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第八十一章
第八十一章
“……算算時辰, 還夠再來一次。
朕之前記得?你說喜歡在上頭來著??”?
再來一次?
大清早的,這人難道就不知累的么?果然能當成大事者,首先必須就是?要精力充沛。
可就算李秉稹不累, 徐溫云也實在抵不住他這么高強度索取。尤其昨夜正在進行中時,他略帶泄憤,面上神情?透出來的那幾分逞兇斗狠……實在讓徐溫云有害怕。
徐溫云薄唇輕抿,推他胸膛的力道愈發大了幾分,想要掙扎出些喘息的空間,虛聲弱氣地委婉拒絕。
“妾身實在乏累, 難以堪受。
不如改日吧…”
也罷。
她這身嬌體弱的, 又還有些舊疾,如若房事太?過頻繁, 只怕是?抵不住,李秉稹倒也并未再堅持。
其實現在將她抱在懷中, 就足以讓李秉稹有種莫大的滿足感。
獨自在世間單打獨斗久了,他很多時候都?覺得?, 或此生?都?要孤家寡人活下去……
可她竟失而復返了。
還多了個快四歲的孩子。
李秉稹忽就覺得?自己并非是?個孤家寡人,那把龍椅也不再那么冰冷。
庭院中的晨露順著?葉片滴落。
溫馨時光總是?短暫。
李秉稹眼見時間差不多, 在她額間落下一吻,先行起床,自行穿好?衣物踏出房門。
此時侯在門外的莊興迎上前來。
“有樁緊要事, 還需得?皇上示下。女子承寵乃是?大事,雖云娘子如今安置在宮外, 還并無名分, 可奴才已經命人將昨夜之事登記在彤冊上了。
……就是?不知, 需不需要安排上一碗避子湯。”。
提起這個,李秉稹就不由想起當年, 在藥鋪中對著?那兩個丸藥做選擇的那幕……多少事情?都?是?這么攪鬧出來的。
他劍眉緊蹙,
“此事今后不必再提!
這話的意思,便?是?打算順其自然。
旁人眼里,覺得?皇上沒將云娘子接入宮,便?是?不將她當回事兒,可莊興在他身側伺候了好?幾年,總咂摸出幾分皇上的用意。
——皇上這不是?不在意,而是?太?在意。若是?云娘子前腳和離,后腳就入了皇宮,那今后文?武百官還不得?指著?她的鼻子罵紅顏禍水?
且也不得?不考慮皇嗣。
總要給?皇嗣一些適應時間。若讓孩子今日送走了鄭明存,明日就強行讓他遠離玩伴,更換住所,搬入皇宮,喚另個男人叫父皇……辰哥兒哪里能接受得?了?
至少由云娘子不必服避子湯這點來看,皇上對她們母子二人還是?極其顧念著?的,何愁今后沒有前程?
能調入別苑中伺候的,都?是?莊興親自挑選,行事穩妥的宮人。就算沒有徐溫云吩咐,也早早就在花廳中備好?了膳食。
李秉稹洗漱過后,想著?先在此用過早膳,再入宮上朝,人才剛坐下,就聽得?廳外傳來腳步聲。
抬眼望去,竟是?徐溫云。
她倒是?沒有貪眠,由榻上掙扎起來了,面上還能看出些疲倦,著?了身藍靛色清淡衣裝,踏著?清晨的薄霧而來,飄逸絕塵,宛然若仙。
她施施然行了個請安禮,
“妾身習慣早醒,左右無事,便?來陪皇上用膳!
李秉稹頷首,下巴頦朝對面的座位輕點了點,示意她坐下。婢女們見狀,便?又端了份一模一樣的早膳,輕置在她身前。
此時,院外輕步踏入個小內監,在莊林身前說了些什么,而后莊林入內,欠身稟報。
“皇上,榮國公府昨夜出了大事。
鄭廣松約莫子時四刻吞服毒酒自殺,夫人詹氏許是?接受不了刺激,隨后也自縊身亡!
徐溫云聞言,心?頭猛然漏跳一拍,握著?湯勺的指尖,止不住開?始顫抖起來。
姜還是?老的辣。
容國公府鬧出借種求子這樣的大罪,既沒被抄家滅族,就連鄭明存這個始作俑者,也被免除了死刑……
一滴血也沒濺。
通家一個落獄的都?沒有。
如若就這么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皇上焉能咽得?下這口氣?
就算不秋后算賬,那今后在李秉稹眼中,容國公府也成了眼中釘肉中刺般的存在,在朝堂必是?舉步維艱。
非得?要填進去人命。
才能平息得?了皇上的怒火。
所以鄭廣松這番自殺,多少也有些想用自己性命,保全容國公府全家的意味。
李秉稹對這番用意,自然也是?心?知肚明,他聞言后眉頭都未曾皺一下,只緩緩將手?中湯羹攪了攪。
沉默幾息后,眼底一哂。
鄭廣松一死,倒也確實不好?再揪著?此事不放,可只單單容國公夫婦兩條命,確實不足以平息李秉稹怒火。
“傳朕旨意,榮國公府犯下滔天大罪,屢次三番忤逆不尊,削去其世襲的公爵爵位。鄭家諸人原該都被貶為平民,可朕念在鄭家祖上對朝堂的功德,保留伯爵爵位!
莊林頷首,
“是?,奴才待會兒就命人去傳旨!
這不過就是?最普通的政令,每日這樣的對話,都?換湯不換藥,須重?復幾百次。
可卻?讓一旁的徐溫云,如墜寒潭。
這寥寥幾句話間,就決定鄭家了往后至少一百年的命數,這便?手?掌著?生?殺奪予大權的帝王。
其實昨日在搬家時,徐溫云也覺得?心?里委屈。搬了個宅院,換了個金主……這憋屈的生?活,其實與?以往并無半分變化。
甚至由妻降為了外室。
實則是?更憋屈了。
可徐溫云安慰自己。
好?歹李秉稹是?辰哥兒生?父;
好?歹他手?段沒有鄭明存那般下作;
退一萬步講,此人至少沒有不舉之癥,能與?她過過正常的夫妻生?活。
可現在徐溫云不敢這么想了。
伴君如伴虎。這皇帝遠比想象中難伺候,許多時候甚至都?用不著?下殺令,就有人為保全全家,上趕子去自裁。
有沒有可能,她今后也會落得?如鄭廣松一樣的下場?徐溫云這么一想,就愈發覺得?現下的處境,還不如在容國公府時好?。
莊興又問,
“說起來,還有樁要事需皇上定奪。
云夫人與?皇子住在此宅中,按理是?要調派龍鱗羽衛的,可太?后昨日動身出宮祈福,宮里一時騰挪不開?人手?,奴才斗膽問一句,是?否要派城防駐兵來此處護衛?”
此時,還不待李秉稹說話,徐溫云率先顫著?嗓音開?了口。
“……皇上,依妾身之見,還是?莫要消耗兵防之力了!
李秉稹直直抬眼朝她望去,眸光中帶有幾分探究與?惕然。徐溫云吞了口唾沫,硬著?頭皮道。
“這整條永安街住的都?是?勛貴,安保向來嚴密,妾身在此住了好?幾年,從未聽說過有哪個賊匪敢犯到?此處來。
且妾身剛和離,只想行事低調些,不想鬧出太?大動靜,若常有生?人這么院里院外地巡查,不說妾身一個女眷不方便?,辰哥兒他也不會樂意的……”
這番話說得?有理有據,每個字都?透著?抗拒。
這算得?上是?她的頭一個請求,李秉稹終究未曾駁她面子,眸光微暗,緩攪了攪粥面,冷聲道了句。
“便?依她的話辦。
去尋幾個得?力的門房小廝在外院候著?,如若他們母子二人出門,須得?寸步不離跟著?,不容有失!
區區小事,依她便?是?。
她提出這個請求,總不至于是?想趁機鉆了安保疏漏的空子,預備著?要逃之夭夭。
若沒有孩子,他或許還會防著?她。
可有辰哥兒在,李秉稹絕不相信她能狠得?下這個心?。不過就是?院中少幾個人而已,多在外頭安置幾個暗樁便?是?。
徐溫云眼見他答應下來,心?中暗暗松了口氣,柔聲道了句,“多謝皇上體恤。”
她倒是?一口一個皇上,喊得?格外順溜,畢恭畢敬的態度,比宮中任何一個奴才都?不遑多讓。
可李秉稹聽著?實在是?膈應。
他有時實在是?很想重?新激發出她肆無忌憚的那面。
“…你昨日夜里喚朕做什么來著??”
“皇上吶…”
李秉稹劍眉微蹙,耐著?性子提點著?,“另個稱呼。”。
這青天白日的,徐溫云有些羞于說出口,可在對面男人的逼視下,還是?臊紅著?臉,艱難擠出幾個字。
“煜…煜郎?”
李秉稹頷首,唇角略微向上勾起,
“私下無人時,便?就這么喚朕!
徐溫云答應得?好?好?的。
可陪他用完早膳,將人送到?院門口時,一時間竟又忘了,張嘴就又是?句,“恭送皇上…”
意識到?此錯失后,又迅速改口,低聲怯怯道,“煜郎慢行。”
李秉稹扭身回頭,牽起她的指尖握在手?中,竟難得?生?出些戀戀不舍的滋味來,腳下步子踟躕著?,都?有些不愿離開?。
徐溫云眨眨眼,
“…煜郎還有話吩咐么?”
李秉稹將她指尖摩挲一番,
“朕想吃那道湘南辣椒小炒肉,后來宮中的御廚也做過,卻?不是?那個滋味…”
徐溫云點點頭,
“這個好?辦。待會兒妾身就命人備好?食材,待煜郎什么時候再來,妾身就什么時候做給?煜郎吃!
“…朕今日晚膳就要吃上。”
“好?。
妾身記住了。”
李秉稹捏捏她柔軟細膩的手?心?,還是?覺得?不妥,肅著?臉一本正經道。
“還是?午膳吧。
朕晌午回來,吃熱騰騰剛出鍋的!
第082章 第八十二章
第八十?二章
“還是午膳吧。
朕晌午回來, 吃熱騰騰剛出鍋的。”
這?小手一牽,消減了帝王身上的殺伐之氣?,倒還真透出幾分家常的意味;蠲撁撓袷浅礁鐑洪L大成人了, 卻還在和她討著要糖吃。
徐溫云心中不禁覺得有幾分好?笑?,也只?得耐著性子哄他,“好?,那妾身中午就給煜郎準備著。”
送走?這?尊佛。
又照料著孩子起?床用膳。
……將一切料理妥當后,徐溫云這?才回主院躺下補眠,睡了約莫半個時辰, 阿燕入院稟報。
“六夫人派柳葉來傳話, 想要求見夫人。”
“快請進來!
現已?巳時三刻。
鄭廣松夫婦二人的死?訊約莫已?經傳開,隔壁容國公府正在籌備喪事, 偶爾會傳來些喧囂之聲?。
徐溫云趕到花廳,就望見何寧身著素白縞衣坐在椅上, 神情憔悴,似是狠狠哭過, 眼皮腫得老高。
何寧望見她的瞬間,扶著椅背站起?身來, 眸光中隱隱泛著淚意,顫抖的嗓音中略帶責怪。
“出了這?么大的事兒,通家都只?瞞著我一個, 現在倒好?,個個都撂了挑子, 死?得死?走?得走?, 獨獨讓我收拾爛攤子!
鄭廣松夫婦二人離世。
鄭明存連夜遠赴陜甘。
徐溫云母子脫離鄭家。
……現下所有的重擔, 便全都落在了二房鄭明華夫婦身上,何寧又是個嬌養出來的, 哪里經得起?這?樣的波折,一時便覺得有些崩潰。
二人嚴格來說算不上真妯娌。
可?依舊不妨礙這?幾年下來,在后院日夜相對?著,確生出些閨蜜情。
徐溫云從未見過何寧如此哀毀骨立的模樣,心中也覺得怪不落忍。有心想要解釋,卻又不知該由?何處解釋起?,只?抿唇道了句。
“……你莫要怪我才好?。”
對?于辰哥兒的身世,鄭家人已?全都心知肚明,何寧幾乎是最后那波曉得的。
何寧雖小事上有些糊涂,卻分得清大事是非,
“哪里能怪得到你頭上去?要怪也是怪他們男人作死?。
好?好?的日子不過,想出什么借種求子的昏招,結果這?下好?了,借到顆黃金燦燦的天家皇種,惹來天怒,貽害全家!
何寧只?覺現在也沒能從接連不斷的余震中緩過勁兒來,打?眼瞧著四下也沒有旁人,便也只?當二人還是在濤竹院中話家常,越說越覺得氣?氛,越說越覺得委屈。
眼看高樓起?,眼看高樓塌。
可?這?未免也塌得太快了。誰能想到昨日還賓客盈門?的容國公府,今日便垮了呢?
“……你當年入京懷孕時,我也曾不甚走?心說過些戲言,可?誰知竟一語成讖,辰哥兒他當真不是鄭家的種?且你敢信么,其實父親早就知道真相。
早在去年,他就私下與明華交代過,道鄭家的基業絕不可?能旁落,他現在還沒死?,所以可?以留著你們母子二人顧全嫡長子的臉面,若當真有一日駕鶴西去,爵位終究還是要傳到二房頭上的!
何寧說到這?兒,心里又是一陣氣?,惱恨著由?牙縫中擠出一句,
“鄭明華這?龜孫倒是真能憋,昨夜才將此事告知我!
其實對?于鄭廣松知情這?回事兒,徐溫云后知后覺中也有些猜到。家主畢竟是家主,總有些掌家理事的手段。
且老國公這?番考量的倒也沒錯。
辰哥兒不是鄭家子嗣,誰敢把偌大的家業,放到個不是自家血脈的男丁手中呢?就是不知道的是,屆時收回大房爵位時,會不會順手了結他們母子二人性命……不過這?所有的謎團,都隨著鄭廣松而長埋地?下。
“誰能想到你我分明昨日還是妯娌,今日你卻扶搖直上,成了皇帝的女人?也怪我是個豬腦子,在壽宴上竟未察覺出絲毫蹊蹺……倒也多虧了你不計前嫌,竟還肯拉鄭家一把,否則此時我哪里還有命站在這?里!
徐溫云忙道,
“快別這?么說。此事終究是因我而起?,且府中其他人也并不知情,這?四年間,鄭家對?我們母子二人委實不薄……”
二人將話說開,不禁都生出幾分造化弄人之感。何寧不愿去扯那些舊事,只?將眸光頓落徐溫云身上。
“鄭家落得這?個下場便也罷了,我倒是只?擔心你……皇上那樣冷心冷性之人,就算現在沒一刀殺了你,可?指不定待辰哥兒到了能出離生母的年齡,他就要再也容不下你了!
“且還有太后。
你莫要看太后如今慈祥得像一尊佛,在后宮浸淫多年的婦人,哪有真正心善的,手中沒沾過幾條人命,又哪里住得進今日的慈寧宮,不過是現在圣上登基后消停了罷了。”
徐溫云默了默,只?道,
“……你說的這?些我都曉得。
只?是我入宮的次數不多,倒也見過太后幾次,打?眼瞧著倒是位寬厚的主兒,不像是個刻意為難人的……”
何寧實在是愁。
望向她的眸光,頗有幾分不知者不畏的意味。
“平日與你沒有利益瓜葛,自然和善,可?若知你將她夢寐以求的乖孫孫,隱藏了三四年,你覺得她輕易能想得開么?我勸你要早些做好?心理準備才是!
徐溫云一副受教了的神情,免不得依舊要同她冤家般嗆聲?幾句,笑?道,“太后今后為不為難還不知道,我只?是覺得,你好?像變聰明了許多……”
誰知此時何寧倒并未如以往般同她調笑?,而是長長嘆了口氣?,帶了些凄楚正色道。
“遭了這?么多事兒,我若還沒有些長進,那也算是活到狗肚子里頭去了。
你需得將我的話放在心上才是,F太后離京禮佛,需半個月后才能回來,你現在能做的,就是在這?半個月內,想盡一切辦法籠絡住皇上的心,只?要他想保你,想必旁人也不會對?你為難太過!
這?般千叮嚀萬囑咐,倒真讓徐溫云心生出些感動。
她在京中倒也有娘家人,可?她比弟妹們年長幾歲,從來都不能,也不敢在他們面前流露出半分軟弱,現下倒好?,有人打?心底里開始操心起?她的事情來。
徐溫云難得收起?頑笑?神情,垂下烏羽般纖長的眼睫,正色道,“好?,我都知道了!
何寧眼見她應了,這?才放下心來,
“趁現在還離得近,今后多帶辰哥兒過來玩幾趟,保不齊今后我們家毅哥兒,還能沾沾辰哥兒這?個皇子的光呢。
罷了,家中布置靈堂,主持喪儀……總需要人在旁看著打?理,我這?就回去了。”
說罷這?番話,何寧母子二人,就跨過后院相連的小門?,穿過條羊腸仄巷,回容國公府去了。
徐溫云親自將人送到后院,回來就望見辰哥兒一臉悶悶不樂,正耷拉著腦袋,在踢地?上的小石子。
徐溫云蹲下身,輕揉孩子后腦勺,
“怎么了,誰讓辰哥兒不開心了?”
一墻相隔而已?,隔壁鄭家發生的事,到底沒能瞞住辰哥兒。孩子心思純凈,聽說了之后很?難過,現面對?最親近的母親,終于小嘴一癟,啪嗒啪嗒流下了小金豆子。
“祖父祖母昨日才好?好?的。
今兒怎得就去世了?”
徐溫云沒法與孩子解釋,只?得將孩子抱在懷中,輕撫背部已?示安慰,“六叔母方才說了,是突發暴疾,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兒,辰哥兒莫要太過傷心。”
可?怎能不傷心呢。
孩子雖然還小,卻不代表完全不明事理。這?短短一天之內,父母和離,搬家另住,父親調任離京,祖父祖母身亡……單單拎出一件來,都是一個幼童難以邁過去的坎兒。
辰哥兒哭得更?兇,小身板在徐溫云懷中一抽一抽,哽咽到幾乎說不出話來。
“毅哥兒穿著身白衣,說這?叫披麻戴孝,可?分明我也是祖父的孫兒,為何我就不用穿白衣,不用披麻戴孝呢?”
這?個身份認知上的差異,是辰哥兒認祖歸宗必須所經歷的過程,徐溫云現在一時半會兒的,和孩子也說不太清楚。
她暗襯了襯,先是抬手給孩子擦了擦淚,而后掐了朵石縫中的小白花,別在了孩子的衣襟上。
“你顧念著祖父的養育恩情是應該的,可?戴孝在乎的并不是形式,你若想要盡心,戴朵小白花也是一樣的!
辰哥兒啜泣著問,
“母親,今后你會改嫁,再給我另找一個父親么?”
徐溫云抿唇,終究還是點了點頭,
“……許是會的!
辰哥兒也不知道為何,哭著的小臉一僵,心有所感問了句,
“那,那會是昨日那個穿紫袍的伯伯么?”
徐溫云怔愣一瞬,撫順著孩子薄背的手掌微滯,頗有些納罕道,
“辰哥兒怎會忽然這?么問?”
辰哥兒倒也沒有其他想頭,只?是忽然想起?,望見昨日二人站在一起?那幕,隱隱覺得有些般配罷了。
他吸吸哭得通紅的鼻頭,并未回答母親的問題,而是追問了句,
“反正要重新多個父親,我只?是覺得,那個伯伯生得俊俏,長得威武罷了。怎得?母親難道不喜歡他么?”
徐溫云笑?笑?,親了親孩子哭紅了的面頰,輕描淡寫道了句,
“嗯,不喜歡。”
院外。
那個將將由?皇宮趕回來,正欲入院的李秉稹,聽得這?句后,面色一僵,腳下的步子頓停。
第083章 第八十三章
第八十三章
“嗯, 不喜歡。”
隨著這句話……
一股羞憤與急惱,在院外?男人的胸口震蕩著,微勾的唇角瞬間沉下, 眉眼驟緊。
那道微微向上?凸起的院門門檻,分?明抬腳就能跨過,現卻好似道難以?逾越的天塹。
男人撤回腿,直直扭身?,朝來時的方向回宮去了。
院內。
綠葉茵茵下。
母子二人的對話還在繼續。
徐溫云說罷那句不喜歡,就掏出袖中巾帕, 細細擦拭著孩子臉上?的淚痕。
辰哥兒聽了母親的回答, 面上?略帶了些疑惑,噙著汪汪的淚眼, 歪著頭問,“母親為何不喜歡那個伯伯?”
徐溫云被問得有些哭笑不得,
“……你這孩子,昨個兒還抱著你父親脖子不撒手?, 好嘛,他一調任離京, 就上?趕著讓母親去給你找新爹爹,這變臉變得,未免也忒快了些!
經由母親這么一說, 辰哥兒心里確生出幾分?不好意思來,他也覺得這樣好似有些對不起鄭明存。
可又隱約覺得自己沒有錯。
生活連番的變故, 雖說多少讓辰哥兒幼小的心靈受到了傷害, 卻不妨礙他對未來充滿無盡向往。
而他現在最最期待和好奇的, 就是母親會?再嫁個什么樣的男人。
所以?只嘟囔著解釋,
“兒子聽宇哥兒說, 他娘親晌午和離回的家,下午就有郎君想要做他新爹爹了哩……”
“所以?母親只是覺得太快了,而并非不喜歡那個伯伯,是么?”
喜不喜歡李秉稹?
這個問題,好像只有孩子才會?關心。
事發到現在,所有人都覺得她?不僅并未受此事牽連,還做了皇帝的女人,是飛上?枝頭做鳳凰,撞上?大運了。
但以?現在的處境來看,她?哪里算得上?是什么鳳凰,最多是只被關在金絲籠中的囚雀而已。
比起這樣,她?倒寧愿去做自由自在的走地雞。
所以?她?確實不喜歡李秉稹。
更確切的說,是不喜歡沒有自主選擇權的情況下,被視為李秉稹的所有物。而事態發展到現在這個地步,她?壓根沒得選。
她?并未直接回答辰哥兒的問題。而是笑眼彎彎,抬手?揉了揉孩子的后腦勺,“……現在萬事都先?緊著辰哥兒,辰哥兒喜歡就好!
現在拋開她?的個人感?情不談,徐溫云覺得首先?要做的,是要讓辰哥兒慢慢與親生父親熟悉起來,適應他皇子的身?份。
好在目前看起來,辰哥兒對李秉稹的印象還不錯,她?再在旁推波助瀾,估計也就水到渠成了。
又將?孩子摟在懷中哄了哄,眼見他從悲傷的情緒中抽離出來了些,徐溫云這才將?他安心交給乳母,讓她?帶著孩子上?書房去了。
眼見快到晌午用膳時分?。
徐溫云估摸著李秉稹快回別苑,便扭身?去了后廚,親手?做出了那道湘南辣椒小炒肉出來。
可她?等?啊等?,等?啊等?。
一直等?了整整小半個時辰,直到菜涼了,也沒能等?到了李秉稹回來。
后來徐溫云打發阿燕去問門房,才得知皇上?早些時候回來過一趟,后來不知為何,打了個轉身?又走了。
下人們?以?為二人見過,便沒有特意稟報。
不過是樁小事,徐溫云并未放在心上?。好在辰哥兒現在的年齡還吃不得辣,他的膳食是單獨準備的,早早就在乳母的照料下吃過了。
徐溫云命人將?涼透了的飯菜,端下去熱了熱,將?就著吃了幾口,眼見孩子在好好練字,就又回去躺在貴妃椅上?瞇著了。
另頭。
容國公府一系列的變動,很快就在京中的勛貴中傳開,落腳在歪柳巷的徐家,也在隔天得知了消息。
徐紹因?公滯留在翰林院中,暫時脫不開身?,可徐溫珍心中擔憂姐姐的處境,哪里還顧得上?什么養病,由病榻上?掙扎了起來,喚了車架就往永安街趕。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容國公府門前掛著的白幡,以?及隱隱傳入耳中的哀樂與哭聲?。
徐溫珍只覺腦中嗡然一震,也顧不上?其他,直接往比鄰而居的院落中趕。
門房顯而易見是個新來的,不曉得徐溫珍的身?份,將?其好一頓盤問,看過名貼后,才將?人放了進去。
陌生的院落,陌生的仆婢……徐溫珍心中愈發忐忑,直到遠遠望見阿燕迎了出來,將?她?接進了間正廳中。
徐溫云望見姐姐的瞬間,就惶惶然流下兩道清淚來。
“阿姐信上?所言,是真的么?”
徐溫珍本就還發著熱,淡白著的小臉,不知是因為激動還是氣憤,微微漲紅,孱弱瘦薄地迎著秋風而來,讓人望之心憐。
徐溫云便知事情捅出后,會?引起弟妹擔心,所以早些時候就將事情來龍去脈,全?都寫在信上?告知了二人。
此時并未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心疼得迎上?前去,關切探了探她?面頰,“……你這發熱還嚴重著呢,怎得還來了?”
