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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1章

    從去年在原州發現尉遲乙開始,邏娑王就知道事情不簡單。

    奴氏家主死后,邏娑王逃回邏娑王都,他將事情從昆郎云丹去大啟開始細細過了一遍,只覺得從一開始他們就中了大啟人的詭計,十分懊惱。

    但是現在幾番內戰打下來,叫本就不夠團結的邏娑更加四分五裂。

    邏娑的輝煌建立在不斷侵蝕鄰國上,而這需要強大的軍隊支持,如今的邏娑支撐不起曾經的輝煌。

    邏娑王的野心依舊,可也對如今的大啟生出了忌憚,大啟昏君當道的時候,尉遲乙都是一個令人討厭的存在,何況現在尉遲乙背后還有一個詭計多端的蘇彧,那真是討厭上再加討厭。

    一整個冬天,即便日子再難過,但是只要尉遲乙不走,邏娑王就不敢輕舉妄動。

    熬過冬天等到春日,尉遲乙依舊沒有走的跡象。

    邏娑王的內心著實煎熬,他尋了他手下的大臣們商議。

    幾個大臣面面相覷,戰戰兢兢地得出了結論:“尉遲乙為什么會在去年秋天來原州?想來那時候大啟就存了攻打邏娑的心,得虧他們的陰謀被王上撞破,又有天佑我邏娑,提前入了冬,大啟軍隊無法在冬天打邏娑,便只能等到開春。”

    邏娑王覺得他們說得對,所以尉遲乙不走就是為了打他們!

    “他們敢來,孤定叫他們有來無回!”邏娑王狠狠地說,他是不敢打原州,但若是在邏娑境內作戰,優勢在他。

    雖然嘴上這么說著,邏娑王卻是每天都繃著一根弦,生怕尉遲乙打過來,原本脾氣就差的他愈發暴躁起來,身邊伺候的人只要做錯一點事就會被他殺了。

    如此煎熬了一個春天,尉遲乙沒有離開原州,但也沒有對邏娑出手。

    邏娑王面無表情地再次同大臣們商議。

    大臣們說:“春日作戰,我們邏娑占優勢,尉遲乙一向狡猾,他必定是等夏日動手。”

    邏娑的草原在春日會因為雪水融化而暗藏沼澤,對于不屬于地形的大啟人是致命陷阱,尉遲乙太過了解邏娑,所以沒在春天動手,那一定是要在夏日動手。

    邏娑王覺得他們說得對,依舊每天繃著一根弦,生怕尉遲乙打過來,比起春日,在夏日作戰他完全沒有全勝的把握,脾氣自然是暴躁上加暴躁,以至于朝堂上但凡有大臣不贊同他,就被拉出去殺了。

    邏娑王的暴躁讓邏娑王都又爆發了一次內亂,不過這一次作亂的貴族還沒有奴氏有實力,很快就被邏娑王給滅了,但邏娑王依舊感受到了疲憊與焦躁,他怕內亂的時候尉遲乙打進來,叫他腹背受敵。

    如此又煎熬了一個夏天,邏娑王那根弦都繃麻木了,朝堂和身邊的人一天比一天少,但是尉遲乙依舊沒有打過來。

    大臣們又說:“尉遲乙一定是打算在秋天動手,秋天是大啟最兵強馬壯、糧草豐足的時候。”

    邏娑王:“……”他等到現在,等得人都麻木了。

    終于有大臣跳出來說:“王上,臣曾經出使大啟,對如今的大啟皇帝有些了解,他的心思比尉遲乙還壞,一定是以為我們邏娑害怕尉遲乙,故意將尉遲乙放在原州嚇唬我們,他們大啟的皇室一貫奢靡,哪來的錢打仗?”

    一直主張大啟會打邏娑的大臣嘀咕了一聲:“我們也確實十分忌憚尉遲乙。”

    邏娑王轉頭看了他一眼,大臣還沒來得及求饒,邏娑王的彎刀已經出鞘,砍下了他的腦袋,一時之間,剩下的大臣都不敢吱聲,生怕下一刀就砍在自己身上。

    那些活著的大臣悄悄環視了一圈,這幾年內戰再加上這一年邏娑王的暴躁,能站在邏娑朝堂上的大臣已經沒有幾個了,他們不想成為邏娑王的刀下亡魂,于是有人向邏娑王建議:“依臣看,尉遲乙就是在糊弄我們,他絕對不敢打進邏娑境內,就連大啟的十五州他都不敢收復,王上不必怕他,馬上要過冬了,臣建議王上將南詔攻下來以便解我們冬季資源短缺的燃眉之急。”

    “大啟十五州”這五個字觸到了邏娑王的逆鱗,這十五州已經被邏娑占領了十幾年,就是邏娑的領土,于是邏娑王無情地這人也給殺了,不過他卻采納了這人的建議,都這么久了,尉遲乙要打早動手了,所以邏娑王也覺得尉遲乙就是大啟皇帝擺著嚇唬他的。

    他被大啟騙了快一年,絕對不會再受騙上當,這就南下攻打南詔。

    邏娑王揮軍南下的第二日,尉遲乙就收到了消息。

    蘇承影問他:“動手嗎?”

    尉遲乙卻十分沉住氣,淡定地搖頭:“我先給陛下寫封信。”

    急報于隔日午時送到蘇彧手中。

    而在急報送來的前一刻,姚非名正厚著臉皮來皇帝這里蹭飯,順便硬著頭皮問起皇帝的姻緣。

    沒有辦法,今年的夏季收成突破了大啟最鼎盛的時期,朝臣們也都跟著興奮了起來,再加上皇帝又在辛見水那里發了一筆橫財,都不用默算,大家都知道皇帝有錢,畢竟皇帝這幾年活像只貔貅一樣只進不出,除了一些必要的開支,與精心裝備征西軍之外,其余的能省則省——

    這么有錢有為的皇帝不娶妻實在叫人不安,朝臣們都盼著皇帝能早日有接班人,但是鑒于之前向皇帝提這件事的人都被懟得體無完膚,他們思來想去,便將重擔壓在了姚非名身上。

    姚非名本想拒了這吃力不討好的事。

    但是朝臣們說:“姚閣老最愛護晚輩,說句不恰當的,姚閣老若是見到一個有著大好前途的晚輩過了弱冠之年還未有婚事,就不會為他著急嗎?”

    姚非名:“……”

    朝臣們又痛心疾首地說:“都說姚閣老是直臣,原來也是這等膽小怕事之人,我等看錯姚閣老了!”

    姚非名:“……”

    事實證明,年輕時的熱血青年便是上了年紀也經不得激,姚非名就這樣上了頭,直接殺到了皇宮里,見到蘇彧之后第一句就是:“陛下不介意臣來蹭頓午食吧?”

    蘇彧:“?”

    蘇彧自然不介意,但是她覺得姚非名必然不只是為了一頓飯,不過姚非名不主動提,她也裝不知,一頓飯君臣兩人吃得其樂融融。

    飯后姚非名又討要宮廷御酒喝,蘇彧一一滿足。

    姚非名喝了兩盞,看上去似乎有點醉了,才慢悠悠地開口:“又要過年了,當真是歲月匆匆。”

    蘇彧晃了一下手中的酒盞笑著說:“現在才七月末,離過年還遠著呢。”

    姚非名又說:“陛下登基四年有余,記得陛下初即位時,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局勢動蕩不安,而今國泰民安、百廢俱興,全是陛下英明神武。”

    蘇彧笑著不接話,就等著他的下文。

    姚非名狠狠喝光酒盞中的酒,大著膽子說出來:“陛下要是能早日成親,必能叫人心更加穩定。”

    姚非名做好了要被皇帝懟的準備,卻沒有想到蘇彧喝了一口酒,淡淡嘆了口氣:“倒不是朕不愿意立后,只是朕沒有遇上符合朕標準的。”

    姚非名眼睛一亮,覺得皇帝這是年紀到了,有戲!連忙說:“臣年紀大臉皮厚,不請自來愿為陛下保媒,陛下想要尋什么樣的?”

    蘇彧說:“首先朕以貌取人,所以要好看,至少得比朕好看。”

    姚非名想著,得虧他嘴里沒有酒,要不然能噴皇帝一臉,就皇帝這張臉,誰能比得過!

    但蘇彧顯然不止這一個條件,她又說:“大家都知道朕讀書少,所以朕得找個讀書多的補補,要求不高,也就在引經論典辯道時能贏過謝知微就行。”

    姚非名:“?”這大啟在辯道上能贏過謝以觀的就沒幾個,更不要說引經論典了!

