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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

    一百零一章

    辰哥兒雖說?在御花園中, 玩了了好一陣蹴鞠,可卻并未忘記正事兒。

    尤記得在入宮之前,李伯伯有特意?囑咐過, 今日要帶他見位德高望重的老奶奶。

    在世家后院中長大?的孩子,免不了要跟在母親身后應酬,見過容國公府的各房嬸娘姨母,經?歷那些場面?多了之后,辰哥兒已經?做到?做到?了見任何女眷,都不會怯場的程度。

    他跨入那座金碧輝煌的殿中, 先?是撲到?李秉稹的懷中, 抬眼就望見正中雕花鳳座上的老者。

    她生得好美。

    雍容華貴,氣韻高潔。

    除了鬢邊的幾縷白發, 以及眼尾拖長的些微細紋,儼然看不太出年齡。

    最?主要的是, 辰哥兒也不知為何,雖是頭次相見, 卻覺得她格外親厚,甚至比鄭家那位已然去?世的祖母, 還?要更加可親。

    所以壓根兒就不用李秉稹示意?,辰哥兒自己就邁開小腿,就像以往過年賀歲一樣, 上前規規矩矩地跪下,給太后又是作揖又是磕頭。

    笑眼彎彎, 奶聲軟糯道了句,

    “祖奶奶好, 辰哥兒給您請安。

    祝祖奶奶笑口常開,福壽安康。”

    這聰明?伶俐, 口條清晰的乖巧勁兒……太后只覺心都要化了。也不知是歡喜,還?是感?慨,眼中蓄滿了的淚水,立時順著面?頰滑過而下。

    太后吸了吸鼻子,努力壓下心頭的那股酸澀,由座上站起身,親自將孩子扶起身來。

    她情?緒激動,嗓音都有些顫抖,

    “好孩子,快起來。”

    辰哥兒是個懂事孩子,抬起小手就欲要給太后拭淚,又忽想起方才玩了蹴鞠,還?未來得及凈手……于是收回小手,由懷中掏出塊備用的巾帕來,細細擦去?了太后面?上的淚痕。

    “祖奶奶可是有什么傷心事?

    莫哭莫哭,仔細傷眼睛。”

    由這個小小舉動,太后便知孩子自小被教養得很好,且或是骨血親緣的傳承,太后見這孩子的頭一眼,就覺得格外貼心。

    齋飯沒有白吃。

    經?書沒有白念。

    或許天上的菩薩終于聽到?了她的請求,在回京的頭一天,就給她送來個夢寐以求的皇孫。

    “哀家不是傷心,而是見了你心中太歡喜,好,哀家不哭了……”

    “李伯伯,祖奶奶喜歡我?哩…

    你以后可以常帶我?到?皇宮里來么,我?可以給祖奶奶捏肩捶背…”

    原正是片舐犢情?深的美好氛圍,卻隨著辰哥兒的一聲“李伯伯”,空氣有些停滯。

    侯在一旁的李秉稹,輕道了聲“自然可以”。他迅速察覺到?太后臉上的神情?微微一變,而后立即解釋這“李伯伯”稱呼的由來。

    “……母后莫怪。

    這孩子不知實情?,還?有些認生,若是強行改口,兒臣擔心他逆反心起,反而同兒臣生分了,便想著先?徐徐圖之。”

    經?他此番解釋,太后倒也不是不能理解。據皇帝所說?,他與這孩子相認不過半月,除非這小辰哥兒是個沒心沒肺心大?的,否則哪里會有這么快改口。

    無妨。

    皇孫孫都在眼前了,還?愁他今后不能認祖歸宗么?都等了這么多年,再緩些時日亦無妨。

    太后心中雖是這么想,嘴上卻不忘對?皇帝兒子埋冤,“……必是你對?孩子不上心,否則他豈會不認你這個父親?你這半月時間,都花到?狗肚子里去?了。”

    這幾句指責來得無端。

    可太后雖是唬著臉,可聽得出來,語氣是格外愉悅的。眼見老佛爺正在高興的當口上,李秉稹倒也樂得挨這幾聲罵。

    接下來,太后就將辰哥兒抱在懷中,說?了好一會話,問孩子平日里喜歡吃什么玩什么,看過哪些書,識得多少字……

    辰哥兒都一一乖巧答了,期間還?主動提起些課堂上發生的糗事,偶爾李秉稹也適時在旁添補幾句……惹得太后笑聲不斷。

    直到?小半個時辰之后,辰哥兒連續打了好幾聲哈欠,顯露出些困意?來,太后這才讓乳母上前,將懷中的孩子抱了下去?。

    只有老天才知,這些年太后為了皇嗣操過多少心,夜里抹過多少淚,甚至還?常覺愧對?列祖列宗……

    回想起上次這么暢快的時候,還?是四年前兒子登基的時候。

    “你這小子,今兒個總算讓哀家享了回兒孫繞膝,含飴弄孫之樂……

    哀家暫且不去?計較你在宮外犯下的那些糊涂事兒。”

    讓太后見辰哥兒是其?次,最?主要的,是要給徐溫云討個名份。

    李秉稹自然不會忘記這樁要緊事,此時眼見太后心情?大?好,此時不提,更待何時?

    “母后,四年前為兒臣生下辰哥兒的那女子,兒臣想給她個名份。”

    方才說?了許久的話,太后如今正端起琉璃玉杯潤喉。聽到?這話,執起杯蓋撥弄茶面?的指尖一頓。

    其?實太后心里跟明?鏡兒似的。

    當年皇帝由南方入京,那一路至多四十?天。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在無媒無聘的情?況下,那女子竟就臟了身子,敢跟個男人滾到?榻上去?翻云覆雨……此等行徑,妥妥的就是水性楊花。

    在她看來,辰哥兒雖說?被教養得很好,可依舊不妨礙這他是個私生子的事實。

    得虧尋回來了,否則今后還?不知會受多少搓磨。

    依太后看來,如此行為不端的女子,其?實很不該再納入后宮。可她心中雖是這么想,卻也總要顧念著皇帝的想法。

    所以太后先?是沉下眉頭,悠悠喝了口茶,而后緩緩聞道。

    “那依皇帝看,該給她個什么名份合適?”

    名份這事兒,茲事體大?。

    四年前的那個夜晚,二人之間的關系之所以會破碎得那么徹底,就是因“通房”那兩個字攪鬧出來的。

    其?實后來,李秉稹在每個輾轉難眠的夜晚,都曾想過無數次,如若當時他直接讓她做正妻,直接坦白皇帝的身份……她是不是就沒有理由離開了?

    可惜開弓沒有回頭箭。

    也怪他當年確實沒有那樣的魄力與決心,非得徹徹底底這么失去?一次,才能后知后覺曉得,她對?自己是多么重要的存在。

    如今四年后,她好不容易才有了些敞開心扉的苗頭,斷然不能再毀在名份這二字上。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

    李秉稹無比確定的是,今生今世,都只想要與徐溫云長廂廝守,共赴白頭。

    “母后,后宮自古都是母憑子貴。姜姣麗并未生養,都還?高居妃位,而她為兒臣生下辰哥兒這么個麒麟兒,含辛茹苦將孩子養到?這么大?,教得玲瓏可愛……”

    “其?次,她確是兒臣真心愛慕之人。當年之事,兒臣行為舉止亦有不妥之處,心中多有遺憾,今后不想讓她再寒心。”

    男人斬釘截鐵的聲音,響徹在慈寧宮高闊的殿中。

    “所以,兒臣想抬她做皇后。

    位居中宮,執掌鳳印。”

    *

    *

    *

    永安街。

    別苑。

    戌時二刻。

    秋陽西斜,萬物逐漸沉寂。

    平日里這個時候,李秉稹早就出宮,在別苑用過晚膳了。可今日直到?這個點,都一直沒有出現在院門口。

    他出不出宮倒是其?次。

    偏偏還?將辰哥兒帶入宮,直到?現在也沒個人影兒。那孩子長這么大?,很少同她分離這么久過……

    徐溫云憂心之下,焦躁地在院中來回踱步,指尖攥緊了巾帕,忍不住就要將事情?往壞處想,惶惶不安道。

    “……說?是要入宮給我?討名份,會不會是誆騙我?的?指不定他就是要將孩子扣在宮中,今后讓我?們母子分離?”

    經?歷過這么多事,徐溫云對?男人的信任委實有限。

    “夫人切莫這么想,皇上若當真如此狠心,又何須等到?今日?……指不定皇上已經?給您討了個高出天際的位分,規矩禮儀太過復雜,需要籌備之事頗多,所以才耽擱了呢?”

    “您便在別苑中擎等著,保不齊待會兒旨意?就下來了哩。”

    可若當真如阿燕所說?這般,李秉稹必會提前派人出宮通傳一聲的。

    正在徐溫云思?緒不寧之際,院門處終于出現了辰哥兒的身影,孩子好像是累極了,正被乳母抱在懷中安然酣睡著。

    望見辰哥兒的瞬間,徐溫云這才長長舒了口氣,當下倒也并未問旁的,只示意?讓乳母先?將孩子抱去?后院好好休息。

    或許是習慣成自然。

    下意?識的,她又往院門口探了一眼,卻并未望見那個日日出現的男人。

    送孩子出宮的莊興,看出了徐溫云的心思?,躬身上前一步,低聲稟告道。

    “云夫人,皇上今夜不得空來。

    ……太后娘娘方才突發了心悸,皇上得在塌前侍疾。”

    以往徐溫云每每入宮,太后娘娘都對?她頗有關照,所以現在聽了這話,不禁也提起了心尖,急忙問了句,“太后娘娘可無大?礙?”

    “云夫人無需擔心。

    奴才方才聽太醫的診斷,倒也不是什么大?病,約莫修養幾天就能大?好了。”

    莊興眼見徐溫云神色一松,又朝前呵了呵身,微頓了頓后,遲疑著輕聲道了句。

    “……只是太后娘娘發下話來,自明?日起,皇長子每日的功課,都需得在宮中進?行。

    無論是平日里講學授意?的先?生,還?是伴讀的書童,就連用慣了的木樁沙袋……通通都得全都挪到?宮中去?。”

    “每日巳時四刻入宮,酉時二刻出宮。直到?皇長子能徹底適應皇宮的環境為止。”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

    第一百零二章

    孩子總有獨自展翅高?飛, 脫離母親的那天。

    對于這點,徐溫云實則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辰哥兒做為皇家?血脈,身上擔負的責任, 確也要比尋常孩子更重更多些……也是時候逐漸放手了。

    其實按宮中慣例,為防止外戚專權,位分低的嬪妃,是沒有資格撫養皇子的,自孩子咕咕落地的那天起,就要抱離開生母身邊。

    所以徐溫云極力安慰自己, 孩子能陪在身旁四年?, 便已算得?上是賺了。

    所以她扯扯嘴角,露出個得?體的笑容來, 輕淺道了句,“合該如?此。便就該讓這孩子入宮, 好好學?學?禮儀規矩,在太后娘娘身前盡盡孝道。”

    其實依莊興這個奴才看?, 云娘子如?此賢德柔靜的品德,實則就是做皇后的不二人?選。

    奈何?過不了太后那關。

    身為貼身侍奉皇上的太監總管, 方才在慈寧宮,李秉稹提出要立徐溫云做皇后時,莊興也在殿內伺候……

    他在旁瞧得?真真的。

    太后聽到那話的瞬間, 面色立即冷了下來,沉默半晌之后, 才擰著眉頭道。

    “立后之事?, 絕非兒戲。

    皇上容哀家?再好好想想。”

    這話的意思, 就是拒絕。

    或是擔心傷了與皇上的母子之情,所以太后沒有選擇立即張口回絕, 而是行了緩兵之計,讓皇上碰了個軟釘子。

    所以云娘子如?今的處境,彈性極大。

    近一步,可青云直上,手摘星辰,當一國皇后,享無極富貴。

    可退一步……指不定就會成為皇帝與太后之間的斗爭犧牲品。

    皇長子的身世確不光彩,太后娘娘遲早都要知道真相,以太后從前在后宮中的手段,若是當真容不下云娘子,指不定就是一杯毒酒灌下去,無聲無息處理掉了……

    太后心思深不可測,也只有在宮中多年?,積年?成了精的莊興,才能略略揣測出幾分。

    想到此處,莊興又不由對這云娘子存了些憐憫之心。

    好好一個官家?女子,依著這幅美?貌,想要嫁什么如?意郎君嫁不到?偏被卷入了后來這些陰私中。

    鄭明存靠她,得?了多年?美?名。

    弟弟受鄭家?幫扶,高?中狀元。

    妹妹頑疾痊愈,得?嫁高?門。

    兒子一躍成了皇長子。

    就連她那八桿子都打?不著的妯娌何?寧,她兒子都跟著沾光,做了皇子伴讀。

    ……

    他們?都因云娘子受益。

    她這一生,好似都在給他人?做嫁衣。

    莊興想到這些,望向她的眸光中,透了幾分憐憫……但愿這女娘,今后能有個好結果?吧。

    “……云娘子,近來多注意吃食,但凡入口之物,之前都要用銀針試一遍。

    切記。”

    徐溫云聽了這話,心頭猛然跳空一拍,面上神 情僵了僵,而后迅速意會,朝莊興施施然行了一禮。

    “多謝大監提點。

    我都記住了。”

    莊興避開她的謝禮,并未再說其他話,后退幾步,扭身就朝回宮的方向去了。直到此人?身影消失不見,徐溫云才緩緩朝后院中走?去。

    沒有任何?關于名份的旨意。

    李秉稹一改常態,并未現身別苑。

    兒子明日就要趕赴宮中做功課。

    ……

    由這些種種跡象來看?,其實就算莊興不說方才那番話,徐溫云也隱約猜到了今日宮中發生了什么…

    必定是李秉稹討了個頗高?的位分,太后娘娘不樂意,所以母子二人?生了齟齬。

    都是做母親的人?,從某個方面來講,徐溫云其實很?理解太后。她心中沒有怨懟,且已早就想好了后路。

    行到后院時,辰哥兒已經醒了,睜開眼的頭一件事?,就是要找母親。

    徐溫云循聲而來,將兒子摟在懷中,暖黃的燭光下,將母子二人?的身影,投在后頭的床帷上,顯得?格外溫馨。

    辰哥兒迫不及待地,與母親分享著今日在皇宮中的各種見聞。

    “……祖奶奶特別喜歡我,還想留我在宮中夜宿哩,可是我不答應,說要回來陪母親,李伯伯也說如?此不妥……祖奶奶這才準乳母同我出了宮。”

    徐溫云笑撫了撫孩子,

    “辰哥兒喜歡宮里,喜歡那位奶奶么?”

    辰哥兒眸光锃亮,點了點頭,

    “喜歡。宮里的人?都對我很?好,祖奶奶對我也很?好。”

    “那是因為誰,辰哥兒才能得以入宮的?”

    “是李伯伯。”

    徐溫云佯裝唬著臉,

    “他為了能讓你入宮,可費了好多好多心力,你卻還叫一直喚他李伯伯,他聽見了會傷心的。

    說不定今后就不理我們?了。”

    聽了這話,辰哥兒心中一陣著急,小?臉蛋都憋紅了,睜圓了眼睛,

    “……不是李伯伯,是父親。

    那待明兒,明兒個見了他,我就叫他做父親。”

    聽了這話,徐溫云這才滿意點了點頭,諄諄教誨道,“辰哥兒這樣做是對的。你不僅要改口叫他父親,今后見了那位老奶奶,也要規規矩矩喚一聲皇祖母,記住了么?”

    辰哥兒鄭重點了點頭,

    “記住了。”

    徐溫云將懷中的孩子緊攬了欖,暖黃的燭光下,秋水般的眸子,沁出了些晶瑩的淚光。

    “還有一樁要事?。

    母親要同你說……”

    *

    *

    *

    皇宮。

    慈寧宮。

    殿中內間寬闊的架子床上,太后戴了抹額,由雕花架子床上,支起半個身子,靠在了繡花軟墊上。

    聽著塌前龍鱗影衛的稟報,太后的面色愈發陰沉。

    直到窗影閃動,殿中并無外人?后,她面上泛出幾分苦笑,眸底閃爍著鋒銳的光芒,對身側的蘇嬤嬤道。

    “……哀家?就說今日皇帝為何?一直語焉不詳,避重就輕,未曾想其中竟還有這樣的隱情。”

    “那孩子的生母竟是她?

    哀家?一直以為她是個良婦,哪里曉得?居然是那樣的狐媚子?

    你方才可聽見她是如?何?勾誘皇帝的么……那些手段,一環套一環,哀家?在后宮爭斗了這么多年?,也都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

    “好哇,哀家?為了權勢,處心積慮爭斗了一輩子,誰曾想竟生了個情種兒子。”

    “他竟還想抬她做皇后?是嫌被騙得?不夠慘,上當上得?不夠多么……

    除非哀家?死了,否則她休想踏入皇宮半步!”

    太后因情緒過于激動,道完這句后,空氣入肺,開始猛烈咳嗽起來,蘇嬤嬤立即上前,輕拍著她的后背。

    “太后娘娘息怒,您方才喝了藥,太醫特意囑咐了,情緒不宜劇烈波動。”

    “您老人?家?切莫太過憂心。

    他們?兩個初初重逢,真是打?得?火熱的時候,皇上一時昏頭漲腦也是有的。我朝向來以仁孝治天下,只要老佛爺您咬死不松口,皇上絕不會一意孤行的。

    再拖一拖,緩一緩,皇上說不定就歇了念頭了。”

    太后輕搖了搖頭,淡白的臉上盡是焦慮。

    “知子莫若母。憑他那撞了南墻也不回頭的脾性,今日既能同哀家?說出那番話來,必是經過深思熟慮,鐵了心的……只怕越拖,我們?母子二人?之間的嫌隙就越深。”

    太后暗襯了襯,眉尖緊蹙,薄唇輕抿道了句,“……只能讓她知難而退。”

    *

    *

    *

    辰哥兒原就是活潑愛鬧,對外頭世界充滿新奇的年?齡,再加上在皇宮上課時,除了陌生的環境以外,其余所有的人?事?物,都與他在別苑時一摸一樣,所以孩子對入宮上學?這件事?兒,消化得?很?快。

    高?高?興興地去。

    歡歡喜喜地回。

    還常給李秉稹傳信,給徐溫云捎回許多各式各樣的禮物……

    而李秉稹本尊,已有四五日都未回別苑了。

    他自兒時入軍,就未曾在太后身前盡過幾天孝,如?今太后病情未愈,他自是要在旁陪護,每每伺完疾,宮門也已經下鑰。

    深夜行動不便,亦不想驚動了旁人?,便也就只能作罷。

    至于徐溫云這頭。

    不用看?顧兒子后,時間就完全空閑了下來。眼見妹妹那門攪不散的婚事?已經落了定,她萬般無奈之下,也只能接受現實,常去歪柳巷,幫著弟妹打?理成親事?宜。

    如?若還有空閑,徐溫云就常去相國寺燒燒香拜拜佛。

    今日,她原正在歪柳巷,品嘗婚宴當天的菜色,阿燕忽湊道耳旁,輕道了一句,“夫人?快回,皇上出宮了。”

    或就連徐溫云自己也沒料到,聽到這話的瞬間,她眸光都熠熠發亮。

    當人?坐在車架上時,心底沁出些期盼與歡喜,可不知為何?,居然還有幾分忐忑。

    她取過置架上的長柄銅鏡,對鏡自照,仔細打?理著儀容……阿燕在旁看?得?直樂,“夫人?放心,您這張臉就算臉上抹了鍋底灰,也不礙美?貌分毫。”

    徐溫云面上有些微腆然,做勢要打?,阿燕只得?笑著躲到一旁,好在歪柳巷離永安街并不算遠,驅車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

    她踩著踏凳而下,原是想提起裙擺,小?跑而入,可到底按耐住了,只比以往走?路的速度快了些,踏入宅中。

    可在院中侯一陣的男人?,儼然沒有太多耐心,望見佳人?倩影的瞬間,就跨街而上,將人?摟入懷中。

    他雙臂的力道頗大,好似想要將她與自己揉摁在一起,埋首在佳人?的頸窩中,終于又嗅到了她身上獨有的馨香。

    “云兒若還不回來,朕可就要去歪柳巷尋你了。”

    徐溫云被摟在懷中,心底也沁出些許蜜甜來,糾結了幾息,還是抬手圈住男人?細窄的腰身,以做回應。

    “云兒,你可有想我?”

    徐溫云由他懷中揚起燦若桃花的面龐,掀起纖長的眼睫,抬眸望他,眼中透出幾分慧黠,淺笑了笑。

    “……弟妹三日后就要大婚,忙得?頭腳倒懸,委實沒功夫想。”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

    第一百零三?章

    “……弟妹三?日后就要大婚, 忙得頭?腳倒懸,委實沒?功夫想。”

    李秉稹并未聽到想要的回答,面上神情微黯了黯, 愈發將懷中的佳人?箍得更緊了些。

    “不準將他們排在朕前頭?。

    他們都是外人?,只有我們兩?個,才是夫婦一體的一家人?。”

    可?若當真如?此,她又豈會至今為止,都孤零零待在宮外這間私宅中呢?

    短短幾天?不見,這沉默寡言的男人?, 倒學?會說“夫婦一體”這種甜言蜜語了。

    徐溫云被他箍得生疼, 抬起粉拳錘他,嗔罵了句, “……你這莽漢,抱人?怎得也不知輕重。我三?日后還要去肅國公府參宴呢, 若被你箍壞了如?何是好?”

    瞧她這恃寵而?驕,作威作福的模樣, 哪里還有半分做臣婦時?,謹小慎微的模樣?

    還能怎么辦……自己慣出來的, 只能繼續寵著。

    李秉稹只得將臂上力道微松了松。

    徐溫云仰頭?望他,關切問道,

    “太?后娘娘鳳體大安了么?”

    “榻上躺了幾日, 已好得差不多了。”

    徐溫云聞言,略略安心。

    太?后是個善性之人?, 就算現在沒?有接納她, 她也一直念著太?后的好, 且就算看在李秉稹與辰哥兒的面上,她也不相信太?后當真會對她下毒手。

    “你這又是操心弟妹婚事, 又是掛念太?后病情……怎得也不關懷關懷朕?

