    耿雪離開后沒多會子,陳嬤嬤過來了。

    “哎喲我的姑娘,這都晚膳時候了,您怎么還玩……還忙呢。”

    耿舒寧將戳得亂七八糟的煤球,隨手塞到烤爐角落里陰干,笑著起身。

    “今兒個得了家里的信兒,心情不好,嬤嬤見諒,怕是要勞煩膳房多燒點子熱水,才能徹底洗干凈!

    陳嬤嬤:“……”姑娘還真是不肯留下一點叫人說嘴的話柄。

    不過這樣也好,叫家里氣著了泄憤弄一身泥,光明正大洗個澡,確實方便許多。

    也不知道是不是接了銀子的緣故,陳嬤嬤叫人提著熱水和浴桶,擺進耿舒寧值房的屏風后頭,又出去了一趟,拿著一個琉璃瓶子進來了。

    “這還是姑娘先前給主子的方子,我特地叫人去內務府要了一瓶最好的薔薇油,叫姑娘好好泡個澡!

    耿舒寧啞然,洗干凈還不夠,香噴噴的好擺上桌……擺上床嗎?

    她又不是瘋了。

    “不必了。”耿舒寧白嫩的臉蛋上滿是謹慎和凜然。

    “叫人聞到了說不定會瞎想,卻是要壞了主子爺名聲。”

    陳嬤嬤還想勸,耿舒寧推她往屏風后頭走,“嬤嬤就聽我的,周全些總不是壞事兒。”

    陳嬤嬤無奈,伺候著耿舒寧洗了個沒有味道的熱水澡,到底有點不甘心。

    偷偷沾了一點薔薇油在指腹上,借著給耿舒寧熏頭發的時候,揉按在了她脖頸后頭。

    耿舒寧吃飽喝足,又被熱水蒸騰得格外舒服,感覺身上都輕了好幾斤,昏昏欲睡,沒有察覺。

    她只穿了里衣,裹著氈毯在炕上歪了一個時辰,直到一更的梆子敲過了,才被推醒。

    “時候差不多了,趙松在側門邊上等著姑娘呢!

    耿舒寧打了個哈欠,迷迷糊糊起身穿上半新不舊的湖綠宮裝,以藏藍色大氅覆在兩把頭上,叫小宮女帶著悄悄往外走。

    守門的還是看不清面容的沉默太監,門外是趙松討巧到有些諂媚的笑臉,抬轎子的都還是那四個疑似暗衛的好手。

    許是怕被人發現行蹤,這回轎子比較靠拐角,趙松沒提宮燈。

    今晚的月亮跟豆芽菜一樣不頂用,稍走幾步離開宮燈范圍,夜色便格外深沉。

    但耿舒寧有點習慣了,沖趙松微微一笑,自在掀開簾子坐進去就往后一靠。

    下一瞬,她便察覺出了不對勁兒。

    這轎子坐墊今晚格外有彈性,連靠背都是,還有灼熱氣息噴在她后脖頸兒上,給耿舒寧瞬間嚇得起了細毛汗。

    她捂著嘴,差點叫出聲,“誰!”

    “你說呢?”低沉熟悉的聲音,伴隨著更加灼熱的呼吸靠近她。

    耿舒寧下意識想起身,卻覺得稍稍眩暈了下,轎子抬起來了。

    腰肢也被控制在旁人那里,拽著她緊緊被箍在有彈性的坐墊和靠背上。

    呼吸近得仿佛貼在她耳后,胤禛的聲音聽起來頗為愉悅。

    “就這點膽子,還敢算計朕?”

    耿舒寧僵硬得厲害,她是抱著給奶奶上墳的心情出門,可她沒抱看見奶奶從墳里爬出來的心情!

    胡思亂想著,耳尖突然一痛,耿舒寧的手沒捂住嗚咽。

    “唔……萬歲爺,奴婢哪兒敢算計您……別嗚~”

    “咚!”

    趙松躬身走在轎子旁,聽見里頭可憐兮兮地嗚咽,還有撞到轎子的聲音,沒了根兒都礙不住他胸膛發燙。

    四個暗衛也忍不住在平穩的情況下加快腳步,都在心里琢磨著,主子爺這是在轎子里就忍不住了?

    實則里頭倒是沒他想得那么香艷,也就是被咬了一口,又被掐著腰往上一提,轉了個圈,從坐變成了跨坐而已。

    耿舒寧一手捂著耳朵,一手捂著腦袋,腰肢疼得像是被折斷了一樣,杏眸里忍不住漫上水色。

    好了,她知道這狗東西不講證據,也知道這狗東西氣狠了,知道得很清楚了。

    識時務一直都是耿舒寧最擅長的,她抽著氣哽咽,“好疼,萬歲爺饒我一次,我將功贖罪好不好?”