“就該讓這熱癥燒死我。
我很不該活著的,若早知姐姐會?為了我,在鄭家遭受了如此大的屈辱,當初我就該病死在衡州!
徐溫珍哭得更嚴重了,碩大的眼淚顆顆砸落在地。得知真相的瞬間,她?才后知后覺回過味來,為何當初住在容國公府時,就覺他們?夫婦面和心不和。
她?委實自責至極,若非因?為她?這娘胎中帶著的弱癥,姐姐便不會?忍辱偷生這么多年。
“……我不就是個拖油瓶么?姐姐此生,便就是被我拖累了的!
徐溫云聽不得這些,面色瞬間黑沉下來,端出長姐之姿道,“不準混說。你若再這么想,我今后就真當沒有你這個妹妹!
徐溫珍發熱之下,頭腦有些昏昏沉沉,在徐溫云主仆的攙扶下,輕坐在官帽椅上?。
她?悲傷難以?自抑,哭得抽抽嗒嗒,有些停不下來,哽咽道。
“我是認真的。紹弟還有功名可以?傍身?,而我又有什么可以?倚仗的呢?就算病養好了又如何,我的存在本身?就是個負累。
無論是以?前的鄭家,還是今后的皇上?,都可以?用我拿捏姐姐,難道就因?姐姐心善,就活該這么被拿捏著,憋屈過完下半輩子么?”
徐溫云聞言,心頭涌上?些酸澀,嘴上?卻道,“你這孩子胡說些什么?”
“我怎么就憋屈了?
莫說以?往鄭家從未短過我吃穿,就說現在,現在皇上?留有舊情,待我委實不錯。你瞧這精雕玉砌的豪宅住著,院中仆婢隨我驅使,出入自由……旁人夢寐以?求,都過不上?我這樣的好日子呢。”
可沒名沒份的,又豈能稱得上?是好日子?徐溫珍不聽姐姐糊弄,只覺悲從中來。
“……珍兒只為姐姐覺得委屈。
姐姐可知,那鄭明存對外?是如何說的么?”
提起這個,阿燕倒也上?外?頭打探了通,回來說給徐溫云聽了。
或許是皇上?提前授意過,不能有污徐溫云清白,所以?鄭明存并未對外?交代借種求子的事實。
且因?鄭明存平日里將?自己的愛妻人設宣揚得人盡皆知,所以?二人這樁婚姻,也是無從抵賴的。
至于辰哥兒這個孩子……
對外?只道是他們?夫婦在外?收養的。
那為何好端端會?在外?收養個孩子呢?鄭明存只能將?其往玄學上?頭推。道青峰道長算過一卦,道此子的生辰八字,若記名養在膝下三四年,可為容國公府擋災避難。
至于和離……鄭明存只道自己得了緣法?,今后一心向道,不再耽于紅塵,所以?放妻自由。
這個說法?,其一維護了徐溫云的聲?譽;其二為今后皇帝認子留了個氣口;其三,鄭明存終究還是存了私心,捂下了自己的不舉之癥。
唯有一點,不甚妥當。
“……依著鄭明存對外?的說法?,現京中眾人都只以?為你是辰哥兒的養母,可你分?明就是這孩子的生身?母親啊。
十月懷胎,難產生子,那么多人都看著,他豈能如此顛倒黑白?”
其實依徐溫云看來,這個說法?,已是權衡各方利弊后,相對來說,比較能夠自圓其說的了。
至于什么生母養母的……徐溫云對此倒很看得開,旁人怎么說無所謂,孩子是最純粹的,辰哥兒今后總不會?不認她?這個親生母親。
“外?頭既已認定這個說法?,便不要再生是非。兩害相權取其輕,比起讓旁人誤會?這孩子是我紅杏出墻得來的,那養母便養母吧……
哪怕是為了辰哥兒,你與紹兒也莫要怨恨,免得再生風波。那些容國公府中的知情人,必也知道其中厲害,絕不敢對外?透露半句的!
徐溫珍捂著鈍痛的胸口,又抬手?拭了把淚,
“……姐姐句句都是為了辰哥兒,難道就不曾為自己著想過么?
你既只是辰哥兒養母,那今后皇 上?認子之時,那姐姐又該如何自處?”
妹妹的意思,徐溫云明白。既不是生母,便代表眾人不知她?與皇帝有過肌膚之親。
皇上?若肯認下此事,后宮或能有她?一席之地;如若不肯認下二人之事,她?相當于白生了個孩子,實實在在沒名沒份到底了。
徐溫云垂頭,抿唇笑笑,她?牽過妹妹的手?握在掌中。
“……莫要擔心。
姐姐有自己的打算。”
第084章 第八十四章
第八十四章
“……莫要擔心。
姐姐有?自?己的打算!
可無論什么打算, 也抵不?過皇權傾軋。今后?姐姐的命運如何,全?在皇上的一念之間?。
徐溫珍心里難受極了,哭得有?些喘不?過氣, 眼前一陣發黑,險些就?要昏闕過去。
徐溫云見狀,立即將人?放倒在貴妃躺椅上,又命阿燕抱來厚褥子捂著,讓妹妹能發發汗。
“你便是因為自?小孱弱多病,所以看事情才常往窄處想, 其實很不?該如此。
真真沒有?你想象中那么苦大仇深, 前路總是會越走越通暢的!
徐溫云原還想同妹妹說通道理,疏解疏解心結, 可又不?想讓她的心緒一直陷落在此事當中,便只能將話?頭?掉轉去其他方向。
“……我前陣子忙得焦頭?爛額, 壓根顧不?上其他,現你我姐妹二人?好不?容易相?見, 不?如你同我說說,近來你們姐弟二人?近來如何?”
徐溫珍也知許多事, 并非是她們能掌控得了,現如今能做的,便是將徐家這頭?料理好, 莫讓姐姐操心。
她極力控制情緒,在貴妃椅上歪了歪之后?, 略略覺得身體好受了些。
“我們兩個在歪柳巷一切都好。
紹哥兒入仕后?就?在翰林院穩待著, 唯有?不?妥的就?是親事未定, 常有?媒婆上門攪擾……父親信上的意思是,讓他自?己個兒與姐姐商量, 早些將此事定下來!
徐溫珍雖還是個待嫁之身,可在后?宅中,免不?了要常幫著弟弟應對媒婆,所以清楚京中有?哪些人?家,是誠心誠意想要結親,現下將腦中能記得起的閨秀名字,全?都報了一遍。
入京四年多,雖說徐溫云并不?常出門,可終究也頂著容國公府嫡長媳的名頭?,參加過幾次雅集宴會。
且多虧何寧交友廣闊,對京中名門閨秀的相?貌,性情……全?都如數家珍,所以連帶徐溫云也耳熟能詳。
出乎徐溫云意料的是,京中竟有?好幾個老牌勛爵門戶,愿將嫡女許配給弟弟徐紹。
其中甚至連皇上母家肅國公府,都讓媒婆給自?家的嫡次女上門說親。
這便讓人?覺得有?幾分納罕,畢竟徐家只是小門小戶,哪里高攀得上這樣的勛貴豪門做親家?
可細細一想,倒也不?覺得奇怪了。
畢竟弟弟徐紹是連中三元的狀元,又才年僅十八,十足的后?起之秀,假以時日,必能登閣拜相?。
這樣的青年才俊,自?然是香饃饃般,人?人?都是要爭著搶著的,且豪門家中女兒眾多,指不?定今后?哪個郎婿有?出息呢,不?過也還是在投股罷了。
“婚姻大事,不?可兒戲。
想來紹哥兒也并非是個一門心思靠外家提攜之人?,所以不?必太過考慮那些身外之物,最緊要的是挑個自?己喜歡的。”
“肅國公府嫡次女性情爽利,永安伯爵府嫡長女溫柔賢淑,宜春侯庶女才情出眾……個個都是好的,你讓他自?己拿個主意就?行!
徐溫云挑了幾個閨秀,將她們的脾性特點,全?都細細說了一遍,徐溫珍將其記在腦中,而?后?又聽得耳旁問了一句。
“……紹兒那頭?我倒不?擔心,我只擔心你,可有?媒婆上門向你提親?”
提起這個,徐溫珍躺在長椅上,支支吾吾就?有?些說不?出話?來。
雖說隨著弟弟高中狀元,徐溫珍這個胞姐的身價也隨之水漲船高,可她的年歲到底大了,今年已滿十八,再加上三不?五時經常纏綿病榻……所以上門提親者,大多都是為家中求娶續弦。
刨開鰥夫,其余就?各有?各的短處。
不?是相?貌丑陋,就?是才學平平,還有?些呆楞寡言的……總之沒有?一個像樣的。
眼見妹妹為難臉色,徐溫云自?然是什么都清楚了,她將妹妹的手握在掌中,“都怪我。長姐如母,我原本該對你的婚事多些心,可奈何近來事情實在太多,倒將你的婚事耽誤了,待我這頭?騰出手來,便立馬就?給你操持起來!
“長姐莫要將什么事都怪在自?己頭?上,你還有?辰哥兒要顧,哪里能事事都管得過來。我也不?是當年那個初初入京的小姑娘了,婚嫁之事,我自?己能夠做得了主的。”
以往徐溫珍想的是:再等等,再看看,實在沒有?合適的,大不?了就?不?嫁。反正她有?自?信能將繡坊支起來,今后?就?算賺不?了太多銀錢,可養活自?己也是足夠的。
可現在,徐溫珍徹底調轉了念頭。
在她看來,只要她與徐紹的婚事一天不落定,就?會一直都是姐姐的心病。
眼見弟弟婚事有了眉目,那姐姐放心不?下的,便只有?她一個了。
是不?是只有?徹底脫離徐家,嫁作?他人?婦,她就?不?再會是姐姐的掣肘了?
如若當真是這樣的話?,那她嫁。
還有?什么可挑揀的呢?只要不缺胳膊短腿,是個男人?,她都可以嫁。
她淡白的面容上,閃著倔強堅定的神情,“姐姐,今后?你做任何決定,只問自?己開不?開心,不?必再顧我們姐弟二人?!
“你為我們做到此等地步,已遠超了做姐姐的職責,再多,我們就?當真擔不?起了!
姐妹二人?說了好一陣知心話?。
徐溫珍本也還發著熱,方才又哭了通,看上去臉色愈發不?好看。
這間?別苑并不?是個能讓人?安心休息的好地方,徐溫云擔心妹妹身子,殷殷囑咐了幾句,讓她按時服藥,切莫優思過甚云云……便親自?將人?攙扶著,送上了停駐在門口的車架。
日光西斜。
宮中這頭?,到了官員下值歸家的時候,李秉稹負手站在城墻上,遠望身著各種顏色官袍的朝臣們,踩著夕陽,三五成群地,朝西華門入宮而?去…
莊興垂下的瞳孔微轉了轉,適時上前一步,揣著手道,“萬歲爺,您今兒中午沒回別苑用膳,據說云夫人?還眼巴巴癡等了您許久呢…不?如您晚膳再去嘗嘗云夫人?的手藝,順便還能與小主子親近親近……”
帝王身側,最不?差的就?是往前遞梯子的機靈人?,可有?時機靈太過,也并非什么好事。
揣度圣意,很多時候也講究個度。
李秉稹垂下狹長的眼皮,冷覷了莊興一眼。莊興便知這次許是揣摩過了頭?,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直沖天靈蓋,使?得他通身都打了個寒顫,身子愈發彎低了些。
靜默了許久。
就?在莊興以為李秉稹今夜會歇在養心殿時,耳旁又傳來男人?冷澈的聲音,“擺駕出宮。”
因念著容國公府還在辦喪事,所以皇上格外開恩,延緩宣布將公爵降為伯爵的圣旨,直待鄭廣松夫婦的棺槨入土之后?,才將此事公諸于眾。
所以此時的容國公府,前來悼唁容國公夫婦者眾多,紛紛都面露哀痛,扼腕嘆息。
壓根就?沒人?注意,一輛極其普通的車架停在隔壁院落門前,由里頭?踏下來個身形高闊,豐神俊朗的男子,執了把折扇遮掩面部,以極快的速度,直直就?要往院中走。
就?在即將入內的剎那,只聽得身后?傳來一清亮男聲,“元白且慢!
元白乃是李秉稹的表字。
除了當年入京時在鏢隊中用過以外,朝堂中知道這表字的,單掌都能數得過來。
李秉稹壓根都不?必回頭?望,由聲音就?猜到了來者是誰,輕揚了個手勢,示意外頭?人?多眼雜,讓他入院說話?。
陸修齊見狀,皺著眉頭?,身形略有?幾分不?自?然,緊隨其后?。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
容國公府一夜之間?發生這么大的變動,自?是引得京中官眷們頓生疑竇。陸修齊平日雖顯得有?些混不?吝,可實則是個聰明?至極之人?。
他雖未知事情全?貌,可由以往皇上對鄭明?存夫婦的態度,就?能從?其中咂摸出幾分異常來。
二人?先后?入了前院。
只待四下無人?,門外的喧囂愈行愈遠,才紛紛止停了腳步。
陸修齊眼見李秉稹轉過身來,直接一臉憂心忡忡,眉間?深重,顯露出對他大失所望的神情。
“元白,怪我,實在是怪我沒能及時勸諫你的言行。
我確是早就?看出你對鄭夫人?有?意,可我實在沒想到,你會為個女人?,將事情攪鬧到如此境地。”
“寧拆一座廟,不?毀一樁婚。
你讓他二人?和離,逼走鄭明?存也就?罷了,怎得還鬧出人?命來了?元白,你真真是昏了頭?了!
普天之下,或也就?只有?陸修齊這個表弟,敢當面置喙李秉稹的不?是了。
李秉稹眼見他還并不?知此事全?貌,但卻?也并不?著急解釋。
畢竟就?算沒有?借種留子這回事兒,他遲早有?一日也會君奪臣妻,屆時容國公府上演的,或許也會是同樣的戲碼。
他甚至劍眉微揚,生了些逗弄陸修齊之心,饒有?興味道,“婚毀便毀了,人?死就?死了,何就?至于你這般打抱不?平?”
陸修齊聞言,瞳孔微震,內心大受震撼,瞠目結舌道。
“你竟為了那鄭夫人?,瘋魔成這樣了么?你切莫如此胡鬧,就?算將人?爭奪到手又如何,她心中指不?定如何怨恨你。”
“且你今后?打算如何安置她?
莫非還要冒天下之大不?韙,讓她做嬪妃,當皇后?么?”
李秉稹聞言劍眉驟緊,眸光沉冷,腦中忽又想起晌午親耳所聞,由她口中說出的那句“不?喜歡”。
不?由從?鼻腔中輕呲出聲。
“她當皇后??
你覺得有?可能么?”
第085章 第八十五章
第八十五章
“她當皇后?
你覺得有可能么?”
這是個反問。
可極盡諷刺的?語氣, 已經?給了答案。就好?像這是件多么天方?夜譚的?事,壓根就不該多此一問。
這聲音響起的?瞬間。
聞訊而來,準備恭迎圣駕的?徐溫云, 在回廊后的?菱形雕花窗格后,面上笑容微微一僵,腳下步子?也?頓然停駐。
徐溫云素來是個有自知之明之人。
她的?預期足夠低,低到能留住這條性命就好?,從未敢生出過任何無端的?妄念,所以?聽到李秉稹此番回答, 倒也?并沒?有覺得很難過。
庭院中, 兩個男人還在繼續對話。
陸修齊聽了他這番回答,明白他到底沒?有完全失了心智, 略略松一口氣的?同時,又開始為那?鄭夫人扼腕痛惜。
“你既沒?替她安排好?后路, 那?你去招惹人家做什么?
且退一萬步講,饒是金屋藏嬌, 你也?合該將人藏去個遠離是非的?偏僻地界,豈能就這么硬生生將人安置在容國?公府隔壁?你這不是故意?在人眼皮子?底下, 給人添堵么?”
李秉稹這個表弟,從未都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倒也?難得這般一本正?經?, 為容國?公府仗義執言幾句。
此事說來話長,李秉稹不耐得與他解釋, 端得是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樣, 鼻子?不是鼻子?, 眼不是眼道了句。
“朕便是就是想找找刺激了,怎得, 不行么?”
李秉稹眼見表弟被氣得語窒,心中又好?氣又好?笑。陸修齊雖說自小?生長在京城,見識過些詭譎多變的?陰謀詭計,可到底沒?吃過什么苦頭,身?上還保留了些許莽撞的?少年心性。
“……你有功夫操心朕,倒不如操心操心自己。你個無妻無妾之人,懂得什么女人,什么情愛?”
“舅父之前為你請旨賜婚了好?幾次,都被朕壓了下來,今日你不分青紅皂白,倒還有膽子?管起朕的?私事來了,那?朕還護著你做什么?”
“朕給你一月之期,容你自行擇選佳人娶妻成家。期滿之后,下次舅父無論請旨將哪家閨秀嫁給你,朕都會點頭應允!
陸修齊傻了眼,萬萬沒?想到勸諫不成,竟還將自己個兒?的?婚事搭進去了,他望著那?個扭身?離去的?背影,心中又是懊喪又是急惱,呼喚出聲。
“皇上…表兄…
別啊,有話好?好?說……”
一切的?喧囂與紛擾,都被李秉稹拋諸在了庭院之外。
他繞過前廳,才轉了個彎,就遠遠望見徐溫云,著了身?秋香色的?裙裝,施施然站在廊下,臉上掛著讓人挑不出錯的?笑容,屈膝轉腕向他行了個禮。
“煜郎萬安。”
李秉稹眼底涌上了些溫熱,又迅速被壓了下去,他眸光定?落在她臉上幾瞬,面不改色,言語中沒?有絲毫情緒。
“孩子?呢?”
徐溫云往前微欠了欠身?,柔聲回答道,“皇上勿怪,孩子?對容國?公府中終究還有些感情,他方?才吵嚷著,要去隔壁給已亡故的?容國?公夫婦磕頭,妾身?沒?能攔住,便讓乳母陪他去了!
李秉稹聞言,心中立時有些不爽。
自己的?兒?子?,倒上趕子?去別家靈堂磕頭盡孝,這算個什么事兒??
“立即命人去將孩子?叫回來。
自今日起,從旁協助著,讓孩子?早些與朕熟絡起來。”
徐溫云頷首,
“妾身?省得的?!
趁阿燕去隔壁容國?公府傳話的?功夫,二?人相對坐在花廳中,彼此都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空氣停滯,有些尷尬。
徐溫云秉承著多說多錯的?原則,眼觀鼻鼻觀心,只沉默著不說話。
分明已經?是足夠恬靜溫婉了,可李秉稹望在眼中,忽又覺得有些氣不打一處來。
“你倒是也?不問問,朕今日為何沒?同你一起用午膳?”
這話的?語氣算不上很好?,倒讓徐溫云覺得有些莫名,她實在不知,好?好?的?又是何處惹到他了。
只依舊恭敬十足,朝男人所坐的?方?向微頷了頷首,“皇上忙于政務,日理?萬機,妾身?這午膳實乃區區小?事,不值當煜郎掛心!
多么天衣無縫的?回答。
雍容端莊,溫順乖覺,簡直就是這世間男人夢寐以?求的?妻子?模樣。
可偏偏李秉稹覺得礙眼極了。
他寧愿她胡攪蠻纏,嬉笑怒罵,哪怕如四年前在鏢隊中般,說幾句不著邊際的?下流葷話,也?好?過像現在這樣規矩。
哪怕像是二人重逢初時,她奮起反抗,抵死不從的?那?股剛烈勁兒?,也?比如今鮮活得多。
明明二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更親近,可為何好?像卻還愈行愈遠了呢?
李秉稹只覺這男歡女愛,實在是要比朝堂黨爭更棘手萬倍的存在。
如若再這樣下去,眼前的?女人估計很快就會郁郁寡歡,而他也?不得暢快,遲早得瘋。
在如此難捱的?氛圍中,李秉稹將指尖的翠玉扳指捏了又捏,按了又按,萬般無奈之下,決定?使出威逼的?法子?。
“你今后還想繼續見到辰哥兒?么?”
李秉稹原也?想緩緩解開二?人心結,可因著那?“不喜歡”三個字,他忽就沒?有耐心了。
從某個方?面來說,他實屬受害者?墒掳l到現在,她好?似從未站在他的?角度,未曾體諒過他半分。
“還想他繼續喚你做母親么?”
徐溫云聞言心臟跳空一拍,落在膝上的?指尖瞬間攥緊裙面,勉力扯出個笑容,梗著脖子?問,“皇上這是何意??”
“你總該不會以?為,朕之所以?執意?要你,是想看你如此畢恭畢敬的?一面吧?就算論卑躬屈膝,你的?骨頭也?比不得朕身?前的?內官宮婢軟!
徐溫云聞言,一股巨大?的?急惱涌上心頭,纖長濃密的?眼睫抖動著,玉面臊紅,貝齒將唇壁狠狠咬出血腥味來。
“所以?朕命你,從此刻開始,無論是偽裝也?好?,做戲也?罷,朕要你拿出以?往周蕓的?那?個勁頭來……
如若不能讓朕滿意?,朕今夜就帶辰哥兒?入宮,今后便也?無需你操心他了!
“你不是慣會裝腔作勢,這于你來說,應該不難吧?”
李秉稹倒也?不著急,甚至未再看過她一眼,只端起桌上的?茶杯,執起杯蓋撇了撇茶面上的?浮末。
英武的?面龐,隱在氤氳的?水霧氣后,讓人瞧不真切神情。
“現朕再問你一次。
未見朕回來用午膳,你是如何想的??”
李秉稹竟用孩子?來威脅自己?
不得不說,這招確實很有效。辰哥兒?現在剛別離了假父親,正?是極其沒?有安全感的?時候,若是離了她立即去皇宮,指不定?會哭鬧成什么樣。
徐溫云心中本就憋著一股氣,在此脅迫下,也?頗有幾分破罐子?破摔了,瞬間周蕓上身?。
那?股端莊勁兒?瞬間就泄了。沉下肩膀,腰板不再挺直,整體儀態都不再那?么板正?。
“煜郎問我怎么想?生生等了大?半個時辰,你說我能怎么想?我覺得自己個兒?就像個被打入冷宮,倚著門闌的?怨婦,餓著肚子?,就那?么眼巴巴盯著院門口……那?菜冷了又熱,熱了又冷,改日煜郎若吃到嘴里,你便能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了!
不知是發泄,還是入戲太深。
反正?這些話絲毫不帶拐彎,直接就明火執仗脫口而出。
直到說完,徐溫云才意?識到這是妥妥的?忤逆犯上,不由別過臉,懊喪地緩緩闔上了眼。
空氣停滯。
落針可聞。
李秉稹也?完全沒?想到,就這么略略一激,倒讓她解放天性了,或許是沒?想到她火力這么猛,也?有可能是沒?能完全做好?心理?準備,一時間呆楞住了。
就這么著尷尬了幾息的?功夫,徐溫云只覺有些如坐針氈,甚至心慌到想要解釋,結果卻聽得對面的?男人,清了清嗓子?,竟開始認真解釋了起來。
“……此事確是朕考慮得不夠妥當,今后若還有這樣的?情況,朕會派人提前通傳一聲!。
這個反應,倒有些出乎了徐溫云的?意?料,她心緒復雜著,顫著眼睫望他一眼。
只見他肅著臉,看上去倒沒?有顯露出責怪之意?,反而也?在凝神端詳著她,沉默幾息之后,悶聲道了句。
“……便是這樣才好?,才透出幾分人氣兒?來!
此時。
門外傳來腳步聲。
辰哥兒?由阿燕從隔壁抱回來了,衣襟上還別著那?朵小?白花,許是受了隔壁哀悼氛圍的?影響,小?腦袋耷拉著,有些郁郁寡歡。
可望見李秉稹的?瞬間,眸光亮了亮,張開雙臂就要男人抱,“伯伯怎么來了?”
李秉稹接過孩子?,極力控制著自己,才沒?將那?朵礙眼的?小?白花,由孩子?衣襟上扯去。
男人將孩子?樓在懷中,笑著煞有其事道,“你父親調任離京前,托我好?好?照顧你們母子?二?人。辰哥兒?不是想習武,我今日教你站樁好?不好??”
辰哥兒?嘴角璇出兩個酒窩,奶聲奶氣道,“好?,我一定?跟著伯伯好?好?學!
練武這個借口好?。
正?好?能接著這個由頭,讓孩子?將別著小?白花的?衣裳換了。
李秉稹正?要動身?去后院,忽覺一陣肚餓,只得扭過頭來,“……我今日還未用過晚膳,不知能否勞駕云娘,再幫我去做份湘南小?炒肉?”
答應的?話都已經?到嘴邊。
生生被咽了下去。周蕓可斷然不會這么輕飄飄答應,她抿了抿唇。
“還想吃?沒?了。做湘南小?炒肉的?食材都用完了,做不成。后廚里有啥,便直接吃啥吧,別挑!