    蘇彧還說:“姚閣老也知道朕愛財,所以朕要找的皇后起碼也要比柳不已有錢。”

    姚非名皮笑肉不笑地說:“陛下可還有什么其他要求?比如出身一定要清河崔氏或是趙郡李氏?”

    蘇彧笑了一聲,大方地說:“朕對身世倒是沒有什么要求,不過皇后若是家世能比肩清河崔氏也不是不行,當然最重要的是皇后總要有些自保能力,必要時也能保護朕,在拳腳功夫上能打贏尉遲仲云就可以。”

    姚非名簡直要被氣笑了,這幾個條件滿足一個都難辦到,更不要說都滿足了。

    他面無表情地說:“不如讓尚藥局給陛下配兩副安神香,好讓陛下好好睡一覺。”

    蘇彧正要說話,那封緊急的軍報便送了進來,她也沒心思繼續同姚非名東拉西扯,看完那封軍報便站起身來,“朕還有要事,姚閣老先回去吧。”

    得知邏娑王南下攻打南詔,蘇彧便知道時機來了,她當即給在劍南道的蕭承傳了圣旨,只要邏娑和南詔打起來,蕭承便出手打邏娑。

    她又寫信給元燃和李見長,讓他們將已經制成的新大炮運往原州,最后給尉遲乙回了信,待到蕭承動手之后,他便動手。

    邏娑王怎么也沒有想到,他還沒有在南詔撈到好處,蕭承突然從半道殺出,之前邏娑王在蕭承手上吃過一次虧,所以邏娑王格外謹慎,蕭承一插手,他便退回了邏娑這邊的城中,又派人挑撥南詔與大啟的關系,說蕭承出兵,必然是和邏娑王懷著同樣的目的。

    只是他還沒有將南詔王挑撥起來,蕭承就主動退了回去。

    邏娑王立刻便明白,蕭承就是針對他而來的,他還在思索退兵還是強攻南詔的時候,北方就傳來了消息:尉遲乙殺過來了,王都丟了!

    邏娑王的腦袋嗡嗡作響了兩聲,只覺得一口老血卡在喉間上也不是下也不是,過了許久,他才咬著牙說:“先打尉遲乙!調北方留守的所有兵力都去支援王都!”

    尉遲乙等的就是邏娑王走這一步,原本留守在邏娑北方的兵力主要就分布在西境十五州,如今邏娑王將十五州的兵力往邏娑王都調,那么他這邊牽扯住這些主力,蘇承影與元靈所帶領的分隊便能將殘留在十五州的邏娑軍各個擊破,收復城池!

    邏娑王原本想他從南方上,從十五州調來的兵力從東北而來,對尉遲乙形成夾擊之勢。

    但是尉遲乙這人一向是打完就跑,他攻下邏娑王都之后,只在城中待了兩日,便棄城南下,與再次出擊的蕭承一前一后對邏娑王進行包抄。

    邏娑王這次被氣得真吐了一大口血,還想再調十五州的兵力出王都來支援自己,卻沒有想到邏娑王都再次發生了奴隸起義,十五州的兵力被拖住,邏娑王徹底失去了援軍。

    邏娑王知道自己的大勢已去,他讓自己的貼身侍衛裝扮成自己的模樣留在軍中,他本人則喬裝打扮之后,丟下軍隊朝西面逃命去了,只要留著性命,他總能東山再起。

    尉遲乙攻下城的時候,搜遍全城都沒有找到邏娑王,最終發現了那個假扮邏娑王的侍衛。

    他冷著臉問:“昆郎松正呢?”

    侍衛哈哈大笑起來:“王上早已去了西邊的泥婆羅,有本事你們就追過去!”

    尉遲乙的手緊緊握在斬魂槍上,渾身的戾氣在那瞬間讓侍衛驚地顫抖了一下,不敢再說話。

    “將軍,我們往西邊追過去吧!”副將氣憤地說著。

    底下的兵士也吼了起來:“西行!西行!勢要取邏娑王項上人頭!”

    尉遲乙猛地將手中斬魂槍往前一刺,便殺了那個侍衛,轉身止住副將與兵士的聲音,說:“不可莽撞,再往西行,過于深入邏娑腹地,于我們不利。”

    他閉了閉眼睛,再睜眼十分冷靜地說:“我們的目的不是殺邏娑王,而是收復十五州。”

    第182章

    邏娑王逃跑之后,大啟征西軍勢如破竹,一舉收復被邏娑占領的西境十五州。

    尉遲乙在收回西境十五州之后,便退出了邏娑回到原州,他親自給蘇彧寫軍報,只是提起筆之后,卻又不知道該怎么寫。

    由于這一次糧草充足,裝備精良,兵力集中,又有蕭承配合,征西軍前后不過一個月的時間便拿下了十五州。

    除了叫邏娑王給跑掉了,留了遺憾之外,這一場仗可以說是尉遲乙這十幾年來打得最輕松的一次仗。

    他感受到了,背后有強大的后盾時是一種怎樣的心安。

    他有很多話想同蘇彧說,想告訴蘇彧,他此刻的心潮澎湃,想告訴蘇彧,他此刻的意氣風發,也想告訴蘇彧,他突然很想見到她,想同她一起站在這原州的城墻上,望一望這千里山河。

    可是當墨汁在紙上暈染,尉遲乙依舊一個字都沒有落下。

    過了許久,他換了一張紙,才開始不帶任何感情地向蘇彧回報這一次詳細的作戰過程,只在最末處寫了這么一句話:“能跟隨陛下,是臣之幸。”

    信寄出去后的第七日,尉遲乙就在原州城墻上見到了蘇彧。

    這一日,尉遲乙不過是例行到原州城墻看一眼,他卻在城墻邊看到了幾匹良駒,還有站在城墻下的幾個生人,看著像是從京城里來的。

    那幾個人見到他,恭敬地行了一禮:“尉遲將軍。”

    他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未等那幾人將后面的話講出來,便三步并一步,仗著身高腿長,幾步就走到了城墻上。

    斜陽懶照,大雁遠游。

    天蒼蒼風滿地,蘇彧似是被風迷了眼,一雙眼眸微微瞇起來,又像是與他心有靈犀,在他往前一步之后,倏地轉過頭來。

    她看到了他,彎下眉眼,清清脆脆地喊了他一聲:“仲云。”

    尉遲乙卻是躊躇了步履,他的拳頭緊了一下,又緩緩松開,單膝跪地向蘇彧行禮:“陛下。”

    他微微揚起頭,眼中寫滿了虔誠。

    蘇彧快步走向他,將他扶了起來,又拉著他一起站到瞭望臺上。

    她伸出手,就像他想象中的一般,指點江山:“你看,大啟的十五州回來了!”

    尉遲乙低頭看了一眼兩個人握著的手,喉結滾了一下,重重地應了一聲:“嗯,陛下可要親自前往去看一看?”

    “朕這一次來,就是想親自看一看這西境十五州。”蘇彧笑著說,十五州百廢待興,她決定親自過來看一看,再去規劃十五州的建設。

    “好,臣陪陛下一同去。”尉遲乙笑著說,然后他就聽到了一個極冷的聲音對著他說:“那前往十五州的行程便由尉遲將軍來安排了。”

    尉遲乙回過頭,就看到了站在蘇彧身后的崔玄和尉遲佑,略有些驚訝地問:“你們幾時來的?”

    尉遲佑小聲地說:“二叔,崔閣老與我一直在呢。”

    尉遲乙哈哈大笑了兩聲,被蘇彧拉著的手完全沒有收回來的意思,一直等到蘇彧主動松開他,他才悵然若失。

    面上卻是大大咧咧地問:“怎地是崔閣老過來?謝尚書沒過來嗎?”

    崔玄見他倆的手分開了,臉色才稍霽,他眼皮也不抬,淡淡地說:“陛下要帶我來,尉遲將軍可是有什么不滿?”

    “不敢不敢。”尉遲乙擺擺手。

    尉遲佑看了一下崔玄,又看了一下尉遲乙,連忙繞過他二叔,緊跟在蘇彧身后,遠離針鋒相對的兩個人。

    尉遲乙:“?”這個侄子是親的?