    胤禛在黑暗中,隱約能看清楚耿舒寧的表情。

    之所以叫耿舒寧轉身,是聞到她身上淺淡的香氣,身上有點躁動。

    既她用了香露,他也就不用勉強自己忍著。

    胤禛目光銳利盯著自己的獵物,確實等不及到青玉閣,就想好好跟她算算賬。

    她身上淺淡的香氣,叫他心情不錯,他手指慢條斯理擦過她才剛服軟的小嘴兒。

    “現在知道將功贖罪了?”

    “朕若不叫人請耿女官面圣,你打算躲到什么時候,臨出宮之前?”

    耿舒寧不得不親吻唇邊帶著微微檀香味的拇指,聲音愈發嬌軟。

    “萬歲爺誤會舒寧了,舒寧沒說要出宮……”

    因為坐姿,耿舒寧低垂著腦袋,方便胤禛手指托著她的下巴,將她的腦袋向前拉近。

    “嗯?不出宮了?”

    耿舒寧由著他騷,沒急著吭聲。

    陳嬤嬤也好,耿雪也好,眼看著離她出宮的日子越來越近,都曾試探過她。

    她還沒想清楚。

    如果說出宮純粹為自由,她現在很清楚,這個世道的自由要靠權力來實現,不會再天真往外奔。

    可若就此留在宮里,她又不甘心,她也有自己想做的事情。

    這個幾乎跟她唇貼在一起,叫她心驚膽戰怕被咬一口的男人,太危險。

    他不是只活在電視和野史里的偶像,是真正掌控天下人生殺大權的帝王。

    他不會為一個女人停住腳步,不會被人輕易左右思想,更不會縱容她的野望。

    穿越一場,總要改變點什么吧?

    如果愿意只享受榮華富貴做個人上人,上輩子,這輩子都有太多機會,她只需要躺平就好。

    胤禛沒逼她,輕笑聲撲在她鼻尖,“不想說?”

    那就別說了。

    帶著扳指的拇指挪開,更柔軟的東西壓在她的唇上,帶著獨屬于他的色彩,將柔軟變成利劍,毫不客氣分開她遲疑的唇。

    灼熱氣息猛地沖進她口中,惡狠狠地糾纏著要她追隨。

    “唔……不……”耿舒寧低著頭有點喘不過氣。

    這人不管做什么,都帶著股子狠勁兒。

    要是他跟上輩子的小奶狗一樣溫柔,她都不用那么猶豫,更有信心可以左右他的想法。

    這會子輪到胤禛不想說話了,回答她的是更有力道的壓制,姣好柔軟的丘陵被狠狠往墻上壓,生疼。

    更疼的是舌根子,怎么會有人接個吻像是要吃人呢?

    她不理解,也疼出了脾氣來,同樣不想等進閣子了。

    憑什么他問她就要答!

    輸不起就不要出招。

    她就是想出宮,就是不愿意服軟怎么了?

    只有沒本事的男人,才需要憑天然體力差來達成自己的目的!

    想留下她,只靠狠就夠了?做夢!

    耿舒寧順著胤禛的力道嚶嚀出聲,閉上眼緊緊推著他肩膀,似是想退開。

    待得發現自己力道不足,她嗚嗚咽咽著搖頭,‘一不小心’咬牙用力,下一瞬,兩個人都低吟出聲。

    胤禛是疼的,耿舒寧是‘嚇’的。

    她不顧轎子還在行進,嚇壞了一樣要起身后退,眼看著就要后腦勺著地栽出去。

    胤禛心下一緊,冷著臉飛快伸手拽住她胳膊,又將人拽回腿上。

    “嗚……萬歲爺饒命,奴婢,奴婢只是不小心……嗚~”耿舒寧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

    胤禛剛才親這混賬親得渾身著了火一樣,聽見她這軟乎乎的動靜,心窩子里的火更大。

    不是欲.火,是被氣的。

    剛張嘴,舌尖劇烈的疼痛叫他額角青筋蹦了一下,身下一顫,轎子停下了。

    胤禛干脆也不再說話,箍著她的胳膊,將人拽住轎子。

    “主子爺——”蘇培盛在門口候著,剛迎上前,就被嚇了一跳。

    好家伙,兩人唇角的血跡哪兒來的?