    朕可?是特意?抽空出的宮,待一個時?辰后就又得回去,如?今連午膳都未來得及用…”

    徐溫云聽出話語中的委屈之意?,不覺又有些好笑,仔細端詳他幾眼?,發覺許是因連續夜間伺疾,他眼?底隱隱透出些青黑,她心腸不禁軟了軟。

    “那煜郎去花廳稍等片刻,妾身這就去后廚看看還有些什么食材……”

    誰知這話還未說完,整個人?就被男人?打橫攔腰抱起,他低頭?在她櫻唇上啄了口,眸底閃爍著別樣的光芒。

    “朕方才已讓下人?去準備膳食了,只勞駕云兒幸苦辛苦,為朕操勞另樁要緊事……”

    徐溫云自然曉得他的用意?,俏臉一紅,“這光天?化日的,你知不知羞。”

    素了四五日,就算再知羞也顧不上了,李秉稹闊步將人?抱至房中,欺身而?上就來了一次。

    二人?以往辦事都在夜里,徐溫云望見外頭?日光,原還有些不自在,起初也是壓抑著,由吼嗓中傳出些低嗚聲。

    可?實在抵不住男人?沖撞攻勢太?過?猛烈,摟著男人?脖頸的雙臂滑落,在他肩膀的古銅色肌膚上,劃出道道微紅的指痕。

    ……好在或是因為時?間緊,男人?還收著勁兒,并未折騰太?久,徐溫云還能有氣力,在事后與他溫存溫存。

    李秉稹將她抱在懷中,牽過?她的指尖,十指相扣在一起,嗓中還帶著饜足后的沙啞。

    “云兒,辰哥兒他乖巧得很,在前幾日就改口喚朕父親了……朕曉得其中必有你的助益。”

    徐溫云輕道了聲“沒?什么”,

    “你本就是他的生身父親,……這也算得上是撥亂反正,了卻我一樁心事。唯有一點還不甚妥當,那孩子如?今已認祖歸宗,總叫乳名顯得不甚莊重,煜郎合該趕緊給他取個好名字才是。”

    這一點,李秉稹自然也想到了,他原預備待太?后的大好之后,就開始翻查典籍著手此事。

    他點點頭?,似又想到了什么,緊握了握她瑩潤如?的手背,語氣愈發軟了下來,略帶了幾分解釋的意?味道。

    “云兒,名份之事,或還得再等一陣,用不了多久時?日,你且再在這院中再小住幾日。

    朕這次,必不負你。”

    最后這句鄭重肅然,落入耳中,很有些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意?味。

    徐溫云眼?睫微顫,抬眼?就望見那張英武面龐上,滿面都是真摯。

    這話,她信。

    建佛堂,立遺碑,修宮殿,認養女,整整四年不近女色……他既能做到這些,自然也會去太?后面前,力爭給她安個好位分。

    她心里都懂,可?心中又不免覺得悲涼,只輕道了句,“……并未世間所有事,都能順心如?意?,知煜郎為我努力爭取過?,便也算是值當了。且什么名份不名份的,我如?今已全然不放在心上了。”

    這話聽著,頗有些‘深藏功與名,事了拂身去’的意?味。

    李秉稹察覺到她語氣與神態,都有些微反常,正想要細問,她卻徑直掀開被子下了床,“煜郎不是早就餓了么,折騰這么久,想來膳食早就備好了。”

    她伸出秀臂,由綢制的中衣袖中穿過?,迅速將衣物,覆該在玲瓏有致的身段上,而?后坐在雕花梳妝鏡前,開始挽發。

    這美人?梳妝的一幕,瞬間讓李秉稹忘卻了方才心底凸起的迥異。

    他起身著衣,注意到她最后在妝屜中的眾多釵镮中,將指尖落在四年前,特意?為她打造的那根浸毒珠釵上,隨口問道。

    “怎得想起戴這根?

    ……太?過?素簡了些。”

    徐溫云在黃銅鏡面中,對身后系衣袋的男人?,勾出個清淺的笑容,語調清淺道。

    “近來戴得都是這根呢。在外人?眼?中,我本就是個已經和離的婦人?,不好太?過?招搖過?市,這根釵其實正正好。”

    徐溫云抬手那根鑲金碎玉釧絲如?意?釵舉高,對鏡自照,看落在發髻何處合適,一面裝作不經意?問道。

    “……就是這釵上的毒,還未曾有機會試過?。煜郎,這毒當真有你說得那么玄乎么?”

    陸煜一面罩上外衫,一面回答道,

    “自然。一旦戳中沾血,五息之內便會昏睡過?去,哪怕被戳之人?是大羅神仙,也至少得昏睡四五個時?辰,方才能轉醒。”

    徐溫云笑點點頭?,用只有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輕道了句,“那就好……”

    *

    *

    *

    兩?日后,皇宮。

    經悉心調理,太?后鳳體終于全然康復,如?今正被麗妃攙扶著,在御花園中曬太?陽。

    那只戴了鑲金碧玉的華麗護甲的指尖,輕搭在麗妃的手上,正雍容華貴地在御花園中踱步,面上顯露出些煩愁之色,哀聲嘆了口氣。

    麗妃是個極其有眼?力見兒之人?,立即上前一步,柔聲道,“太?后娘娘可?有何煩心事?”

    因麗妃平日里在宮中還算安分守己,太?后倒也容得下她,現下眉頭?深重,略帶幾分無奈與憤懣道。

    “還不是因辰哥兒生母位分之事。

    ……哀家這心疾,就是被皇帝氣出來的,誰曾想這病才剛好,他竟就又舊事重提,真真是豬油蒙了心!”

    提起這個,麗妃眼?珠子轉了轉,并不敢說旁的,只輕聲安撫了句,

    “保重鳳體才是要緊事,太?后娘娘切切莫動?怒,若再有些頭?疼腦熱的,皇上自然也會心憂的。”

    這不溫不火的反應,倒格外異常。

    后宮是個為獲帝王恩寵,勢要爭個頭?破血流的地兒。那徐溫云若是入宮,無疑就是麗妃最大的競爭對手。

    其實太?后最樂意?看到的,就是麗妃為了皇帝的恩情,在氣急敗壞之下,主動?出手料理了那徐溫云……

    這樣的話,便無需用她這個長輩,再沾手這些腌臢事兒了。

    可?誰知麗妃竟如?坐得定,儼然就是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姿態?

    這顯然不是太?后愿意?看到的。

    事到如?今,太?后也不怕直接挑明了講,她駐停腳步,垂下眸子覷了麗妃一眼?。

    “莫非你就要眼?睜睜看她入宮,高你一等不成?

    麗妃,你知哀家向來是很看重你的,原本你才是哀家心中,誕下皇長子的嬪妃人?選。可?你若當真能咽得下這口氣,那倒是哀家當初看錯了你……”

    這便是赤裸裸地在挑撥離間了。

    可?麗妃明白‘閻王打架,小鬼遭殃’的道理,自容國公府發生那一系列變故后,她就已兩?耳不聞窗外事,就是擔心受此事波及。

    麗妃是喜歡李秉稹,也確實貪戀權勢,若是換做個旁的女子,她或會心甘情愿做做太?后的手中刃。

    可?那人?是徐溫云。

    以皇帝將此人?看護得如?眼?珠子般勁兒……就算再給她八百個膽子,她也不敢。

    所以此刻面對太?后的威壓,麗妃只縮了縮脖子,暗吞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回話道。

    “皇上心如?磐石。他認準之事,又豈是臣妾能攪得亂的。

    更何況……更何況那徐娘子以往襄救過?臣妾,臣妾斷然做不出恩將仇報之事,且她同皇上孩子都生了,臣妾只怕…也是無力回天?。”

    都是些不中用的!

    太?后見她這幅卑卑怯怯的模樣,立時?眉眼?就沉了下來,將指尖由麗妃手背上撤了回來,冷道了句,“此處用不著你了,回你的臨華宮去吧。”

    麗妃神色一黯,薄唇輕抿,也知這次是徹底得罪了太?后,只怕今后在宮中的日子,不會那么好過?。

    她依著禮數,屈膝轉手,規規矩矩行了個退安禮后,也就扭身離去了。

    太?后那兩?道眉毛,已擰成了條直線。因這名名份之事,她腦中閃過?萬千瞬念……卻依舊覺得都不甚妥當。

    寒冽如?月的眼?中,閃過?些戲謔的鋒銳光芒。

    “……既如?此,后日肅國公府的婚宴上,哀家便再親自會會她。”

    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章

    第一百零四章

    八月十三, 諸事?皆宜。

    今日天氣格外好,秋陽絢爛,微涼的風習習刮過, 透著當季獨有的涼爽。六七只?喜鵲,一大早就落在枝頭喳喳叫喚。

    枝葉上泛黃的銀杏,在半空中打著旋,翩翩飛舞般,悠悠飄落在地上。

    歪柳巷這間宅子,是徐溫云特意為安置弟妹而購置的私產, 平日里?徐溫珍與徐紹姐弟二人住著, 倒也還算寬敞。

    可?一到要操辦大場面,就略略顯得有些不夠用。

    四進的院中, 用大紅色的綢緞裝點著,紅紙喜字貼得到處都是。因?著姐弟二人身側的奴婢不多, 所以?肅國公府專門撥掉了上百個婢女與小嗣來幫手操持。

    個個臉上都帶著笑,端得是片喜氣洋洋的場面。

    弟妹兩個, 今日同?時出嫁,這在徐溫云心中是件大事?。她昨夜緊張激動到都有些睡不著, 叮囑了妹妹,又交代著弟弟……直到看著二人房中的燭火熄滅了之?后,她還放心不下, 前堂后廚仔細查檢了番,這才漏夜回?了永安巷。

    還未睡幾個時辰, 就又由榻上掙扎了起來, 梳妝打扮了番, 往歪柳巷趕。

    她略微有些憂心,直覺這婚事?還有些不盡人意之?處。

    “……可?惜這幾年?田莊收成, 還有鋪面營收不太?好,否則他們的聘禮與嫁妝,還能再備多些。”

    對?于這點,遠在衡州的父親徐興平,倒也并不吝嗇。他一聽說與自家結親的是肅國公府,為不讓人看輕,幾乎就是掏空了家底給兒女添補。

    畢竟一旦傍上這樣的皇親國戚,今后就算金山銀山也能再賺回?來。無論是出去經商,還是裝貨海運,報上肅國公府親家的名號,那?不知會得多少?便利,撈多少?油水。

    可?徐興平多年?來都只?是個微末的七品官,也是后來徐紹高中狀元后,才被上峰提拔到了五品。

    他們這樣小門小戶的人家,就算傾盡家財,在肅國公府如此顯赫的公爵豪門眼?中,也不過只?是滄海一粟罷了。

    所以?徐溫云免不了又暗暗再補了些。

    “……你是不知,只?要手里?有錢銀,心里?就不會慌。這兩門婚事?,說破了天都是我們徐家高攀,若不在錢銀上補足些,只?怕他們兩個會被肅國公府瞧不起。”

    阿燕卻笑著勸道,

    “依著容國公府白玉做堂金作馬的闊氣,又哪會在乎咱這三瓜兩棗,那?樣的門戶,早就視金錢為糞土了。

    之?所以?能結親,還不是因?著他們互生情愫,所以?才走到一起,夫人您吶,就莫要操心這么多了。”

    “旁人不在乎,是旁人的事?。

    可?我們卻不能不盡心。”

    其實徐溫云身為姐姐,生出這片護犢之?心,自是無可?厚非。可?阿燕很多時候都在暗暗心疼,許多時候都覺得她奉獻太?過,太?過無私。

    好在四姑娘與六哥兒倒也爭氣,且也不是什么臟心爛肺的白眼?狼。

    阿燕有次在歪柳巷的府宅走動時,就曾無意間聽到徐紹與管事?的說過,但凡是徐溫云添補的那?些田鋪銀票,金銀細軟,都要另尋個地方安置起來,待婚事?辦妥之?后,是要再尋機送回?永安街的。

    主仆二人正說話的功夫,車架已?馳停在了歪柳巷徐家的門口。祁朝婚嫁的風俗規矩,是清晨接親,正午吃席。

    按理說,是要男方先?上女方家接新娘,可?由于是一門兩親,且歪柳巷也實在置辦不開,于是肅國公府便提議,到了吉時,陸修齊帶著上了花轎的胞妹,先?上門來接徐溫珍姐弟二人。

    兩對?新人沿街走上一圈,而后再回?到肅國公府,操辦酒席,宴請賓客。如此倒也算得上合理,所以?徐家人并無二話。

    現在時辰還早,徐溫云上妹妹住的院子走了一趟,只?見妹妹坐定在梳妝鏡前,身側圍了好幾個妝發娘子,在為她梳洗打扮。

    徐溫云不好進去添亂,只?在前廳招待客人。他們大多都是徐紹的同?窗好友,以?及徐溫珍繡坊雇傭的繡娘以?及主顧……自辰時起,就陸陸續續都來了。

    因?徐溫云的名份還未落定,所以?李秉稹暫且未將辰哥兒是皇子之?事?昭告天下。

    偌大的京城中,除了容國公府,以?及教導孩子的先?生以?外,知道此事?的人甚少?。

    所以?她現在的身份,就是徐氏姐弟已?和離的家姐,僅此而已?。

    吉時一到,由巷口處遠遠傳來吹拉彈奏的熱鬧絲弦聲,賓客們都哄鬧了起來,府門口還圍上來許多看熱鬧的孩童,女使們將手中的喜糖一樣,孩子們一通哄搶……

    個個嘴上都道著恭賀的詞語,整條巷子都是喜氣昂然的氛圍。

    象征性的攔門之?后,弟弟徐紹將身著紅燦燦喜袍,頭頂了紅蓋頭的姐姐徐溫珍,背上了停在府門口的花轎,而后攀著馬鞍,長腿一掀垮騎上馬,做起了意氣風發的新郎官。

    徐溫云眼?見歪柳巷這頭料理妥當后,隨后也坐上車架,跟在長長的花轎后頭,來到了肅國公府。

    她現在只?擔心一樁事兒。揪著指尖的巾帕,“去問了么,父親與嫡母的車架,按理說昨兒夜里?就該到了,怎得直到現在都還沒入京?”

    這話剛說罷,打探消息的小廝,氣喘吁吁跑到了車架前,“夫人,徐老爺夫婦二人為了入京參宴,在路上趕得太?急,夜里?車架翻入了暗溝,人雖沒事?兒,可?耽誤了行程,只?怕是要趕不及了……”

    聽到這話,連阿燕都懸起了心尖,急急問道,“那?可?如何是好?待會兒三拜天地的時候,父母若不端坐在高堂怎得行?”

    訂婚訂得急。

    成婚也有些倉促。

    其間所有事?務,都是靠著飛鴿傳書,與遠在衡州的徐興平溝通的。做為父親自是不想錯過兒女婚事?,收到消息的瞬間,就立馬由衡州出發了,可?以?說得上是日夜不休在趕路,誰曾想臨到京城,卻生了這樣的變故。

    徐溫云聞言心中咯噔一下,可?她實在也是無法,只?得定定心神,攥著巾帕道,“……再等等,還有小半個時辰,必然等得及的。”

    可?一直等到花轎繞街完畢,兩對?新人雙雙入了肅國公府,并立在富麗堂皇的廳堂之?上……

    卻還未等到徐興平夫婦。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

    戴著冕帽的禮儀官抬頭看看天色,面上顯露出些為難之?意,上前幾步,朝端坐在右側上位的肅國公夫婦呵身道,“國公爺,國公夫人,若是再耽誤下去,恐就要誤了吉時。”

    肅國公微頷頷首,正準備發話說立即舉行儀式,此時立在廳堂中的徐紹,跨了一小步上前,態度恭敬道。

    “二位尊長,我有一言,不得不說。

    今日雙喜臨門,是我們徐氏姐弟的大喜之?日,如若母方親長未坐高堂,就結了這門親事?,不僅于禮不合,且我與四姐也無顏面對?徐家的列祖列宗。”

    “雖說家中雙親因?路上出了變故,未能及時趕到京城,可?我們姐弟的二姐卻在場。

    俗話說,長姐如母。自小到大,二姐就對?我們姐弟幫扶甚多,可?以?說如若沒有二姐,就沒有我們姐弟今日。”

    “……所以?二位尊長,可?否容二姐端坐高堂,暫行父母之?名,受我們四人一拜?”

    這話音剛落,站在右側的新娘徐溫珍,就由紅蓋頭下,傳來了輕柔的符合聲,“我亦正有此意,還望兩位尊長成全。”

    徐溫云匡扶弟妹,事?事?盡心的美?名,在場者大多都聽說過。可?讓肅國公府的嫡子嫡女,給個剛和離夫人彎腰行禮,未免有些失了公侯豪爵的風范。

    所以?肅國公并未立即答應,只?沉默幾息過后,輕問了聲膝下的那?對?兒女,

    “……你們二人覺得如何?”

    陸修齊在那?身花團錦簇的衣裝下,面龐顯得愈發俊朗,他此時無甚所謂聳聳肩,“我沒意見。”

    而站在左側,身型玲瓏的新娘陸梓涵,在紅蓋頭下,略帶了幾分急促爽利脆聲,吩咐下人道,

    “還不趕緊將二姐扶的到主位上去?吉時快過了,鳳冠太?重了,快快行禮拜堂!”

    這火急火燎的語氣,甚至能讓人聯想到紅蓋頭下,是一張何等急不可?耐的臉……眾人聞言,善意哄笑了一陣。

    肅國公夫婦無奈對?視一眼?,他們這嫡幼女自小嬌慣,脾氣實在不小,成親過日子,果然就該尋個如徐紹這樣的厚道性子。

    徐溫云萬沒想到會鬧出這么一遭。

    她原是坐在下首位觀禮的,就這么著猝不及防被人夾著胳膊,架到了左側的主位上,為讓儀式順利進行,她倒也并未推脫。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禮成!”

    隨著禮儀官尖細著嗓子的這幾聲喊,兩對?新人齊齊行禮。

    今天是個好日子,徐溫云原不想哭的,可?在四人在朝她的方向拱手叩首時,她還是不禁濕了眼?眶。

    多年?前那?兩個在后院陋屋中,身形瘦弱的兩個弟妹,如今都長大成人,成家立業,有了各自美?滿的姻緣。

    母親。

    您臨終前的囑托,云兒終于做到了。

    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章

    第一百零五章

    肅國公?府乃太后母族。

    肅國公?身為李秉稹的親舅父, 自李秉稹從太后腹中落地的那刻起,就?一直堅定不移,鼎力當他?們母子二人的后盾。在多年前的奪嫡大戰中, 也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今日肅國公?府雙喜臨門。

    李秉稹作為皇帝,又是肅國公?的親侄兒……無論?是表彰有功之臣,還是為表親緣深厚,他?都合該到場。

    這次是特為容國公?府撐場面來?的,為彰顯皇恩浩蕩,李秉稹并未更?換常服, 而是一襲金燦燦的龍袍, 坐在象征帝王地位的八副寬闊車架上?,浩浩蕩蕩由宮門口出發, 緩緩朝肅國公?府挺進。

    街道上?四處都掛著紅綢,地面上?還有兩對新人游花街后的紅紙, 一群搶到了?喜糖的孩童哄笑著跑過……由這幾?個瞬間,不難想到方才是何等熱鬧的場面。

    李秉稹的眸光, 順著往后翻飛的車帷望去,心中微微有些發熱……他?亦渴望能有與徐溫云成親, 共結連理那一日。

    在那之前,必須要?克服目前唯一阻礙。

    李秉稹收回眸光,垂下狹長的眼睫, 朝端坐在車架正首位的太后,輕問了?句。

    “……不知立辰哥兒生母為后之事, 母后考慮得如何了??”

    自太后禮佛回京之后, 接連半月以來?, 皇帝每每來?慈寧宮請安時?,都要?提及此事, 太后實在有幾?分不勝其煩。

    可陸霜棠心中清楚,她?決計不能與兒子硬碰硬,所以現在只眼觀鼻鼻觀心,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

    “皇帝急什么?

    以往哀家是見過她?兩三次,若說作為個尋常命婦女,她?確是挑不出錯來?,可若是想當哀家的兒媳,是不是也得再好好考校考校?”

    “待會兒婚宴上?,再叫她?過來?好好說說話,見過她?弟妹,檢驗過徐家家風后……再提此事也不遲。”

    貫通陰謀陽謀的帝王,自然?明?白這不過就?是緩兵之計。

    借種留子這事兒,是決計瞞不住母后的,想來?她?如今已?知曉了?全部真相,之所以不松口,必然?是覺得此事膈應至極,所以也順帶不待見徐溫云。

    可此事已?耽擱許久,李秉稹不想再等下去。

    孩子儼然?已?經適應了?皇宮的生活。做為今后帝后居所的云玉宮,也已?修繕妥當……實在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他?已?有些迫不及待,想要?日日都與徐溫云長廂廝守在一起了?。

    秋陽順著車前帷幔灑入,落在男人英武無雙的側臉上?。

    李秉稹用最平靜的語氣,道了?句直戳人心的話語。

    “不管母后同不同意,兒臣都不敢忤逆……只是兒臣此生都已?認定了?她?,斷不可能再娶她?人,如若母后不允,兒臣就?另置間大宅邸,今后帶上?辰哥兒,出宮與她?獨過。”

    “白日侍奉母后,夜里照料妻兒。

    ……往返折騰了?些而已?,合該是兒臣應當應分的。”

    聽了?這話,太后再也繃不住,描繪著精致妝容的雍容面龐,瞬間冷僵了?僵,落在膝上?戴了?護甲的指尖,將?巾帕攥緊。

    這多年來?,他?們母子二人相依為命。一個在沙場搏命,一個于后宮籌謀,躲過了?多少明?槍暗箭……才能有今日坐穩帝位,四海升平的好局面?

    可現在兒子居然?為了?個女人,竟就?與她?生分至此?一家三口獨過是什么意思,他?眼里可還有她?這個母 后?

    心頭的怒火被嘩得點燃,直直沖向天靈蓋。如若換做過其他?婦人,此時?或已?大動肝火發作了?,可太后到底行得穩坐得定,只唇角微微上?挑,淡道了?句。

    “你想得倒是周全,可何苦來?哉呢?