此言一出。
所有人瞬間又是呆了呆。
阿燕直接驚得下巴都快要掉下來,立即手足無措,緊跟著主子?往后廚去了。
辰哥兒?也?覺得很稀奇,他歪頭眨了眨眼。
“伯伯,你惹我母親生氣了么?
母親她從前不是這樣的?,她可溫柔了,從未拒絕過我父親的?任何請求,也?沒?有這么大?聲說過話……”
李秉稹抬手揉揉孩子?的?后腦勺,沉默幾息后,悶聲道了句。
“……有沒?有可能,這才是她的?真面目?”
第086章 第八十六章
第八十六章
永安街。
別苑, 后廚。
院中婢女眾多,許多事壓根都用不著徐溫云親自動手。
她只需定?好要吃哪幾道菜,其余自會有幫廚摘洗備菜, 很多時候也無?需掌勺,把握好味道的咸淡便是了。
還未緩過神來?的阿燕,趁著徐溫云交代完,暗吞了好幾口唾沫,湊到她身前,小心翼翼道。
“夫人, 您方?才?莫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膽, 不覺得與皇上?說話的口吻,有些…太過放肆了么??”
“奴婢在旁看著, 這心臟都差點要蹦出來?!
其實徐溫云心里也怯得慌,可當著阿燕的面, 也還是要強裝鎮定?,梗著脖子道, “那你瞧他怪罪我了么??”
阿燕回想方?才?那幕,輕搖了搖頭, 心中愈發覺得有些奇怪。
徐溫云并未說破這是被脅迫的,而是瞇著眼睛,一臉的高?深莫測, 湊在她耳旁,用僅二人能聽?得見的聲音, 輕呲了聲。
“呵, 皇上?有何可懼的?紙老虎而已。說白了, 現在辰哥兒?只聽?我的話,只要我不松口, 你覺得辰哥兒?會認他做爹么??”
“你且等著瞧,今后我讓他往東,他就絕不敢往西?!
阿燕素知主子平日里慣愛說笑,可實在沒想到她竟敢編排到皇帝頭上?去。
此等大?言不慚,大?逆不道,忤逆不尊的狂妄厥詞……就算主子敢說,阿燕都有些不敢聽?,只瞳孔震動著,語窒當場。
徐溫云看這婢子面上?神情精彩極了,不由又覺得有些好笑,只挑了挑眉,“現下知道你主子的厲害了吧?”
阿燕好不容易保住條性?命,月錢又翻了兩番,還沒來?得及慶幸多久,就眼見主子精神錯亂至此……她頗為無?奈,仰天長嘆了口氣。
“……奴婢還是早些預備著棺槨吧,總覺得遲早都能派上?用場!
別苑后院。
寬敞的庭院中。
或許是血脈相連,這對親生?父子雖說還只是第二次見面,相處得就各位融洽。
李秉稹略略秀了幾招,例如飛葉摘花皆可傷人,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輕功,單掌隔空震飛枝葉……就收獲到了辰哥兒?百分?之百的崇拜。
就算是孩子,心中也知道對比。
以往辰哥兒?最常打交道的男人,就是鄭明存。此人因對拳腳功夫不甚擅長,所以更傾向于培養孩子的文學天賦,平日里也只教他讀書寫字。
而眼前的李秉稹,是以習武作為切入點,這便精準命中了小男孩的喜好。
直到后來?,仰頭望李秉稹的眼睛,都閃閃發著光。
許是繼承了父親的好體質,辰哥兒?骨骼驚奇,根骨絕佳,是塊學武的好胚子。
李秉稹打算今后二人相認,領他入宮之后,聘請各路內家高?手前來?授技,不過那些都是后話。
現下雖說是學站樁,可更多的是在寓教于樂,以圖親近。
雖說如此,辰哥兒?也學得像模像樣。小小年紀,姿勢極其標準,四平八穩扎著馬步。
說好要練一炷香的時間?。
李秉稹眼見孩子小臉崩得緊緊的,便有意測試孩子心志。
“還是頭一日,如若累了,可以暫歇。”
辰哥兒?額間?早就沁出密汗,圓嘟嘟的小肉臉也漲得有些發紅。
聲音依舊奶聲奶氣的,卻充滿堅毅,咬著牙堅持道。
他想起方?才?去隔壁鄭家悼唁時,宇哥兒?看他的眼神中,透著十成十可憐,道了句格外苦大?仇深的話:“你怎么?也同?我一樣,變成孤兒?寡母了?”
辰哥兒?年齡雖還小,可聽?那語氣便知,孤兒?寡母絕對是件凄苦之事。
所以他不能歇。
他要和眼前的伯伯學好武藝,今后保護好母親,不能讓她被任何人欺負了去。
就算小腿骨都打顫得厲害,卻也還是堅持到線香燃盡,辰哥兒?才?收腿。
此時阿燕來?傳話,
“膳食快好了,二位主子趕緊歇歇,待會兒?準備用膳吧!
花廳中。
婢女們裙擺翩躚著,將各式各樣的佳肴一一傳到膳桌上?。
李秉稹先?一步回來?,垂落眸光望了望桌上?的幾道菜肴,唇角微勾,心中終于生?出幾分?愉悅。雖說沒有那道湘南小炒肉,可卻擺著剁椒魚頭,蘿卜干炒臘肉,香菇炒油菜……卻也都是他以往愛吃的。
所以這么?多年下來?,她其實一直未曾忘記過他的喜好。
他難得說句軟話,“容你費心了。”
她朝前微微頷首,
“……都是妾身應當做的。”
精致的盤中,剛出鍋的美味佳肴,騰騰向上?冒著熱氣,二人靜立在檐下,身影被西斜的夕陽拉長,最終交匯在一起,顯出幾分安寧馨然的家常美好來?。
此時辰哥兒姍姍來遲。
他方?才?出了身汗,被乳母抱下去快速洗了個澡,換了身干凈衣裳,身上?還帶著些皂角香,軟糯一團。
辰哥兒?先?是甜甜喚了聲“母親”,而后偏頭望見了她身后的李秉稹,略有些疑惑歪了歪頭。
“咦?
怎得伯伯也在?”
世家勛貴家中,規矩森嚴,按理說若無特別吩咐,外頭看家護院的男子,不得擅闖內院。
就算是家中親近的叔伯,也因男女有別,不得與內眷交往過密,就算是留飯,也要在外頭另擺一桌,
辰哥兒?自小生?長在內宅,浸*淫得久了,便也明白這些道理。且辰哥兒?從未見過,除鄭明存以外,母親與旁的男子站在一起過,且居然還要一同?用膳。
所以心中難免覺得有些奇怪。
不過他看著二人佇立在廊下,齊齊朝他淺笑這幕,又不由想:母親和伯伯看著真般配,遠比和父親站在一起時,要般配得多得多。
“這不也是剛搬過來?,前院還未收拾出來?,亂糟糟的,不是待客之道,母親便做主,讓伯伯同?我們一道用膳了。”
徐溫云難免解釋幾句。
“奧!
辰哥兒?點點頭,充滿靈氣的大?眼睛,落在二人身上?來?回打轉。
隨著這一句,三人依次入廳用膳。
辰哥兒?的膳食是少鹽少辣另備的,主打的是營養均衡,他在鄭家被養得很好,安靜坐在特制的餐桌上?自己用膳,只偶爾會偏頭求助乳母添餐加食
另頭。
實在是隔了好多年,都未嘗過徐溫云的手藝,李秉稹略略懷著期待,執箸夾了塊臘肉送入嘴中,咸香可口,美味至極。
鬼使神差的,心頭莫名涌上?些酸澀,抬眼又望著對面眉眼溫和的佳人,以及軟萌稚巧的兒?子,心中又覺欣慰。
“還是以前那個味道,沒變!
骨子里的周蕓勁兒?又涌上?來?了幾分?,她略略挑眉,“豈會沒變呢,這么?多年,手藝應是更精進了才?是……記得你不愛吃辣,所以特意減了些辣椒!
李秉稹淺笑了笑,如清風拂山,
“……后來?也不知為何,倒是能吃得了辣了,就連御膳房的廚子,都是湘川籍的多些。”
“年紀越長,口味隨之變化也是有點!
一旁的辰哥兒?,眼見他們這話說得有來?有回,黑葡萄般的眼睛眨了眨,迅速撲捉到了個關鍵信息。
“伯伯以前怎會嘗過我母親的手藝?”
空氣微滯。
李秉稹沒想到這孩子觀察力如此驚人,不由語窒了窒,不過他反應得很快,只解釋道,“在你母親成親之前,得幸嘗過幾次!?
成親之前就嘗過?
還嘗過好幾次?
辰哥兒?小小的腦袋,大?大?的疑惑。
他依稀記得母親從不輕易下廚,就連父親生?辰那日,都是直接去仙客匯吃的,卻為何以前會給這位伯伯做飯吃呢?
這個伯伯還惦記了母親的手藝這么?久,特意上?門來?教他習武,莫不是想要做他后爹?
這對個孩子來?說,是個非常嚴肅的問題。
辰哥兒?雖然也對眼前的男人頗有好感,隱隱也是認可他的,可又擔心母親上?當受騙。
辰哥兒?忽就覺得飯菜沒有那么?可口了,他略略板著那張肉嘟嘟的小臉,格外嚴肅對徐溫云道了句。
“母親,若遇不上?比父親對你還好的郎君,那便不必改嫁。今后待父親從陜甘回來?,我們還做一家人!?
徐溫云呆楞住了,不知這孩子為何鬼使神差忽然提起這一茬,快速看了眼李秉稹的臉色,結結巴巴撇清道。
“你這孩子混說什么??
又是由哪兒?聽?來?的這些話,我可從未教過你這些…”
快四歲的辰哥兒?,緊繃著小臉,
“用不著旁人教,孩兒?想得通這個道理。反正那男人若對母親不好,母親就算甘愿嫁,也休想讓孩兒? 喚他做父親!
辰哥兒?眼見那伯伯臉色不大?好看,心中也有些發慌,可又隱隱覺得自己說得沒有錯。
于是絞盡腦汁,回想起父母二人在外頭應酬時的恩愛畫面……底氣十足道。
“……且母親就留在鄭家不好么??
父親以前對母親可好了,就算在膳桌上?,也會給母親布菜,舀湯……其他男人恐做不到這些,若還讓母親受委屈,那還改嫁做什么??”
辰哥兒?一面蹙著眉頭思?索著,一面斷斷續續,煞有其事說完這番話,話語腔調中,甚至還帶著孩童特有的軟糯,可面上?神情,端得卻是副認真嚴肅的模樣。
這話說完。
飯桌上?的氛圍冷寂了下來?,空氣好似都凍住了。
就在這種幾乎讓人窒息的沉默中。
那個男人有了動作。
他抬手執起湯勺,舀了碗芙蓉翡翠丸子湯,先?是端到自己身前,輕搗了搗湯面……
而后眼神向后一撇,莊興只覺格外猝不及防,微微哆嗦了下,而后立即輕步上?前。
福至心靈般,將這碗湯羹,小心翼翼端送到了對面的徐溫云身前。
“云夫人,湯還燙著,您慢些喝。”
第087章 第八十七章
第八十七章
其實站在莊興的?角度看, 一個孩子的?戲言而已,何必如此當真?龍裔終究是龍裔,哪怕孩子今后再不甘愿, 難道還敢不認爹?
且皇上正值壯年,按理?說只要想,這天地下多?得是女人愿意上趕子給他?生,今后皇子皇孫無窮盡也,斷乎不至于如此看重眼前這一個。
可莊興萬萬沒想到?的?是,萬歲爺何其矜貴的?一個人, 竟聽完這話的?當下, 當真就屈尊降貴,給對面的?云娘子舀了碗湯。
單由這個舉動來?看, 這母子二人在萬歲爺心中的?地位儼然不一般。
莊興心中愈發?不敢怠慢,殷勤道,
“云夫人,湯還燙著, 您慢些喝!
辰哥兒是個聰明孩子,在旁瞧見這幕, 心中瞬間了然。這個伯伯果然是想要當他?后爹!
不過他?對男人的?表現不太滿意。
他?回想起以前,父親可是親自?將湯送到?母親身前的?,可這個伯伯卻是讓仆人給遞送過去。
這么著轉過一道手。
便大大折損了誠意。
不過細想想也不是不能理?解。這個伯伯才初初登門, 自?然不可能像相處多?年的?夫婦那樣熟稔。
辰哥兒肉乎乎的?小?臉有些松動,心里想的?卻是, 反正這個伯伯若是達不到?要求, 他?是絕不肯可能認這個后爹的?。
花廳中的?氣?氛回還緩了些, 卻依舊恢復不到?之前的?和美。
此時便透出有個狗腿子奴才的?好處了,莊興元原已退回李秉稹身后, 此時佯裝才記起般,輕拍了拍自?己腦門兒。
“咳呀,都怪奴才大意。
主子今日上午還特意吩咐,給夫人與?小?主子備了薄禮,奴才竟現在才想起來?,來?人吶,還不快將東西送進來??”
門外兩個宮婢,手中端著兩沓包裝精美的?油紙包袱,輕放在桌面上,復又后退著垂首而出。
辰哥兒黑葡萄般的?大眼睛亮了亮,
“這是什么?”
“福記的?桂花糕,還有甜味齋的?桃酥吶。夫人有所不知,主子只聽您二位隨口提起過一句,便就記在心里了……”
莊興說到?這兒,忽感受到?前方男人斜眼覷來?,不過依他?伺候圣駕多?年的?經驗看,這眼神里頭并無責怪之意,不過略略警示罷了,所以莊興還是適時住了嘴。
辰哥兒疑惑歪了歪頭,
“咦?可我?怎么記得福記和甜味齋包裹糕點?的?油紙,不是這個顏色呢?”
莊興免不了又笑?著上前解釋,
“這兩份自?然不是在店里買的?,店里的?早就售空了,這是花了重金,請糕點?師傅在半個時辰前單做的?,許是現在都還溫溫熱熱的?,好吃著呢!
莊興眼見辰哥兒生了興致,立即拆開包裹,分別取了些,放置在二位主子身邊。
徐溫云掰了小?塊桃酥放入嘴中,只覺得這現做糕點?的?口感,酥脆香甜,滿口馨香,確實要比以往嘗到?的?好吃。
她坐對桌,朝前微微頷首,柔聲道了句,“多?謝郎君掛念。”
辰哥兒現下并未完全?放下對男人的?警惕之心,可他?是個懂禮數的?好孩子,知道好歹,也格外真誠道。
“多?謝伯伯,這真真是我?吃到?過最最好吃的?桂花糕了!
帝王之心,深不可測。
李秉稹又是個極其內斂之人,就算心中對他?們頗為在意,可也不會宣之于口,若不是莊興從旁捅漏,斷不會有人知道他?暗地里花了這么多?心思。
方才辰哥兒不肯讓徐溫云改嫁的?那番話,確讓李秉稹心中有些不快。但他?也知怪不了孩子,只能再花一段時間,讓孩子慢慢適應與?接受。
至少這奶聲奶氣?的?一生謝,就是個不錯的?開始。
他?望向辰哥兒的?眸光充滿慈愛,
“今后還想吃什么,只管同我?說。”
也虧得莊興慣會察言觀色,使得這個小?插曲很快過去,花廳中的?氣?氛恢復了其樂融融。
辰哥兒終究還是個孩子,有了桂花糕,連正餐都顧不上怎么吃了,還得是徐溫云說道了幾句,孩子這才乖乖用膳。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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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頭。
翰林院。
徐紹正在職房中,奉旨編纂修冊,因時間緊任務重,上峰命兩日后才能離宮。
雖說里頭的?人不準出去,外頭若有身負公職者,卻能進得來?,所以這幾日鄭家發?生的?變故,全?都落入了徐紹的?耳中。
宮里宮外的?,消息通傳起來不便。
所以徐紹現還不知辰哥兒的生父究竟是誰,他?只兀自?在宮中擔心姐姐現下的?處境,甚至都有些靜不下心來?處理?公務,干脆起身,站在廊下靜靜心。
此時,門外走來個熟悉的聲音。
是許復洲。他?在地方熬了三四年,因政績出眾,將將一個月前,被調任入京城吏部當差。
因著以往毗鄰而居的?同鄉情誼,許復洲入京的?當天,就命人給在歪柳巷落腳的徐家發?了帖子。
以往在衡州時,因許復洲才華出眾,又年長幾歲,所以徐紹但凡遇上學業上的?問題,都是去問的?他?,所以這么多?年來?,二人一直多?有聯絡,甚為熟稔。
此時許復洲昂首闊步而來?,面上神情略有些緊張,又隱隱帶了些激動,他?直直走向徐紹。
他?喚的?是徐紹的?小?字,嗓音有些顫抖,“修能,有樁要事,我?,我?想先問過你。”
徐紹瞬間福至心靈,曉得許復洲想要說些什么,他?點?了點?頭,“復洲兄無需多?言……只要姐姐愿意,我?沒什么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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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街。
別苑。
三人在花廳其樂融融用完膳后,李秉稹借著想要考察辰哥兒功課,又帶孩子在書?房呆了會兒。
徐溫云一時間也不好走,就只待在隔壁廡房看書?。
直到?天色漸晚,還是辰哥兒才道了句,
“伯伯,天都快黑了,你該回家了!
李秉稹心里還盼著晚上的?云雨巫山,壓根就不想走。
可作為個外男,留宿在個剛和離的?婦人家中,確實也不甚合適,就算落在孩子眼中,都顯得不太像話。
他?正在想著,應該找什么樣的?借口留下了,可腦中轉了個彎,也沒想到?合適的?。
只能望向聞訊而來?,候立在書?房門口的?徐溫云,眸光中透著無可奈何。
回想起前幾日,皇上放言屠戮滿門,揮斥方裘是何等威風的?存在?現面對個黃口小?兒,卻絲毫沒有辦法。
徐溫云一時間沒能忍著,噗呲笑?出了聲,只能沖他?聳聳肩,表示她也束手無策,她總不能主動讓個外男留宿吧?
眼見實在推脫不掉,李秉稹便只能極其不情愿地,在母子二人的?相送之下,行到?了院門前的?庭院。
因著李秉稹是打著授藝的?幌子來?的?,為周全?禮數,徐溫云還特意給他?備了許多?回禮,莊林兩只手都有些拎不過來?。
辰哥兒對李秉稹的?印象其實很不錯,卻也沒到?依依不舍的?程度,現在正奶聲奶氣?道。
“那罐辣椒醬是母親親自?炒制的?,伯伯可以用來?拌飯吃……若是天氣?晴了,可將我?做的?泥俑再拿出來?曬曬……我?會遵照伯伯囑咐,每日都站馬步的?……”
那些物?件實在都是些小?東西,卻不妨礙在孩子眼中是珍寶。
李秉稹悶聲倒是都應了,腳下卻未向前走一步,心中實在是一萬個不情愿離開。
“伯伯,再見!
隨著辰哥兒揮了揮手,李秉稹實則有種自?己被攆著走的?感覺,心中委實有些難受。
走便走吧。
大不了去外頭轉悠會兒,待辰哥兒睡著了再回來?便是。
正這么想時,眼見辰哥兒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摟著徐溫云的?脖子撒嬌道,“母親,今夜我?同你睡好不好?剛搬了家,我?昨夜都有些睡不著……”
李秉稹都往外走了一半了,聽見這句,生生截停了腳步轉身,直勾勾望向徐溫云,以極小?的?弧度急切微微搖頭。
徐溫云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只能將孩子抱在懷中掂了掂,柔聲安撫道,“母親近來?覺淺,也有些睡不好,若是還要顧著辰哥兒,只怕更難眠了。
不如命人去隔壁將你以往的?那張床挪過來??如此辰哥兒就能睡個好覺了!
辰哥兒是個孝順孩子,到?底還是心疼母親,沒有辦法只能應了,“……今天也晚了,那不如兒子再試著睡一夜吧,如果再睡不著,明日再挪床,可好?”
“好,都聽辰哥兒的?。”
李秉稹聞言,這才松了口氣?,腳下步子踟躕往外走著,幾乎是每隔幾步,就要回首望一眼,直到?母子二人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回廊處不見。
該死。
分明是自?己的?女人與?孩子,可卻居然沒有個合適的?身份,能得以讓他?留在院中,這究竟算個什么事兒?
李秉稹內心著實焦躁,捏緊拳頭,在庭院中來?回踱了幾步,眉頭緊緊蹙著,只覺心頭生了把無名火。
莊興免不得上前寬慰幾句,
“皇上,小?主子這警惕心是對其余所有男人的?,也不止單單針對您這一個……”
李秉稹不樂意聽這話,沉下眉眼,
“其余男人?呵,莫非到?了現在這當口上,還有人敢同朕搶女人么?”
李秉稹鼻腔中輕呲出聲,他?倒不擔心旁人,只覺得現在的?情況有些棘手。
徐溫云說不喜歡他?。
孩子還防著他?這個親生父親。
滿朝堂望去,所有官員中內宅中,都沒有比這更畸形的?家庭關系了。
第088章 第八十八章
第八十八章
別苑。
這一下午, 辰哥兒又?是?扎馬步,又?是?應酬客人……早就有些疲累,回到自?己房中, 讓徐溫云講了幾個睡前?小故事,直接抱著被子酣睡過去。
徐溫云囑咐乳母幾句,而后輕步退出房間,將門關好?。才打算回房沐浴更衣,就望見?阿燕站在廊下,吃著主子給的桃酥。
阿燕算得上?是?這院中的高等女使, 在外人面前?時, 站停坐落都?規規矩矩,只有二人相?對?時, 仗著主子偏愛,行事也就隨意些。
主子現在雖已是?皇上?的女人, 亦還沒?名沒?份地住在別苑,阿燕雖說心中也氣, 可她心中沒?有太多想頭,終究還是?本本分分的奴仆心態。
所以現在將桃酥吃在嘴中, 頗有種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之感。
阿燕已經在幻想今后跟在主子身旁沾光,過上?窮奢極欲的生活了。
二人對?上?眼, 阿燕吃吃笑了兩聲,立即湊上?前?去,
“夫人, 奴婢做夢都?沒?想過, 竟能有朝一日能吃上?甜味齋剛出爐的糕點……由此?可見?,皇上?心中還是?有夫人的!
“……”
徐溫云眼見?她這幅甚沒?出息的樣子, 不禁挑了挑眉,“這半塊桃酥就能將你收買了?以前?在容國?公府時,你也吃用過不少好?東西,我怎得就從未在你嘴里,聽過鄭明存半句好?話?”
阿燕睜圓了眼睛,
“夫人說這話,可就有失偏頗了。”
“鄭明存他那大多都?是?表明功夫,做給外人看的。哪次不是?趁著人最多的時候,親自?去甜味齋排隊,都?還不待人問,自?己個兒就說是?夫人愛吃。
可皇上?卻是?待您真心實意的。
悄默聲去將這兩樣糕點咂摸來,若非莊興提起,我們可都?全然不知道。這兩廂一對?比,簡直是?高下立見?!
回想起麗妃手腕上?朱砂痣,還有云玉宮的那間佛堂……徐溫云心中自?然明白李秉稹對?她尚有幾分情意。
可她經歷的這兩個男人,實在是?各有各的缺憾。
跟在鄭明存身邊,她是?容國?公府的嫡長媳,正室大婦,憑著他佯裝出來的愛妻人設,在外人人都?要高看她一眼,可回到內宅,卻要忍受此?人的陰晴不定。
這是?只有面子,沒?有里子。
可現在與李秉稹在一起,至少由他現在的表現看,他對?她,對?孩子都?頗為上?心,就算是?九五至尊,很多時候也愿屈尊降貴,為他們母子二人讓步。
但關鍵問題就是?,他壓根就從未提及過名分之事,且聽他與肅國?公說話的語氣,是?從未想過立她做皇后的。
便是?只有里子,沒?有面子。
所以有些事情實在是?不能兩全,中間總有缺憾,許多時候,徐溫云也覺得就像是?吃了口?蒼蠅般惡心。
在這種情況下,她是?不可能對?李秉稹動心的,所以下意識的,也會自?動屏蔽掉他的心意。
所以此?時她只蹙著眉頭。
輕道了句,“君心易變的道理,還需我說給你聽么,現在孩子還未認爹,他自?然要殷勤表現,待辰哥兒徹底接受他這個生身父親后,你看他還會這般用心么?”
可現在木已成舟,現在跳船也已是?來不及了。
阿燕也不想讓主子這么消極,只能在旁委婉勸道,“主子莫要這么想,奴婢打眼瞧著,皇上?他不像是?輕易變心的人。
至于名分的事兒,現在事發沒?幾天,所以皇上?難免還有些拉不下臉來,可等他心中的氣性兒過了,奴婢相?信他會給您個妥善安排的!
“……再怎么著,總比麗妃的妃位要高!
