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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允禟和允俄兄弟倆并佟國維,呆呆看康熙笑著揩掉眼淚,伸手點了胤禛,還搖了好幾下頭。

    康熙想起暗衛的稟報,那天老四折騰到天亮,還請了太醫。

    到現在老四臉色還有些憔悴,嘖嘖……論身子骨,老四還趕不上他這個當阿瑪的。

    康熙心里正得意腹誹,另外三人傻了眼,頗有些跪立不安。

    他們以為,太上皇怎么著也會斥責皇上幾句,畢竟剛才皇上說的話可以算頂撞了。

    沒想到康熙一開口就是攆人:“你們先退下,好好想想皇帝的話,規矩學好了再出門。”

    佟國維漲紅的老臉瞬間褪了顏色,太上皇這話幾乎等于明著打他的臉。

    允禟和允俄也張著嘴,皇阿瑪是嫌棄他們不敬皇上,要他們在府里反省啊!

    三個人額角淌下的汗珠子都開始發涼。

    太上皇以前對皇上格外嚴厲,從不留情,兩年下來大家都習慣了。

    這回竟替皇上說話,可見是對他們不滿頗多。

    是了,畢竟兒子和兒子,兒子和舅舅都是有區別的。

    佟國維心里止不住地后悔,不該仗著太上皇的寵信倚老賣老,太不把皇上放在眼里。

    這兩年太上皇龍體受損不愛見人,只有佟佳氏因為母族的原因見太上皇多一點,叫他們飄得忘了尊卑。

    允禟和允俄對視一眼,也有點后悔接了隆科多的禮。

    他們不缺那點好東西,只是覺得皇上不會跟他們計較,倒忘了皇上還是雍郡王的時候有多刻薄。

    老爺子被懟了都沒話,倆人也不敢說什么,好歹攙佟國維一把,三人灰溜溜退出了清源書屋。

    *

    等梁九功帶著宮人退下,只剩下父子倆后,康熙臉上還掛著笑。

    “朕叫人安排去養心殿送香,可沒瞞著你,叫個女人算計了,倒還能怪你老子身上來,你也好意思。”

    佟思雅那點子手段,拿到皇帝面前來是真不夠看。

    也就得虧佟家替她擦屁股,證人滅了口,來個死無對證,沒辦法計較。

    胤禛抿了抿薄唇,沒吭聲。

    他能說以往太上皇的暗衛都不走明道,難得光明正大一次,他燈下黑根本沒想到嗎?

    康熙剛才被懟了,這會兒自然不會放過嘲笑兒子的機會,哼笑幾聲。

    “朕從來沒攔著你那些動作,要是粘桿處能防得住朕的暗衛,朕倒懶得操那么多心。”

    他不是不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若胤禛能擺脫他暗地里的操控,他雖然心里不痛快,也樂意放手。

    畢竟年紀在這兒擺著,江山社稷的重擔早晚要交出去。

    父子倆的刻薄如出一轍,沒了外人,康熙訓斥得毫不客氣。

    “你放著后宮看都不看,還否了禮部選秀的折子,不就是等著朕著急?當老子的還得操心兒子睡女人,朕都替你臊得慌。”

    “佟國維好歹是你舅爺,佟家又是朕的母族,敲打也要捏七寸,面子總要給幾分。”

    “擋不住他們宮里宮外的傳消息,你擺臉子就能阻止他們猖狂?只會叫人說你不念佟佳氏的養恩。”

    “還有那倆棒槌,你要壓制兄弟朕不說你什么,可兄友弟恭的名聲不能丟,做皇帝的誰沒干過幾件缺德事兒,你可見朕叫人說過嘴?”

    “要是你連這點道理都不懂,那你確實愧對朕的教導,起碼朕在位的時候,沒發生過冷落后宮沒幾日就叫前朝知道的事兒。”

    康熙越說,胤禛臉上越是發燙,低垂著眉眼不自覺站起身站在了軟榻前聽訓。

    雖然他身形比康熙高大得多,可一坐一立,父子倆的氣勢反而倒了個兒,叫康熙忍不住心里嘆息。

    兒子是個孝順兒子,就是比不得胤礽有天分,皇帝哪兒是那么好當的。

    他不自覺指點胤禛:“一個女人罷了,你抬舉的不是她,是佟家,若是抬舉了還不知道好賴,你再敲打誰還能說什么?”

    “胤祐在內務府縮手縮腳不成事,長此以往下去,紫禁城就成篩子了。何不把人捧起來,骨頭輕的多幾個無妨,你也好趁機收拾干凈。”

    胤禛恭敬低聲應是,臉上帶著些羞愧,“皇阿瑪教訓得對,兒臣知道該怎么做了,請皇阿瑪幫兒臣一把。”

    康熙鳳眸微瞇,略回過點味兒來。

    不對啊,老四平時可不是個那么粗心的,會把把柄遞他手里,讓自己這么狼狽。

    他不動聲色問:“你想讓朕怎么做?”

    胤禛抬起眸子,與康熙如出一轍的鳳眸中,是相差無幾的冷銳。

    “兒臣想請皇阿瑪下旨,現在就追封二哥。”

    康熙愣了下,先前說是等禮部出了章程再下旨,追封皇帝和立太子都不是小事,怎么也得幾個月。

    現在……做了幾十年帝王的康熙心下轉了幾轉,明白了胤禛的意思。

    好家伙,要說老四不是故意讓自己陷入狼狽境地,好逼他同意打壓朝堂的那些手段,他也白做那么多年皇帝。

    偏偏還是自己恨鐵不成鋼,迫不及待自己禿嚕出來的,這混賬可真是……

    思及剛才的感嘆,康熙氣笑了,是孝順,快孝死他了。

    康熙沒好氣地點點胤禛,笑罵,“行,朕還當你不開竅,倒叫你算計到你老子頭上來了,趕緊滾。”

    *

    待得回到圓明園,胤禛先前的羞惱早不見了痕跡,含笑端坐羅漢榻。

    明媚陽光透過窗紗映在他臉上,在黑金石的地面投下冷峻輪廓,影子都帶著幾分愉悅。

    都以為他是太上皇的傀儡,他要是不蠢一點,對不起私底下那些人的張狂。

    胤禛慵懶用著遲來的午膳,緩緩思量,坑都挖好了,該進去的也都跳進去了,合該是埋土的好時候。

    蘇培盛端著茶過來,恍惚間像是看到了曾經的太上皇,氣勢收斂到幾近溫和,卻叫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

    “萬歲爺,通過佟常在和幾個女官,已查清楚內務府大半的釘子,有些隱藏極深的……還需要些時候。”

    胤禛用完膳,慢條斯理端起茶漱口,“六部有動靜了?”

    蘇培盛身子壓得更低,“萬歲爺英明,皇阿哥們進了六部后,直親王、太子爺和廉親王留下的勢力都動起來了,但沒什么大動作。”

    頓了下,他小心翼翼覦主子一眼,“倒是京郊大營那邊,有幾個武將跟十四爺有來往。”

    “粘桿處查過了,明面上是直親王留下的人,實則都是老安親王的人。”

    “先前十四爺在保和殿發難,私下里也有八福晉令人挑撥。”

    胤禛輕笑,“老八福晉人在五臺山,私下里動作倒是不少,你說安郡王府緣何由著她?”

    蘇培盛不敢妄議主子,只低聲稟報粘桿處查來的情報。

    “追封廉親王后,八福晉有心過繼安郡王府子嗣,聽聞安郡王嫡子華玘與弘皙阿哥關系不錯。”

    胤禛了然,老八活著的時候追隨老大跟太子作對,死了倒是看上弘皙,打算提前站隊正統了。

    說到底,是郭絡羅氏看不上他,想選個好掌控的,等弘皙有朝一日登基,好憑著從龍之功登天。

    胤禛心里哂笑,若安郡王瑪爾琿愿意拿岳樂留下的勢力,替兒子換個鐵帽子親王的爵位,他可以成全瑪爾琿。

    反正他追封的是胤禩,華玘的前程誰說得準。

    *

    心里思量著,胤禛批完了折子。

    河南這次水患并不算嚴重,可下頭貪腐嚴重,撥下去的賑災款糧遲遲落不到百姓手里,導致民怨頻發。

    胤禛思忖過后,下旨讓十三弟允祥帶人去河南賑災。

    老十三與他從小親近,性子他清楚,最是嫉惡如仇。

    叫允祥做欽差,砍幾個貪官的腦袋,暫時壓下那些不長腦子的就是。

    至于清除貪腐,太上皇有些話是對的,還得慢慢來,急不得。

    允祥接了旨,當天就求到九洲清晏來。

    “皇兄,十二哥比我心細,可否請皇兄恩準,叫十二哥與臣弟一起去河南?”

    胤禛剛批完折子,正準備去長春仙館給太后請安,聞言倒是沒多想。

    “那就叫他跟你一起去,盡快出發。”

    允祥高高興興應了,知道胤禛要去長春仙館,他也跟著一起去。

    “我也好久沒給皇額娘請安了,正好問過安,明兒個我就出京。”

    圓明園里草木旺盛,半上午時候也不算熱,胤禛就沒動用皇攆,干脆跟弟弟走著去長春仙館。

    路上允祥把自己的心思解釋了幾句,“十二哥的舅父托合齊是個得用的,只是一直忠心老爺子。”

    “若能通過十二哥將托合齊拉攏到皇兄這邊來,皇兄也就不用操心京城的衛戍了。”

    托合齊在地震之前,就被康熙抬舉到了九門提督的位子上。

    佟家讓隆科多任欒儀史,便是想走太上皇的路子,搶這份差事。

    胤禛欣慰地看著允祥,“好小子,沒白跟二哥當了幾年差,皇兄倒是小瞧了你。”

    胤禛最頭疼的,就是朝中勢力復雜,自己手中能用的人不多。

    眼下發現允祥不管性子還是能力都頗為得用,胤禛心情大好。

    他拍拍允祥的肩膀,“等你幫朕肅清了刑部,回頭朕有更好的差事等著你。”

    原本胤禛就動過拉攏托合齊的心思,才會抬舉允裪。

    托合齊本是老安親王岳樂的家奴,在內務府做了多年佐領。

    比起九門提督的位子,胤禛更想叫他接胤祐的差事,只是苦于沒有人手接替九門提督的差事。

    隆科多……呵,叫他做夢去吧。

    如今總算有了人選,進長春仙館的時候,胤禛臉上還止不住地笑。

    耿舒寧端著給太后娘娘專門熬的美容湯,剛從后殿那邊拐過彎,就見皇上目光柔和,含笑進門。

    嚇得她差點摔了托盤,呆了幾秒,腦海里被一句話刷了屏——

    狗東西笑起來還挺好看,真是見鬼了……

    胤禛對視線格外敏感,唇角笑意未落,便順著耿舒寧的目光看過來。

    就發現,耿舒寧貌似看他看傻了眼,這讓胤禛心里莫名更添幾分愉悅。

    耿舒寧回過神,趕緊低眉順眼請安——

    “奴婢請萬歲爺安,見過十三貝勒。”

    允祥聞言看過來,也呆了一下。

    倒不是被耿舒寧的美色所傾倒,而是耿舒寧長得跟耿佳德金有些相似,打眼就知道這姑娘是誰家的。

    難得的是,父女倆都一等一的好看,偏當爹的毫無女氣,家里姑奶奶也不英氣,還真叫人納罕。

    胤禛淡淡叫了起,看了眼她懷里的托盤,見人又變成鵪鶉一樣的乖巧,勾了勾唇。

    “手里端的什么?”

    耿舒寧垂著眸子,溫軟回話:“回萬歲爺,是給太后娘娘熬的蘆薈桃膠湯。”

    胤禛沒多想,只吩咐:“多進兩碗,再進來伺候。”

    耿舒寧:“……”咋,這狗東西也要美容養顏?

    她偷偷撇了下嘴,腎上的虧,桃膠補不了好嗎?

    “等朕送你?”胤禛挑眉。

    耿舒寧趕忙道不敢,蹲蹲身扭頭就走,速度比鵪鶉快多了。

    胤禛輕笑了聲,帶著允祥進了大殿。

    允祥不是傻子,幾句話功夫就發現了,皇兄對耿佳德金這閨女好像有點意思。

    他突然想起,耿佳德金先前在暢春園見到他的時候,格外熱情,明里暗里想進鑾儀衛。

    原本允祥不愿意多事兒,現在突然開始遲疑要不要說了。

    心里揣著思量,兄弟倆進到殿內,給烏雅氏請安。

    烏雅氏笑著叫了起,“聽皇帝說,十三你不是忙著刑部的差事?先忙正事要緊,等天涼些再過來便是,可別中暑了。”

    允祥嘿嘿笑,“給皇額娘請安才是正事!”

    “兒臣明日要去河南,兆佳氏第一次有身子,少不了皇額娘派人照看。”

    “您可別怪兒臣臨時抱佛腳,給您多磕幾個頭,那是兒臣的福分嘿……”

    烏雅氏被允祥哄得直笑,“你這猴兒就算在府里,本宮還能不管兆佳氏不成?”

    說得允祥拱手錘肩一溜夠,烏雅氏又笑著看向含笑注視他們的胤禛。

    “不光十三,皇帝這里額娘也要管一管,瞧你憔悴的,身邊少了貼心的照顧,就是不像樣子,看得額娘心疼。”

    胤禛笑了笑,剛想說什么,耿舒寧帶著耿雪,端著三碗蘆薈桃膠湯進了門。

    將甜湯送到主子們面前,耿雪先退了出去。

    耿舒寧不管胤禛和允祥,只叫周嬤嬤帶人伺候著,自己伺候太后。

    這甜湯是熬了十幾個時辰,幾乎把材料熬化進了湯里,而后添加牛乳做成。

    又在井里鎮幾個時辰,像后世的奶昔一樣,順滑又香甜。

    胤禛便把話咽了下去,慢條斯理喝了幾口。

    說是甜湯,為了叫太后保持身形窈窕,耿舒寧只叫人放了蜂蜜,清甜卻不膩。

    胤禛難得喝著順口,不知不覺竟將一碗甜湯都喝完。

    允祥也端起碗來喝了個干凈,沖太后滿嘴的好話,“皇額娘這里的宮人伺候得就是好,這甜湯加了牛乳,竟然一點都不腥。”

    “皇額娘心疼兒臣,好叫兒臣多帶幾碗回去,也叫兆佳氏嘗嘗唄?太醫說她孕吐厲害需要進補,偏偏溫補些的她都吃不進去。”

    牛乳是好東西,允祥是真想給媳婦補一補。

    烏雅氏笑著偏頭看耿舒寧,“那你就再做幾碗。”

    耿舒寧溫吞點頭,“奴婢這就叫人去準備,甜湯的方子也早就備著,回頭十三貝勒可以請太醫先看看,是否合適十三福晉進用。”

    允祥忍不住點頭,他倒是不怕太后這里的吃食會被人動手腳,可適不適合孕婦,確實得謹慎。

    他止不住又夸,“還是皇額娘調.教出來的心細。”

    烏雅氏順勢將自己的打算對著胤禛說出來,“九洲清晏也沒幾個得用的,更沒個女官領頭。”

    “額娘身邊這幾個都伺候得不錯,不如你今兒個就領了回去,否則惦記著你的身子,我怕是連覺都睡不著。”

    耿舒寧心下一緊,匆匆抬頭,偷偷看胤禛,心下焦灼得厲害。

    這狗……這位爺還記得那晚在養心殿的承諾吧?

    她偷窺的眼神,不出胤禛所料地落入他眸底,他心底又氣又想笑。

    這小混賬嫌棄他還上癮了。

    他不動聲色,抬頭看烏雅氏,“皇額娘的心意朕知道,只是您身邊的人都去了朕那里,朕恐皇額娘身邊沒個得意人伺候。”

    烏雅氏失笑,“額娘哪兒就那么嬌貴,這幾個女官身邊都一直帶著人呢,伺候得不比她們差多少。”

    “只要你這身子好了,比額娘身邊多少人伺候都叫我開懷。”

    耿舒寧咬著牙蹲身,就算再著急,也得先出去把要給十三貝勒安排的甜湯和方子準備好。

    她伸著耳朵,忐忑出了門,卻始終都沒聽到皇上的拒絕。

    耿舒寧恨得咬牙,看來野史真的太野了,這狗東西就真的不打算做個人!

    實則,胤禛知道她著急,卻偏要等她慢吞吞離開,才笑著沖太后點了頭。

    他就是不想叫這小混賬太好過。

    “既然皇額娘這么說了,朕也不推辭,不過那耿佳氏就算了,她是個有志向的,朕不耽誤她的前程。”

    太后:“……”風流寡婦這一茬在皇帝這里,過不去了唄?

    不待太后心生什么情緒,胤禛笑著解釋,“主要朕看她伺候皇額娘最精心,那幾個都走了,總得留下一個得用的。”

    允祥替自家四哥溜縫兒:“皇兄的心跟皇額娘您一樣,最是惦記著您吃睡香不香,您過得舒坦了,皇兄才好放心忙前朝的事兒吶。”

    烏雅氏倒是沒多想,反正女官不少,兒子實在不喜歡就換其他人唄。

    正好她也有點舍不得耿舒寧,這小丫頭伺候得確實體貼。

    如此,事兒也就這么定下了。

    *

    等耿舒寧揣著七上八下的心腸,煎熬著備好了甜湯和方子給允祥,太后也到了用午膳的時候。

    這倒不用耿舒寧貼身伺候。

    她一回到后殿,就見嘎魯代她們略有些遺憾和憐惜地看她,屋里叮叮當當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嘎魯代拉著耿舒寧的小手晃了晃,“妹妹比我們都年輕,往后的造化誰都說不準。”

    耿舒寧以為自己要去九洲清晏了,實在是沒心情多問,無精打采沖幾個人點點頭。

    “姐姐說的是,你們吃午飯了嗎?”

    嘎魯代紅著臉笑,“午飯就先不吃了,烏雅嬤嬤叫我們今兒個就搬九洲清晏去,隨便墊幾口點心就行。”

    “可……我好餓。”耿舒寧蹙著眉可憐巴巴看嘎魯代。

    吃飯的時間都不給,就要她們去御前賣命,那狗東西是屬周扒皮的嗎?

    其他人因為太激動了,沒聽出來什么,只有鈕祜祿靜怡知道耿舒寧的心思,一直疑惑看著她。

    這會兒聽出了耿舒寧的意思,畢竟她最擅長的就是聽消息。

    她哭笑不得戳耿舒寧的肩膀,“你不會不知道,我們都去九洲清晏,留下你當長春仙館的大姑姑,帶著其他女官伺候太后娘娘吧?”

    耿舒寧轉瞬瞪圓的杏眸里就添了幾分熠彩,差點高興到跳起來。

    “真噠?我真的可以留下?”

    原本還替耿舒寧可惜的嘎魯代她們,都愣住了。

    寧楚格小聲問:“耿佳妹妹你不想去御前伺候啊?”

    虧她們還以為耿舒寧的沮喪是失落,小心翼翼不敢留下用午飯,就怕太高興了刺激她。

    沒想到是她們想多了。

    大家突然想起先前‘風流小寡婦’的傳言來,一時間都有些拿捏不準,這不會真是耿舒寧的志向吧?

    耿舒寧才不會給人留話柄,傻事做一次就夠了。

    她只抿著唇努力忍住笑意,做出為難模樣,小聲解釋,“能伺候主子爺那可是天大的體面,只是我的名聲……你們都知道。”

    “萬歲爺最重規矩,先前在前殿就……不喜,與其日夜憂心惹主子爺厭棄,好好伺候太后娘娘,好歹是條活路呀。”

    她說得模糊,鈕祜祿靜怡似笑非笑看著耿舒寧,什么都沒說。

    嘎魯代等人則瞬間了然,只覺得耿舒寧說得有道理。

    佟常在先前的小話實在惡毒,有了那樣的名聲,萬歲爺定不會留耿舒寧伺候就是了。

    與其腦袋別褲腰上做御前女官,不如圖太后娘娘一個恩典。

    這也提醒了幾個女官,若真有一日能伺候萬歲爺,她們可得小心提防佟思雅。

    不過現在想這些,還有些為時過早。

    畢竟她們現在體面點說是御前女官,實則就是宮女,還輪不上跟個常在打擂臺。

    更別提,這位常在至今在宮里,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爬起來。

    *

    叫嘎魯代和鈕祜祿靜怡她們都沒想到的是,她們剛搬到九洲清晏的值房,東西都還沒收拾妥當呢,就從宮人那里得到了消息。

    皇上叫人回宮傳口諭,接佟常在來圓明園,賜住武陵春色。

    如今的圓明園還很簡陋,武陵春色并非乾隆時期桃花盛開的美景之一,只是五小園子里離九洲清晏最遠的一處。

    武陵春色左右和后方都是簡單修整過的荒涼水泡子和湖泊,一到夜里就感覺周圍陰氣森然。

    誰都不敢住那里,寧愿擠一擠也把武陵春色空了下來,才輪到佟思雅。

    一時間,后宮妃嬪和御前女官都有些驚疑不定。

    這佟常在,到底是受寵還是不受寵啊?

    耿舒寧也好奇。

    那晚在養心殿,皇上將證詞給她看,聽了她的解釋甚至都沒多問幾句。

    她后來回過味兒來了,皇上根本沒信那證詞,怕是知道佟思雅不清白,純粹賤嗖嗖來嚇唬她。

    現在又把人接過來……四大爺心眼子要是真有這么大,就不會因為一個嘴巴子反復不做人了。

    她心里腹誹,狗子瞎抓撓,必是要作妖,只這回不知道又要坑誰。

    第22章

    就算耿舒寧好奇,她在長春仙館不挪窩,圓明園里探聽消息又比宮里難,鈕祜祿靜怡離開后,她也很難吃到新鮮的瓜,只能遺憾擱下。

    至于跑九洲清晏去聽八卦,耿舒寧想都沒想過。

    皇上能放她一馬,都是祖墳冒煙兒了,剩下一年,她的任務就是在太后身邊茍出水平,茍出新意。

    接任長春仙館女官的,平日里都跟在嘎魯代她們身邊,跟耿舒寧算熟人,一起住在后殿連個磨合期都不需要。

    她日子過得別提多順心了。

    宮里頭按規矩來說,宮女都有品階。

    相比多為漢人的太監,宮女至少是包衣旗戶出身,除了能出宮外,在身份上也比太監占便宜些。

    一入宮,大家都是無品的小宮人。

    從內務府調.教好了分往各處,小太監不得用就依然沒有品階。

    而宮女一出來,灑掃上都是算十品宮人的份例。

    殿內伺候的一等二等三等宮女,都是從九品宮人份例慢慢往上升。

    能被人稱作姑姑,至少也是六品司記份例。

    而通過‘特選’入宮的高門姑奶奶們,即便家世相對不好,因都是分往御前和太后宮中,最低就是司記份例。

    能負責執掌具體差事的,諸如耿舒寧和嘎魯代她們,都是正四品的內廷女官份例。

    原身耿佳舒寧比旁人幸運。

    帶她的內廷女官,在康熙四十一年選秀時,不小心摔到了誠郡王允祉身上,被康熙賜進誠郡王府做了庶福晉,由原身頂了那位哈達納喇氏的缺。

    新帝登基后,女官們進入慈寧宮,耿佳舒寧便越過五品,從司記直接提了內廷女官。

    因此耿佳舒寧跟剛接手差事的這幾個女官年紀差不多,卻已經提前做了兩年內廷女官,理所當然是大姑姑。

    女官們不管內心服氣與否,面上卻都以耿舒寧為首。

    耿舒寧別提多高興,老虎都跑了,她這猴兒穩當做一年大王,就能出宮浪去!

    她沒跟其他人搶差事,依然掌管最清閑沒有油水的小庫房,更愛往膳房跑。

    嘎魯代她們離開,太后可能覺得虧待了耿舒寧,賞了她十塊好皮子并一匣子金錁子。

    金錁子十兩一個,一匣子十個,相當于一千兩銀子。

    原身入宮這么多年,省吃儉用,也才攢了七百兩銀子。

    一朝暴富,叫耿舒寧怎能不心甘情愿討好富婆。

    出宮后原身額娘的嫁妝想要回來不容易,多攢的銀子,都是她以后浪的本錢,自然多多益善。

    *

    圓明園里水多樹多,比起宮里涼快不少,長春仙館又四面環水,就算白日里都不算太熱。

    耿舒寧也就不研究什么解暑開胃的吃食,只一門心思想把好吃還不胖人的蘇出來。

    比如酸菜魚!

    膳房里早就有酸菜,是打盛京那邊傳過來的不入流腌菜,多用來壓肉餡兒不太新鮮的那股子怪味,做成包子,偶爾給宮人開葷。

    這樣的東西,除了耿舒寧,也沒人敢想著給主子吃。

    耿舒寧嘗過,這酸菜跟后世酸菜不大一樣,用水菘腌制。

    水菘是什么,耿舒寧還真不知道。

    看起來跟白菜差不多模樣,吃著不如后世酸菜酸中帶甜的回甘口感好,但微酸和脆爽程度相差無幾。

    圓明園多水,自然少不了魚,這日耿舒寧一進膳房就發現有幾條特別大的草魚。

    她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這酸菜魚。

    *

    膳房里就是周喜片出來的魚片都接近透明,一點都不用耿舒寧操心。

    因為宮里膳房的特殊性,不敢叫外人插手,耿舒寧多是動嘴,更放心折騰,請他們片出了好多花樣出來。

    腌魚的料酒和醬料,除了耗油沒有,其他都是全的。

    沒有耗油,耿舒寧就請膳房師傅用了他們自制的蘑菇粉提鮮。

    隨后用蒜頭和姜片、豆豉等炒出底料,把魚骨和酸菜放進去,添玉泉山泉水煮得濃稠鮮香。

    最后下魚片,撒上蒜末、花椒粒和茱萸,兩勺熱油澆下去,膳房里的師父們一個勁兒地打噴嚏,卻都流著口水,圍著負責掌勺的周成不肯挪窩。

    多精致的菜肴他們都會做,這種大盆菜,味道還這么勾人,都新鮮,實在頂不住那酸辣味兒的鮮香。

    連前殿在廊子下頭訓小宮女的周嬤嬤,都聞著味兒尋過來了。

    “舒寧姑娘又做好吃的了?”周嬤嬤一看見耿舒寧就笑,說話特別和氣。

    在圓明園里才十幾日功夫,其他女官走了,也沒再顯出來個誰,太后卻是越來越離不開耿舒寧。

    太后甚至舍不得拘著耿舒寧,由著她想往哪里去就往哪里去,得空了再進殿伺候。

    說是伺候,多是陪著主子說說話,逗主子開心。

    烏雅嬤嬤和周嬤嬤冷眼瞧著,這倒不像是女官,更像是個請進宮里的嬌客。

    周嬤嬤伺候太后幾十年,最清楚她家主子多難伺候,雖看起來溫柔,實則講究很多,脾氣也算不得好。

    明明也沒見耿舒寧做什么,最多不過是些吃食飲子,卻能在主子面前露臉,是個長腦子的就知道不能得罪。

    最叫小宮女們害怕的周嬤嬤,面對耿舒寧,溫和得叫人害怕。

    讓周嬤嬤高看耿舒寧的是,不管太后多信重她,這小丫頭以前什么樣兒,現在還什么樣兒。

    聽周嬤嬤問,耿舒寧依然抿唇笑得赧然,兩只小手都用上,親熱拉著周嬤嬤進了膳房。

    她小聲解釋,“看到膳房里有魚,主子又不愛腥氣,我便想起個新奇的吃法。”

    將人拉到一大盆酸菜魚面前,耿舒寧咽了咽口水,說話更加甜軟。

    她奉上一雙筷子,“勞嬤嬤幫咱們試試菜可好?您伺候主子時候最久,咱們都指著您指點啦!”