    這是吐血了還是……

    胤禛沒理他,拽著耿舒寧,比寒風還凜冽地刮進閣子里。

    蘇培盛看趙松,趙松捧著耿舒寧帶出來的木盒,白著臉搖頭,他聽著動靜……挺正常的啊,怎么一眨眼功夫就見血了呢?

    倆人也不敢耽擱,緊追著攆上去伺候。

    可剛踏進門,胤禛冷怒的聲兒就砸到爺倆臉上——

    “滾出去!”

    蘇培盛連應聲都不敢,腳跟一轉,提著趙松后退,將門關上。

    耿舒寧唇角也帶著血絲,嬌嫩的唇微腫,衣裳也有些凌亂,盈潤著水光的杏眸,無辜都溢出來了,化作淚珠子掛腮上。

    不待胤禛說話,耿舒寧就怯怯地低下頭,連掙扎都不敢太用力,只疼得抽氣。

    “奴婢知錯了,萬歲爺饒了我這一次吧……嘶……”

    胤禛冷笑著松開手,“這回知道低下頭了?”

    “先前仗著朕看不見你那雙招子,不說話的時候,怎么不知道低頭?”

    “朕不是瞎子,你是真怕還是發了狠要以牙還牙,朕看得出來!”

    耿舒寧依然低眉順眼,將識時務進行到底,“萬歲爺說是什么就是什么,您罰奴婢吧,萬別氣壞了自己的身子!

    胤禛點點頭,沉著臉坐在收拾好的床榻上,“行,怕朕氣壞了身子,那就過來,替朕把血擦干凈!

    耿舒寧不想過去,床這地方太危險。

    即便看不見,她也能感覺到可以刮骨的冷冽目光。

    她咬著唇腳步往后挪,轉移話題,“今兒個白日里化了雪,這閣子里也沒燒火盆子,萬歲爺冷不冷?”

    “奴婢給您準備了年禮,保管叫您滿意,萬歲爺要不要先看看?”

    胤禛舌尖的疼叫他冷靜下來,再說跟這混賬發火兒,只要不砍了他,回回都是氣自己,他實在不需要這樣無用的情緒。

    他捏了捏鼻梁,面色回暖了些,聲音也是。

    “耿舒寧,收起你那無用的硬骨頭,你跟你堂妹說的話,到了自個身上就想不明白?”他定定看著耿舒寧垂下腦袋后露出的白皙額頭。

    “做了什么都要付出代價,你要在朕這里放肆,光靠那些新奇玩意兒不夠,哄著朕愿意陪你玩兒,你才有得玩兒。”

    耿舒寧低著頭沒動。

    胤禛突然想看看她那雙藏不住情緒的招子,這會兒除了水光是不是還有火。

    總不能可著他一個人燒。

    “以下犯上的證據,就在這兒擺著!彼曇粲洲D冷。

    “要么,你現在過來替朕把血擦干凈,要么就去尚功局,自己領三十個板子!

    這話說出口,胤禛就做好了她會倔強的準備。

    尚功局的板子……為了自己的帝王威嚴著想,實在沒有必要,其實他力氣也夠。

    他想把人摁住打一頓很久了,“你要是怕叫人誤會……”

    “萬歲爺說得對!惫⑹鎸幫蝗惶痤^,打斷他的話,往他跟前走。

    出乎胤禛意料的是,她絲毫沒有生氣的跡象,甚至伸手隨意擦干凈眸子里的水光后,眼底還帶著格外乖巧的反省。

    “什么都瞞不過萬歲爺,舒寧只是太疼了沒忍住脾氣,您怎么懲罰,都是應該的!

    耿舒寧柔順取出帕子,臉上甚至帶了笑,“奴婢現在可會擦嘴了,這就伺候您!

    胤禛:“……”他是不是把這混賬給嚇瘋了?

    耿舒寧剛伸出手,頓了下,又扭身往桌子前,倒了杯熱水。

    將帕子沾濕,才搖曳著一身湖綠回到胤禛身邊。

    撫在胤禛唇角的力道格外輕柔,從唇角開始,在他薄唇上輕輕劃過,帶來叫人難以忍受的癢。

    耿舒寧眨巴著眼,聲音甜軟中透著沙啞,像剛做好的靈沙臛。

    “您要是疼得厲害,再咬舒寧一次吧,就別跟奴婢生氣了好不好?”

    畢竟,現在就開始生氣有點早,夜才剛剛開始呢。

    第40章

    胤禛自不可能咬回去,他沒那么小心眼,卻也實在叫耿舒寧氣得夠嗆。

    他冷冷握住她的手腕推開,“被狗咬了,朕還能咬回去不成?”