    此事哀家心中有數,你暫且將?這念頭歇了?。”

    李秉稹方才那番話,不過也就?是想表表決心而已?,并不想母子之間因此產生產生齟齬,所以便也未再多言。

    恰好此時?,鑾駕停穩在了?肅國公?府門前,緊而又是副恭迎圣駕的熱鬧場面。

    李秉稹將?欲要?朝他?磕頭行禮的舅父穩穩攙住,輕道了?聲“不必多禮”,而后抬眸朝眾賓客望去,一眼就?看到了?徐溫云。

    今日雖是喜事,可她?并未穿得喧賓奪主,只著了?身清淡的衣裝,至多髻上?別著的釵華麗些。

    就?這么施施然?站著,在人群中相當扎眼,清艷絕倫。

    二人之事還未公?之于眾,李秉稹未免麻煩,眸光并未停留在她?身上?太久,就?撤了?回來?。

    皇上?與太后被迎入院中,在廳堂與肅國公?府親眷們說了?約莫半盞茶的話,賞賜給兩對新人不少華貴之物后……

    李秉稹因朝中還有政務處理,不好在肅國公?府多待,于是便先走一步。

    到底是回到母家,太后甚至比在慈寧宮還要更加自在,喚了?好幾?個誥命夫人,陪坐在旁與她?說話。

    眼見聊得差不多了?,才屏退了?眾人,使了?個眼色給蘇嬤嬤,讓她?去前廳把徐溫云叫來?。

    ……

    其實自太后出現在肅國公?府門口的瞬間,徐溫云就?清楚,今日免不了?會遭番劫難。

    她?安慰自己?,以往那些艱難的時?刻,不也都挺過來?了?么?這次理應也會無礙的。

    她?心情沉重得就像個即將奔赴刑場的死?囚,面上?卻依舊掛著得體的微笑。

    入廳后的第一件事兒,就?是嚴格按照宮規,一絲不茍行了?個禮,柔聲清淺道,“太后萬安。”

    一舉一動都儀態萬千,再配上?那張并未經過太多妝飾,清水出芙蓉的臉……瞧著確實很賞心悅目,難怪能勾得皇帝情迷意亂。

    人的態度,是隨著對方的身份不斷變化?的。太后這次再見她?,渾然?沒有了?以往親厚,而是沉下眉眼,剔厲審視著她?。

    太后先是端起茶盞,悠悠喝了?口。并未直接發難,而是將?話頭落在了?今日的喜事上?。

    “今日此番喜上?加喜,并蒂成雙。

    他?們四個庚帖也換了?,天地也拜了?,其實是沒有哀家再說嘴的地方,可哀家還是不由想問一句……你當真覺得他?們相配么?”

    太后語氣算不上?特別嚴酷,可久居上?位之人,自有種色厲內荏的威壓。徐溫云呼吸微微緊了?緊,朝前呵呵身,態度恭敬道。

    “若單論?家世門第,確有天壤之別。可單論?這點,卻并不能說他?們不相配,還需得看人品教養,才學脾性等方面是否契合。

    ……其實依妾身愚見:只要?是能成得了?親的男女,大多都是相配的。就?像腳上?的鞋子合不合適,只有自己?才知一樣。”

    太后唇角微勾,眼底透著戲謔,“原就?是兩樁門不當戶不對的姻緣,倒也難為你如此巧舌如簧。”

    “……哀家莫非說錯了?么?

    你弟弟是狀元又如何,祁朝十年就?出三個狀元,入仕之后無甚建樹的狀元郎大有人在,需得奮斗幾?輩子,才能比肩肅國公?府此等簪纓世家?更?莫說你那個日夜以縫補過活,病怏怏的胞妹。”

    聽到弟妹被人評頭論?足,徐溫云只覺甚至比自己?遭人唾罵還要?難受,可此話雖有些難聽,卻還是在講道理擺事實。

    徐溫云確是辯無可辯,面上?顯露出些難堪的神情,可她?還是盡力不卑不亢道。

    “夫妻齊心,其力斷金。

    這兩門婚事,我們徐家確是高攀,妾身也已?叮囑過弟妹,成家后要?好好過日子……妾身相信他?們會排除萬難,共同攜手一生的。”

    太后聞言,眉間愈發緊蹙,眼底突涌起銳利的鋒光,輕蔑道了?句。

    “上?梁不正下梁歪。

    徐紹與徐溫珍挖空心思往上?爬,以姻親做餌,攀龍附鳳,如蟻附膻……不都是你教出來?的么?又豈會有什么真心真意,好好過日子這一說呢?”

    這些話猶如重錘落下。

    徐溫云頓然?抬頭,眼眶中瞬間涌出晶瑩,心中實在是委屈至極,只梗著脖子,一字一句解釋道。

    “妾身未曾。

    他?們的婚事,都是因緣際會之下,互生情愫,彼此相愛,所以才決定在一起的,妾身從未插手過,更?不敢讓弟妹有任何攀附之心。”

    太后眼見戳中她?的痛處,唇角微勾,執起杯蓋輕撥了?撥茶面,云淡風輕繼續道。

    “就?算沒有直接插手,也有間接影響吧。畢竟你最擅長的就?是涉局做套,勾引魅惑的狐媚功夫,否則當年又豈會迷得皇帝念念不忘?

    他?們在旁瞧著你的做派,多多少少也耳濡目染了?些才是。”

    太后此等在宮中經年了?的婦人,論?道行是成了?精的,哪里是徐溫云抵擋得住的?

    她?此時?只覺受到了?莫大的羞辱,瞳孔劇烈震動,渾身上?下都在微微發顫。

    雖說猜到了?太后已?知道了?實情,可既然?她?老人家不提,她?也可以暫且將?頭埋在沙土中。

    可現在,卻是避無可避了?。

    她?面色蒼白如紙,勉力溫穩住身形,顫著嗓子道,

    “太后娘娘,不可因妾身之失,而波及他?人……”

    太后眉鋒輕挑,

    “為何不能波及,難道他?們沒有因此事獲利么?你弟弟寫字讀書的紙,你妹妹養身調理的藥……這些不都是你出賣靈魂與身體換來?的么?”

    “借種求子!

    這條路難道不是你自己?選的么,你們徐家滿門都因此嘗盡了?甜頭,怎得,不會哀家說幾?句,莫非你還覺得委屈了?不成?”

    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

    第?一百零六章

    這狠辣尖酸的言辭, 就像把?尖銳的利刃,直直往徐溫云心窩肺管子上戳,還要在皮肉中狠狠攪動兩下。

    徐溫云只覺心底一痛, 震得身形都晃蕩,貝齒將唇壁咬出血來。

    眼見太后對此?耿耿于懷,誤會深重,她不由頓然?抬首,眸光晶瑩解釋道。

    “可妾身當時壓根沒得選!

    妾身也是被逼的,您是不知那鄭明?存的手段是何等毒辣……”

    “威逼利誘, 軟硬皆施是吧?你也是受害者是吧?哀家便猜到?你會如此?狡辯。

    敢情你這個受益最深的從犯, 如今反倒成了最清白無辜的那個?”

    太后在深宮多年浸淫,見過太多陰狠毒辣的手段, 心思透徹,一針見血, 猜都能猜到?當年發生了何事。

    她鳳眼微瞇,居高臨下覷著眼前?即將崩潰之人?, 朝前?傾身,眸底盡是狠厲。

    “且你怎么?沒得選?你若是個品性高潔的, 大可選擇立即赴死。

    ……之所以愿意忍著惡心,與鄭明?存同流合污,說?到?底就是心中生了貪念, 想?要傍著容國公府這棵大樹,逆天改命。”

    太后是窺探人?心的個中高手。

    這字字句句都尖刻刺耳, 直戳人?性最深處的隱衷, 偏偏這些話卻并?非扭曲作直, 搬弄是非的歪理,所以實在讓人?辯無可辯。

    徐溫云徹底被擊至潰敗, 再無二話,只瞳孔震動著,軟著膝蓋,緩緩癱坐在廳堂上,神色逐漸木然?。

    確是如此?。

    人?死萬事休。

    如若當年鄭明?存提出借種求子的瞬間,她就能一刀抹了脖子,鄭明?存難道還能再為難徐家不成?

    她貪生怕死是真。

    想?要將弟妹拉出泥沼也是真。

    徐溫云以前?一直騙自己:借種求子這事兒是鄭明?存主導的,她也是束手無措,所以才被強逼就犯的。

    可難道她就不曾有過半分瞬念,想?要借此?,為弟妹博條出路么??——有的。

    她想?要懷才不遇的弟弟出人?頭地。

    想?要孱弱多病的妹妹身體康健。

    ……她有她的私心,且由最終的結果看,從某些角度講,也算是完成了當初的夙愿。

    徐溫云面色慘白如紙,雙掌撐在冰涼的巖石地面上,氣若游絲,艱難道了句,“……太后娘娘若因此?而嫌憎妾身,妾身無話可說?。”

    眼見徐溫云心氣全無,意志消磨殆盡,太后的神色才稍稍回緩。

    其實太后閱人?無數,自然?清楚徐溫云本性不壞,且由暗中打探過的信息來看,她在容國公府中,甚至是個風評極好的良婦。

    作為一個女人?。

    可以對徐溫云產生幾分憐憫。

    可陸霜棠還是母親,一國太后。

    作為自小受嚴格規訓教導的世家貴女,二人?天生天然?站得高度與立場不同,考慮事情的角度就不一樣,她實在無法接受徐溫云那些劣跡斑斑的過往。

    “自皇帝登基后,哀家就一直想?為他?多納幾個嬪妃,可這世間女子誰人?都能入宮,唯你不行。”

    “……你方才說?自己是被逼的,可哀家卻覺得你心甘情愿得很。

    仗著肚子里有貨,多年來頂著容國公府嫡長媳的銜兒,十指不沾陽春水,金尊玉貴地養著,甚至還讓弟妹都攀上了高門。

    怎得如今東窗事發,容國公府嘗盡惡果,你卻可以全身而退?莫非只因陰差陽錯生下的是個龍裔,不僅可以罪責全免,還妄想?一步登天,入宮做娘娘不成?”

    秋陽順著高闊的窗欞,斜斜灑入廳堂中,在中間劃下道涇渭分明?,不可逾越的陰陽分界線。

    廳中的兩個女人?,各在明?暗兩端,無法相融。

    前?院傳來喧囂熱鬧的弦樂聲,參宴的賓客們?渾然?想?不到?,此?間廳堂上演著一場殘酷無情的審判。

    “……在威逼利誘之下,你就能行出借種求子,如此?罔顧人?倫禮法之事。那若有朝一日敵軍將刀架在你脖子上,你是不是也會為茍全性命,毀節求生?

    哀家斷然?容不下,宮中有你這般婦德敗壞,毫無氣節之人?。”

    徐溫云渾身都被抽干了力氣,瞳孔渙散,已?是副死生不知的模樣。袖下的指尖緊攥成拳,舌腔也嘗到?了唇壁傷口處的腥甜味。

    她掀起烏羽般纖長的眼睫,抬眼朝坐在圈椅中的上位者望去,一副聽之任之的模樣,顫聲問道。

    “太后娘娘說?了這么多……是想妾身做個明?白鬼么??”

    太后聞言,眉鋒微挑,只覺此?女倒也不算是個愚蠢至極的,竟也猜到?她曾動過殺心。

    太后并?未回答,只在沉默幾息之后,端起茶盞,淺淺吮了口,而后悠悠道了句。

    “你死事小。

    傷了皇帝與哀家的母子情分事大。”

    能在后宮屹立不倒幾十年,太后手上自然?沾過不少人?命,若是按照她以往的心性,是斷不可能留徐溫云活口的。

    可一則她如今年歲漸長,心腸已?柔軟了許多;二則,如若當真下了死手,無疑是在他?們?母子之間,劃下了道永遠無法彌合的溝壑。

    抱著最后那絲對徐溫云的善性……太后低垂下頭,略帶著幾分無可奈何,長長嗟嘆了聲。

    “……哀家不想?傷了陰騭,可你也合該為皇帝與辰哥兒著想?才是。京中各大世家眼線眾多,借種求子這么?大的事兒,未必就能瞞得滴水不漏。

    如此?傷天家顏面的事兒,如若哪日被有心人?捅漏出來,那便不是死一個你能解決得了的,你在京城多留一日,就多一分暴露的風險。”

    “遠離京城吧,走得越遠越好。

    ……今后永遠,都不要再出現在他?們?父子二人?面前?。”

    在太后眼中,這實在是個兩全其美的好法子。手里有辰哥兒這張牌,再加上拿捏著徐溫云的弟妹……太后不擔心她不答應。

    說?了這么?會子話,太后也乏了,戴著華麗護甲的指尖,略略一抬,身側伺候的蘇嬤嬤,就立即將太后由圈椅上攙了起來。

    太后拖著逶迤在地的金燦裙尾,站定在徐溫云身側,垂下略有歲月痕跡的眼尾,斜眼覷她,冷淡的語調中,透著毋庸置疑的威壓。

    “七日之內,辦妥此?事。

    哀家曉得你是聰明?人?,應該知道如何做,能瞞過世上所有人?,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

    身后的腳步聲愈行愈遠,緊而傳來房門吱呀開合的聲音……

    秋陽由屋檐下灑下,正好將絢爛的光束打在徐溫云身上,眼眶中積盈了許久的淚珠,此?時終于由眼角,順著面龐滑落而下,砸在了地面上。

    侯在院外?的阿燕,眼見太后那行人?已?經走了,立即快步入院,望見主子的瞬間,怔愣住了。

    她從未在主子臉上,看見過如此?受挫的神態,嚇得立即跪在地上欖住她,顫著嗓音問道。

    “夫人?這是怎么?了,您可千萬不要嚇奴婢……莫非是太后娘娘罵您了,打您了?奴婢這就命人?去稟告皇上,他?必回會為您做主的!”

    徐溫云聽得這句,混沌著的神識終于清明?了幾分,她先是取出巾帕,將臉上淚痕斯條慢理擦干,而后眼睫微顫,唇角微勾,眼底一哂,輕道了句。

    “張嘴皇上,閉嘴皇上。

    我與皇上非親非故,他?是我什么?人?,你就要去請他?給我做主?”

    阿燕遭了這番輕斥,倒不敢說?話了,只還是滿面擔憂望著她,徐溫云只得解釋,“……以往那些舊事,太后斥責幾句是應當應分的,不是什么?大事。”

    當真不是什么?大事么??

    作為這世上幾乎最了解她的人?,阿燕面上顯露出幾分狐疑,徐溫云不想?再讓任何人?牽扯進來,只深呼吸一口,迅速整理好心情。

    她撐著阿燕的臂膀站起身來,輕拍了拍裙擺上的浮塵,扯了扯嘴角,極力顯露出個清淺的笑。

    “大喜的日子,不準哭喪著臉。

    前?頭的戲唱到?哪一出了,喜宴快開了么?,咱們?兩個作為徐家親眷,不好在此?處耽擱太久……還愣著做什么?,快隨我上前?院去吶……”

    阿燕立即緊隨其后的同時,亦蹙起了眉頭,她知此?事或不像主子說?得這么?輕巧。

    可此?處是肅國公府,并?非自家宅院,周圍人?多口雜的,既主子不說?,她便沒有窮追不舍的道理。

    接下來就是招待賓客,吃席飲酒。這熱鬧喧囂的熱鬧場面,多多少少沖淡了些徐溫云心中的悲苦……

    她安慰自己:太后驅她離京,不正好與心中蓄謀已?久的念頭,不謀而合么??所以實在沒有什么?好傷心的。

    她一直想?跑。

    想?遠離京城這個是非之地。

    原還擔心皇城根底,在李秉稹眼皮子底下,她的計劃或不夠周全,可現有太后在旁助她一步之力,那便沒有什么?后顧之憂了。

    她合該覺得開心振奮才是。

    所以還有七日,她就能徹底拋卻前?塵往事,重獲自由了。

    屆時她就尋個風景宜人?的好地方,從此?往后,過上在入京途中鏢隊里那樣恣意的日子。

    想?到?此?處,徐溫云不由覺得心中多了幾分暢快,端起盞子,將杯中酒宴仰頭一飲而盡。

    “阿燕,今日咱就喝個不醉不歸!”

    阿燕由后頭穩穩攙扶住她,一眼看出主子這是在故作灑脫,臉上雖掛著笑,笑意卻不及眼底,沒有半分歡喜。

    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章

    第一百零七章

    京城。

    寬闊的長安街上, 長柄羽扇開道,宮廷禮儀官列隊前行,后頭是副珠光寶氣的華麗車架, 通身都是金絲楠木制作,車頭雕刻著栩栩如生的鳳首。

    通街的百姓望見后,紛紛退至兩側避讓。

    雖說是母家有喜,可太后心中?對這兩門婚事并不滿意,所以?只略略顯身撐了撐場面,連喜宴都未曾用, 就坐上車架預備回宮。

    太后如今細想想, 都還是覺得不值當,頗有些?痛心疾首, 與身側的蘇嬤嬤道。

    “若非敲定這兩門婚事時,哀家出宮禮佛去了, 回來又犯心悸病了一場……否則哀家拼著落那兩個外甥埋冤,也非得將兩門婚事拆散了不可。

    哀家那個弟弟, 真真是老眼?昏花了,豈能讓徐家那樣的門戶扒上呢?”

    蘇嬤嬤只得在旁安撫,

    “兒孫自有兒女福,娘娘就莫要再操這么多心了。且依奴婢看,這兩門婚事, 未必就有那么差。

    先說六姑娘那個狀元郎君,不僅文采出眾, 相貌也是一表堂堂, 據說當時想與他結親的高門世?家海了去了, 六姑娘一眼?就看中?他,還是破費了些?心思, 自己個兒倒追來的。”

    蘇嬤嬤微頓了頓,“至于二公子……太后娘娘或有所不知,他豢養外宅,浪蕩無端的名聲,遍京城早就傳開了。肅國公想來也是束手?無策之?下,才答應了他與徐家四女兒婚事的。”

    太后也知蘇嬤嬤的話,說得有幾分道理?,可為何?那兩個與肅國公府結親之?人,偏偏是徐溫云的親弟妹呢?

    但凡不姓徐,姓張姓劉姓馬姓方……也不至于讓太后心中?如此膈應。

    “罷,木已?成?舟,說這些?也是無用。

    哀家只盼著她離京之?后,從此皇帝便再不會日日追問給她名份之?事,本宮耳根也就能清凈了。”

    車轱轆碾在青石板路上,發?出細微咯吱響聲,坐在車架內之?人,身形也隨之?微微晃動。

    眼?瞧太后如此鎮定自若,蘇嬤嬤卻不禁生了些?忐忑,終是沒按耐住,懸著心尖輕問了句。

    “…皇上這次,似是動了真情。

    現下娘娘您棒打鴛鴦,從中?作梗……怕就怕今后皇上知道了,會對您心生怨懟。”

    聽到“真情”那兩個字的瞬間,太后不由覺得好笑,事實上也是真的嗤笑出聲。

    她挑著眉尾,略帶幾分輕蔑,

    “你也是白跟了哀家這么多年,竟會道出真情這兩個字,在后宮經了這么多事兒,你還相信帝王會有情有愛么?”

    “久別重?逢,乍見之?歡。

    在情事上,皇帝終究還是開竅太晚,經歷的女人太少,所以?念在她生下皇長子的份上,才想著要抬她做皇后。”

    斜陽順著翻騰窗帷的縫隙灑下,太后雍容的面龐,神?色一片沉靜,她抬起?戴了護甲的指尖,輕拂了拂膝上的浮塵

    “……她走之?后,皇帝難免會傷心一陣,可大抵也持續不了多久,期間重?新給他物色美人就是。

    再不濟,宮里還有麗妃。”

    *

    *

    *

    另頭。

    徐溫云倒是有心想要大醉一場,可未免在肅國公府的喜宴上失態,終究還是保留理?智,并未撒開了手?腳喝酒。

    她灌了兩三杯,就聽得前頭門庭處傳來陣熱鬧喧嘩聲——徐興平一行人,緊趕慢趕,終于姍姍來遲,幾乎是踩著喜宴的飯點到了。

    肅國公府作為親家,且也是喜宴的承辦方與東道主,自然是熱情相迎,彼此寒暄過一番后,將徐家一干人等?,為為上賓,恭請上座。

    掐指一算,徐溫云與親眷們已?有近四年未見。

    父親音容相貌并沒有太多改變,只兩鬢略微斑白了些?。近年來在容國公府的照拂下,他們在衡州的日子可以?說是非常滋潤,再加上人逢喜事精神?爽,在那身新衣的襯托下,顯得紅光滿面。

    徐興平有心想要與二女兒敘舊,可現在顯然不是時候,只按捺著直到喜宴結束,回到徐溫云給他們賃的一處大宅子后,才有時間好好說會子話。

    其實一路舟車勞頓,徐興平合該覺得疲累的,可方才在宴上,那些?平日里伸手?都觸不到的大人物,連番朝他恭賀,實在是讓他過了把人上人的癮,所以?現在還正?興奮著。

    咧開的嘴角,到現在就沒合上過。

    “云姐兒,你真真是爹的好女兒。

    還得是你有心計有謀略,否則紹哥兒與珍姐兒哪會有這么大的出息?天菩薩,我這輩子都沒想過,會與肅國公府做親家,如今我們徐家,也算得上是真正的皇親貴戚了。”

    也難怪太后會想岔。

    畢竟就連自己的父親,都覺得這兩門婚事是她在背后操刀,暗中?圖謀來的……徐溫云聞言,神?色微暗了暗。

    “唯一讓為父沒想到的是,那鄭明存究竟是在哪兒吃錯了藥,竟要同你和離?若不是容國公夫婦已?亡,那人又被調到陜甘防沙去了,我非得去鄭家,給你討個公道不可。”

    她這個父親,小事拎不清,為人偏頗,且也有些?懦弱,卻難得對子女還有幾分慈愛之心。

    “你不必難過。就算和離了,你的日子也斷不會過不下去,如今皇上已?將我調入京城,你弟妹兩個也成?家立業,今后有我們在京中?擎護著,你便再也不是獨木難支。

    為父今后再給你擇個好郎君,必比他鄭明存強千倍萬倍。”

    徐興平作為一個局外人,如今還全然被蒙在鼓里。只滿心滿眼?,都充滿了對未來的無盡展望,總覺得今后的朝野之?中?,必會有他們徐家的一席之?地。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莫說弟妹了,就連父親也由地方上的芝麻小官,躍遷至了京中?四品要員。

    可以?說徐溫云憑著那張肚皮,助益全家都實現了階級躍遷。徐家從上到下,都對她刮目相看,就連以?往苛待她的嫡母,在她面前大氣都不敢出。

    她合該覺得高興的,可不知為何?,就是無法真正?從心底歡愉,如今看著滿門榮光,心中?甚至經常覺得忐忑。

    時常問自己:

    這種走捷徑,抄近道,以?極其不道德的方式,為自己謀出路,給全家掙前程的行為,當真可取么?

    以?往年輕,做事情不考慮后果,只憑著一時意氣往前沖,如今做了母親,倒常生出萬千反思來。

    應對完父親。

    與嫡母略略說幾句話。

    和眾親眷略略打了照面。

    ……坐上回程的車架。

    這連日來,為了操持弟妹婚事,她也是一直忙得頭腳倒懸,回到永安街的別苑時,已?是疲累不已?。

    此時辰哥兒恰巧也由皇宮回來。

    孩子雖小,可心思極其敏銳,在入宮學習這段時間,不僅僅是擴寬了知識面,由旁人待他畢恭畢敬的態度中?,也隱約咂摸出了些?身份上的轉變。

    對于生活中?的某些?變化,辰哥兒是能夠迅速適應的,可有些?變動,確是在他意料之?外。

    他心中?略有些?委屈,癟著小嘴問,

    “孩兒在出宮路上見地上滿是紅紙,才知今日是舅父、小姨成?親……他們是不喜歡我了么,為何?這么大的喜事,卻不讓我去參宴?”