    蘇彧這一次之所以帶崔玄過來,一個是因為崔玄負責吏部,十五州回來之后,有不少官員需要任命,當然最主要的還是想讓崔玄這位高高在上的世家宗主看一看底層百姓,縱然十五州回到了大啟的懷抱,然而戰爭之后的創傷并不是旦夕可以治愈的。

    崔玄只有切切實實見過了這些百姓的艱辛,才更容易生出憐憫之心。

    她需要她重用的官員對百姓持有一顆悲憫之心,因此就留了姚非名和謝以觀看守京城,如今的京城她倒不是很擔心。

    她轉身吩咐崔玄:“將子進和阿燃也叫上,阿燃做了這么久的監工,也該回到朕的身旁了。”

    崔玄頓了一下,慢慢應了一個“好”字。

    尉遲乙摸了一下下巴,他怎么覺得崔玄不大樂意元燃待在皇帝身旁?

    不管怎么樣,皇帝指定的,崔玄就是再怎么不樂意,元燃都得回到蘇彧身旁。

    這一次打邏娑,元靈和元燃因為熟悉邏娑境內,依舊出了不少力,在收復十五州之后,她親自去了一趟邏娑王都,將那時候埋在元家雙手劍給帶了回來。

    姐弟倆一聽說皇帝來了,便什么都顧不上,飛奔到主帥的營帳里。

    元靈如今也是一方將領,可是很多時候,她怕如今她所擁有的一切不過是南柯一夢,唯有見到貨真價實的蘇彧,她的心才會稍稍踏實下來。

    蘇彧見到她,朝著她笑了一下:“元將軍辛苦了。”

    明明是很簡單的一句話,元靈卻忍不住淚流滿面,她跪在地上,哽咽著說:“能為陛下效犬馬之勞,是微臣莫大的榮耀。”

    元燃則是特意換了一身衣袍,身上還熏了淡淡的香,歡天喜地地站到蘇彧身旁,輕聲說:“陛下,臣回來伺候陛下了。”

    一旁的尉遲乙總算明白崔玄為什么不喜歡元燃了。

    匆匆趕到主帥營帳的除了元氏姐弟,還有蘇承影。

    這一次是蘇承影與蘇彧離別最久的一次,他見到蘇彧,不管這營帳中還有其他人,直白地問:“陛下,我歷練許久,如今的武藝應當在阿佑之上,要不要換回我來做陛下的貼身侍衛?”

    尉遲乙:“……”這小子也挺不討喜的。

    尉遲佑瞪大了眼睛,當即可憐兮兮地望向蘇彧,看著像只要被主人拋棄的小狗一般。

    要不是在場的人多,蘇彧都想擼一把他的腦袋了,蘇彧輕咳了一聲:“承影你再在軍中好好歷練。”

    蘇彧的意思很明確,她希望日后蘇承影能成為獨當一面的將領。

    蘇承影明白她的意思,心里頗為遺憾,但還是說:“陛下叫我干什么我便干什么。”

    蘇彧只在原州逗留了一夜,第二日起來之后,便朝著十五州而去,一路上走走停停便是一個月過去。

    這一個月的日子并不算好過,十五州被邏娑人破壞得厲害,連個打尖的地方都沒有,這一個月住的都是征西軍隨軍攜帶的帳篷。

    蘇彧倒是個不講究,其他人更不是講究的,只苦了原本每日得沐浴三次的崔玄。

    好幾次,蘇彧瞧向沾染了一身塵土的崔玄,十分體貼地說:“要么行簡先回京城,換知微過來?”

    崔玄本就不大好看的臉色愈發難看,“臣做事斷沒有半途而廢的道理,何況陛下還在,臣怎可獨自回京?”

    蘇彧說了兩次,崔玄堅決不肯回去,那她也就不管了,反正有潔癖的不是她。

    在十五州之一的渭州,蘇彧再次遇到了若空。

    一開始,她險些沒有認出他來,較之上次見面,他又消瘦了不少,灰頭土臉的,身上的僧袍愈發破舊,打了數個補丁。

    她只覺得蹲在路邊為一個小姑娘看病的僧人有幾分熟悉,看了許久,她才喚了一聲:“若空?”

    若空抬起眼,一雙眼眸愈發平和,雙手合十行禮,輕聲說道:“當真是緣分。”

    蘇彧從馬上一躍而下,看了一眼躲到僧人背后的小姑娘,笑著問:“若空來這里怕是已經有不少時日了吧?”

    “貧僧略懂一些醫術,在這里剛好能盡一些微薄之力。”若空說。

    他在原州待了一段時日之后,便來了這十五州,邏娑人信佛,對他這個和尚倒沒有什么為難,只是他在這里看到了邏娑人的殘暴,每日都會有大啟人被邏娑人以取樂的方式殺死。

    若空本該叫這里的大啟人跟著他信佛,每日讀經誦佛,渡一個好來世,但是看著他們的苦難,他突然就無法把話說出口了,只能留在這里,用自己那點淺薄的醫術能救一人是一人。

    征西軍趕走邏娑人的時候,十五州的百姓敲鑼打鼓慶祝,他這個在塵世之外的出家人卻也跟著高興了起來。

    他確實無法做到心如止水,卻又有些明白當初蘇彧說的道理。

    蘇彧再次慷慨解囊,將自己的錢袋接下來給若空,“確實是緣分,我還有要事,不便逗留,這些銀兩你先收著。”

    若空看著手中的錢袋許久,默默收下,主動說:“待到貧僧日后回京城,可否求見?”

    蘇彧說:“自然可以,我還沒有忘記,我與你之間的京城之約。”

    若空輕笑著再次行禮,目送蘇彧上馬離去。

    躲在他背后的小姑娘這才敢出聲問道:“法師,剛剛那是誰啊?我看到軍爺跟在他身后,可他也沒有穿盔甲。”

    若空稍稍停頓,回答小姑娘:“他是真正渡你們的人。”

    小姑娘沒有聽懂,只紅著臉說:“他長得真好看。”

    回到原州后,蘇彧親手畫了十五州的地圖,先是同崔玄和尉遲乙商討十五州的官吏任命和軍隊部署,又叫來李見長討論十五州重建之事。

    李見長工匠出身,倒是不擅長建筑上的事宜,他向蘇彧推薦了自己的兩位師兄。

    他說:“臣的這兩位師兄在建城上遠勝于臣,只是從前無用武之地,便做了其他。”

    蘇彧正是用人之時,自然不會拒絕,她讓李見長寫信邀請他的兩個師兄過來。

    在臨時任命了一些官員之后,蘇彧才啟程回京,但她還是把尉遲乙留在了原州。

    她說:“朕知道沒有殺邏娑王,仲云心中還是有所遺憾,不如就先留在這里,說不定能守株待兔。”

    她又說:“不過不管殺沒殺成,朕都等你回京過年。”

    尉遲乙只覺得一顆心泡在了溫泉里,滾燙得不行。

    蘇彧把蘇承影留了下來,卻是將元靈帶回了京。

    她問元靈:“你知道朕為什么要將你帶回京城嗎?”

    元靈百分百信任地說:“陛下一定對臣另有安排。”

    蘇彧笑了笑:“確實,朕想要組建一支娘子軍,由你來帶領。”

    第183章

    元靈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從前不是沒有過娘子軍,近的來說,大啟開國皇帝的長女升陽公主就曾在大啟建國之前,組建了一支娘子軍,最后大啟開國皇帝還是憑借升陽公主的這支娘子軍打開京城的大門。

    但是即便是立了赫赫戰功的升陽公主,在大啟建國之后,便解散了她的娘子軍,從此退居后宅,不與她的兄弟們爭鋒。

    元靈有些猜不透眼前這位帝王的心思,她悄悄地看向蘇彧。

    蘇彧朝她彎了彎眼眸,顯然這個決定并不是她的一時興起,“初始的人數不必太多,一兩萬人,作為禁軍的一支就可以,和現在的右羽林軍一起守衛皇宮。”

    元靈被她的笑容亂了眼,拼命點頭,陛下這是信任她,要她來守皇宮!

    裴寶珍聽說蘇彧讓元靈去組建娘子軍,她略微有些猶豫,跟著蘇彧的時間長了難免就會懷疑蘇彧動機不良。

    前些日子,她曾尋蘇彧說過,宮女的人數嚴重不足,如今這點人數還比不上一個世家的排場,到了年底,大家都忙得團團轉,要么年宴也別辦了,要么便給她人手。

    蘇彧在那稍稍沉默,裴寶珍當即跳了起來:“陛下可別說要取消年宴!”哪家好皇帝連年宴都不辦的!