    耿舒寧心里腹誹,為什么不能?

    反正狗咬她,她就咬狗,誰怕誰。

    說話功夫,看著胤禛蹙起的眉頭和唇角又溢出的血絲,耿舒寧知道自己剛才那一口咬得不輕,這會兒絕不能再挑釁。

    她回到桌前,重新倒了一盞溫水,恭順端到胤禛面前。

    “萬歲爺就別跟奴婢計較了,年根子底下生氣不吉利!贝蛉艘膊患。

    “不如舒寧給您說個笑話聽?”

    胤禛漱了漱口,面色懨懨地將茶盞放在一旁床凳上,沒吭聲。

    本來這會子應該看看她所謂的年禮了,今晚就是為這來的。

    但她被訓斥一頓沒起火,叫胤禛有些微妙憋氣,想聽她還能說出什么來。

    “還沒入宮的時候,奴婢的兄長曾帶奴婢去茶樓里聽說書,先生講到前朝蘇州府下面的縣里,發生過一件特別有意思的事兒!

    耿舒寧不動聲色退開兩步,聲音柔和將故事娓娓道來。

    說的是那縣城里有個老地主,格外愛財,旁人最多是摳門,這老地主不撿就算丟。

    他特別喜歡跟人借銀子,拿來放份子錢,再還人家本金。

    “本金他也從不主動還,總說銀子是他的命,每回還債都要病一場,還不是假裝的!惫⑹鎸幰娯范G挑眉,垂下眸子藏起眸底的狡黠。

    “跟他要債,真真比把死人氣活還要艱難,臉皮子稍薄一些的,就得吃啞巴虧!

    后來,這老地主的小兒子從外地游學回來,得知老子爹這毛病愈發嚴重,生怕有一天,被債主們把家里點了滅口。

    家里又不窮,實沒必要跟親朋好友把關系搞得這么僵。

    小兒子便想了個格外損的法子,竟叫老地主沒過多久,就顛顛把所有欠的銀子都還了。

    胤禛聽得想笑。

    他也曾在茶館聽過說書,這混賬說起故事來,絲毫不比說書先生差,抑揚頓挫勾著人的心腸,只恨她那張小嘴兒張合不夠迅速。

    偏偏耿舒寧故事說到這里,故意頓住,歪著腦袋沖胤禛眨眼。

    “萬歲爺可想知道,是什么法子?”

    說話時候,她的小酒窩在格外昏黃的燭光下,依然特別明顯。

    胤禛哼笑,“朕一說話舌頭就疼,一疼心情就不好……”

    耿舒寧趕緊打斷他的威脅,“其實特別簡單,這小兒子找到縣令,請縣令和有頭有臉的鄉紳們聚在一塊兒,出臺了一個政策。”

    “若有欠債不還者,被人告到衙門里,一旦核實,就要記檔在冊,欠多少銀子,就欠多少功德!

    “這冊子每三天對外張貼一次,縣令勒令所有商販、茶館酒肆乃至寺廟道觀,都不接待欠著功德之人,免得損了當地百姓的氣運。”

    “這老地主出了門,買不到一口茶吃,一口酒喝,連藥鋪都要價格翻倍才肯買藥給他,他家里去寺廟上香,也進不去門。”

    人可以不要臉,甚至視財如命,可總有軟肋。

    這老地主的軟肋就是大孫子。

    家里給大孫子點的長明燈,被寺廟停了。

    孫子病了,請來大夫開了方子,買個藥求爺爺告奶奶還得多花銀子。

    更重要的是,時人信佛信道者眾,欠功德比缺德還嚴重,事關神佛庇佑,不知情的誰也不敢輕視,知情的也覺得膈應。

    耿舒寧捂著嘴笑,“家里閨女嫁不出去,媒婆嫌上門晦氣,大孫子眼看著要說親了,一家子都跟著急得上火生病,那銀子就更往里扔得老地主心肝脾肺腎都疼!