    辰哥兒做為親侄子,確是合該到場,奈何?今日皇帝與太后也會去,就怕孩子剛喚徐紹一聲“舅父”,后頭緊接著就朝李秉稹喊做“父親”。

    未免事情敗露,她與李秉稹都覺得,在孩子身世?還未昭告天下之?前,暫且莫要讓辰哥兒出現在人前。

    所以?徐溫云現下只得溫聲安撫,

    “辰哥兒錯想了,他們疼你都來不及,又豈會不喜歡你呢?這事兒怪母親,母親想著今日陸學究的課不能耽誤,便給你推了。”

    “待三日后,他們回門之?時,母親提前去宮里給你告假一日,帶著你去見他們可好?

    你不僅能見著你的舅母,姨夫,還瞧見以?往一直住在衡州的外祖父呢。”

    既有回門之?禮,那辰哥兒便也能揭過今日的些?許遺憾了,孩子好哄得很?,面上陰霾一掃盡,眸光亮了亮,“那行。”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緊緊依偎在母親懷中?,帶著些?童稚奶腔道,“母親,你說得話,我全都有記在心里,今后必會好好努力用功的……”

    徐溫云聞言,心中?欣慰至極,抬手?撫了撫孩子后腦勺,道了幾句鼓勵贊許的話語。

    身上衣裳還殘余些?酒味,徐溫云擔心熏著孩子,先讓乳母將辰哥兒抱下去,而后就回到后院沐浴更衣。

    兩刻鐘后,徐溫云沐浴完畢,正?坐在梳妝臺前的繡凳上,用干爽柔軟的毛巾拭發?……就聽得門外傳來陣急促的腳步聲。

    房門被人大力從外頭推開,那個男人腳步輕盈踏了進來,眼?角眉梢都帶著笑意,眸底還閃爍著些?微興奮。

    “云兒,在肅國公府時,你同母后如何?回話的?”

    徐溫云本就有些?猝不及防,聽了這話后,心中?愈發?慌亂。

    他已?接連好幾日都未曾出宮,今日回到別苑,就直接懟到身前,這么沒由來問了一句……莫非是得知了她想要跑路,來興師問罪的不成??

    可瞧他神?態,又像是在高興。

    甚至可以?說,她從未在這個色厲內荏的男人臉上,看見過這么高興的模樣。

    徐溫云心中?有些?拿不準,暗吞了口唾沫,顫著嗓音,試探問道,“……怎,怎么了?”

    “想來母后對你是極其滿意的,她由肅國公府回宮后,就命人來養心殿傳懿旨,松口允許你入宮,給你名分了。”

    李秉稹眸光溫熱,一把將她抱在懷中?,語調中?充滿了喜悅。

    “……待一切事宜準備完畢,朕就舉辦帝后大典,朕要給你傳鳳印,讓你坐中?宮,砌椒房之?寵,做天下之?母!”

    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章

    第一百零八章

    “……待一切事宜準備完畢, 朕就舉辦帝后大典,朕要給你傳鳳印,讓你坐中宮, 砌椒房之寵,做天下之母!”

    徐溫云聞言的瞬間,心臟猛然跳動一拍,瞳孔劇烈震動,拭發的巾帕由指尖滑落,掉落在地。

    傳鳳印, 做中宮……

    他竟想直接讓她做皇后?!

    徐溫云終于?知道, 太后娘娘對她漫天的惡意,究竟是從何?而來了。

    她由心底突涌出種德不配位的莫大羞愧, 滿面無所適從,倒吸了口?涼氣后, 緊著嗓子道了句。

    “…可我,我這樣的人……豈配做天下之母?”

    李秉稹聞言, 雙臂落在她肩上?,望向她的眸光中充滿堅定, 鄭重其事道,

    “你是這世?間最好的女娘,若你不配, 還有誰配?”

    “且此?事連母后都允了,又有誰再敢置喙半句?

    云兒, 母后她歷來是個古究之人, 若非是為朕著想, 在得知當年真相的情況下,她是絕不可能接納我們在一起的。”

    或是大事落定, 男人眉眼間神采飛揚,可徐溫云的那?顆心,卻七零八散落不到實處。

    她自然不會傻到,以為太后當真愿意讓她入宮為后。這些話,不過只是應對李秉稹的說辭罷了。

    太后唱的是白?臉。

    在她的皇帝兒子面前,她永遠要扮演那?個寬厚大度的慈母。只要口?頭上?答應了此?事,她老人家就能從此?事中摘出去。

    而徐溫云,只能扮演那?個唱紅臉的惡人。人只要一跑,她幾乎就被釘死在恥辱柱上?,墮入永無翻身之地。

    那?可是皇后之位。

    眼前的這個男人,幾乎就要將全天下女子夢寐以求的鳳印,雙手遞送到她身前……可她居然不放在眼里,逃之夭夭了?

    多么不知好歹。

    多么不識抬舉。

    可她不離開又能如何??

    難道當真頂風作案,腆著臉留在京城,就這么直接等著做皇后,入宮之后與太后打擂臺么?

    這一層接一層的謊言,無休無止的紛爭,她真的好累。

    什么名份地位,什么繁華富貴……近幾年她見?多了,見?倦了,她要不起,不要了,還不行?么?

    男人察覺到了她的情緒變化,可只以為她是一時歡喜過了頭,甚至還體貼到,執起底掉落在地上?的巾帕,仔細為她擦拭著滴水的發尖。

    “朕都想好了,待你我大婚之日,百里紅妝,江山為聘,但凡是祁朝六十歲以上?的老者,皆由朝廷分發半斤酒,一斤肉……”

    男人充滿愉悅,輕柔細語地說著,可徐溫云眼中的淚水,卻越積越多……

    之前無論是麗妃展示臂上?守宮砂。

    還是那?座冰冷華麗的云玉殿。

    亦或者親眼望見?那?塊祭奠了四?年的“周蕓”牌位。

    ……

    旁人再如何?訴說帝王心意,她都一直抱著狐疑的態度,從不入心……她是真的怕了,再也不想在男人身上?栽跟頭了。

    直到方才。

    直到“天下之母”四?個字落入耳中的瞬間,徐溫云才真切感受到,男人對她的愛意如此?之深。

    潮汐洶涌,幾乎就要將她湮滅。

    感動之余,還有幾分受寵若驚的失措,心臟劇烈跳動著,好像要從胸口?蹦出來。

    這可如何?是好?

    她哪里配得上?這份愛?

    當年她心思歹毒,肆意勾誘,居心叵測靠近他時,渾然想不到,換來的是眼前男人如此?執著炙熱的情意。

    她只覺得愧疚至極,自慚形穢到現?在地上?劈出條縫,躲進里頭,再也不出來。

    “……云兒怎得哭了?

    莫非你不歡喜么?”

    徐溫云抬起手背,迅速擦去面頰上?了淚痕,坐在梳妝臺前,對銅鏡中那?個英武俊朗的男人,展露出個柔美的笑容。

    “我只是……有些歡喜過頭了。

    煜郎對我太好,這輩子都沒有人,如你對我這么 好過,做皇后這事兒,更是我做夢都不敢肖想的,我只是覺得有些無以為報……”

    李秉稹由后攬住她,溫聲繾綣道,

    “無需你報答,長長久久,此?生?都陪在朕身邊就好。”

    此?言一出,徐溫云愈發忍不住心底的酸意,碩大顆的淚水由眼眶中盈出砸落在地,哭得梨花帶雨,凄慘無比。

    可事已至此?,她豈能再留?

    如若當真強行?入宮為后……其一,直接會引得他們母子反目;

    其二,以她過往容國公府嫡長媳的身份,入主?中宮,只怕要在朝中引起軒然大波;

    其三,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辰哥兒的身世?遲早會暴露,一旦借種生子之事被扒出來,他們母子二人將會被千夫所指。

    ……

    以上?的樁樁件件,就算是李秉稹處理起來也格外棘手,最后無非就是再造殺孽罷了。

    在過去的許多年中,她都戕害他甚多……便就到此為止,一別兩寬吧。

    在男人的輕聲撫慰中,徐溫云止了眼淚,她抬起淚眼婆娑的雙眸,輕吸了吸鼻頭,語中還帶著哽咽之后的沙啞。

    “這是天大的喜事,卻實在也累人。

    我才操心完弟妹的婚事,又給父親打理妥當了宅子,腰都累得直不起來,又要立馬籌備這么盛大的喜事……那?田里拉犁的水牛,都沒我辛苦呢。”

    這似嬌似嗔的語氣,倒勾得李秉稹嘴角愈發上?揚,眼見?她終于?開始考慮實事,便知她消化得差不多了。

    在他眼中,此?事幾乎已是板上?釘釘了,所以便不疑有他,主?動開腔道。

    “倒也不急。

    你且再好好休養幾天,待養足了精神頭,再籌辦也不遲。”

    徐溫云要的就是這句話,回身圈住男人細窄得腰身,悶然“嗯”了一聲。

    當夜。

    逶迤在地的厚重床幔內,二人交纏在一起,在粗重的喘氣聲中,已經難耐的嚶嚀里,勢均力敵,大汗淋漓了一場。

    歷經這么許多劫難,徐溫云終于?對男人毫無保留,徹底信任,或許也正是因?此?,使得她完全沉浸其中,得到了從未有過的體驗。

    *

    *

    *

    無波無瀾過了三日。

    到了弟妹二人回門這天。

    回門之禮,原是女子出嫁后第三天,夫郎攜著新婚妻子,回她母家一同拜訪。

    因?之前徐紹在歪柳巷下榻之地,實在有些太過狹仄,而肅國公府又不舍得讓女兒受苦,所以這幾日徐紹都是跟隨陸梓菡,在與容國公府毗鄰的另間豪宅度過的……

    按理說只有入贅的郎君,才會如此?行?事,可二人都是不拘小節之人,且也并不畏懼人言。

    所以今日陸梓菡也破了規矩,樂得在這回門之日,陪徐紹走一趟。

    高闊的廳堂中。

    兩對新人,先后給端坐在上?首位的徐興平夫婦,以及坐在右側次位的徐溫云端茶行?禮。

    畢竟是新婚燕爾,四?人都是副紅光滿面,喜意盎然的模樣。

    徐溫云仔細端詳,并未看出他們有何?端倪。

    徐紹夫婦自不必說,那?叫一個郎情妾意,夫婦相偕。

    難得的是她那?個最放心不下的妹婿陸修齊,瞧著都是副進退有度,風度翩翩的君子之風。

    且站行?坐落間,對妹妹徐溫珍也格外關?照,言語倒也算得上?輕柔體貼。

    最開心的莫過于?徐興平。

    兒子兒媳,女兒女婿,個個都是他看重的。

    先是查問徐紹的仕途。

    又關?切了番徐溫珍的病情。

    時不時與陸修齊聊幾句京中風俗。

    還會抽空命人給陸梓菡添置茶點。

    ……

    端得是片其樂融融的和美氛圍。

    在離開京城之前,徐溫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辰哥兒與弟妹。

    她的前半生?,也幾乎都是在為他們而活。

    因?著姨娘早逝,徐溫云長姐如母,自覺自動肩負起了看顧弟妹的責任,夏納涼冬添衣……事無巨細,都是她這個做姐姐操持的。

    如今弟妹都已長大成人,各有成就,且還有了美滿姻緣,打眼瞧著今后就是都是好日子……她的任務也算是完成了。

    而辰哥兒。

    其實作為母親,又豈會輕易割舍得下親生?骨肉?這個當年被強逼著要來的孩子,如今已是她心頭肉般的存在。

    可隨著辰哥兒身世?的揭露,她再留在孩子身邊,今后只會是他的累贅。

    他如今皇宮適應得很好,隨著各種功課的堆積,她這個母親的角色,許在他生?命中會逐漸變淡吧……

    身為皇長子,有李秉稹與太后的疼愛,他斷然不會受委屈,徐溫云只盼他長大之后,能夠細微體諒她的一片苦衷。

    ……

    為別人而活真的好累。

    徐溫云想要摒棄母親,妻子,姐姐……這些諸多的種種身份,暢快為自己活一次。

    她無私了半輩子。

    就讓她任著性?子行?事,自私這么一次吧。

    膳桌上?,眾人言笑晏晏,氣氛熱烈。徐溫云抱著辰哥兒,臉上?笑靨如花的同時,心中卻默默與大伙兒告著別。

    其實離京這事兒,端坐在慈寧宮那?位,遠比她更著急。

    吃完回門宴,徐溫云回到永安街,剛命乳母將孩子帶下去擦洗,正獨自坐在房中恍神。

    未過多久,個在前院伺候的小丫頭,借著送花的由頭,端了盆開得正盛的蝴蝶蘭,垂首輕步走到正房來。

    那?丫鬟穿著普通,長了張平平無奇,令人記不住的臉,端著花盆行?至她身側,用只二人能聽到的聲音,低聲道。

    “夫人,奴婢奉太后娘娘懿旨,特來傳令。

    太后娘娘道,如今您娘家的回門宴也去過了,想來已是無牽無掛,可以安心離京了。”

    “兩日后,皇上?要去三百里外的京郊大營處理軍務。

    而與此?同時,未時二刻,夫人在相國寺常待的那?件佛堂,會突發大火,頂替您的死尸已尋好。

    ……接下來,就看夫人您的了。”

    第109章 第一百零九章

    第一百零九章

    “屆時, 夫人所需的一切物件,都?會被提前?放置在佛龕案桌下,藤編箱籠中, 夫人到了之后,自取便是。”

    所以徐溫云只能與在意之人,最后再相處最后兩日時間了。

    意識到這點?,徐溫云眼睫微顫了顫,心?中涌上?些?澀意,面上?確還算得上?平靜。

    “去?回稟太后娘娘, 讓她老人家無需擔心?, 兩日后,就是我?徹底消失在京城之時, 從今往后,世上?再無徐溫云。

    只煩請太后看?在我?尚算乖順的份上?, 在宮中庇佑辰哥兒好好長大成人,他是個孝順孩子, 今后必會感念娘娘恩情的……”

    “是,奴婢一定將話?帶到。”

    小丫鬟埋首應了句, 而后將手中那?盆蝴蝶蘭,輕置在多寶閣旁的高架上?,就后退幾步, 恭謹退了出去?。

    自太后應下名份之事后,與皇帝的母子關系, 果然大有進益。

    李秉稹再未就此事去?慈寧宮叨擾, 只在處理政務之余, 將心?思放在即將舉辦的帝后大典上?。

    雖說立后之事還未傳開,可他已提前?傳旨, 開始在各地?搜羅珍寶,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兒都?想搜羅來,只盼能博徐溫云一笑。

    阿燕作為為數不多的知情人之一,得知這消息的瞬間,一時有些?感懷于心?,直接喜極而泣,哭著嗚咽道。

    “……奴婢原以為夫人會一直呆在容國公府,被鄭明存蹉跎終生,哪里想到會有逃脫泥潭的這一日?

    鄭明存以往那?是假把式,皇上?平日里雖常悶聲不吭的,可他才是真真正正將您放在心?里,竟直接就讓您做皇后了。

    這次,夫人尋到了知心?人,真真是否極泰來,熬出頭了。”

    阿燕滿是感慨與激動,可抬眸一瞧,卻見主子并未像自己這般欣喜若狂,臉上?雖然帶著笑,可卻并不見特別歡欣。

    果然還是主子更?沉得住氣。

    不僅沒有被喜悅沖昏了頭腦,還殷切囑咐她在圣旨下來前?,莫要將消息傳到徐家去?,現在很有些?沉得住氣的皇后之風了。

    阿燕忽想起了什么,抬手用袖邊胡亂擦了擦淚水,而后上?前?一步,用僅主仆二人能聽到的聲音,低聲問道。

    “……夫人既馬上?就要入宮做皇后了,那?床頭那?用于避孕的香囊,是不是便可以撤下了?

    奴婢總覺得,那?玩意兒聞久了后,會對您身子有礙。”

    自從搬入這間別苑后,徐溫云與李秉稹就房事頻繁。按理說,如她這般沒名沒份,只在藏在金屋中的美嬌娘,侍寢過后的第二日,就會有宮中的內伺官,專門?遞上?一碗避子湯。

    可她那?日左等右等,卻怎么都?不見有人安排此事。

    徐溫云早就打定了主意要離京,她絕對不允許自己的身體出現任何隱患,更?不想因個突如其?來的孩子,而打亂所有計劃。

    所以在外出時,偷偷咂摸來了種香囊,里頭摻加了些?許紅花與麝香,日日懸掛在床頭,在太醫診斷不出的同時,還能達到避孕效果。

    所以它不能摘。

    必要掛到離京前?一日止。

    “當然不能摘,必要掛到帝后大典前?一日為止。皇帝成親,可比不得尋常百姓家,需要籌備之事頗多,少?則兩月,多則一年的都?有……莫非你想要我?大著肚子,穿上?皇后冕服,跪拜天地?宗親么?”

    如此說來,確是不妥。

    阿燕抬手撓了撓頭,訕訕一笑,便不再提此事了。

    這幾日間,徐溫云倒也沒有閑著。

    她遣退其?他人,就只帶了阿燕在身側,主仆二人如以往在閨中時那?般,將遍京城所有好吃的好玩兒的……全都?逛了一遍。

    是夜。

    李秉稹回到別苑。

    驚奇發現花廳的膳桌上?,擺滿了的美味珍饈,每一道都?是徐溫云拿手的好菜,騰騰冒著熱氣,菜香撲鼻。

    李秉稹勾起唇角,微微挑眉,

    “平日朕想嘗嘗你的手藝,你都?推三阻四不愿下廚,今日卻不辭辛勞,置辦了桌如此周全的席面……莫非今兒是什么好日子不成?”

    徐溫云在旁幫忙,將最后一道菜放落在膳桌上?,而后放落挽起的袖邊,沖男人慧黠一笑。

    “煜郎不知道么?

    旁人說若是拒絕男人九次,那?第十次便要給次驚喜,如此才能讓男人記憶深刻,難以忘懷,欲罷不能呢……人家這也不是,為了更?好抓好煜郎的心?么?”

    隨著二人感情愈發深厚,這女人行為舉止愈發隨意,何曾如今日般刻意討好過?

    不得不說,李秉稹心?中確是頗為受用,嘴角笑意愈發明顯。

    “這又是從哪個話?本子上?學來的歪理?”

    二人說話?間,碗筷都以及擺好了。

    徐溫云夾了塊湘南小炒肉,放入男人碗中,面頰炫出兩個低淺的梨渦。

    “煜郎分明心?中歡喜,卻說是歪理……辰哥兒,你如今長本事學知識了,可知你父親這種行徑。叫做什么?”

    膳桌旁,端坐在特制孩童桌上?的辰哥兒,聽了這話?只吃吃發笑,轉了轉如黑葡萄般的晶亮瞳孔后,奶聲稚氣,響亮道了句。

    “叫……端架子!”

    此言一出,花廳中的眾人,包括站在徐溫云身側的阿燕,都?忍俊不禁,噗嗤一笑,氣氛一片和樂。

    李秉稹在朝堂上?,是個手執生殺奪予大權的帝王,可在這小小別苑中,倒也樂得做個閑適的夫郎。

    他嘴角的笑意不散,卻佯裝唬著臉,無甚威力輕道了句,“小兔崽子,罰你待會兒用過膳,多寫兩張大字。”

    “嚶嚶,父親不講理,我?明日入宮后,要尋皇祖母告狀。”

    一家三口說說笑笑著,與以往的十數個夜晚一樣,度過了個格外和樂的晚膳時光。

    飽暖思淫**欲。

    夜里,待孩子徹底安睡后,二人回到房中,如干柴烈火般,抵死纏綿纏綿了三次。

    用過水后,二人緊緊相擁在一起,享受著兩情繾綣的溫馨時光。

    在這別苑中的時間雖短,可李秉稹卻覺是,這是他生命中難得的美好。

    他將緊攬懷中佳人,啞聲道,

    “……云兒,你不知朕有多慶幸,當年為你解毒之人是我?,而并非鏢隊中的其?他男人。”

    自敲定了皇后的名份后,二人的感情濃度,仿佛又往上?攀升了一個境界,就連水乳交融時,都?用種你中有我?,靈肉合一的完滿。

    夫唱婦隨,兒孫繞膝。

    這一切都?太過完美,完美到李秉稹有時候甚至會恍惚,覺得這是轉瞬即逝的美夢。

    他戎馬半生,殫精竭慮的日子,終于要安生下來了,再等上?一段時日,她就能披上?鳳冠霞帔,正式嫁給他做妻了。

    可與此同時,他心?中又略略有些?不安。

    “云兒,尤記得四年前?你也是對朕這般濃情蜜意,可后來……近來你對著朕這般好,莫不是憋著什么壞?”

    在他懷中的徐溫云身形微僵,而后攥著粉拳,輕捶他胸膛一下,嬌嗔了句,“孩子都?生了,煜郎竟還說這種話?,真真是令人傷心?。”

    這倒也是。且她又還有什么壞可憋呢?不過是自己心?中太過在意,所以平白在庸人自擾罷了。

    李秉稹嘴角含笑,在沉默幾息之后,又窮追不舍問了句,“……云兒,在你我?重逢之后,你可還向我?隱瞞了何事,如若現在說出口,朕海量大度,盡數都?原諒你。”

    清輝的月光灑落在房中,順著窗櫞劃出幾道豎條形狀的陰影,夜晚格外靜謐,靜到只能聽到遠處傳來的秋蟬聲。

    李秉稹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聽得空中傳來聲悠長的嘆氣聲,格外無奈道了句。

    “……好吧,我?承認當年送你的那?雙皂靴,是路上?臨時買的。”!

    果然如此。

    李秉稹抬手在她光潔的額間,輕敲一下,由鼻腔中輕哼出聲,“朕就知必是如此……就這,再無其?他了?”