    周嬤嬤被耿舒寧說得眉開眼笑。

    要不說這小丫頭討喜,長得福氣相就算了,那是爹媽給的,連奉承都句句搔到人心窩子上。

    她得了滿膳房的恭敬,也投桃報李幾分真誠,給了準話。

    “我聞著有些辣,主子可用不了太辣的,就算好吃也不能傷了主子腸胃。”

    周成趕忙笑著替耿舒寧說話:“嬤嬤別擔心,舒寧姑娘細心,也怕辣著主子,沒叫用番椒,只用了蜀地來的茱萸,還特地準備了小吊梨湯給主子清口,您賞臉都給嘗嘗?”

    周嬤嬤點頭。

    第一口嫩白魚片入口,周嬤嬤就顧不上說話了。

    張嘴哈氣都是酸爽的鮮美,茱萸的辣味被酸菜獨特的味道中和,只覺開胃,并沒有太刺激。

    說是嘗嘗,一碗飯就下去了,再喝幾口用冰鎮著的清甜梨湯……從里到外都舒坦。

    周嬤嬤不自覺打了個嗝,紅著老臉沖耿舒寧笑。

    “還是姑娘會伺候,我這就去問尚膳局要些消食兒的藥丸子回來備著。”

    她這意思大家都清楚,這菜進上去,午膳太后必定進得香,少不了賞。

    周成對著耿舒寧樂開了花,恨不能當祖宗伺候著。

    連腌臜吃食都能變成寶,這還真就是送他造化的祖宗,比祖墳里那些叫人稀罕多了。

    膳房甩開膀子做菜,不獨是給太后的,耿舒寧和女官們這里也都準備了小份。

    怕會留下味道,還特地備下能消除味道的薄荷飲子,都沒用女官們掏錢,膳房就給孝敬上來了。

    其他女官們都知道膳房的孝敬怎么來的,閑時做女工的帕子、荷包、團扇緊著往耿舒寧這邊送,又叫耿舒寧高興一回。

    *

    半下午時候,太后午睡起來,耿舒寧收拾得里里外外都沒了異味,端著能下火的綠豆南瓜沙冰,進了內殿。

    烏雅氏一見耿舒寧就笑罵,“好你個皮猴兒,午膳叫本宮丟了丑,你倒是躲起來不見人,還敢過來。”

    太后說話透著親熱,耿舒寧也不拘禮。

    用上當年哄自家奶奶掏學費的癡纏功夫,眨巴著黑白分明的杏眸放下食盒,笑瞇瞇湊到太后跟前。

    “奴婢哪兒敢當這么大的罪過,您能多吃用幾口,周諳達他們都快把奴婢供佛堂去了。”

    “您不打賞就算了,可憐奴婢怕您吃了辣的上火,巴巴兒做了冰碗過來,叫您這一頓排頭,這才要躲起來嚶嚀幾聲才是。”

    烏雅氏笑得沒勁兒說話,哭就哭吧,還嚶嚀。

    宮里女人都會哭,可就是年輕時候哭起來楚楚動人的烏雅氏,也想不出嚶嚀著哭是什么動靜。

    以前不知道,這小丫頭說話如此古靈精怪,聽著是溫溫軟軟的撒嬌,偏就叫人想笑。

    自打耿舒寧近身伺候了,十句話她得笑八回。

    殿內伺候的嬤嬤和工人也都笑得花枝亂顫,耿舒寧打開食盒,奉上顏色格外好看的沙冰。

    她唇角抿出兩個小小的酒窩,看起來又乖又甜,白皙的鵝蛋臉上,格外討喜的眸子愈發眼巴巴沖富婆放電。

    “主子別光顧著笑呀,您真不打賞呀?”

    “前幾日御前送了江南貢品過來,入庫的時候,奴婢瞧著,有幾匹湖綠色的綢子格外襯鵝蛋臉的小姑娘呢。”

    烏雅氏笑得肚子疼,撐著桌子,眼淚都要出來了。

    好一會兒,烏雅氏才有力氣指著她看向烏雅嬤嬤。

    “聽聽,還不趕緊的,令人送她屋里去,否則本宮可要叫鵝蛋臉小姑娘給擠兌壞了。”

    殿內頓時又是一陣笑。

    在外頭守門的宮人從一開始的震驚,到現在都已經習慣了,只心里對耿舒寧更加佩服。

    等耿舒寧在宮人們的恭敬和艷羨中回到后殿,就發現屋里不只是湖綠色的綢子,曾經賞過鈕祜祿靜怡的澄光綢也有一匹。

    *

    從小庫房過來的耿雪,期期艾艾湊到耿舒寧面前。

    “烏雅嬤嬤說是叫您留著做荷包和小衣裳呢。”

    耿舒寧瞧耿雪一眼,“不躲著我啦?”

    自打耿舒寧告訴耿雪她阿瑪做的事情以后,這小丫頭就跟是自己被人收買了一般,恨不能以死謝罪。

    從來了圓明園就爭著搶著干活兒,只躲著耿舒寧走。

    耿雪欲言又止抬頭看耿舒寧,眼眶有點發紅,卻遲疑半天,不知道該怎么說。

    偏也不肯走。

    耿舒寧有點好奇了,這一看就是有隱情啊。

    “你去四庫居找堂伯問過了嗎?”

    耿雪下意識低下頭,低低嗯了聲,“阿瑪說……是堂叔安排的。”

    耿舒寧一時還沒反應過來,“你哪個堂叔這么——”不長腦子。

    話沒說完,她反應過來,瞪大了眼。

    “你是說我阿瑪?”

    耿雪不吭聲,點點頭。

    耿舒寧:“……”好家伙,鬼子從家里跑出來的?!

    她恍了下神,這事兒皇上查出來了嗎?

    有個坑閨女的爹,四舍五入等于確實是她的罪過。

    應該是查出來了,否則不會大晚上把她提溜到養心殿去。

    原身那個管不住下半身的渣爹,到底怎么想的?

    在原身記憶中,耿佳德金不缺腦子,辦事還算牢靠。

    從家里被抬旗就能看出來,有機會他絕對抓得住,沒機會還到處鉆營著創造機會呢。

    除了在女色上不講究,后院里妾室和庶出子女扎堆,這渣爹還算疼原身。

    畢竟選秀規矩擺著,滿人家姑奶奶又尊貴,原身還是嫡出,連繼母都不敢在明面上做什么,不然原身使出吃奶的勁兒也進不了宮。

    這怎么閨女進了宮,反倒開始坑呢?

    耿舒寧陰謀論了,這是看她沒出息,干脆放棄這個閨女,討好佟家,換個更好的前程?

    見耿舒寧臉色不好看,耿雪趕忙解釋,“堂姐你別多想,不是堂叔的意思,是暢春園里的口諭……”

    “堂叔就沒敢瞞著,特地走西華門把香送進了宮。”

    紫禁城有四個大門。

    午門尋常不開,東西偏門是給大臣和宗室上朝走的。

    神武門多是宮人和嬪妃們進出,太后也要從這里進出宮,是耿舒寧唯一見過的宮門。

    東華門和西華門日常都開著,給當值官員們走。

    只不過東華門多是翰林院的官員和內閣官員進出,西華門離內務府近,多給內務府的官員使用。

    因為內務府是唯一允準往宮內捎帶東西的衙門,護衛檢查格外嚴格,所有帶進來的東西都要反復驗看,嚴格記錄在冊。

    耿舒寧立刻就明白了,渣爹是聽太上皇吩咐,光明正大進宮藥兒子的……只能說這心讓康麻子操得,稀碎!

    一驚一乍半天,叫耿舒寧腦瓜子有點疼。

    她撐著炕幾有氣無力歪著腦袋看耿雪,“這事兒你應該早知道了,怎么今天來告訴我?”

    耿雪要去四庫居,不能私自出去,要稟報陳嬤嬤,耿舒寧是知道的,已經過去好幾日了。

    聽到耿舒寧問,耿雪快哭了,咬咬牙撲通給耿舒寧跪下。

    “我思來想去,不敢瞞著堂姐,我對不起你!”

    耿舒寧嚇得差點后仰過去,趕緊起身向扶人的時候,就聽全了耿雪的話。

    她抹了把臉,“行了,起來,說說。”

    反正她已經做好了被坑的準備,是渣爹還是堂妹也沒多大區別了。

    耿雪不肯起,只垂著頭小聲道,“萬歲爺查清始末后,便將阿瑪叫了過去,如今阿瑪的主子是萬歲爺。”

    耿舒寧瞇了瞇眼,反應過來了,“你的主子也換了?”

    畢竟是爺倆,榮辱與共,不用耿雪多說,耿舒寧就想明白了。

    她以做策劃鍛煉出的思維發散下去,“萬歲爺吩咐你做了對不起我的事情?比如監視我的一舉一動?詢問我的前塵往事?”

    “你今日到我面前來,應當是你主子下了什么叫你為難的命令?”越頭腦風暴,耿舒寧心底越沉,頭皮都發麻。

    她坐在炕沿垂眸睨向耿雪,眸光冷靜,“瞞不過去了,所以來為難我是吧?那你就說,左右咱們打斷骨頭連著筋呢。”

    耿雪被堂姐的聰慧驚了下,堂姐猜得竟然都對!

    耿舒寧話里隱含的威脅,叫耿雪小臉刷白,又有些臊得慌。

    她跟在耿舒寧身邊也有三年了,以前她總覺得堂姐性子柔弱,心思敏感,要面子卻膽怯,總之……是叫繼母給養壞了。

    現在她才發現,原來堂姐只是看起來軟弱,實則心里什么都清楚,也不是個能敷衍的。

    她忐忑縮了縮脖子,“這,這也是堂叔的意思,畢竟主子爺是皇上,咱們都是主子爺的奴才……”

    耿舒寧打斷她的分辨,“我知道,說重點。”

    耿雪訕訕垂眸,“萬歲爺叫人傳話,說……說堂姐在長春仙館樂不思蜀,怕是忘了自己說過什么,特叫人來提醒。”

    耿舒寧:“……”好的,連當牛作馬都要立刻回報的貨,能理解。

    耿雪:“萬歲爺的意思是,叫您盡快報恩,否則養心殿說過的話依然作數,養心殿還缺,缺……”

    耿舒寧非常平靜等她繼續說。

    她不會要求原身的親人對她有什么忠誠,就算是真血脈相連,自私也是人的本性。

    反倒是耿雪漲紅的臉蛋叫耿舒寧納罕。

    她干脆問:“缺暖被窩的?”

    耿雪連耳朵都紅得要滴血,卻還是搖頭。

    耿舒寧更好奇了,除了床上那點子事兒,還有什么值得一個小姑娘害臊成這樣。

    耿雪一閉眼,將趙松交代的話干脆利落吐出來——

    “……缺個能叫萬歲爺舒坦的尚寢嬤嬤!”

    耿舒寧:“……”明白了,她低估了狗東西的狗。

    要她老死宮中,不用她暖被窩,但要她想辦法讓人鉆這位爺的被窩,還得讓他心甘情愿。

    青樓老鴇聽了都要流淚。

    原本是大半夜逼人上門,現在升級了,讓她自己想法子主動送上門。

    她怎么就那么賤呢?

    這要是都能同意,那她得多沒脾氣!

    耿舒寧冷著俏臉,杏眸醞釀起深冬的雪,凜冽落耿雪身上,看得耿雪心底發寒。

    耿雪屏住呼吸,甚至想拔腿就跑,她感覺堂姐要說什么叫耿氏全族掉腦袋的話。

    “給你主子傳話,頭可斷血可流,我耿舒寧絕不——”向來甜軟的聲音比目光還要冷三分。

    “——是忘恩負義之輩!”

    耿舒寧居高臨下看著目瞪口呆的耿雪,鏗鏘有力道——

    “滴水之恩,涌泉相報,我定給你家主子一份叫他滿意的回報,尚寢嬤嬤這樣要緊的差事,我當不起!”

    耿雪張張嘴,又張了張嘴,還是沒能說出話來。

    堂姐你服軟可以服得再硬一點,真的。

    帶著鐵骨錚錚的傲氣將耿雪攆出去,關上門,耿舒寧就撲到了炕上。

    小手死命捶著被褥,腦袋扎里頭氣得嗚嗚叫。

    她倒是想硬氣懟得四大爺滿臉血,死就死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條好漢。

    可她不敢死,占了原身的身體,不說要報答什么,總不能恩將仇報害耿氏滿門陪葬。

    從大山里走出來的孩子,再窮也有山水養出的硬骨頭,哪個沒有幾分桀驁呢。

    可等撞得頭破血流,她還是在現實中學會了識時務,咬牙吞下血淚扔掉臉皮,才有了上輩子按年薪計的金牌策劃。

    同樣的錯耿舒寧從不會再犯,既然活著,哪怕千難萬險,她也要讓自己活得更好。

    發泄了好一會兒,耿舒寧紅著眼眶,頂著亂糟糟的小兩把頭慢慢爬起來,慢慢坐定,慢慢掏出《清心經》。

    還是先抄佛經靜下心來,才能更仔細地想清楚,到底該蘇個什么給那狗東西。

    頓了下,她收起《清心經》,換了用來超度的《本愿經》,還是給狗東西唯心超度一下,更容易冷靜。

    *

    不等耿舒寧超度……抄完經書,胤禛這邊就得到了耿雪遞過來的消息。

    胤禛剛去布庫場打完一套拳。

    趙松稟報的時候,蘇培盛正伺候他脫衣沐浴。

    胤禛含笑踏入浴池,幾乎不曾露在人前的精壯身軀沒入溫水,他饒有興致地聽完了耿雪帶過來的話。

    當然,是美化版本。

    耿雪即便因為阿瑪不得不聽趙松安排,對照顧她三年多的堂姐也是有感情的。

    再說她也從這一出出里明白,皇上對堂姐不一般,當然不敢得罪堂姐。

    胤禛只笑著問蘇培盛:“那邊怎么說?”

    蘇培盛低頭,似是有點憋不住笑,“暗衛傳消息說,耿雪是被攆出去的,關上門后舒寧姑娘屋里動靜不小,估摸著被褥遭了罪。”

    胤禛低低笑了出來。

    布庫場上將侍衛打倒無數次,也沒有這會子叫他心情更好。

    總算讓那小混蛋氣狠了,不能光他一個人被氣。

    從浴池里出來,蘇培盛躬著身子替胤禛擦拭水跡時,胤禛懶洋洋笑著開口吩咐。

    “叫人盯緊了,朕想知道,她要怎么讓朕滿意。”

    穿好常袍,胤禛也恢復了過往的精神。

    他愉悅坐到羅漢榻上,專心看起粘桿處從各處收來的消息。

    在等到回報之前,還是先把該收拾的收拾了,省得壞了自己的心情。

    第23章

    太后千秋的圓滿結束,徹底終結了康熙四十二年那場大災留下的影響。

    京中平靜已久的渾水也隨之涌動了起來。

    太上皇在暢春園雖不怎么見人,卻穩坐釣魚臺操控朝政。

    新皇并非低調之人,在朝堂上亦大刀闊斧改了許多規矩。

    父子之間雖沒有明面上的沖突,但在朝臣和宗親們看來,也是暗爭不斷。

    大家心里都有一桿秤,聰明些的都不著急站隊,只冷眼看著父子倆斗法。

    左右新皇沒有繼承人,這江山最后是誰的,還真說不準。

    至于二阿哥弘昀?

    連上書房都還沒進呢,不算是站住了,誰都沒把他放在眼里。

    這不,最受太上皇寵信的佟家下了場,這場好戲就更有看頭了。

    到了六月末,佟國維接連三日在下朝后,在九洲清晏外求見圣上,皆不得見。

    佟國維并未有怨言,只跪在九洲清晏外不肯走,硬是跪暈了過去。

    隆科多從鑾儀衛值房跑出來,背著自家阿瑪一路走回佟家,京中看見的人不少,傳得沸沸揚揚。

    翌日,太上皇就下了旨,追封先太子胤礽為端和帝。

    與此同時,太皇太后下懿旨,封先太子妃瓜爾佳氏為端和皇后,賜住暢春園隔壁靜宜園,受皇后及后宮妃嬪拜見。

    說是太皇太后下旨,誰不知道這是個萬事不管的,都知道這是太上皇的意思。

    兩道旨意一出,滿朝皆驚。

    *

    皇上從暢春園求得太上皇圣旨追封先太子,和太上皇直接下旨,完全是兩回事。

    前者是皇上心胸開闊,兄友弟恭,后者是太上皇不滿當今。

    連允禟這種唯恐天下不亂的,都心驚肉跳窩在府里不敢出門,只跟串門子的允俄私下里嘀咕。

    “老爺子這是把佟家當親的,把老四當后娘養的啊!圖什么呢?”允禟想起那天在清源書屋灰溜溜離開的經歷,怎么都不敢相信。

    他摸著下巴思忖,“這是逼著佟家站隊弘皙?”

    太上皇又不能真活成王八,現在替佟家做主,越是強硬,佟家和皇上就越沒有轉圜余地。

    如此一來,皇上的子嗣佟家不會選也不能選,除了拼盡全族之力推弘皙上位,再沒有第二個選擇。

    嘖~允禟在心里幸災樂禍地感嘆,老四這皇帝當得是真憋屈。

    允俄不操心這些,只慢悠悠喝著小酒吃著花生憨笑。

    “老爺子看不上四哥又不是一天兩天了,跟咱有啥關系?”

    “往后佟家再送東西來,九哥你可別收著了,咱就好好看戲,渾水摸魚把差事辦敞亮了,撈個鐵帽子親王當當唄。”

    允禟想了想,樂了,扔了顆花生張嘴接著,嚼得齜牙咧嘴。

    “可別說,還是傻子看事兒更直接。”

    “江南那邊十月里就要送稅銀上京,咱把老二的身后事抓手里,功勞是咱們的,該摟的銀子也得多摟點。”

    允俄:“……”他都懶得說他九哥,真傻子看誰都傻。

    *

    太后烏雅氏得到消息后,在長春仙館氣得摔了好幾套茶盞,把桌子拍得玳瑁都甩了出去。

    “當年逼我用兒子換位分,叫皇帝心里存了怨,我是咽著淚吞著血地忍了幾十年,到現在也沒暖回他的心腸,偏一個字都說不得!”

    “欺負完了本宮還不算,禛兒都做了皇帝,還要叫他佟家壓在我們娘倆脖子上屙屎,太上皇簡直……”

    耿舒寧聽著這惡狠狠的話,心里就道要糟。

    兩個嬤嬤白著臉沒堵住前半截,她只能硬著頭皮撲過去,撲通跪在太后膝前,把后半截給太后嚇回肚兒里。

    “主子息怒啊!”

    她想說的是住嘴,可惜礙于身份不敢這么喊,甚至明著勸都怕這老太太惱羞成怒。

    她只能伏在太后腿邊,絞盡腦汁委婉地勸,“萬歲爺雖然看著溫和……”

    老天爺,原諒她滿嘴胡沁。

    “又是個穩重的……”呸!

    “還極為孝順……”她要長長鼻子了!

    實在是夸不下去了,她趕緊說重點。

    “可萬歲爺是主子您生出來的,自當隨您,胸有丘壑,必當有自己的計較,萬不會叫人欺負的。”

    “您不如先看看,沒聽說萬歲爺大怒,說不定皇上是另有盤算呢?”

    畢竟這貨還有心情讓耿雪催她報恩,從他把佟思雅接到園子里,耿舒寧就覺得他要坑人。

    即便對外面的形勢不了解,她也有種強烈的直覺,這位爺絕對不會吃虧。

    不管多野的野史,都只有說四大爺名聲不好的,可沒有說他跟包子一樣任人欺負的。

    太后被耿舒寧突然的動作嚇了一跳,又被她說得哭笑不得,被佟家惡心的惱火倒是消了大半。

    “你倒是比本宮對皇帝更了解,不叫你去御前伺候,真是可惜了。”

    耿舒寧:“……”可惜我不能老死宮中?

    她只能低下頭裝作害羞模樣,還要小心討好富婆。

    “奴婢知道您是心疼萬歲爺,前朝的事兒自有人操心呢,就是佟家人在您面前,也只有下跪的份兒不是嗎?”

    “不如叫烏雅嬤嬤給萬歲爺送些綠豆南瓜沙冰過去?您吃著好,萬歲爺必定也喜歡。”

    最主要的是,下火!

    可別叫這狗東西又憋著火來找她麻煩。

    烏雅氏叫耿舒寧勸得最后一點火也沒了。

    這小丫頭說得對。

    就算太上皇再抬舉佟家,為了給佟家張目追封胤礽,但跟當年的赫舍里氏一樣,死人就是死人,改變不了什么。

    如今佟家有一個算一個,都得跪在她面前伏低做小。

    但面子上,她跟胤禛不愧是母子,依然是怒火未消的模樣,冷著臉輕哼。

    “你倒是會替本宮支使人,你怎么不去?”

    耿舒寧特別想翻白眼,富婆哪兒都好,就是總想著給兒子多拉幾個皮條。

    她只垂眸做失落模樣,小聲解釋,“這會子就別扎萬歲爺的眼了吧?”

    “烏雅嬤嬤送了去,叫女官送上去,總好過佟家女獨占鰲頭不是?”

    烏雅氏心氣兒順了。

    也是,嘎魯代和靜怡那幾個年紀都不小了,早些伺候,也省得老四寵幸那沒福氣的,用了蛇床子和依蘭香都沒身子。

    *

    不只允禟允俄和長春仙館私下里議論,誠郡王、安郡王等在朝中勢力不小的,府里頭幕僚們也議論得熱鬧,只等著看皇上跳腳。

    這是個皇帝就不能忍吧?

    見鬼的是,胤禛在朝堂上偏偏很穩得住,只在禮部提起追封大典時,淡淡壓了下去,聽都沒聽。

    回到九洲清晏,伺候的人大氣不敢喘,他卻比平時還要悠閑些。

    批完折子,看到嘎魯代呈上來的綠豆南瓜沙冰,胤禛很給面子地吃了幾口。

    等人都退出去后,放下碗,胤禛了然問蘇培盛,“又編排朕什么了?”

    蘇培盛嘿嘿笑,將個看起來矮小不起眼的宮女叫了進來。

    若是耿舒寧在這兒,怕是要大驚失色。

    對方甚至惟妙惟肖地模仿了太后和她的音色,將兩人在寢殿內的對話一字不漏傳了過來。

    胤禛丹鳳眸笑意瀲滟,“溫和,穩重,孝順?朕就知道她……呵,當著朕的面兒,倒是不肯叫朕知道。”

    哪兒都軟綿綿的小混蛋,偏嘴比誰都硬。

    尚寢嬤嬤不肯當,還不忘替他安排人往龍床上伺候來。

    蘇培盛賠著笑附和,“姑娘家羞澀,心里又惶恐自個兒犯下的錯,自是要情怯的,老早晚知道萬歲爺您心胸寬廣,回過味兒來就好了。”

    胤禛心里哂笑。

    嘴硬心軟他信,但羞澀情怯?一個敢盤算著叫他欲.火焚身的祖宗,蘇培盛還真敢說。

    不過,既然她看佟氏不順眼,遂了她的愿也無妨。

    *

    扭過臉兒,胤禛就將武陵春色的佟常在晉了貴人。

    還等著皇上為太上皇旨意大動干戈的眾人:“……”

    怎么著,太上皇打了您一邊臉還嫌不夠,您再主動把另一邊臉湊上去?

    以前怎么沒發現皇上這么能屈能伸呢?

    不等佟家高興,皇上接連臨幸了瓜爾佳嘎魯代和鈕祜祿靜怡,將二人封為常在,賜住武陵春色隔壁的萬方安和。

    而后,登基后從未進過后宮的皇上,在七月初一這日留宿皇后的茹古涵今。

    接著宿在了齊妃李氏所在的天然圖畫,隨后是懋嬪宋氏居住的坦坦蕩蕩。

    杏花春館的寧貴人武氏那里也去了,嘎魯代和鈕祜祿靜怡被召幸九洲清晏好幾次。

    甚至幾個常在居住的曲院風荷,也罕見迎來了帝蹤。

    到了十五,胤禛又宿在了皇后那里。

    半個月功夫,后宮百花齊放,妃嬪們每日到茹古涵今請安,笑得比花兒還燦爛。

    原本還算安靜的園子,一下子就熱鬧了起來。

    耿舒寧都沒少聽長春仙館的女官們閑磕牙,收了兩耳朵的八卦。

    今天齊主兒游后湖了,明兒個蘇常在又撲蝶了,寧貴人也開始往九洲清晏送湯了……

    她在心里腹誹,要么不開葷,要么天天大魚大肉,本來就虛,也不怕腎虧,嘖~

    心里腹誹幾句無妨,耿舒寧知道這狗東西耳目不少,是絕不肯跟其他人一起八卦的。

    她只當什么都不知道,一門心思往膳房鉆。

    *

    圓明園是皇上登基后才開始修建的園子。

    園中伺候的宮人都是皇上自己安排的,各處宮門的守衛也是他的人,想探聽和傳遞消息比宮里困難許多。

    可沒多久,不光耿舒寧聽到許多八卦,連最低等的灑掃宮人也知道了——

    連幾個小答應都被召到九洲清晏侍過寢,只有佟貴人,住在跟冷宮一樣的武陵春色,始終不得見天顏。

    消息幾乎明著送出了圓明園。

    這場大戲是越來越精彩,京中權貴們心里感嘆著,火速準備好了酒菜,準備看接下來佟家什么反應。

    其實呢,佟家壓根兒就沒準備有反應。

    對佟國維來說,新帝登基,佟家不再是皇帝母家,若不能趁著太上皇還在抓準時機站隊,真等到太上皇百年……那才是屎都趕不上熱乎的。

    先前種種,只是借著佟思雅的事兒試探太上皇,跟皇上掰手腕罷了。

    已經得到了想要的結果,不過一個分支嫡女,就算死了也無妨。

    佟家主脈和分支不缺姑奶奶往宮里頭送,只是皇上沒叫選秀,還沒有機會罷了。

    太上皇替佟家打了皇上的臉,佟家就是心里再得意,這會子但凡不傻,就知道該低調行事。

    等弘皙真的被立了太子,才是佟家發揮佟半朝力量的時候。

    他們想得很好,在朝堂上也異常低調,甚至都沒朝禮部使勁兒,催皇上確認端和帝的追封大典。

    但胤禛溜達完了后宮,似是才想起前朝來。

    隆科多先后因為在當值期間,私自外出送佟國維出宮,面見圣顏不夠恭敬,寵妾滅妻等理由,遭到了皇上幾番訓斥,最后勒令他回府反省。

    在正大光明殿,當著滿朝文武的面,胤禛也不再沉默,直接對上佟國維。

    “舅爺身子若還虛著,在家休養就是,朕還能不許?”

    “即便你記性差,連圓明園大門朝哪兒都記不太住,朕沒忘了孝懿皇額娘的養恩,自是要替舅爺周全,多請幾個太醫替你看病。”

    “舅爺早些痊愈,不說精神抖擻站在朝堂上為朕分憂,回到府里好歹別光顧著自個兒是舅爺,也盡盡做阿瑪的本分。”

    “如果舅爺覺得朕說得偏頗,朕跟你賠不是,要不朕帶著你去皇阿瑪那兒走上一遭,請皇瑪嬤賜個嬤嬤下去,也省得你府里動輒鬧出笑話來。”

    佟國維被皇上這跟太上皇如出一轍的刻薄,鬧了個面紅耳赤。

    也叫噤若寒蟬的臣子和宗親們都明白了,佟家就算在太上皇那里再得臉,對上萬歲爺,也不可能抬手給皇上一巴掌。

    該跪伏在地,涕淚橫流的時候,敲鑼打鼓的戲是半點省不下。

    這會子,就是最頭鐵的允禟,都縮著脖子學王八,正大光明殿里一聲不吭,下了朝掄著腿兒就往外頭躥。

    立在朝堂上的有一個算一個,甭管是真傻還是假傻,都感覺出來,皇上是跟太上皇對上,在明火執仗地表達自己的不滿。

    相比太上皇干脆利落的旨意,礙著孝道,皇上的反擊來得……還算和風細雨,卻依然叫人聞到了風雨欲來的氣息。

    *

    下了朝,從正大光明殿回到九洲清晏,蘇培盛這了解內情的,立在殿內伺候著,都戰戰兢兢壓著聲兒說話。

    “萬歲爺,可要叫人備車?”