    小兒子把賬跟老地主一算,借錢生錢轉來的利錢快趕上扔進去的花費了。

    而且份子錢本來就缺德,再欠功德,往后的子孫說不定要為奴為娼。

    老地主再心疼,也沒辦法跟整個縣城作對,只能火急火燎去還銀子,把功德追回來。

    胤禛瞧著耿舒寧飛揚的眉眼,心情不自覺跟著好起來,唇角勾了抹淡笑。

    “前朝的事,你倒是知道不少。”

    他這陣子叫養心殿的宮人戰戰兢兢,不只是被耿舒寧氣著。

    戶部欠銀那攤子事兒,恰逢年根子底下不好發作。

    偏偏允禟和允俄這倆棒槌還在他眼皮子底下蹦跶,允祉他們還跟著拱火,這才是胤禛壓著火的主要原因。

    耿舒寧垂著眸子,只無辜道:“前朝的事兒,奴婢怎么可能知道呀,奴婢只是說個故事逗萬歲爺開心嘛!”

    實際上,她是把后世對付老賴的法子,包了古代的皮說出來罷了。

    可能對付不了所有老賴,但只要胤禛不笨,拿捏住朝中那些老狐貍的七寸,討債實在沒必要鬧得跟正史一樣,傳出個暴戾嚴苛的名聲。

    胤禛聽到一半兒,就聽出味兒來了。

    朝臣們最看重什么?

    不是庇護百姓,實現什么抱負,那都是附帶的冠冕堂皇說法。

    功名利祿四個字足以囊括。

    不只是他們自己的,還有子孫后代的。

    可在一個縣里推說欠功德一事不難,畢竟縣令就是當地的天。

    欠銀子的官員遍布整個大清,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滿大清推行這樣的政策。

    一時不能見效,后頭就會有人鉆研出陽奉陰違的法子,只要利益足夠動人心,死了下地獄他們都不在乎。

    具體怎么做,還得慢慢思量,胤禛不自覺用扳指輕磕床沿,腦子已經開始轉起來了。

    耿舒寧偷偷吁了口氣,心知先前那一遭以下犯上算是過去了。

    她也不打攪皇上沉思,腳步輕緩走到門口,叫趙松捧著她帶來的木箱進來。

    胤禛聽到動靜,淡淡瞥過去,“這是你拿那些牲畜的毛做的東西?”

    耿舒寧打開箱子,從里面取出一個木匣子打開,里頭放著一把白玉鬢毛刷和一個瓷盒。

    她偷偷掃了眼胤禛的薄唇,訕笑,“奴婢問過慶豐司的諳達,說這豬鬃毛是最柔軟不過的,用來刷牙,比漱口茶和牙粉要好用得多,也不傷舌頭。”

    胤禛冷冷睨她,耿舒寧腦袋扎得更低,乖巧極了。

    木匣子下面壓著一個小巧的明黃色捂子,耿舒寧伺候著胤禛將手伸進去。

    胤禛感覺出里面的手爐竟還發燙,心神又被吸引了過來。

    就算耿舒寧出門前才放進去,天寒地凍的,這木箱也不防冷風,這會子差不多過去了一個時辰,手爐竟沒涼下去?

    “這是用鴨絨做的捂子,鴨絨比棉襖子還要保暖,而且不墜手,不拘是被褥還是棉捂子,都非常的輕便。”

    胤禛眼神淡淡落她臉上,“被褥叫額娘帶去暢春園了吧?慈寧宮里也備好了?”

    耿舒寧:“……”您不做個大明白咱們還有得聊。

    她低著頭輕咳,“奴婢手生,年底下內務府也忙,鴨絨不多……想必很快就能將被褥送到養心殿去了。”

    不想聽他小心眼的刻薄,耿舒寧趕緊將最后一樣東西取出來,是兩件看起來格外輕薄的衣裳,牙白色,有些像里衣。

    耿舒寧扭臉沖著胤禛笑,“先叫趙公公伺候萬歲爺,試試這兩件衣裳,您看看效果,奴婢再跟您說這衣裳是用什么做的好嗎?”

    這才是她今晚拿來博功勞的大頭。

    “你就不能伺候朕更衣?”胤禛懶洋洋看著她,沒起身。

    趙松對主子的話一點不意外,笑瞇瞇退了出去。

    耿舒寧爾康手都來不及伸,這是秋衣秋褲,她怎么伺候?

    扒了這狗東西的衣裳,她自個兒的衣裳還能保得住嗎?

    她不敢抬頭,只干巴巴推拒,“奴婢……奴婢沒學過這個,不會伺候主子更衣,還是叫……”

    “你是在告訴朕,尚儀局調.教宮女的差事沒辦好,該換人了?”胤禛好整以暇起身,不疾不徐逼近耿舒寧。

    一個故事哄好了他被咬的惱,這些新奇東西叫他心里說不出是酸還是愉悅,又起了跟她算賬的心思。

    他不喜歡被人牽著鼻子走,這混賬除了進軟轎的時候被嚇了一跳,后頭淡定得有鬼。

    耿舒寧心下嗚呼不好,頭皮發麻往后退。

    “是奴婢忘了嬤嬤們的教導,要不奴婢直接告訴萬歲爺這衣裳的來歷……”

    “羊毛做的?”胤禛順著她后退的速度,慢吞吞繼續往前。

    “聽說額娘去暢春園的時候,是帶著笑出的慈寧宮!