妃位之上?,皇后之下,唯有貴妃。
其實就算是?貴妃,在無論哪個世家貴女眼中,也是?心馳神往的存在。思及二人過去的齟齬,若李秉稹還能給她貴妃的位份,也已然是?很難得。
可徐溫云還是?如鯁在喉,心有不甘。她倒并非是?貪慕虛榮之人,也從未妄想過做皇后,可就是?覺得,為何她的婚嫁之事,總有殘缺不全?
憑何就不能完璧無暇呢?
徐溫云眼底一片漠然,
“……什么位份不位份的,其實入宮也沒?什么好?的,倒不如就讓我待在這別苑中呢,不也挺好?的么。”
這個心結,一時間也難以得解。
主仆二人說罷這番話,便回房間準備洗漱安歇。阿燕收拾好?衣裝,在旁服侍著徐溫云沐浴更衣,才回到正房沒?兩柱香的時間……
就聽的門外傳來輕聲的叩門聲,窗影上?投來個高闊的男人身影……
不出所料,李秉稹果然還是?回來了。
徐溫云原是準備安睡,現由塌上?掙扎起身,去給他開門,李秉稹立即側身入內,將門關掩上?。
——那么行得正坐得端的堂堂男兒,現下行跡卻隱約透出幾分鬼祟。
李秉稹眉間緊蹙。
只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總這么偷偷摸摸的,倒好?像他當真在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兒。
“……以往不過只是戲言罷了。
可現在看來,朕倒像是?真真成了你深夜相會的情夫!
徐溫云垂頭,嘴角抿著絲笑意。
她其實有在心里時刻提醒,眼前?之人是?不得冒犯的皇帝,可終究架不住他偶爾流露出的窘態。
實在沒?能忍住,輕道了句。
“煜郎怕不怕一世英名毀于一旦?
我現在只需放開喉嚨,大喊一聲抓淫賊,保準半條永安街的人便都?能聽見?!
以前?在鏢隊中時,倒是?見?她常說笑,可自?從二人相?逢在京城之后,還是?頭次見?她如此?松弛。
這至多是?床*帷*情*趣,遠算不上?什么冒犯,李秉稹自?然不會與她計較,只順著她的話挑挑眉。
“聽見?又?如何。就算想抓淫賊,也得有那本事。若是?生人,半只腳掌都?休想踏進來!
聽了這話,徐溫云心中一凜。
所以他必是?早已下令,將這院里院外都?圍得水桶一般,明為護衛,暗為監視,她實則已是?插翅也難飛。
陸煜多年之后再嘗魚水之歡,正是?有*癮的時候,只要徐溫云身上?方便,他便想著要夜夜貪歡。
“……朕半分便宜都?未沾,就被扣了頂淫賊的帽子,委實是?冤!
此?時此?刻,男人也沒?有什么耐心。
直接將徐溫云抱在懷里,埋首在她的頸窩中,深嗅一口?,低沉沙啞的語調中帶著曖昧旖旎。
“云娘身上?的皂角香,與昨夜的并不一樣,聞著倒是?更香了……
莫不是?特?意為了朕,特?意更換的?”
徐溫云只覺渾身都?有些發軟,面色也緋紅著,嘴上?并不肯承認,只掀起泛著波光瀲滟的眸子,含羞待臊道了,
“煜郎聞錯了!
李秉稹聞言,亦煞有其事道,
“許是?隔著衣物聞不真切,容朕再好?好?聞聞……”
說罷,男人抬手解開她腰間的袍帶,白色的寢袍,就順著凹凸有致的胴*體滑落在地。
粉光落膩肌膚,顯露在微黃跳躍的燭火下,光潔的玉肩,以及線條流暢的薄背,于萬千垂落的青絲下若隱若現。
李秉稹喉頭暗滾,雙腿一屈,將佳人攔腰抱在懷中,闊步往屏風后的床榻上?走去…
今夜又?要了三次水。
待后來男人意猶未盡,想要再覆上?了來第四次時,徐溫云實在沒?能忍住,調動渾身上?下所有力?氣,輕揣了他一腳,李秉稹這才算徹底安生,將她裹在懷中睡了。
門外。
阿燕正在守夜,哪怕是?打哈欠,也立即捂住嘴,不想要驚動房中的主子,可聽著里頭鬧出來的動靜,想來二人也是?顧不上?她的。
男人沒?用,還是?有用,就算落在身側伺候的人眼中,區別也還是?很大的。
以往在容國?公府時,鄭明存晚上?也常喊兩三次水,可那不過就是?假把?式,阿燕許多時候,都?只需提個空桶入房做做樣子。
現在可是?真槍實彈吶。
滿滿一桶熱水抬進去,還需得將里頭更換的桶提出來……實在是?將阿燕也累得夠嗆。
阿燕忽就覺得番了兩番的工錢不值當了。
得再加錢。
*
*
*
翌日。
雞鳴時分,徐溫云只感覺男人起床時,在她額間淺淺落下一吻,她卷著被子側向一邊,繼續迷迷糊糊又?睡去了。
也不知又?再睡了多久,她還正在發夢呢,耳旁傳來阿燕焦急的聲音,“夫人,醒醒,你快醒醒。”
昨夜實在被折騰得太狠,徐溫云并未睡夠,抱著被子,在榻上?賴著不起來,嘴中囫圇說道,“莫吵,讓乳母將辰哥兒好?生照料著,容我再睡會兒……”
阿燕在榻前?急得跺腳,
“夫人,有客來訪。
許公子,許復洲!他帶了帖子在外頭,想要求見?夫人,正被門房攔著呢,門房讓奴婢來您身前?通報一聲,見?還是?不見?!?
許復洲?
這個名字的瞬間,徐溫云有幾分惘然,好?似遠在天際,莫名傳來的稱呼……反應了幾息之后,瞬間清醒,由塌上?坐起身來。
許復洲調任入京這事兒,她曾聽弟妹提起過,不過二人素日并無交集,以往在容國?公府時,也未見?他冒犯上?門過。
徐溫云青絲還紛亂著,神情卻已是?一片肅然,帶著將將睡醒的嘶啞聲,懵然道了句。
“他來此?處做什么?”
第089章 第八十九章
第八十?九章
別苑, 前院。
議事正廳。
燦爛的秋陽,沿著?高闊的窗欞灑入廳中,斑斕的光影間?, 浮塵可見,在地上?投射出?道涇渭分明?,黑白分明?的窗影。
徐溫云終究還是知會門房,將?許復洲請了進來。且她并?未坐在主座上?,而是與他相對,坐在了對面的圈椅上?。
二人多年后再相見, 彼此心中都有種有些造化弄人的微妙感受, 見過禮后,都端坐著?, 兩廂里都未說話。
此時無人在意的屏風后,一個小小的身影, 輕手輕腳入內,趴著?屏風縫隙往里頭望。
自母親和離后, 辰哥兒就對其他陌生男人,都有種莫名的防范之心,F?正睜圓了眼睛, 仔細打量著?廳中之人。
這?個伯伯是以往從未見過的,望向母親的眸光滿是心疼……會不會,又是另個想要來做他后爹之人?
可他長得不如李伯伯俊秀。
身型不如李伯伯高闊。
……如果實在要選后爹, 那還是李伯伯吧。
辰哥兒又將?以往見過的那些叔叔伯伯,全都在腦中過了一遍, 好像也確實沒幾個能比得上?李伯伯的。
他正這?么想著?, 墊著?小腳尖, 原還想看得更真切些,身后遍尋孩子無果的乳母尋了來, 望見這?幕,嚇得立即抖了三抖,忙入內將?孩子抱了出?去。
“夫人正在談事,辰哥兒乖,莫要上?前攪擾!
辰哥兒被乳母抱在懷中,倒是乖順得很,沒有掙扎。他只轉轉黑葡萄般的眼睛,奶聲奶氣道,“乳母,李伯伯好像喜歡母親,若是曉得母親同旁的伯伯說話,他會不會生氣啊……”
事實證明?,辰哥兒的擔心不無道理,且此事根本就瞞不住,他的“李伯伯”馬上?就要曉得此事。
其實別苑中所發生的一切,徐溫云這?幾日見過哪些人……都瞞不過李秉稹的眼睛。只不過前幾日她見的都是親近女眷,沒有什?么值得提防之處。
今日登門拜訪的,卻是位男賓。
門房由其中咂摸出?些不對勁兒來,所以自許復洲出?現?在院門口的瞬間?,就傳了消息給暗樁,將?消息遞送入宮。
養心殿內。
皇帝正與幾個內閣大臣商議要事,老臣們偶爾有幾句爭辯,也會被李秉稹清清徐徐的聲音壓下?去,由厚重的帷幔中傳來,透著?十?足的矜貴,壓迫感滿滿。
莊興率先?知曉消息,有心想要入內報信兒,腳下?步子卻有幾分踟躕……
萬歲爺商議政事的時候,除非是邊關傳來的戰事急報,否則是絕不允許任何人攪擾的。
莊興掂量了番云夫人在陛下?心中的重要程度,終究還是沒敢耽誤,趁著?內監入廳給閣臣們更換茶水的功夫,附到李秉稹耳旁,簡明?扼要將?此事說明?。
他眼見皇帝面上?神情并?未更改,眼底的眸光卻微沉了沉,金絲楠木桌面下?,指尖快速撥弄起了碧玉扳指,透露出?些內心的焦躁。
莊興退出?廳中,照例候立在外頭。
他明?顯感覺議事的進程加快了不少,在短短兩盞茶的時間?內,皇帝就處理了完了幾樁亟待安排的要務,而后冷聲道了句“推后再議”,朝臣們便紛紛起身退安了。
莊興隔著?帷?戳搜廴f歲爺臉色,有種黑云壓城的陰沉,他等了幾息,卻不見皇帝有任何動作,只得揣著?心尖踏入廳中。
極力在其中周旋著?。
“皇上?,云夫人也是聽說,她胞弟徐紹有話讓許大人通傳,所以這?才讓許大人入院的!
呵,什?么有話通傳?
分明?就是那許復洲賊心不死。
李秉稹眼底一哂,蓄力狠按扳指一下?。
他依稀記得以前在入京路上?,徐溫云還是鄭家婦時,那許復洲就在岳州湖心亭時,對她癡纏不休。
怎得四年過去了,那廝竟還卷土重來?
“皇上?若是實在擔心,不如親自出?宮去別苑看看?”莊興眼見他面色實在難看,不由輕聲道了這?么一句。
李秉稹眼周驟緊,掀起眼眸斜覷了他一眼,劍眉微挑。
“區區小事,也值得勞動朕去看?
她與朕連孩子都生了,莫非還能同那許復洲雙宿雙棲不成??”
莊興面上?有些訕訕,只得立即輕抽了自己兩下?嘴巴,他心中知道皇上?在意,可卻被這?話堵得,一時倒也不知該如何勸解了。
*
*
*
另頭。
永安街,別苑。
許復洲抬眼,向對面自小結識的青梅望去。
她并?未刻意打扮,只穿了件艾青色的家常衣裝,青絲挽起,簡單綴了根造型簡單的玉簪,淺淺坐在圈椅上,儀態大方,清艷無雙。
按照鄭家對外的說法,旁人都不知辰哥兒是徐溫云的親生骨肉。
所以現?在許復洲,以及全京城的人眼中,徐溫云是個無依無靠,為夫家所不容的和離女人,是鄭家的下?堂婦,身邊還跟了不是自己親生骨肉的拖油瓶…
何其凄慘?
何其悲哀?
許復洲望見她眼底一片青黑,一看就是沒有睡好的樣?子,又想起鄭家近日來發生的那些事,實在是為她痛惜不已。
“……云兒,這些年你在鄭家受苦了,早知如此,當年我就該將?你直接扣在岳州,也好過你遭受這么多搓磨!
此處是皇帝專門安置她們母子的別苑,其實按理說,是很不該放個外男進來的。
可對這?位竹馬,十?幾年的情誼在心中,就算已沒有了男女之愛,卻也至少還是些兄妹之誼。
隱約猜到他此行的目的,徐溫云想要幫他解開心結,也算是對得上?他這?多年來,在地方上?對徐家的幫扶之恩。
眼見他還是一如往常般鉆牛角尖,徐溫云只笑笑,并?未就著?他的話講,只公事公辦問了句。
“不知今日許大人上?門,所為何事?”
時光荏苒,許復洲也沉穩了許多,端坐椅上?,有種四平八穩的氣度,面對佳人清透冽冽的眸子,他心中的話也藏不住,于是直接開門見山。
“你如今已經?和離,而我于一年前喪妻,想來這?是上?天?的安排……云兒,不如我們重新在一起吧?”
天?知道許復洲聽聞她與鄭明?存和離的消息時,心里有多開心,他從未奢望過還會有這?一天?,所以現?在望向她的眸光中,滿是希冀與喜悅。
“我如今在吏部?擔任文選司郎中一職,在京中也置辦了產業,府宅也在這?永安街上?,就離此處不遠,不說什?么大富大貴,今后也絕不讓你為生計發愁…”
文選司郎中,主管文官的選任與升調,影響力大的同時,油水頗豐,是個肥差要差。
對面男人溫聲徐徐說著?話,徐溫云眸光盈盈,含笑聽著?,依稀有那么一瞬,二人都覺得好似回到了少年時,兩小無猜的青澀時候。
“你我自小熟稔,知根知底,就連用膳口味都相近,根本都用不著?怎么磨合……且你放心,此事我已率先?同徐紹通過氣兒,他也是應了的,想來衡州徐伯父那頭,也是樂意的。
……云兒,現?就等你點頭了!
在男人絮絮叨叨的話語中,徐溫云聽得有些入了神,她實在不禁想,如若當年鄭明?存沒有攙合進她的人生中,她與許復洲,應該是相當和美的一對吧。
可惜沒有如果。
不過這?次,徐溫云倒沒有像以往那樣?直接回絕,她暗襯了襯,想著?應該如何才能讓他從這?一頭腦熱中清醒過來。
她勾勾唇角,一副就事論事的模樣?氣。
“……許大人方才之言不無道理,唯一沒有提及的,便是孩子!
許復洲怔愣一瞬,而后道,
“孩子并?無妨礙。你若嫁過來,我膝下?那個不到兩歲的嫡長女,自是直接認你做母親。”
“至于你帶在身邊的那個,他既不是鄭家的血脈,又非你的骨肉……其實按我心里真實的念頭,最好還是得替他尋到親生父母,到時候再贈這?孩子筆錢財便是!
許復洲內心中,并?不愿意養個來歷不明?的孩子。其實論理講,那孩子既是鄭明?存收養的,那合該是鄭家的責任,很不該再拖累徐溫云再嫁。
如若那孩子跟著?她嫁過來,又算怎么回事兒呢?
既非嫡子,又算不得庶長子,哪怕當個繼子養在家中,其實心里也覺得膈應。
許復洲這?么這?么想,實在也是無可厚非。
這?樣?的反應,在徐溫云意料當中,她倒也并?未生氣,只是覺得已經?將?話說到這?個份上?,不如向許復洲吐露實情。
他當年見過陸煜,入朝為官后,遲早得見皇上?,借種留子這?事兒,今后未必能夠蠻得住他。
“許大人,我此生還從未有過要做后母的念頭。
且不怕告訴你的是,跟在我身邊那個快四歲的男童,他其實是我親生的孩子。”???
此 言一出?,許復洲通身都僵了僵,他眉頭緊蹙,滿面疑竇,略略有些慌亂眨了眨眼,下?意識有些不敢相信。
“不會啊…如若當真是容國公府的嫡長孫,鄭家斷不會讓孩子跟著?你的……他合該就是領養來的,且都快四歲了……云兒,你這?倒是將?我鬧糊涂了……”
許復洲腦中混沌著?,帶著?滿腹的揣度與探究抬眼望去,卻見她又不說話,只恬靜地坐著?,面上?一片清明?。
不會的。
一定?是因為不想要嫁給他,所以她才在此處胡謅,那孩子若不是鄭家的,那莫非還是她紅杏出?墻得來的么?
若當真如此,鄭家哪能容得她?事情一旦捅漏出?來,不是和離能脫身得了的,只怕早就將?她沉塘了。
所以他勉力穩住心神,略扯扯嘴角,“……你若不舍,將?那孩子帶來許家也無妨,切莫拿此事開玩笑!
“且你若當真是那孩子的親生母親,鄭家又不認這?血脈,他的親生父親是誰?”
徐溫云正想著?應該如何解釋……此時聽得門外傳來一雷霆萬鈞的冷沉之聲。
“朕,便是那孩子的父親!
第090章 第九十章
第九十?章
“朕, 便是那孩子的父親!
短短一句話,有?種氣吞山河的霸氣。
李秉稹甚至壓根來不及更換衣裳,身上穿著的, 雖說不是上朝的龍袍,卻也是皇帝日常所穿的常服。
剪裁貼身合體的靛青色葛紗袍,衣襟袖口,都?用金線繡著龍紋花樣,發絲高束,頂著無暇玉冠, 帶風踏入廳中?的瞬間, 有?種天神般的威儀。
廳中?的二人,瞬間都?被這股氣場鎮住。
徐溫云倒還略略好些, 畢竟二人已經?親密無間過了,可讓她感到意外的是, 現在這個時辰,他合該在養心殿與朝臣議事?才是, 怎得竟會出?現在此處?
更意外的是許復洲。
他只覺由天降下道?霹靂,瞬間僵立當場, 大腦有?些發懵。
或許是四年前的陸煜,給人的印象實在太過深刻,再加上此人相貌并無太大改變, 所以許復洲幾?乎是立即就認出?了他。
這天底下能自稱“朕”的,唯有?皇上一人, 可這人當年不就是個鏢師么……
許復洲入京不過月余, 還未得幸見過天顏, 他下意識有?些不敢相信,可憑此人衣襟上的龍紋, 以及這擎天的威勢來看,又?豈能有?假?
正在他猶疑之時,門外的莊興適時上前,掐著嗓子云淡風輕道?了句,“許大人,怎得見了陛下,還不請安?”
雖說沒?見過皇帝本人,可太監總管因著通傳御令,常在宮中?走動,許復洲認得他,這一錘定?音的話語,無疑更加著實眼前之人的身份。
先是慌張,后?是驚異,然后?便是惶恐……這幾?種情緒在短短幾?息之內,在許復洲心中?轉換著。
所以他方才究竟在做什么,竟是在和皇上搶女?人么?
塌天大禍,死到臨頭的巨大恐慌,如潮汐般漫過許復洲的心頭。
他此時也實在顧不上什么尊嚴不尊嚴,直接當著心上人的面,面色慘白著,膝蓋骨一軟,癱跪在了地上,匍倒在了情敵的腳下。
“微臣許復洲,恭請皇上圣安!
這一跪,跪出?身份的天差地別。
也至此讓許復洲徹底明白,他與徐溫云從此再無任何?可能。
“平身。”
聽到身前傳來男人沉澈的聲音,許復洲才顫巍巍站起身來,額間已是沁滿了密汗,袖下的手掌也緊攥成?拳。
真真是造化弄人。
眼前這個男人,或許就是天生來阻隔他們青梅竹馬姻緣的。無論是四年前在岳州湖心亭,還是今時今日……每每到要與徐溫云有?些什么進展時,此人都?會無端端地跳出?來。
現在,皇帝甚至毫不避諱,當著他的面,就扭頭對他心心念念的青梅道?,“此處有?朕,你且先下去?吧……待會兒午膳,朕能嘗到那道?湘南小炒肉了么?”
對比起同他說話時的狠戾。
皇上這幾?句話的語氣,可以說是溫和到了一個極致,最后?那句,甚至還略略帶了絲委屈。
“好,妾身現就去?給皇上準備!
二人這有?來有?回的模樣,儼然就向極了尋常的民間恩愛夫妻。
在旁的徐復洲憤懣難過,卻也實在無計可施。他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意氣用事?的青年,入朝七八載,早就將他身上的鋒銳都?磨平,更懂得皇權傾軋會是何?后?果。
此刻只將頭深埋著,甚至都?不敢抬眸再看青梅一眼。
待遣走了青梅,皇帝闊步坐在主位,坐姿閑適,將錦袍輕捋,周正蓋在膝上。
“那是朕與她的孩子,快滿四歲。
所以你明白現下是何?狀況了么……還是說,須得朕同許卿再說道?說道??”
也不知是羞憤,還是心有?不甘,許復洲的面龐已漲至通紅。
能在這個年紀混跡到如此要職,許復洲自然不是個癡笨的。在這寥寥幾?句之間,思及容國公夫婦一夜之間雙雙斃命,又?聯想到之前坊間聽聞鄭明存身上的隱疾……七七八八也能猜到個大概。
“無需陛下提點,微臣都?明白。
無論是為徐娘子聲譽,還是為皇嗣認祖歸宗……微臣必對此事?守口如瓶,絕不對外透露半句。”
瞧,雖說同樣都?對徐溫云起了覬覦之心,眼前這許復洲,就遠比那鄭狗乖覺得多?。
李秉稹心中?原是很不待見眼前之人,可眼見他拳拳表明立場的模樣,他倒確是覺得心順了許多?。
“許卿,其實按你的政績,早在兩年前就能調任入京,但你可知,為何?朕今年才發調令么?”
這句話,瞬間讓許復洲瞳孔驟緊。
朝中?文武百官眾多?,可皇上端坐在高處,誰是真正能當大任之人,心中?自然是如明鏡似的,之前一直壓著他,莫非是因為他四年前冒犯了徐溫云的懲罰?
許復洲瞬間頭皮發麻,只覺貼身的中衣都緊緊濕粘在身上,絲毫不敢深想。
“刀不磨,不厲。
許卿,當好你的文選司郎中?,朝廷正是用人之際,今后自還有你效力的時候!
許復洲心頭一震,不由鼻頭酸澀,有種梅花香自苦寒來的感慨,埋首拱手道?了聲“是”。
興奮激動而來。
惆悵凄苦而去?。
許復洲走出?別苑,踏下石階的瞬間,不禁轉身回首,向緩緩關合上的庭院深處望去?。
侯在門外的小廝,是自小一直跟在身前的,曉得二人以前在衡州的舊事?。此時眼見主子出?來了,立即興致勃勃迎上去?。
在小廝眼中?,這門婚事?應是板上釘釘跑不掉的,所以只一臉喜氣問道?。
“爺,徐娘子見您上門提親,是不是很開心激動,可有?交換庚帖,將成?婚日期定?下了么?雖說是再娶,可也不能委屈徐娘子,許多?事?兒都?得提前籌備起來……”
這接連不斷的發問,將許復洲從癡惘中?拉了出?來,他回過身,眸光已是一片清明。
“我們二人今生沒?有?緣分。
她另有?更好的前程可以奔!
*
*
*
別苑內。
因著容國公府又?開始吹奏喪樂,攪擾得辰哥兒實在無心看書練字,于是干脆直接奔到隔壁鄭家,尋堂兄弟們去?了。
因著近來大事?不斷,所以鄭家族中?的孩子們到得都?很齊全。雖是長輩過了身,闔府都?籠罩著層悲傷的氛圍,可孩子們到底心大些,哭嚎了半天,又?是湊在一起該玩玩該鬧鬧了。
辰哥兒以往是孩子中?鬧騰得最兇的那個,可自從母親和離過后?,心思變得更重,無法再心無旁騖的同兄弟們廝鬧了。
他正垂頭發著呆,此時年長他幾?歲的宇哥兒看出?異樣,上前用小胳膊肘別了他一下,用頗有?經?驗過來人的口吻,唏噓了句。
“父母剛和離的時候,確是會吃不下,睡不著一段時間的,大概再過個半旬,估摸著也就完全好了!
辰哥兒蹲下身來,用肉乎乎的小手掌托著自己的下巴頦,百無聊賴地,用指尖劃拉著地上專供孩子們壘出?來的沙地。
他朝宇哥兒歪了歪頭,悶問了句。
“……你說,女?子和離之后?,多?久就可以考慮再嫁了呢?”
宇哥兒今年也就七八歲,他撓撓頭,神色有?些為難,“你問我,其實我也不知道?!
“且這也是說不準的。
像我姨母,和離后?的次日就又?將婚事?定?下了,而我母親,這和離都?快兩年了,也沒?有?考慮再嫁之事?!
辰哥兒小小的腦袋,大大的疑惑,
“啊,這是為什么。俊
“大人們說,是緣分不好碰,其實說白了,就是好的郎君難尋。
我悄摸同你說,現如今上門向我母親提親之人,不是窮困貧苦出?身娶不起的,就是已經?喪妻的鰥夫,院中?的孩子一個個比我都?還大哩,那相貌更是一個賽一個的丑……
氣得我母親說,寧愿呆在家中?一輩子,也絕不嫁給他們那樣的人!
辰哥兒可不愿意母親守一輩子寡。
一聽這話便著了急,不由漲紅著小臉,奶聲奶氣追問道?。
“……那,那要是他長得俊呢?”