    皇上把佟國維父子一頓罵,怎么著也得給太上皇一個解釋吧?

    哪怕是面子活兒呢。

    胤禛坐在御案前,拿起允祥送回來的密報,淡淡道:“不必,皇阿瑪做了那么多年皇帝,他知道朕在做什么。”

    以前胤禛有謀算,有手段,都是從臣子的角度出發,才會屢屢著急動怒。

    他是從上次在暢春園,康熙罵他那些話里,才真切理解并明白了一個道理。

    即便老爺子再看不上他,再放不下權勢,既選了他做皇帝,老爺子就知道什么時候該做什么事兒。

    老爺子要的就是他的反擊,還手把手教他……徹底扳倒太上皇這座大山。

    在這方面,他比二哥要幸運。

    只要大清江山穩固,老爺子的一舉一動,絕不會因為自己的喜好而有所改變,雷霆雨露既是君恩,也是對君王的桎梏。

    但這就是帝王,有些委屈皇阿瑪能受,他也能,真正的委屈還沒到呢。

    胤禛更關心河南的災情。

    允祥送來的密折里,仔細稟報了當地官員官官相護,與望族豪紳盤根錯節,搜刮民脂民膏,絲毫不顧百姓生死的詳情。

    三指厚的折子,只是不足十日所得,并非全部,胤禛越看臉色越冷。

    跟隨允裪和允祥的暗衛也傳來密信。

    兩人只用了十日功夫就到了河南,短短十幾日功夫,就遭到了不下五次暗殺。

    胤禛沒因朝堂上的事動怒,這會子看到一條條貪污的數額,一樁樁官商勾結的證據……心里似把大火在燒,燒得他險些壓不住暴戾,想將這些貪官污吏殺個干凈!

    可他知道自己不能。

    起碼作為一個還沒有徹底掌控朝堂的皇帝,不能。

    ‘嘭’的一聲將折子拍在御案上,胤禛捏著鼻梁,壓著火闔目靜思。

    抓大放小,想解決河南的貪官,底下人不能動,河南知府可以抄家。

    得有合適的人選任知府,自內而外搜集證據,瓦解盤根錯節的關系。

    既發了災,減少賦稅勢在必行。

    皇阿瑪曾有過固定丁銀稅額的想法,還沒推行下去。

    若是他想推行……可以從河南開始,任知府的必須得是個聰慧懂得變通的。

    胤禛睜開眼,吩咐蘇培盛:“加急傳朕的口諭,叫易州知州田文鏡以最快的速度進京。”

    易州離河南府比較近,如今能得用的,也只有剛就任易州知州的田文鏡。

    頓了下,胤禛又皺眉,“算了,朕再想想。”

    田文鏡為人仔細又剛正,查抄貪官污吏他倒是可以,變通……還差點意思。

    況易州屬直隸重要轄地,胤禛更想讓田文鏡接任皇阿瑪心腹趙弘燮的直隸總督位子。

    可除了田文鏡,一時之間,他竟暫時沒有合適的人手……

    “叫趙松傳話給吏部尚書李光地,舉薦人上來,要心思靈活的,不拘幾個,盡快進折子給朕。”胤禛沉聲吩咐。

    “嗻!”蘇培盛趕忙應下,但他心里自琢磨呢。

    李閣老是個老狐貍,最是滑不留手,話不說清楚,推薦上來的人卻未必合萬歲爺心意。

    而且據粘桿處傳來的消息,李光地手黑著呢,推上來的人,估摸著貪得不比河南少。

    可這話蘇培盛不敢說。

    粘桿處早將消息報上來了,萬歲爺心里清楚,輪不著他一個太監操心。

    胤禛確實知道李光地的德行,一時卻實在沒合適人選,只心里愈發煩躁,干脆放下折子,叫人拿佛經過來抄。

    剛抄了幾行,胤禛手中的狼毫便是一頓,他意味不明看向小心伺候著的蘇培盛。

    “快二十日了。”

    蘇培盛愣了下,下意識接話,“萬歲爺說的是……”哪兒跟哪兒快二十日啊?

    他苦著臉絞盡腦汁,一時沒明白,眼神下意識轉到佛經上。

    剛剛還沉浸在朝堂大事上的蘇大總管,好懸沒給自己一巴掌。

    他怎么把那位祖宗給忘了。

    蘇培盛趕忙躬身:“奴才這就叫人給舒寧姑娘提個醒。”

    胤禛冷笑,“不必,上趕著不是買賣,她既沉得住氣,九洲清晏缺了兩個女官,正好補上。”

    蘇培盛肚子里又開始喊祖宗。

    陳嬤嬤叫人傳話回來,那小祖宗現在可是得太后娘娘意,想把人請過來,太后怕第一個不樂意。

    真要拼著得罪太后把人弄過來,叫后宮知道了,還有這祖宗好日子過?

    這小祖宗怎么就不知道著急呢?

    眼下萬歲爺明顯不能惹,佛經上的字兒都帶著殺氣,蘇培盛還不想試自己的脖子夠不夠硬。

    在殿外,蘇培盛跟灶臺上的螞蟻一樣轉了好幾圈,咬咬牙,還是決定給那小祖宗遞個話。

    橫不能直接去太后娘娘面前要人,他算哪根兒蔥呢。

    *

    巧的是,耿舒寧這會子也正抄經呢。

    還是《本愿經》,字里行間同樣帶著躁性。

    后世能對四大爺有用的東西太多了。

    耿舒寧很清楚,但凡她蘇個玻璃,搞個青霉素,整個水泥什么的,四大爺保管驚為天人,說不定能搶在周成前頭,把她供佛臺上。

    她也就再不用愁在宮里老死的事兒了。

    問題是……哪個好人家的策劃會這些啊?

    她一個文科狗,只知道玻璃里有礦石,青霉素……是什么東西霉變出來的,水泥有石灰石,其他的兩眼一抹黑。

    肥皂她倒知道,給手工皂客戶做活動的時候,現場有古法制作的體驗環節。

    她準備蘇給富婆來著,還沒來得及。

    可肥皂對四大爺來說也沒啥用啊,最多臉洗得更干凈點,好讓他更人模狗樣?

    日子一天天過去,耿舒寧愁的是坐立不安。

    她還不知道,蘇培盛已經令人往長春仙館來,心浮氣躁到經書也抄不下去。

    鼓著腮幫子扔下毛筆,耿舒寧捧著臉,腦袋一下下往矮幾上磕。

    要不是怕喝酒再碰上什么狗東西,她這會兒真想喝點酒。

    有些東西沒有酒,她就是想不出來嗚嗚……怎么辦?

    那貨在正史上記載,別看多冷若冰霜,就是個急脾氣,真等到不耐煩,指不定要怎么狗呢。

    越磕腦瓜子越疼,耿舒寧都有點后悔那天對著耿雪放狠話了。

    服軟就服軟吧,為什么一時沒忍住,吹了那么大的牛……嗯?

    牛?!

    她猛地坐直身體,盤著的腿一下子磕在矮幾上,疼得倒抽氣,都礙不住她兩眼放光芒。

    大清上下,聞天花色變。

    她曾給某大學策劃過一個講座活動,有位教授在現場講古,說早在唐宋年間,就有牛痘相關的故事,可以防治天花。

    只不過這些故事被當作雜文趣談,并沒有記載得很清楚。

    直到康熙民間一位朱姓神醫發明了牛痘后,才將這些故事找出來,放在自己的著作中。

    耿舒寧坐不住了,揉著膝蓋立刻起身出門。

    她找周嬤嬤請了假,趁著天光大亮,匆匆往后頭的四宜書屋跑。

    如今還不是乾隆時候,眾皇子都在群芳書院讀書,住在碧桐書院,這倆地兒現在都還沒有,全是水泡子和荒地呢。

    現在讀書的只有十五到十八四個皇阿哥,長春仙館后頭的藻園就是為皇阿哥們讀書準備的地方,書庫就建在了旁邊。

    不然就憑群芳書院跟長春仙館那一南一北的距離,能跑死個人。

    眼下她只用了一炷香時間,就跑到四宜書屋。

    跟宮里藏書的景仁宮一樣,只要掏得起銀子打點守門的太監,六品司記以上的女官份例,都有資格進出書庫,借閱書籍。

    耿舒寧不缺銀子,只在心里求爺爺告奶奶,盼著四宜書屋的書夠多,能讓她盡快找到要找的東西。

    能不能實現出宮自由,就看這一遭了!

    耿舒寧一腦袋扎四宜書屋的書架子中間,兩眼轉圈找唐宋雜談的時候,蘇培盛派來的小太監,也把話傳給了耿雪。

    掌燈之前,耿舒寧滿頭大汗抱著一摞書,還算心滿意足回了值房。

    屁股都還沒坐穩,就見耿雪期期艾艾進門,干巴巴傳達了九洲清晏遞來的噩耗。

    但凡放在三個時辰以前,耿舒寧都要急得火上墻。

    但這會子,看著自己辛辛苦苦搬回來的書,耿舒寧終于神清氣爽地放肆一回。

    她也不看耿雪,慢吞吞坐下,喝幾口溫水潤好嗓子,才呵了聲,慢條斯理開口。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該什么時候去請安,我自有安排。”

    “你也盡管傳話,若你家主子不樂意要能令他滿意的回報,我這百十斤的皮肉舍出去又何妨!”

    耿雪:“……”

    *

    到了就寢時分,九洲清晏內,剛躺下的胤禛,被傳過來的話驚得又坐了起來。

    他拿耿雪想問不敢問的話砸了蘇培盛一臉。

    “那混賬是嫌自己命太長?”

    她怎么敢!

    蘇培盛:“……”您問我我問誰呢?

    第24章

    不管九洲清晏發生了什么,懟完耿雪,四舍五入就是懟了她的主子,耿舒寧這叫一個暗爽,夜里扎扎實實做了場美夢。

    夢里她人在江南,夫君英年早逝,婆母和善,她可著心地捧戲子,戲書生,左擁右抱好不快哉。

    憋屈了太久,耿舒寧夢里的笑蔓延到夢外,直把自己給笑醒。

    足足好幾日功夫,她心情都好得不得了。

    雖白日里要伺候主子,晚上還要熬夜看書,熬得白皙臉蛋上掛了黑眼圈,耿舒寧還是見人就笑,活像平地撿了金子似的。

    她找到了唐朝雜記里關于養牛村‘江南趙氏’在痘疫中幸存的傳說。

    就算找不到其他內容,只要皇上寧可信其有,有太醫院在,早晚能研究出比人痘更安全的種痘之法。

    但她知道皇帝都是多疑的性子,想說服四大爺不容易。

    書還沒看完,耿舒寧也就沒急著去御前,畢竟見那狗東西真的很需要勇氣。

    結果,她還沒去九洲清晏,皇上先來給太后請安了。

    耿舒寧提著剛在膳房做好的薄荷精油香皂,捧著胭脂紅琺瑯彩的盒子,鵝蛋臉上掛著兩個討人喜的小酒窩往前殿來,迎頭碰上了御駕。

    因為沒聽到靜鞭的聲兒,耿舒寧帶著雀躍從后殿轉過來,沒止住腳步,直直撞進了胤禛眼里。

    看見皇上的身影,耿舒寧的笑驀地僵在了臉上。

    這狗東西不都是上午過來,半下午的怎么來了?

    因為還有點距離,她一時間竟忘了是該先行禮還是扭臉就跑,心里直呼倒霉。

    快樂的時光永遠比想象中短暫。

    倒也不用她有反應,胤禛見著人,從容走到她面前,自上而下慢條斯理打量了她一番。

    胤禛甚至沒生氣,只含笑看著耿舒寧。

    “你很高興。”

    耿舒寧分辨不出,皇上這話到底是問話還是肯定,只趕忙低頭,咬著唇蹲安。

    每當她得意忘形的時候,巴掌總是少不了地落下來叫她清醒一點,她都快習慣了。

    “奴婢……奴婢萬事以主子為重,只要主子開心,奴婢自是高興的。”

    胤禛心里冷笑,太上皇那兩道旨意過后,他額娘要真能高興得起來就見鬼了。

    但他也不會跟這小混賬說這些,若有所思叫了起,意味深長沖耿舒寧笑著頷首。

    “有道理,有人能興高采烈在身邊伺候著,是挺叫人高興。”

    耿舒寧:“……”這狗東西是在威脅她吧?是吧!

    她下意識悄悄抬頭偷偷打量,卻不意料撞進胤禛似笑非笑的深邃眸底,頭皮又開始發麻。

    每次胤禛看她,不管冷厲與否,她總覺得像是被什么猛獸盯上了一樣。

    耿舒寧蔥白的手指下意識緊緊握住瓷盒,腦海空白了片刻,才囁嚅出聲。

    “萬,萬歲爺說得是,奴婢定好好伺候主子。”

    胤禛輕笑了聲,沒再說話,大跨步進了殿。

    倒是蘇培盛沖耿舒寧燦爛笑了笑,甚至略有些討好。

    耿舒寧沒理他,只鼓著臉兒咬了咬內唇,心里懊惱不已。

    明明上輩子不管同學還是同事都夸她沉得住氣,怎么穿越到更該謹慎的地方,她反而壓不住虎性了呢。

    她咬唇的力道更重了些,可能女人天生能察覺一個男人的好感,會不自覺恃寵生驕吧。

    但她不該,也不能。

    這個男人不是后世那些小狼狗,她驕不起。

    耿舒寧深吸口氣,先前懟人的得意和蘇出好東西的高興瞬間沉寂下來,穩著腳步慢吞吞跟進殿內。

    不能避開,若太后察覺她和皇上之間的齟齬,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富婆肯定迫不及待雙手將她推九洲清晏去。

    耿舒寧進殿的時候,胤禛和烏雅氏正說話。

    烏雅氏看到好幾日沒來的兒子,還挺高興的,“昨兒個皇后跟我說,你打算在園子里過中秋,可要請你皇瑪嬤和……瓜爾佳氏過來?”

    其實烏雅氏身為太上皇御封的皇太后,理應在暢春園伺候著。

    只不過太上皇自打身子有了異樣,別說是她,就是現在的皇貴太妃佟佳氏都再也沒能得見太上皇身影。

    所有的太妃們,現在都跟著太皇太后住在凝春堂一帶。

    那邊離清源書屋隔著一整個福海,旁邊還有座娘娘廟和大佛堂,足夠她們每日禮佛靜心。

    太上皇的后宮妃嬪們心里明白,就跟她們懷了身子及至坐月子期間,都會避免跟康熙見面一樣,怕太上皇看到自己狼狽的樣子。

    現在太上皇不樂意見她們也屬正常,反正太上皇也不少了那些不用在意的小答應和官女子們伺候。

    烏雅氏本也該跟其他太妃們一樣。

    但當時弘暉剛沒,皇后身子不好,胤禛特地跟太上皇請了旨,叫額娘坐鎮宮中,離了那格外寡淡的日子。

    現在,說起要見太皇太后和瓜爾佳氏,就少不得要見先前的老姐妹們,指不定又要生出什么波瀾,烏雅氏有些不樂意。

    可她又不能不提。

    太上皇不出面是一回事,太皇太后深居簡出,也還是需要當婆母孝順著,總不能一直不請出來,傳出去好說不好聽。

    胤禛清楚額娘的忌憚,溫和替額娘倒了杯茶。

    “朕前些日子去皇瑪嬤請過安,因著懿旨……皇瑪嬤不太愿意出來,說中秋想帶太妃跟二嫂一起去溫泉莊子上,朕也不好拒絕。”

    太皇太后一生無子,先前是聽康熙的,現在換了皇帝,太上皇和皇帝打擂臺,她身子又不是太好,趨吉避兇也是正常。

    畢竟誰都說不準太上皇到底能活多久,太皇太后都到暮年了,懶得摻和這檔子事兒。

    烏雅氏知道太皇太后的脾性,臉上不自覺多了幾分高興。

    “如此也好,回頭我親自去接太皇太后回來。”

    遲疑了下,烏雅氏小心看著胤禛的面容,還是道:“中秋節頂好是請你皇阿瑪出來……總歸萬壽節是要見人的,也不能一直委屈著陛下。”

    她這也是提醒兒子,父子倆爭執再深,皇家顏面為重,不能叫外頭人說嘴。

    胤禛只淡笑著看了眼悄悄站在烏雅氏身后的耿舒寧,沒應這話。

    “還有些日子,朕不急。”

    烏雅氏:“……”她怎么覺得大兒子說話怪怪的。

    耿舒寧面色不變,安靜垂著眸子,權當沒聽見這句意有所指的話,只手中帕子緊了幾分。

    *

    胤禛說不急,是真不急于見太上皇。

    畢竟父子兩個提前商議好的戲臺子,這會兒才剛上演到最精彩的部分。

    皇上先后訓斥了佟國維父子,鬧得朝堂內外風聲鶴唳,眾人都替皇上愁得慌,誰都想不出該怎么收場。

    皇上登基年頭短,對朝堂還談不上把控。

    而太上皇八歲登基,除鰲拜,平三藩,三征噶爾丹,帝王之威深入人心,絕不是新帝可以抗衡的。

    偏偏新帝傻,不肯服輸,跟自家老子硬氣能得什么好?

    倒是便宜了有心之人,正是渾水摸魚的好機會,私下里的暗流愈發湍急。

    這里頭少不了佟家,前前后后的往暢春園沒少跑。

    很快到了七月底。

    太上皇突然下旨,令皇帝過繼弘皙,冊封弘皙為皇太子。

    旨意從暢春園出來后,雖風雨欲來的氣息愈發催人膽寒,竟也沒人意外。

    能上朝的臣子們心里叫苦不迭,生怕掃到臺風尾。

    但凡有些門路和本事的,都想法子請了病假,想避開這場暴風雨。

    也不是所有人都害怕,說的就是隆科多。

    白日里梁九功去正大光明殿傳了旨,夜里他就摟著自己的愛妾李四兒,高興得連灌兩壺酒,哼上了小曲兒。

    “爺不敬他又如何?不過是個包衣生的賤種,就算大姐養了他一場,也沒養出個腦子來。”

    李四兒咯咯笑,順著隆科多的話,比他還敢說。

    “前陣子老太太罵妾不知好歹,都怪那賤人生的貨!”

    “爺可得給妾做主,赫舍里氏又如何,再尊貴也死了個干凈。”

    隆科多笑著在李四兒身上捏一把,“哈哈哈……就你那鞭子甩的,還用爺給你做主?誰敢攔著,你抽誰就是了。”

    李四兒順勢歪到隆科多胸膛上,柔荑如蛇般往下,拿捏要緊之處,嬌滴滴的聲兒透著毒性。

    “這可是爺說的,再有人罵,妾也不耐煩聽,妾可不會跟那等子喪氣貨一樣光說不練……”

    即便李四兒這是影射自己的額娘,隆科多也只當沒聽見的,就著酒勁兒一個翻身,壓住李四兒渾身的嬌媚。

    “那就跟爺練練……”

    *

    自然,有人忐忑,有人得意,也有人……大半夜在陳嬤嬤掩護下偷摸出了長春仙館,苦著臉往九洲清晏去。

    耿舒寧倒想拖延時間,但拖的時間越久,她心里就越忐忑。

    她不會高估四大爺的心眼子大小。

    再加上太上皇旨意一出,想也知道這位爺心情好不到哪兒去。

    與其等著被提溜到九洲清晏去,不如自己主動送上門……啊呸,是化被動為主動,為自己爭取出宮的機會。

    大夜里的,耿舒寧也不敢自己一個人出門,叫了耿雪陪著她。

    意外又不算意外的是,她到九洲清晏的時候,趙松就在環繞殿群的湖邊玉石橋下等著。

    聽到動靜,趙松笑著迎上來。

    “姑娘這邊請,萬歲爺還沒忙完,請您側殿稍等片刻。”

    耿舒寧沉默咋舌,這都快二更天了,寅時就要上朝,等忙完還有時間睡覺嗎?

    雖然皇上值得罵的地方數不勝數,敬業這方面是真沒話說。

    *

    她從善如流被帶到偏殿。

    耿雪在后頭沒跟上,也不知被帶去了哪里,偏殿內就只有她一個人。

    等了會兒,耿舒寧等困了。

    太后一般辰時初起身,底下伺候的人從寅時末就開始準備著。

    她這些日子熬得不輕,實在撐不住,往羅漢榻上坐了,拿胳膊撐著矮幾打起了瞌睡。

    而后不知道過了多久,腦門兒上驀地一痛,耿舒寧突然清醒過來。

    她捂著腦袋迷茫抬起頭,就見胤禛逆著燭火立在她面前,像史前怪獸的黑影一樣,看起來依然那么可惡。

    耿舒寧心里偷罵,面上恭敬地起身,離這位爺遠一點才蹲安。

    “奴婢請皇上圣安。”

    胤禛沒錯過她倒退幾步的動作,大馬金刀坐在她先前坐的地方。

    淡淡道,“人人都能迎頭往朕臉上扇巴掌,你覺得朕能安?”

    耿舒寧:“……”那我也不是你爹,我咋知道。

    她先前那個嘴巴子,又不是自己愿意的,一個巴掌拍不響好嘛。

    見她不吭聲,胤禛也沒繼續懟她。

    晚膳前他接到粘桿處遞過來的密報,對照李光地舉薦上來的人選,沒發現幾個得用的不說,倒又發現山西上下沆瀣一氣,貪污嚴重的事兒。

    忙到這會兒,連晚膳他都沒用,實在沒心情跟耿舒寧計較。

    兩人沉默的功夫,蘇培盛帶著人送了晚膳上來。

    說是晚膳,都這會子功夫了,也并沒有那么多講究,只幾碟子清淡的涼菜,并著一碗參雞湯面。

    胤禛干脆盤腿坐在羅漢榻上,偏頭看了耿舒寧一眼。

    “餓嗎?”

    “回萬歲爺的話,奴婢不餓。”耿舒寧不自覺吞了下口水,卻還是義正詞嚴垂眸恭敬道。

    她不餓,但有宵夜……也不是沒有肚子吃,只是不想跟狗東西一起吃飯就是了,她怕胃下垂。

    胤禛難得沒懟她,他今兒個心情實在是太差了。

    蘇培盛上完了膳食,立刻就帶著人退了下去,叫耿舒寧想攔都來不及。

    殿內只有他們倆,這位爺又難得消停,倒讓耿舒寧有些不大適應。

    他就少有不毒舌的時候,今天卻霜打的茄子一樣,著實是……哪個天使干的好事兒,怒贊!

    “又在心里罵朕?”胤禛只用了幾筷子面,沒什么胃口,廖然放下筷子,突然開口問。

    耿舒寧腦袋垂得更低些,輕聲道不敢,“奴婢早就知道錯了,時刻謹記謹言慎行的道理,萬不敢以下犯上。”

    胤禛哂笑,“謹言慎行?拿百十斤皮肉威脅朕,叫朕等安排的,不是你?”

    耿舒寧早知道他不可能放過這一茬,只委屈抿抿唇,小聲反駁。

    “奴婢是在四宜書屋看書看得頭昏腦漲,又被堂妹催得急了些,想堵堂妹的嘴,絕不是沖萬歲爺。”

    胤禛順著她的話,下意識看向她的唇。

    說話時候,小巧的唇珠叫那櫻唇顯得更加好看,張合之間偶爾還能看到一點柔軟,叫人想嘗嘗滋味。

    胤禛眼神在燈火下暗了些,“既然你說自己知錯就改,擦嘴的本事現在該學會了吧?”

    耿舒寧愣了下,她知的也不是這個錯啊。

    眼看著時候不早了,耿舒寧哪兒都不想擦,只想趕緊說重點。

    “皇上,奴婢是來報答……”

    “先幫朕擦嘴。”胤禛淡定卻強硬地打斷耿舒寧的話,“好叫朕知道你口無虛言,朕才敢信你。”

    這小混賬最擅長胡說八道,狡言飾非。

    胤禛順著她的意思等了這些日子,可不是等著就那么簡單放過她的。

    見耿舒寧僵在那兒,渾身局促,胤禛看完密折后格外暴躁沉悶的心情,詭異地好了許多。

    他隨意一抬腿,長腿從榻上放下來,好整以暇面對著耿舒寧。

    “怎么,沒學會?”

    耿舒寧特別想說,這種有手就會干的活兒,傻子才需要學,她就是懶得給狗擦嘴。

    心里腹誹完,耿舒寧還是只能硬著頭皮掏出帕子靠近。

    懶歸懶……誰叫這里是萬惡的封建社會,放狠話是需要付出代價的嗚~她往后再也不圖一時痛快了。

    她根本沒有拒絕的余地,只能盡量離他遠一點,跟猴子撈月一樣,伸長了胳膊把帕子往那尊貴的唇角上懟。

    胤禛長臂一伸,直接拽著耿舒寧的胳膊將她拉到面前。

    耿舒寧輕呼出聲,“皇上別——”

    話沒喊完,她因為慣性往胤禛懷里扎,反倒是胤禛鐵鉗一樣的大手穩穩固定住她的身子,沒叫她歪倒,只立在了他膝前一拳之外。

    這就尷尬了,耿舒寧臉有些燒。

    胤禛似笑非笑看著她,“擔心朕饑不擇食?朕倒也沒餓到那份兒上。”

    耿舒寧:“……”你不餓,你禮貌嗎?

    想吐槽得太多,她一時都沒注意,這人根本就沒放手,還握著她胳膊沒放。

    “要朕教你?”胤禛聲音依然不疾不徐,甚至稱得上是愉快,半抬的眸子不動聲色盯著人。

    見耿舒寧白皙的臉頰漫起淺粉,胤禛竟突然覺得有些餓了。

    不是胃。

    總歸身體火燒火燎的,自心窩子開始慢慢翻騰著升溫。

    耿舒寧不敢遲疑,注意到他沒放手,趕緊掙了下,抬起帕子,盡量小心翼翼替他擦拭唇角。

    只用了幾筷子面,其實胤禛唇角并無多少油光,只叫他形狀格外好看的薄唇……色澤更加誘人。

    那雙薄唇還慵懶地微張著,倒像……引誘人去采擷。

    耿舒寧心跳亂了一下節奏,而后咬咬舌尖冷靜下來,這可不是色令智昏的時候。

    她努力平復被懟得略浮躁的心態,小手穩穩落在薄唇上,動作柔和擦掉幾不可見的油光,也將那點誘惑徹底擦了個干凈。

    胤禛感覺到唇上輕微的麻癢,落在膝頭的手不自覺轉動著扳指,略有些遺憾耿舒寧沒吃東西。

    想起青玉閣那泛著油光的小嘴兒,他有種想要伸手撫上去的沖動,或者其他地方也行。

    耿舒寧察覺到他目光里泛起自己熟悉的熱度,以前她工作好久來不及約會,被小狼狗纏上的時候,少不了被這么盯著。

    她不敢再耽擱,也顧不得自己慢吞吞的習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倒退幾步,低眉順眼跪地。

    “萬歲爺容稟,奴婢感念您饒恕奴婢的罪過,實不知該如何報萬歲爺愿放奴婢出宮的大恩,前陣子突然想起外祖母曾與奴婢說過的一個故事來。”

    胤禛氣笑了,他何時說過要饒恕她,放她出宮了,他分明說的是——

    耿舒寧語速飛快:“外祖母說鄉下放牛的孩子,有些會有痘癥的征兆,偏都只是輕微癥狀便痊愈了,這些孩子卻是再也沒得過天花。”

    胤禛愣了下,驀地起身上前,一把拉起耿舒寧,定定盯著她。

    這次,他眸中沒有風花雪月,只有銳利和審視。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耿舒寧被突如其來的鉗制力道疼得倒抽了口氣,只努力保持住冷靜神色點頭。

    “奴婢特地去查了歷朝歷代的趣聞雜記,果不其然發現了幾則記載。”

    “唐朝時候,江南有一趙氏村落擅長養牛,當地起了痘災,周圍村落死傷無數,唯獨趙氏村落絕大部分村民幸存,連稚童亦不例外!”[注]

    “宋朝時候亦有記載,宋真宗宰相之子王素體弱多病,京中痘癥興盛時,宰相焦急萬分,自民間尋得神醫,以牛痘種之,王素安然躲過痘癥……”[注]

    耿舒寧看了二十幾本唐宋時候的雜記,只找到這兩個故事。

    她輕輕用力想掙開胤禛的桎梏,認真抬起頭看他。

    “奴婢私以為,牛痘是比人痘更安全的避痘之法,還請萬歲爺令太醫確認真偽。”

    “若真能防治天花,您……必功在千秋,名垂青史。”

    胤禛頓了下,緩緩松開耿舒寧的胳膊,可看她的目光卻越發深邃。

    只片刻工夫,他垂下眸子,遮住了眸底更深的欲望。

    如果耿舒寧說得是真的,他與太上皇的爭斗會以更快的速度落幕。

    而這個幫他更快掌控朝堂的女人,給了他太多驚喜,他更不想放手。

    他復又平靜看向耿舒寧,“此事不可被其他人知道,朕會派人去落實。”

    頓了下,他聲音更加低沉:“如果此事是真的,你想要的恩典,朕會給你。”

    耿舒寧眸中瞬間亮起了光,努力攥著手心,壓制著自己的興奮。

    旁人不知,她知道牛痘會成功啊!