    “想必額娘早就穿上了,保暖效果很不錯。”

    一步一句,胤禛垂眸緊盯著她,將耿舒寧的心腸往外剖。

    “蒙古羊毛多得很,如果能跟蒙古達成貿易往來,也不必操心他們厲兵秣馬,總想著侵吞我大清的疆土了,是也不是?”

    “耿舒寧,后宮干政是什么下場,你知道嗎?”

    耿舒寧知道胤禛肯定派了人盯著慈寧宮,也不怕他發現,卻還是為他的敏銳心驚。

    她沒想跟蒙古那邊牽扯上什么關系,只想說百姓們可以多養牲畜,推廣開來,日子能好過些。

    至于蒙古,讓胤禛和朝臣們自己聯想去就是了,就跟先前那討債故事一樣多好。

    若叫皇上以為她想插手朝政,說不定真會要她的命。

    她后背又有些犯潮,被逼得退到墻邊,匆忙抬起頭想趕緊解釋。

    “奴婢沒想那么多……!”她被陰影中覆蓋過來的胤禛嚇了一跳。

    本是防著他來個什么摁墻文學,往哪邊鉆她都想好了,可這狗東西從來就不按理出牌。

    他用胳膊輕巧避開她的推拒,勾著她的腰,把她橫著夾起來了,起來了,來了……

    耿舒寧臉朝著窗戶,臉蛋兒漲紅,有些想罵人。

    好歹抱起來,扛起來不行嗎?!

    她鼓著腮幫子掙扎,“萬歲爺,我自己會走,您放下我……哎喲!”

    不知踢到了哪兒,床凳上的燭火落地,茶盞‘啪’一聲碎掉,里頭的水把燭火澆滅了。

    這里雖然偏僻,也不是完全沒有人來,為了防著有像他們這樣野的,屋里向來只有一盞燈,滅掉后屋里瞬間陷入黑暗。

    耿舒寧被扔進了床榻里,說不上是被碎裂聲嚇得,還是叫胤禛嚇得叫出聲,反正是滿肚子火想罵人。

    上輩子想睡她的男人,從來沒給過她這種委屈受,耿舒寧又不是什么好脾氣,火有點壓不住。

    但有人能壓得住,灼熱的呼吸伴隨著壓制落在她耳邊,一句話叫她僵住。

    “齊林山說他和夫人當年是中了點朱唇,那是青樓里最常用的催青香。”

    齊林山是原身的舅舅。

    耿舒寧心揪起來,恍惚間像回到了圓明園那個被人關起來的地方,再多狠勁兒也礙不住她惶恐不安。

    胤禛沒有因為她的僵硬而放過她,薄唇在她耳后輕點,熱氣往脖頸兒處蔓延。

    “你去四宜書屋沒瞞著人,看了什么書朕都知道,齊家老太太卻不認字!

    “耿佳舒寧住在齊家,種痘的時候沒出過莊子,你又是怎么知道大蒜素的呢?”

    耿舒寧不想讓他問出最后那個問題,一動不敢動,只聲音沙啞又軟糯。

    “萬歲爺可信,莊周夢蝶一說?奴婢病重時,做過一個很古怪的夢……唔!”

    她的話被帶著腥甜血味兒的薄唇堵住,丘陵山川以細弱腰肢相連,都感受到了生疼的壓制。

    這人像是要隔著兩層襖袍,將她摁進身體里去似的,看不見的壓力在黑暗中彌漫。

    她嗓子眼干得厲害,哪怕那薄唇去了下巴上,她依然說不出話來。

    胤禛聞著她身上的清甜,心情越來越愉悅。

    “耿舒寧,朕不想問你經歷過什么,你是耿家女這一點,永遠不會變!

    他慢條斯理解開耿舒寧頸間的盤扣,黑暗中完全看不出他要將人吞吃入腹的灼熱。

    “朕給你一條通天路走,若你還想伺候額娘,朕不攔著你,要是有了身子,朕將景仁宮留給你,如何?”