宇哥兒聞言,瞬間心領神會:這便是在有?個長得俊的郎君,對剛和離的嬸母有?意了。
宇哥兒也皺巴這小臉,出?著主意。
“若是他長得俊,家產頗豐,院中?還沒?有?孩子,還懂得心疼人……那可得千萬抓緊了,絕對不能放過。
他們常說,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
這話,倒是一下子給辰哥兒整焦慮了,他隱約覺得有?哪里不對,卻又?有?些說不上來。
他不明白,為什么婚嫁之事?這么復雜,要設置這么多?條條框框,難道?最重要的,不是兩個人應該相互喜歡么?
辰哥兒個小小孩童,壓根就不曉得上門求親男人的底細,他只苦著臉,窮追不舍問道?。
“那……那就算有?這么著一個人,可若是我母親,卻并不太喜歡他怎么辦?”
“啊?”
這個問題,顯然把宇哥兒問住了。
這樣的男人擺在眼前,嬸母卻還不喜歡?那她還想再嫁個什么樣的,難道?嫁皇上不成??
宇哥兒腹誹了幾?句,面上有?些為難,可過了幾?息之后?,立即茅塞頓開。
他也蹲下身來,湊近到辰哥兒身邊,略有?些腆然別扭道?,“男女?婚嫁,倒也講究情投意合!
“嬸母若是不喜歡……
額,不妨介紹給我母親,我母親保準喜歡!
第091章 第九十一章
第九十一章
“嬸母若不喜歡……
額, 不妨介紹給我?母親,我?母親保準喜歡!
此言落入耳中的瞬間,辰哥兒怔愣住了。他倒也不是不喜歡李伯伯, 只是擔心他今后對母親不好,所以想要再觀察觀察罷了。
且這兩日據他在旁瞧著,母親雖表現得并?非特別熱絡,可大抵也是不討厭李伯伯的,否則也不會容許他兩次三番地登門。
且或是敏銳察覺到?了這話中的爭奪之?心,辰哥兒甚至生出些忌憚來。
他就算還只是個孩子, 卻也明白, 只有好東西才會引人爭搶的道理。
李伯伯現在就是那個好東西。
可千萬不能被宇哥兒截胡了去。
辰哥兒又胡亂攪攪沙子,眨了眨眼睛, 佯裝沒有聽出宇哥兒的用?意,只奶聲奶氣撫慰道, “……我?也就是隨口問問。你也不必擔心,嬸母的緣分, 還在后頭哩。”
孩子的世界簡單至極,只有些無心插柳的胡謅, 卻也并?不是什么較真的居心叵測。
兩個孩子,都各自為自己和離了的母親操了一番心,分別長?吁短嘆, 而后又在滿院孩子們的邀請下,各玩各的去了……
作為當?事者, 大人們顯然不能體會孩子心中的憂愁。
隔壁別苑。
花廳的膳桌上, 擺了好幾?道色香味俱全的美味佳肴, 尤其是那道湘南小?炒肉,被置在了離男人最近的位置。
辰哥兒被留在了隔壁鄭家?用?膳, 只他那親生父母,雙雙端坐在膳桌旁。廳中氛圍,算不上融洽和美,隱約有些暗流涌動起伏著。
這次,徐溫云并?未坐在男人對面,而是主動坐在了他的身側,好讓二人靠得更?近些。
她薄唇輕抿,掀起秋水般的眸子,輕望身側男人一眼,只見他面色冷沉,神色不霽。
很多?時候,該低頭時就低頭。
徐溫云嘴角上揚,浮出個溫溫淺淺的笑容,抬起指尖,執箸給男人碗中布菜。
“這道剁椒油炸小?河魚,細骨頭都炸酥了,煜郎嘗嘗看喜不喜歡?”
“秋日板栗正當?時,這道板栗燉雞,小?火慢燉了兩三個時辰,骨湯濃白,便是預備著等煜郎回?來吃的!
“……尤其是這道湘南小?炒肉。我?知煜郎就念著這口,發揮了十成十的廚藝做出來的,里頭的線椒都是湘南特意運過來的哩。”
……
眼見汝窯青花瓷碗,已被各式各樣的菜肴,堆疊成了一座小?山,李秉稹依舊有些不為所動。
他還兀自在生著悶氣。
這女人究竟在想什么,她豈能如此拎不清?自許復洲出現在別苑門口的瞬間,她就合該命人抄了鐵棍將其趕走,豈能將人放進來與他相會呢?
怎得,難道她還想與竹馬敘敘舊不成,哼,實則半句話都不該與他多?說。
思及此處,李秉稹眉眼一沉,肅著一張臉,將此等行徑下了個不太?好聽的定論。
“你這實乃私會外男,紅杏出墻!
這話著實難聽。
徐溫云聞言的瞬間,兩道眉毛就擰在一起,她知此事做得確有些欠缺考量,可又何嘗不是對現下近況的反擊?
這些時日以來,徐溫云已能號準些李秉稹的脈搏,她嘗試在皇權的傾軋之?下,掙扎出些許自我?來。
她放下書中的筷箸,輕聲道了句。
“……皇上此言,實屬小?題大做。
就算紅杏出墻,那也得有墻可以出,可妾身現在剛剛和離,在外院見個有舊誼的男賓而已,哪就有皇上說得這么十惡不赦…”
李秉稹未曾想到?,她不僅沒有服軟認錯,卻還有這么多?的說頭,于?是略偏過頭,眸光中帶些詫異看著她。
“你竟是這么想的?
那紙和離書,僅是讓你與鄭家?脫離關系,卻不代表你與那些尋常和離的婦人是一樣的。你已是朕的女人,行事豈能這般隨意?”
徐溫云袖下的手掌緊攥成拳,低垂著頭,一直壓在心底的那股子不忿,終于?尋到?絲縫隙沁了出來。
她眼底一哂。
低落言語中,突冒出尖銳的鋒芒。
“…那就這么沒名沒份,與煜郎暗中茍且,難道就實屬應該么?
若是被旁人撞見,不也同樣會唾我?一句水性揚花,所以煜郎便暫且莫要將我?管得這么嚴嘛,如何?”
徐溫云知道分寸,所以最后這句話中,充斥著些黏膩的鼻腔音,甚至略帶了些撒嬌的意味。
卻依舊不妨礙李秉稹眉頭蹙得更?深。這還是破天荒頭一次,她主動提及名分之?事。
若按理說,她確是生下龍裔,不該就這么著沒名沒份,偏居在此,不明不白地跟在他身邊。
可這龍裔是她騙來的。
就算再怎么有苦衷,也是騙來的。
再加上二人重逢之?后,她連兩次三番拒他于?千里之?外……每每想到?這點,李秉稹心中都還有些余怒。
“……所以你說這番話,是因朕一時沒能給你名分,而心生了怨念?”
這寒森冷厲的語氣,傳入耳中的瞬間,不禁讓徐溫云的心肝都顫了顫。她是個懂得審時度勢之?人,眼見男人已在動怒邊緣,她自然不會選擇去硬碰硬。
她垂下烏羽般濃密纖長?的眼睫,作出一副羞怯的模樣,將頭枕靠在男人的肩上,雙臂環抱,就那么柔若無骨靠在男人寬闊的胸膛上。
黃鶯般的嗓音更?加黏膩,
溫柔小?意,在他脖間蹭了蹭。
“……煜郎是皇上,待妾身又如此情真意切,妾身豈敢心中有怨?人家?只是覺得有些委屈,都到?了如此地步,煜郎莫非還以為我?能同旁的男人有私么?
妾身既沒有那個心,也沒有那個膽。”
如此乖順的模樣,倒讓李秉稹心氣稍微順了些,他將佳人緊緊摟在懷中,輕輕牽起嫩白如蔥的柔荑,在她光潔的額頭淺淺一吻。
“……現不是提你名分的時候。
朕今后自有安排!
呵。
左右都只是個妾,至多?是個貴妾,還能安排得到?哪里去?
徐溫云勾起的唇角淡了下來,神色一片冷清,可聲調卻還是能掐出水,柔然應了一聲,而后迅速又他懷中掙出。
抬起指尖,夾了一筷湘南小?炒肉放入他碗中。
“煜郎快吃。
待會兒菜都涼了呢!
就好像埋藏在水下的萬年冰山冒了個角,而后又迅速沉入海底,恢復了表面的風平浪靜。
短暫的齟齬后,廳中的氣氛緩和了過來,李秉稹很快將這絲不愉快拋諸腦后,將心思放在眼前令他十指大開的宴席上,用?過膳后,又趕緊往宮中處理積壓的政事去了。
過了小?半個時辰,辰哥兒也被乳母抱著,由隔壁鄭家?后院的偏門,穿行回?了別苑。
辰哥兒是乳母看著長?大的,所以孩子對她也很是親近,有什么話也從不藏著掖著。
所以剛出了鄭家?的門,他攬著乳母的脖子,眨著撲扇撲扇的大眼睛問。
“乳母,李伯伯今日下午還會來么?”
乳母面上顯露出幾?分為難,只道了句,“哥兒問奴婢,奴婢其實也不知道。若能抽出身,或許會來吧,不過也說不準的……”
辰哥兒沒有聽到?肯定的答案,臉上肉眼可見有些失落,在沉默幾?息之?后,又追問了句。
“那您可知李伯伯家?底如何?”
乳母有些哭笑不得,不知個小?小?孩童,好端端為何操心起這些來。不過乳母向來是個極其有耐心的,且如今能跟在別苑中伺候的,不僅對李秉稹的身份心知肚明,也多?少?清楚些兩個主子之?間的糾葛。
現在孩子既然張嘴問了,乳母便也老實回?答,笑著唏噓道了句。
“論說你李伯伯的家?底吶……
那可厚著呢,說是富可敵國也不為過。”
辰哥兒瞪圓了眼睛,頗有些吃驚,不過他抱著嚴謹的態度,還是追問了句。
“那比起方才上門拜訪的伯伯呢?
他們兩個比起來,誰的家?底更?厚?”
辰哥兒覺得這個問題很重要。
畢竟母親平日里最喜歡的就是華服首飾,妝屜中的珠寶數都數不過來,幾?乎每個月都會去珍翠閣采買一次,若是今后再嫁的郎君養不起她,那是決計不可以的。
乳母終究只是個仆人,并?不知許復洲的身份,不過倒也不重要,畢竟無論誰的身家?,也越不過的當?今皇上去。
“自是你李伯伯家?底更?厚!
辰哥兒眸光亮了亮,而后又問。
“那李伯伯他有沒有孩子呢?
若有的話,有幾?個?”
倒只有一個,就被抱在懷中。
乳母笑笑,諱莫如深道了句。
“據奴婢所知,除此之?外……”
乳母將懷中的辰哥兒輕掂了掂,“其他沒有孩子!
辰哥兒小?小?年齡,哪里能聽得出什么暗語,只聽到?那最后四個字,心中又歡欣了幾?分,然后就在乳母懷中吃吃笑了幾?聲。
回?到?別苑后,辰哥兒被乳母放下的瞬間,就撒丫子直直往正房走去。
入房門之?前,孩子特意收了笑臉,板著一張臉,將肉乎乎的小?手背在身后,特意裝得像個大人,滿面嚴肅,踱步到?了母親身前。
徐溫云眼見他這副作古正經的模樣,活脫脫就像個小?老頭,還未來得及笑,就聽得辰哥兒道了句……
“母親,兒子想了想。
若是沒爹,還是不行!
第092章 第九十二章
第九十二章
“母親, 兒子想了想。
若是沒?爹,還是不行?!
分明?是個可愛軟萌的稚子,現在卻做出副山羊胡子老夫子的肅正考究模樣……這種反差感, 實在是讓人覺得有些忍俊不禁。
徐溫云噗呲一笑,嘴角陷下兩個梨渦,眉眼彎彎,充滿慈愛望著孩子,渾身上?下都透著母性的光輝。
自從簽下那紙和離書后,雖說搬了家, 可辰哥兒顯然還有些無法適應新?生活, 話里話外?常提起鄭明?存。
她只以?為?辰哥兒現在也是如此,所以?只屈膝蹲身, 耐心和孩子講著道理?。
“好孩子,母親沒?打算讓你沒?爹。
可你要知道, 你以?前那個爹,今后確是再也回?不來了, 母親已同他和離,絕不可能帶著你去?陜甘找他的!
辰哥兒雖小小年紀, 卻也懂得覆水難收這個道理?,且這幾日已將這一事實消化得差不多了。只是聽到母親這么說,心中難免也還有絲傷心難過。
不過這次他很快就調整好了心情?。
“既然以?前那個舊爹爹回?不來了, 那母親不妨再給我找個新?爹爹吧。”
這倒確實有些出乎了徐溫云的意料,她原以?為?孩子或許還會因此頹靡一段時間, 壓根沒?想他會主動提及這茬。
辰哥兒故作輕松扯起嘴角笑笑, 再也裝不下去?了, 一頭就栽進?了母親的懷中,用奶聲軟糯的語調道。
“……孩兒想要個新?爹爹, 最好是樣樣都會,還能讓母親日日歡顏的那種。既能教得了兒子蹴鞠射箭,也能陪母親對?弈喝茶。
這樣的話,我們就不是旁人口中的孤兒寡母,不會受旁人欺負了!
這軟萌的語氣中,透著些不符合年齡的顧慮,落在徐溫云耳中,心中泛起絲絲心疼,她愈發?將孩子摟緊了幾分。
“……好,母親聽辰哥兒的。
必給你找個能陪你蹴鞠射箭,武藝高強的新?爹爹,今后有他護著你,決計不會有人敢欺辱你!
辰哥兒腦中立即浮現出了李伯伯的身影,心中莫名覺得開心,可聽母親這話,卻又不禁有些奇怪。
母親這話里話外?,都透著為?他的考量,卻好似從未考慮過她自己……
不過孩子并沒?多想,只甜甜“嗯”了聲,摟著母親的脖子,說了些今日在鄭家聽到的趣事兒,而后就被乳母抱下去?去?了。
直到孩子徹底消失在回?廊處不見,徐溫云臉上?欣慰的笑容,才淡散消弭。
“原以?為?還要費些周章,但以?現在的進?程看,辰哥兒應該很快就能認祖歸宗了……”
阿燕笑笑,
“可不是嘛,終究是血脈相連,心貼著心的親生父子……奴婢還特意同下頭伺候的人打探過,辰哥兒和皇上?相處得可好了呢,決計不可能一輩子就呆在這小小的院中,總是要風風光光入宮,做皇子的!
徐溫云站在廊下,眸光越過頭頂四四方方的院落,朝遠處眺望而去?,嘴中喃喃自語道。
“……那就好。
那我也算得上?是撥亂反正,此身分明?了。”
打發?走了竹馬。
應對?完了皇上?。
安置妥帖了孩子。
……
徐溫云現終于?能偷得浮生半日閑,可以?忙一點自己的事情?。李秉稹雖只將她暫且安置在此處,卻并未限制她的人身自由。
她先命阿燕去?備好車架,而后迅速換了身衣裝,先去?了趟相國寺,給已去?世的容國公夫婦上?了三炷香。
而后趁著還有些空閑,去?京中置辦的鋪面,查了查近期的賬務……
原還想著上?歪柳巷,去?瞅弟妹一眼,但見天色已晚,只得暫且作罷。
在街邊小鋪買了幾樣辰哥兒愛吃的點心,就命人驅車回?了永安街。
接連好幾日,每到黃昏時分,李秉稹都會如個尋常朝臣一樣,下值后就到別苑中來。
起初因為?男女有別,需要避嫌,所以?李秉稹也不好當著孩子的面,與徐溫云太過親近。
只能將大部分的心力,放在了與辰哥兒身上?。
誰不喜歡長得又俊,身材又好,武功還高的男人呢?
辰哥兒也不例外?,他只頭兩天心中有些許別扭,后由宇哥兒處意識到這樣的后爹不好尋,便開始逐漸敞開心扉,二人很快親近起來。
過了不到四五日的功夫,二人就已經非常熟稔,辰哥兒眼見母親不溫不火的樣子,甚至有些為?李秉稹著急。
孩子有些按耐不住。
他抬高肉乎乎的小手,扯了扯男人的袍角,直接開門見山問道。
“李伯伯,你是不是想做我后爹?”
什么后爹不后爹的。
原就是你的親爹。
可孩子還太小,遠沒?有到能同他解釋的時候,所以?李秉稹只頷首,簡短有力道了句,“是。”
辰哥兒得到這個肯定的答案,原本該歡喜的,卻不知為?何有些發?愁,只苦著張臉道,“…可你許是當不成!
李秉稹聞言,劍眉微挑了挑,
“為?何?”
“母親她好像不太喜歡你。
……或許是因為?李伯伯你教我習武練字,母親做為?報答,所以?能容你同我們在一張桌上?用膳,偶爾也會給你做道菜。”
“可她從未對?你笑過,一次也沒?有!
說到此處,辰哥兒臉上?不禁流露出一絲失落。在他看來,李伯伯雖然面冷些,話少些,可卻是個妥帖踏實的性子。
“……不過沒?關系。李伯伯,就算母親她不喜歡你,可我很喜歡你。
我早就想好了,若是母親不同意與你在一起,你做不成我的后爹,我就認你做干爹好了!?
不是?
這是哪兒跟哪兒?
之前不能眼睜睜看著孩子降生,做不成親爹,就已足夠讓李秉稹窩火的了,現在一步退,步步退。
連后爹都岌岌可危,只能做干爹了?
李秉稹完全接受不了此等說法,胸口都開始淤堵起來,可對?著個童稚的孩子,他著實有些無奈。
“好孩子,沒?得選。
除我以?外?,倒也無人再敢做你爹了!
李秉稹耐著性子,輕揉了揉孩子的后腦勺,“……我與你母親還有些誤會,待再過七八日,等你皇祖母禮佛回?京,你們母子就能有個著落,你母親的心結,約莫也就能解,或也就能對?我一展笑顏了!
徐溫云并非不笑。
其實很多時候恰恰相反,李秉稹時常都能望見她臉上?掛著溫溫淺淺的笑容,恬靜甜美,恰如這京城中所有的高門貴婦一模一樣。
可笑意只虛虛浮著,并不及眼底。
雖有時也會如以?往般恣意放肆幾句,不過也會迅速收斂,有種似是在故作真?性情?……整個人都只看得見,卻摸不著,觸及不到靈魂。
李秉稹倒也并非自顧著孩子,晚上?在榻上?耳鬢廝磨間,也有同她談天說地?……只是她的反應怎么說呢,挑不出錯來,卻也顯得有些不夠走心。
二人的相處,或還需時間吧。
這日。
李秉稹趁孩子熟睡后,又照例折返了回?來,不過這次,他手中多了個金絲楠木的錦盒。
暖黃跳躍的燭光下,消減了男人身上?的冷厲,面上?的笑容都透出溫潤來。
“云兒猜,這里頭是何物?”
這些時日以?來,他但凡來別苑,都會帶些小物件來,價值落差頗大。
有時是枝開得正好的桂花。
有時是名品糕點店的新?品點心。
有時是在養心殿隨筆的畫作。
有時是支宮匠打造數年,鑲金墜玉價值連城的華麗珠釵。
……
以?往在容國公府時,徐溫云日日忐忑不安,她原以?為?在李秉稹身邊,或也會如此,甚至有可能會驚懼更甚。
可經過了這些時日,被這些柔情?滋養著,她心底雖還有些難以?言說的不平,可整個人都變得溫和平靜了許多。
現在望著眼前的錦盒,徐溫云依著他以?往送禮的套路,全都猜了個遍,誰知卻還沒?猜中。
她無奈笑笑,
“這委實有些難倒妾身了。
里頭究竟裝得是什么東西,煜郎快說!
李秉稹便也不再賣關子,抬手打開了錦盒,鎖扣啪嗒一聲,方形的盒口的縫隙逐漸變大……
盒口大開的瞬間,陣沁人心脾的淡淡幽香傳了出來,赤金萬福紋的錦布上?,靜靜躺著顆造型獨特,菌體碩大,呈豐滿圓冠狀的藥草。
徐溫云望著眼前之物,眸光盈盈,驚得倒吸了口涼氣,有些不敢相信,“……這,這是……”
“千年靈芝。
可用于?治療你當年難產后遺留的后遺癥。朕早就命人尋著了,只是此物金貴,為?不損藥性,常年保存在極寒的長白?山頂,方才送到京城!
若說百年靈芝,雖有些難得,可在花費重金的情?況下,還是能尋得到的。
而太醫口中的“千年靈芝”,并未一定得是生長千年以?上?,只需兩百年以?上?,便能稱得上?是“千年靈芝”了。此等稀奇之物,價值已非金錢可以?衡量。
徐溫云面上?有些動容。
她實在沒?想到,李秉稹會費心費力尋到此物,為?她治療腰痛舊疾。
李秉稹從后頭圈住她盈盈一握的腰身,頭顱靠在佳人的肩頭,與她耳鬢廝磨,語意溫情?繾綣道。
“云兒,待你大好了……
再給朕生個女兒,好不好?”
第093章 第九十三章
第九十三章
李秉稹 以前?從不喜歡孩子?。
無論太后如何催著?要皇孫, 他都絲毫不為所動。他只覺得孩子?吵鬧,動不動就啼哭,若是不聽話了, 還會惹出一堆爛攤子?。
可自從見到辰哥兒之后,他竟就喜歡上了。軟糯一團,可愛稚萌,天資聰穎,從不讓人操心……多好?的孩子?。
這是二人感?情的化身。
是生命的延續。
甚至在晃神的空隙,他都會想到當時在容國公府中, 那個?往他手里塞糖, 長得如瓷娃娃般的小女孩兒。
那小閨女的幾顆糖,就算沒有嘗到嘴中, 心卻?都被甜化了。如果他與徐溫云有個?女兒,想來?也會是那么個?溫暖人心小棉襖的模樣吧。
所以一時情不自禁, 才道了這句。
“云兒,待你大?好?了……
再給?朕生個?女兒, 好?不好??”
可這話落在徐溫云耳中的瞬間,她神情一僵, 臉上的笑容差點掛不住,眼?底涌現?出濃烈的嘲弄。
多可笑。
為了容國公府的名聲。
為了今后皇嗣能夠更好?認祖歸宗。
為了讓所有人的臉面都能過得去。
……
她被剝奪了辰哥兒生母的身份。
辰哥兒由親生兒子?,傳為了是從外頭抱養來?的“養子?”, 她甚至連眼?前?這個?兒子?都認不了,李秉稹卻?還要問她要女兒?
一個?沒名沒份的娘親。
再生個?不明不白女兒, 被人指摘是個?來?歷不明的野種么?
就算男人現?在是真?情流露, 并無其他惡意, 卻?依舊不妨礙徐溫云心中覺得膈應。
她其實很想要就此?與男人辯駁一番,可還是深深吸了口氣, 憋忍住了,略帶了些推脫之意,輕輕柔柔道了句。
“……這子?孫緣,哪里是能說有就有的。太醫道妾身之前?元氣大?傷,若想再有身孕,是樁難事。”
李秉稹將?懷中佳人愈發摟緊了幾分,在她頸脖親昵蹭了蹭,“朕會給?你請全天下最好?的太醫,用世間最好?的藥材,保準將?你的身子?調理妥當……若是如此?,云兒愿意給?朕生么?”
溫溫熱熱的氣息灑在脖頸,使得徐溫云略偏了偏頭。面對男人的請求,她知道自己應該道一聲“愿意”的,可心中實在不甘,薄唇輕抿,清泠泠說道。
“……如若妾身說不愿呢?”
此?言一出,她明顯感?覺到身后男人的身軀微僵了僵,空氣驟停,落針可聞。
她低垂著?頭,不愿松口,只硬著?頭皮繼續講,“妾身上次生辰哥兒時,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由鬼門關里闖出來?……現?在回想起來?,還是后怕得很!
“妾身若說不敢再生了,皇上能體諒么?”
房中氣氛微滯,她聽到了身后男人深嘆了口氣,而后帶著?濃烈遺憾的口吻道了句,“那朕此?生,莫非就只辰哥兒這一個?孩兒了么?”?