    其?實還有。

    相國寺中那?盞無名大海燈,其?實并不是給他點?的,而是為她自己點?的。

    且方才答應,改天要陪他去?聽戲也是假的,明日如若順利,她此時就已不在京城了。

    沒有白頭偕老。

    沒有相守一生。

    比起這份雖然濃厚,但不受太后認可的感情,她終究不敢與他并肩面對,而是選擇了向往多年的自由。

    對不起。

    煜郎,真真對不起。

    再騙你一次吧,只最后一次了。

    “沒了。

    煜郎可是皇帝,給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再犯欺君大罪。”

    *

    *

    *

    翌日。

    這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早上?,徐溫云陪孩子用過早膳,將其?送上?前?往皇宮的車架……她眼底帶著濃重的不舍,直到望見那?車架,消失在巷道盡頭的轉彎處,這才深呼吸一口,迅速收拾心?情,帶著阿燕趕往相國寺。

    自從徐溫云和離后,她每每出行,身側明里暗里都?跟了許多高手,今日也并不例外。

    不過她時常抱怨護衛太多,行事不便……隨二人感情逐漸深厚,李秉稹對她愈發信任,不再像初時那?樣看?犯人似的嚴防死守。

    她能明顯感覺到,近來身側的侍衛少?了許多,可就算如此,她若想要逃出生天,那?也極其?棘手。

    現只盼著看?在她近來循規蹈矩的份上?,那?些?護衛放松些?警惕。

    相國寺有專供女香客抄經禮佛的佛堂,徐溫云如以往那?般,屏退眾人,只帶阿燕入了寺中后院。

    阿燕一入院,便察覺到了不對勁之處,聳聳鼻子,蹙著眉尖問,

    “哪來這么重的燭油味兒?”

    為她們引路的小沙彌道,

    “施主有所不知,佛祖壽誕快到了,寺中近來每日都?要做十數場法?事,前?往祈福的香客,也會承數倍增長……所以每每到此時,方丈都?會命我?們備上?足足的燃油,以備不時之需。”

    徐溫云心?知肚明:這不過是為了制造待會兒的火災,對外的說辭罷了。

    主仆二人踏入那?間熟悉的佛堂,徐溫云像是照例上?了三炷香,假模假樣抄了幾頁經書?……

    為避免阿燕事后被問責,待到飯點?時,徐溫云格外自然讓她去?打齋飯,順便還支使她去?后廚,問廚僧討幾樣其?他的吃食。

    ——此處離后廚甚遠,一來一回,夠耽誤小半個時辰。

    阿燕一走,徐溫云迅速由床底,將那?個藤編箱子拖了出來。

    里頭的東西很雜。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張嶄新?的籍契單子,而后就是大小數額不一的銀票,還有幾套迥異的衣裝,及其?他可以喬裝改扮之物……

    徐溫云取出隨身攜帶的人皮面具——此物是皇帝出現之后,借種求子之事敗露前?,她為保性命,有心?逃之夭夭,特命阿燕去?黑市購買的。

    薄如蟬翼,骨面相貼。

    戴在臉上?完全看?不出任何異樣。

    現是未時正點?,離起火還有兩刻鐘。

    徐溫云迅速換了身衣裝,踩上?墊高了的鞋靴,戴上?人皮面具,將箱中能用得上?的物件,裹在一起揣在懷中……

    裝作個身形略微佝僂的婦人,緩步慢行,騙過了守在院外閑聊的衛兵,成功逃脫。

    “來人啊,后院佛堂著火了!

    快去?救人啊!”

    在后廚的阿燕,聽得外頭傳來一陣喧鬧,立馬將手中端著食物置盆擱置下,驚慌失措踏出門?,望見起火的方向,兩眼一黑,差點?沒暈過去?。

    阿燕捂著胸口,箭步如飛往回跑,

    “夫人,奴婢經不得嚇,您可千萬不要有事啊……”

    *

    *

    *

    京郊。

    軍營大帳。

    太平日子過久了,兵將們在操練上?總有懈怠,再加上?軍中常有貪占銀晌的情況存在……在御史們上?奏疏彈劾數次的情況下,李秉稹便抽空走了這么一遭。

    分隊演練了幾場,果然可見士兵們懶散至極,毫無陣前?威風可言,由此可見他們素日里有多疏于練習。

    依著李秉稹以往雷靂風行的作風,必是要殺雞給猴看?,填進去?幾條性命,才能消心?頭之火。

    可近來他心?情好,只將那?幾個瀆職的將領撤了銜兒,而后命人拖下去?各打了幾十軍棍,便也就罷了。

    料理了這樁事兒,趁戶部?尚書?去?查軍賬的功夫,他正坐在帳中的虎皮橫椅上?,聽幾個尚堪得用的軍官,稟報著軍中事宜……

    此時莊興撩起厚重的帷帳,躬低身子走了進來,他頭顱低垂,讓人看?不見神情,可渾身上?下都?在顫抖,連帶垂落的浮塵,都?隨之略微晃動。

    李秉稹在處理政務時,向來不喜人攪擾,莊興曉得他的脾性,若非出了大事,是斷然不敢入內的。

    若是緊要的朝堂之事,莊興通常會徑直明言,只有在事關后宮家眷,他才會湊近俯到耳旁來說。

    李秉稹心?中忽有種不好的預感。

    “稟告皇上?,今日相國寺突發火災,點?燃了寺中燭油,火勢甚大,且在凜冽的秋風下難以控制,燒毀了好幾座佛堂。”

    “而云娘子,火勢起時,未能及時逃出來,此時…已葬身火海了……”

    第110章 第一百一十章

    第一百一十章

    大相國寺。

    后院佛堂起火處, 接連在一起的好幾處房屋,都受波及,近乎都被燒成了?灰燼, 到處都被煙熏成了?斑駁的黑色。

    剩余些斷壁殘垣,在空氣中孤零零立著,時?不時?由房檐中掉落下來的焦木,震起陣陣沉灰,空氣中亦還能聞到灰燼的味道。

    這場災難來得格外突然,寺中的僧彌反應尚算迅速, 立即提了?空桶去井邊打水, 奮力?救火。

    饒是如此?,也沒能避免許多前來禮佛的香客, 受到火勢波及。

    大多都被火焰燙傷的,被掉落下來的斷梁砸傷的, 受到驚嚇的……院中充斥著恐懼與驚慌的氣氛。

    而阿燕,只被抽去了?魂魄般, 癱坐在院中一處僻靜角落。她蓬頭垢面,臉上?還有幾道烏七八黑的污痕。

    身前擺放著的木質擔架上?, 靜靜躺著具面目全非,幾乎已被燒成焦炭的尸體?,從頭到腳, 蓋了?層白色的帛布。

    在火災中受傷者頗多,可被抬出來的尸體?, 就只有這么一具。

    它被救火的僧彌們, 由那?間熟悉的佛堂中抬出來的瞬間……阿燕直接昏死了?過去, 醫僧又是掐人中,又是點穴位, 才讓她轉醒過來。

    如今只散著瞳孔,跪坐在尸體?身前,一副死生不知的模樣。

    相國寺發生火災的消息,立即傳到了?京城。徐紹原還在當差,聞言后指尖顫,將手中書?冊掉落一地,托同僚為他告了?聲假,奪了?匹快馬,就直直往寺中趕。

    徐溫珍正坐在繡凳前繡花,聽聞了?此?變故后,心?頭漏跳一拍,分神將針尖戳到了?指尖上?,雪白的綢面上?,滴落下殷紅的鮮血。

    亦立即喚了?車架前往相國寺。

    徐興平離得稍近,是率先到達的,入院后第一眼,看到阿燕身前的那?副尸身……徐家如今蒸蒸日上?,卻?乍然遭遇老?年喪女的變故,實在是讓人覺得悲從中來。

    又想起這個二女兒,平日里?待他孝順有加,乖巧至極,也極其幫扶母族,如今乍然死了?,如何能不讓人心?痛。

    兩行清淚,順著略有溝壑的滄桑面龐流了?下來,徐興平哀喪悲哭道,“云娘,我的好女兒,為父入京后,甚至都未得空與你好好說說話,你怎得就去了?呢?”

    急怒之下,臉脹至通紅,不分青紅皂白,抖著指尖就朝阿燕叱罵道,“你這賤婢是怎么照料主子的?必是只顧自己逍遙快活,將她獨自留在房中,所以才遭了?這場無妄之災!”

    此?時?徐溫珍也到了?。

    在陸修齊的攙扶下,捂著胸口,氣喘吁吁急步踏入院中,經事多了?之后,倒不會如少年時?那?般,經常被嚇得手足無措了?。

    “不可能…不會的……

    二姐分明昨日還好好的…”

    徐溫珍勉力?穩住心?神,抱著最后一絲希望,急步行至那?具燒焦的尸體?前,仔細辨認了?番,發現它身上?的衣裝鞋履,都是以往二姐穿戴過的。

    ——這些證據,無疑都從側面做實了?這尸體?的身份。

    徐溫珍這才如遭晴天霹靂般,兩眼一黑,蒲柳般單薄瘦弱的身軀,往旁斜斜一倒,站在她身后的陸修齊,眼疾手快,立即上?前將她抱在懷中。

    徐紹身為男子,到底更扛得住事兒些。他強忍著悲痛,去還有留有余燼的火災時?事發地親探了?番,而后又細細查問過后,這才眼圈發紅,回來低聲道。

    “……寺里?頭的說法:是個小僧彌,在附近處理燃香灰燼時?不甚妥當,或有些零星的火點子飄了?出來,正值秋日天干物燥,占上?茅草就燃了?。

    而存放燭油的房間,就在二姐隔壁,這才……”

    逝者已去,日子總還要?繼續過下去。徐興平長長哀嘆一聲,抬起手臂,用袖邊擦了?擦眼角的淚水,強忍心?中悲痛。

    “罷罷罷,也是流年不利。如今最緊要?的,就是趕緊讓你姐姐入土為安。她被燒成這樣,為父實在不忍再多看一眼。

    尸身若再搬動,恐會驚擾亡魂。依我看,就在此?處將喪堂支起來,再讓相國寺的得道高僧,日夜誦經超度,只盼她來世能活得更安樂些……”

    事已至此?,也只能如此?了?。

    徐興平眼見眾人都不反對,抬手喚了?兩個小廝來,聲音中還帶著哽咽。

    “將尸體?抬下去,暫且安置在寺中準備的薄棺中,再支幾個得力?的,去買壽衣黃紙……都快快籌備起來吧。”

    小廝們得令后,就一前一后,將阿燕身前的那副擔架上尸體?托了?起來,可還沒來得及走兩步,就聽得院外傳來道厲喝雷霆之聲……

    “無朕允許,誰敢動她!”

    只見個身姿偉岸,通身衣著華貴的男人,在身側兩列龍鱗羽衛的簇擁下,裹著滾滾驟雷,闊步而入。

    他額角鬢邊,都微微散落些碎發,袍尾袖邊也因趕路而沾了?塵灰,卻?絲毫不影響男人半分風姿。

    院中所有人,都被這股氣勢震住了。

    這世間能以“朕”自稱的,唯有一人。

    先是徐紹與陸修齊跪地行禮,而后院中眾人陸陸續續反應了?過來,對男人行叩拜大禮。

    不知女兒與皇帝私情的徐興平,此?時?雖頗有些不明所以,可也顫顫巍巍跪下。

    小廝們將手中擔架放落,產生的顛顫,使得尸身腳上?的繡花鞋,掉落了?下來,顯露出了?還能看出些肌理的腳掌。

    李秉稹眉尖眼尾盡是猩紅,望向尸身的眸光中,閃爍著深刻的痛苦,只覺心?臟被只無形的大手緊攥住,氣血上?涌,有些喘不過氣來。

    她昨日還給自己做過晚膳,今晨分離時?,還在塌上?睡得好好的……那?張嬌艷無比,巧笑?嫣然的靈動面龐,依稀就在眼前。

    怎得短短半日功夫,竟就冰冷躺在那?兒,化作一具尸身了?呢?

    分明再過些時?日,他們就可以堂堂正正在一起,正式成為夫妻了?……

    李秉稹顯然接受不了?這樣的事實,身形都被震得晃了?晃,他艱難行至擔架旁,俯蹲下身,抬起顫抖著的修長指尖,攥住白色帛步的一角……

    他踟躕良久,甚至壓根沒有勇氣,揭開帛步再看上?她一眼,只覺心?臟的每一次跳動,都帶著撕裂的巨痛。

    正在有些無措到不知該如何是好時?,耳旁傳來一句……

    “陛下,這不是夫人的尸身。”

    李秉稹呼吸驟緊,頓然抬頭,瞳孔震動道,“……你說什么?”

    方才一直陷入自責情緒中,神魂游離的阿燕,此?時?終于回過神來,跪爬匍在李秉稹的袍角下,抬起已經哭到紅腫的淚眼,緊著嗓子惶惶道。

    “奴婢可以肯定,這決計不是夫人的尸身!夫人雙足小巧玲瓏,僅僅只有六寸八,而這幅尸身遭火炙烤,皮肉緊縮,腳掌卻?還有七寸……

    且奴婢聽到起火聲的當下,就迅速趕到了?屋外,可卻?完全沒有聽到里?頭傳來任何呼叫聲……這處處都透著蹊蹺,皇上?,您不可不查!”

    “……夫人現下情況危急,指不定就已落入奸人之手,皇上?,奴婢求您,救救夫人吧!”

    阿燕哭著說了?這么一通后,將頭重重磕在地上?,框框作響。

    李秉稹聞言,眉頭越蹙越深,面上?神色也由哀痛,逐漸轉換為狐疑與剔厲,當機立斷,直接命調遣來的太醫院院正驗尸。

    結果很快出來了?。

    “回稟皇上?,這具尸體?表面雖呈燒灼焦炭狀,可經過微臣解刨后,它的內臟器官相對完好,并無燒傷碳化,且肺部與胃中,亦沒有煙灰沉積物……

    微臣可以確定,此?女是死于心?疾,而后才遭焚燒。”

    所以徐溫云果然還活著!

    李秉稹聞言之后,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可她既沒死,為何不第一時?間向他求救?且她向來待人友善,從不與人結仇,又有誰會費這么大的心?力?,搭抬唱了?這出假死的戲碼呢?

    這世上?有動機,有膽子,有能力?,有心?計做到這點的……唯有一人。

    李秉稹腦中浮現出個人的身影,神色瞬間又冷沉了?下來,他沉默幾息后,對侯在一旁的徐家人道。

    “今日之事,不得外傳。

    你們只當未聽見方才這番話,該落棺落棺,該下葬下葬,高僧超度,置辦喪事……該辦的事務,樁樁件件都不要?拉下,務必要?讓遍京城中人人都知,徐溫云已葬身火海。”

    *

    *

    *

    皇城,臨華宮。

    宮婢含桃三步并做兩步跑,一臉振奮,奪門而入,跑到了?麗妃娘娘身前。

    “娘娘,奴婢方才聽到了?個天大的消息。那?位被皇上?安置在宮外的云夫人,皇長子的生母……她死在今日相國寺的那?場火災中了?。”

    姜姣麗聞言心?尖一顫,面上?絲毫沒有歡喜,反而盡是驚詫,“……此?事當真,你沒有聽錯?”

    “真的不能再真了?!

    娘娘的機會這不就來了?么?從此?以后,皇上?除了?您,宮內宮外都就再無其他女人。如今太后年歲漸長,皇長子總要?有嬪妃撫養的,這個擔子,今后總得落到您身上?的。”

    姜姣麗絲毫聽不進含桃的話,只騰然站起身來,略微有些焦躁,在殿中來回踱步。

    太后前陣子才暗示她對付徐溫云,現過了?還沒一個月,那?人就在相國寺死于意?外了??

    這怎么可能是巧合,細想想都覺得有些頭皮發麻。

    她捂著胸口,只覺心?慌至極,暗吞了?幾口唾沫,顫著嗓子囑咐了?句,“此?事不簡單。傳本宮令,讓臨華宮上?下行事都低調謹慎些,既莫要?去皇上?身前顯眼,也莫要?去慈寧宮太勤。”

    “熬過這一遭,才知今后前程到底如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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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另頭。

    既得知了?那?副尸身是假冒的,那?現下最緊要?的,便是要?尋到徐溫云的蹤跡。

    此?事不好大張旗鼓,李秉稹只命人暗中查訪。

    辦完這一切事務,由大相國寺回城之后,李秉稹并未直接回皇宮,而后先去了?趟永安街的別苑。

    里?頭的一花一木,都與他晨時?離開時?并無二般,可里?頭少了?個操持家宅的女主人,就讓人心?中生出萬千落寞與孤寂。

    走入那?間二人曾纏綿過無數次的房間,抬眸朝床榻間望去,只見半個褶子都沒有的光滑 被面上?,置放著兩眼東西。

    一雙繡功精湛,針線工整的鞋墊。

    旁邊擺放了?雙與當年幾乎一摸一樣的鞋靴。

    只是千層底納得更厚,緞面更華貴,靴筒處的祥云花紋多繡了?滿圈。

    李秉稹望見的瞬間,心?中酸澀上?涌,差點流出淚來……她竟當真親手為他制作了?鞋靴與鞋墊。

    她分明不擅長,也不喜歡縫補這些東西的,他甚至能想象到她傳針引線時?,眉尖蹙蹙,聚精會神的模樣。

    所以她心?中分明是有他。

    可為何遭到脅迫威逼,卻?并未向他求助呢?她分明知道,只要?張嘴,他就算是排除萬難,也會護她周全的啊!

    所以她自己也想離開么?

    她的心?竟就這么狠,當真舍得?

    這些念頭在男人腦中一閃而過。

    此?時?個小小的身影,由門外踏了?進來,他先是伸長脖子探了?探頭,而后臉上?顯露出些疑惑之色。

    “咦,母親呢?”

    李秉稹聽到這句,心?中又是陣鈍痛,他將辰哥兒攬抱在懷中,溫聲撫慰道,“……好孩子,你母親她外出禮佛去了?,需得離開我們一陣子,在此?之前,你同父親去宮中小住段時?間可好?”

    辰哥兒正是依賴母親的年齡,聞言神色一黯,癟了?癟小嘴似是要?哭,可又好像提前知道此?事般,將淚水憋忍住了?,小手圈住李秉稹的脖子,點頭答應了?。

    “嗯,我聽父親的。

    其實皇宮也很好,皇祖母與麗娘娘都很關照我,可我從未在宮中過夜,父親晚上?陪著我好么?”

    “好。

    你母親回來之前,父親都陪著你。”

    孩子平日里?常在宮中,吃穿用度宮里?都備了?有,也不用額外收拾些什么,只帶上?乳母,以及那?個不可或缺的狗腿子婢女阿燕……就這么著帶孩子入了?宮。

    慈寧宮這頭。

    直到由相國寺,傳來徐溫云死訊的瞬間,太后才算是真正放了?心?,后來聽說皇帝將皇長子帶回宮,便愈發歡欣。

    盼星星盼月亮般,才盼來個如此?可愛萌巧的金孫孫,太后是時?時?刻刻都想將辰哥兒帶在身邊的。

    奈何以往皇帝執意?不肯。

    必要?孩子晚上?出宮,與他生母待在一處。如今徐溫云離了?京,孩子今后也能只能住在皇宮,他們父子二人,終于都無需再奔波往返了?。

    太后對如今的局面尚算滿意?,可此?等關鍵時?刻,她自然不會錯過展示慈母窩心?的一面。

    待晚些時?候,估摸著皇帝將孩子安置了?,她這才命人擺架養心?殿,想著好好安慰安慰皇帝。

    太后先是悠悠嘆了?口氣,

    “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

    也是那?孩子命薄,眼瞧著已在籌備帝后大典了?,她卻?沒能撐到當皇后那?一日,哀家今日聽了?她死訊后,也是悲痛不已,跪在佛前念了?好幾遍大悲咒。”

    “皇帝,哀家曉得你傷心?,但務必要?保重龍體?。須知后宮有孤兒寡母需你看顧,前朝有萬千庶務需要?你做主……你若塌了?,祁朝的天,便也塌了?。”

    多么溫柔的語氣。

    多么殷切的囑咐。

    太后其實是個很稱職的母親,就像以往的每一次般,但凡需要?支持,又或者格外脆弱的時?候,她總會出現鼎力?支持。

    能順利坐上?這把龍椅,母后至少有三分之一功勞。

    可越是如此?,李秉稹心?中就愈發生出萬千悲涼。他劍眉緊蹙,身影被月光拖長,盡顯孤獨與落寞。

    “母后既知兒臣會傷心?,又何故要?將她逼走呢?”

    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母后既知兒臣會傷心, 又何故要將她逼走?呢?”

    這語調不高,卻足夠振聾發聵。遠揚而上,觸及到?高壁的瞬間回彈, 使得耳膜震蕩。

    太后聞言,面上慈愛的神色瞬間僵滯,眸底的光芒一點點黯淡,轉變成了銳利。

    所以皇帝已知此事是?她手筆。

    太后料到?此事或有可能?敗露,可覺得至少也該撐久一點,待她跑得更遠一點……誰曾想這才短短半日, 就被兒子?覺察出了蹊蹺。

    既如此, 便沒什么可遮掩的。

    太后垂下鳳眼?,慵懶淡漠的語氣中, 有種平靜的殘酷。

    “不然呢?莫非當真要哀家眼?睜睜看著她登上鳳位,做一國之母?皇帝是?覺得她罪名?不夠大, 還是?覺得她騙你騙得不夠深……我看你是?昏頭漲腦,所以才會決意立這么個奸邪狡詐的女子?為后。

    逼她遠走?離京怎么了, 哀家沒立即結果?了她性命,就已是?寬宥, 莫非皇帝覺得哀家行事不妥?”

    這一字一句,都似重錘落在李秉稹心間。他素來曉得母后作為個頗具野心的政治家,從來都是?心有兩面。

    可因著以往母子?二人利益一致, 立場相?同?,所以母后從未在他面前?, 顯露過?虛與委蛇, 心狠手辣的一面。

    而此刻, 就像是?最信任的盟友,與給?過?他最多關愛與支撐的母親, 忽然狠狠背刺一刀,所以李秉稹才覺無法接受,心墜寒潭。

    “母后竟還對她動過?殺心?

    她是?兒臣摯愛之人,是?皇長子?之母……您這么做,就不怕與兒臣離心離德,辰哥兒今后得知真相?對您心生?怨懟?”

    李秉稹越是?如此,太后便心中便愈發失望,她只覺眼?前?之人格外陌生?,陌生?到?有些?難以觸及。

    “就算子?孫不體諒,哀家也不得不思慮周全。皇帝啊皇帝,你當真覺得立個和離臣婦為后,朝臣不會起?疑?當真覺得借種求子?之事不會敗露?