    想做一宮主位,至少也是嬪位。

    太上皇時候,小選和大選總要有所分別,通過小選性質進宮的女官,即便家世再好,初封最多是貴人。

    嬪位對女官來說,已經算是十二分的偏愛了。

    可脖頸上的允吻,和這格外偏愛的富貴,卻讓她原本還遲疑的心,徹底站到了出宮那一邊去。

    再沒有什么時候叫她比現在更清醒。

    即便是妃位,貴妃,也是妾,是她需要感恩戴德,毫無抵抗之力被拿捏的妾。

    世道如此,若是行至末路,她可以做妾,但她絕不接受被拿捏著,自此做什么都要被宮規束縛,成為一個傀儡和生育機器。

    不甘心也漸漸明了。

    憑什么是她穿越?

    憑什么她已經掌控了的人生,要被別人掌控?

    殊不知,她耿舒寧最不怕的,就是窮途末路。

    衣裳已經徹底被解開,這狗東西倒還有工夫講究風度,并沒有急著做什么,似是悠閑等她回答。

    她閉上眼,放空思緒,只留下那夜里被撲倒的記憶,黑暗帶來的恐懼和憤怒讓她渾身顫抖起來。

    胤禛察覺出她的驚懼,他只是想嚇唬這混賬,沒想過……非得在閣子里幸她。

    他蹙著眉撫到她臉上,觸手的濕潤叫他不自禁低頭,想親吻她,安慰她。

    “好了,你若……”

    耿舒寧突然急促出聲,“別碰我!我要吐了,你走開!”

    胤禛愣了下,猛地冷下臉,他的親吻讓她惡心?

    耿舒寧咬著牙推他,發現推不動,身體抖得更厲害,伸手拔下簪子惡狠狠往下揮動。

    不是不想往胤禛臉上劃,再憤怒她理智也在,要是被人知道她行刺皇上,可以直接去投胎了。

    胤禛能在夜里視物,發現她的動作后,嚇了一跳,立刻抓住她揮動的手。

    低喝,“放肆!你不要命了?”

    耿舒寧死死咬著唇不吭聲,身子依然在顫抖,沒被抓住的手卻迅速揮動——

    “啪”的一聲,一切安靜下來。

    這格外清脆的聲響,門外都聽到了。

    蘇培盛吃驚地低喊在外頭響起,“萬歲爺?”

    巴掌聲和蘇培盛的話,叫耿舒寧‘清醒’過來,她顫抖得更厲害,腮幫子和嘴唇都咬破了好疼嗚嗚~

    胤禛顧不得自己又挨了巴掌,冷著臉吩咐,“進來把蠟燭點上!”

    蘇培盛舉著火折子,迅速靠近,亮起的燭光,讓他微微一瞥,就瞧見了衣衫不整卻臉色格外蒼白的耿舒寧。

    她縮到了床腳,唇上血跡斑斑,他們家主子爺唇角和下巴上也都有血絲。

    這一眼,叫人心驚肉跳。

    正經主子敦倫,誰弄得這么血淋淋的,這兩位祖宗干什么呢?

    “出去!”胤禛沒看他,只冷冷盯著耿舒寧。

    “朕與你親近,讓你惡心?”

    耿舒寧眼神呆呆地,聽到他比數九寒冬還冷的聲音,打了個哆嗦,捂著嘴堵住哭聲。

    “嗚嗚……您殺了奴婢吧,奴婢知道自己罪該萬死嗚嗚……”

    胤禛不耐煩地抓著她的胳膊將人拉近,“回答我!”

    耿舒寧淚眼朦朧看著胤禛,努力往后掙扎,“奴婢不敢……”

    “不敢?就是跟你在心里罵朕狗東西一樣藏在心里了是不是!”

    如果目光能殺人,胤禛已經將這混賬腦袋砍了。

    他對這混賬的縱容之多,別說女子,連他的兄弟姊妹也沒有過。

    她大逆不道滿口荒唐言,他還惦記著地上冷,不想叫她總跪地上,給她將功補過的機會。

    她害怕自己靠近時,他從沒靠近過,今日明明是她自己涂了香露勾人,他才會放任些許欲念。

    “論糟蹋朕的心意,沒人比得上你這混賬!”胤禛冷笑出聲。

    “宮里女人多得是,你真以為朕非你不可,還是以為朕不會當真砍了你?”