    不枉費她辛苦這么多天,終于提前拿到了一年后出宮的承諾!

    *

    待得耿舒寧腳步輕快出了九洲清晏,蘇培盛才仿佛幽靈一樣,從暗處出來。

    胤禛冷靜吩咐:“叫常院判帶兩個心腹去驗證真偽,安排一隊暗衛跟著。”

    “嗻!”蘇培盛出門之前,遲疑了下,還是沒忍住小聲詢問——

    “萬歲爺……您真打算叫舒寧姑娘離宮嗎?”

    胤禛冷冷抬起眼皮子睨蘇培盛一眼。

    蘇培盛渾身一哆嗦,沒敢再問,卻也知道答案了,趕緊縮著脖子出門辦差事。

    趙松進門收了膳食,奉上了一盞參茶。

    胤禛微闔著丹鳳眸淡淡飲了一口,半晌輕笑出聲。

    他突然有了合適的河南知府人選。

    若牛痘真得用,答應給她恩典是真的,至于恩典是不是出宮……呵,卻是由不得她。

    第25章

    有了皇上的承諾,耿舒寧心里懸著的那根弦總算是放下,當夜便睡了個好覺。

    一覺醒來,暴烈的陽光都變成明媚,耿舒寧心里哼著曲兒進了太后寢殿。

    烏雅氏聽到動靜,微微偏頭,笑著沖耿舒寧招手。

    “舒寧快來,幫本宮看看,今兒個穿這身牡丹金寶蜀錦的衣裳,配金環鑲東珠的耳墜如何?”

    耿舒寧露出討喜的小酒窩,親熱湊到太后跟前,瞧了眼紫檀木包金的首飾盒,說話緩慢卻清脆。

    “牡丹金寶足夠顯出主子的金尊玉貴,您今兒個要是見人的話,不如選瑪瑙金珀的耳墜,以珊瑚十八子串壓襟?”

    “牡丹叢中一點紅,點睛又低調,好叫人知道萬歲爺對您的孝心。”

    金珀比起蜜蠟和琥珀更為珍貴,泛著淡淡金紅光澤,一般里面都會有或多或少的裂紋。

    裂紋越少,就越珍貴。

    先前科爾沁進上了一批晶瑩剔透不見裂紋的金珀,罕見稀少,只皇上和太上皇有。

    胤禛留了一塊做扳指,剩下的都孝敬給太后,在女眷里算是獨一份的尊榮了。

    烏雅嬤嬤順著耿舒寧的話,替主子裝扮上。

    烏雅氏在水銀鏡前左右瞧,確實覺得不錯,拉著耿舒寧坐在一旁,笑得更真切。

    “還是你眼光好,前幾日你送過來的薄荷精油香皂,本宮用著不錯,按著方子換了幾種精油和牛乳,也都得用。”

    “今兒個本宮借花獻佛,去暢春園給太皇太后請安,也送過去些,你陪本宮一起去,太皇太后那里定也有賞。”

    耿舒寧笑得嬌俏,“先前皇上送過來的蒙古貢品在小庫房堆著,奴婢還沒清點完吶!”

    “大日頭曬著,您容奴婢犯個懶好不好?”

    都說穿越女有什么定律,女人堆里是非也多,她可不想靠頭鐵去試,老實在長春仙館茍著多自在。

    她眨巴著杏眼兒沖烏雅氏軟聲癡纏,“送什么都是主子的孝心,奴婢可不敢居功,伺候主子本就是奴婢的本分嘛!”

    “若非主子舍得好東西叫奴婢糟蹋,奴婢也做不出好東西來,回頭試出更好用的方子,您多賞點好東西就是啦。”

    烏雅氏哭笑不得地搖頭,輕輕拍拍耿舒寧的手,眸子里有些不可言說的遺憾。

    可惜禛兒不喜這丫頭。

    比起眼下后宮那些不中用又呆板的,她卻是越來越喜歡耿舒寧這通透性子,愈發想將人留在宮里。

    說什么本分不本分的,她也不是個糊涂主子。

    這丫頭做出叫香皂的新鮮玩意兒來,洗漱時更加干凈不說,還自帶香氣。

    用完了皮子也不緊繃,擅長保養的烏雅氏很清楚這是個好東西。

    明明可以將方子送出宮,叫耿家做買賣,獨一份兒甚至宮里太后都夸贊的好東西,必定能賺不少錢。

    耿佳德金的繼室再糊涂,耿佳德金也不會虧了出方子的閨女,尤其這閨女還是皇太后身邊的紅人兒。

    但耿舒寧先前聽烏雅氏說了好,二話不說就將各種制作精油和香皂的方子呈了上來。

    烏雅氏捏在手里,甭管是在自己宮里做,還是讓烏雅家在宮外幫忙張羅,都能當作獨屬于皇太后的體面節禮送出去,能幫她辦不少事兒。

    當然,小丫頭心誠又是個嬌憨的,她也不會虧待耿舒寧就是了。

    感覺耿舒寧偷晃她的手,晃得烏雅氏心軟,無奈點點耿舒寧額頭。

    “懶丫頭,回頭本宮可要叫烏雅嬤嬤去瞧瞧小庫房,別本宮一扭臉,空得耗子都不去。”

    烏雅嬤嬤驚了下,詫異看向依然溫溫軟軟笑著的耿舒寧。

    主子的意思……竟是叫耿舒寧自己去小庫房挑東西?

    這可是從未有過的體面。

    在一旁伺候的周嬤嬤心里再度感嘆,如今舒寧姑娘可真真是嬌客了,連太后穿衣打扮都說得頭頭是道。

    半點不用耿舒寧動手,被拉著坐在一旁圓凳上,只動動嘴就算伺候了,好東西都任她拿,誰說獻上幾張方子就虧呢?

    這不就叫主子記在心窩子里了。

    耿舒寧笑瞇瞇起身謝賞,依舊不疾不徐伺候著太后說話。

    直等送太后離開長春仙館,她才慢悠悠往小庫房去。

    太后想得沒錯,古法陰干的香皂方子拿出去開鋪子,是能不少賺錢。

    可耿舒寧能拿原身去世的外祖家在宮里說事兒,卻瞞不過耿佳德金這老狐貍。

    他那元配都不會的東西,岳母還能交給外孫女?

    就算能瞞得過,她也不愿意便宜耿家人。

    沒得到時候分她個仨瓜倆棗的,她還得心存感激,更少不得被繼母忌憚算計。

    雖然耿舒寧不會做玻璃、青霉素和水泥,可她上輩子給客戶做體驗活動不少,她會做香水和化妝品啊!

    洗漱用品哪有美妝用品賺錢。

    送上一個對耿舒寧不算重要的方子,金銀少不了,又能叫太后記住她的功勞,耿家還占不著任何便宜。

    一年時間,她能拿出來的東西還有不少。

    早晚攢夠了,能叫太后賞她一門好親事。

    這筆賬,耿舒寧用屁股都會算。

    *

    在心里盤算繼續往外蘇什么的耿舒寧,還不知道,她堅決不肯便宜的渣爹,這會子比她還喜滋滋地被請進了九洲清晏。

    一進大殿,耿佳德金眼角余光就見皇上坐在御案前批折子。

    比起外人猜測的氣急敗壞,皇上竟平靜得不像話。

    這叫他心里更敬畏新帝的城府,愈發小心翼翼,半點不敢耽擱地甩袖子跪地請安。

    “微臣請陛下金安!”

    胤禛沒抬頭,手中的朱筆穩得像絲毫沒發現來人,游刃有余地在折子上寫著自己的批復。

    過了會兒,他放下朱筆,才淡淡叫了起,也跟著起身,踱步到羅漢榻前喝茶。

    坐穩后,胤禛不動聲色打量耿佳德金。

    跟那小混賬長得確實挺像。

    不過柳葉眉換成了劍眉,眼兒沒那么圓,有點內雙,再加上剃了發,曬成了古銅膚色,卻是毫無耿舒寧的柔弱模樣,顯得頗為英武。

    可能習慣了懟耿舒寧,他開口便帶了幾分不客氣。

    “朕聽允祥說,你想進朕的鑾儀衛。”

    “怎么,皇阿瑪的鑾儀衛不夠你施展的?”

    兩句話,叫耿佳德金剛直起來的腿又彎下,轉個方向跪了回去。

    聽出皇上話里的質問,耿佳德金斟酌著,回話雖略諂媚,卻滴水不漏。

    “回萬歲爺,太上皇跟前的欒儀史瓜爾佳大人盡忠職守,且用不上奴才呢。”

    他說的是兵部尚書瓜爾佳觀音保的兒子巴彥,那是端和皇后的堂弟。

    “先前是太上皇給奴才指了道兒,叫奴才進宮辦差,奴才才敢跟十三貝勒多嘴。”

    “奴才愚鈍,卻明白拜什么菩薩燒什么香的道理,絕不會給萬歲爺添膩煩。”

    胤禛挑眉,父女倆這點倒是一樣,嘴都挺能說。

    他慵懶靠在矮幾上,垂眸睨著耿佳德金,“你可想清楚了,皇阿瑪的人,想讓朕放心用,要付出的比旁人多。”

    “不管前程如何,朕這里,卻是沒有回頭路給你走。”

    耿佳德金心下一喜,想也不想腦門兒就磕在黑金石的地面上,聲音鏗鏘有力。

    “奴才謹遵主子爺吩咐,無論前程如何,萬死不悔!”

    男人有的通病,耿佳德金有不少,但他在正事上還算拎得清。

    不然滿大清包衣那么多,有本事的也不缺,怎么就他被抬旗,混成了僅次于托合齊的得意人呢。

    他心里清明,太上皇和眼前這位都不是好糊弄的,帝王心眼子怎么算都比他多。

    所以耿佳德金從開始就走一條路子到黑,該耍的心眼子他不少耍,到了主子面前,他有什么說什么,從不隱瞞。

    這才是太上皇一直喜歡用他的原因。

    在胤禛面前,這路子也對他胃口。

    做帝王的,不怕底下人笨,就怕笨還要自作聰明。

    胤禛輕笑了下,隨手扔下本折子到耿佳德金面前。

    “看看,告訴朕你看出了什么。”

    耿佳德金雙手恭敬捧起折子,越看越心驚。

    這竟然是河南官商貪贓枉法的罪證,上到河南總督,下至縣里鄉紳,厚厚一沓子全沒個干凈人。

    可他是奔著鑾儀衛和禁衛營去的,皇上為何要他看這個?

    看完后,耿佳德金心里哆嗦,手上卻穩穩將折子托到頭頂,沉聲回話。

    “回萬歲爺,以奴才拙見,河南官場……該換血了。”

    “說得好。”胤禛起身,緩步至耿佳德金面前,含笑親手將人扶起來。

    “若讓你去河南,朕給你兩年時間,手段不論,只管拿到證據,替朕肅清河南官場,你可做得到?”

    耿佳德金受寵若驚地起身,聞言有點傻眼,到底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一時沒敢回話。

    胤禛比耿佳德金高一個頭,居高臨下看著對方,平靜吐出鉤子來。

    “若你能做到,河南總督的位子朕留給你,京中也不會缺你站腳的地兒。”

    “不急著給朕回話,你可以回去仔細思量清楚。”

    耿佳德金呼吸一窒,他在鑾儀衛只是從四品的掌司。

    巡撫掌地方駐兵,不可能讓他去擔任,只可能是知府,是正四品,也算高升了。

    雖然地方官員比京城官員天然地位低一截,可五省總督……可是正二品!

    若將來差事辦好,能在京中加授官職,至少也是從一品的大員!

    兩年后,他才三十九,往后的前程誰說得準!

    就算前頭有刀山火海,這么大的誘惑擺在面前,耿佳德金也愿意去闖一闖。

    只是惦記著不能給皇上留下毛糙心急的壞印象,耿佳德金強壓著激動,抖著嗓子應下。

    在他告退之前,胤禛又叫住他,語氣意味深長。

    “機會朕給你了,也只有一次,若你做不到,或者移了心思,你耿氏全族都會被除籍問罪。”

    耿佳德金心頭一凜,趕緊躬身。

    “主子爺的話,奴才謹記于心,絕不敢忘!”

    *

    待得耿佳德金離開,蘇培盛輕手輕腳替主子換了茶盞。

    “萬歲爺,可要安排粘桿處派人盯著?”

    胤禛靠在明黃色軟枕上,閉目凝神,“不必,他是個聰明人,朕想看看他能做到什么程度。”

    如果真有人盯著,一旦被耿佳德金發現,反倒是幫他保持清醒。

    胤禛只看結果,過程……他想知道的時候,自有法子知道。

    思忖片刻,胤禛沉聲吩咐,“山西那邊,往噶禮身邊安排幾個人,萬不可打草驚蛇,只管將他的一舉一動報上來便是。”

    “嗻!”蘇培盛頓了下,小心翼翼覦主子一眼。

    “敦郡王那邊剛才派人進了折子上來,說是追封端和帝和立太子的章程擬好了……”

    “放著吧。”胤禛休息夠了,又回到御案前繼續批折子,沒看蘇培盛放在一旁的禮部折子。

    “讓他們安生過個中秋,過完了大日子,朕再好好跟他們算賬。”

    若是沒有耿舒寧說起牛痘的事兒,以胤禛的急脾氣,這會子早就開始發作了。

    但眼下常院判那邊還沒驗出個結果。

    防治天花對大清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若牛痘真得用的話……這賬,胤禛就有底氣慢慢算,還能算得更深刻些。

    即便是老爺子到時要問責,也開不了口。

    思及康熙,胤禛想起萬壽節來,驀地頓住朱筆,看向蘇培盛。

    “離萬壽節……還有不足一個月。”

    蘇培盛已經不是會被主子問懵的蘇大總管了,立時低頭回話。

    “舒寧姑娘許是忙著伺候太后,倒沒跟奴才說什么,晚些時候奴才叫趙松請姑娘過來?”

    胤禛一聽這話,心里就有些微妙著惱。

    那小混賬是以為有了牛痘,其他的萬事都不用管了,只等著出宮當寡婦去?

    他若有所思問蘇培盛:“你說,她到底是怕朕,還是不怕朕?”

    蘇培盛心里叫苦,這男女之間的感情,您問我一個沒了根的奴才合適嗎?

    可話又不能不答,蘇培盛絞盡腦汁,委婉著勸——

    “奴才覺著,萬歲爺自打登基后,天威愈發叫人敬畏,姑娘當是也不例外。”

    “奴才忘了打哪兒聽說,說這女人就跟花兒似的,一味地風吹雨打總歸養不住,得小心些伺候才長得好。”

    胤禛:“……”他,伺候那小混賬?

    他輕呵了聲,斜睨蘇培盛一眼,“你是忘了打哪兒聽說,還是自個兒琢磨出來的?”

    蘇培盛嘿嘿笑著討饒,“瞧萬歲爺您說的,奴才一個沒根的玩意兒,琢磨女人……咳咳,琢磨養花兒作甚呢。”

    實話就是說,就皇上的刻薄勁兒,連太后都怵。

    不用琢磨蘇培盛都清楚,那小祖宗已經夠大膽的了,就是不想伺候主子爺唄。

    這還不哄著,那人肯定顛顛想跑啊。

    胤禛安靜垂眸,批了會折子,待喝茶的時候才空出腦子來尋思。

    蘇培盛說得也不是沒道理。

    以前都是直接將人提溜到跟前兒,雖功勞還未定,稍微對她好一點也無妨。

    也省得這混賬看見自己,總跟受了驚的小動物一樣,只想著躲。

    *

    耿舒寧白日里在小庫房忙完,用過晚膳,才迎回了從暢春園回來的太后。

    瞧太后的神色,這趟暢春園之行沒什么波瀾,太皇太后態度應該也不錯,否則太后不會帶著淺笑歸來。

    這叫耿舒寧放心大膽又賣了幾句乖,如愿混了兩匣子金錁子并一匣子蜜蠟的賞,高高興興回了值房。

    盤算著自己離萬兩戶就差一半了,耿舒寧真哼起了小曲兒,洗漱完準備繼續做美夢去。

    結果,剛朦朧睡過去,她就被輕聲敲門的動靜驚醒。

    耿舒寧迷迷糊糊睜開眼,心里有些不妙預感。

    此情此景有點熟悉!

    她慢吞吞起身,披著衣裳到門口,小聲問——

    “誰啊?”

    果不其然,陳嬤嬤輕聲在門外說話。

    “是老奴,有東西要給您。”

    耿舒寧鼓了鼓小臉兒,不情不愿開了門。

    門一打開,她差點嗆死自己,瞪圓了眼,捂著嘴,才沒鬧出大動靜。

    除了陳嬤嬤外,蘇培盛也在,手里提著盞羊皮宮燈,壓得很低,勉強照出站在門口的高大身影。

    她緊緊抓著衣裳,驚呆在原地。

    一時反應不過來,是該先關門,還是先把人拽進來。

    女官們現在可都住在后殿,若被人發現皇上大半夜來找她,她可以直接洗洗把自個兒送后宮里去了。

    胤禛見她這傻樣兒,面上露出笑意,沒說什么不中聽的,只輕輕握住她胳膊,將人帶進屋。

    陳嬤嬤眼疾手快關上門。

    蘇培盛也立刻熄滅了宮燈,帶著陳嬤嬤避到無人注意的角落里。

    屋里頭,耿舒寧已經反應過來,下意識拂開胤禛的手,猛地倒退了好幾步,震驚看著他。

    “皇上……您怎么來了?”

    胤禛很自在地坐下,含笑道:“你忘了朕交代的差事,朕還不能來問問了?”

    耿舒寧:“……”所以牛痘是喂了狗嗎?!

    見她沉默不語,胤禛挑眉,“不樂意看見朕?”

    耿舒寧緊抿著唇,垂著眸子勉強壓住眼底的怒火后跪地,繼續沉默。

    對她而言,去九洲清晏或養心殿沒什么,她又不往龍床上鉆,那兩處只要皇上允準,人人都去得。

    可值房不一樣,這里只是她的臥房。

    這狗東西毫無預兆闖了進來,無視她衣衫不整……叫她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這狗東西根本不打算放她出宮!

    耿舒寧不傻,他先前的眼神,現在的行為,都帶著理所當然的占有欲。

    胤禛不樂意看她擰著勁兒跪地上,臉上的笑落下些許。

    “地上涼,起來說話。”

    耿舒寧不動,只沙啞著嗓音輕聲請罪,“奴婢先前所為,不過是小時候貪玩,如今黔驢技窮,辦不了皇上交代的差事,請皇上責罰。”

    胤禛臉上徹底沒了笑,定定看著耿舒寧。

    緊繃地沉默了會兒,他驀地走到耿舒寧跟前,蹲下身抬起她的下巴。

    兩人四目相對之時,胤禛再忍不住自己的火氣。

    “你能給太后做點心,做新鮮吃食,又有什么壽果花仙子的花樣兒層出不窮,到了朕面前,卻說自己沒了主意,你覺得朕信嗎?”

    耿舒寧下巴被捏疼,看進胤禛銳利的眸子里,總覺得他好像下一刻就要吃了她一樣。

    還未撐起的傲骨瞬間慫了下去。

    她忍不住心底懼意,渾身輕輕發抖。

    夜半三更,孤狗寡女,真被咬了……她也沒處說理去。

    明明可以跟在太后跟前一樣,敷衍著撒嬌賣癡先把人送走,她怎么就沒忍住這該死的倔強。

    耿舒寧心里又怕又悔,胤禛眸子里的火卻越燒越旺,卻被她的輕顫壓住幾分,憋得他恨不能直接將人揉到身體里去。

    他略用了幾分力道,將人提起來,將耿舒寧懟在炕沿上。

    感覺出她抖得更厲害,胤禛頓了下,不動聲色收回手,倒退一步,冷眼看她。

    “敢打朕的女人,你是第一個,以下犯上的事兒你也沒少做,嘴里沒幾句實話,朕可曾罰過你?”

    “聽說你剛弄出了什么香皂來,在太后跟前倒不見你做個倔驢。”

    “你捫心自問,就算獻上牛痘,你是為了盡忠還是為了出宮?”

    “仗著朕的縱容,回回把請罪掛嘴邊,朕現在罰你,把你扔后宮里去,你敢認嗎?”

    耿舒寧藏在外衫里的手,偷偷往后腰使勁兒。

    別罵了別罵了,孩子剛才太困傻逼了唄!

    現在清醒過來了還不行?

    萬壽節的主意……其實她早想出來了。

    只是因為牛痘的事兒太高興,又不想往九洲清晏湊,故意忘到腦后,沒拿出來罷了。

    剛準備哭上一哭,胤禛一步又跨到她面前,修長的大手帶著風揮下來,嚇得耿舒寧閉上眼,轉身就想跑……沒跑掉。

    胤禛堵得嚴嚴實實,利落抓住她的手,語氣更恨得不行。

    “可別為難你那百十斤皮肉了,上回養心殿你當朕沒看見,腚上青了幾天還不夠?”

    耿舒寧:“……”

    “說話!”胤禛低喝,火氣幾乎要溢出眸子。

    惡狠狠看著叫他恨不能抓過來親自打一頓的混賬,尤其是那最恨人的小嘴兒,想給她揉碎了去!

    耿舒寧心里咯噔一下,總覺得再不說話,可能會發生無法收場的事兒。

    鼻尖一酸,她面上浮起惶恐,努力掙脫胤禛的手,被堵在炕沿跑不掉,就干脆……抬腿跪到炕上。

    總歸是該慫的時候,她縮著脖子,壓低了嗓音嚷嚷——

    “您大半夜闖我的屋,傳出去奴婢除了進后宮,還有其他去處嗎?”

    “您根本就沒想過放我出宮!”說著,耿舒寧不用掐自己也紅了眼眶。

    “無論奴婢怎么做,總歸結果都是一樣的,又何必費盡心思再叫您屈尊哄我!”

    夜色總是容易模糊了克制,更容易讓人正視尋常不肯承認的心思。

    見耿舒寧不用為難自己那點子皮肉,眼里就噙了淚,絕望得像是跑不掉的幼獸,瑟縮著委屈不已,胤禛心窩子猛地跳了幾下,反倒把火星子給跳沒了。

    他突然意識到,也許從青玉閣聽到那個軟乎乎又大膽的嘀咕聲起,他就對這女人有了好奇。

    而后一點點,一步步,叫好奇變成了夢里的溫度,燙污了幾回寢衣,便上了心。

    他不能肯定這份心有多少,總歸是不想放手的。

    以前覺得耿舒寧是能隨意處置甚至砍了腦袋的混賬時,他可以由著放肆心態,想怎么刻薄便怎么刻薄。

    現在,把這小東西當花兒養……便不能跟以前一樣了。

    耿舒寧嚷嚷完,偷偷往炕里挪,好一會兒沒等到他說話,心里七上八下的嗚呼哀哉。

    不會……要栽在這兒吧?

    她已經開始咬著牙思忖,將來詐死逃跑,怎么避免帶球的戲碼了。

    至于貞操……耿舒寧沒放在心上。

    那玩意兒她大二時,就交代給大一一個嘴特別甜的小學弟了。

    正胡思亂想著,眼前高大的身影竟慢慢退開。

    “耿佳舒寧,朕不是你。”胤禛語氣突然平靜下來,第一次格外清晰地給了她承諾。

    “朕一言九鼎,說了會放你離宮,到了時候,朕絕不會攔著你。”

    耿舒寧驀地抬起頭,看向胤禛。

    屋里只有一盞昏黃的油燈,她看不清他的神色,無法分辨那鼎到底是不是贗品。

    但胤禛眼神好,注視著因為剛才的掙扎,只剩一身白色里衣,驚魂不定的嬌嬌兒,他面色徹底恢復了屬于帝王的淡定。

    他復又靠近了些,當然,還是保持了不會讓耿舒寧炸毛的安全距離,語氣甚至稱得上是溫和。

    “往后,朕不會再做叫你胡思亂想的事兒,你大可不必虎狼一樣防著朕。”

    “挨你一個嘴巴子,窺探帝蹤的罪過,牛痘算抵了,甚至將來若是太后給你賜婚,朕也會給你足夠的賞賜。”

    “先前你答應了要辦的差事,若完不成,免得你誤會朕對你有什么想法,尚功局走一趟,總歸不費什么功夫……”

    耿舒寧倒吸口涼氣,那就不必了吧!

    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她可不想自找挨打。

    她趕緊在炕上叩首,小聲打斷他的話,“奴婢知錯了,定竭盡全力,盡快想些新奇法子,完成萬歲爺交代的差事。”

    胤禛對著她松散著烏發的腦袋,心里冷笑。

    瞧瞧,硬氣時就是皇上,賣乖又滿嘴的萬歲主子爺,好壞都是這張恨人的嘴。

    現在她又不想做倔驢了?

    舌尖抵住上顎磨了下,胤禛運氣,轉身出了耿舒寧的值房,懶得跟她多廢話。

    她要出宮的承諾,給她就是。

    哄這心思多狡的狐貍勉強留下,沒得叫她不知天高地厚地伸爪子抓撓。

    他有的是耐心,定要叫這狐貍舒展油光水滑的皮子,自個兒想法子送他嘴邊來。

    第26章

    為掩人耳目,胤禛在下鑰兩個時辰后,才到長春仙館。

    有陳嬤嬤接應,他只帶了蘇培盛一個人,來去都沒什么動靜,本不該有人發現。

    但八個女官現在都住長春仙館。

    耿舒寧對面西屋住著的,是接任嘎魯代差事的喜塔臘穆穎,她是個睡眠淺的。

    半夢半醒間,在胤禛出門的時候,穆穎聽到了點動靜。

    出于謹慎,穆穎沒敢出來查看。

    可又想起太后不管怎么裝扮都愛找耿舒寧,她這個尚服女官倒是沒了站腳的地兒,叫其他人明里暗里笑了好幾回,穆穎心里酸得很,轉著眼珠子還是起了身。

    她將耳朵貼在窗邊聽,估摸著人該開些了,偷偷戳開窗戶紙看。

    夜色深了,她也沒看清到底是誰,只就著羊皮宮燈微弱的亮光看出有三個人,有兩個一看身形就是男人。

    穆穎大吃一驚,又見耿舒寧屋里才將將吹燈,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剛才離開的那幾個人,中間一個身量頗高,雖看不出是誰,但她能肯定,這絕不是個太監。

    她臉兒都嚇白了,夜半三更與男人私會,這可是穢亂宮闈的大罪!