聽得這句,徐溫云心臟猛然跳空一拍,她有些心慌意亂,不敢去想這句話背后的深意,垂下纖長的眼?睫,試著?從另個?角度開?解…
“豈會如此?呢,煜郎想多得幾個?孩子?還不簡單么。就算妾身不能,煜郎也大?可去找旁人生…其實麗妃,她對煜郎的情意…唔……”
男人將?她的身子?掰轉過來?,直直吻住櫻唇,封住了她即將?說出口的話語。
這個?吻來?得突然,且非常霸道。
直到在舌腔中攻城掠地,將?她吻得神魂都有幾分渙散后,才將?薄唇移開?,在她耳旁嘶啞著?嗓子?,低沉道了句。
“旁人都不配。
朕只要你。”
以往在榻上,男人都是直截了當,大?開?大?合,有著?沖鋒陷陣般的激情。
今天卻?溫情繾綣極了,一直耐著?性子?,并不愿意給?她個?痛快,直到徐溫云難捱到挨求索取,他才蓄力奮勇沖刺。
事了之后,徐溫云已沒有任何力氣,只能趴在男人光潔的胸膛上,陷入了昏昏欲睡的邊緣。
此?時混沌間,感?受到他的猿臂將?她摟緊在懷中,似是唏噓嗟嘆了聲,“云兒,你為何就不能信朕一次,哪怕一次也好?…”
*
*
*
過去了這些時日,隔壁容國公府的喪事,在哀聲嚎天的送葬隊伍,以及極盡哀榮的排場中,終于落下了帷幕。
住在別苑中的母子?二人,終于不必再受喪樂聲的攪擾,生活暫時恢復了平靜。
辰哥兒雖也還是經常去找玩伴兒,可漸漸地好?像也意識到了,自己已并非再是鄭家人。
現?大?多時候,都只呆在別苑,跟各類名師讀書學藝,待下午了,就與親生父母一起,度過愉快的親子時光。
這天休沐。
因差事一直被耽誤在宮中的徐紹,終于得閑,與徐溫珍來?別苑拜訪。
徐紹也是才將?將?得知事情真?相,后知后覺,為姐姐義憤填膺了番。
“當年鄭明存說要保小,我就察覺出此?人對姐姐沒有幾分真?心,可誰知他竟如此?罔顧人倫?”
“若早知鄭家的那些恩惠,是姐姐受盡屈辱換來?的,我便不當這狀元也罷!”
“……也是消息通傳不及時。若我得知辰哥兒的生父就是當今圣上,是絕不會讓許兄上門同?姐姐提親的!
“皇上也是。事情都過去了這么久,卻?還只將?你們母子?二人安置在此?處?我不能放任此?事不管。
縱是拼得這身功名不要,也要給?姐姐討個?公道!
徐溫云擔心的就是這個?。
她知道徐紹知曉真?相后,必會生氣,咒罵鄭家宣泄怒火是應該的,可無論如何,都不該冒犯到皇帝頭上去。
這別苑里里外外都是皇上的人,弟弟若再多說幾句,傳到李秉稹耳中,只怕衡州的徐家都要搭進去。
“皇上能留我一條性命,就已經格外開?恩了,你還想要去討什么公道?
路是我自己選的,你們無需覺得內疚,更不必有什么莫須有的償報之心。若還知道心疼我,便莫要再生事端!
聽了這話,徐紹只覺頹喪至極。
他從前?以為,只要寒窗苦讀當上狀元,就足夠庇佑身旁親近之人,可誰知到頭來?,卻?還要眼?睜睜看?著?姐姐受此?屈辱。
他實在有些咽不下這口氣。
“…我就是想不明白,憑何姐姐九死一生誕下的孩子?,就變成收養來?的了。
姐姐既不是辰哥兒的親生母親,那我們哪里還算得上他的親舅舅,親姨母?”
徐溫云極力忍下心頭翻涌的酸澀。
“紹兒,現?在不是鉆牛角尖的時候,你絕不能意氣用事。
辰哥兒身為皇子?,有朝一日必會入宮,若我這個?親娘不能護在他身邊,那你這個?親舅舅,今后務必要在朝堂站穩腳跟,做肱骨能臣,為他保駕護航。”
借種求子?,本就是筆爛賬。其中摻雜了太多愛恨糾葛,每個?身涉其中的人都是輸家。
可孩子?是無辜的。
無論有什么陰謀詭計,爭吵撕扯,都從未牽扯到孩子?身上去過,他是所有人善意對待,齊齊愛護的存在。
就好?像是無盡黑暗中,唯一光明的種子?。無論如何,徐溫云都想要這顆種子?,不受任何侵害,好?好?茁壯成長。
徐紹并非是個?頑固不化之人,且恰恰相反,絕大?多數時候,他是個?隱忍克制的性子?。
現?聽了這番話,只將?袖下的手掌攥成了拳頭,由牙根擠出了句。
“姐姐的話,我都省得。
……孩子?尚小,時日還長,只要我在朝堂屹立得足夠久,便不愁有辰哥兒知曉實情的時候!
在旁的徐溫珍,眼?見姐弟二人陷在此?事許久,只得立即上前?打圓場。
“姐姐,我們這次來?,實則是有要事相告……紹弟的婚事定了,定的是肅國公家的嫡次女!
肅國公府,乃皇帝母家。
在整個?祁朝的勛貴豪門中,肅國公府若論第二,無人敢論第一。且肅國公府家的嫡次女,是個?活潑開?朗,颯爽耿利的性子?,雖是貴女,卻?并不嬌矜。
徐溫云眸光一亮,里頭有些驚喜,略帶了疑惑朝弟弟望去。
徐紹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只能放低了聲音解釋道。
“在宮中修攥時,她來?翰林院取過幾次孤本書冊……穿著?內監的衣裳,我原也不知她是肅國公之女……后來?一來?二去的,這就……就交換了信物!
徐溫云都不用去問細節,光從弟弟腆然的口吻中,就能腦補出少男少女,逐漸互生情愫的美好?畫面。
“肅國公府門楣高,家世好?,算起來?還是你小子?高攀,將?人家姑娘娶進門后,切莫辱沒了人家。”
“嗯,姐姐的教誨,我都記住了!
徐紹應了這句,而后又道,“不止是我,珍姐姐的的婚事,也定下了。”
這倒委實出乎了徐溫云的意料。
她實在沒想到,短短不到半個?月,弟妹二人的婚事竟雙雙都有了著?落,這無異于驚喜加倍。
“快同?我說,究竟是哪家的郎子??”
比起羞澀,徐溫珍面上的更多是忐忑不安,她垂下頭,望了眼?姐姐的臉色,而后細若蚊蠅道了句。
“也是肅國公家的……
他家的嫡次子?,陸修齊!
徐溫云聞言,先是一愣,待反應過來?后,立時眉尖擰成了一條,面色沉冷了下來?。
“此?人不成。那陸修齊是風流陣里急先鋒,牡丹花下趙子?龍,臭名昭著的浪蕩紈绔!
遍京城的貴女,聽了他的名號就沒有不躲著?的,他那些香艷軼事你莫非沒有聽說過么,怎得會想要嫁給?他?”
“不管他是如何哄騙得你松了口的,我這做姐姐的都不同?意,無論你們進展到了哪一步,都去將?這門婚事退了。”
“女子?嫁人,須慎之又慎。
你看?看?姐姐如今,難道還不足以讓你明白這個?道理么?哪怕你就待字閨中一輩子?,姐姐也絕不愿你嫁給?那樣一個?人!
第094章 第九十四章
第九十四?章
若說?徐紹的親事是情投意合。
那徐溫珍的這?么婚事, 那確實有幾分病急亂投醫的意味。
一則是年齡放在這?里,徐溫珍確已過了適婚年齡;二則,她也確實想要尋個門戶, 讓姐姐不再操心。
眼見此時姐姐張嘴就是不滿,徐溫珍不禁揪著帕子,著急忙慌解釋道。
“姐姐莫要聽信那些流言蜚語。
……那些混賬事,大多都是陸家那幾個不上算的堂兄弟冤栽在他頭?上的,且傳說?中的那幾個外室,不過是他救濟的風月女子, 打著肅國公府的名頭?, 好?在外尋些便利罷了……實則與他并不相干。”
“我也曾讓紹弟在朝中幫忙打探了番,都說?此人?雖行事不羈些, 卻也不是什么放浪形骸之輩……”
感受到了徐溫珍使的眼色,徐紹只?得適時道, “確是如?此。我與同僚都問過,那些風月之事多是捕風捉影, 沒人?撞見過現形……就連菡兒都為她這?胞兄作保,說?陸修齊后院清凈得很, 值得托付。”
徐紹是個穩重妥帖的性子,若非經過詳盡調查,斷不會說?出這?番話。
可徐溫云還是不放心。并非是她不相信, 而是婚姻之事太過重大,無異于女子的第二次投胎, 她實在是不敢讓妹妹的婚姻, 冒有一絲一毫的風險。
“……你們兩個才?多大, 才?來京城多久,哪里看得透高?門侯府中的腌臢?須知蒼蠅不叮無縫的蛋, 那陸修齊如?若當真清白,又豈會沾染上那么多事兒?
不行,這?門婚事我絕不能答應。”
可出乎意料的是,以往向來對?姐姐唯命是從的徐溫珍,這?次卻格外地?堅持。
她低垂下頭?顱,貝齒將唇內壁咬出血來,帶著倔強,語調低輕道。
“……就算是想要反悔也晚了。已交換過庚帖,婚期就定在半月之后,那日我們姐弟二人?同時成親…
珍兒現已長大成人?,成親之后,便就算嫁做了他人?婦,姐姐今后便再也無需管我了!
這?無異于向來乖巧的孩子,忽然?開始忤逆頂撞……著實讓徐溫云語窒一番,只?覺氣血翻涌直沖天靈蓋。
眼瞧著妹妹現在,好?像就是被鬼迷了心竅,絲毫聽不進任何勸言,徐溫云略定了定神,腦中飛速運轉著。
“我是你親生?姐姐,莫非還會害你么?無妨,就算交換過了庚帖也無妨。憑他是誰,什么肅國公嫡子也好?,家世再顯赫也罷……想要娶我妹妹,那要看他有沒有這?個本事!
徐紹到底也在官場呆了一陣子,旁的不好?說?,眼力見兒已鍛煉出來了許多,適時站了出來,將話頭?調轉到了半月之后的婚事上。
這?短短幾句爭辯,傷害不了姐妹二人?親厚的情誼,也順著弟弟的話語,按下那事兒不提。
姐弟三人?在花廳中喝過茶,徐溫云又讓乳母將辰哥兒抱了來,讓他陪著舅舅姨母玩了會兒……
眼見天色漸暗,她才?親自將姐弟二人?送到了別苑門口。
直到臨行前,徐紹還是對?姐姐如?今的際遇頗有不滿,他蹙著眉頭?道。
“不如?姐姐帶上辰哥兒,去歪柳巷與我們同住?按理說?和離了的婦人?,原就是要回母家住的,我們徐家又不是京中無人?,憑何皇上要將姐姐扣在此處?
若按我說?,皇上什么時候給姐姐個名份了,你再由歪柳巷搬出去也不遲!
徐溫珍也旁點頭?,
“對?啊姐姐,不如?你同我們回去吧。半月之后就要大婚了,我擔心自己操持不了那么大的場面,或有可能亂中出錯,若能有姐姐在旁提點著,我多少也能安心些!
“打理婚事確是不易,可惜父親嫡母現還遠在衡州,也幫不上忙,不過你也無需太過擔心,想來到時候肅國公府那頭?,會撥些得用的婆子去助你的。”
徐溫云牽過她的指尖,如?兒時那般,將妹妹鬢邊的白發,捋到耳后。
“我若只?是個尋常的和離婦人?,自是可以同你們一道回去,可惜我不是。
我現在是個欺君罔上的待罪之身,今后是生?是死,前途如?何……通通都還說?不定,還是莫要將禍殃帶給你們才?好?!
“我與辰哥兒在這?別苑中好?好?的,無需你們掛念,你們只?將所有心思,都放在半月后的正事上便是!
徐溫云放心不過,又殷殷囑咐一番,這?才?目送著姐弟二人?走出院門。
*
*
*
這?日。
因著處理政事,李秉稹回別苑晚些了,踏著夜幕而歸時,辰哥兒已經在乳母的照料下進入夢鄉了。
先是去偏房看了眼孩子,而后又照例查看了番功課。雖說?只?有短短幾日,可辰哥兒著實進益了幾分,紙上的筆鋒都好?似隱約有了些神韻……他只?覺甚為欣慰。
輕聲?退出房間后,直接去了主房,剛推開門,就望見正焦躁到往返踱步的徐溫云。
她抬眼望見他的瞬間,就迎上前來,直直問了句,“你是那陸修齊的表兄,自小應該與他甚為熟稔吧?”
二人?相處的時間越來越多,徐溫云對?待他的態度也就越來越隨意,現在是皇上也不喊了,就連煜郎也不喚了。
李秉稹倒不計較這?些規矩,反而覺得彼此確實親近了不少。
李秉稹不知她為何好好的問起他那混不吝的表弟,保險起見,給了個不出錯的答案。
“朕確是他表兄,可年少時我就遠赴邊關從軍去了……與他熟,卻也沒那么熟。”
自姐弟二人?離開別院以后,徐溫云就一直擔心著妹妹的婚事。她認定陸修其并非良人?,已派阿燕上外頭?打探了一圈,卻并未探查出什么結果,所以此時才?想起問李秉稹。
“聽說?他兒時胡鬧打傷兄弟,少年時就在帳中與丫鬟廝混,后來更?是納了好?幾番房外室,三不五時就要留宿秦樓楚館……這?些事情鬧得人?盡皆知,都是真的么?”
李秉稹劍眉微揚,本著實事求是,絕不偏袒的態度,耐著性子一一回答道。
“打傷兄弟確有其事,是對?方先動的手。可你后頭?說?得這?些,朕也不知是真是假。
朕總不至于去探問他那些后院私事!
“……”
徐溫云默不作聲?,只?拋給他個要你有何用的眼神。
或是因沒能給她準確的答復,又或是驚詫于她如?此較真的態度,李秉稹掀起狹長的鳳眸,問了聲?,“怎么了?”
“你可知你表弟訂婚了。
與他訂婚之人?,正是我一母同胞的妹妹。”
李秉稹也是此刻才?知曉此事的。
他慣來知道這?個表弟,從來都是自由散漫慣了的,怎得短短半個月不到,既就將婚事落定了?
細細一想,約莫是二人?上次的對?話,陸修齊為了避免被他賜婚,所以才?著急忙慌,草草定了門婚事。
誰知竟這?么巧,定到徐溫云胞妹頭?上去了,所以她現是在關切妹妹終身大事。
可李秉稹現聽她如?此質疑的語氣,心中瞬間明了,看來她對?那未來的妹夫,并不滿意。
他默了默……到底還是覺得陸修齊得門婚事不易,終究愿意幫他開口說?幾句話。
“那小子雖有些散漫,可大事上倒也還拎得清,且舅父舅母在頭?頂壓著,他斷乎不敢亂來。
所以你擔心的那些事,大抵只?是眾人?以訛傳訛罷了。”
徐溫云聽他這?么說?,便有些不樂意了,腳步頓停,睜圓了眼睛道。
“就算后院清凈,那也不代表此人?值得托付終身。我都聽說?了,陸修齊也就那副皮囊好?看,實則是個不求上進,好?吃懶做的性子。
就連在任上當差,也常遲到早退,不過也就是靠著祖上威名風光罷了。”
“……”
對?于這?點,李秉稹心知都是事實,實在辯無可辯,沉默幾息之后,還是想要盡力為表弟保住這?樁婚事。
“他有父兄支撐著門楣,又有母后嬌慣,是少了幾分進取之心……可至少也無需風餐露宿,為三五斗米折腰。
……朕依稀記得,在選秀那日見過你胞妹。若單論相貌,與修齊站在一起也算登對?!
眼見李秉稹話里話外都是偏心自己的表弟,徐溫云忽就急惱起來,一時忘了偽裝柔順,突冒出幾分恣厲。
“相貌登對?有何用?若那陸修齊自己立不起來,珍兒今后還不是要看兄嫂臉色行事?
高?嫁就是吞針,更?何況還是高?嫁給個紈绔?我原本的打算,是將她許給個門當戶對?的敦厚郎君,今后在紹兒的庇護下安度一生?。誰知…誰知她偏要嫁給陸修齊?”
某些真心話,就在不經意之間被道了出來。
高?嫁就是吞針。
而高?嫁入皇家,就是吞下這?世間最鋒利的針,她是這?個意思么?所以她原先期許的,原也是那樣安穩的日子吧。
如?果沒有辰哥兒。
如?果沒有權勢壓著。
她如?若只?是個尋常和離的婦人?,那對?比起他這?個九五至尊,她是不是更?愿意選那日上門提親的許復洲?
短短一句話,就使得李秉稹發散思考了這?么多。燭光下,他眉眼濃烈的面龐,神色微黯。
他暫且不愿去想那些,也不想讓她的思緒陷入這?種焦慮中,不由牽起她嫩白如?蔥的柔荑,繾綣道了句,
“夜深了,先睡吧!
徐溫云也是一時間急惱上頭?了,顧不上思慮許多,干脆將男人?的手掌甩開,蹙著眉頭?冷道了句。
“今夜沒興致,各自安歇吧!
第095章 第九十五章
第九十五章
“今夜沒?興致, 各自安歇吧!
或許是太久沒?嘗過被人拒絕的滋味,李秉稹望著那只?被撂在半空中的手,當下有幾分愕然。
其?實徐溫云下意識做出這個舉動的瞬間, 也怔愣住了。
可她氣性兒上來,一時間顧不上那么?許多,干脆扭身繞過屏風,直接褪了鞋襪上床安歇了。
此事往小了說,是使小性子?。
往大了說,是蔑視皇權。
須知老虎屁股摸不得。
皇帝若在床事上起了興致, 哪里管得你三七二十一, 直接來個霸王硬上弓,難道還反抗得了不成?
又或者惹得他不快, 雷霆動怒罵幾句,免不了也得跪在塌邊受著……
徐溫云不知男人會做何?反應, 躺在榻上也有些忐忑,可他未曾如想象中那樣, 做出各種過激行徑,也沒?有直接拂袖而?去……
而?是在片刻之后, 依舊上床,選擇與她同?床而?眠,甚至連她手指頭都?沒?有挨著。
床事若是強人所難, 那便沒?有樂子?可言,就當歇一晚。
——李秉稹是這樣說服自己?的。
可誰知這一歇, 就歇了整整三晚。
一到夜里, 她不是推脫沒?興致, 就是說身上乏累……原是衣角都?不讓他沾,直到到了第三夜, 才勉為其?難,半推半就地讓他摟在懷中睡了。
眼?見這樁婚事,已經實實在在影響到了自己?的幸福生活……
李秉稹無法,覺得這樣下去不行,于是第二日,便直接命人將當事者陸修齊,喚來了養心殿訓話。
他也沒?心思閑扯,開門見山就是一句。
“朕命你,立即去與那徐小娘子?退婚,另擇其?他佳人成親!
陸修齊是臨時被召來的,頭上的冠帽都?未來得及戴正,聽了這句,彎著身子?請安的身子?,幾乎是瞬間就站直了起來,帽沿更歪了。
皇帝御令,尋常官員聽了自是奉命行事,可顯然并不包括陸修齊此等靠裙帶關系,且有恃無恐的近戚。
他瞪圓了眼?睛,顯得頗為驚詫與不忿。
“不是,憑什么??
說讓微臣一月之內娶親的是皇上,現在我好不容易訂到親了,這半路拆橋的又是皇上……這還有沒?有天理了?”
李秉稹掀起狹長的眸子?,冷覷了眼?他歪斜的冠帽,立時劍眉蹙起,再次強調了遍。
“……朕答應你,今后絕不給?你強行賜婚。朕也不是那起子?愛多管閑事的人,你今后成親也好,獨身也罷,都?無妨。
只?是這門婚事,就此作罷吧!
陸修齊感受到他犀利的目光,立即抬手將帽檐扶正,饒是如此,他對退婚之事依舊不松口。
“不是,我還真真就奇了怪了。
怎得現在好像全天下人,都?要讓我退婚?”
李秉稹由這話中,嗅出了些別樣的苗頭,劍眉輕揚了揚,略帶了些疑惑朝他望去。
“除了皇上,父母也覺得這門親事并非良配。誒,我就不明白了,為何?我四妹妹嫁給?徐紹,全家?都?歡天喜地的。
怎得我娶那徐溫珍,他們一個個就耷拉著臉,還輪番上前來勸我,說她就是個日日泡在藥罐里的病秧子?,瞧那孱弱多病的模樣,一看?就不是個好生養的……也是勸我三思再三思!
李秉稹默了默,
“舅父舅母的考量,倒也并非全無道理!
陸修齊睜圓了眼?睛,混不吝道了句,“生不了就不生唄,我家?又沒?有皇位要繼承,我管她能不能生?”
話說出口的瞬間,陸修齊這才覺得此話不甚妥當,感受到皇帝惕厲的眸光,緊張吞了口唾沫,縮著脖子?,小心翼翼解釋道。
“皇上,微臣無意冒犯……我的意思是,聘位夫人回來,又不是單單讓她為我下崽生娃的,豈能因此就不娶了呢?
且我與她投契得很,情意相通,志趣一致……且大丈夫須得言而?有信,我這頭六禮都?過了,總是不好悔婚的。”
這話說得好聽,可李秉稹心里明鏡兒似的,短短半個月訂下的婚事而?已,哪里能生出什么?深厚的情誼。
“婚姻之事,不可兒戲。
你若隨意敷衍搪塞了事,耽誤自己?倒是無所謂,人家?女?娘可經不起你這般蹉跎。”
提起這個,陸修齊收起嬉皮笑臉,忽就正色起來,“表兄放心,娶妻并非兒戲,旁得不說,她嫁入陸家?后,我必不會讓她受委屈!
勸也勸了,也算是施壓恫嚇了……誰知這小子?竟當真能頂住這么?大壓力呢?
這本就是你情我愿之事,話都?說到這個份上,李秉稹就算是皇帝,也屬實不好插手太過。
現在李秉稹只?想,但愿陸修齊能做如他所說的那樣。
否則的話,以徐溫云對她那胞妹的在意程度,今后若是他們夫婦兩個后院失火,莫非他個九五至尊,還要去過問那些雞毛蒜皮的事兒不成?
“……嘶,父親母親勸我也就罷了。
可怎得皇上也要微臣退婚?微臣倒是聽聞,永安街別苑那位,我那未來妻子?姐,她倒是對這門婚事頗有微詞……皇上總不會是受其?影響,所以今日才提起退婚這一茬?”
陸修齊眼?見皇帝不說話,還有什么?不明白的,這可不就是聽信了枕頭風么??
其?實話說到此處,原該點到為止的,可偏偏陸修齊壓不下心底那股作死的勁兒。
“……就算那位再不看?好這樁婚事,可我這未來妹婿,也不得不在此說句公道話。
皇上,姑母還有三天就回京了,容國公府發生的那些事兒,遲早得傳到她老人家?耳中去。”
“她老人家?是個眼?里容不進沙的,若是聽聞皇上搶奪臣妻,免不得要生氣一場,姑母自不會對皇上如何?,怕就怕會將埋冤落到那位身上去……
表哥,臣弟實屬為你擔心啊!
李秉稹聞言劍眉深蹙,眸底閃過絲鋒銳沉冷的光芒,嗓音如刀如刃,
“管好你自己?的事兒。
朕無需你來操心!
陸修齊眼?見踢到鐵板,也不敢再說什么?,隨意找了個借口,縮著脖子?就直接逃遁了。
夕陽西落,為山巒鑲了層金邊,又到了每日官員下值的時候。李秉稹回答到別苑后,做的第一件事兒,就是將今日二人的對話,通通說給?徐溫云聽了。
——多少也略了些邀功的意味,他至少也盡力為她分憂了。
徐溫云這幾日確實急得有些心焦氣躁。她親自去了歪柳巷幾次,可妹妹這次是吃了秤砣鐵了心,實在是沒?能勸動。
她無法,只?得又去了相國寺求簽,誰知無論是卦象,還是木簽上的箴言,都?顯示這樁婚事,是拆不散,搗不爛的上等姻緣……這實屬出乎了徐溫云的意料。
她原本?是對這結果大為失望的,可回到別苑,聽了李秉稹的話之后,倒又對那陸修齊有些改觀。
她將兩道眉毛擰在了一起,面上滿是狐疑,“……聘位夫人回來,并不是為了讓她下崽生娃…他竟當真是這樣說的?”
李秉稹劍眉微揚,
“莫非朕還會框你不成?”
徐溫云沉默幾息,扯扯嘴角,面上微微顯露出戲謔的神情,
“也是,這話必不會是你說的。
你并非是這樣想的,所以也說不出這樣的話!?李秉稹咋摸出她此言中的誤判,可壓根還來不及深想,就聽得她又喃喃自語道了句……
“在皇上施壓讓他退婚的情況下,他還能講出這樣一番話……看?來此人也并非是個無可救藥之人!
李秉稹閑適坐在軟墊圈椅上,端起茶盞淺噙了口,“他當年參加科考,好歹也是位列一榜,又怎么?可能當真是個不學無術之人?只?是懶散懈怠了些而?已……
這也好辦,朕改日給?他下放去地方當差,磨礪磨礪,怎么?著也能立得起來了!
雖說如此,可徐溫云還是不太放心,非得親自見了二人相處,她才覺得心里有譜。
“煜郎今日就留在苑中陪辰哥兒吧。方才阿燕來稟報,道今夜陸修齊邀了珍兒上街,要上街采買些成婚所需之物。
我跟在后頭,遠遠瞅上那么?一兩眼?,待會兒就回來。”???