    與其往后讓你們父子?受天下人指摘詬病,倒不如哀家現在就做個惡人。”

    “確是?哀家逼她走?的,哀家不覺有錯,你現下心中有氣,可累月經年后,自會感念哀家這一片苦心。”

    眼?見陸霜棠如此冥頑不靈,李秉稹愈發心寒,他明白母后此舉的用意,但卻完全無法認同?。

    母后久居高位慣了,對許多事情無法做到?感同?身身,若想要打消母后執念,須得有滴水穿石的恒心。

    現還不是?與母后爭執的時候。

    “當年之事,并非她一人之過?,兒臣亦有錯。至于母后擔心之事,兒臣早就想好了消解臣民疑惑的解決之法,絕不會有任何后顧之憂。”

    “總之她與兒臣之間的恩怨,煩請母后今后勿再插手。她被母后攆出京了亦無妨,就算跑到?天涯海角,兒臣也會將她尋回來。”

    “除了她,朕誰都不要。”

    太后望著那個朝她行禮過?后,就徑直離去的背影,仿若瞬間蒼老,身形都被震得晃了晃。

    兒子?以往孝順有加,從不忤逆半句,這還是?有史以來頭一次,在她面前?態度這般冷硬決絕。

    太后沉下的眉眼?中,顯露出些?微迷茫與惘然……她這分明就是?在擁立皇家正統,維護天家清白,憑何皇帝卻覺得她錯得離譜?

    莫非她當真錯了?

    *

    *

    *

    京郊,相?國寺。

    后院,喪堂。

    口長條形的上好棺木,正正擺在堂上,前?頭的案桌上,擺放著徐溫云的牌位,焚香裊裊,虛虛攀爬而上,最后消弭在半空中。

    因著徐溫云平日里的好人緣,來吊唁者眾多,其中不乏榮國公府的舊人。

    何寧是?被婢女攙扶進來的,哭得神魂俱散,整個人幾乎都快要昏死過?去。

    “云娘,你年紀輕輕,怎就去得這么早?嗚嗚嗚,父親升調,弟妹出息,兒子?乖巧……眼?瞧你的好日子?就在前?頭了啊……辰哥兒他還那么小,離了生?母可怎么活?”

    靈堂中,眾人哭做一團。

    身旁著白色喪衣的徐家人,一個個也是?如喪考妣,悲痛欲絕的模樣……

    徐興平與徐紹身為男丁,正強打起?精神,在寺廟門口支應來訪諸人…

    而與徐溫云尤其姐妹情深的徐溫珍,她身子?最弱,只面色慘白,枯坐在靈堂燒紙,全然似乎死生?不知的模樣。

    就算那副棺槨中的尸身,被炭火燒得看不真切容貌,可滿京城的人,卻絲毫沒有懷疑那副尸身的來歷,皆對徐溫云身亡之事深信不疑。

    徐家人的哀痛,也不全是?裝出來的。畢竟就算那副尸身并非是?徐溫云,可至少也能?曉得,她現在為奸人所害,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尤其是?徐興平,他現還被蒙在鼓里,不知借種求子?的實情,只能?隱約猜到?女兒與皇帝的關系不清白。

    所以忐忑不安中,更添了幾分不明所以。

    靈堂中。

    婢女趁著賓客散去的間隙,將杯茶水,遞送到?徐溫珍身前?,心疼勸道,“……里頭那位終究不是?真身,夫人委實不必如此真情實感,身子?要緊,不如站起?身來歇歇吧?”

    徐溫珍又將張紙錢,撕下放落火盆中,火舌將其迅速吞沒,熠熠升起?的火光,將她的側臉映上了幾分暖黃。

    淡白的唇瓣甕動著。

    “就算不是?真身,想來也是?個苦命女子?……給?她多燒些?紙錢,讓其在天之靈,保佑阿姐萬事順遂吧。”

    阿姐,你現在是?否安然無恙?

    如果?當真遭賊人所害,那為何皇上至今還在派人尋你的下落。

    可若你還活在這世上,為何不給?家中送個信,報個平安呢?你應當知道我們都很想你……

    阿姐,你現在究竟在哪里?

    *

    *

    *

    那日,徐溫云偽裝成啞巴老嫗,逃脫了侯在院外的衛兵,而后就央求了幾個好心香客,將她帶到?了個京城附近的村落。

    因著先前?的假戶籍之事,李秉稹特意整改過?戶部,所以徐溫云明顯感覺到?,比起?四年前?,這一路的城坊要嚴密了不少,路障頗多。

    但凡出入者表現出些?許迥異,都要被問詢幾句。徐溫云剛剛拿到?手那張假戶籍,壓根還未來得及熟悉上頭的信息,就被巡防衛兵逮到?了,險些?就要露餡,頗費了番功夫才糊弄了過?去。

    她終究還只是?個二十幾歲的女娘,就算帶著老嫗的人皮面具,也偽裝不了神態與嗓音。

    所以待到?村落后,她將人皮面具撤下,將能?顯露在人前?的肌膚全部抹得黃黑,還在面頰處貼了道刀疤。

    她先在村中住了兩日,托旅館伙計仔細探聽京城動向,直到?往來商旅,傳來徐家已舉辦喪事,皇宮并無異樣,家中族人未曾受她牽連……這才將心落回了肚中。

    心中覺得踏實的同?時,又覺得有些?惆悵。所以今后這世上,就再無徐溫云了。

    她現在名?為陳芳瑞,二十四周歲,潭州人士,是?個早年間父母雙亡,因身患重病,被夫君拋棄的寡婦。

    她決定暫且在這間村落安置下來。

    一則如今朝廷管控太嚴,去的城鎮越多,受的盤問也就越多,還不如就在此處暫歇,待建立起?新的人脈關系后,再從長計議。

    二則,此處往來商旅者眾多,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探聽到?京城的消息。她到?底還是?心憂辰哥兒,想要聽到?他被確認為皇長子?的消息,才能?將心頭大石落下。

    幾乎所有與過?往相?關的物件,都被她拋卻在了京城,唯將四年前?男人送的那根釧金絲釵,帶在了身邊。

    若無太后助益,她原想好好利用此釵逃遁,雖說后來沒有它的用武之地,可她極力說服自己,這好歹算得上是?件防身之物,所以留了下來。

    出門在外,一分錢也會難到?英雄漢,徐溫云明白這個道理,所以特在臨行前?,悄悄備了許多細軟,再加上箱屜中的那些?,已足夠下半輩子?衣食無憂了。

    可她一個弱女子?,出門在外不能?露富,只賃了間小小的院落,養了條看家護院的大黃狗伴在身邊。

    灑掃除塵,添置家具,移植花草……無需看他人臉色,一切都是?隨著她自己的心意布置的。

    身體確比以往在榮國公府做嫡長媳辛勞許多,好在內心豐盈,精神愉悅,十分充足。

    除了夜晚,會握著枕下的那根釵輾轉一陣,其余時候,日子?可以說過?得極為平靜安寧。

    約莫七八日的時間,將院子?收拾好,且對周遭環境熟悉得差不多之后,她便想著鼓搗出些?什么營生?,用來遮掩身份。

    出于興趣使然,她決定在村口通往京城的官道上,向過?往商旅,兜售自制的辣椒醬。

    她本?就是?個廚藝上佳的,在京中的這些?年,又常與妹妹在后廚研究家鄉特色小食,多年下來,手藝早就獲得榮國公府的那些?妯娌長輩一致贊揚。

    于是?村口三岔路口處,多了個外地來的,專做腌菜的女娘。

    酸豆角,蘿卜丁,腌咸菜,辣椒醬……全都被放置在個小陶罐中,但凡有歇腳的旅客來了,她就揀幾樣腌菜,置在干凈的荷葉中,贈給?別人吃。

    其實北方嗜辣者不多,可奈何趕路嘴里淡出鳥來,這些?個腌菜又能?為饅頭面條增香提味,放在竹筒中又能?放置好幾天,所以倒也算得上有銷路。

    初初做生?意,徐溫云原也不敢做太多,只簡單做了六七樣小試牛刀,誰知半天下來,那些?腌菜幾乎就全都售罄了。

    徐溫云望著空底的陶罐,抬起?手背,擦了擦額間的汗漬,臉上的笑容比任何時候都要燦爛。

    原以為,日子?就會這么無波無瀾過?下去。

    直到?那日,個身著錦袍的男人,站在了攤前?……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這?天?。

    眼見腌菜差不多賣空, 徐溫云準備打道回?府。

    每天?出?攤,徐溫云都?要?將裝滿腌菜的?夯實陶罐,由木質的?板車上搬挪下來;待收攤時, 再將幾?乎空置的?陶罐,搬娜回?板車上。

    這?連續半月來,都?是如?此。

    快到人膝蓋高的?陶罐,就算是空的?,也異常沉重,每次徐溫云都?要?使盡渾身氣力, 才能將其搬挪移動。

    或者是久坐起猛, 又或者是連日勞累……徐溫云當時只覺兩眼一黑,腳底趔趄著, 蒲柳般的?瘦弱身姿,往官道旁的?農田中斜斜傾去。

    眼瞧就要?仰面摔倒, 陶罐碎裂……攤前黑影閃現,個錦袍男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 在后頭穩穩攙住她的?身形。

    徐溫云似是心有所感,掀起眸子抬眼望去, 只見暖黃色的?夕陽西斜,映照在張英武非凡,不怒而威的?側臉上。

    ——正是那個曾與她抵死纏綿過無數次的?男人。

    她眸光劇烈震動, 受驚之?下,陶罐由指尖滑落, 幾?乎就要?掉落在地的?瞬間, 男人腳尖前伸穩穩接住, 而后將其置放在身側的?板車上。

    過于出?眾的?相貌,鶴立雞群的?領袖者氣質, 以及干凈利落的?身手……此等人物,一看?就知不是凡夫俗子。

    而徐溫云因偽裝得過于完美,那張寡淡平庸的?臉,與天?姿國色沒有半文?錢關系,以至于二人站在一處時,有種引人注目的?劇烈反差。

    “陳娘子,這?位郎君是誰,怎得從未見過?”

    “是啊,瞧著與陳娘子甚為熟稔哩。”

    男人面上無甚表情,也不說話,只定定望著她,那雙眸子清明剔透,仿若能夠一眼看?穿她的?靈魂。

    或許他出?現在此只是意外?,又或許他其實并未認出?她的?身份……徐溫云原本還有萬分之?一的?僥幸,可她實在太過心虛,偽裝的?人皮面具下,連唇瓣都?在顫抖。

    正在她心慌意亂,不知該如?何是好之?時,男人眉眼略沉,眸底閃現出?些鋒芒,用僅能二人才能聽到的?聲音,沉澈問道。

    “翻臉無情,扭身就走。

    ……朕亦想?問,在你心中,究竟將朕當作什么?”

    當作什么?

    徐溫云聞言,心頭酸澀無比,險些就要?落下淚來。聽得這?句,她便明白死遁之?事已經敗露。

    可她寧愿他氣急之?下殺了她,又或者雷霆暴怒斥責她一頓……也不想?見他如?此沉冷疏離,詰問不休。

    她哽窒了會兒,而后穩住心神,騰然轉身,朝伸長脖子往這?頭觀望的?攤販,顫著聲線高聲回?應。

    “……是我孩子的?父親。

    我先前與他在入京途中走散了,近來不知在何處聽到了信兒,終于尋到我了。”

    這?也算是間接回?答了李秉稹。

    男人薄唇輕抿,面上愈發添了幾?分慍色……不是夫君,不是愛人,只是孩子的?父親,僅此而已?

    圍觀群眾們聞言,心中雖半信半疑,可眼見男人并未反駁,各個嘴中都?開始道出?恭賀之?詞來。

    “夫妻團聚,恭喜恭喜啊。”

    “前些年世道不好,多少夫婦都?走散了,許多郎君扭頭就另娶了,難得他卻還來尋娘子,可見是個癡心情真的?。”

    “何止是情深,實在是生得也俊,身手又好,有了這?樣的?依仗,陳娘子今后有福了。”

    ……

    各種各樣的?聲音傳入耳中,大?多都?是夸贊男人的?,道他對發妻情真意切,不離不棄……這?愈發顯得徐溫云拋夫棄子的?舉動,極其喪良心。

    她將這?些話聽入耳中,只覺腆然羞愧,恨不得鉆進地洞中,永生永世也不出?來。

    顫著眼睫望男人一眼,只見他神色淡淡,看?不太出?什么其他情緒。

    久別重逢,徐溫云既緊張又尷尬,躡手躡腳不知該如?何是好,此時男人倒是動了,屈尊降貴彎下身子,將剩余的?陶罐,一個個有條不紊往板車上搬。

    這?男人喜潔,那身錦袍又華貴,徐溫云只怕會弄臟了他的?衣裳,立即忐忑上前,“……我,我來吧……”

    李秉稹別過身,并未讓她沾手,只眉峰微揚,略帶戲謔,由牙根中擠出?句話。

    “決意離開朕,就是為過這?般辛苦勞作,窮困潦倒的?日子?”

    徐溫云纖細的?手腕落在半空中,僵滯幾?息后,又扭身搬起另個陶罐,勉力扯了扯嘴角,略帶了些怯懦自嘲道。

    “……許是生來命賤,唯有過這?樣的?日子,我才能覺得心安。”

    以往那些榮華富貴,就像魔鬼強迫她做了樁交易。掏空尊嚴,出?賣靈魂,才為家?人換來了鯉魚躍龍門?的?機會。

    確是罪惡,確是可恥。

    就算是揮金如?土,驅奴喚婢……也換不來內心片刻的松快,自嫁入榮國公府后的?每時每刻,都?身如?油烹。

    而現在,她褪去美貌,洗盡鉛華,猶如?個尋常農婦般勞作,渾身上下都?腌入味兒,日日與商賈農戶們打交道,只賺幾?兩碎銀,粗茶淡飯吃著……

    反倒覺得踏實無比。

    其實在別苑中相處的?那些時日,徐溫云就已對他心生愛意。

    可她前半生實在太過如?履薄冰,親情也好愛情也罷……她再也不想?被這?些東西桎梏住。

    就算做了皇后又能如?何呢?

    如?果代價是要?引得他們母子反目,她豈不是又要?罪加一等。她只想?過幾?安生日子,已經沒有力氣,也沒有勇氣,與男人并肩堅守了。

    “……我自知罪孽深重,陛下原就該當我死了,又何苦再尋來此處呢?”

    天?下這?么大?,想?尋個人確是比登天?還難。若漫無目的?去找,只怕這?輩子也找不到。

    可若對那日前往相國寺的?香客逐一排查,再由那張偽造的?假戶籍入手,讓各地府衙官員巡檢外?來人口……尋找范圍就大?大?縮小。

    實際上,在徐溫云偽死的?第七天?,李秉稹就掌握了她的?具體?行蹤。起初他確是怒火中燒,恨不得立即殺到此處,將人捆回?京城。

    可那樣做又有何用?

    若不徹底打消她的?顧慮,今后總有一天?她會再逃,莫非當真要?時時刻刻提防著她,又或者將她囚禁在暗無天?日的?牢籠中嗎?

    他們分明可以是這?世間最知心的?兩個人,為何要?鬧到那般同床異夢,兩看?生厭的?地步?

    所以李秉稹并未打草驚蛇,只極力按捺著,將自己做為個旁觀者,暗暗窺探著她的?生活。

    直到方才她快跌倒的?那刻,才終于忍不住出?手。

    心頭的?怒火,經過這?些時日,已經湮滅得差不多了,取而代之?的?,是濃重的?失望。

    李秉稹徑直接過她手中陶罐,而后悶不吭聲干活,直到將所有物件都?搬挪好,雙手提起兩側的?木質把手,輕車熟路往她租賃的?小院走。

    男人越是不說話,徐溫云就越是不明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心中忐忑,只能暫且跟了上去。

    寬闊的?官道兩側,盡是碎石子,裝了重物的?車轱轆碾過,發出?木材積壓的?咯吱聲,以及瓦罐碰撞的?清脆響動。

    李秉稹到底養尊處優久了,未曾干過此等粗活,也是略微習慣了會兒,才能掌控好板車行進的?方向。

    車上的?重量,對他個大?男人來說,并算不上什么,可對平日里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弱女子,那便是重于泰山。

    這?些時日,他眼睜睜看?著這?板車上的?陶罐,被她由三個,增加到五個,直至現在的?七個……

    身側這?個女娘硬生生扛下來了,還堅持了半個月,這?股頑強的?生命力,實在遠超出?了他的?想?象。

    徐溫云拘謹至極,雙手互搓著,在前方帶路,以至于能讓李秉稹能夠好好打量她。

    她臉上帶著人皮面具,可光瞧娉婷背影,也能看?出?幾?分風華絕代,經由這?些時日的?風吹日曬,她粉光若膩的?肌膚被曬黑了些,手掌心也被磨出?了繭子。

    粗布銀釵,脖頸間團圍了塊用來遮掩塵灰的?薄巾,乍眼瞧著,分明就是個再尋常不過的?民婦。

    可偏偏,李秉稹就是挪不開眼。

    這?必定就是上天?派來冤家?,注定躲不開的?劫。男人略帶些無可奈何,長長嗟嘆了聲,而后止步,將車架放平。

    徐溫云聽到身后的?動靜,懸起心尖,疑惑向男人望去,只見他冷著臉,下巴頦向板車上的?空余空間揚了揚,毋庸置疑道。

    “坐上去。”

    徐溫云一臉為難,弱聲回?絕,

    “……不,不必了。馬上就到,我走路就使得…”

    “朕命你,坐上去。”。

    徐溫云無法,只得雙手提起裙擺,戰戰兢兢爬上車架,雙手牢牢把著車身旁的?扶手。

    “向左,直走,拐彎……

    那顆柳樹下,前頭第三家?。”

    二人終于行至目的?地。

    徐溫云下了車,哆哆嗦嗦由袖中掏出?鑰匙,門?內傳來看?家?護院阿黃的?犬吠聲,門?縫吱呀一開,阿黃就由門?內沖了出?來,先是對主人搖了搖尾巴,而后就圍著生人腳邊嗅了起來。

    動物也有靈性,許是咂摸出?男人不好惹,且又沒有惡意,圍著腳邊繞了幾?圈后,便輕而易舉接納了他。

    院中還有些亂。

    草繩上掛著待曬干的?豆角,腌料也四處擺放著,盆中也還積壓了些未來得及洗的?衣物……倒顯得極有生活氣息。

    人在尷尬且無措的?時候,話就會莫名?其妙變多。徐溫云腳不沾地拾掇著,一面不好意思道。

    “……著急出?門?,未來得及料理院子……你先坐,我給?你泡壺茶,沒有你慣愛的?碧螺春,石崖茶可以么……你用過膳沒有,若是沒有……”

    徐溫云才將院中的?石桌收拾干凈,正要?扭身去廚房燒水,就被男人圈住楊柳腰,緊緊抱在懷中。

    粗重的?喘氣聲,密密麻麻灑落在脖頸間,徐溫云僵立當場,下意識掙了兩下,反又被箍得更緊了些。

    耳旁傳來男人咬牙切齒的?低啞聲。

    “你分明是個那般八面玲瓏的?人,對上孝順父母,對下關愛弟妹,看?護孩子,甚至對那狗腿子婢女都?維護有加……憑何對朕就這?般狠得下心,你這?毒婦!”

    徐溫云聞言,心頭也是一陣酸澀,她愧怍低下頭,聲調中充滿歉疚。

    “……對不住,實在對不住。

    可只有我徹底消失,才是真正對所有人都?有益。我無才無德,不值當皇上這?般掛念,更難當皇后寶座。”

    “江山需你守,太后需你孝,皇子更需你教養……煜郎,你莫要?為我耽擱在此處,快快回?京吧。”

    李秉稹越聽越氣,眸底都?翻涌上些戾氣,圈抱著她柔軟腰肢的?力道不減反增。

    “……你離開京城月余,也不問問朕與辰哥兒過得好不好,夜里是否睡得著,張口竟就要?攆朕?

    莫非朕與兒子,在你心中當真就這?般無足輕重?”

    聽他提起辰哥兒,徐溫云面上閃過些掙扎與糾結,終究沒能狠得下心,顫著嗓子問道,“……辰哥兒他,可還好?”

    “那么小的?孩子,乍然離開生母,如?何能好得了?可孩子聰慧乖巧,面上看?不出?什么,只將悲痛生憋在心里,晨起時枕巾哭得都?是濕的?……云兒,你當真就不心疼?”

    那是從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如?何能不心疼?可除了心疼,徐溫云委實也不知該做些什么,難道就又這?么著回?京,引得太后忌諱猜疑么?

    李秉稹曉得她心中顧慮,并未步步緊逼,而是掰住她的?肩頭,眸光灼灼定望著她。

    “朕只問你一句,拋開地位權勢,忘卻過往的?種種齟齬……你就當真不曾對朕有過一絲心動?”

    他的?眸光似能直接看?透人心,徐溫云眼睫顫動,整個人都?有些微微發抖,她知此時應該說“沒有”,可嘴唇翁動一陣,卻終究說不出?違心之?言。

    “……煜郎,我怕。

    我怕留在京中惹人非議;怕入宮后為太后所不容;怕因我一人之?過,攪得家?不像家?,國不像國……”

    “你說我自私也好,懦弱也罷。

    ……我實在擔不起皇后之?責,更不想?被皇后之?名?束縛……比起做被人敬而遠之?,不茍言笑的?一尊佛,我寧愿當鄉野林間的?一只雀兒。”

    “煜郎,我確心里有你,也很掛念孩子。可如?若為了你們,就要?在京城提心吊膽一世,夜夜都?不能安眠……那我便要?不起了,我沒得選,我只能逃。”

    這?是二人在一起這?么久以來,她頭次這?般掏心掏肺般,道出?自己真實的?所思所想?。

    李秉稹在她秋水般瀲滟的?眸光中,看?出?了掙扎與痛苦,亦感受到了那些難以壓抑的?情意。

    他胸口鈍痛,心疼地將她重新擁入懷中,抬手撫順著她的?薄背,嘶啞著嗓音安慰道。

    “都?怪朕。是朕未能將事務調停妥當,才引得你如?此憂心疑慮。”

    徐溫云在男人懷中猛烈搖頭。

    摸著良心講,身為九五至尊,他待她已足夠寬宥足夠好了,反倒是她不夠堅定,一退再退。

    “其實都?無妨。

    你不愿做皇后,不想?待在京城……這?些都?使得,朕征戰多年也乏累了,你若喜歡此處,朕就命人將辰哥兒接出?宮,咱們一家?三口,過過閑云野鶴的?閑適日子。”

    徐溫云頓然抬頭,盈盈的?眸光中蓄滿了淚水,“這?如?何使得?你是皇上,若不在京城坐鎮,朝中出?了亂子如?何是好……”

    “朕常出?軍在外?,也未曾見祁朝的?天?塌了。你便將心放回?肚中,有內閣那些老臣頂著,出?不了什么亂子。

    且此處離京誠也近,隔三差五回?去一趟便是。”

    徐溫云還是覺得不甚妥當,薄唇輕抿,貝齒將唇壁咬出?血來,“煜郎,你委實不必為我這?般大?費周章……”

    還未來得及再多說些什么,就被男人生生截斷。

    “云兒,朕不指望你能立即放下心結,對朕全然接納……可至少在朕靠近時,你可否莫再推諉?”