    直到重新躺下,穆穎心窩子還怦怦跳個不停,根本睡不著覺。

    天兒還沒亮,她就趕緊爬起來,借著要查看江南新進貢錦的理由,跟周嬤嬤打過招呼,提著宮燈去了四庫居。

    而后沒多久,四庫居就有不起眼的小太監,捧著給后宮妃嬪的份例,面色如常一路向南去,進了武陵春色。

    雖然穆穎跟在嘎魯代身后好幾年,可穆穎她阿瑪暗中投了隆科多門下。

    從入宮起,穆穎私下里就與佟思雅交好。

    先前佟家通過內務府交給佟思雅的關系網里,就有穆穎。

    真碰上什么要命的事兒,穆穎可能不會幫佟思雅,先前她就只冷眼看著佟思雅在園子里被擠兌,只當什么都不知道。

    可這種對雙方都有利的事兒,穆穎不會干看著。

    穆穎只叫人傳了紙條過去,說了自己看到的,旁的一句話沒有。

    她知道先前佟思雅跟耿舒寧關系不太好,眼下的境遇似乎跟耿舒寧也有關系。

    穆穎暗地里尋思著,若佟思雅能除了耿舒寧,往后太后身邊的大姑姑,她完全可以爭一爭。

    到時候自己伸把手,佟思雅日子也能好過些。

    穆穎覺得,以佟思雅那心眼子,這買賣她應該能想明白。

    *

    佟思雅近兩個月來,日子過得確實很不好。

    有齊妃和寧貴人她們明著暗著地為難,太后和皇后又似睜眼瞎一般,現在后宮里幾乎人人都能踩她一腳。

    她從小到大,都沒受過這樣的委屈。

    明明所有證據都指向鈕祜祿靜怡和耿舒寧陷害她,家里也給她掃干凈了尾巴,皇上卻不聞不問,只當她不存在。

    以佟思雅的要強性子,懷揣著對前路渺茫的恐慌,也著實哭了好幾次。

    還是太上皇第一次下旨后,佟思雅才漸漸回過味兒來。

    先前佟家交給她人手,幫她擦屁股,讓她往上爬,只是將她當個靶子,喝著她的血謀前程罷了。

    現在,佟家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結果,就再也不管她的死活,由著她住在這冷宮一樣的鬼地方熬日子。

    想明白后她便知道了,佟家恨不能她死在武陵春色呢。

    畢竟皇上早晚要選秀,跟著隆科多辦差的三叔家中,她那位嫡出的六堂妹年十三,能參加選秀了。

    佟家本家還有兩個庶出的姑奶奶,一個十一,一個十二,再有兩年也能進宮。

    佟思雅恨得不知道撕了多少帕子。

    所以她就活該在宮里給佟家探聽消息多年,沒了價值后,就該識相地去死,給其他佟家姑奶奶騰地兒?

    做夢去吧!

    佟思雅當年想‘特選’進宮也沒那么容易,與她相爭的也還有自己的嫡姐和阿瑪其他的庶女。

    是她咬著牙大冬天跳湖,陷害嫡母和嫡姐,才得了進宮的機會。

    現在,她已經成了皇上的女人,佟家姑奶奶再尊貴,也別想占了她的位子!

    佟思雅不是個沒腦子的。

    皇上和佟家現在的關系緊張,選秀也還早,眼下她只能蟄伏,等著敏感時候過去,才是爭寵的好時候。

    所以這陣子,無論在齊妃的暗示下,伺候的人看碟子下菜,叫她日子過得多艱難,佟思雅也只低調忍著。

    她沒想到,還能從穆穎那里得到這樣的好消息。

    現在她信耿舒寧沒有伺候皇上的心思了。

    這真就是個腦子不好使的傻子,既然多不要命的事兒都敢做,倒不如把命拿來送她上青天。

    伺候佟思雅的貼身宮女柳枝不這么想,皺著眉勸。

    “貴主兒您可別沖動,穆穎這是想借刀殺人。”

    “先前您日子艱難,也沒見她伸把手,現在什么證據都沒有,她倒是觍著臉賣好來了,誰知道真假呢。”

    佟思雅只溫柔地笑,“好歹是多年的情分,不幫她一把也說不過去。”

    柳枝是家里想法子給她送到跟前的,老子娘都捏在她姨娘手里,佟思雅倒敢說幾句真話。

    她低著聲兒慢條斯理叫柳枝明白,“這事兒也不講究個證據,咱們提前詐那賤蹄子一把,也沒甚妨礙。”

    “只要她真有腌臜心思,絕對會露出馬腳來,以她舔太后娘娘的勁頭,咱起碼不用總是殘羹剩飯地過日子了。”

    佟思雅有種預感,穆穎應該不會騙她。

    以耿舒寧那不中用的柔弱勁兒,她只假裝自己有把柄,姿態強硬些,那小賤蹄子絕對會自亂陣腳。

    說起來也是心酸。

    貴人是六品,佟思雅現在的日子,比起以前做內廷女官的時候差了太多。

    但佟思雅也不后悔,太后和御前的掌事女官就算再體面,也只有份例沒有實權。

    以前太上皇還在位的時候,女官們見了受寵的庶妃,也得見禮避讓,好好伺候著。

    佟思雅才不會等穆穎施舍,那不過是個同樣沒腦子的蠢貨罷了。

    以耿舒寧如今在太后跟前的地位,稍微給四庫居遞個話,佟思雅日子就能好過些。

    只要熬過這段時日,等前朝安定下來,再拿捏著耿舒寧這把柄,叫她幫自己往太后跟前使使勁兒……

    太后若愿意替她說話,皇上怎么都得給幾分面子。

    憑她的容貌和本事,但凡能見到皇上,佟思雅自有爭寵的法子!

    到時候耿舒寧想出宮,她也不是不是不能‘送’她一程。

    至于齊妃和寧貴人,她定要狠狠將那兩個賤人踩在腳底下。

    佟思雅不會只憑直覺行事,謹慎起見,現在最重要的,就是確定這事兒有幾分真。

    她咬牙從箱籠里拿出兩張一百兩的銀票遞給柳枝。

    “你去趟四庫居,找尚宮局的納喇嬤嬤,幫我帶幾句話……”

    *

    短短兩天,耿舒寧收拾好心情,平靜地捏著封了口的圖紙信封,去小庫房遞給陳嬤嬤。

    “勞煩嬤嬤幫我給蘇總管吧。”

    陳嬤嬤左右看了看見沒人,小聲問,“姑娘不如晚些時候親自去趟九洲清晏?”

    前幾日萬歲爺都親自過來看姑娘,想必姑娘的好日子指日可待。

    姑娘不趕緊趁熱打鐵多往御前湊,叫她一個老婆子在中間裹什么亂吶。

    耿舒寧平靜看著陳嬤嬤,溫聲跟她分說清楚。

    “這樣的話嬤嬤往后別說了,您仔細想想,其他女官都去了御前,皇上獨留下我伺候太后,能對我有什么心思?”

    “宮里不說百花齊放,環肥燕瘦也應有盡有,老早晚還有選秀,更少不了國色天香,您知道我性子憊懶,著實不敢妄想那個運道。”

    “皇上幾番見我,您也該知道內情,不過是為著我有點小聰明,能辦好差事,為著陛下的清名,我也該避嫌,您說是不是?”

    見陳嬤嬤若有所思地點頭,耿舒寧沒再多說,客客氣氣離了小庫房去前頭伺候。

    看著耿舒寧的背影,陳嬤嬤突然發現,這位姑娘的氣質變得不一樣了。

    依然是那個溫軟模樣,可就好像盛夏夕陽下的湖水般,是清透溫熱,可再仔細感受,卻又帶著涼意。

    陳嬤嬤搖搖頭,也不知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么。

    但她現在看出來了,姑娘的心思確實不在宮里。

    *

    耿舒寧踏過去前殿的小門檻兒,迎著剛開始高升的朝陽,略恍了下神。

    其實上輩子,她并不是個仔細謹慎的溫吞性子,甚至完全相反。

    她是留守兒童,寡居的奶奶帶她,爸媽都在城里打工。

    耿舒寧打小就淘,上樹下水,掏鳥蛋戳蜂窩,招貓逗狗揍別家娃什么都干過。

    氣得她奶奶拿著燒火棍子,不知道攆了她多少回。

    后來,爸媽在工地上出了事,奶奶捏著賠償款,想給她爸過繼個兒子。

    她拿著菜刀跑人家里殺雞砍鵝,鬧得整個山村都轟動了。

    等耿舒寧上了高中,奶奶熬不過她這渾勁兒,再也不想過繼的事兒,身體卻衰敗下來。

    也是這時候,耿舒寧才知道,奶奶想過繼孩子,不是重男輕女,是怕自己早走,剩耿舒寧一個人,會被人欺負。

    她知道大山里出來的孩子和外頭的孩子在教育資源上的差距,為了能讓奶奶替她驕傲,也為了給奶奶治病,耿舒寧拼了命地學習。

    她當時的偶像……正是四大爺,喊著死不了就往死里學的口號,咬著牙她飛出了大山。

    即便奶奶病逝,她成了孤家寡人,偶像也沒變。

    她想讓奶奶知道,她一個人也能過得很好。

    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她跟那位皇帝挺像,工作是真愛,其他都是調劑。

    為了工作,她硬生生熬鷹一樣熬出了溫柔婉約的表象,熬出了獨立辦公室和年薪……然后粉隨蒸煮,死都死得大差不差。

    穿過來以后,面對粉了一輩子的偶像,她其實很有些暗戳戳地激動,不然也不能明知道不妥,還跑青玉閣喝酒去。

    自上輩子記事起,她好像骨子里就有一種不怕犯錯的勇敢,哪怕她裝得再柔和都藏不住那種莽撞。

    等發現四大爺對自己有了欲望,怎么說呢……調劑的花花心思總是有一點的。

    那種不自覺的放肆和試探,連她自己都沒發現,直到那夜里被胤禛戳破。

    她清楚,生活畢竟不是電視劇,沒有詩意和浪漫,連遠方都伴隨著冰雪寒霜。

    她更清楚自己的前路。

    大山里養出的孩子,水為皮,山為骨,見識過了大千世界,她能經得起風雪,卻沒辦法把自己裝進紫禁城里做個擺件。

    夢總要醒的。

    耿舒寧回過神,陽光正好,算算日子,夏天馬上要過去了。

    *

    胤禛收到耿舒寧遞過來的信,打開后,發現是三張標注還算精細的圖紙。

    一張是龍椅模樣帶著輪子的座椅。

    一張是鋪設著許多小輪子的……木軌。

    還有一張是卡著齒輪和吊繩的屏風?

    略仔細一想,胤禛心里便灼熱起來。

    他比耿舒寧更清楚,皇阿瑪傳位給他,甚至再不出暢春園的心結是什么。

    雖然身子已經大好,因為粉碎性骨折,太上皇的右胳膊和左腿都用不上力氣。

    被抬來抬去的時候,軟綿綿地看起來格外詭異。

    太上皇為了江山社稷,也許能受得了萬般委屈,卻完全受不了自己跟廢人一樣,在曾經的臣民面前,露出不由自主的狼狽模樣。

    可這龍椅能推著走,不用再搬來搬去。

    帶著齒輪的吊繩,能讓龍椅輕松上下臺階。

    為了徹底避免讓人發現這些小招數,可以提前以屏風擋住。

    屏風安裝在木軌上,不用搬抬就能輕松從兩面拉開,讓太上皇以最威嚴的方式出現在人前。

    這可比什么祥瑞更能討太上皇的好。

    至于花樣……太上皇身為帝王,什么新奇東西沒見過?見過了便也不留在心里。

    反倒是輪椅和吊繩甚至木軌,往后都能用,太上皇就不用總悶在清源書屋里頭了。

    研究透了這幾張圖紙,胤禛面上的笑意漸深,沖蘇培盛戲謔。

    “你瞧瞧,養花兒也用不著伺候,蘿卜加大棒,這倔驢不就動起來了?”

    蘇培盛:“……”怎么又成驢了?

    他干巴巴躬著身子笑,也不敢附和,只小心翼翼將耿舒寧對陳嬤嬤說的那番話,也稟報過來了。

    頓了下,蘇培盛又道:“四庫居那邊又有動靜。”

    “喜塔臘寶柱的女兒,叫人去了武陵春色,具體說了什么,沒法靠得太近,暫時不知。”

    “不過,喜塔臘穆穎如今是尚服女官,就住在舒寧姑娘對面的西屋。”

    蘇培盛琢磨著,那天夜里,穆穎指不定是聽見或者看見什么了,便攛掇著佟貴人動手。

    甭管拿捏耿舒寧,或者動些陰私手段將耿舒寧弄出宮去,有心算無心,鬧起來可不好收場。

    胤禛笑意漸消。

    片刻后,他扯了扯唇角,眸光微涼。

    “她既要避嫌,往后她的事兒也不必管,由著她們去便是。”

    在宮里頭,倔骨頭往往都得磨一磨。

    總要叫她受點教訓,知道該拜哪路菩薩才好。

    *

    眼看著中秋將至,因為皇上壓著禮部折子不發話,前朝上那股子風雨欲來的氣息也越來越濃厚。

    都怕這場大雨,說不定就要落在團圓日子里。

    膽小不想沾事兒的宗親,都想好宮宴要怎么裝病了。

    但在他們動彈之前,皇上先在中秋前一日下了旨。

    只說內務府現在都忙著半個月后的萬壽節,中秋佳節便一切從簡,取消宮宴。

    就是園子里,也只由太后帶后宮妃嬪去暢春園,在清源書屋前給太上皇磕個頭,晚上在九洲清晏辦場普通家宴,就算是過節。

    中秋這日一大早,舒寧便帶著耿雪和穆穎她們,在太后寢殿外磕頭拿了賞。

    而后其他人各自去忙,耿舒寧和穆穎進了寢殿,伺候著太后梳妝打扮。

    等皇后帶著妃嬪過來請安,而后再一起去暢春園。

    往常耿舒寧為避開皇上,上午都在小庫房,多是太后午歇過才進殿伺候。

    后妃們五日一次請安,自然也是在皇上會過來的時辰之前到。

    因此,耿舒寧已經許久都沒見過嘎魯代她們了,佟思雅自然也包括在內。

    今兒個一進殿,烏雅嬤嬤和周嬤嬤并耿舒寧她們便先給后妃請安。

    嘎魯代和鈕祜祿靜怡稍稍歪頭,就看到了耿舒寧。

    倆人挺高興的。

    給太后請安后,起身沖耿舒寧眨眼,唇角的笑格外真切。

    耿舒寧也沖兩人笑,眼角余光一掃,見臉色略有些憔悴的佟思雅,也沖她眨眼。

    耿舒寧:“……”這女人眼抽筋了?

    以她們之間的關系,耿舒寧不落井下石就是心善,有什么好眨眼的。

    更別提,佟思雅不光眨眼,甚至還以眼神暗示,想叫耿舒寧出去說話。

    耿舒寧抽著伺候后妃們端茶倒水的功夫,跟嘎魯代和鈕祜祿靜怡說了幾句話,連個眼風都沒給佟思雅。

    這回再去暢春園,耿舒寧就沒借口再躲懶了,也跟在太后鳳輦旁邊伺候著。

    從長春仙館去大宮門的路上,佟思雅找著機會想往耿舒寧身邊湊。

    寧貴人一直盯著佟思雅呢。

    佟思雅耍了手段得了圣寵,還跟她平起平坐,叫武氏一直恨得不輕。

    皇上去她那里留宿的時候……可什么都沒干,佟思雅卻是暈著出養心殿的。

    頭回伺候就狐媚成這樣,叫武氏格外瞧不起。

    加上武氏投靠了齊妃,聽李氏的吩咐,一直沒斷了為難佟思雅。

    這會子發現佟思雅的心思,便嗤笑出聲。

    小聲嘲諷,“有些人吶,費盡心思給旁人潑臟水,這好不容易攀了高枝兒,倒是惦記起旁人的好來了。”

    佟思雅垂眸不語。

    武氏蠢得叫李氏吩咐得團團轉,越是搭理越來勁兒,不搭理刺幾句也就罷了。

    太后也在,可不是吵起來的時候。

    武氏見佟思雅不說話,扭頭看鈕祜祿靜怡,“鈕常在你說,這叫什么?”

    鈕祜祿靜怡拿帕子掖著唇笑,脆聲附和:“婢妾才識學淺,敢問寧姐姐,可是叫得隴望蜀?”

    嘎魯代跟著笑,聲音不大不小,“應是狼心狗肺,悔不當初吧?”

    佟思雅咬牙,這兩個賤人!

    枉費她前些年費盡心思的交好,為什么就是比不過什么都沒做的耿佳舒寧?

    她想不通,心里更恨耿舒寧。

    若沒有耿舒寧挑撥,她也不會被萬歲爺厭棄!

    寧貴人見佟思雅手中帕子皺成一團,唇角笑意更加燦爛。

    一起做女官那么多年,連嘎魯代和鈕祜祿靜怡都看不上佟思雅,可見這賤人就不是個好的。

    她只笑著夸贊,“鈕妹妹謙虛了,我瞧著妹妹們都是眼明心亮的,這臟東西啊,一眼就能看透。”

    齊妃在前頭的步輦上,隱約聽到后面的動靜,唇角輕勾。

    敢搶她的恩寵,這就是下場!

    見前頭皇后端坐著,當什么都沒聽到的死板模樣,李氏眸底閃過一絲嘲諷。

    不過李氏也沒高興多大會兒,想起先前逼問佟思雅的時候,這賤人半遮半掩的挑撥,若有所思看向耿舒寧。

    聽這賤人的意思,她能伺候皇上,是耿舒寧跟太后說了什么。

    皇上幾次宿在李氏宮里,夜里卻不叫水,叫李氏急得快要火上房了。

    弘昀被帶去了阿哥所,身邊伺候的人都被換掉,太醫一天三次去,卻不叫她探看。

    李氏也知道萬歲爺是怪自己對弘昀不上心,可弘昀那身子骨……李氏越想心里越是焦急。

    比不得皇后這生不出來的愛裝模作樣,她得趕緊再生個孩子才行。

    否則若弘昀有個三長兩短,她這日子還有什么指望!

    佟思雅想跟耿舒寧說話,說不定是拿捏著耿女官什么把柄,想繼續討要能爭寵的法子?

    李氏心里微動,下了步輦后,在貼身宮女紅纓耳邊低低吩咐了幾句。

    *

    等從暢春園出來,耿舒寧在后面,盯著小太監們捧著的太上皇賞賜時,到底讓佟思雅找到了機會,湊到她面前來。

    “舒寧妹妹,你可是在怪我?”佟思雅柔聲先開了口,紅著眼眶給耿舒寧福了一禮。

    “我在這里向妹妹賠罪了,先前丹竹她們……真不是我安排的,我也只是枚棄子,身不由己。”

    耿舒寧面色不變躲開佟思雅的禮,“奴婢惶恐,當不得佟貴人賠罪,更當不得您這聲妹妹。”

    “若是叫后宮主子們知道了,少不得要說奴婢以下犯上,貴人既身不由己,還是更謹慎些好。”

    佟思雅已經看到了在一旁磨蹭的小太監,伸著耳朵偷偷往這邊看。

    她眼神閃了閃,這半日吃武氏她們的氣,還有耿舒寧這小人得志的張狂,叫她實在是沒了耐心。

    “我真是一片好心,耿女官不愿意聽,我也就不多說了。”她拿帕子在眼角拭了下,意味深長看著耿舒寧。

    “只是耿女官既知要謹慎,多少也收一收心,夜里著實不該擾了旁人,動靜太大,叫人誤會就不好了。”

    耿舒寧愣了下。

    兩個多月下來,她多少也習慣了宮里人七拐八繞的說話方式,聽出了佟思雅話里的深意。

    夜里擾了旁人……她心下微緊,皇上那天晚上來,被人聽見了?

    不過面上,她自是不會露出痕跡讓佟思雅看出來。

    她只涼涼盯著佟思雅。

    佟思雅是怎么知道的呢?

    她在太后身邊還有釘子?

    佟思雅一直仔細盯著耿舒寧的表情,見她發愣,站得也比先前更直,原本的五分肯定也變成了八分。

    尚宮局納喇嬤嬤的干閨女,跟慈寧宮大太監徐昌的干兒子徐笙是對食,想要探聽長春仙館守門太監的話,不算什么難事兒。

    只是那夜里當值的太監,有一個怎么都問不出話,有一個因為肚子疼走開了一會子,也沒留下什么證據。

    可現在佟思雅覺得,那天夜里,長春仙館肯定是進去人了。

    她微笑不變,甚至看耿舒寧的表情,帶了幾分居高臨下的威脅。

    “耿女官連話都不愿意跟我說,倒是我多管閑事了,不該攔著旁人跟周嬤嬤說話才是。”

    耿舒寧垂眸,跟周嬤嬤說話?

    她大概知道是誰發現狗東西的行蹤了。

    她低著頭,慢吞吞道:“奴婢不明白佟貴人的意思。”

    佟思雅湊近幾步,幾乎是貼在耿舒寧耳根子邊上說話。

    明明陽光依然熱烈,她的氣息卻帶著陰冷,“穢亂宮闈的丑事兒,主子們一向都是寧可信其有。”

    “我只知道妹妹想做寡婦,倒不知,你還想去地底下跟人湊一對野鴛鴦?”

    耿舒寧:“……”

    她側頭,眼神古怪看著佟思雅,“你的意思是,有誰聽見我跟人私通?”

    好家伙,四大爺知道自己成了丑事兒男主角嗎?

    第27章

    “我勸你想清楚,能堵旁人的嘴多久……就看耿女官的表現了,好叫你知道,可不是所有人都跟我一樣有耐心。”

    怕隔墻有耳,佟思雅只留下這輕飄飄一句威脅,就施施然扶著柳枝的手離開了。

    旁邊有個不起眼的小太監,踮著腳尖鳥悄消失在原地。

    耿舒寧沒發現,她只站在原地無語好一會兒。

    看什么表現?

    心驚膽戰,悔不當初地偷摸叫人照拂她?

    還是在太后跟前替她佟思雅說話,好叫她踩著自己的血肉往上爬?

    耿舒寧不明白,她在佟思雅眼里是傻子嗎?

    當初她百般避讓,還能被當了替罪羊,要真有什么事兒,用屁股想也知道佟思雅絕不會放過她……

    “舒寧姑姑,太后叫您呢。”滿頭大汗的小太監跑過來,輕聲喚耿舒寧。

    耿舒寧心里輕嗤了聲,腳步輕快輕點好太上皇的賞賜,重新回到太后鳳輦旁邊。

    她能想象得出,佟思雅和穆穎大概會做什么。

    是的,耿舒寧猜出是誰跟佟思雅傳了信兒。

    她現在住嘎魯代原先住的屋,就正后殿的偏殿明間,對面是穆穎。

    其他人都住左右側殿的次間和梢間,根本聽不到她這里的動靜。

    穆穎啊……收拾她不難,但耿舒寧不打算打草驚蛇。

    只要她跟皇上再也不私下見面,任她們有萬般謀算也是成空,就叫她們盯成烏眼兒雞去好了。

    至于放似是而非的謠言出去,毀她名聲?

    偶爾還有人嚼舌她這個風流小寡婦預備役呢,她又不是讀著女訓女則長大的姑娘,會在乎這些?

    呵……

    太后回到長春仙館后,早在偏殿等著的皇子福晉們接茬來請安,后宮妃嬪們作陪。

    佟思雅和穆穎不動聲色去看耿舒寧的反應,卻發現她在太后跟前依然笑得燦爛,仿佛絲毫沒受到影響。

    倆人偷偷對視,面色都有些凝重。

    誰都沒想到,看起來嬌柔綿軟的耿舒寧,如此端得住?

    佟思雅鳥悄給穆穎打了個手勢,叫她沉住氣。

    她不信耿舒寧能坐得住,就算這賤人坐得住,她也有其他法子。

    如今沒有證據,需等耿舒寧子亂陣腳,她們才有機可乘。

    *

    耿舒寧不知道佟思雅的盤算,卻不會小瞧佟思雅和穆穎的手段。

    被提溜去養心殿那次,她就已經對紫禁城的女人打起了十二萬分的提防。

    耿舒寧將耿雪叫到跟前,叮囑她:“幫我給蘇總管遞個話,就說有人盯上我,想給萬歲爺潑臟水呢,我心里害怕得緊。”

    “該辦的差事我辦好了,為著萬歲爺的清名,往后就別私下里聯系了。”

    耿雪有些吃驚:“誰盯上堂姐了?要不要請蘇總管查……”

    “不必。”耿舒寧打斷耿雪的話,平靜看著耿雪。

    “再有不到一年我就出宮了,不想沾任何是非。”

    “我走了,我這位子就是你的,你想做什么再沒人管。”

    “不管耿家跟你交代過什么,你自個兒心里掂量清楚,不該有的心思收回去。”

    “我要真被留在宮里,收拾我阿瑪會招人閑話,你們家呢?你呢?”

    耿雪叫耿舒寧問得小臉發白,趕忙低下頭低低應了是。

    耿舒揮揮手,淡聲叮囑:“晚宴之前去,別招人眼。”

    若非今日陳嬤嬤忙著小庫房的事兒,耿舒寧想盡快叫人傳話,也不會找耿雪。

    皇上私下里跟她見面,耿雪不會瞞著耿家,她那個渣爹絕不可能放過任何往上爬的機會。

    耿舒寧要出宮,早晚會對上這一家子,現在叫他們知道自己的鋒芒也不算晚。

    耿雪被耿舒寧平靜卻犀利地威脅鎮住。

    其實從耿雪第一次跪在堂姐跟前那次,也不知怎的,她莫名有點怕耿舒寧。

    都是耿家女,又都是給皇上辦差,耿雪心里多少也存了點子登高心思,更不敢徹底得罪了堂姐。

    所以找到機會跟趙松傳話的時候,她一個字都沒敢多說。

    蘇培盛聽了干兒子的話,還有些納罕,“沒旁的話?”

    皇上對太后身邊的掌控力,從開始就沒瞞著那小祖宗。

    這回又是萬歲爺出的岔子……這祖宗但凡不傻,就該知道,這點子麻煩不過是萬歲爺張張嘴的事兒。

    趙松搖頭,“我瞧著,耿雪應該是被……姑娘敲打過。”

    莫說沒旁的話,只怕是特地不叫萬歲爺插手。

    胤禛比趙松明白得更快,一口氣不講道理地堵到嗓子眼,堵得他眸底沁涼。

    過了會兒,他喉結滾了滾,呵出這口氣,被逗笑了。

    “那就隨她去,該怎么辦怎么辦。”

    蘇培盛心里捉摸不透,那到底是要怎么辦啊我的爺?

    萬一耿舒寧收不了場,還真由著這祖宗進慎刑司重新投胎去么?

    見蘇培盛苦著臉,胤禛也沒松口,只心里冷笑連連。

    這混賬真以為夜里犯宮禁,跟太后說蛇床子和依蘭香,還有被佟氏算計那些子事兒,是那么容易壓下去的?

    既是如此不知好歹的東西,他也不必再替她擦屁股,叫她受點教訓不是壞事。

    *

    大清以孝治國,這種節慶日子,胤禛自當以身作則,也沒功夫生悶氣。

    從一大早下朝后他就開始忙,好不容易批完折子,又馬不停蹄帶著兄弟們去暢春園伺候太上皇。

    掌燈之前,胤禛才從暢春園回來,立時又過長春仙館給太后請安,與后妃們一起,擁簇著太后去正大光明殿。

    這回中秋,就真如圣旨所說,太皇太后有端和皇后和太妃們陪著,太上皇有皇子阿哥們陪著,不倫不類地過,誰也沒敢多嘴。

    圓明園這邊,一個外人都沒有。

    耿舒寧則始終在太后身邊伺候著。

    胤禛和烏拉那拉氏扶著太后的時候,她不遠不近跟在后頭,低眉順眼,絲毫沒有異樣。

    胤禛用眼角余光瞧見,忙了一日好不容易丟在腦后那點子微妙的冷意,又憋回心窩子,漸漸有升溫的苗頭。

    他知道,李氏那邊也知道了佟思雅那邊的動靜,同樣不動聲色打量了耿舒寧好幾次。

    他倒是要看看,這混賬打算怎么對付后宮里的女人。

    耿舒寧就……準備涼拌。

    不只是佟思雅有嘴,抓奸要拿雙,只要她巋然不動,難不成佟思雅還能送個男人到她床上來?