    耿舒寧還是拼命往后躲,心里偷偷盤算著他惱火的程度,感覺火候差不多了,嗚咽著嚷嚷出聲——

    “我喜歡你還來不及!我就是惡心圓明園里那人……嗚嗚~”

    “你非要我說清楚那些不堪嗎?我不要做妃嬪!你直接賜死我好了嗚嗚嗚……”

    她將腦袋埋在膝蓋上,怕引人注意一直捂著嘴,壓著嗓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胤禛快要頂天的火,一下子被她這破罐子破摔的話戳中,尤其是第一句,簡直直白到讓人哪哪兒都不自在。

    怒火無以為繼,化作更深的怒火和殺意,卻不是沖耿舒寧。

    誰能料到,他堂堂大清皇帝,有朝一日要受這份被嫌棄的罪!

    若那侍衛還活著,他定要將人千刀萬剮,若不是扔去了亂葬崗,他鞭尸的心都有了。

    他知道,眼前這一遭仍可能是這混賬的算計,可……她那雙朦朧著水光的招子里,驚恐不似作偽。

    至于什么喜歡不喜歡的……

    “咳咳……人都死了,朕回頭叫人將他全家發配寧古塔!必范G松開她的胳膊,修長大手頓了下,輕輕落在她后腦勺。

    “往后你不愿意,朕不碰你便是!

    “你不喜歡黑,往后你在的地方,就都亮著燈燭!

    “不許再說什么賜死和不做妃嬪的話……”

    耿舒寧拂開他的手,甕聲甕氣堅持,“就是不做妃嬪!奴婢要出宮,絞了頭發做姑子去,不伺候皇上!”

    “皇上又不缺女人伺候!只要皇上叫奴婢拿回額娘的嫁妝,奴婢自會為皇上賣命,用不著皇上這樣放下姿態哄人!”

    胤禛:“……”行,又滿嘴的皇上,聽出來是氣狠了。

    這話算是耿舒寧最大逆不道的話,比第一次在青玉亭時更甚。

    胤禛卻完全氣不起來,甚至有些不合時宜地想笑。

    這小東西……醋勁兒這么大,抱著什么心態往龍床上送女人的呢?

    看著耿舒寧還在抽抽的柔弱身子,也著實是叫她這新鮮又直白的心意沖到了,叫胤禛沒了計較的心思。

    蘇培盛那狗奴才說得對,養花還得精細些,風吹雨打只會叫花枯萎。

    慢慢來,早晚有花開那日。

    胤禛捏捏鼻梁,無奈嘆息,“你先把衣裳穿好,時辰不早了,叫人送你回去!

    耿舒寧背過身,輕輕舔了下受傷的唇瓣,疼痛讓她眼角不自覺又滑落一滴淚。

    她飛快整好凌亂的衣裳,悶不吭聲爬下床,淚水從下巴落在床沿。

    她粗魯地擦了把臉,低頭就往外走。

    胤禛只覺那淚珠子像砸在了自己手上,下意識伸手去拉她,大氅還沒穿回去呢。

    但一動,他被下巴上的刺痛止住了動作。

    耽擱這會子,門已經開了。

    胤禛瞇眼思忖片刻,沉聲對蘇培盛吩咐:“進來伺候你們姑娘把大氅穿上。”

    胤禛通過青玉閣旁邊的假山通道往回走,路上又吩咐——

    “明兒一早,將養心殿的白玉膏和金瘡藥送些過去!

    說話間,又碰到舌尖的傷。

    胤禛踏入寢殿的時候,氣笑了出來。

    這一晚上,他見了兩回血,不但沒得著什么便宜,還許了不少承諾出去。

    那小狐貍進了閣子還真就不抬頭,哪怕偶爾對視,眼里也一直噙著兩泡淚沒停過。

    越想他笑得越玩味,砸了自己的腳,還叫他想陪她繼續玩兒下去,也不知是這混賬道行不淺,還是他調.教出來的。

    等真摁住這小狐貍的那天,非得叫她跟今晚一樣,哭著給他個答案不可!

    *

    耿舒寧這頭,回到值房時,陳嬤嬤還候著呢。

    進門一脫下大氅,陳嬤嬤看到耿舒寧血呼啦的唇瓣,眼眶上褶子都瞪沒了。

    “您……”還真是叫萬歲爺見血去的?

    她趕緊過來扶著耿舒寧,“姑娘這是何必呢?”

    她實在不明白姑娘為何要把路走得這么偏,真做了妃嬪再謀帝心不更輕省嗎?

    耿舒寧只微笑:“我沒事兒,萬歲爺也沒好哪兒去!

    陳嬤嬤:???

    耿舒寧不再解釋,只笑瞇瞇送陳嬤嬤出門。

    他叫她哄的嘛,她哄得夠好吧?

    那后頭該她先出招了,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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