    蘇彧無辜地眨了一下眼睛,“朕是覺得除夕,大家都想要回家團圓,倒不如……”

    裴寶珍橫眉冷對,據理力爭:“年宴并非只是一頓簡單的膳食,百官以能參加陛下的年宴為榮,若是陛下就因為宮人人手不足而取消年宴,百官會何等的失望。”

    “你說得對,你說的增加人手的事,朕也會認真考慮的。”蘇彧點點頭,似乎真的在思索添加宮人這件事。

    裴寶珍松了一口氣,只是沒有想到,她并沒有等到宮女選秀的消息,而是蘇彧在籌備一支女禁衛軍。

    裴寶珍心底有所懷疑,便去見蘇彧,正巧皇帝從外走來,她便跟在蘇彧身后,說:“陛下如今得了娘子軍,這年宴上叫娘子軍們將宮裙一換,便不缺人手了,還能護著參席官員的安危。”

    她這話原是用來試探蘇彧的,卻沒有想到蘇彧停下腳步,回頭看向她,又裝出一副茅塞頓開的樣子:“裴尚宮說得對!朕怎么就沒有想到這么好的主意呢,那便聽裴尚宮的安排吧。”

    裴寶珍:“……”陛下演過了!

    見裴寶珍氣得一整張臉都鼓起來了,蘇彧沒忍住笑出聲:“年宴又不是日日有,沒必要為了年末這一個月多增加人手,倒不如年末時給這些娘子軍多打賞些銀兩。”

    裴寶珍冷靜下來,仔細想了一想,皇帝說得確實有些道理,宮中無后妃平日也沒有那么多事,也就是有祭祀和歲末的時候忙活,與其多養數百個宮女,倒不如將養宮女的錢打賞給歲末來幫忙的娘子軍,她不必忙得焦頭爛額了,得了賞的娘子軍也開心了,一舉兩得。

    她面色復雜地看向笑容滿面的蘇彧,到底沒能忍住跟著蘇彧一起笑了起來。

    她跟在蘇彧背后走了一程,長長的宮道迎著秋風其實是有幾分寒意的,只是皇帝走在她的前面,為她擋住了凜凜霜風。

    裴寶珍忽地愣住,她想著她進宮的三年,比她自己想象的要輕松許多,跟著蘇彧回京的時候,她其實做好了鉤心斗角的準備,縱然蘇彧還沒有娶妻的打算,但是皇帝又怎會忍住不納妃嬪呢?

    只是她沒有想到三年過去了,皇帝別說納妃了,連多選幾個宮女都舍不得,她原本想象中的明爭暗斗統統沒有,就連前朝裴家幾次犯事都未曾波及她!

    她在皇宮里的日子比她在道觀時更加悠閑自在,畢竟在道觀的時候還天天有人來勸她還俗嫁人,可皇帝這里,她只要將分內之事做好便可,其余的蘇彧不會管太多,甚至還會為她擋住許多風雨,便像此刻一般。

    裴寶珍心念一動,那個思索了許久的念頭終究還是對蘇彧說出了口:“陛下,妾可否參加科考?”

    蘇彧一邊走,一邊問:“如今科考三年一次,你要參加的話只能在兩年后先參加鄉試,怎么突然想到要參加科考?”

    “并非突然。”裴寶珍回答,“妾在家雖然受寵,但家人于妾最多的一句話便是,到底不是兒郎。”

    蘇彧停下來,再次回頭看她。

    裴寶珍垂下眼眸,微微弓腰:“妾是個生性倔強的人,總想向世人證明,縱然妾不是兒郎,卻也絲毫不遜兒郎,如今女子亦可以參加科考,便是妾向世人證明的最好時機。”

    蘇彧笑著說:“你在尚宮的位置上,自己該干的事要干好,其他的朕不管你。”

    裴寶珍面露驚喜,皇帝這是同意了!

    同在宮中,元燃自然聽到了裴寶珍一得空就溫書,是在準備三年后的科考,他便生出了不少心思,想著,其實宮中有無尚宮也無妨,他一人便能將陛下照顧得周到。

    這般想著,他便托元靈將書局里能買的書都買全。

    元靈頗為詫異地問:“阿燃,你這是干什么?”

    在被抓去邏娑之前的元燃是只知道打馬射箭的意氣少年,讀書也只讀兵書,被元夫人壓著念書時,不是說自己頭痛便是腳痛,這會兒突然要讀這么多書怪嚇人的。

    元燃解釋:“不是,我替我的一位同僚買。”

    元靈長長舒了一口氣,嚇了她一跳,她還以為元燃受了什么刺激。

    她去邏娑的時候,不僅將雙手劍取回來,將她姐弟倆從前藏起來的金銀珠寶也帶了回來,如今又是有俸祿的人,元燃要什么,她都買買買,很快便買了一馬車的書送給元燃。

    元燃一回宮就將這一馬車的書全都贈給了裴寶珍。

    裴寶珍警惕地看著元燃,元燃略顯矜持地說:“同僚一場,這些都是送給你的。”

    裴寶珍愈發警惕。

    元燃仰起頭,斜了她一眼,“你愛要不要。”

    裴寶珍仔細琢磨了一下,當即對著元燃離去的背影喊道:“我只是要準備科考,可沒有說高中了就不回宮!”

    元燃:“……”

    轉眼又是歲末。

    這三個月,尉遲乙不斷送來關于邏娑的軍報。

    自從邏娑王西逃之后,本就搖搖欲墜的邏娑一下子就土崩瓦解,境內的十二貴族各自為王,如今的邏娑已無力再與大啟相抗衡,便是連南邊的南詔都能趁機占邏娑的便宜。

    尉遲乙寫信問蘇彧,要不要干涉南詔,他擔心南詔擴張之后成為下一個野心勃勃的邏娑。

    蘇彧倒是不在意,如今的邏娑雖然四分五裂,但是它的高原地勢一直在那里,南詔占不了多少便宜,反倒是邏娑人不敢打大啟,便會把目光放在相對弱小但有糧的南詔身上,便讓他們狗咬狗好了。

    他們大啟如今最緊要的,便是發展自己的經濟。

    尉遲乙等到歲末,都沒有等到邏娑王從西邊的泥婆羅那探出腦袋來,所幸便也不等了,寫了一封信給蘇彧,待蘇彧批準之后便班師回京。

    蘇彧親自領著百官在城門前為尉遲乙接風,還在麟德殿設宴,犒勞征西軍。

    尉遲乙踏入麟德殿的第一反應居然是:“馬上就要除夕了,其實可以將除夕宴與接風宴并在一起。”

    眾臣齊刷刷看向他。

    他干笑了兩聲,真要命,在皇帝身邊待久了,被潛移默化,什么事情都是往能省就省的地方思索。

    反倒是蘇彧在宴席上表現得十分大方,她拿出自己私庫里的寶物,對此次的征西軍按功論賞,特別賞賜了尉遲乙黃金萬兩。

    尉遲乙愣了好一會兒,才站起身跪到蘇彧的面前,感謝皇帝的賞賜,當他抬起頭時,望向蘇彧的目光熾熱。

    尉遲佑站在蘇彧身后,極小聲地為他二叔解釋:“陛下見諒,臣這二叔這輩子都沒見過這么多黃金。”

    尉遲乙:“……”雖然小聲,但是他耳力好,都聽到了。

    但是尉遲佑說得沒有錯,他還真沒有見過那么多黃金,突然就覺得鼻頭微酸。

    尉遲乙掩飾著爽朗一笑,再叩首謝恩。

    蘇彧輕笑了一聲:“朕還有一個驚喜要送給仲云,仲云回家之后可要好好等朕的圣旨。”

    尉遲乙的心猛地跳了一下,皇帝說的,不會是……

    接風宴結束之后,他便拒了所有人的邀請,徑直回了尉遲府。

    明明知道皇帝愛睡懶覺,也不會讓人太早將圣旨送過來,尉遲乙還是一夜未眠,等到天明。

    大約是過了巳時,府外才傳來聲響。

    尉遲乙早就穿好了官袍,聽到聲響,便立刻飛奔而出,他見到了蘇彧,蘇承影,以及捧著一大塊匾額的尉遲佑。

    其實心中早有猜測,但是當尉遲佑將那塊寫著“忠良侯府”的匾額遞到他手中的時候,尉遲乙依舊止不住心中的激動。

    他微紅著眼睛,望向蘇彧。

    蘇彧將手搭在尉遲乙的肩膀上,笑著說:“從今往后,你便是朕的忠良侯了。”

    尉遲乙沒能忍住,滾燙的淚珠一下子滴落在了“忠”字上,他尉遲家多少人馬革裹尸、埋骨邊疆,為的就是“忠良”二字,即便是最艱難的時候,他未曾忘記尉遲家的祖訓,只可惜前兩代皇帝他們滿心猜忌,不愿意去相信尉遲家的忠良。

    幸好,幸好!