    如此想著,耿舒寧表情更加平靜。

    為了防止有一丁點錯漏,她笑語晏晏伺候著太后用膳,大半晚上過去,一眼都沒往胤禛那邊看。

    烏雅氏情緒從半上午就不大好了。

    這種團圓日子,她本以為會看到許久不見的小兒子。

    上回見面都是兩個月前,她心里惦記得不行。

    豈料這混賬竟叫十四福晉完顏氏帶話,說還沒適應自己的新名字,怕出了紕漏以下犯上,過些日子再進宮請安。

    連太上皇那里他都沒去,膽大包天打馬去了郊區莊子上打獵……

    完顏氏憋氣又委屈地把話說出來的時候,臊得幾乎當場落淚,把太后也氣得差點沒把牙咬碎。

    避諱皇帝的名字本就是應當的事兒,那混賬東西打小叫她給寵壞了,原本因為她受寵,在太上皇面前也不知道敬畏。

    這下子可倒好,老子和兄長都叫他撩蹄子撅一遭,后頭能有他的好?

    心里又氣又擔憂,烏雅氏就差了精神頭。

    連胤禛敬酒的時候,都只淡淡說了幾句,也沒有跟后妃們打趣的心思。

    完顏氏說話的時候,皇后和妃嬪們都在,心里清楚太后不高興的緣故,誰也不敢招惹。

    可節慶日子又不能喪著臉,一個個強打著精神裝出的熱鬧勁兒,在正大光明殿里透著股子尷尬。

    耿舒寧叫火急火燎的烏雅嬤嬤使了好幾個眼神,實在沒辦法,只能半跪在太后跟前,一邊給太后侍膳,一邊小聲哄富婆。

    胤禛憋不住勁兒,借著關懷太后側臉看過去,就見耿舒寧小酒窩明顯掛在白皙臉蛋上,他額娘臉上也帶了明顯的笑。

    明明是該叫人高興的事兒,胤禛心窩子里的火卻越拱越燥。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明明這混賬差事辦得不錯,人早晚他也有法子留下,打定主意要好好磨一磨她的硬骨頭,一切分明在他掌控之中。

    但他渾身上下不舒坦,就想較真兒。

    伺候太后就巧笑嫣嫣,靈動活潑,恨不能連人帶心都窩到太后懷里去。

    伺候他就成了潑皮猴兒,半點分寸不知,巴不得下一刻就蹦出去八丈遠。

    這混賬心腸是石頭做的嗎?

    磨了磨后槽牙,胤禛裝出憊懶模樣收回目光,卻略帶急促地灌了口酒。

    底下齊妃看出了異樣。

    她和懋嬪宋氏是伺候時間最久的,比起不常見到胤禛的宋氏,李氏對胤禛的了解比其他人都多。

    哪怕胤禛看起來掛著笑,毫無異樣,她還是能感覺出胤禛有些煩躁。

    這位爺就是這樣,哪怕氣狠了,寧可在書房里把字寫得殺氣四溢,面上絕不肯露出分毫。

    李氏沒往耿舒寧身上想。

    她關注耿舒寧,只是想知道佟思雅拿住了什么把柄,又準備叫耿舒寧做什么罷了。

    她心里琢磨幾圈,以為胤禛是為太后太過在意允禵所致。

    畢竟在潛邸的時候,胤禛就曾因為額娘偏心,生過許多次悶氣。

    眼下看太后露了笑,李氏心下一動,若是能叫爺心情好起來,說不定侍寢就成了水到渠成的事兒。

    她露出個明艷的笑,揚聲道:“耿女官跟太后娘娘說什么呢?逗得太后娘娘如此開心,說出來也好叫萬歲爺和咱們都跟著高興高興。”

    殿內的目光都轉到了耿舒寧身上。

    佟思雅冷冷抬頭看,看耿舒寧那嬌氣模樣,扎眼得恨不能撕了去。

    胤禛同樣含笑跟著看過去,絲毫看不出眸底的火。

    耿舒寧沒想到齊妃突然這么給她拉存在感,驀地臉上一紅,低著頭站起身。

    “李主兒就別打趣奴婢了,奴婢只是伺候太后多進用了幾口吃食罷了。”

    太后聞言,竟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眾人納罕之余,也真正放松下來,無論如何,太后高興了就好。

    正大光明殿內原本沉悶的絲竹之聲,在眾人耳中變得活潑起來。

    皇后含笑看向太后:“皇額娘別光顧著笑啊,說出來也叫咱們樂呵樂呵。”

    太后笑著要張嘴,耿舒寧趕緊蹲回太后身邊,抓著太后的手晃。

    “主子三思啊,往后奴婢可還要出門兒辦差呢。”

    太后笑得更厲害,“瞧瞧,這不叫說,威脅本宮呢。”

    李氏挑眉,拉著皇后,故意拆耿舒寧的臺逗趣兒,“耿女官更大膽的事兒都做了,怕什么呢?”

    “先前你想出宮做當家姑奶奶,咱們都盡幫著你留心呢,姐姐說是不是?”

    她這一句玩笑,影射的不止耿舒寧。

    佟思雅和鈕祜祿靜怡臉色都有點僵硬,這樁官司都知道是誰帶動起來的。

    皇后掃了臉色突然僵硬的佟貴人和鈕常在一眼,笑著點頭,溫和安慰耿舒寧。

    “正是這個道理,只要皇額娘高興,耿女官走到哪兒都是功臣。”

    見太后笑而不語,胤禛含笑看了皇后和齊妃一眼,竟跟著搭腔。

    “朕也想知道,能叫耿女官當著朕的面威脅皇額娘,到底又鬧了什么笑話。”

    耿舒寧身子也僵了一下,這狗東西跟著裹什么亂呢?

    可他說話這樣陰陽怪氣,倒是叫眾人明顯感覺出了皇上對耿舒寧的不喜。

    太后不想讓其他人犯的錯連累了耿舒寧,拍了拍耿舒寧的小手,笑著出聲。

    “這當家姑奶奶的話,是本宮心疼舒寧,逗她玩兒罷了,你們可別給本宮逗哭了,回頭本宮的小庫房又要遭殃。”

    胤禛:“……”這到底是誰額娘?

    他看耿舒寧在太后膝前嬌嗔,心窩子里的火摻了點酸,叫他更膩煩。

    佟思雅略有些震驚,連嘎魯代和鈕祜祿靜怡都有些吃驚,這才多久啊,太后竟這么護著耿舒寧了?

    不管心里怎么想,大家還是給面子地笑了出來。

    連寧貴人都跟著湊趣兒,嬌聲催促太后,“那太后娘娘也心疼心疼咱們這些不中用的呀。”

    “您要是不肯說,今兒個晚上咱們抓心撓肝的,可是睡不著覺啦!”

    太后戲謔看向眼含祈求的耿舒寧,還是沒忍住哈哈笑出聲來。

    “也沒什么,就是這丫頭想叫本宮多用幾筷子膳……”越說太后越忍俊不禁。

    “她在本宮跟前仔細介紹這菜肴怎么做出來的,把自己說饞了,竟是想叫本宮吃她的口水。”

    “這不,湯碗都還沒來得及換。”

    耿舒寧臉上的溫度騰一下子就起來了。

    她還沒吃晚飯,餓得狠了又聞著香味兒,一不小心流個口水不是正常嗎?

    其他人可不這么想,大家哄笑出聲,都去看太后指著的那碗甜湯。

    只有胤禛的目光,下意識看向耿舒寧緊咬的小嘴兒。

    他扯了扯唇角,不自覺干掉杯中酒,并不覺得好笑。

    胤禛覺得,自己可能害了什么病,若非節慶日子,甚至想找太醫來看看。

    明明有潔癖,這會子他……卻想替自家額娘喝了那碗甜湯。

    拇指狠狠摁在扳指上,胤禛努力定定神。

    他一定是喝多了。

    *

    因著耿舒寧鬧出的這個笑話,太后倒是難受不下去了,正大光明殿里的氣氛徹底熱鬧起來。

    皇后笑著吩咐人,給太后換了甜湯,也給耿舒寧送上一碗。

    耿舒寧實在待不下去,在大家戲謔的打趣中,跺跺腳裝作沒臉,跑出大殿躲清閑。

    胤禛的目光旁人沒發現,她心里有鬼,自然是發現了的。

    這位爺越喝酒,掃她的眼神越頻繁,他再喝下去,估摸著真要叫人看出來了。

    鬧這個笑話是不小心,羞臊也是真的,但她臉皮倒也沒那么薄,只是想借機躲開。

    出了大殿,耿舒寧躲在廊子角落里吹了會兒風,這才有功夫在心里罵。

    感情她叫耿雪傳話跟放屁一樣,這狗東西沒長耳朵……

    熟悉的低沉聲音突然響起,打斷她的腹誹——

    “又罵朕什么?”

    耿舒寧嚇了一跳,趕忙起身,迎著風,叫胤禛身上的酒氣刮得呼吸一窒。

    “您怎么……”跟鬼一樣呢?

    就不能正常點?

    胤禛抱著胳膊挑眉看她,“在太后跟前說得口水泛濫,在朕面前倒是會裝啞巴了?”

    耿舒寧深吸口氣,蹲身行禮,“奴婢不敢……”

    “你叫人傳話是怎么回事?”胤禛直接打斷她的廢話。

    “朕看你求太后倒是順嘴,有人為難你,你怎么就不知道求朕?”

    蘇培盛:“……”我的主子爺,您這狠話還沒過夜呢!

    耿舒寧:“……”我求你別這么狗,你干嗎?

    她無奈抬起頭,張了張嘴,還是壓下沖動,抿著唇輕聲把上午跟佟思雅的對話說了。

    一旦想清楚,耿舒寧就不會再玩兒什么倔強,她現在徹底消了自己的花花心思,只想做個普通女官。

    她緩緩往地上跪,跟在太后跟前一樣乖順,“都是奴婢的錯,連累了萬歲爺……”

    胤禛盯著她微張的小嘴兒開開合合,心里憋著的火混了酒意,燒得他難受。

    他上前一把將耿舒寧提著,不叫她跪。

    耿舒寧慌了,趕緊掙扎:“求皇上了……叫人看見,奴婢多少張嘴也說不清,求萬歲爺放奴婢一馬!”

    心里的火被這句話說得往上拱,胤禛額角鼓起了青筋。

    一張嘴就夠恨人的,他要她求這個了?

    拉著耿舒寧不松手,胤禛氣得有些想笑,他這思前想后的,到底是為難誰呢?

    突然的,胤禛不想忍下去了。

    用力一拽,扶著瘦削的背往自己懷里摁,胤禛聲音低沉:“沒有朕的吩咐,誰也過不來,沒人會看見。”

    “你早叫人把話傳清楚,就不用在這里如驚弓之鳥一般犯傻!”

    耿舒寧聞言,掙扎的動作頓住,抵不過這人的力氣,再掙扎那純粹是點火,她不傻。

    “現在可知道,該如何求朕了?”難得見耿舒寧這么乖順,胤禛五脊六獸了一晚上,突然就舒坦了。

    他摩挲著耿舒寧蝴蝶骨處的衣裳,另一只手不自覺抬起耿舒寧的下巴,緩緩低頭。

    耿舒寧不敢有大動作,只努力將腦袋后仰,眼神依然平靜。

    “皇上,您的話,奴婢都記得,差事奴婢也完成了。”

    胤禛頓住動作,目光始終盯著她,多少火氣,也讓耿舒寧眸子里的冷靜給澆滅了。

    他驀地反應過來,以往總想讓她跳腳,是因為她那雙靈動的眸子里,總是閃爍著細碎又勾人的光。

    他雖然不懂什么情情愛愛,可男人對風花雪月天然有感知。

    如今,光不見了,沉淀成了寧靜的湖,遮住了她所有的冒失。

    他心窩子里的火跟著往下沉,復又運氣。

    “你……”

    “您總說我不夠忠心,可我能相信您給的承諾嗎?”換耿舒寧打斷他的話。

    胤禛蹙眉,“自然。”

    耿舒寧點頭,“那奴婢說實話,奴婢愿意拿命盡忠,只求您放過我。”

    “額娘曾遺言……叫奴婢嫁個后宅簡單的人家,奴婢活著,便是為了實現額娘的遺愿。”

    她人還是那般柔順靠在胤禛懷里,仰著腦袋,頭一回大膽凝視……剛脫粉的偶像。

    “您現在對奴婢的興趣,不過因為奴婢不像其他人一樣想往您床上鉆,可奴婢不是木頭,若留在宮里,早晚會變得跟其他人一樣。”

    “奴婢不是逆來順受的人,不動則已,若興風作浪,定擾得所有人不得安寧。”

    看夠了,她試探著伸手,輕輕推開倚靠的胸膛。

    “奴婢自信,我能做的事情,其他人卻做不到,為了一時心癢,放棄一個對您有用的奴才,值得嗎?”

    胤禛下意識松開手。

    本質上他是個務實的人,情愛他從不深思,對耿舒寧的青眼,確實因為她與旁人不同。

    她的話讓他越來越不舒服,好像……他少了她不行,又被她牽著鼻子走。

    先前在殿內的沖動慢慢冷下來,一如他冷凝下來的眼神。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眼,便沒了先前急匆匆質問的毛頭小子樣兒,恢復了帝王的深不可測。

    他緩聲問最后一個問題:“你確定,只求這一件事?”

    耿舒寧利落點頭,“求皇上恩準。”

    胤禛下顎繃緊,偏頭捏了捏額角,似乎多看她一眼,都戳心窩子。

    只停頓片刻,他轉身,大跨步離開。

    “朕準了。”

    耿舒寧提著的氣沒松下來,只恭敬跪地,而后扭頭步入夜色中,與胤禛一左一右,漸行漸遠。

    正巧她還‘害臊’,先回長春仙館也沒什么,還能避開他。

    這狗東西說話不算數的時候太多,她得好好琢磨下,還有什么機會離開京城才是。

    *

    蘇培盛先前一直在角落里,聽兩人說話聽得心驚肉跳,恨不能自己聾了瞎了。

    跟著主子回大殿的時候,攆得腳底板都要冒火,卻憋著大氣都不敢喘。

    他知道,從小伺候大的主子爺絕不是旁人眼里的閻王,就是個嘴硬心軟的。

    但凡在認可范圍內的自己人,萬歲爺都格外上心。

    先前皇上吩咐不管耿舒寧,蘇培盛沒放在心上。

    連皇上借口去官房,沖動出來找人,也在蘇培盛預料之內。

    他意外的是……這小祖宗比他想的還要大膽,一盆子冷水……不,冰水,把萬歲爺心腸澆得透透的。

    晚上就寢之前,蘇培盛毫不意外聽到明黃幔帳內平靜地吩咐——

    “長春仙館后殿的人全撤了,往后待她跟其他宮女一樣便可。”

    “若無要緊之事,不必再讓人給她傳話。”

    蘇培盛還沒來得及應下,又聽到更冰冷透骨的一句——

    “有要緊的,你看著處理,不必再跟朕說。”

    第28章

    朝中大臣們知道,太上皇和太皇太后一連三道旨意,狠狠打了皇上的臉,醞釀許久的暴風雨早晚會來。

    只誰都沒料到,這場風雨竟來得格外叫人猝不及防。

    中秋后的第三日,大朝上。

    胤禛端坐在龍椅上,一如往常般平靜問話。

    “今歲秋闈江南科舉舞弊的事情查得如何了?”

    科舉舞弊不是小事,朝廷對此從來都是從嚴處置。

    旦有發生,無不伴隨著許多人頭落地,本該人人自危。

    可這事兒發生在月余之前,江南學子們鬧出來的動靜不小,大家該驚的都驚完了。

    該擦干凈屁股的,這會子也擦干凈了。

    擦不干凈屁股的,也找好了替罪羊。

    幾個主考和副考官都已經下了大獄,該審問的也都差不多。

    負責主審的刑部尚書王掞,下意識看了眼站在左前方的佟國維,刑部如今是他們倆執掌。

    見佟國維沒吭聲,王掞便站出來,將先前已經上了折子的結果又復述了一遍。

    翰林院和主掌科考的布政使司也站出來人,思忖著回了話。

    團圓酒的宿醉還蟄伏在身體里,叫人頭腦不甚清醒,正大光明殿內議論朝政的聲音,都帶著些有氣無力的安靜。

    猝不及防地,皇上以狂風暴雨之勢,將數本折子朝著滿朝文武劈頭蓋臉往下砸。

    連聲怒喝,叫眾人在冷汗淋漓甚至疼痛中清醒過來——

    “朕先前收到密報,江南學子在貢院貼滿了朝廷無用的對聯,沖突不斷,此事為何無人上報?”

    “朕令密使南下查證,帶著考題泄露的證據北上,在河南一帶沒了消息,里頭有多少你們的手筆,你們自己心里清楚!”

    “朝廷養了一群蛀蟲,不知道為百姓辦事,拿大清的江山社稷當兒戲,真當朝廷少了你們不行?”

    滿朝文武瞬間跪地,皆高呼不敢。

    被砸到的佟國維和李光地等人,蒙頭蒙臉地撿過地上的折子來看。

    折子里詳細記載了河南有人侵吞賑災糧,欺上瞞下,導致災民暴動的事兒。

    有人趁機作亂,將帶著證據的密使和學子在河南滅了口。

    佟國維偷偷松了口氣,江南那邊有佟家插手,牽扯甚多。

    可河南那邊是李光地走了鈕國公府的門路,九貝勒也摻了一腳,跟佟家沒什么關系。

    河南知府常思臣乃是李光地的門生,也是他推到河南知府位子上的。

    李光地只得替學生請罪。

    胤禛冷笑,“你李光地的學生出息,攀上了某位小公爺,叫江南采買的珍奇珠寶打河南過,分毫不差到了京城,朕派出的密使卻在同樣的地方下落不明。”

    “你們真當朕是睜眼瞎不成?”

    佟國維和角落里的隆科多心里都咯噔一下,先前下江南采買珠寶最張揚的,就是隆科多。

    父子倆驀地發現了皇上今日問罪的由來。

    佟國維偷偷瞪隆科多一眼,心知這事兒是隆科多的手筆,卻根本沒叫他這個老子知道。

    見皇上沒明說,佟國維咬著牙,也沒吭聲。

    身為太上皇的母家,皇上不可能直接問罪佟家,敲山震虎的威懾,佟家還是接得住的。

    可佟國維卻是想岔了。

    皇上今日就沒打算收手,聲音雖還算平靜,其中的冷厲,長了耳朵的就能聽得出來。

    “一年年的撥賑災糧款下去,大清子民還是餓殍遍野,食不果腹,你們這些尸位素餐的混賬,還有臉在朝堂上站著!”

    “國庫空虛,朕夜夜難以安寢,殫精竭慮地想法子為百姓辦事,偏有拖后腿的,借了國庫的銀子南下揮霍,叫朕心寒!”

    佟國維頭皮發麻,這會子也不能不說話了,佟家是不缺錢,可佟家也是借了國庫不少銀子的。

    他抖著腿腳膝行上前,“陛下息怒……”

    “朕沒法子息怒!”胤禛冷冷打斷他的話,沒給佟國維狡辯的機會。

    “傳朕的旨意,常思臣革職查辦,任耿佳德金為河南知府,佐同欽差查明常思臣的罪證!”

    “一旦證實,或有涉及官員,不必上報,立地革職抄家問斬!”

    頓了下,風雨愈急,胤禛的聲音也更加冷厲——

    “隆科多革去欒儀史和殿前侍衛的職務,無特赦不得出府!”

    “佟家縱容賤妾毆打主母,謀害子嗣,處以黥刑,發配皇莊做低等仆婦!”

    “佟國維教子無方,以子寵妾滅妻壞大清律例,革去刑部尚書和議政大臣之職,滾回府中反省!”

    隆科多睚眥欲裂,猛地跪出來,高呼,“皇上!臣和阿瑪罪不至此啊!”

    “臣的家妾不過是在府中跟主母產生了點子誤會,您這樣處置未免不公,臣不服!”

    佟國維也老淚縱橫:“陛下息怒,這其中定有誤會,陛下就絲毫不顧及佟家的顏面嗎?”

    佟半朝不只是說說而已,立刻有好幾個大臣跪出來,替佟家說話。

    胤禛今天既要算賬,就沒打算聽這些廢話。

    他只輕呵了聲,便打斷那些分辨,而后平靜起身,步下九階白玉階,走到佟國維面前。

    “佟國公確定要朕將證據拿出來,擺在滿朝文武面前?”

    “朕今日在朝堂上開口,便是親自派人確鑿過證據,你和隆科多是覺得,朕是胡說八道,還是——”

    他居高臨下,目光冷冷睨向隆科多,“——你們佟家想造反?”

    “臣……不敢!”佟國維心里發寒,腦袋軟軟貼在地面上。

    誰敢擔造反的罪過。

    這若是旁人說的,佟國維可能以為是詐他。

    但說話的是曾以嚴謹無情著稱的冷面閻王,誰也沒忘記這位爺是怎么躲過那場大災上位的。

    河道貪腐案就是胤禛督辦的,永定河畔貪官污吏的血水,到現在還在民間傳說。

    但隆科多不服氣,也比自家阿瑪大膽得多,他硬是瞪著牛眼與胤禛對視。

    “殺人犯還有辯述的機會,佟家忠心為主多年,不說功勞也有苦勞,您連分辨的機會都不給佟家,誰不知道您是遷——”

    “朕派出的密使沒死。”胤禛平靜打斷了隆科多的話。

    一句話叫隆科多瞳孔緊縮,差點將‘不可能’喊出聲。

    死士是他親自派去的,混在采買的隊伍里,殺了人回來,人和寶物都安然無恙,那密使怎么可能——

    胤禛淡淡看著他:“你怎么知道,朕只派出了一隊密使?”

    “朕給你們面子,也顧及皇阿瑪的心情,惡名朕替你們擔著。”他轉頭看佟國維。

    “若舅爺不想要這個臉,不妨去皇阿瑪那里看看證據,左右暢春園的大門你最熟。”

    佟國維和隆科多再說不出話。

    雖還不知道證據是什么,可若真查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在朝堂上說出來,就再也沒了回旋余地。

    胤禛揮揮手,立刻有侍衛進來,將父子二人請了出去。

    剛才為佟家說話的官員,都偷偷跪了回去。

    這會子正大光明殿內明明不下百人,卻安靜得墳場一般,甚至能聽到汗滴落在地的聲音。

    科舉舞弊和河南貪污,涉及的官員實在是太廣,原本大家打的是法不責眾的主意。

    誰知道皇上第一個動手的,竟是太上皇外家!

    這會兒誰都不敢當出頭鳥了,生怕下一個被清算的就是自己。

    他們可沒有一個好外甥在暢春園里。

    胤禛掃視了一圈叩頭在地上的身影,冷笑出聲,“現在知道怕了?不覺得朕是遷怒了?”

    胤禛大跨步走上臺階,從蘇培盛端著的托盤里,繼續往下砸折子。

    “追封二哥為帝和立弘皙為太子是朕提出來的,朕為什么留著折子不發?”

    “二哥做太子多年,深受皇阿瑪寵愛,即便是追封也是帝王治喪,大喪之音被你們吃到狗肚子里去了?”

    帝王過身,要敲響鼓樓鐘聲四十五,意為九五之尊薨逝。

    “太子要是住在毓慶宮,還用你們張羅?你們是嫌朕名聲不夠壞,還要叫朕擔上與寡嫂不清白的名聲?”

    太子生父既為帝王,過繼就不單純是過繼,而是有兩個皇阿瑪。

    身為太子嫡母,端和皇后雖不跟太子住在一起,可名義上也是有權利住在太子身邊的,尤其是四時八節的時候。

    當然,追封的帝王又不是剛死,不敲鐘也行。

    實際上,端和皇后也不可能跟庶子住在一起。

    所以這些細枝末節的,禮部為著合規矩,也為了盡量少惹皇上生氣,就給省了。

    沒想到這會子被皇上拿出來罵,挨了罵也不好解釋,只能請罪。

    胤禛也沒處罰他們,只以雷霆萬鈞之勢安排下去——

    “朕半月后便要北巡,禮部以誠郡王允祉為首,敦郡王允俄輔佐,著禮部在朕北巡回來之前,定下追封二哥和太子大典的章程,一切從重!”

    “五貝勒允祺晉為恒郡王,任宗人府宗正,年前重新統計在旗戶籍和玉碟,選拔合適旗人進京郊大營,北巡回來后,朕要驗兵。”

    “七貝勒允祐入工部,負責巡視永定河堤壩,防治水患。”

    “九貝勒允禟和允裪坐鎮戶部,追討國庫欠款,端和帝喪葬和太子大典的銀子以欠款督辦!”

    “十三貝勒允祥入刑部,替佟國維刑部尚書之職,盡快查清江南舞弊案的始末,給江南學子一個交代!”

    雖然允禟和允祥還沒回來,耿佳德金到了河南,倆人也該收到旨意了。

    兄弟們叫他安排了個明明白白,從允祉到允俄全都傻眼了。

    尤其是允禟,他也顧不得胤禛殺瘋了的可怕模樣,趕忙抬起頭。

    “皇兄,追討國庫欠銀一事,是不是該從長計議?”

    “朝中大臣和宗親借國庫銀子的不知凡幾,若是強行討要,臣子們連日子都過不下去,還怎么為朝廷盡忠啊!”

    胤禛冷笑,“若家里真窮到揭不開鍋的,只管將名單報上來給朕,朕不會強求!”

    允禟心下一輕,哭窮誰不會啊。

    好些大臣里衣雪白,外衫還會打補丁呢。

    回頭他就叫董鄂氏安排人,給他衣裳也打幾個補丁。

    還沒在心里琢磨完,允禟就又聽他四哥道——

    “朕會親自派人去查,要是有在花樓里一擲千金的銀子,后宅里一房一房的妾室往里抬,還揭不開鍋,這樣的忠心,往后倒三代,朕也要不起!”

    允禟:“……”你這樣,大家還怎么玩兒?

    他也不是被嚇大的,干脆兩眼一閉耍混,“皇兄恕罪,臣弟也窮得揭不開鍋了。”

    “您都這樣說了,想必能還上的,自個兒就會還,臣弟實在是沒這個本事辦戶部的差事。”

    其他人斟酌著沒敢馬上吭聲,只等著看,要是皇上拿九貝勒沒辦法,才是大家上前的好時候。

    允俄卻等不及,他跟他九哥向來步調一致,趕緊也跟著開口。

    “臣弟也是,一看見咬文嚼字的折子就頭疼,禮部的差事臣弟也辦不來,還請皇兄降罪!”

    胤禛笑了,他拿個小狐貍沒法子,還能叫這倆棒槌打臉?

    “先前朕不想為難你們,是你們兩個跑到皇阿瑪那里,哭著喊著說朕欺負你們,逼著朕給你們安排了差事,朕沒冤枉你們吧?”

    允禟和允俄頭發麻,吭吭唧唧說不出話來。

    話雖然是這么說,可老四這明擺著是坑他們……

    “你們現在不想辦了,也可以,左右你們仗著朕這個做兄長的,也不可能砍了你們的腦袋。”胤禛輕飄飄地說破棒槌二人組的心聲。

    邊說還邊點頭,“最多不過也就是圈禁在府里過安生日子罷了。”

    允禟和允俄:???