這就要將他撇下了。
李秉稹連茶都?顧不上喝,騰然站起身來,上前一把?就拽住了她纖細雪白的皓腕。
“今日夜集,街面上都?擠滿了人,你獨自去怎么?行,朕與你同?去!
徐溫云想了想,覺得這樣也不是不行,于是立馬回房間,換了身低調簡約,不甚起眼?的衣裝。
這永安街官員眾多,為了掩人耳目,二人不好一同?走正門,只?命人將車架停在了鮮少有人往來的后門。
待徐溫云踏出遠門時,遠遠就望見了那個正侯著她,立在車架旁,長身玉立,氣宇軒昂的男人。他今日著了身湛藍色的衣袍,有種海納百川的沉靜。
望向她的眸光中,裝著快要溢出水的柔情,徐溫云腳下的步子?微頓,心頭有些微微發熱。
款款行至踏凳旁,身側遞過來男人攙扶的手。清矍干瘦,骨節分明,白皙似玉,手背上微突的筋脈,還透著幾分峰凌。
不經意的語氣,透出溫情繾綣。
“娘子?,當心腳下!
第096章 第九十六章
第九十六章
自從今上登基, 政權穩固,百姓們休養生息了好幾年,朝中也開始逐步恢復夜市。
到了黃昏時刻, 京中的街市上,就浮現出另一幅鮮活且生動的畫面。燈籠懸掛高空,攤販們將?琳瑯滿目的商品擺在街頭巷尾,叫賣聲攬客聲不絕于耳,斷得是副熱鬧非凡,人聲鼎沸的模樣。
歪柳巷附近的冗長巷道?中, 一輛造型華麗的馬車, 緩緩馳行在青石板路上。
厚重的帷幔,將?所有喧囂都隔絕在外?, 車內狹小的空間中,一男一女端坐著?, 彼此都有些尷尬。
空氣中有默鴉飛過……
雙雙嘆了口氣,不約而齊齊開口!奔奕苏媛闊。”
“娶妻真繁瑣!
二人語窒, 默契對望一眼?,都頗有些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意味。一旦牽起話頭, 這幾日的經歷,就如?倒豆子般傾吐而出……
先?是徐溫珍攪著?指尖巾帕,眉尖蹙蹙, 柔聲細細道?,“為了阻止我嫁給你, 姐姐已連續三四日上門勸說了, 就只差住在歪柳巷了……實在是為我操碎了心!
陸修齊也苦著?一張臉,
“你也就應付應付你那姐姐。
而我,通家耆老都輪番上陣, 昨夜我母親更是面提耳命,訓話到亥時三刻才作罷,甚至連皇上都下御令讓我退婚……”
回想起這幾天?的種種遭遇,徐溫珍實在有些喪氣,她耷拉著?肩膀,薄唇輕抿,不由百無聊賴道?了句。
“……你我之間本無真情,契約婚姻而已,既推進?得如?此困難,不如?作罷算了!
“如?何作罷。這門婚事如?今已人盡皆知?,且上達天?聽,現在所有人都知?你是我此生摯愛,我陸修齊非你不娶……已是無路可退了!
一個是聲名狼藉的風流紈绔。
一個是纏綿病榻的病秧西施。
車內坐著?的這兩個,都是令京中所有媒婆最最頭疼的存在。
可誰知?偶然之間,在保媒拉纖的引薦下見了一面,竟還就真真看對了眼??這實在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
二人自然不是因相愛而成親的,不過是為了擺脫各自婚事的煩憂,而決定暫且勉強湊合在一起。
徐溫珍之所以愿意與陸修齊合作…
首先?確實因為他這張臉,在京中的未婚郎君中實屬出類拔萃,且二人之前偶然間見過幾次,她曉得此人行事雖不羈了些,可確有幾分古道?熱腸,并非大?奸大?惡之人。
而陸修齊之所以挑中徐溫珍……
是因為她確實生得仙姿清逸,再加上通身都散發出種病弱破碎之感,倒頗能勾得他的憐憫惜弱。
與其被家中前塞個不知?相貌性情的,倒不如?將?這個病嬌娘由婚姻困局中解救出來,如?此也算得上好事一件。
“……既你能力排眾議,那我也不會?臨陣脫逃,便還是按原計劃行事吧。
你放心,待嫁過去后,在三年期滿與你和離之前,我必會?學著?做個良婦,讓你后宅無憂!
“就三年。
雖說今后會?有和離那一日,可在此之前,無論發生何事,我都會?護你周全,不會?讓你失了半分體面!
說白?了,不過就是各取所需的一樁買賣?梢膊恢?為何,在眾人的聲聲討伐,斷口反對聲中……二人莫名都生出了幾分并肩作戰,攜手共進?的情誼。
窗前掛落的厚重帷幔,被蕭瑟的秋風吹得向后翻轉紛飛,街道?上璀璨瑩瑩的燈火,順著?窗帷幔間隙灑落。
二人擊掌相對,發出“啪”得清脆響聲,代表著?契約達成,絕不言悔。
他們全然不知?的是,這擊掌聲剛落,車架剛駛出巷口的瞬間,另輛馬車就遠遠跟在了后面。
這到底是李秉稹與徐溫云事隔多年后的同?游。
在李秉稹的料想中,二人應該如?同?四年前,經過無數個城鎮那樣,松弛感滿滿地吃吃逛逛……
可誰曾想,壓根就沒有什么風花雪月。徐溫云絲毫顧不上搭理他,只將?滿腹的心思,全都放在如?何考察未來妹夫身上……
自從二人下了車架起,她就不遠不近,行跡鬼祟跟在后面,而李秉稹只能默默伸臂,在后頭護著?,使?得她與其他摩肩擦踵的百姓隔離開來。
“……你那表弟長得倒還湊合,看上去人模狗樣的,但人不可貌相,這樣的虧我吃過,指不定他心肝就是黑的呢?”
“不是?他倆這乍眼?瞧著?,委實不像是什么情深繾綣的樣子啊,甚至還透著?些生分?”
“嘶,倒是挺細心,珍兒不過了看眼?那攤上的珠花,他就命小廝默默買了……呵,不愧是經常混跡風月場所的的人,懂得如?何討女子歡心。”
“嗯,看來是提前做過功課,曉得這一路有哪些好吃好玩兒的,還知?道?命人提前去買冰酪……倒也不是個癡愚的。”
……
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
其實由這種吃逛的小事上,實在是很難看出一個人的底層修養來,這跟在后頭小半個時辰,徐溫云沒能瞧出什么異樣。
且或許是陸修齊性子開朗,是個慣愛說笑的,偶爾捅出幾句石破天?驚的荒謬之言,倒引得妹妹勾唇,展了好幾次笑顏。
倒讓徐溫云隱隱覺得般配,這是怎么回事兒?她暗襯了襯,覺得這樣還是不穩妥,忽想起了什么,腳下的步子驟停,正想要說些什么……
結果轉身的瞬間,一串香噴噴的紅柳枝烤羊肉,略帶濃濃的肉香,以及胡族特有的香料……就這么竄入了徐溫云的鼻腔中。
她眸光微微發亮,暗吞了口唾沫。
“你管得了她一時,還能管得了她一世?與其為旁人的未來擔憂,還不如?著?眼?當下!
徐溫云纖細濃密的眼?睫微顫,秋水般瀲滟的眸光,泛起微微波光,她腦中放空半瞬,并未來得及想太多,只下意識接過那串羊肉,往嘴中吃了一口。
“味道?如?何?”
“好吃!”
徐溫云眸光放亮,回答完這句后,忽又記起了此次出行主線任務。
她在燈火闌珊中猛然轉身,裙擺順著?裊裊細腰,在半空劃了個完美?的圓圈,眸光望向盡頭,發現妹妹與那陸修齊的身影,已在茫茫人海中尋不見了。
眼?見前頭的馬車愈行愈近,李秉稹只得展開雙臂鉗住她,將?她整個人都架到路旁偏僻處。
男人取出巾帕,抬手為她擦去嘴角殘留的孜然,略略帶了些無奈道?,“既合胃口,那就趁熱好好吃完!
嘴角感受到他指尖的溫度,徐溫云略微有些不自然低了低頭。這十余日來,二人只在夜里翻云覆雨,從未在外?人面前有過任何親昵。
現在身周人來人往的,他乍然如?此行徑,倒讓徐溫云有絲錯覺,好像兩人真真就是這世間,再普通不過的一對夫婦。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她并未是無心之人,曉得誰好誰歹,也能在些細枝末節處,感受得到眼?前男人的關心與愛護。
旁的不說,自她和離后,李秉稹就從未在宮中住過一日,天?天?都要在皇宮與別苑往返折回,夜夜與她相擁而眠。
單單憑此行徑,徐溫云便知?他心中確是沒有旁人?尚闹蟹浩鸬臐i漪,實在遮蓋不了對現狀的不滿。
她有時寧愿相信這就是他一時興起,也不敢去想,這是九五至尊對她的一往情深。
可很?多時候,于情于理,她愿意給男人些真摯的回饋。
高懸著?的琉璃燈下,佳人淺笑,雙頰陷下兩個甜美?的梨渦,將?手中的楊柳枝羊肉,往上遞了遞。
“煜郎也嘗嘗?
不辣,新鮮得很?,沒有你不喜歡的膻味,且還有種自帶青草的奶香味兒,真的好吃。”
李秉稹并不習慣吃這些路邊的小食,甚至并不常吃羊肉,可她這些時日來,一直不溫不熱,難得這么主動。
且他實在抵擋不了這晶亮的眸光。
終極是沒能抵擋得過,張嘴吃了一小口。
這次換做徐溫云問,
“如?何,我沒說錯吧,是不是很?好吃?”
男人并未說話,只嘴角輕揚,微頷了頷首,代表他對味道?尚算滿意。二人就站在川流不息的街角,一口口將?那串楊柳枝羊肉吃盡了。
李秉稹到底是個矜貴人,不喜指尖沾著?的油污,用巾帕細細擦拭……此時,正好去買酸梅湯的阿燕也回來了。
李秉稹私心想讓二人單獨相處,可眼?她對胞妹的婚事這般上心,還是尊重她的意思問了句,“……還跟么?”
徐溫云捧著?酸梅湯,嘴角吸了口竹管,“都跟了這么久,也無未瞧出什么苗頭,不跟了不跟了!
她嬌俏輕步上前,將?指尖揣進?男人的肘臂中,甜笑了聲,“妾身要將?弟妹拋諸腦后,將?孩子暫且撇至一邊,好好陪陪我的親親好煜郎!
這女人是個鬼靈精,但凡心情略好,說起甜言蜜語來,能膩得將?人的神志都沖潰了去。
李秉稹實則是很?吃這套,歡喜得耳尖都有些微微發熱,面頰也有些微微泛紅。
可卻還是格外?注意影響,略微不自然清了清嗓子,將?她的小臂推了出來,嘴角帶笑,語調卻刻板端肅。
“…別這般拉拉扯扯,不成體統!
第097章 第九十七章
第?九十七章
繁華熱鬧的街道上, 被星星點點的燈光點綴得如璀璨銀河般,燈火闌珊處,遠遠走過來對男女…
百姓們?望見?的瞬間, 乍然有些挪不開眼,原本還喧囂吵鬧,忽就因他們?的出現而?靜寂了幾分。
只見?那?男人衣飾不凡,氣宇軒昂,身型高闊,踩著數盞燭光緩步而?來, 通身都自帶了種不怒而?威的氣概。
而?他身側的小娘子, 清艷絕倫,娉婷裊裊, 在那?一垂首一抬眸間,既有少女的嬌俏, 又有嫵媚的氣韻,氣質高潔, 讓人見?之難忘。
眼見?二人你儂我儂,溫情繾綣的模樣, 就知是格外恩愛的一對。
京城的夜市,另有一番火樹銀花的氛圍。除了那?些吃食的攤販們?散發出的煙火味兒,還有在護城河邊打鐵花的, 以及馴猛獸跳火圈的……
共同勾勒出了副人生百態圖。
兩位主子走在前頭吃逛,阿燕與?隨從?跟在后?頭, 未過了多久, 手上就拎滿了大小包裹。
徐溫云此時確很愜意愉悅, 可又不禁心生忐忑,“……煜郎就這么與?我走在一起, 若被朝臣們?撞見?了,那?可如何是好?”
容國公府的下堂婦,剛和離不到?半月,就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勾搭上了當今圣上。
指不定就是因為攀上了皇帝,所以才與?鄭家和離,這就是妥妥的水性楊花。
如今后?宮嬪妃不多,她約莫是費勁了心思,想要擠進?去分一杯羹呢。
……
——想都不用想,此事若是傳出去,徐溫云必然又是受千夫所指的那?個。
李秉稹既能與?她同站在人群喧鬧處,自然也想到?了這點,亦清楚她的顧慮。
現只垂眸,輕轉了轉指尖的翠玉扳指,眸底泛著幽光,輕道了句,
“給他們?八百個膽子,也不敢亂嚼舌根!
這就顯出手段雷霆萬鈞的好處來。
按照以往李秉稹殺盡砍盡的鐵血手腕,莫說他如今只與?個已和離的女娘逛逛街,就算當真強搶了個臣妻,朝中也沒?有幾個人敢置喙。
且李秉稹這些年深居簡出,嫌少出宮,基本上只有三?品以上的官員,才配近身稟報公務,認得他這張臉。
而?他們?至少都是年逾三?十的年齡,行?事沉穩,曉得輕重。
李秉稹扭轉過身,略帶著幾分溫情,抬手幫理了理她垂落攪纏在一起的流蘇,語調放緩,帶著溫情繾綣低聲道。
“且你我行?得正,坐得端,有何好避諱的?如若當真被人撞見?,朕就命那?人跪匍在你裙邊,給你磕頭,讓他喚提前喚你聲娘娘。”
通常來講,朝臣見?了宮中地位低微的嬪妃,只會喚聲“小主”,至于“娘娘”,僅特指位分在嬪位以上的稱呼。
由此可見?,其實?他并不打算一直讓她待在別苑中,今后?終究是會安排入宮事宜,給她個位分的。
那?這個“娘娘”,究竟意指什么位分呢?
是“云嬪娘娘”?
還是“云妃娘娘”?
“云貴妃娘娘”?
……總不至于,是“皇后?娘娘”吧?
這些念頭在徐溫云腦中轉瞬即逝。
比起鉆牛角尖,將思緒陷落在那?些未來才會發生的事情上,她寧愿將心思放在眼前的美食美景。
其實?和離后?的這段日子,除了晚上疲累些,已是她近些年來,活得最自在肆意的時候了。
雖說在名義上,二人還不是夫妻,可她儼然已經過上了想象中那?種夫唱婦隨,相夫教子的日子。
就算這是個夢,遲早會有破滅的那?天,她也想盡力讓它能更加迤邐綿長些。
“煜郎,咱們?給辰哥兒買個物件回去吧?”
方才還說要將孩子拋諸于腦后?,可到?底是做了母親的人,又哪里能真正放得下呢?
就像是以往每次出門,徐溫云都會念著孩子一樣,這次也不例外。
李秉稹點點頭,暗襯了襯,
“給他買把趁手的桃木劍吧!
“辰哥兒已經開始練武,也該學些簡單的刀劍招式比劃比劃,若是真刀真槍的,只怕他年齡太小,傷了自己?個兒。
買把桃木劍正好,還能驅驅邪氣!
做為一個母親,徐溫云很多時候都只考慮到?了孩子衣食住行?的部分,并不能從?男性的角度,方方面面都考慮到?。
所以父親這個角色,確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徐溫云眉眼彎彎,笑著點頭,適時給予男人夸獎,四分真心六分吹捧道,
“天菩薩,要不還得說辰哥兒有個好爹爹,我們?做女娘的,哪里能想得了這么周全?”
李秉稹曉得她多多少少有些故作奉迎,可依舊不妨礙他很吃這套。且他心中清楚得很,二人走到?現在,是極其不易的。
自重逢后?,二人的關系就格外劍拔弩張,這種緊張感,一直延續到了她入住到別苑之后。
而?現在。
她終于由那?個對他恐懼驚惶的臣婦,一點點卸下心防,開始日漸恢復往日生機,這是李秉稹樂意看到?的。
二人走到?個攤位上,上頭擺著的大多都是些三到八歲孩童喜歡的玩具,攤邊就擺了十數把木劍。
李秉稹格外細心,將那?些木劍一一過手,掂量過重量配比,而?后?又端高至眼前,檢查順直度,且確認劍身沒?有任何凸起的木刺后?……才終于挑中了把滿意的。
正在隨從?上前付銀子的間隙,隔壁有個賣鞋靴的攤主,眼見?他們?二人通身所飾之物都不是凡品,立即端著笑臉,熱絡招攬生意道。
“老爺夫人,看看鞋靴吧?
我家這靴,針腳又細又密,鞋底納得又厚,里頭還特意加了綿密的狐毛,穿著格外暖和舒適,尤其秋冬穿,正是合宜!
二人倒也不枉費這番叫賣,湊上前瞅了眼,可攤面上擺著的這些鞋靴,若是尋常百姓穿著倒還受用,但論材質論款式……遠夠不上他們?對鞋靴的要求。
所以并未再理會這攤販,徐溫云略略笑笑,已示應對后?,就扭身走遠了。
被那?攤販一攪和,倒勾得李秉稹想起多年前的一樁舊事。他腳步放緩,扭頭望向身側正興致高昂逛街的佳人。
“云兒,你確是會針線活兒的吧?”
徐溫云正被前頭表演吞劍的壯士吸引目光,才撒了一把銅錢,注意力壓根就沒?放在男人身上。
現在耳旁聽他這么問了一句,只隨意答道。
“那?是自然,哪個女娘不會穿針捻線繡個花啊。可我志不在此,手藝算不上特別高超,遠比不上珍兒能開繡坊,可是平日里縫縫補補啊什么的,還是不在話下的。
煜郎若有衣角開線啊什么的,只管交給我,保準讓你滿意。”
其實?宮中的繡娘手藝高超,就算有個衣裳刮破,線角開裂……也實?在用不上她過手。
且皇家御用的東西破損了,更多是直接更換,斷乎沒?有什么縫補之說。
所以李秉稹問她的用意并非這個。
“有一事縈繞在我心中多年,一直未曾得解……恰好云兒懂得縫補之道,那?我不得不再問一句。
繡娘的針腳功夫,理應不會在一朝一夕間輕易更改吧?”
這還用問么?
當然,肯定,絕對不能啊。
徐溫云不明白堂堂九五至尊,為何連這種常識都不懂,可既他問了,也只得耐著性子回答。
她眸光熠熠,望著人群中央那?個噴火的少年,連聲喊了好幾聲“好”以后?,才扭頭對李秉稹道。
“女娘手上的繡針針腳,就同你們?男人勤學苦難的武藝是一樣的,輕易無法更改。
習慣成自然嘛,改換繡法,至少都得要三?五個月起,又豈會是一朝一夕間,就能變得了的呢?”
李秉稹意味深長“哦”了一聲,而?后?劍眉微挑,帶著略微調侃的語氣,話鋒一轉問道。
“……那?四年前,那?雙你說熬夜縫補,親自為我制作的皂靴,為何就有兩種針腳呢?”?
不是?
好好的,為何忽然提起這茬來了?徐溫云一時沒?能反應過來,眸光躲閃,慌亂眨了兩下。
“那?皂靴算得上是你我定情的信物,所以我一直好好收著,甚至還想過讓繡娘,重新做雙一模一樣的出來。”
“奈何繡娘說,那?鞋靴并非出自同一個人之手。按照針腳看,那?靴筒上的云紋花樣,顯然是后?頭添上去的……”
那?雙皂靴是臨時買的。
只有那?祥云花紋,才是她繡的。
可關于這一事實?,徐溫云肯定是打死?都不能承認的。在大腦懵然半瞬之后?,她心虛到?了極點,無甚底氣,結結巴巴道。
“?這……
繡娘說有兩種針腳么,呵呵,咳,估計是當時我連夜縫補,眼睛熬累了,阿燕幫我添了幾針,是吧阿燕?”
阿燕萬萬沒?想到?,主子會在此等?情況下,拉她出來擋這一刀。這猝不及防的,整個人都激靈一下,手中拎著的大包小袋,都跟著抖了三?抖。
阿燕緊張到?連吞了好幾口唾沫,面上神情尷尬至極。
她此時若是順著主子的話說,那?就是欺君的殺頭大罪;可若是不就著這話講,主子又下不了臺。
她只能在夾縫中艱難生存,別著脖子,由牙縫中擠出幾句話。
“額,或許吧,或許就是如此。
……也怪奴婢是個癡愚的,終究是年頭久了,一時也有些記不清了……”
第098章 第九十八章
第九十?八章
眼見這主仆二人支支吾吾, 語言不祥的,李秉稹自是什么都明白了。
什么熬夜縫補,不過都是說出來騙他的虛言, 可憐他當年竟信了她的鬼話。
尤記得當年,她還如法炮制,將副一摸一樣的鞋靴,贈給了鏢隊中?的另個鏢師。
所以他當時若沒有及時回頭,那她或許早已調轉目標,去同?別人生孩子了。
有些事情不能細想, 越想就越覺得后怕。他如今提起這茬, 也沒有想要秋后算帳的意?思?,最多帶了些調侃之意?, 隨口一提罷了。
眼見男人默不作聲,徐溫云也拿不準他到底是信了, 還是沒信。不過眼見他沒有刨根問底,揪著那雙鞋靴的來歷不放, 便知?他并?非是個小肚雞腸之人。
其實那日在云玉宮的佛堂中?,她曾見過那雙皂靴, 就算事隔多年,也還是被保存得很好,由此可見他確是格外愛惜。
想到此處, 她柔聲細語道了句,
“……當年那些舊東西, 我只?怕煜郎瞧見不開心, 該扔便就都扔了吧。如若煜郎喜歡, 妾身再?重?新為你縫制雙新靴。這一次,定不再?假于他人之手, 可好?”
心中?那些余留的怨懟,此時也在這番熨貼的話語中?消散了不少。
她其實很懂得拿捏二人之間的情感?節奏,線緊了就松一松,若是松了,就再?拽一拽。
他壓根沒得選,只?能不由自主跟著她的節奏走,并?且樂得沉淪其中?。
“……你方才都說自己繡藝不佳,我就不為難你。畢竟我的鞋靴在不同?場合之下,都有固定規格,工藝繁復得很,只?怕你做不來。
就給我納雙鞋墊吧,那個簡單,也費不了什么功夫!
徐溫云知?他這是為了自己考量,可奈何一時之間,那莫須有的勝負心冒了出來。
“看不起誰呢,我的繡功也沒你想象中?那么差勁,以往在衡州還未出嫁時,弟妹們的衣物還都是我繡的呢。
阿燕最清楚了,不信你問她。”
對比起身前?擋刀,果然?溜須拍馬,才是阿燕最擅長做的。
她適時站了出來,大改之前?的怯懦卑弱,眼神堅定不移,言之鑿鑿道。
“這一點,奴婢確可以作證。
大到外衫厚褙,小到巾帕短襪,夫人可以說得上是面?面?俱到,那叫一個繡工精細,栩栩如生,巧奪天工!
在那狗腿子婢女夸大其詞的贊揚中?,徐溫云甚至挺了挺胸脯,顯露出些自得神態。
李秉稹就喜歡她這么肆意?又憨然?的模樣,唇角上揚,淺笑?著道了聲。
“倒并?非信不過你。
不過是擔心你若戳到手指頭,來我身前?哭鼻子罷了。”
二了就這么說說鬧鬧,將沿街的小攤都逛了一遍,直到百姓們三三兩兩往回走了,他們才踏上了停在巷口的那輛車架。
因著天色已晚,整條永安街都陷入寂靜當中?,經得主子同?意?后,車夫并?未將車架趕至后門,而是直直停在了正門口。
李秉稹先行一步下車,牽著佳人踩著踏凳而下,將她的指尖握在掌中?,并?未舍得再?松開,就這么著并?肩前?行往里頭走。
才踏上石階,就聽得里頭傳來奶聲奶氣的呼喚,“母親……”?
按理說這個時辰,辰哥兒早就該睡了,怎得卻?沒有躺在榻上,尋了出來?
徐溫云心慌一陣,下意?識就想要將指尖由男人掌中?抽出來,可這人也不知?怎么得,竟緊緊拽著不松手。
她略帶了些慌亂,朝身側之人望去,只?見他略蹙了蹙劍眉,輕道了句。
“云兒,朕再?也等不及。
……該是時候,讓孩子接受我這個父親了!