    他遇到了他的陛下。

    尉遲佑小聲問:“二叔,邏娑王還沒殺呢,你咋就哭上了?”

    尉遲乙嘴硬地說:“你看錯眼了,我哪里哭了,只是昨夜沒睡好,熬紅了眼睛而已。”

    蘇彧適時地遞上錦帕,尉遲乙感動地接過來,只是他的感動在看見錦帕上的“崔”字瞬間就沒了。

    他面露復雜地看向蘇彧,好歹是安慰他,怎么就拿出一條崔玄的錦帕來了呢?

    蘇彧大大方方地說:“你是知道朕的,行簡送的錦帕料子好做工精致,朕就沒打算再叫尚衣局做錦帕了。”

    尉遲乙想著,如今他有錢了,回頭他也做一百條帕子,上面繡滿“尉遲”二字送給陛下!

    第184章

    要說這一年京城誰的風頭最勁,那必然是忠良侯尉遲乙。

    百官都知道尉遲乙是皇帝的心腹,但是皇帝封尉遲乙為“忠良侯”,還是叫眾人吃了一驚。

    沒人敢在蘇彧面前質疑,只私下里找崔玄和謝以觀說,皇帝省吃儉用的錢全都用在裝備征西軍上,尉遲乙打贏仗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賞黃金萬兩已經給的太多,居然還封他忠良侯。

    崔玄頓了一下,冷冷地說:“你也知道陛下是在省吃儉用之后賞的他黃金萬兩。”

    挑事的官員:“?”重點是這里嗎?難道重點不是尉遲乙居然被封忠良侯了嗎?

    崔玄看都懶得看他一眼,便讓仆從送客出門。

    那人又去了謝以觀那里,說了同樣的說辭。

    謝以觀溫和地笑著說:“若是閣下也能收復十五州,想來也能加官進爵。”

    那人訕訕地笑著:“我一個文人……”

    謝以觀像是十分體貼地為他出著主意:“如今十五州剛收回來,正是用人之際,閣下若是自請前往十五州,陛下必定也會重用閣下。”

    謝以觀稍稍一頓:“若是閣下不好意思同陛下說,我亦可以向陛下引薦。”

    那人幾近落荒而逃。

    謝以欣剛從外面回來,差點與那人撞到一起,那人只道了聲歉,連頭都沒抬,仿佛背后有惡犬追趕著一般,不敢多逗留一息。

    謝以欣滿面狐疑,問謝以觀:“方才那人是誰?”

    謝以觀站在廊下,似乎是在目送那人,又像是在看向遠方,他漫不經心地回過頭,“一個無關緊要的人,你倒是比我這禮部尚書還忙。”

    “歲末錢莊要算賬呢,如今大啟上下有五十三家錢莊,所有的賬本都要將賬對上,度支司就這幾個人,你能在年前見到我已然是幸運。”謝以欣說。

    謝以觀笑著問:“可要我幫忙?”

    謝以欣立刻警惕地說:“你我各司其職,就算你是禮部尚書也不能越俎代庖。”

    她隨即恍然大悟:“你定然是想知道我們度支司的事,想也不要想,我們度支司的事才不會告訴你們禮部!”

    謝以欣風風火火地回到府上,又匆匆忙忙地走了,臨走前還不忘再吩咐謝以觀一句:“我們度支司的事情你少打聽!”

    謝以觀:“……”著實沒有想到,有一天在官場上會被人像防賊一樣防著,而這人還是自家妹妹。

    官員私底下的動向,程赫元這個御史中丞最是敏感,他事無巨細地向蘇彧匯報,包括有人找崔玄和謝以觀說尉遲乙封侯之事。

    蘇彧看了程赫元一眼,這位年紀輕輕的御史中丞在朝中并不受歡迎,甚至被不少官員所厭惡,到她這來告程赫元狀的也不少。

    世家說程赫元是出身低微,一朝得勢,行事不擇手段,著實卑劣得很;文官說程赫元是個酷吏,枉為讀書人,讀書都讀狗肚子里去。

    總之,如今的朝廷上能讓世家與文官如此統一口徑的人唯程赫元一人,就是謝以觀都不能做到人人夸,但程赫元能做到人人罵。

    不過蘇彧倒是喜歡程赫元對自己的定位——

    他很清楚,以他的個性做不了謝以觀第二,那便做獨一無二的程赫元。

    橫豎他本就是一個活不了多久的人,索性肆意妄為,做一個只以皇帝為靠山,為皇帝做事不計任何代價的御史臺酷吏,他不圖在當代能留一個好口碑,只求在青史上留下濃墨重彩。

    “陛下,此人心思不純,借尉遲將軍封侯之事,四處滋事,可要臣將他抓到御史臺獄多加審問?”程赫元問。

    若是換做從前,蘇彧大約會對這件事一笑了之,不過現在,她確實需要拿個人試一試,當她用出程赫元這把刀之后,整個朝堂究竟會是一個怎么樣的反應,又有誰會跳出來。

    誰叫這人居心不良,又剛好撞到她的槍口上?

    蘇彧點點頭,應允了程赫元的提議。

    聽說那日來挑撥的官員被抓進了御史臺獄,崔玄和謝以觀都沉默了許久。

    歲末的京城總在飄雪,門前的雪自有人會掃去,維持著門徑前的風光,只是壓在樹枝上的雪沉甸甸,覆了一層又一層,無人問津,一直到樹枝被雪折斷。

    崔玄站在廊下,就這樣靜靜地看著樹枝被雪壓斷,落下時原本已然沉寂在樹上的積雪散落開來,濺起一片雪霧來。

    而他的手放在了蹀躞帶上,那是蘇彧贈予他的,皇帝平時雖然節儉,但若是要賞賜,給出的都是好物件,比如尉遲乙的黃金,比如他身上的這條蹀躞帶——

    蘇彧要么不出手,一出手便能精準地把握住人心,他對蘇彧的這一次出手多有猜測,但是他也擔心只是自己思慮過多。

    同樣站在廊下觀雪的,還有謝以觀。

    謝以欣回府兩趟,都見到她兄長還能閑情雅致地站在廊下,有空目送人,還有空觀雪,她心理不平衡地問:“禮部都沒事干嗎?還是阿兄被陛下嫌棄了?”

    “歲末祭禮都是些墨守成規之事,準備起來自然很快。”謝以觀也不惱,笑著回答謝以欣。

    他又仰起頭,望向天空,“不久之后應當會變天了。”

    謝以欣也學著他抬起頭望向天空,天上的烏云散去,雖然積雪尤在,卻是放晴之兆。

    她面無表情地說:“阿兄要是閑著沒事干,不如多進宮去陛下面前晃悠,你看人程中丞多會找事干,你爭不過崔閣老便也罷了,難不成還要被程中丞給擠下去?”

    她口氣里的恨鐵不成鋼過于明顯,謝以觀一時竟無言以對,不過什么叫做他爭不過崔玄就罷了?這話分明有問題。

    崔玄和謝以觀都選擇了沉默,唯有姚非名跳出來,進宮苦心婆口地勸皇帝:“陛下,小人挑撥固然可惡,訓斥幾句便是,倒也不必大動干戈。”

    姚非名不是為那挑撥離間的小人求情,是擔心程赫元。畢竟程赫元跟著他種了幾年地,年輕人聰明肯干,是個人才,他總擔心程赫元走上一條不歸路,能拉回來就拉回來。

    蘇彧反問姚非名:“今天他沒有挑撥成功,是因為行簡和知微意志堅定,要是換了其他人呢?如果他挑撥了朕的股肱之臣,卻屁事沒有,那其他人會不會效仿?”

    姚非名愣了一下,皇帝說的也怪有道理的,只是……他輕咳了一聲,“陛下乃大啟天子,用詞還是要稍稍講究一些。”

    蘇彧趁機岔開話題:“朕最近在練字,姚閣老剛好看看,朕有沒有進步?”

    她隨手抽了一張描紅給姚非名看。

    姚非名看了看,實在不能違心地夸贊皇帝,只說:“這朱字蒼勁有力,筆走龍蛇,是何人所寫?”

    每一筆旁邊都畫著筆畫的走向和何處回筆,應是個極為細心之人所寫,但看著不像是謝以觀的字。

    蘇彧說:“是崔閣老寫給朕的。”

    姚非名恍然大悟:“那塊忠良侯府的匾額也是崔閣老代筆的吧?”

    他就說那么漂亮的字絕對不可能是出自皇帝之手!