    胤禛:“你們也欠國庫不少銀子,差事辦不了,也沒銀子還,朕這個做兄長的,當然得替你們想法子。”

    允禟和允俄預感越來越不妙,老四會這么好心?

    胤禛聲音更溫和:“不是收了隆科多些好東西?干脆就以家產抵債。”

    “若是不夠抵,差多少,朕這個皇兄拿私庫替你們填補便是。”

    允禟和允俄:!!!

    圖窮匕見,胤禛體貼完,瞬間冷下臉高喝:“來人——”

    允禟大喊:“皇兄且慢!”

    允俄跟上:“我們知錯了!”

    原本還蠢蠢欲動的皇阿哥們,不自覺地偷偷挪動膝蓋,盡量更往后點,讓出這倆棒槌。

    胤禛面無表情盯著他們:“朕就問你們,差事能不能辦?”

    允俄看允禟,允禟淚汪汪,咬牙咬著舌頭了。

    “臣弟……”允禟流著淚低下了頭,終于咬住牙,“能辦!”

    “其他人呢?”胤禛淡淡問。

    允祉他們立刻跟著高呼:“臣弟遵旨!”

    允禟雖然被嚇回去了,可實在是咽不下這口氣,紅著眼眶瞪大眼。

    “皇兄,那十四弟呢?您就不安排了嗎?”

    親兄弟怎么了?

    來啊!一起淋雨啊!

    “允禵……”胤禛了然點頭,自然要把刺頭全摁坑里。

    “你不說朕確實忘了。”

    他冷聲道:“允禵中秋無視皇父和皇兄召尋,團圓日子不陪著皇父,卻私下出京郊大營打獵,是為大逆不道。”

    “蘇培盛代朕去京郊大營,傳朕旨意,若他還肯認自己這個十四貝勒的身份,賞三十軍棍,回府中反省!”

    允禟恨不能給自己一巴掌,叫他多嘴,回頭老十四肯定要拿拳頭謝謝他的‘好心。’

    等好不容易下了朝,從朝堂上出來的,有一個算一個,衣裳都跟從水里拎出來的一樣。

    甭管什么膚色,都看得出臉色蒼白。

    自萬歲爺登基以來,一直還算和氣,倒讓他們忘了,這就是個屬閻王的,這暴風雨著實是可怖。

    帝王一怒,雖然不見血,可眾人心里都清楚,血流滿地都在后頭呢。

    允禟和允俄都沒準備回府,出了圓明園的大門,就往暢春園奔。

    當誰沒老子心疼呢?

    連脾氣最好的允祺都跟上了。

    宗正這活兒也不好干,要是旗戶那么好統計,國庫也就不至于這么空虛了。

    幾個當兒子的全跟在后頭。

    他們不明白,他們很迷茫,老四怎么敢下這么狠的手?

    必須得讓老爺子管管,誰點的火,往誰身上發不行嗎?

    *

    朝堂上的風雨太急,還沒刮到后宮里來。

    早膳后,耿舒寧從小庫房里,捧著自己弄好的布料冊子,一出門,就看見了面色憔悴的穆穎。

    她笑瞇瞇沖穆穎打招呼,“這是長春仙館鬧耗子了呀,怎么黑眼圈這么重?”

    穆穎臉色發黑,“多謝舒寧姐姐關心,我沒事兒,就是沒睡好。”

    被佟思雅威脅過后,耿舒寧就跟個秤砣一樣,半點動靜都沒有。

    穆穎就算白天能休息,連著盯了三宿,也有點遭不住了。

    耿舒寧依然笑瞇瞇的,“睡不好可不是小事兒,去尚膳局要兩份安神湯回來煎也不費事兒,可不敢耽擱了伺候主子。”

    她拍了拍手里的冊子,“先前太后還問你來著,你不在,我只能自個兒選了給主子的衣裳料子,回頭發了月例,你可得請我吃點好的。”

    穆穎:“……”我請你吃耗子藥你吃不吃?

    她僵著面皮努力扯了扯唇角,“姐姐說的是,我下半晌就去尚膳局,多謝姐姐替我周全差事。”

    “好說,這會子也沒你的事兒,我幫你跟周嬤嬤說,你回去睡會兒好啦。”耿舒寧格外體貼地沖穆穎眨眨眼。

    “省得回頭夜里又睡不好。”

    更耿舒寧轉身上了廊子,穆穎氣得一腳踹在旁邊的假山上,心里把耿家的祖宗都罵了個遍。

    咬咬牙,穆穎眼里閃過一絲狠意,也沒回去睡覺,撕扯著帕子又出了長春仙館。

    耿舒寧還不知道自己把穆穎刺激得不輕,但心里估摸著這會子穆穎也是睡不著的。

    瞧樣子也知道,晚上穆穎肯定是盯著她不睡,嘖嘖~

    熬夜多了可是會猝死的哩。

    高高興興進了主殿,耿舒寧湊到太后跟前,聲音又甜又脆。

    “主子您看看,小庫房里這些料子可還合您的心意?”

    “若不喜歡,過會兒再叫尚服局送些樣子過來。”

    烏雅氏翻開耿舒寧做的活頁冊子,略有些新奇,“這冊子看著有些像九連環,能拆解嗎?”

    耿舒寧立刻翻到中間,將銅制的圓扣一掰,中間開了個口子,可以隨便換里面的布料內頁。

    她揚著小酒窩沖太后笑,“還是主子眼尖,奴婢小時候玩九連環,著實是玩兒不來,投機取巧倒是想出這個法子,后來發現做花樣冊子格外好用呢。”

    當然,她胡說八道的。

    她也不知道活頁冊子怎么來的,后世小學生都在用,誰還去研究來處啊。

    烏雅氏愈發覺得耿舒寧貼心,笑著拉耿舒寧坐在自己對面。

    “你要是有喜歡的料子,就叫尚服局送來,東西也給造辦處做,可別為難你那雙手了,瞧著針眼兒本宮心疼。”

    不怪她這么夸耿舒寧,有用又乖巧,還嘴巴甜的小丫頭,誰不喜歡呢。

    太上皇萬壽節,太后也要送禮。

    過去做妃嬪的時候,多是送自己的繡活兒,或者佛經什么的。

    如今當了太后,反倒講究個獨一份兒。

    至于其他物什,值錢的吧,誰也沒有太上皇寶貝多,再說太后還在千秋被兒子給了節儉的好名聲,不好奢侈。

    說心意呢,因為太久沒見太上皇,不拘是衣裳還是荷包,就是做出花兒來,萬一不合身或不合太上皇的眼,要壞了太上皇的心情。

    眼看著萬壽節將至,小兒子還那么任性,烏雅氏愁得不輕。

    耿舒寧這個貼心小女官,自然就要發揮作用啦。

    大頭蘇給了狗東西,富婆這里她只能蘇心意。

    對殘疾人而言,總是坐著躺著,人體工學按摩靠墊,肯定沒錯。

    狗東西都知道在床上要舒坦呢。

    耿舒寧特地跟烏雅嬤嬤打聽了太上皇的大概身高,費心做了圖紙出來。

    她本來想繡個簡單的腰墊出來,先叫太后知道這東西的好處。

    沒想到……原身繼母不可能教她什么好女紅,耿舒寧自個兒也是個手殘的,腰墊沒做出來,手指快戳成馬蜂窩了。

    她皮子又嬌氣,腫得藏都藏不住,叫太后發現了。

    知道自己不是這塊料子,耿舒寧干脆把圖紙呈送給了太后,叫烏雅嬤嬤費心去吧。

    腰墊今兒個剛做出來,這會兒烏雅氏就靠著呢,貼合著腰線,一面軟,一面硬,硬的那一面帶著凸起,能按摩穴位。

    兩面烏雅氏都試了試,比往常歪在軟榻上還舒坦。

    烏雅氏知道,太上皇肯定喜歡,心里松快了,看耿舒寧也就更順眼。

    她笑道:“你這孩子心思著實是巧,本宮都不知道該怎么賞你是好了。”

    耿舒寧剛想說金子就是最吊的,身后就傳來含笑的低沉聲音——

    “什么東西讓額娘這么開心?”

    耿舒寧呼吸窒了下,面色不變地轉身,跟烏雅嬤嬤一起給胤禛行禮。

    今日不是妃嬪請安的日子,皇上也不是每天都過來,耿舒寧不能總是下午伺候,碰上是不可避免的。

    但她緊張了個寂寞。

    胤禛一個眼神都沒給耿舒寧,只淡聲叫了起,渾身上下透著股子輕松勁兒,笑坐在太后身邊。

    “朕今兒個幫額娘解決了一樁心事,特來您跟前請賞,倒不用您發愁,有什么好東西,額娘別忘了給朕一份兒便是。”

    耿舒寧:“……”這狗東西是在陰陽怪氣?略有點欠揍。

    烏雅氏見總喜歡冷臉的大兒子難得心情這么好,心里納罕。

    “你幫額娘解決了什么心事?”

    耿舒寧便見,胤禛笑得比她先前對穆穎還不懷好意,勾著唇輕描淡寫道——

    “也沒什么,今日朕在朝上下旨,叫人去京郊大營,賞允禵三十軍棍,叫他回府反省。”

    烏雅氏手里茶盞蓋子‘咔嚓’一聲,倉促落回茶盞,瞠目看著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耿舒寧和烏雅嬤嬤皆虎軀一震。

    她確定了,這狗東西今天真有億點欠揍在身上。

    第29章

    烏雅氏不想當著外人面跟兒子起沖突,緩緩放下茶盞定了定神,冷聲吩咐——

    “都退下。”

    烏雅嬤嬤立刻沖殿內伺候的宮人揮揮手,帶頭往外頭走。

    耿舒寧也低垂著眉眼,輕手輕腳跟在烏雅嬤嬤身后往外走。

    她和胤禛隔著一張圓桌,從頭到尾,兩個人都沒有任何交集。

    這一幕,落入蘇培盛眼底。

    蘇培盛不由得心底感嘆,看樣子萬歲爺是真冷了心,倒是能叫這小祖宗有實現自個兒心愿的那一日也說不定。

    他絲毫不知,胤禛出色的眉眼低垂,余光卻將搖曳著遠去的湖綠色袍角收入眼底。

    胤禛來長春仙館,先下手為強將打弟弟的事兒告訴太后,自然準備好了足以說服太后不被旁人挑撥的說辭。

    可母子二人之間僵硬的歲月太久,胤禛心知額娘即便以大局為重,心里肯定也不痛快。

    他只想著說完就走,不礙額娘的眼,好叫某個嘴巴格外甜的混賬去哄便是。

    可將那抹湖綠收進眼窩子里,胤禛突然忘了自己先前的準備,想起中秋夜懷里那張恨人的嘴。

    殿內只剩母子二人,胤禛驀地抬起頭問太后。

    “額娘可信兒子不會叫額娘傷心?”

    胤禛這突如其來的示弱,即便語氣并沒有多和軟,也叫烏雅氏嘴邊的質問打了個轉,再無法出口。

    烏雅氏輕輕嘆了口氣,勉強點頭,“自然。”

    胤禛眼前又閃過正大光明殿里另一個恨人的時刻,身子頓了下,還是起身,單膝跪在太后身前。

    跟耿舒寧一樣往太后膝頭趴,胤禛就是下輩子也做不到。

    他能做的,最多叫自己略矮太后一頭,話盡量溫和平靜些。

    “額娘,以前二哥是儲君,焦點都在他身上。老十四有皇阿瑪和您寵愛,我也會盡量替他遮風擋雨,他有的是時間慢慢長大。”

    “可現在我坐這個位子,您知道……我也艱難,沒人比我們母子三人更親近,旁人不敢對付我,卻敢對老十四下手,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

    烏雅氏渾身一震,聽出胤禛話里的意思。

    她甚至沒顧得上兒子突然跪地的不適應,抓著胤禛的手臂,滿目焦急。

    “可是有人要算計禎……允禵?”

    胤禛因為額娘下意識的急迫,心里微微發沉,但十幾年下來他也習慣了,沒露出任何異樣。

    他只平靜解釋,“朕要收攏皇阿瑪的權勢,勢必會有動作,損害某些人的利益。”

    “允禵人在京郊大營,又是朕的同母弟弟,心思靈活些的,知道朕想叫他執掌兵權,絕對會以他為突破口,逼著朕妥協。”

    烏雅氏滿心不安,卻也能聽得進兒子的解釋了。

    她雖然不了解前朝,卻了解太上皇和人心,富貴和權柄哪兒是那么容易松手的。

    既聽得進去,烏雅氏也突然反應過來,垂眸看著單膝跪地的兒子,心里很有些……微妙。

    作為兒子,胤禛給她下跪的時候不少,但將姿態放得如此之低,還是第一次。

    她有點不適應,鼻尖卻又有點酸,這也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啊。

    即便兄弟倆不對付,她也清楚,胤禛過去沒少照拂允禵,心下更柔軟幾分。

    她輕輕拍了拍胤禛肩膀,“好孩子,你先起來,也是額娘思慮不周,允禵他太任性了,你該管就管……”

    話又有點說不下去。

    宮里頭打板子,三十板子只要用著巧勁兒,最多就是吃點皮肉之苦,烏雅氏不擔心。

    偏偏是軍棍,有沒有傷皮不傷骨的打法,烏雅氏實在拿捏不準,還是免不了擔憂。

    她又剛說了信胤禛,實在拉不下臉來多問。

    好在胤禛今日既然放低了姿態,就沒打算留下任何后患。

    他順著額娘的動作起身,就坐在她身邊,解釋得盡量仔細些——

    “允禵在京郊大營快兩年,總不能一直黑不提白不提,倒叫外人籠絡了去,對他半點好處沒有。”

    “在大營里打,也叫旁人知道,就是皇子阿哥也要守著規矩,往后他想好好管八旗子弟,再沒人張得開嘴鬧事。”

    “叫他好好在府里歇著,也能避開這陣子的風雨……有些話朕不好跟他說,盼著額娘能幫朕勸一勸,叫他擺正了心思。”

    烏雅氏越聽越心驚。

    能養住兩個阿哥一個公主的女人,但凡有點話頭子她就能聽得出個大概。

    外人籠絡……允禵不會那么傻,叫人慫恿著跟親哥哥作對吧?

    烏雅氏心里涌上一股子火氣,這下子也不覺得允禵挨打心疼了。

    她不管這頓打是不是能幫允禵,只覺得這兔崽子活該!

    胤禛做了皇帝后,雖然跟烏雅氏依然不怎么親昵,但上有太皇太后和太上皇壓制,是胤禛叫她脫離了青燈古佛,伺候婆母夫君的苦日子。

    下有宮人百般討好,庫房里的寶貝一茬茬往里堆,旁人只能捧著她,都是胤禛給她的尊榮。

    即便再喜歡小兒子,如今還不是十幾年后心眼子徹底偏了的時候,她心里清明,以允禵的魄力,能做到這些。

    那么問題來了。

    允禵是覺得將自己的親兄長拉下馬,自個兒能坐上皇位?

    還是眼瞎心盲地覺著老二的兒子得了天下,能將他愛新覺羅允禵當祖宗伺候著?

    說不出的惱意和恨鐵不成鋼,都變作斬釘截鐵的一句話——

    “皇帝你只管忙前朝的事兒,允禵那里不必管他!”

    自己的兒子,烏雅氏了解。

    允禵這兔崽子,越給他臉越蹬鼻子上臉,劈頭蓋臉給他一頓,關起來餓上幾頓,比什么都好使。

    想到這兒,烏雅氏又立刻道:“你放心,過會子額娘就叫完顏氏進宮囑咐著,看緊了門戶。”

    “往后不管誰來本宮跟前滿嘴胡沁,都有本宮幫你頂著!”

    *

    胤禛心滿意足從殿內出來。

    烏雅嬤嬤和耿舒寧都在門口守著。

    踏過門檻時,走動間帶起的風,讓修長大腿帶起的明黃色袍角和微微翻飛的湖綠色袍角,在無人得見的地方糾纏片刻,又自然分開。

    耿舒寧始終恭敬垂著腦袋,平靜得跟廊柱一樣,只等著皇上走了,跟烏雅嬤嬤一起進去給富婆順毛,并沒有發現這一幕。

    胤禛看到了,心底最后一點憋氣被這糾纏的風帶起漣漪,消散得比融雪還快。

    跨出長春仙館大門時,胤禛不由自主思忖,今日走這一遭比預料中還圓滿。

    他發現,那小混賬還是有可取之處的,別管多氣人,嘴巴會說,倒也別有一番好處。

    暢春園那邊,估摸著還有一場硬仗。

    這回是他和太上皇暗地里約定好的擂臺,太上皇絕不會干看著他如此大動作。

    可眼下他也不怕太上皇突然發作,最大的底氣,是常院判送來的消息。

    牛痘已經有結果。

    先前常院判帶著暗衛,從牢里提了些死囚,選了皇莊上的男女老少,嘗試了好幾輪。

    種痘的法子也試了許多種,無論如何都比人痘更安全。

    甚至連三歲的孩子都能安全出痘,再種人痘也沒反應,胤禛很清楚這代表著什么。

    有了牛痘,對朝堂,對百姓,胤禛都有了交代。

    太上皇吃了憋,心里定不舒坦。

    可萬壽節的驚喜,胤禛有把握能送到皇阿瑪心坎里,叫他最后一點子不甘也落不到自個兒身上。

    這些……竟都是那小混賬帶來的。

    就如她自己所說,她能做得比旁人都好。

    胤禛自認是個惜才之人,總不能眼睜睜看著這么個好用的奴才,就被后宮里的女人吞了吧?

    出了門,在上皇輦之前,胤禛淡淡看蘇培盛一眼。

    皇帝金口玉言,說過的話不能往回收,這狗奴才但凡有點眼力見兒,就該知道怎么做。

    被自家主子爺涼涼看了一眼的蘇培盛,心里咯噔一下,有點摸不著頭腦。

    主子爺這是……想叫他說點什么?

    *

    他小心忖度著,直到回了九洲清晏,才小心翼翼上前稟報。

    “萬歲爺,李太醫送了二阿哥的脈案來,說二阿哥身子骨比先前好些了,仔細養著,去上書房應是無礙。”

    頓了下,蘇培盛覦著主子爺神色,又道:“就是聽二阿哥身邊伺候的人說,阿哥晚上總在被窩里哭,睡得不是太安穩。”

    “李主兒那邊又叫紅纓送了參湯來,說是想請萬歲爺允準,叫李主兒也去看看阿哥。”

    胤禛淡淡嗯了聲,“跟李太醫說,脈案無礙的話,三日叫弘昀去一趟長春宮請安,晚膳之前回藻園。”

    說起弘昀,胤禛不由得想起弘皙。

    自從立太子的旨意后,這孩子只中秋那日,隨大流給他請了安。

    后頭一次都沒來過自己跟前,只天天膩在太上皇跟前。

    他都不知道弘皙是怎么想的。

    不過也能看得出來,弘皙心里沒他這個阿瑪,將來……少不得爭端。

    弘昀身子骨又不是個強健的,如今既然明火執仗收攏皇權,子嗣的問題便不能再耽擱下去。

    后宮里,最好生養的,當是李氏。

    蘇培盛提起李氏來,估摸著也是這么想的。

    可胤禛不打算再叫李氏生孩子。

    到了晚膳前,胤禛記起耿舒寧在太后跟前說過的話,心下帶著點微妙,翻了鈕祜祿靜怡的牌子。

    接著,一連三日都是如此,叫后宮妃嬪直接炸了窩。

    萬歲爺半個多月沒動靜,突然起了興致,竟只可著一塊地鉆,這叫后妃們怎么坐得住?

    連李氏都沒心思針對佟思雅了,去茹古涵今請安的時候,盯著鈕祜祿靜怡,恨不能直接吃了她。

    寧貴人也顧不上佟思雅這頭,轉而沖著鈕祜祿靜怡陰陽怪氣,倒是叫佟思雅松了口氣。

    可佟思雅心里也不舒坦。

    她知道鈕祜祿靜怡是個好生養的。

    偏偏她為了進宮大冬天落過湖,得了體寒的毛病,蛇床子和依蘭香都沒能幫她懷上。

    回到武陵春色,佟思雅就得到消息,剛剛在茹古涵今被明里暗里針對了一番的鈕祜祿靜怡,又被宣到九洲清晏伴駕。

    佟思雅氣得摔了茶盞,“這賤人看起來魯莽,倒是個狐媚子,勾得萬歲爺大白日的……”

    后頭的話她沒敢說出口,卻也恨得在心里罵不停。

    柳枝叫小宮女收拾了屋里的狼藉,小聲勸,“依奴婢看,貴主兒倒是不必跟她計較,如今佟家出了岔子,旁人進不得宮,正是貴主兒的機會。”

    “貴主兒只要將佟家的勢力攏到自己手里,收拾個常在還不是輕而易舉?即便她有了身子,懷得上也未必生的出來。”

    佟思雅也知道這個道理,蹙眉問,“穆穎那邊還沒抓住耿舒寧的把柄?”

    柳枝搖頭,“說這陣子就天天在長春仙館待著,夜里沒動靜,白天也不出來,估摸著是還沒過去中秋那一茬。”

    太后將耿舒寧的糗事說出來以后,方便了耿舒寧借機偷懶。

    只說實在是害臊,什么差事都叫別人出去跑,耿舒寧自己跟個蘑菇一樣不挪窩。

    朝堂上這會子,明著看起來是被皇上收拾了,格外消停,可私下里正是風雨交加。

    哪怕皇上再嚇人,在文武百官心里,也還是更忌憚太上皇。

    太上皇沒發話,一切就都還有轉圜余地。

    只要牽扯在兩個案子里的官員,無不著急忙慌想法子從里面把自己摘出來。

    佟家一時落了下風,也暫時還算穩得住,家里出過的兩位皇后不是擺著好看的。

    只有隆科多跳得高一些。

    先前宮里來人要帶走李四兒,隆科多直接把領頭的太監給踹暈了,叫囂著想動李四兒,就從他的尸體上踏過去。

    扭頭胤禛就派了禁衛軍去。

    直接摁著隆科多,逼佟國維下令,將隆科多打了個半死,而后強行將李四兒帶走。

    隆科多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卻也消停不下來。

    挨了頓打,他總算知道胳膊擰不過大腿,想要救回愛妾,關鍵還在于江南舞弊案。

    這件事絕不能跟佟家牽扯上關系,他叫死士去滅口的事情也不能留下證據。

    佟國維身子不好,又被皇上如此發作,回到府里也是雞飛狗跳,家里婆媳兩個赫舍里氏都只會哭,半點用都不頂。

    氣得佟國維躺著起不來身。

    他躺下了,家里就是隆科多說了算。

    他比自家老子手段狠辣。

    江南那邊早安排好了替罪羊,不足為慮。

    只有常思臣那邊,當時隆科多想著殺人滅口,佟家在河南也沒多少勢力,少不得要給常思臣些好處,叫他來幫著安排。

    因為皇上動作太快,發作太突然,八百里加急下令將常思臣下了大獄,隆科多什么都沒來得及安排。

    如果真叫耿佳德金審出什么,太上皇也未必幫得了佟家多少,最多給佟家剩下個不中用的體面。

    為著佟家的前程,隆科多也怕愛妾受太多苦,只想以最快的法子解決這件事。

    佟思雅先前針對耿舒寧和鈕祜祿靜怡的時候,是通過佟家人手辦的,也是佟國維安排人擦的屁股。

    對隆科多來說,佟思雅跟耿舒寧不對付,并不是秘密。

    他干脆叫人給佟思雅傳話,叫她想辦法往耿舒寧身上潑臟水,還要潑足以抄家滅族的臟水。

    只要耿佳德金當不成河南知府,換人也要耽擱些時候,隆科多自有辦法叫常思臣再也開不了口。

    這跟佟思雅目的有些沖突了,她只拖著不肯辦,說自己手里人手不足,也沒有銀子。

    *

    這會子佟思雅和柳枝主仆倆說起話來,柳枝很快從里屋捧出個不起眼的酸枝木盒子,放到佟思雅跟前。

    “貴主兒,這是佟三爺叫人送過來的,催您盡快些動作。”

    佟思雅打開盒子,不出意料看到了銀票。

    百兩一張的銀票足足五十張,還有五百兩的散碎銀子。

    佟思雅輕嗤,“五千兩銀票就想打發了我,佟家門楣和他隆科多放到心尖尖上的愛妾就這么不值錢?”

    先前她被佟家放棄,讓她自生自滅,受得那些委屈,就是五萬兩也抵消不了。

    就算有了銀子,她不受寵,在后宮日子被人針對,又有什么用。

    耿舒寧可以收拾,可沒榨干這賤人的價值之前,佟思雅絕不會做買櫝還珠的蠢事。

    柳枝原本也這么想,只這會子翻起那些散碎銀子,笑著催主子。

    “您看這是什么。”

    佟思雅挑眉,從銀子底下抽出一張疊起來的紙。

    打開后,上頭密密麻麻寫著人名兒和背景,是佟家幾代安排在宮里的勢力。

    她這才真的高興起來,略坐直身體,仔細看那張紙,當看到粘桿處三個字的時候,心都快成嗓子眼跳出來了。

    粘桿處可是皇上的暗衛!

    看后頭介紹,人竟是從皇上在潛邸的時候就安排進去的。

    從太后到內務府,甚至皇后和齊妃那里,竟然都有佟家暗藏的釘子。

    足足有二十多個人,佟思雅肯定,這還不是全部,甚至可能一半都不到。

    佟思雅看得心頭火熱。

    只要她站穩腳跟,有個阿哥傍身,徹底籠絡住這些人,拔出蘿卜帶出泥,往后還能得到更多人手。

    眼看著前路就有了奔頭。

    就說眼前,有了這份名單,莫說私下里能好過些,她還能知道皇上的行蹤。

    無論是爭寵還是叫旁人生不出孩子來,就都有可運作的余地。

    如此一來,她還等耿舒寧作甚!

    正好,耿舒寧遲遲沒動作,佟思雅本來就想收拾她,連穆穎都坐不住,催促了她好幾次。

    佟思雅露出個燦爛的笑,給了準話,“傳話給三爺,不出五日,本小主請他看一場好戲。”

    柳枝不懷疑主子的心計,只有些擔憂,“五日夠嗎?那耿女官實在是滑不溜手。”

    佟思雅笑容不變,懶洋洋歪在軟榻上,“你只管去傳話,誰說本小主一定要等她自個兒露出馬腳了。”

    即便耿舒寧清白,就不能給她現找個不清白的男人送床上?

    呵……永定河鎮河的鐵王八重逾千斤,不也是人抬進去的。

    *

    又過去兩日,離太上皇萬壽節還剩五天,胤禛才去了暢春園給康熙請安。

    康熙比胤禛還沉得住氣,只看胤禛不太順眼,也不叫他坐。

    “朕還以為,你當朕死了呢。”

    “要是給朕和你二哥一起治喪,正好也用國庫討回來的欠款一起辦,還能替你省點銀子。”

    胤禛面無表情跪地,“皇阿瑪定會長命百歲,您這樣說,叫兒臣實在惶恐。”

    康熙冷笑,“那你倒是裝出個惶恐模樣來給朕看!你不是最會唱戲?”

    在他跟前裝得小可憐似的,讓他手把手教這混賬算計自家老子。

    他本以為胤禛總算學會了些為君之道,會徐徐圖之,沒想到一放開手,這混賬比做阿哥的時候還魯莽。

    本來還沒那么大火氣,看到胤禛這張誰欠了他銀子的冷臉,康熙就有點上火,到底沒忍住說了重話。

    “朕這胳膊腿兒都廢了一半,你但凡想叫朕長命百歲,就不會讓朕一把年紀還給兒子擦屁股,如此下去,朕離死也不遠了。”

    “你愛新覺羅胤禛能干,干脆別給朝臣發俸祿了,自個兒把朝堂上那一攤子事兒全做了便是,要什么文武百官。”

    胤禛跪在地上,冷靜聽著康熙發完牢騷,才垂著眸子低聲問——

    “皇阿瑪信過兒臣嗎?”