這話音剛落,清輝的月光下,一個小小的身影,就由遠處長廊中?,顛顛跑到了庭院中?,望見了二人牽著手的這幕。
身后還跟著氣喘吁吁的乳母,此時正神色焦急地解釋,“夫人恕罪,辰哥兒定要等著您歸府之后,才肯上塌安睡,方才也是聽門房通報了聲,這才跑了出來……”
“不妨事。
你先退下吧。”
徐溫云打發走了乳母,發現辰哥兒的眸光,正落在二人靜靜相牽的指尖上,她薄唇輕抿,一時間不知?該如何解釋。
反倒是辰哥兒先歪了歪頭,張嘴問道,“母親,你與李伯伯在一起了么?”
孩子不知?的是,他每喚一聲“李伯伯”,李秉稹的心都覺被針扎了一下。既將話說到了此處,倒不如直接攤開來講。
他暫且松開了徐溫云指尖,上前?幾步,蹲在了辰哥兒身前?,帶著濃烈的期待,輕聲細語說道。
“辰哥兒沒有看錯,我們便就是在一起了。今后我會與你們母子同?吃同?住,事事都在一起,我們便是一家人了。
好孩子,你喚我聲父親,好不好?”
自從搬家之后,眼前?這個李伯伯日日都來,不僅僅教?他讀書學武,還常帶他出門騎馬馳騁……
更重?要的是,母親也由剛開始的郁郁寡歡,變得逐漸開朗,臉上的笑容都愈發多了起來。
所以對于李伯伯必定要做他父親之事,辰哥兒心中?是有些心理準備的,且他打心底里,也愿意讓李伯伯做他父親。
只?是唯有一點,還讓他有些顧慮。
辰哥兒扭了扭身子,癟著小嘴,面?上顯露出些不情愿。
“……我不叫。
李伯伯與我母親還不是夫婦,所以你還算不上是我父親。”
原以為經過這么漫長的鋪墊,認子之事已是水到渠成,奈何就只?差臨門一腳了,孩子倒不情愿了?
李秉稹心中?愈發著急,不過卻?并?未惱火,只?耐著性子問道,“辰哥兒為何會這么想呢?”
辰哥兒撅了撅嘴,
“……李伯伯什么時候放過炮仗,宴請賓客,同?我母親拜過天地了,那才是真正的夫婦呢。
待到了那個時候,我才能管李伯伯叫父親!
別看孩子年幼,可能走會跳開始,就跟在徐溫云身邊,參加過容國公府許多紅白之事。
辰哥兒并?非不認可李秉稹這個父親,只?是覺得男婚女嫁的禮節上不能出錯。
孩子嘴中?說得那些,都是正室大婦過門的流程。
而在徐溫云的料想中?,以李秉稹如今的身份,是絕不可能迎娶她做皇后娘娘的,最多一頂小轎將她抬入宮,當個貴妃罷了。
可無論李秉稹娶不娶她。
無論她今后能不能有名分。
辰哥兒都必須盡快認祖歸宗。
孩子只?要一日不認爹,就永遠都是別人口中?,那個鄭家在外頭撿來的孩子,難道她要眼睜睜看著孩子,在眾人的指摘中?過一生?
絕不。
她要讓辰哥兒做皇子。
要讓他被人頂禮膜拜,享榮華富貴,得名師教?導,閱盡珍貴古籍……做今后對江山百姓有益之人。
所以徐溫云此刻,大可以就著孩子的話,不依不饒與男人討個名分上的說法,可她沒有。
她不僅按捺住了,還款款向前?,與男人一樣蹲在了孩子身邊,牽起孩子的小手,溫聲說服道。
“辰哥兒,你說的那些形式固然?重?要,卻?不是最最關鍵的。須知?天下的夫婦有許多種,有許多窮苦百姓,就算沒有炮竹婚宴,可也同?樣相守一生。”
“李伯伯待你無微不至,對母親也溫柔體?貼……這些時日若沒有他護著,我們哪里過得這么安生,他雖還沒有父親之名,卻?已在盡力擔起父親的職責。
……且母親是個和離之人,就算再?嫁,也該低調行事,或可能不會有你說的那些場面?,所以辰哥兒無需在意?那些細節。”
可就算母親溫聲循循說了這么多,辰哥兒還是覺得哪里不對,他隱約覺得不該是這樣的,可對母親的話又無從反駁。
只?懊喪低著頭,終究還是沒能喚出那聲父親。
李秉稹心中?有些失望,但他知?這事兒急不來,或許在孩子眼中?,還沒能從心底里接受和認可他。
“無妨。
莫要逼他,來日方長!
辰哥兒心里其實是很喜歡李秉稹的,且看到他與母親發展順利,也由衷為二人高興,雖說沒能改得了口,也不妨礙他想與李秉稹親近。
“今日太晚了,李伯伯莫要回去,就在我們院中?安歇吧,李伯伯陪我睡好不好,我想聽李伯伯講漠北的故事……”
留他過夜,這也算得上是另一種程度的認可吧。
李秉稹勾唇笑?笑?,將孩子抱在懷中?,牽著徐溫云的手,一家三口走在一起,闊步朝后頭的主院而去。
夜中?傳來男人颯爽的笑?容。
“好。
今日給你孤狼護崽,戰猛虎的故事!
眼見對面?孩子房間的燭火熄了,徐溫云才徹底安了心。
其實她這些時日在旁瞅著,這一大一小相處得極好,想來辰哥兒剛才也就是一時別扭,估摸著再?過幾日,就能徹底接受李秉稹父親的身份了。
正在她褪下外袍準備就寢,忽聽得房門吱呀一聲,被人從外頭打開了。
她騰然?轉身一瞧,自然?是那個剛哄完孩子進入夢鄉的男人。
李秉稹上前?擁住她,略帶了些委屈,嗓音低沉道。
“……都拒了朕三夜。
今晚,總可以了吧?”
第099章 第九十九章
第九十九章
翌日。
李秉稹一大早就上朝去了, 辰哥兒睡得?香甜,絲毫未察覺到他昨夜歇在了主屋,是道李伯伯昨夜講的故事有趣。
孩子正是啟蒙的年齡, 在成長過程中,這個階段尤其重要。
李秉稹有心想要親自教導孩子,可朝中庶務纏身,沒有辦法做到面面俱到,所以?早在幾天前,就遣了各路名家, 開始別苑授課。
擔心辰哥兒一個人學不進去, 還特意?開了恩典,讓隔壁鄭明華與何寧的孩子毅哥兒, 跟在孩子身側,做了伴讀書童。
二人年齡相近, 又是撒尿和泥的情誼,性情也很投契, 在課堂上一個賽一個的學習,彼此?進步都?很快。
因此?, 何寧還特意?上門來拜謝。
這些時日因著要操持容國公夫婦的喪事,她整個人都?瘦了一圈,肉眼可見?的憔悴, 眼底青黑,瞧著怪可憐見?兒的。
性子好像略略沉穩了些, 在徐溫云身前倒是并不外道, 依舊是以?往那般親厚的樣子。
提起兒子做伴童之事, 滿眼都?是感激。
“要不還得?是沾了辰哥兒的光?否則以?我家毅哥兒的天資,哪里能夠得?上做皇子伴讀。
就說那授課先?生, 竟是文學大儒周仕邦,那可是德高望重的濟世之材,教狀元郎都?使得?的人物,竟被調來教兩個黃口小兒……我想想都?覺得?是天上掉了餡餅!
之前何寧還有些隱隱為他們母子二人擔心,畢竟徐溫云的這一胎,并非是正經路子得?來的,辰哥兒也算得?上是非婚生子。
就算皇上認了這個皇室血脈,也未必受待見?,若是扔在一旁任其自生自滅,那豈不是一個大寫的慘子?
可現在看來,徐溫云儼然是母憑子貴。無論怎么說, 辰哥兒也是皇上的第一個孩子,所以?想來,徐溫云今后的運道,也差不到哪里去的。
何寧回?首往事,還是有些唏噓。
“你如?今也算是熬出頭了。想想也是可笑,我以?往與你同為妯娌時,還瞧不上你小家小戶的出身。
可誰知短短三四年的光景,你弟弟成了狀元郎,你妹妹得?嫁高門,你打眼瞧著就要入宮去做嬪妃了……事事易變,造化弄人吶。”
徐溫云聽出了她語中的艷羨,卻并未自得?,只薄唇輕抿,苦笑著重復了遍她最后一句話?,“是啊,事事易變,造化弄人!
何寧又道,
“父親去世之后,鄭家也由公爵的銜兒,降到了伯爵,在朝中聲?勢已是一落千丈。這也算是罪有應得?,我沒有什么好怨的。”
“我如?今倒只擔心你,皇上至今還未說給你什么名份么?”
提起這個,徐溫云只垂頭,輕扯了扯嘴角,“還未曾呢……”
何寧眼見?她還是如?在鄭家時,那副聽之任之的柔順模樣,便不禁為她著急。
“就算皇上不說,你也該主動提啊。可切莫被一時的兩情繾綣迷了眼,須知名分才是實實在在的要緊事。
旁的不說,哪怕是為了孩子,你也要盡力爬得?更高些。一個末等采女生的的孩子,同個貴妃生的孩子,孰輕孰重,你心里總拎得?清吧?”
徐溫云聽得?心里有些發酸。
其實她心里清楚,得?知借種求子真?相的所有人,都?在暗暗揣度,皇上最終會給她個什么位分。
此?時徐溫云也只能道一聲?,
“……可不是嘛,為了孩子。
你說的話?,我都?省得?的。”
“你也不必太過擔心。
雖說外人現還不知你就是辰哥兒生母,可眼瞧皇上對你還算看顧,想來斷然不會將你撇至一邊。
估計是等著太后明日回?京后,將皇子的事兒告知了老佛爺,再論你的名分呢!
對于名份之事,徐溫云倒沒有那么著急。她有時候想,其實入宮也沒有什么意?思,還不如?就安置在宮外自在。
可依著李秉稹的性子,斷然不會容她如?此?行事,且就算論名份,他又能給個什么名份呢?
幾乎是所有人,包括方才的何寧,都?覺得?她能保住條性命,且還能被納入皇宮,就已是皇上開恩。
若還能得?個嬪位,那就是祖上冒了青煙。
在這種言論氛圍下,徐溫云不禁也也想,是不是自己?太貪心了。
待送走了何寧,她斜斜倚在廊下匯了彩雕的立柱下,散著瞳孔,望著眼前在秋日也開滿了奇珍異株的庭院。
神情復雜著,低聲?呢喃了句。
“阿燕,你說就這么著入宮做個貴妃,是不是也挺好的?”
阿燕壓根就沒讓這話?有落地的氣口,接口就是一句,“那是當然啦!
“那可是就比皇后矮一頭,在后宮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貴妃,但凡有個什么慶典祭祀的,都?是能出席正宴的,多少?女娘夢寐以?求,都?坐不到那么高的位分上去呢。”
“且夫人,奴婢打眼瞧著,皇上并非是個薄情寡義之人,無論您最終是個什么位分,皇上理應都不會薄待呢您的!
其實阿燕這么想,也是無可厚非。
帝王的寵愛,皇長子的生母,有了這兩樣東西,就算是入了宮,她這輩子也算是穩了。
可為何她心中還是不甘不忿呢?
她總是包容大度退讓的那個,總是要為了大局著想而逆來順受,為何就沒有人問過她委不委屈?
她也想過美玉無暇的人生啊……
*
*
*
另頭。
太后為了給祁朝祈福,跟隨得?道高僧,入山吃齋念佛了半個月,今日終于坐著鸞駕回?京,如?今正在大相國寺暫歇。
姜姣麗身為妃嬪,侍奉太后向?來周到,特意?提早出宮,早早侯在相國寺打點。
寺中東南處的一處佛堂中,太后顧不上一路的車馬勞頓,立即命宮婢捧來彤冊。
定睛一看,面色沉了下來。
“皇上竟半月有余,都?未在你宮中安歇?”
一道凌厲的眼風掃來,麗妃膝蓋骨一軟,直接就跪匍在了地上,抖若篩糠道,“臣妾無能,還請太后娘娘恕罪。”
太后眸光驟緊,眸光透著鋒利,“你可知本宮此?行祈福去求的是什么?求的便是讓上蒼憐憫,保佑龍嗣繁盛,國運昌隆!
“宮中嬪妃若再多幾個,本宮何至于將希望寄托在你身上?誰曾想你竟這般不中用,入宮都?這么久了,腹中也沒個動靜?”
別看平日里太后是個好性兒的主,可一旦涉及在意?之處,那也是殺伐果斷,手段極其狠辣的。
麗妃緊張到暗吞了幾口唾沫,顫著嗓子道,“太后娘娘明鑒,臣妾實在是使盡了渾身解數,奈何皇上還是無動于衷,臣妾也是無法……”
“你若盡了心,皇帝豈會無動于衷?
之前半旬中也總要去你那兩三次,這好好的,何故就不去了,他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如?何憋忍得??”
皇上四年都?憋忍了,更遑論短短半旬?
姜姣麗面上神色一黯。
自從她得?知容國公府的一系列變故,聽聞徐溫云已然和離的瞬間,她便料想到自己?算是徹底沒戲了。
依著皇上那等鐵石心腸的性子,今后還會不會臨幸她,都?未可知。
“皇帝莫非放著嬌香軟玉不顧,當真?夜夜在養心殿中孤枕獨寢?他沒有召你侍寢,指不定是臨幸到其他女子頭上去了呢,你就未曾聽到什么風聲??”
他倒是沒有孤枕,而是夜夜出宮去了永安街的別苑,與他四年前的老情人你儂我儂。
姜姣麗心中清楚的很,可她不敢說。許多事情,太后遲早會知道,可卻不能是從她嘴中說出來。
否則以?皇上對待那段感情的在意?程度,一個不好,她會將自己?的性命都?搭進去。
所以?姜姣麗只能輕搖了搖頭,
“臣妾實在不知。
皇上的事兒,臣妾不敢打聽!
太后聞言,幽幽嘆了口氣。
許是知道皇帝就是個冷心冷性,捂不熱的性子,也實在怪不得?旁人,于是使了個眼色,給近身伺候的嬤嬤,將麗妃由地上攙扶了起來。
太后擺了擺手,眉頭深重道了句,
“……罷了,不怪你。
是本宮太心急,等待會兒入了宮,一問皇上便知!
*
*
*
京城。
永安街,別苑。
今個兒晌午的時候,李秉稹特意?回?來了一趟,早早命人傳了話?,所以?徐溫云特意?多準備了幾道菜。
辰哥兒現在已經很適應李秉稹的存在了,在膳桌上三人其樂融融,儼然就是一家人。
待用過膳之后,乳母將辰哥兒抱下去午憩,徐溫云則送李秉稹到院門口。
李秉稹牽過她的指尖,輕道了句,
“這些時日以?來,一直讓你們母子住在這別苑中,朕知你心中必有委屈。如?今辰哥兒已與朕熟稔,母后也已然回?京……也該是時候,去給你討個名份了。”
終是提到了這茬。
徐溫云唇角輕勾,歪頭笑臉盈盈望著他。
“煜郎想要為我去討個什么名份?
……若是太低,妾身可不依!
李秉稹將她的嫩白的手背,輕按著摩挲幾下,暫且賣了個關?子,并未直接回?答她的問題。
只溫情繾綣望著她。
“事以?密成,言以?泄敗。
……屆時旨意?下來了,你就知道了。”
第100章 第一百章
第一百章
皇上?近來常有要?事, 需要?經常往返宮中,走的還是鮮少有官員往來的碧華門。
入宮門后,再乘坐鑾駕回養心殿。
今日?, 十數個?抬轎的轎夫,照例候在碧華門內等著,約莫未時?二刻的時?候,皇上?高闊偉岸的身影,由那輛平平無奇的馬車上?踏了下來。
與以往不同的是,個?童稚軟萌, 長得如年畫娃娃般的男童, 隨之由厚重?的車帷后躥了出?來。
那雙眼睛充滿了靈氣,眸光中閃爍著好奇與興奮, 打?量著眼前的一切,奶聲奶調問道。
“李伯伯, 此處就是皇宮?
我真的可以進去捉迷藏,騎大馬么?”
“自然。
你想在里頭做什么都可以!
孩子?現在還并不明白, 這?座巍峨皇城究竟代表著什么,只是以往在容國公府時?, 見鄭廣松與鄭明存每日?往返皇宮上?朝,所以便對皇宮充滿了無限的向往而已。
在此之前,他被李秉稹單獨帶出?去騎射過?幾次, 再加上?那晚母親道二人已經在一起了,所以孩子?心中, 已是將眼前男人視為?父親。
只是還未改口罷了。
其實?相處的時?間越久, 孩子?就對李秉稹愈發欽佩。初見時?只覺這?個?伯伯長得俊, 后來還發現他文采好,武功強。
現在居然連皇宮都帶他來了。
……這?可是之前他同祖父、父親央求了好久的事兒, 他們都無法辦到。
所以李伯伯真的好厲害。
“為?什么皇宮的墻是紅色的,與別處都不一樣?”
“因為?紅色代表喜慶,繁榮,尊貴,并且也有驅邪避兇的作用!
“為?什么他們都穿著同樣的衣裳?”
“這?是為?了維持統一的秩序與禮儀,方便管束!
“咦,為?何這?里有兩口這?么大的水缸?”
“這?些缸中裝著水,是主要?是預防宮中發生火災,也有鎮宅辟邪的用意……”
……
辰哥兒乍然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下意識就會格外親近李秉稹,睜圓了眼睛四處打?量,只覺得處處都新?奇。
李秉稹并未覺得絲毫不耐煩,全都一一作答。
其實?早在得知真相的那天,李秉稹就想帶辰哥兒入宮了。
這?孩子?身為?龍裔,本該就生活在這?天巔皇城,被萬千仆婢簇擁著,在繁華富貴窩中長大。
母后在后宮殫精竭慮許多年,自他登基后才略略心安些,原本應該好好頤養天年,卻一直操心他的婚事與子?嗣。
今日?便將辰哥兒帶入宮,好好寬一寬老佛爺的心。
*
*
*
另頭。
太后入宮之后的頭一件事,就想尋皇上?說說話,可命人去養心殿走了一遭,人竟然不在?
這?委實?讓太后驚詫。
畢竟以她對兒子?的了解,他每日?除了上?朝,就是在養心殿處理政事,且如今內憂外患都解決得差不多了,理應也不會去京郊外巡軍。
那皇帝好端端的,是去了哪里?
若直接去問養心殿的人,他們必然不敢泄露皇帝行蹤,可太后在后宮浸淫多年,在許多察覺不到之處,安排了些親信與眼線,喚過?來一問便知。
“回稟太后,皇上?自您離京祈福后,這?半月以來,都留宿在永安街的一間暗宅中。每日?都是官員下值后換身便裝出?宮,翌日?清晨又在上?朝兩刻鐘之前回來。
莊總管下了令,囑咐在養心殿伺候的所有人,不準將此事外傳!
夜宿在宮外?
那必是皇帝在外頭金屋藏了嬌。
但以太后敏銳的嗅覺,瞬間察覺到了其中的不尋常之處。
皇帝就算看中了個?女子?,大可直接給個?封號,一頂小轎抬入宮來。
何至于如此奔波往返?
原因無外乎只有一個?:那女子?身份不便,見不得光。
太后忽想到了什么,捂著胸口,嚇得心臟跳空一拍,急急發問,“那暗宅中究竟住的是什么人?……莫非是什么暗娼妓子?,名滿天下的花魁?”
“倒也不是。
……住在那宅中的女子?,太后也曾見過?,便是之前容國公府的嫡長媳,那位入宮燃燈祈福的徐娘子?!
什么?
怎得會是她?
這?個?答案顯然是出?乎了太后意料,她瞳孔驟緊,兩道彎如細柳的眉毛,立時?擰在了一起。
尤記得在離京前,也不知容國公府犯了什么滔天大罪,皇上?竟意欲滅鄭家全族……莫非是就是因為?那個?徐娘子?不成?
那徐溫云瞧著倒是個老實乖順的孩子,未曾想竟是個?如此手段高明的狐媚子?,膽大包天,竟敢勾引到皇帝頭上?去了?
皇帝也是豬油蒙了心。
那么多家世清白的秀女,看上?誰不好,竟看上?了個?朝臣之妻?也難怪只在宮外置了個?宅子?養著她,若是當真讓她入了宮……巧取豪奪,君奪臣妻這?一出?,豈非要?受天下人詬?
太后將這?些念頭在腦中過?了一遍,只覺被氣得頭暈目眩,心中積著一團火,抬高手掌蓄力拍在金絲楠木桌面上?,冷聲道了句。
“待皇上?回宮后,叫他立即來見本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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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頭。
鑾駕才過?了碧華門,李秉稹就收到了太后的傳信,不過?因為?身邊帶著辰哥兒,所以他并未立即前往慈寧宮,而是先帶孩子在宮里熟悉了一番。
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眼見孩子?適應了些之后,他才讓乳母好生侍奉著,又命莊興尋了個?幾個?半大的小內監,在旁陪著辰哥兒……待一切打?理妥當,他才往慈寧宮趕去。
辰哥兒的身世,斷然是瞞不住的,且太后回宮已有小半日?,指不定已經打?探出?了些細枝末節……
李秉稹心中這?么想著,撩袍踏入殿門,果然就見母后臉上一片慍色,他只先裝作看不見,一如以往般上前頷首問安。
“兒子?給母后請安。
母后為?國祈福,一路舟車勞頓,必是辛苦!
以往太后若是聽了這?話,必然覺得心中熨貼,可今日?有氣,做不來什么慈母的姿態,只鼻腔中輕呲出?口氣,冷道了句。
“本宮確是辛勞。日?日?山中修行,粗茶淡飯地吃著,每日?都要?將佛經頌上?千百遍,為?的就是向上?蒼祈求國運昌隆。”
“而皇帝卻將本宮離京前的囑咐,全都拋諸腦后,放著宮中正經兒的嬪妃不宣召,魂兒卻被個?宮外的臣婦勾了去…
皇帝,你這?是肆意妄為?,倒行逆施!
自兒時?離京之后,李秉稹就鮮少遭受母親訓罵,偶爾難得回京述職,陸霜棠也每每都是噓寒問暖,鮮少如此動怒。
母后是肅國公府嫡女。
自小金尊玉貴,受最嚴格的教導規訓長大,眼里容不得半點沙。
依她方才的這?番話來看,便還只了解到君奪臣妻的層面,就已如此生氣。
……若得知了借種求子?的實?情,那還了得?
瞞是絕對瞞不過?去的。
撒下一個?謊,就要?用更多謊去圓,指不定今后還會母子?離心……那絕不是李秉稹愿看到的結果。
可大局未定之前,還不能讓母后知道所有真相。
現只能將希望放在孩子?身上?。
盼著太后見了辰哥兒之后,能有所包涵動容。
“母親息怒。兒臣之所以每日?出?宮,倒也不全是為?了兒女私情,而是……事關皇嗣。
兒臣四年前還未起勢時?,喬裝改扮成個?鏢師,在入京路上?與個?女子?有了私情,后來兒臣心懸大計,暫且將她撇下,誰知后來就再也沒能尋著她!
“也是近期與她重?逢后,才知當年她已有身孕,因心中不忍,將腹中孩子?生了下來,那孩子?如今已快四歲。
所以朕出?宮,實?則是為?了重?新?修復這?四年斷開的父子?之情!
“母后,您已有皇孫,做皇祖母了!
李秉稹盡量避重?就輕,含糊其辭,撿些不太緊要?的事實?,與太后大概交代了一遍。
太后是何其聰慧之人,立即察覺出?了這?番話中漏洞頗多?稍倬X的人,在聽到“皇嗣”這?兩個?字的時?候,心中萬千的疑竇,也可以暫且壓下。
且什么臣婦不臣婦的,也都被拋到九霄云外去了,她幾乎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升級做皇祖母這?樁事上?。
太后面上?神色有些審慎,又有壓不住的希冀,她抓緊圈椅椅背,顫著嗓音問道。
“你確定沒有弄錯?
…確認那就是皇嗣,是你的血脈無疑?”
李秉稹頷了頷首,
“若不能肯定,兒臣又豈會將此事捅到母后身前?那孩子?現下就在宮中,我這?就命人抱來,母后一看便知。”
小半柱香后,在緊張不安,萬分忐忑中,太后只聽得殿外傳來陣腳步聲,她懸著心尖,掀起眼眸望去……
只見個?身著萬字福紋錦緞,頭頂帶著虎頭帽的孩童,閃爍著新?奇的眸光,腳步顛顛由殿外跑來。
在乳母的幫助下,邁開小腳,略微有些艱難,跨過?了橫高的殿門。
軟萌可愛。
童稚天真。
就那么小小的一團,滿臉帶笑,展開雙臂就朝皇帝奔去。
太后從未見過?這?么好看的孩子?。
她原還有些猶疑,擔心那孩子?是不是天家的種,可現在看那孩子?的眉眼,輪廓……幾乎就與李秉稹兒時?生得一模一樣。
太后一時?感懷在心,鼻頭一酸,眸光中瞬間就泛上?了些晶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