    蘇彧大方地承認,還寬慰姚非名:“朕打算先把字練好,等朕寫的字能超過崔閣老和謝尚書了,朕親手寫書昭告天下求一賢后。”

    姚非名:“……”皇帝不想娶親大可以直說,倒也不必這么拐彎抹角。

    姚非名沒能勸動皇帝,程赫元依舊我行我素,朝堂之中也無人再站出來說這件事,橫豎死道友不死貧道。

    在年前,元靈組建的娘子軍已經頗具規模,蘇彧趁著尉遲乙在京,讓他帶著元靈一起訓練這支娘子軍,又讓元靈挑出一支精英小隊跟著裴寶珍學習宮廷禮儀,到宮中臨時做幾日宮女。

    裴寶珍對送來的精英小隊還是滿意的,個個身形纖長、目光凝聚,學禮儀也是極為認真的,如果她沒有看到她們徒手就把實木案幾給劈開的話,她會更滿意。

    領隊的張三娘靦腆地笑著:“裴尚宮莫在意,我們就是練練手,若是遇上事,最緊要的還是保護圣人。”

    裴寶珍懷疑,哪個臣子不聽話,皇帝只要一揮手,這假扮宮女的娘子軍就能手起刀落把人給解決掉。

    就是這么好的功夫不用上怪可惜的,于是裴寶珍向蘇彧提議,今年的年宴上增加些舞蹈。

    裴寶珍說:“橫豎宮女的份錢她們都賺了,陛下不如大方些,再叫她們將舞姬的錢也給賺了,讓今年的年宴也熱鬧些。”

    蘇彧聽了,覺得挺有道理的,說:“今年收復了十五州,朕高興,既然娘子軍都獻舞了,那征西軍也別閑著,叫仲云和承影都帶著兵士,給京官們舞上一舞,感受一下我大啟兒郎的雄壯英姿。”

    裴寶珍:“……”覺得皇帝說得對,但又覺得哪里怪怪的。

    這幾年,大臣們其實已經習慣了年宴就是干巴巴地坐著吃食,乍一聽,今年皇帝居然搞了歌舞,他們頓覺今年年宴會不會是一場鴻門宴。

    待到年宴上,他們見到穿著宮裙的娘子軍們翩翩起舞,又覺得是自己多心了。

    坐在姚非名旁邊的官員小聲問姚非名:“姚閣老可有覺得這些宮女的舞姿略有些奇怪?”

    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總覺得這些宮女的舞姿里帶著股狠勁,仿佛下一刻她們便能拿刀砍人。

    姚非名吹了一下胡子,翻了個白眼,說:“我不懂歌舞,看不出什么奇怪的。”

    娘子軍剛退下,蘇承影便手持長劍走到殿中央,他戴著眼罩,越長越深邃的五官帶著幾分異域風情,就是笑起來有些陰惻惻的。

    他笑著說:“今日臣便用陛下所賜的長劍,為陛下獻上一支劍舞。”

    眾臣看著蘇承影的笑容,又覺得自己并沒有多心,劍舞都上來了,怕真是一場鴻門宴。

    少年英姿颯爽,長劍在他手中猶如游龍,穿梭于殿堂之間,配著暖色的燭光,叫眾臣恍惚了一下,似是在瞬間看到了那狼煙四起的沙場。

    蘇承影的長劍并未針對誰,一曲舞畢,他收劍向蘇彧行禮。

    大臣們也跟著松了一口氣,只是下一刻,尉遲乙帶著一列穿著玄甲的兵士進來。

    尉遲乙一聲喊,那一列兵士跟著一聲“喝——”,手中長矛往前一刺,虎虎生威。

    蘇彧笑呵呵地端起酒樽,說:“眾愛卿不必害怕,朕這是讓在座的各位看看我們大啟軍隊的威猛。”

    眾臣:“……”本來還覺得沒有什么,但是皇帝這一句“不必害怕”,反叫他們給怕上了。

    他們戰戰兢兢地等著年宴散場,快速向皇帝告別,原本幾個打算借著年宴醉酒當眾罵程赫元的官員也不敢造次,什么都不敢說。

    夜色逾深,麟德殿內只剩下幾人,宮人們熟練地撤去食案,換上火鍋與麻將。

    尉遲乙看了看蘇承影,又看了看元燃,想著今年人多,冤大頭怎么也輪不到他,卻聽到謝以觀笑著喚他:“仲云兄最是春風得意,手氣定是最好的,如今又不缺錢,怎么也得來上幾圈。”

    蘇承影說:“尉遲師父怕輸,還是我來吧。”

    尉遲乙拎住蘇承影的領子,搶在他前面坐下來,“我來!”

    只是幾圈下來,尉遲乙的錢袋便空了。

    尉遲乙:“……”他就該知道,臉上笑嘻嘻的謝以觀不是好東西!冷臉的崔玄更不是好東西!

    第185章

    在除夕過后,那支從娘子軍里挑出來的精銳小隊,依舊留在宮中。

    蘇彧并沒有讓她們回去的意思。

    正月初五這日,蘇彧又以私人的名義宴請了程家兄弟——

    在此之前,無人有此殊榮。

    程赫元在進宮之前問程錦元:“陛下將我高高捧起,若是摔下來便是粉身碎骨,你跟著我,害怕嗎?你若現在離我而去,不再摻和其中,以陛下的性子就算是將來清算也不會算到你頭上。”

    程錦元扎扎實實地看了他兄長一眼,慢吞吞地說:“阿兄,多少有些自作多情。”

    程赫元:“?”

    程錦元笑了一下,這幾年一直在田間勞作,他黑了不少,加上臉上的疤痕,叫他看上去有幾分兇狠,就算是笑起來也是兇狠里帶了幾分奸詐。

    程錦元說:“若不是因為陛下,我一介白身又怎么可能會入此局中?阿兄,從一開始,陛下就是執棋之人,你我皆是棋子。只是這天下誰不是陛下的棋子?若是陛下毫不留情地將其鏟除,那必是廢子,所以我們要努力不做被陛下厭棄的廢子。”

    程赫元猶豫地看向程錦元。

    程錦元卻說:“走吧,不可叫陛下久等。”

    蘇彧是在麟德殿宴請兩人,正兒八經地擺著食案,與平日里吃火鍋的隨意并不相同,甚至還問兩人:“要看歌舞嗎?”

    程氏兄弟猶豫著,大約是出發前的那番對話,叫他們覺得皇帝問出來的每句話都頗有深意,一個不慎,便會叫他們行錯步。

    蘇彧掃了他倆一眼,拍了拍手,就將那支精銳小隊叫了出來。

    她們穿著宮裙,乍一看皆是婀娜多姿的翩翩女郎,程錦元不認得她們,程赫元卻是能認出來她們便是年宴上的宮女,其中一個還曾在他身旁為他斟過酒。

    樂師彈起琴,她們亦中規中矩地跳起了舞,舞姿不算驚為天人,但一邊用膳一邊看圖個熱鬧也是夠的。

    待到一曲畢,蘇彧拍了拍手,讓她們都退下了,開口詢問他兄弟二人:“你們覺得剛剛這支舞跳得怎么樣?”

    程赫元實話實說:“她們并非舞姬,跳到如此已然不錯。”

    蘇彧再看向程錦元。

    程錦元斟酌了一下,說:“她們會武,若剛剛想要殺我兄弟二人,我們應該沒命了。”

    蘇彧哈哈大笑起來,“朕可沒有要殺你們的意思,要殺你們可不用這么大費周章。”

    程氏兄弟覺得皇帝說得很有道理,心安地吃了一頓飯,只是起身告退的時候,皇帝留了程錦元,讓程赫元一個人回去。

    程赫元暗自心驚了一下,下意識就想起了程錦元說的那番話,他自以為通透,悟性反倒不如程錦元。

    程錦元被留下來獨自一人面對皇帝,只是他面上坦坦蕩蕩,畢竟他當初也是曾經為了一口飯能接受做宦官的人。

    蘇彧沒有直接說自己的目的,反倒問他:“臉上的疤是怎么燙出來的?”

    程錦元沉默片刻,還是對蘇彧說出了程赫元都不知道的實情:“當初家里窮,只能供一個人讀書,阿兄身子弱,若是被放棄了,那便沒有活路了,所以草民自己拿燭火燙傷了臉,臉上毀容者不可入朝為官,耶娘自然便放棄了草民,轉而將心思花在阿兄身上。”

    蘇彧又問:“你就不怕你耶娘連同你們兩個一起放棄,再生一個?”

    程錦元笑了一下:“草民的父親身子弱,無法再生養了。”

    蘇彧瞇著眼看了他一眼,換了個問題:“你知道朕為什么要留你嗎?”