    裝可憐可能有點上癮,胤禛干脆抬起頭,目光坦然仰視目光犀利的康熙。

    “您教導兒臣近兩年,兒臣也不是個蠢的,為君之道兒臣不是不懂。”

    “既在朝上發作,兒臣便有發作的理由和底氣,總不會憑自己的喜好,做有損江山社稷的事。”

    “兒臣知道您禪位是無奈之舉,但既選了兒臣,您……可否信兒臣一次?萬壽節兒臣一定給皇阿瑪個滿意的交代。”

    康熙叫胤禛說得愣住。

    可能是大上午的,初秋的陽光太烈,透過窗紗映進來,打在胤禛臉上,叫他那雙冷靜的眸子泛著光,好像……要哭了一樣。

    如此一看,倒叫胤禛那張俊臉顯得柔和了許多。

    康熙渾身起雞皮疙瘩,惱不下去了。

    他跟烏雅氏一樣,實在不習慣兒子這模樣,忍著想給兒子一腳的沖動偏過頭去。

    “行了,別做這婦人姿態,朕要是不信你,前幾日就叫人把你提過來了。”

    “跟你老子還要賣關子,朕就等著看你萬壽節給的交代。”

    “梁九功,趕緊送皇帝出去,叫人準備好板子,備著過幾天用!”

    梁九功:“……”這話他怎么敢應呢。

    不過胤禛也沒為難他,施施然起身告退,在諸多私下里的注視下,平靜淡然地出了暢春園。

    *

    坐回九洲清晏的羅漢榻上時,胤禛心里是前所未有的舒坦。

    他臉上帶了笑,“正大光明殿里里外外可都準備好了?”

    蘇培盛見皇上心情好,也笑著回話,“回萬歲爺,您只管放心,奴才夜里親自盯著人辦的差事。”

    “保管在萬壽節前一日,將所有地方都安排得絲毫不差。”

    想讓輪椅從暢春園一路暢通無阻到達圓明園,而后叫太上皇格外高調地出現在人前,光耿舒寧準備的圖紙不夠。

    造辦處接了密旨,私下里研究了好幾日,已經將軌道甚至坡道都琢磨透了。

    大半夜里偷偷干活兒,反復驗看,路上一顆小石子兒都不能留。

    該安排的地方,再有兩日就能全部安置好。

    胤禛淡淡嗯了聲,意味不明掃蘇培盛一眼,“沒有別的要跟朕稟報?”

    蘇培盛臉上的笑僵了下,腦子里緊著琢磨。

    這會子萬壽節是重中之重,還有什么稟報的?

    他小心思忖著回話,“回萬歲爺,河南那邊,九貝勒那頭應該是沾了手,昨兒個九貝勒的門人偷偷跟李光坡見過面,可要叫人傳信給耿知府——”

    剛說到這兒,見皇上面上的神色越來越冷,蘇培盛猛地打了個激靈。

    他突然福至心靈,立馬轉了話頭,“暗衛傳來消息,說內務府有動靜,四庫居竟給武陵春色送了足量的月例過去,佟貴人使了銀子。”

    不敢提耿舒寧,蘇培盛轉著圈兒說旁人。

    “聽聞佟貴人手松,連長春仙館那邊都使了銀票給尚服女官,也不知是要討好太后還是……”

    雖說粘桿處一直將內務府和后宮里盯得緊,但暗衛里也不全是太監和宮女,總有些地方不方便出入。

    就是太監和宮女,還有本身的差事,也沒法子隨時將所有動靜都探聽到。

    如此一來,大面上的動靜粘桿處能得到消息,可真要是隱藏得深了,實在是不好查。

    更別提……萬歲爺先前還叫把長春仙館的人撤了些,就更難得知耿舒寧那邊的動靜。

    胤禛喜怒難辨地半垂著眸子,扳指在矮幾上輕磕,“蘇培盛,你這差事當得是愈發好了。”

    矮幾上‘咔’的一聲,幾乎是敲在蘇培盛心窩子上。

    他忙不迭跪地,心里一陣陣發苦。

    萬歲爺您自個兒說的,叫撤了長春仙館后殿的人,他也不敢抗旨不遵啊!

    胤禛端起茶盞來,不疾不徐道:“耿佳德金應該快到河南了,常思臣就算死,也不能現在死。”

    “總要敲山震虎讓人知道害怕,否則朕先前在朝堂上就白發作一場。”

    蘇培盛有點懵,這朝堂上的大事兒,主子爺怎么突然跟自己說起來了?

    “耿佳德金必須給朕穩穩當當就任知府。”胤禛有些嫌棄地看著蘇培盛。

    “萬壽節之前,前朝后宮不能出任何岔子,該安排的人手都安排仔細,聽懂了嗎?”

    蘇培盛:“……奴才懂了!”就是特別想啐一聲。

    您直接說放不下那小祖宗,奴才難道還敢笑話您不成?!

    第30章

    蘇培盛踏出大殿后,依然微躬著身子垂著頭好一會兒。

    他怕抬起頭,立時就叫人從招子里看出,他心里笑得多大聲。

    他從萬歲爺八歲上就伺候著,到現在二十余年,何時見過萬歲爺這么拐彎抹角、一本正經地打自己臉呢?

    嘖嘖,不得不說,宮里頭祖宗不少,耿家這位,滿紫禁城就這一個,可得好好供著。

    蘇培盛慢悠悠沖趙松招招手,“太后那邊,先前我叮囑你的事兒,辦好了嗎?”

    趙松眼珠子一轉,立刻知道干爹是問什么,嘿嘿笑。

    “您吩咐兒子的事兒,兒子怎么敢不盡心,人叫陳嬤嬤給安排到小庫房和大庫房了,沒人敢在庫房里動手腳。”

    “另有兩個粗使走周成的路子,送進了膳房,往后甭管姑娘做了什么,一個都落不下咱九洲清晏。”

    以蘇培盛對自家主子爺的了解,他早知道皇上不可能那么輕易松開手。

    就算要抬手放過那小祖宗,萬一呢?

    當奴才的可不能等主子問,才發現自己兩眼一抹黑,那是嫌自己命太長。

    萬歲爺口諭不能違,他將人從后殿挪到其他地兒就是了。

    這會子見趙松賣巧兒,蘇培盛抬著眼皮子,在趙松腚上輕踹一腳。

    “別給咱家嬉皮笑臉的,四庫居那邊也給咱家盯緊了。”

    “要是等屎堵腚門上才去擦屁股,就等著挨尚功局的板子吧!”

    “得咧,兒子一定盯緊咯!”趙松渾不在意拍了拍屁股,答應得歡,心里卻不以為意。

    舒寧姑娘這些日子就沒出過長春仙館,還總在太后身邊伺候著,眼看著得寵,哪個不長眼的敢動歪心思?

    四庫居那邊,有粘桿處的暗衛和他們安排進去的人盯著,有風吹草動就會往上回話。

    都知道現在是關鍵時候,緊著皮子呢,能出什么事兒啊!

    可他忘了,屋漏向來連著雨。

    趙松萬萬沒想到,萬壽節前兩日,真出了岔子。

    *

    得到消息的時候,園子里到處都已經下鑰掌起了燈。

    趙松剛從殿內點完燭火出來,就見耿雪避開人跑過來。

    耿雪是捧著一身衣裳過來的,見著趙松,就紅著臉說來尋堂姐。

    趙松可不管她臉兒紅還是青的,立時黑了臉,“舒寧姑娘今兒個就沒來御前,誰叫你來御前尋姑娘的?”

    耿雪愣了下,臉色唰一下變白,喃喃著:“可……是御前的人把堂姐帶走的啊。”

    兩個人面面相覷,耿雪瞬間腿軟得站不住,被趙松直接拽進了偏殿里。

    耿雪癱在繡墩上,語氣凌亂。

    “半下午時候,造辦處副總管來人來傳話,說是太后娘娘給太上皇做的墊子出了岔子,光看圖也說不清楚,請堂姐過去看看。”

    “晚膳后,造辦處送了一套墊子過來給太后看,太后很滿意,吩咐另一套也抓緊。”

    “太后娘娘先前就吩咐要給萬歲爺再做一套,秦副總管說姑娘去了四庫居挑料子,要晚些時候回來。”

    “可等長春仙館下了鑰,姑娘也沒回來,去四庫居問,說沒見過姑娘。”

    “陳嬤嬤叫人去造辦處熟悉的人那里打聽,只說姑娘申時中就離了造辦處,隱約看見是帶著御前腰牌的諳達請走的。”

    還沒下鑰之前,耿雪和陳嬤嬤以為,是萬歲爺要見姑娘,故意將姑娘叫去。

    這樣的事兒也不是沒發生過。

    只不過以前都是夜里,也都好好瞞住了。

    周嬤嬤問起耿舒寧的下落,陳嬤嬤還幫忙瞞了一下。

    豈料,等下了鑰還沒見人,陳嬤嬤也沒收到消息叫給耿舒寧留著門兒,到底覺得不妥當。

    拿捏不準耿舒寧要在御前待多久,陳嬤嬤先前就叫趙松敲打過,趕忙派人過來問。

    耿雪本來還想著,這會子還沒回,還是走得明道兒,皇上對堂姐的心思指定是瞞不住的。

    若堂姐叫皇上幸了,堂伯的吩咐也算是完成了,她伺候得妥帖些,說不準也能沾點光,往后更好奔前程。

    雖不敢故意做些什么惹堂姐不痛快,但堂姐自個兒選擇去見皇上,耿雪心里十二分地樂見其成。

    陳嬤嬤找人的時候,也是耿雪特地自請過來,想著能多在御前留點好印象,說不準萬歲爺就叫她貼身伺候堂姐了呢?

    誰知耿舒寧根本沒來,趙松什么時候出去的耿雪都不知道,嚇得腦子一片空白。

    堂姐不在御前,那能去哪兒呢?

    趙松腿也軟,甚至后脖頸兒都一陣陣發涼,卻絲毫不敢耽擱。

    干爹特地叮囑過的,是他沒當回事兒。

    要是人沒出事兒還好,但凡出了事兒,他怕是不用去尚功局,直接在亂葬崗給自己找塊地兒就成了。

    趙松火急火燎往殿里跑,還不敢叫萬歲爺知道,踮著腳尖在門口,拼命給蘇培盛使眼色。

    屋里有人伺候,蘇培盛不動聲色出來門,擰眉看趙松。

    “規矩呢?有什么事兒不能等我出來再——”

    趙松低啞著嗓音,將人直接拽到偏殿里,急促打斷干爹的話,“舒寧姑娘不見了!”

    蘇培盛心里咯噔一下,看到還在捂著嘴落淚的耿雪,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

    但還沒來得及問,冷沉的聲音帶著風雨欲來的氣勢,在兩人背后響起——

    “什么叫不見了?”

    趙松撲通跪在地上,汗珠子沒命地往下淌,“回萬歲爺……暗衛里怕是出了釘子……”

    蘇培盛心里也一陣陣發沉,如果粘桿處都叫人安插了釘子,對方絕不可能只是針對耿舒寧,定是沖著前朝去的。

    他也忐忑著跪下,嗓子眼一陣陣發干,“是奴才大意了,請萬歲爺降……”

    胤禛面色還算平靜地打斷蘇培盛的話,踏入偏殿,坐在軟榻上,看也沒看趴在地上的耿雪一眼。

    只沉聲吩咐:“立刻叫高斌來見朕,太上皇留下的人直接摁住,不許他們隨意走動。”

    “趙松你帶人去造辦處,將秦進和他手下的人帶去慎刑司,上大刑,以最快的速度撬開他的嘴。”

    蘇培盛和趙松趕忙去辦差,胤禛冷聲止住兩人的腳步。

    “等等,這宮女也帶去慎刑司,好好審!”

    耿雪猛地抬起頭,臉上滿是驚恐,急促出聲:“萬歲爺饒命啊!奴婢絕不敢害堂——唔!”

    趙松眼疾手快捂住耿雪的嘴,直接用上狠勁兒將人拖出去。

    人丟了大半晚上,才將消息稟報過來,要說耿雪心里沒盤算,鬼都不信。

    既然敢動心眼子,想說什么,到了慎刑司的刑房再說也不遲,里頭的刑具絕不會冤枉了她。

    *

    在內務府任奉宸院主事的高斌,今日本就當值,很快就趕到九洲清晏。

    胤禛捏著額角,心里煩躁得想殺人。

    這會子當著高斌這個自己親自培養出來的心腹,絲毫不掩飾自己渾身的戾氣。

    “立刻派一隊藍翎衛盯緊正大光明殿外,不許任何人靠近!”

    “暢春園、佟家和武陵春色、四庫居也都派人進去搜,找到人立刻來報!”

    “藍翎衛兩隊為一伍,輪換進出,有任何異動,朕予你立地斬殺之權,將粘桿處的釘子全都拔出來!”

    高斌冷靜跪在地上,面色絲毫不變,低聲問:“主子,若是耿女官已經被殺……”圓明園湖水多,井也不少,很難找。

    “不可能!”胤禛驀地冷聲打斷高斌的話,面色如霜,捏著鼻梁努力壓下有些失控的煩躁。

    “動手之人,是要河南出事,不會悄無聲息要了她的命,你只需要在事情鬧起來之前,查到她的下落!”

    高斌還是沒動,微微抬頭試探:“敢問主子,奴才可以做到什么程度?”

    胤禛沉默片刻,語氣中的血腥味兒再藏不住,“若找不回來人,粘桿處全換了也罷!”

    高斌心下一驚,自他掌粘桿處至今,搜羅來的暗衛,全都是主子爺反復確認過忠心,一點點調.教出來的。

    如今卻要為了一個女官,要以最快的速度拔出釘子,寧殺毋縱……高斌在心里將耿舒寧的重要性一提再提。

    從九洲清晏出來,高斌立刻安排所有暗衛動了起來,他只有一個吩咐——

    “在不驚動后宮的情況下,不計一切代價,先找到人,旦有異動,立刻捉拿,反抗者殺無赦!”

    粘桿處太監由蘇培盛掌管,外頭的侍衛則是高斌主管。

    侍衛中,藍翎頭領有八,各掌三十暗衛,庫司二十四,分別為十人暗衛頭領。

    如今分出一個藍翎衛去正大光明殿外守著,一個藍翎衛守護在九洲清晏,剩下一百八十人全部出動,無聲無息刮起了一陣飆風。

    只是讓高斌也心里發緊的是,足足兩個時辰過去,到了二更天,有異動的暗衛殺了十三人,卻依然沒有耿舒寧的下落。

    九洲清晏寢殿內的燭火一直未熄。

    胤禛看似平靜坐在外殿陰暗處的羅漢榻上,面前擺著棋盤,卻許久沒落下一個子。

    蘇培盛幾乎挪動了所有能挪動的宮人,也沒等到主子的阻攔,愈發心驚肉跳。

    這陣仗若是再持續得久一些,只怕就瞞不住太上皇的人了。

    若叫太上皇知道皇上為了一個女人如此大動干戈,只怕會更加火大。

    風雨飄搖之際,一點火星子都足以燎原。

    蘇培盛急得唇角起了燎泡,那小祖宗平日里不是挺機靈的嗎?

    這會子怎么就輕易叫人算計了,就算是窩里橫,只要不是死的,總能發出點聲響來吧?

    真要是死了……后果蘇培盛想都不敢想。

    連茹古涵今蘇培盛都想法子搜過了,卻完全沒有任何耿舒寧的下落。

    *

    實則這會子,耿舒寧也是想不到,自己竟還有重溫小時候大山里歲月的機會。

    是的,她在樹上呢。

    死死抱著一根粗大的樹枝,看著暗夜中不時有人來去,屏氣凝神到渾身酸軟,完全不敢發出一點動靜。

    因為她不知道,這到底是誰的人。

    她也很清楚,眼下已經是她最后的退路,一旦有任何紕漏,她今晚就會帶著耿家人萬劫不復。

    在緊張的夜色中,耿舒寧晃了晃神,憶起白日里的事情來。

    *

    造辦處的秦進來長春仙館,說人體工學按摩墊出問題的時候,是光明正大當著烏雅嬤嬤面兒說的。

    烏雅嬤嬤聽完,心里想著左右不過是小事,只要提前一日將東西完好無損送過來,實在沒必要讓太后跟著煩心。

    所以烏雅嬤嬤好聲好氣跟耿舒寧商量,“造辦處那邊清靜,這會子就在藻園后頭,不會碰上多少人,不然姑娘走一趟?”

    耿舒寧沒道理拒絕,便笑著應了。

    去造辦處的路上很平靜。

    只是進了造辦處以后,秦進就叫人借著萬壽節安排出了紕漏的理由給叫走了,只安排了小太監伺候著耿舒寧喝茶。

    耿舒寧不是笨人。

    后世一個女孩子想登高望遠,骨頭越硬,經歷的挫折便會越多。

    想要接業務,策劃不只是要做好方案就行了,還要懂得應酬,有許多客戶的痛點都是在酒桌上談出來的。

    而酒桌上最不缺的,就是各行各業的潛規則和微妙氛圍。

    喊她過來解決問題,卻又不急著叫她去面對問題,將她撂在一旁,耿舒寧憑著上輩子吃過的虧,也有了不妙直覺。

    秦進有九成九可能,是在拖時間。

    她只等了半個時辰,茶水點心分毫未動。

    半個時辰后,耿舒寧起身要走,對著小太監也客客氣氣。

    “若是秦副總管確實忙,我這便回去稟報太后,還是安排旁人來做墊子,畢竟是給太上皇的東西,耽擱不得。”

    小太監急得轉圈,卻不敢叫耿舒寧走,只哭喪著臉求。

    “姑姑稍等等,奴才這就去稟報秦總管。”

    “若您就這么走了,奴才會被打死的,求您稍等,一會子功夫就得。”

    耿舒寧無意為難他,淡淡點頭,“去吧,我等你一盞茶功夫。”

    小太監撒腿就跑,秦進很快滿頭大汗地捧著墊子進來了。

    “耿女官見諒,著實是蘇總管親自問話,奴才不敢耽擱。”

    “耿女官且看,這墊子上下兩部分好做,繡娘也已縫合在一起,可是請了與太上皇身形相似的人坐上去,卻總覺得腰背不舒坦……”

    耿舒寧見秦進這著急模樣,一時拿捏不準到底什么情況。

    可她總覺得心里不踏實,便沒吭聲,只低頭去看墊子。

    發現問題后,耿舒寧就確定了,她今日走這一趟,一定有鬼。

    她只不動聲色指著連接處,把除了瞎子都能看得出的問題指出來。

    “我給你們的圖紙,坐墊和腰墊是分開的,要是縫合在一起,連接的地方就要放出來兩寸,否則會占用原本的地方。”

    秦進恍然大悟,拍拍腦袋,“都是我忙昏了頭,倒是忘了跟繡娘說這一點。”

    他趕忙掏出個荷包往耿舒寧手里塞,“勞煩耿女官跑這一趟,實在是對不住。”

    耿舒寧不動聲色躲開秦進的碰觸,只笑得溫和,“都是給主子辦差,有什么勞煩不勞煩的。”

    “若秦副總管沒事兒,我這就回去了。”

    秦進也沒再攔,苦著臉拱手:“我送耿女官。”

    耿舒寧提著心出了門,沒給秦進任何靠近的機會。

    一出門,她就想以最快的速度趕回長春仙館。

    可剛走幾步,就有個看起來略有些眼熟的太監,帶著兩個小太監,攔住了她的路。

    太監掏出自己的腰牌,說話很是和善。

    “耿女官,萬歲爺有令,請您去一趟九洲清晏,勞煩您跟咱家走一趟吧?”

    耿舒寧仔細回憶半天,驀地記起來,這是上次趙松帶人去慈寧宮提她去養心殿時,跟在趙松后頭的一個太監,確實是九洲清晏的人。

    秦進還站在門口探頭探腦,一臉不懷好意的模樣。

    這太監也帶著人,完全堵住了她的去路,耿舒寧知道,不能鬧起來。

    一旦動靜大了,叫人知道皇上要見她,后面的事情無法控制。

    雖然不知道那狗東西怎么又突然犯病,從不理不睬又到提人,先過去一趟,跟伺候太后一樣敷衍過去,對她來說也不是難事。

    耿舒寧無奈跟著這人走。

    但剛繞過藻園,她就發現了不對。

    因為在內務府耽擱了會兒,入了秋日頭漸短,這會子天已經有些昏暗了。

    可到底還有夕陽尾巴在,她很快就分辨出,這太監帶她走的,不是去九洲清晏的路。

    而原本跟在他身后跟著的兩個小太監,一左一右看著她,即便在落日余暉中,眼神也銳利得仿佛面對即將獵殺的獵物一般。

    她突然明白過來,今天這一遭,算計是落在何處。

    可,逃跑是來不及的。

    三個人的腳步之穩,讓她心下清明,這些人跟曾在青玉閣攔她的那些暗衛一樣,有功夫在身。

    逃不了,只能繃著心神,仔細回憶自己今日小兩把頭上的首飾。

    足足走了半個時辰,被推進一個看起來有些荒涼的閣子里,耿舒寧飛快從頭上拔下太后賞的點翠簪子,匆忙攏進衣袖里。

    那太監逆著光,站在黑暗的閣子門口,看不清笑意,卻聽得出語氣森涼。

    “耿女官是個識相之人,只要你老老實實在這里過上一晚,咱們也不會傷了耿女官的性命。”

    “若您不知好歹,咱家手下人沒個輕重,叫您缺個胳膊腿兒的,抑或傷了腦袋,您到了九泉之下,可別怪咱家心狠。”

    耿舒寧心下急轉,蒼白著臉滿臉憤恨,“到底是誰安排你們將我抓起來的?”

    “你們可想清楚了,若太后發現我出了事兒,定不會饒了你們!”

    太監眼神不屑:“耿女官做了什么事兒,自個兒心里不清楚?”

    “與人私通的賤貨,還盼著萬歲爺和太后為你做主吶?”

    耿舒寧抓緊手中的簪子,咬著牙沒再吭聲。

    比起罵別人,她更想罵自己,甚至給自己兩個耳刮子。

    原先她覺得,佟思雅她們沒辦法往她床上塞男人。

    她覺得,吃過好幾次虧,她已足夠重視后宮里這些女人,也足夠小心謹慎。

    她還覺得,只要她不再做錯任何事,就算旁人有萬般算計,總不能叮她這個無縫的蛋。

    現在她才明白,上輩子的那些潛規則,在這個視人命為草芥的世道,絲毫無法相提并論。

    哪怕太監什么有用的都沒說,耿舒寧也能想得出來,今天這一遭,與佟思雅甚至穆穎脫不開干系。

    甚至……跟皇上在前朝的所作所為也有關聯。

    那些權貴們,為了權力廝殺,自己這個草芥,生死再不由自己做主。

    沒過多會兒,閣子里起了煙。

    耿舒寧聞出,是蛇床子和依蘭香的味道,她沒防備吸入了兩口,身體立刻就起了躁動。

    是特別濃郁的混合香,伴隨著‘吱呀’一聲門響,沉重的步伐聲,略有些急切地閃進門內,精準朝著她的方向撲了過來。

    耿舒寧一聲都沒吭,像是嚇壞了一樣,躲都沒躲,由著對方將她撲倒在地。

    在地上摩擦的痛,讓她忍不住悶哼出聲。

    外頭響起了鎖鏈聲,是有人在鎖門。

    耿舒寧忍著對方湊在她脖頸前的惡心動作,甚至還略有些迷亂地摟住對方,將來人的腦袋死死壓在自己懷里,而后——

    “噗”的一聲輕響,耿舒寧不知道是自己的錯覺,還是真的聽到了刺入皮肉的響聲。

    但對方悶哼的聲音她聽得真切,對方掐在她脖子上的手力道也格外分明。

    耿舒寧在黑暗中瞪大眼,毫不猶豫拔出簪子,再一次扎進對方脖頸兒,感受著溫熱黏膩的觸感落在身上,始終未曾出聲。

    不知道過去多久,感覺到身上再也沒了動靜,她才放開自己粗重的喘聲,踉蹌著起身。

    不知道撞倒了什么,耿舒寧知道媾和什么動靜,疼痛也不再忍著聲音。

    門口兩個小太監對視一眼,心知里頭是成事了,勾著唇放松了些許。

    便沒聽出,在磕碰和喘息聲中,響起了微微的‘吱呀’動靜,像先前開門的聲響。

    耿舒寧完全顧不得多想,昏沉得喝多了酒一樣,暈暈乎乎中腦子反而更加清醒。

    蛇床子和依蘭香本就有跟酒一樣的作用,她上輩子與小狼狗一起試過,非常有助于頭腦風暴。

    所以她很冷靜地僵著胳膊,脫掉外頭的旗裝,使勁擰干上面的濕潤,免得血流得到處都是。

    她只記得自己打開了窗戶,利落翻出去,用旗裝包住脫下的繡鞋,無聲跑出去幾百米。

    看到高大粗壯的大樹后,耿舒寧干脆利落地爬上去。

    往上爬的時候,耿舒寧心里還帶著股子狠勁,甚至發散思緒想著,除了殺人是第一次,甭管翻窗還是上樹,可都是她打小做慣了的事,絕不能在這里掉鏈子。

    她順利上了樹,還爬得很高。

    摟著樹枝固定住自己后,耿舒寧才感覺出,自己渾身上下哪兒哪兒都疼得厲害。

    這具身體畢竟不是她上輩子鍛煉過的身體,她甚至都想不起自己到底是怎么上樹的。

    她努力咬牙堅持著,昏昏沉沉想著,如果掉下去,或者發出動靜被人找到,她的穿越之旅就要結束了。

    還會結束得非常窩囊。

    那不行!

    死可以,窩囊不行,奶奶教過她的,大山的孩子,死都不能丟了風骨。

    耿舒寧不知道自己堅持了多久,待得隱隱約約聽到二更梆子的時候,腦子已經不是很清醒。

    在困倦和疲憊中,她略閃了下神,差點直接從樹上掉下去,驚得她急喘幾聲,清醒過來。

    她驚魂不定地定了定神,估算了下,她堅持不到早上。

    天明后,是后妃給太后請安的日子,等太后發現她不在,派人出來找,還不知道要什么時候。

    眼下她身上血跡斑斑的模樣,若是不能第一時間被太后派出的人找到,一旦叫人鉆了空子,她有嘴也說不清楚。

    耿舒寧小心翼翼憋著氣,努力從樹枝處往回縮,盡量讓自己待在樹杈子中央,雖然中間覆蓋的樹葉少一些,但能讓她省點力氣。

    高斌就是這時候,通過樹上的動靜,發現了耿舒寧的痕跡。

    慎刑司已經審問出了主謀,先前在閣子里只發現一具侍衛尸體,就叫高斌知道了武陵春色那位到底是什么打算。

    確實是個夠毒的主意。

    真要讓佟家得逞,耿家全家都得陪葬。

    即便是發現了耿舒寧的身影,高斌怕驚著她,甚至都沒敢發出任何聲音。

    他打手勢吩咐暗衛,死守著大樹,必要時候以身為墊也得保證她沒事兒。

    而后運上內家功夫,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九洲清晏。

    還不等他進殿,出色的耳力就讓他聽到了羅漢榻上腳步匆匆而來的動靜。

    胤禛甚至等不及蘇培盛拉開門,自己動手,閃身在高斌身前。

    “找到人了?”

    高斌跪地,壓著嗓子回話:“回主子,找到了。”

    胤禛深吸了口氣,一夜未眠的疲乏,抵不過突然而來的某種安心。

    他大跨步往前,“頭前帶路,人在哪兒?”

    蘇培盛緊緊跟在他身后。

    高斌趕忙起身,“在樹上。”

    胤禛腳步一頓,蘇培盛差點一個跟頭栽出去。

    主仆倆覺得,可能是熬了一宿未睡,有些幻聽。

    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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