    “你屢屢如?此,真真讓朕傷心。”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你屢屢如此, 真真讓朕傷心。”

    此言直接讓徐溫云的歉疚之心達到頂峰。

    四年前,她費盡心機騙了他的種。

    四年后,她先因掩蓋事實真相, 伙同鄭明存扮演恩愛夫妻做戲;后又被太后半脅半迫,行?出?火后死遁這?招。

    為了弟妹,為了孩子,為了名聲,為了自由……她永遠都?是狠心無情,將他拋諸腦后, 拂袖而去的那個。

    而眼前這?個總是被瞞騙, 被舍棄的男人,也?急惱過, 生氣過,可難得的是從始至終都?未曾放棄過她, 一直堅定不移站在她身側。

    這?么濃烈的情意,足以讓徐溫云卸下心防, 甚至自慚形穢。

    她自問此生對?得起所有人,唯獨對?他多?有虧欠。

    徐溫云低垂下頭, 面對?這?份真摯的愛意,終于沒有再選擇躲閃,而是鼓起勇氣, 抬手回抱住男人細窄的腰身。

    “煜郎,多?謝你。”

    她溫聲道了這?么一句, 算得上是服軟, 二人繾綣相擁了會兒, 她又由男人懷中揚起臉,柔聲細語問道。

    “煜郎餓不餓, 給你做菜賠罪可好??

    如今板栗正新鮮,我昨兒去山林里揀了不少,這?就?剝了,做道板栗燉雞如何?”

    就?算遭遇坎坷, 歷經千帆也?無妨,只要她能開始敞開心扉,那便什么時候都?不晚。

    李秉稹心底慰然,在她光潔的額頭,淺淺落下一吻。

    二人各自忙活開來。

    徐溫云先是將院子收拾了,而后就?準備做菜。她不敢殺雞,多?花了幾文錢,勞駕鄰居家的牛嬸將牲畜料理干凈,再過片刻就?取回來下鍋。

    而趁著她淘米做飯的功夫,李秉稹倒也?沒閑著。他身為九五至尊,行?軍糧草不濟時,樹皮也?是啃過的,并不是個嬌矜性子。

    先是掄了斧頭,麻溜將院中堆積的柴火砍了,挪到柴房中壘放整齊,又運輕功修繕了屋頂,順手還換了個車轱轆。

    二人之前就?有感情基礎,將話說開后,就?迅速代入角色,如同世間的民間夫妻般,過起了最尋常不過的日子。

    整整大半個時辰,他們并無太多?話語,許多?時候默契對?視一眼,一來一回搭幾句腔……仿佛時光都?逐漸變得緩慢,美好?而又溫馨。

    “板栗燉雞,清炒野菜,還有你喜歡的湘南小?炒肉,最后的最后,近來我賣的最好?的干拌酸豆角……煜郎快嘗嘗味道如何?”

    經過院里院外的忙活,李秉稹的袖邊袍角,都?沾染了些塵灰暗漬,饒是如此,也?難掩豐神俊逸。

    就?這?么端坐在木桌前,生生將這?間簡陋的農舍都?襯得明亮了幾分。

    李秉稹一舉一動間都?透著修養與清貴,他抬手執著,將每道菜都?放入嘴中嘗了嘗,笑著頷首。

    “不錯,云兒手藝愈發?精進了。”

    其實方才在很多?個瞬間,徐溫云都?覺得自己在做夢。眼前這?個人,乃坐擁天下的皇帝,那只掌玉璽握朱筆的手,豈能當真為了她去握斧劈柴呢?

    她眼底盈盈一顫,抬手舀了碗雞湯,遞送至男人身前。

    現下已是初冬,桌上騰騰冒著飯菜香的氤氳霧氣,阿黃在桌腳瞇著狗眼休憩著,村道上遠遠傳來打更人的悠揚銅鑼聲……

    端坐在云尖久了,偶爾感受感受人間煙火,倒也?讓李秉稹覺得新鮮與稀奇。

    昏暗微弱的燭光下,李秉稹眸光灼然,望著對?面桌上的佳人,這?倒讓徐溫云有些不好?意思。

    她此時才意識到,自今日男人出?現在眼前的那刻起,臉上的人皮面具就?一直未曾摘下過。

    她流露出?幾分腆然,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面龐,笑道了句。

    “……我如今頂著這?張臉,煜郎可還看得習慣?”

    “確不比你原來的面容美貌,可不知為何,望見它的第一眼,朕就?知是你無疑,現看久了,倒也?覺得很順眼。”

    “……只是如今你也?無需隱匿蹤跡,不妨還是摘了,日日帶著,想?來呼吸不暢,憋悶得慌。”

    想?想?也?是如此,徐溫云點頭答應,不過她并未立即摘下人皮面具,而是待到用?過膳,沐浴更衣后,才頂著原本的面容,軟步踏入房中。

    現已是初冬。

    徐溫云只著了件最素白的薄寢衣,擁著厚襖子,踏入房中的瞬間,就?讓男人看得挪不開眼。

    靡顏膩理,螓首蛾眉,明眸皓齒,玲瓏有致的身形婀娜而至,面頰紅潤,柔媚萬千,秋水般的眸子似嬌似嗔望來……

    李秉稹只覺血脈賁張,邪火一涌而上,傳至四肢百骸,他騰然起身,上前一把將佳人拉入懷中,眸光充滿熱烈的占有欲。

    鄉間陋室,滿懷馨香。

    這?又何嘗不是另一種野趣?

    李秉稹看得心熱,喉頭暗滾,手掌開始游動,湊到她小巧嫣紅的耳垂旁,嗓音晦暗道。

    “…夜里無朕,你當真能睡得著?”

    徐溫云面色緋紅,呼吸開始急促,卻又不想?直接依了他,抬起細嫩的指尖,貼著他的衣襟摩挲著。

    嗓音嬌媚到似能掐出水來。

    “煜郎應比我更難捱些,不是么?”

    李秉稹喘氣聲愈發?重,摁住她不安分的手掌,更加心癢難耐,他嗓音嘶啞到了極致。

    “…干脆直接將腿打斷,日夜都?捆著我身邊,如此看你還怎么跑。”

    狠辣的言語,被男人在如此旖旎的氛圍中說出?來,絲毫不具備任何威懾力,反而有另種情致。

    徐溫云自然是假裝被唬住了,睜圓了杏眼,愈發?往他懷中靠了靠,“煜郎別打別打,腿若是折了,今后還怎么跳舞給煜郎看?我給煜郎賠罪還不行?么……”

    說罷。

    徐溫云將櫻紅的唇瓣湊了上去,輕落在他英武的面龐上,細密綿長的吻,逐漸由男人額間,鼻梁,直到親到了那兩瓣薄唇。

    “煜郎,消消氣……”

    李秉稹被撩撥得燥熱難當,感受到腰間衣帶已被她扯下,便再也?按捺不住,直接將懷中佳人按倒在榻上,欺身壓了上去。

    月明星稀,夜中寂靜。

    偶爾有寒鴉由星空掠過,床腿搖動聲,及某些嗚咽低泣聲,由房中飄蕩而出?。

    候在院外的阿黃聽?到異動,先是警覺豎起狗耳朵,歪著狗頭疑惑了陣,片刻之后,又拱了拱狗腿安心睡去。

    這?夜,李秉稹親力親為,往屋內抬了三次水。

    翌日。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徐溫云,原是要照例出?攤的,可折騰了大半夜,實在累到指尖抬不起來,直接睡到了巳時二刻。

    她迷迷瞪瞪睜開眼,手掌往旁一探,身側已經無人了。猶記得晨時,模糊間聽?得他道了聲“外出?一趟”。

    必是外出?務政去了。

    徐溫云起床洗漱完,蒸了個饅頭做早膳,正想?著抓緊時間,趕工做活。

    此時聽?得院門外傳來車架轱轆聲,大黃聞聲而起,警覺狂吠起來,“汪汪汪…”

    而后就?聽?得外頭,傳來異常熟悉的孩童聲,帶著急迫,奶聲高?喊道,“娘親,娘親……”

    是辰哥兒!

    李秉稹確有說過,要將孩子從皇宮接來此處,未曾想?竟然這?么快,現下就?到了么?

    徐溫云眸光瞬間放亮,也?不切豆角了,撂下手中的锃亮的菜刀,往圍兜上草草擦了把手,徑直就?朝門外跑去。

    院門前停了款造型低調,卻格外高?闊的車架。乳母已下了車,伸手撩起厚重的車帷,個虎頭虎腦的男童,腳底不穩,急惶惶走了出?來。

    在望見徐溫云的瞬間,小?眉小?眼一紅,嚎啕大哭出?聲,朝她所在的方向張開雙臂,“嗚嗚,娘親,你怎得離京了這?么久,嗚嗚嗚嗚……”

    徐溫云亦是紅了眼圈,鼻頭一酸,留下兩行?清淚,立即上前,將孩子緊緊抱在懷中。

    辰哥兒哭得眉眼都?皺巴,將這?些時日積壓的委屈,盡數哽咽著吐露而出?。

    “娘親說只是出?門散散心,待我背完四書就?回來的,可四書那么厚,讀又讀不懂……我背不下來,急得直哭,只以為此生都?再看不到娘親了,嗚嗚嗚嗚嗚。”

    孩子的哭聲,猶如重錘落在徐溫云心間。她當初是咬碎牙齒,才狠心離京的,原本就?有些割舍不下孩子。

    現下重聚了,便覺有種悔不當初之感。

    母子二人哭做一團。

    徐溫云抬手輕輕撫順著孩子背部,帶著哭腔安撫道,“都?是母親的錯,是母親考慮不周,那書咱不背了不背了,母親答應你,從今往后再不離開你半步……”

    辰哥兒被哄了好?一陣,情緒才終于好?轉過來。

    終究也?還只是孩子心性,注意力很快就?轉移到了眼前的院落,以及搖著尾巴大黃狗的身上。

    乳母先抱著孩子入內熟悉環境,隨后下車,在旁候立了許久的阿燕,此時也?淚眼婆娑迎上前來。

    “就?算夫人打了離京的主?意,可豈能瞞著奴婢呢?您是不知,眼見那黢黑的尸身由火災中抬出?來,奴婢險些就?撞墻隨您一同去了。”

    徐溫云握住阿燕的手,

    “若非想?著你我二人一同消失,或會太過引人注目,否則我也?想?帶你一同走的……”

    主?仆一體,阿燕何嘗不明白主?子的所思所想?。事情已經過去了,回過頭想?想?,她只心疼主?子悶聲不吭,獨自承擔痛苦。

    阿燕掀起眼眸,仔細打量著眼前之人,淚水如珠鏈般掉落。

    “夫人終究是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您更瘦了,被曬黑了,這?纖纖玉指怎得也?被磨出?繭子了……

    您哪兒是干活的命呢,快快歇歇,如今奴婢來了,今后萬事都?不必您親力親為了。”

    氣氛原本還悲傷著。

    可也?不知為何,一旦與阿燕湊到一起了,徐溫云就?想?要逗逗她,玩笑兩句。

    她先是感懷至深點點頭,而后苦著臉煞有其事道,“……可我如今窮困潦倒,皇上又還在氣頭上,并沒有銀子給你發?工錢。

    對?了,你近來在皇宮,是不是領了許多?賞?如若可以,暫且拿出?來支應支應……”

    阿燕聞言僵立當場,哭聲截停,下巴頦險些要掉到地上,而后迅速恢復冷靜,端得是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態,一板一眼道。

    “活,奴婢全包。

    工錢,奴婢暫且可以不領。

    可夫人若還要奴婢倒貼,往外頭掏銀錢……您看,奴婢口袋空空,囊中羞澀,半文錢都?掏不出?來,哎,屬實有心無力吶……”

    徐溫云聞言噗呲一笑,抬起食指,就?直直往她額頭上戳,輕嗔了句,“瞧你這?守財奴的德性…”

    *

    *

    *

    京城。

    慈寧宮,午時。

    偏殿中的金絲楠木膳桌上,汝窯白瓷的碗碟中,裝乘著各式各樣的美味珍饈,都?是宮中御廚的拿手好?菜,香味撲鼻,令人食指大開。

    太后坐定在主?座上,眸光往殿門外望,她等?得久了,耐心逐漸被消磨殆盡,兩道眉毛擰在了一起。

    “……怎得還沒來?”

    蘇嬤嬤臉上掛著笑,朝前呵呵身,

    “許是何太傅的課耽擱了,否則皇長子早就?被乳母抱來了……今日也?照例命御廚做了雞蛋羹,待會兒皇長子來了,定然歡喜。”

    辰哥兒入宮之后,總得要人照料。李秉稹不放心將孩子交給任何人,原是想?放在養心殿親養,可一則太后擔心他太過勞累,二則也?想?嘗嘗含飴弄孫之樂……所以辰哥兒平日里,倒在慈寧宮更多?些。

    以往陸霜棠初入宮時,因著位分不高?,所以生下李秉稹后,無法將他養在身邊,還在襁褓中時,就?被抱去了專門看顧皇子的東西六所。

    只有每月逢五,才能去看上幾眼。

    而辰哥兒的到來,無疑填補了陸霜棠當年無法親養孩子的遺憾。

    辰哥兒聰明伶俐,乖巧懂事,在相貌上更像個活脫脫的翻版小?李秉稹,且與兒子冷心冷性不同的是,這?孩子實在是一等?一貼心嘴甜。

    所以陸霜棠實在是對?辰哥兒喜愛非常,可以說衣食住行?都?樣樣接手,每日午膳,祖孫二人都?是一同吃的。

    等?了又等?,又過了半柱香,之前遣出?去的小?黃門,終于回來復命了。

    他不敢抬眼,只拱手戰戰兢兢,顫聲稟告。

    “回稟太后娘娘。

    奴才闔宮遍尋皇長子未果,后來才知,今兒一大早,他就?被皇上一頂小?轎送出?了宮。

    除此以外,隨皇長子入宮的乳母與婢女,也?一并離開了。”

    但凡有關皇嗣的要事,皇帝通常會同她通稟一聲,可這?次卻沒有……

    陸霜棠輕而易舉就?猜出?:

    必是那徐溫云找到了,皇帝火急火燎的,要帶孩子出?宮去與她團聚呢。

    意識到這?點,陸霜棠眉眼都?沉了下來,分明是她的兒孫,現如今卻都?跑沒人影了。

    他們倒是一家三口,其樂融融。

    但可有將她放在眼里?

    她這?個母后皇太后,又算得上什么,個不得人心,遭人嫌惡的老嫗么?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一家三口, 確就在離京不遠的福柳縣安置下來。

    首先說李秉稹的公務。

    他無法日日入京,便征用了縣衙的幾間?屋舍,作為打?理政務的場所。朝臣們的奏章, 及內閣老臣們的票擬披紅,都由御用的快馬送達,待李秉稹批閱過后,再當天?送回。

    隔三差五回京一趟,與重臣商討要事……倒也并未耽誤什么朝政之事。

    而辰哥兒,對于鄉村生活適應得?也很快。父母兩個如?今都在身邊, 孩子再沒了心結, 整日無憂無愁樂呵呵的,米飯都要多添一碗。

    且比起?在皇宮中不同的是, 他如?今只上半天?課,下午就與村中同齡的小伙伴們一同玩耍, 挖紅薯掏鳥蛋……天?天?都玩得?不已樂乎。

    時不時還去村道旁,幫著給母親叫賣, 不僅熟知各種腌菜的價格,找錢算賬, 贈送小食……這些業務都已格外熟練,被阿燕戲稱為“小東家”。

    至于徐溫云。

    還是照例每日去官道旁賣腌菜。與以往不同的是,身邊多了阿燕幫手, 主仆二人日日插科打?諢,生活中多了許多歡聲?笑語。

    且以往摘菜, 腌制, 裝罐, 擺攤……都是徐溫云一個人完成,許多時候累得?腰都直不起?來, 如?今能有阿燕與乳母在旁幫襯著,她肩上擔子輕了不少。

    賣完前一日準備好的食材后,就早早回家,陪孩子讀書寫字,給即將下值回家的李秉稹準備晚膳。

    遇上休沐了,一家人就團圍在一起?做年?糕,捏青團,溪釣登山,看花賞雪。

    在福柳村的生活,雖說比不得?在京城富貴,可這日子過得?卻無比踏實。

    徐溫云甚至很多時候都在想,如?若四年?前她當真是個寡婦,而李秉稹也僅僅只是鏢師陸煜,他們如?若沒有分開,過得?理應就就是現在這樣的生活。

    “這南瓜餅做得?真好吃,母親,待我下次隨父親入宮時,也給皇祖母帶些回去可好?”

    “自當如?此。”

    有些事情是避無可避的。

    就算徐溫云與李秉稹刻意?不提,可在很多個幸福的瞬間?,太后這根刺,也一直橫亙在二人之間?。

    徐溫云并未因太后驅她離京,而就心生怨懟,恰恰相反,她其?實很體諒太后的所作所為。

    她捫心自問,如?若今后有朝一日,自己兒子也遭遇了這些事,她處理起?來,未必就比太后更好。

    太后乃是長輩。

    身為皇帝生母,辰哥兒祖母,以往又對徐溫云多有照拂……無論從?哪個角度講,她都不會對老佛爺有任何怨念。

    徐溫云心中非常清楚。

    這樣溫馨而美好的日子,絕不可能永恒。李秉稹乃人中之皇,身份使然,豈會一直盤萎此處?而辰哥兒身為皇長子,難道要一直耽于那?些辣醬腌料中么?

    他們終究會離開的,而到了那?個時候,她再也不愿面對夫離子散的結局。所以自決意?與李秉稹在一起?的那?天?起?,她便想著如?何消解太后的成見。

    每隔半旬,李秉稹都會帶辰哥兒回皇宮,讓太后看看孩子,以解相思之苦。

    每到此時,徐溫云都是捎帶些物件,乘送至太后身前。

    風干的牛肉。

    一小盅腌菜。

    應季的板栗糕。

    親手縫制的抹額。

    在太后壽誕時,亦親手做了壽餅。

    ……

    雖說乳母回來后,道太后接到禮物并未有絲毫動容,且好幾次都親眼望見,她貼身伺候的蘇嬤嬤將那?些物件棄如?敝履處理掉了……可徐溫云依然次次用心準備。

    李秉稹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那?日二人事畢后,將她擁在懷中,“母后乃堅貞不屈之人,但凡認定之事,輕易難以轉圜,且她未必看得?上那?些……”

    徐溫云靠在他懷中輕搖搖頭,

    “看不看得?上,是太后她老人家的事,而我身為晚輩,卻不能不盡自己一份心。”

    其?實她死遁離京后,就算二人夜夜都睡在一張塌上,李秉稹心中也不禁有些隱隱不安。

    甚至有夜做夢,都夢見她有日趁著他帶著孩子入京,又直接消失不見,不告而別。

    可后來感受到她逐漸平和?松軟,臉上笑容逐漸變多,甚至開始主動向母后放低姿態……他才終于放下心,意?識到這次,無論如?何,她都不會再離開了。

    另頭。

    其?實太后也不好受。

    照她的料想中,皇帝就算帶著孩子出?宮另居,可朝中還有這么大?一趟事兒要管,他往返奔波,想來也堅持不了多久。

    所以這次,她并未選擇插手,只等?有朝一日,兒子熬不住了,自動繳械投降。

    只要皇帝不說,她這個做母后的就不提,彼此面上倒還是母慈子孝的樣子,實則都在暗自較著勁兒。

    可這次她卻錯想了。

    這種情況持續了一月又一月,到目前為止,已是過去三月有余。

    讓太后難以忍受的是,甚至是大?年?三十那?天?,皇帝雖說帶著辰哥兒回宮了,可父子二人也只在慈寧宮陪她用了頓年夜飯。

    翌日一早,給她拜了早年?后,就又馬不停蹄帶著孩子出?宮了。

    身為太后,分明?是這世間?最尊貴的女?人。可整個正月,尋常百姓家都闔家幸福,歡聲?笑語連連,而她身在金雕玉砌的輝煌宮殿中,卻孤寡凄戚。

    一想到目前這種情況,今后有可能會是常態,太后就有些忍受不了,破天?荒頭一次,她在深宮修煉多年?的定力,終于分崩離析。

    不能這么僵持下去。

    山不來就我,我便只能去就山。

    既然皇帝這么沉得?住氣,那?她便不得?率先去做那?個主動出?擊之人。

    經由三個月的時間?,每日車馬往復,太后早就知曉了皇帝在宮外的下榻i之處。

    這日上午。

    輛造型別致,高闊華貴的車架,悠悠駛入了福柳村,停在西南歪脖子柳樹第三家的村舍前。

    厚重的緞面車帷,被由外高高掀起?,個雍容華貴,身著錦衣的美婦人,緩緩由車架踏了下來。

    將那?只套著華麗護駕的指尖,輕搭在踏凳旁蘇嬤嬤的掌心中,眉間?蹙蹙,帶著審視的眸光,打?量著眼前所看到的一切。

    這是間?再尋常不過的農舍。

    黃褐色的墻面,木門的顏色都被曬得?斑駁,兩側倒是貼了簇新的對聯,屋檐下高懸著兩個隨風飄蕩的燈籠。

    若要當真說有些什么不同,就是掛了串幾乎要被曬干的紅辣椒。

    由里頭傳來幾分犬吠聲?,以及聽不大?真切的孩童聲?……眼見太后面上流露出?些狐疑之色,蘇嬤嬤適時上前,低聲?道了句。

    “太后娘娘,沒錯,就是這兒。”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太后在門口怔愣許久, 緩不過神。

    作為出身富貴顯赫的天之驕女,一輩子享盡榮華,平生住過最差的宅子也是官驛。

    她實在很難想象, 天皇貴胄,放著好端端的皇宮不住,卻愿屈居在眼前這間普通農舍。

    這院前甚至連個帶刀守門的侍衛都沒有,萬一有個歹人謀逆行刺,她的兒孫豈不是連命都要搭進去??

    太后越想越后怕,兩道眉毛都擰到了一起。或許是聽到門外的動靜, 門吱呀一聲打開?, 乳母先是冒了個頭?,望見來者后大驚失色, 整個人都僵立當場。

    “……太后娘娘,您怎得來了?”

    辰哥兒此時散學歸家, 正坐在庭院中的石凳上做功課,聽得這句, 眸光锃亮,將筆撂下, 撒開?小腿就往門口跑,歡欣雀躍笑喚道,“皇祖母皇祖母……”

    直到看見孩子, 太后眼底才沁出幾?分笑意,她屈下身, 將孩子抱在懷中, 而后徑直踏入院中。

    蘇嬤嬤緊隨其后, 在入門間歇,對乳母低聲吩咐道, “還不去?傳信,讓皇上與?那位小主來接駕?”