    程錦元搖搖頭。

    “朕要成立安全司,不隸屬于六部九寺,只聽命于朕,為朕到各地搜集情報,與御史臺一起監督百官,地方官員也可以通過安全司越級遞交奏折。”蘇彧說。

    程錦元猛地看向皇帝。

    皇帝已經從她的位置上站起來,朝前走了三步,而每一步都像踏在他心上一般,他的心越跳越快,一直到皇帝停在了他的半丈之處,緩緩地問他:“你,想不想加入安全司?”

    程錦元愣怔了許久,從用燭火燙傷自己的臉之后,他便斷了為官之路,只是他到底不甘心,暗地里比誰都用功,程赫元能寫的華彩文章,他亦能寫,程赫元不能拉開的弓,他亦能拉開。

    然而他想的最多的,也不過是成為程赫元的影子,就像現在。

    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也能獨當一面,成為朝廷命官。

    程錦元過了許久,才問:“是臨時的,還是長久的?”

    蘇彧愣了一下,立刻會意,回答他:“當然是長久的,畢竟你們這些人都是朕千挑萬選選出來的,哪可能只用一時,不過眼下嘛,得先委屈你們,朕只能給你們封臨時的使職官。”

    “我們?”程錦元敏銳地抓到了蘇彧的用詞,再想到方才的那一隊宮女,當即問,“方才的那些宮女也都是安全司的?”

    蘇彧點頭,要不然她這么精挑細選干什么?都是為了選拔人才。

    程錦元沉默了一下,想著他一個毀容的都能做官,人正經女郎不嫌棄他就不錯了,他自然也無立場說人女郎出來干這危險之事——

    他突然發現,皇帝著實有些風趣,這些活一聽便是危險之事,偏要取個“安全司”的名字。

    他想了想,說:“這點人怕是支撐不起一個安全司。”

    “不單單這些人。”蘇彧突然轉過頭,朝著站在她食案旁邊的元燃招招手。

    元燃快速地走到她身旁,就聽到蘇彧說:“朕打算先封兩個安全使,你一個,阿燃一個。”

    元燃:“臣?陛下是說臣?安全使?”

    什么情況?元燃一頭霧水。

    蘇彧笑著轉過頭來問他:“朕方才與博翰所說的,阿燃可聽到了?”

    元燃被迫點點頭,他一個習武之人,這么近的距離肯定是聽得清清楚楚。

    蘇彧拍了拍他的肩膀,“你那么好的功夫只留在宮中做一個內侍,實在是屈才了,應該有更廣闊的天空任你翱翔。”

    元燃忽然紅了眼睛,跪在蘇彧的腿邊,“陛下可是嫌棄臣沒有伺候好陛下?”

    蘇彧垂下眼眸,便能看到元燃眼尾泛著桃花粉,輕咬著嘴唇,硬生生將他淡色的嘴唇咬出了一點血色,看上去愈發可憐,然而蘇彧未能生出半點憐憫之心,她甚至伸出手,輕輕彈了一下元燃的額頭,“說什么話呢?朕是希望你成為朕的耳目,成為朕的利劍,難不成你不愿意為朕做更多的事?”

    元燃捂著一點都不痛的額頭,仰著頭望向蘇彧的眼睛愈發泛紅,淚珠含在他的眸里,“臣,元燃,自是愿意,只是臣一個閹人,怕給陛下招來閑話……”

    程錦元在一旁看著,默默朝后退了三步,將更大的舞臺留給元燃。

    蘇彧斜睨了程錦元一眼,又對著元燃說:“你要記住,在朕心中,男人、女人,還是閹人,并沒有什么區別,對朕來說,只有能用不能用的區別。”

    程錦元明白了,不管男人、女人,還是半殘之人,都得給皇帝干活。

    他正這么想著,蘇彧便說:“除了你們幾個之外,朕還將一些從戰場上退下來的傷殘將領也編入了安全司。”

    本也要為這些人做一個安排,她便讓尉遲乙幫她將這些傷殘將領之中還能打的都挑了出來,剛好將人用起來,也可以光明正大地給他們發俸祿。

    程錦元:“……”得,一個毀容的他,一個被閹的元燃,再加上傷殘將領,真真是把所有半殘之人都集齊了。

    春休還沒有過完,皇帝就宣布組建安全司,封了兩個安全使。

    大臣們一度十分緊張,這個安全司聽上去來者不善,不過仔細一打聽,兩個安全使一個是程赫元被毀容的弟弟,一個是做內侍的元燃,且安全使是沒有秩品的使職官,再一打聽,安全司里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人,不是女的便是殘的,就連他們的俸祿也是從皇帝的私庫里出的,完全沒什么威脅性。

    他們便全然不當一回事,甚至私底下嘲笑這個安全司不如改名叫做異人司,集結在一起的都是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人。

    只是說出這些嘲笑言語的官員并不知道他們的話第二天就傳到了皇帝的耳里。

    “異人司嗎?”蘇彧扯了一下嘴角,“這名字好像也不錯,等朕聽膩了安全司,就把你們換成叫異人司。”

    元燃略微不滿地說:“陛下,臣才不是異人,不過臣愿意只做陛下一個人的異人。”

    程錦元近乎本能地朝后退了三步,過了一會,他才開口:“叫異人司也挺好的。”

    謝以觀知道安全司的事,還是從謝以欣的口中知曉的,比起前兩年,今年的春休他難得清閑,整整休息了七日,一直到正月初七,幾個藩鎮節度使送自家兒女到京中就讀國子監,他以禮部尚書的身份出來招待了這些人,順便將這些人領進宮覲見皇帝。

    這些人走的時候,他又禮數周全地將他們送到城門外。

    回來時,他見京城最中央的朱雀大道掛起了形形色色的花燈,才想起今日是正月十五,春休的最后一日,亦是上元節。

    他望向街的盡頭,那里是高高的宮墻。

    謝以觀彎了彎嘴唇,轉身便回了謝府。

    他才進門,謝以欣手里提著花燈,與他相遇。

    她一驚一乍地說:“阿兄,你可回來了,你知不知道!”

    謝以觀對上謝以欣睜大的圓眼,平靜地笑了一下:“我不知道。”

    謝以欣自顧自地說下去:“陛下設立了一個安全司,你身為禮部尚書怎么會不知道呢?聽聞這個安全司是協助御史臺的,說不是什么正經衙門,當首的是程中丞的弟弟和元內侍……不過我們陛下怎么可能會不干正經事呢?”

    謝以觀嘴角抽搐了一下,他的陛下不正經的事可真干了不少。

    “等等!為何陛下沒讓阿兄執掌安全司呢?”謝以欣略顯焦急地問,她仔細想了想安全司的職責,在她看來,謝以觀是最適合執掌安全司的,可是蘇彧卻并沒有讓謝以觀負責……

    她震驚地看向謝以觀:“阿兄莫非真的失寵了?!”

    謝以觀:“……你說的這是什么話?”

    謝以欣上上下下打量了謝以觀一番,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阿兄終究是靠不住,在陛下面前爭寵還得靠我自己。”

    謝以觀沉默了一下,才由衷地說:“度支司的錢莊到底是開少了,才叫你清閑到能胡思亂想。”

    “不過安全司嗎?”謝以觀低下頭,不禁喃喃自語,“元內侍、程博翰,娘子軍,退下戰場的將領……”

    他猛地抬起頭,正對上謝以欣探究的目光,他半瞇了一下眼睛,笑著問:“二娘你不會也是安全司的人吧?”

    不等謝以欣駁斥,謝以觀就自問自答:“不,你不會是,陛下不會將你放在安全司引人注目。”

    謝以欣點頭,見謝以觀又低下頭,像是在思索著什么,她出聲安慰:“阿兄也不必太難過,至少安全司不是放在崔閣老手中。”

    謝以觀像是聽了一個大笑話一般,一邊笑著,一邊搖頭說:“二娘到底還是天真爛漫了些。”

    謝以欣:“……”不要以為她聽不出來,她阿兄這是在罵她傻呢!

    謝以觀突然喊了一聲,讓仆從備馬車,謝以欣一愣,連忙問:“阿兄,你這是要去哪里?去看燈會嗎?現在還有些早,不若你請我去飄香居吃一頓?”

    “我要進宮一趟,有要事。”謝以觀走了兩步,忽地轉身順走謝以欣手中的花燈,“你這花燈借我一下。”

    謝以欣跺了一下腳,“這花燈是我特意定制的!”