    太后自踏院內,眉頭?就未松開?過。

    首先迎面而來的,就是股酸辣的腌料味,聞得讓人直嗆鼻。不大的院中,拴了好幾?條細繩,上頭?高懸了許多?長豆角,以及切成薄片的蘿卜條,墻角下擱置了數排陶罐,另頭?還晾曬了許多?衣物?……

    太后帶著遲疑的態度,在辰哥兒熱絡的介紹中,緩緩繞院子走了圈,有時甚至要彎下腰,才能躲避那些障礙物?……

    雖說在孩子面前,她臉上始終帶著笑,可?心卻愈發冷沉下來。

    就是短短一兩炷香的功夫,李秉稹與?徐溫云都聽聞消息,火急火燎趕了回來。

    男人驅著快馬,在歸家的岔路口,正好碰見了急步而歸的徐溫云。

    李秉稹雖說不知母后到來意欲何為,可?倒也算得上鎮定,他看出了徐溫云的驚惶與?慌張,袍角一掀,長腿由馬背胯落而下,牽過徐溫云的指尖,一面往家中走,一面溫聲安撫。

    “母后對你我之事不滿已?久,待會指不定會如?何發難,你若上前,只會惹得她老人家盛怒難消,還是避著些吧。

    莫怕,天塌下來,有朕頂著。”

    徐溫云自聽到太后抵達的消息,心臟就劇烈跳動,恨不得由吼嗓中蹦出來。

    這一天終于來了。

    如?此幸福安寧的生活,就像是團五顏六色的斑斕泡沫,而太后就像那根鋒銳的針尖,即將戳破那些避之不提的一切。

    太后這次,明顯是沖著她來的。

    而李秉稹又是執拗之人,徐溫云實在擔心,若是他們雙方都互不讓步,拉鋸起來會是何結果。

    可?事已?至此,只能暫且靜觀其變。

    徐溫云點了點頭?,應下了男人,入院之后,只侯在外頭?庭院的邊角屋檐下,暫避太后鋒芒。

    太后已?端坐在廳中的梨花圈椅中,暫且尋了由頭?,將孩子打發得遠遠的,而后便讓蘇嬤嬤,將李秉稹喚入廳中。

    雖說兒子規規矩矩給她請了個見安禮,可?陸霜棠內心還是恨鐵不成鋼,氣?不打一處來。

    太后是個涵養極好之人,哪怕心中再?氣?,也不太形于色。她曉得兒子的脾性,所以沒有直接選擇硬碰硬,而是旁敲側擊道。

    “皇帝,你借故不在京中,已?連續三月都未上早朝。為通傳緊要政務,六部內閣全亂了套,已?跑死了五六匹馬,引得朝野上下議論紛紛……

    任性了這些時日,也該回宮了。”

    李秉稹以守為攻。

    只要太后不挑破了說,他只渾然裝傻,現下也只眼觀鼻鼻觀心,鎮定自若道。

    “母后言重了。區區三月而已?,朝堂何至于就出亂子,如?若當真有,那必是官員當差不力,未免母后憂心,朕徹查之后,便該撤職撤職,該斬殺斬殺便是。

    至于回宮……兒臣暫且無此打算。”

    恭敬異常,卻又疏離有加。

    這堵水不漏,卻又不接招的態度,直接使太后的怒火添了幾?重。她不想再?打暗腔,于是直接開?門江山,掐著手中巾帕,沉下眉眼冷聲道。

    “現下還不回,那究竟何時回?

    莫非當真要耽于美色,在這破舊不堪的農院蹉跎一世么,就算是你使得,辰哥兒那么小的孩子使得么?

    三四歲正是啟蒙的時候,他那么好的天姿,今后指不定就能當大任,你當真忍心他耽誤在那陶罐缸中的腌菜中?”

    “皇帝,哀家勸你莫要一意孤行,色令智昏!”

    李秉稹心中涌上些酸澀。

    母后此生為他殫精竭慮,如?今年歲已?高,近年來身子又不好,卻還要為他如此操心……他終究有些不落忍。

    可?此時若屈服,便是負了心中在意之人,男人薄唇輕抿,終究頂住了壓力,只是語氣放輕緩了許多。

    “母后若當真憂心辰哥兒,便知他之前在宮中過得并不開心。且如?今在這福柳村,條件雖說簡陋些,可?教他的先生亦是之前的,又有親生父母在旁……想來也并不耽誤什么。”

    太后聞言,氣?血愈發翻涌,氣?得由那圈椅上騰然站起身來,眼尾發紅,抖著指尖對李秉稹道。

    “好好好,哀家說一句,你便有一萬句等?著堵哀家的嘴。說來說去?,不就是舍不得那個賤人么?瞧瞧你現在的樣?子,哪里?像個英明神武的皇帝,活脫脫就是個為美色所惑的昏君!”

    “如?今回頭?看,她便就是個禍國殃民的狐媚。引得朝堂動蕩不安,使得你我母子離心……莫非你當真要為了她,如?此忤逆不孝么,你給哀家跪下,跪下好好想!”

    ……

    這雷霆暴怒的話?語,全都一字不落,傳入了門外徐溫云的耳中,吧嗒吧嗒,斗大顆的淚水,由眼眶中順著玉面砸落在地。

    她終是忍不住,做勢就要往廳堂中走,被身后的阿燕急急攔住,“夫人瘋魔了么,太后娘娘如?今正在氣?頭?上,您現下沖過去?,就是妥妥的炮灰!

    您忘記皇上方才是如?何說的么?他讓您避著點……”

    徐溫云搖搖頭?,恍然聽不下去?這些話?,哭得淚眼婆娑哽咽道,“阿燕,你知道他對我有多?好的,他是一國之君啊,要風得風要雨的雨,本該不必為我遭受這些……”

    “躲不掉的。

    躲得了一時,也躲不了一世。與?其茍且偷生,我寧愿與?他一同面對驟風暴雨。”

    說罷,徐溫云撇開?阿燕緊抓著不放的手,帶了幾?分決絕,奔入廳中,跪在了李秉稹身側,顫著身子匍了下去?。

    她的忽然出現,使得廳中二人怔愣當場,李秉稹出于擔心,面色微微一變,下意識將她護在身后。

    而太后眼見這個罪魁禍首現身,眸中立即突顯出些鋒銳,可?察覺到李秉稹的微小舉動,心緒又開?始有些復雜。

    太后扯扯嘴角,語帶戲謔。

    “到底是能行出借種求子之事的女子,膽子終究要更?大些,竟未經宣召,就沖犯到哀家身前來了。

    打量著是有皇帝護著你,哀家不敢拿你如?何么?”

    凌厲鳳威,如?排山倒海襲來,使得徐溫云幾?乎喘不過氣?來,她將身子愈發匍低了幾?分。

    “太后娘娘息怒。

    娘娘對我有氣?,自是理所應當,畢竟無論是四年前借種求子,還是后來的掩蓋真相……這樁樁件件,我確罪無可?恕。”

    說到此處,徐溫云哽咽著的嗓音頓了頓,帶著某種破釜沉舟的決心,一點點緩緩挺直脊椎,鼓起勇氣?淚光盈盈望向太后。

    “可?太后娘娘,您信我。

    我當時離京,確是想和皇上斷得干干凈凈,死生不復相見,對他這份情意,也曾猶疑退縮過,遭良心譴責過……可?經歷過這些諸多?種種,我已?無比確定自己的心意。”

    “就算當年與?皇上相遇不逢時,就算后來諸多?苦衷誤會重重,卻依舊不妨礙我們二人如?今心心相印。

    無論眼前之人是皇上,還是草寇,我都只想與?他相守一生……還求太后娘娘成全。”

    李秉稹眼睜睜瞧她又深匍下去?,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在感情上,徐溫云從來都是個內秀之人,哪怕心中波濤駭浪了,面上也看不出分毫。

    他還是頭?次,見她如?此真情表露,內心頗受震動,感動與?喜悅之情油然而生,不禁緊緊握住了她放落在地上的指尖。

    他劍眉微蹙,修長的身形在地上跪得筆直,亦梗著脖子,一字一句鄭重道。

    “母后,兒臣從始至終,都只想娶她一個。

    兒臣感念母后恩情,不敢不孝,所以并未執意立她為后,可?也還請母后體諒兒臣這片心意,能讓一切照舊。”

    “今后每隔五日入京侍奉母后,其余時候在福柳村照應妻兒,兒臣擔保,絕不會耽誤政事。”

    這話?的意思,便是要負隅頑抗到底。太后只覺眼前一黑,險些就要昏過去?,得虧身后的蘇嬤嬤眼疾手快,上前穩穩攙住。

    她緩緩坐回椅上,望著二人緊挨在一起,如?對苦命鴛鴦般相互依偎著,跪在冰涼的地板上……不禁眼中泛出淚花來。

    知兒莫若母。

    陸霜棠知道,以李秉稹的性子,能軟硬不吃,堅持到此等?地步,那是吃了秤砣鐵了心的。

    可?她哪里?舍得兒孫長期兩地奔波?

    尤其孩子還那么小,每次趕路回宮,都被車架顛簸得唇色發白,直喊頭?暈。

    既如?此,那就只剩下一條路。

    空氣?僵窒,沉默許久之后,簡單卻溫馨的廳堂中,傳來太后不甘又沉痛的聲音。

    “你二人擇日大婚,立即舉辦立后典禮……今后的事兒今后再?說,再?不濟,還可?廢后。”

    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你?二人擇日大婚, 立即舉辦日后大典……今后的事兒今后再說,再不?濟,還可廢后。”

    徐溫云聞言, 心中?頓生出些迷茫,還有些回不?過味兒來。又是大婚,又是廢后的,這又是哪樁?

    可李秉稹卻?瞬間明了。

    這不?過就是母后不?得不?接受現?實,卻?又逞強的說辭罷了。母后既松了口,那就要乘熱打鐵, 他立即抓住徐溫云的指尖, 昂聲震震道。

    “多謝母后圓成。

    我們夫婦二人,今后必定在母后身前好好侍奉, 絕不?會再有任何逾矩忤逆之處。”

    徐溫云也由怔愣中?,后知?后覺回過味來, 深深跪匍下去,激動與感慨充斥在心頭?, 實在有些不?知?該說什么?好。

    二人相遇相知?相守的畫面,一幕幕都?浮現?在腦海中?……走到今日, 實在是太?不 ?容易了。

    她只淚光盈盈道了句,

    “……太?后既給了臣女?在身前盡孝的機會,那無論是為了皇上還是辰哥兒, 臣女?哪怕竭盡全力,也會做到最好。”

    眼見?二人這般同心同德的模樣, 太?后也實在沒法子再棒打鴛鴦, 可心中?到底還有怨言, 這一時半會的,也無法做到真正接納徐溫云。

    他們當真如?此情比金堅?

    今朝就算遂了皇帝心意, 兒子今后當真就能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此女?執掌鳳印后,當真不?會恃寵而驕,舞弄朝政么??

    當然這些都?是后話,此女?是否能當大任,還需得看今后表現?……此事如?今已是板上釘釘,太?后也只能暫且按下心中?疑竇。

    “現?下總遂了你?們心愿,該回京了吧?哀家片刻都?忍不?了,今日就要帶孩子回宮。”

    “帝后大典尚可等等,當務之急,是要尋個由頭?,將這孩子的身世,給天下臣民交代清楚,務必要讓辰哥兒認祖歸宗,做名正言順的皇長子,認祖歸宗!”

    李秉稹正色起來,

    “此事無需母后勞心費力,兒臣心中?早就想好了應對之法,必不?會讓他們母子二人受半分委屈。”

    立后之事,就這么?徹底敲定下來。

    太?后交代完這些后,就立即使喚蘇嬤嬤將辰哥兒抱上車架,立時就接回了宮。好在孩子只以為徐溫云是專門出來苦修的,這次回京,不?過是苦修結束,一家三口在此回京長住。

    當夜。

    李秉稹歇在養心殿。

    徐溫云母子二人卻?并未回永安街的別苑,而是專門被安置在了靠近徐家的間豪宅中?。

    翌日。

    一樁關于皇室內廷的消息,就被傳得到處都?是,順風傳遍了京城的酒肆茶寮中?,百姓們人人皆知?。

    “天菩薩,皇上是最清心寡欲不?過的人,連后宮嬪妃都?只有麗妃一個,誰知?這冷不?丁的,竟冒出來了個皇長子!”

    “據說是皇上還未登基之前,隱瞞皇子身份,與個民女?互生情意生的孩子。

    后來皇上無奈之下要回京起勢,所以不?告而別,如?今尋到人時,孩子都?已經快四歲了。”

    “噫,那女?子倒也癡情,一直沒有再嫁,只是迫于生計輾轉各地?,如?今才尋回來。現?下她母親子貴,皇上又感念她一片深情,竟要直接封她做皇后哩!”

    “區區一屆民女?,哪里能坐鎮得了東宮?皇上如?若喜歡,大可納入后宮做個妃子,何故一定要立為皇后?”

    “呵,一屆民女??你?可知?她是誰?

    你?記得前陣子在相國寺火災身亡那位,前榮國公府嫡長媳么??那民女?,正是她的雙胞孿生姐妹,徐尚書流落在外,苦尋多年?親女?兒!”

    “嘖嘖嘖,天底下竟有這么?巧的事兒?如?此說來,那她便是朝廷三品要員之女?,當朝狀元郎、及肅國公府嫡幼媳的親姐姐……這樣尊貴的出身,再加上有生下皇長子之功,這皇后確也是當得的。”

    “你?們一個個的,就光盯著權勢地?位看,都?是群俗不?可耐之輩。你?們怎得也不?想想,為何皇上這些年?不?近女?色,為何后宮嬪妃寥寥無幾……我聽說,是皇上一直對那民女?久久不?能忘懷……”

    ……

    這些傳言,猶如?空中?亂飛的雞毛,抓不?住,掃不?盡,短短幾日間,就通過來往商旅的嘴,傳到了祈朝的每一個角落。

    這是李秉稹思索良久后,想到的一箭三雕,應對外界幾近完美的說辭。

    既著實了皇長子的存在。

    又護住了徐溫云的名聲,

    且最后的最后,甚至維系住了徐溫云與母家的聯系。

    雖說還有些牽強之處,可只要鄭家眾人能捂住嘴,便沒有什么?好擔心的。

    這些傳聞,亦盡數傳入了臨華宮的麗妃耳中?。其實在那母子二人回京之前,就算李秉稹離京別居,麗妃也曾有一絲妄念:或許皇上會有回頭?那天,或許太?后會使些手段,讓皇帝扭轉心意……

    可現?如?今,所以一切都成了奢望。

    麗妃不?得不?直面事實,為今后求條出路。欽天監已為帝后大典擇定了良辰吉日,就在半月之后。

    其實但?凡李秉稹與徐溫云之間,有一絲縫隙可鉆,麗妃也勢必不?會罷休。

    可這近乎半年?來,麗妃在旁打眼瞧著,二人顯然已是到無堅不?摧,合為一體的存在。

    想來祈朝偌大的后宮,就是母慈子孝,帝后相偕,其樂融融,一片和?美之相……麗妃壓根沒有任何容身之處。

    先不?說徐溫云能不?能大度容下她,就算讓她頂著妃嬪的頭?銜,在旁眼睜睜看著他們二人恩愛無雙,白頭?偕老,她心中?也是不?甘愿的。

    按照皇帝的心性,待騰出手來,遲早都?是要處置她,與其做只待宰羔羊,她寧愿自己主動掌握命運。

    太?后老奸巨猾,不?好說話。

    李秉稹不?留情面,說一不?二。

    依麗妃看來,他們都?不?是好相與之人,所以她只能將希望寄托在徐溫云身上。

    身為嬪妃,麗妃未經允許,不?得出宮,好在她得知?三日后,相國寺的主持會帶領高僧做場法事,而徐溫云會以皇長子生母的身份出席祈福。

    那日至關重要,幾乎決定了她此生的定局。

    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第一百一十起七章

    三日后。

    相國?寺內, 高杖上?懸掛著寫滿了經符的幡幔,空氣中充斥著木檀燭香味,耳邊傳來?遠處僧人祝禱的聲音……

    太?后是信佛之人, 之所以迫不及待舉辦這場法?事,原因有三。

    一則,皇族血脈之事耽擱不得,太?后早就想在?辰哥兒認祖歸宗前,借機讓高僧們給孩子驅驅邪崇。

    二則,現在?祈朝百姓的眼中, 之前榮國?公府嫡長媳徐溫云已死。

    而她現在?更頭?換面, 改名為徐聞惠,是徐興平當年流落在?外的雙胎女兒之一, 于情于理,都要來?相國?寺祭奠亡母與胞姐。

    其三, 因為之前在?相國?寺布置的火災,多少牽連了些無辜, 雖說沒有鬧出人命,可?也有好幾個女眷因此受傷。

    那些實非太?后所愿, 先是以朝廷名義對那些女眷們多有補償,也多少有點想借這場法?事向上?蒼贖罪的意味。

    ……

    太?后年事已高,自?從麗妃入宮以后, 執掌六宮內務之權,就全都交到了麗妃手上?, 這場盛大隆重的法?事, 自?然也是由她來?打理的。

    今日是個好天氣, 諸多事宜推進的都格外順利,再加上?麗妃確是侍奉周到的細心人, 出宮這一路都讓太?后很順心。

    太?后跪在?佛前的蒲團上?,誠心誠意念了三五遍經后,人就乏累了,被蘇嬤嬤攙扶著,去?了專供貴客的休憩之所。

    而辰哥兒這頭?,參加完高僧們的祝禱儀式后,就吵嚷著要同小沙彌去?后山摘果子,徐溫云無法?,只得讓乳母跟著去?了……

    這一切打理妥當后,徐溫云原想去?后廚,親自?下廚給太?后做幾道拿手素菜,此時個宮婢來?到身前,恭敬說道。

    “云夫人,麗妃娘娘求見。”

    通常來?說,即將就要執掌鳳印,登上?皇后寶座之人,多少都會對后宮的其他嬪妃心生忌憚。

    可?或是因知李秉稹心中只有自?己,麗妃對她來?說并無威脅,且又知曉二人從未有過夫妻之實……所以徐溫云對麗妃,并無惡意。

    且甚至還有些憐憫與感激之情。

    憐憫在?于:在?她眼中,麗妃如今的處境,與她當年嫁給鄭明存,在?榮國?公府當嫡長媳時別無二般,甚至還要更凄涼幾分。

    同樣?是高嫁。

    同樣?是沒有魚水之歡,可?于她來?說,鄭明存是被動不舉;而對麗妃來?說,李秉稹甚至是主動遠離。

    且她在?鄭家尚且是妻,而麗妃位分就算再高,也僅僅是妾。

    感激在?于:在?徐溫云死遁離京的月余期間,麗妃在?宮中對辰哥兒頗為照拂,日日噓寒問暖……不管只是表面功夫,還是真心實意,麗妃至少沒有對她及孩子,造成過任何?實質性傷害。

    再加上?每每看見麗妃,都會想到當年在?鏢隊中時,被虐得幾近餓死,瘦的皮包骨的小女娘……心腸不由就更軟了幾分。

    “快請進來?。”

    過了不多會兒,個身形高挑的美麗女娘,就由房門?外走踏了進來?。

    以往每次見麗妃,都是衣著華貴,珠光寶氣的模樣?,這次卻格外不同,不僅素面朝天,且衣飾還尤其簡單,若非身后有宮婢簇擁著,確看不出是個宮中嬪妃。

    麗妃實則很清楚自?己的定位。

    既是求出路的,自?不可?能濃妝艷抹,趾高氣揚而來?,她的姿態比任何?一次都要更低,先是屈膝挽手,以嬪妃對皇后的禮數,規規矩矩請了個安。

    而后柔順輕道,

    “妾身給皇后娘娘請安。”

    此舉倒有些在?徐溫云意料之外,先是側身躲到一邊,然后立即上?前,將他的手腕穩穩扶住。

    “……帝后大典尚未舉辦,麗妃娘娘切莫如此。”

    姜姣麗虛虛站起身來?,略有些怯懦低下頭?,帶了幾分自?嘲的意味,輕道了句,“其實我?哪算得上?什么娘娘,云娘子是知道的……我?至多是個打理后宮的女使爾,您以后才是真正的皇后娘娘,于情于理,都可?受我?這一禮。”

    此言一出,倒惹得徐溫云愈發生出幾分共情。只是好歹在?京城貴婦圈混進了這么久,她亦是通曉人情的高手,多少能夠咂摸出麗妃此行的目的。

    徐溫云先是將人扶了起來?,而后溫言道,“你我?原是舊相識,若論身份尊卑,便?是生分了……無事不登三寶殿,若有何?處是我?能幫得上?的,但凡力所能及之處,你都可?與我?直言。”

    這番話落入耳中,至少代?表眼前之人,對她并無成見。麗妃心定了定,也不想再繞彎子,于是顫顫掀起眸子,直接開門?見山道。

    “云娘子,你不日就要與皇上?大婚,這原是件舉國歡慶的喜事……只是我?卻不得不為自?己擔心。”

    徐溫云意味深長“哦”一聲,臉上?笑意未減,聲調卻微揚,透出些不急不迫來?。

    “……擔心什么?

    擔心我?今后為難你嗎?”

    麗妃瞳孔微擴,立即慌忙擺手,否認道,“不,娘子為人我?心中清楚……我?只是擔心,自?己今后在?宮中過不下去?。”

    “有些話其實很不該同云娘子說,但想來?您若聽了,或也是能體諒我?的。皇上?他不愿意碰我?,之前就不愿意,往后您入了宮,便?只會更不愿意,而太?后那頭?,今后必然還會咄咄逼著我?生皇子……云娘子,您說我?單單一個人,如何?生得了?”

    “其實想想看,這偌大的后宮中,今后只我一個是外人……”

    姜姣麗眸光中涌現出些淚意來?。

    她自?小就被拋棄在?外,快長到及笄時才被尋回家,后又被嫡母苛待多年……如若有得選,她也不想苦心鉆營。

    “與其待在?這冰冷的后宮,看你們兩情繾綣,暗自?心態扭曲……我?便?想著,或這世上?,也會有個郎君,愿意真心實意對我?呢?

    其實就算沒有亦無妨,我?也不愿做橫亙在?你二人心中的那根刺。”

    “我?入宮原也只是想活命,原也只是不甘被嫡母送去?給個垂垂老矣的侯爺做妾罷了,如今即掙到了這條命,那便?不能無望消磨在?宮中。

    所以云娘子,求你幫我?,我?想出宮,去?過另種?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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