    謝以觀朝她笑了一下:“二娘,兄長此次進宮或許就回不來了。”

    謝以欣一愣,過了許久才回過神來,望著謝以觀已經踏出門檻的背影,面無表情地想,她不信,多半只是為了騙她的花燈!

    第186章

    蘇彧并不意外謝以觀看穿她的用意,讓她意外的是謝以觀居然會這么沉不住氣,安全司公之于眾沒多久,他就來求見。

    誠如謝以欣說,安全司安全使這個職務確實適合謝以觀。

    如果蘇彧在一開始接手大啟的時候,就像現在這樣大權在握,或許她會考慮將謝以觀放在安全司這個位置上——

    其實也不會考慮。

    謝以觀早就培養了自己的情報組織,且一開始對她抱著的是觀望的心態,這樣的謝以觀,她會用,卻不會用在完全聽命于她的安全司上。

    何況,文人出身的謝以觀天生就是用來對抗世家的好工具人。

    元燃問蘇彧:“陛下,可要放謝尚書進來?”

    “讓他進來吧。”

    謝以觀進入御書房的時候,就看到蘇彧將宣紙鋪了一地,那些宣紙上有畫圖的,也有密密麻麻寫著字的。

    皇帝的字像一個個方塊一樣,看久了頗有幾分可愛。

    他卻是一眼認出那些畫圖是十五州的城防圖,皇帝似乎要加強十五州的城防。

    只是自古以來,大啟的兵力重心都在關中、河東中原地帶,若是加強邊境的兵力,就極可能會重現河北三鎮那樣的情況。

    蘇彧見謝以觀盯著城防圖看,指了指其中一張:“朕打算在這十五州以及原州的城墻上架大炮,雖然代價大了些,但這樣子就可以減少在這十六州的用兵。”

    謝以觀神色一斂,這確實是一個好辦法,不得不說,大炮可真是一個好東西。

    蘇彧的目光又轉到謝以觀的手上,“這是……”

    “今日正月十五,這花燈是臣拿來送給陛下的。”謝以觀笑著說。

    蘇彧沒有推拒,她順勢接過謝以觀手中的花燈,高高舉起來,即便是在陽光之下,沒有點燃的花燈隨風轉動,斑駁陸離的光影流轉在她無瑕的面龐上。

    她忍不住驚嘆了一聲:“當真是好看,知微費心了。”

    謝以觀頓了一下,目光落在花燈后蘇彧的那張臉上,又迅速垂下眼眸,附和著說:“確實好看。”

    站在一旁的元燃:“……”謝以觀最好說的只是花燈。

    蘇彧將花燈遞給元燃,讓他掛到自己寢宮里,轉身問謝以觀:“知微進宮就只是為了給朕送花燈嗎?”

    謝以觀卻愣在了那里,元燃就這么輕易地進入皇帝的寢宮嗎?要知道蘇彧一向不允許旁人輕易進入她的寢宮,尤其是她本人此刻并不在寢宮,卻允許了元燃進去。

    這一刻,謝以觀有了更深的危機感。

    謝以觀細細回想過往,他從一開始便跟著皇帝,是皇帝手中用得最順手的棋子之一,然而他心思重,很多時候都是在暗中觀察皇帝,蘇彧同樣是個心思重且敏銳的人,她能發現他暗中通過書局和胭脂鋪來收集情報,自然也能捕捉到他的心思。

    從前皇帝接手的大啟是一個爛攤子,她要將一切能利用的人和物都利用起來,她不在乎他背后的那些小心思,甚至反過來利用他最快速地獲得情報。

    只是現在蘇彧日益強大,她能夠建立只聽命于她的安全司去獲取情報、去處理隱秘的事,她已經不像從前那般需要他了。

    她大大方方地告訴他,知曉謝家書局和胭脂鋪的事,也允許謝家書局和胭脂鋪繼續經營下去,但也只在眼下。

    這是因為蘇彧的根基才剛剛穩健,十五州剛剛回歸,蘇彧還需穩住大局,而且……

    謝以觀悄悄看了蘇彧一眼,若皇帝真是女子,以蘇彧的性子,她不可能一輩子女扮男裝,總是要恢復女兒身的。

    一代女帝嗎?

    謝以觀覺得自己這個想法著實有些離經叛道,不過蘇彧恐怕比他更離經叛道。

    他的手指在反復摩挲著。

    蘇彧淡淡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說:“知微,要是沒想好怎么和朕說,不如先回去吧,今日是春休的最后一日,也是上元節,倒不如去玩個盡興。”

    謝以觀笑著問:“陛下要不要和臣一起去看花燈?”

    蘇彧卻是搖著頭拒絕了:“不了,朕還有許多事要忙,走吧,你陪朕走走路,朕也順便送你出宮。”

    謝以觀想要為蘇彧去取大氅,一個面生的宮女卻更快地已經為蘇彧披好大氅。

    他看了一眼宮女伸出來的手,寬厚結實、布滿老繭,一看就是個練家子。

    謝以觀只當沒有看到,收回了眼神,亦步亦趨地跟在蘇彧身后。

    從御書房到宮門,這條宮道他曾經走過無數次,像這樣陪在蘇彧身旁走,也不是沒有過。

    那時候,他們君臣二人各有各的小心思,又無比和諧,那時候,皇帝能用的只有他與尉遲乙,而今到底是不一樣了。

    謝以觀有著說不出的惆悵。

    面頰上突然多了一些涼意,他稍稍抬頭,果然是下雪了。

    他接過宮人手中的傘,跨前一步,為蘇彧打傘:“天公不作美,看來臣這個燈會注定是看不成了。”

    蘇彧轉過頭看向他,勾了一下唇:“雪中燈會,更是別有一番滋味。”

    謝以觀跟著輕笑了一聲,誰說皇帝沒文化了?陛下,她當真只是不擅長詩詞歌賦而已。

    他手中的傘向蘇彧傾去,自己則半身沾染了雪。

    宮道看似很長,其實走起來也沒有幾步路,他們就這樣快要走到宮門口,就這樣快要分道揚鑣。

    謝以觀握著傘的手緊了緊,他最是明白,以皇帝的秘密去試探皇帝,是一件極為冒險之事,一個不小心就會粉身碎骨。

    其實他就這樣止步于此,蘇彧不會把他怎么樣,只要他不越過雷池,只要他不觸及蘇彧的底線,他依舊是會被她重用的禮部尚書。

    有多少人窮極一生都無法達到他如今的高度。

    可他心中卻有莫名的不甘心。

    所以謝以欣同他說了安全司之后,他便迅速在心底想到了一部險棋,若是走錯了,蘇彧必然會對他起殺心,若是走對了……

    謝以觀喊住蘇彧:“陛下——”

    蘇彧停下腳步,轉身面對他。

    謝以觀定了一下心,慢悠悠地問:“不知陛下可曾看過《大云經》?”

    蘇彧朝他翻了一個白眼,“你覺得朕一個連正經《論語》都沒看全的人,會去看佛經嗎?”

    再說,她原本是學計算機的,雖然后來為了做游戲也學了一些奇奇怪怪的技能,但是讀佛經顯然不能加技能,像她這樣的人當然不會去看。

    對于這個答案,謝以觀并不意外,而他也接著說:“《大云經》里有個關于凈光天女的故事。凈光天女曾在同姓燈佛那里聽過《大涅槃經》,后來她轉世為凡人,在凡間又得了釋迦佛的點化,最終以女兒身當上了國王。”

    蘇彧臉上的笑容深了幾分,她還沒有說什么,謝以觀倒是反過來試探她,雖然她早料到謝以觀在懷疑,但是這樣當著她的面試探,她若是不給點反應,實在有些說不過去。

    她輕輕揮了一下手,站在一側的尉遲佑都沒有出手,跟在她身后的宮女已經從羅裙內抽出匕首,抵在謝以觀的脖子上。

    謝以觀手中的傘就這樣落了地。

    蘇彧與他都站在了雪中。

    雪花輕飄飄地落下,風雪之中,蘇彧的眉眼更是如畫。

    她神定氣閑地問:“謝尚書想要說什么?想清楚了再開口。”

    脖子上的匕首很鋒利,宮女看上去對刀架脖子這樣的事并不熟練,力道略微有些沒有控制住,刀刃在謝以觀修長的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痕。

    謝以觀:“……”雖然料到了,但是皇帝絲毫不掩飾對他的殺意,還是讓他多少有些傷心。

    “臣是說,當賢明君主出現時,天下總會有一些祥瑞之相出現,臣既然是禮部尚書,應當好好找尋,早日給陛下報喜。”謝以觀一本正經地說。

    蘇彧忍不住大笑了起來,謝以觀還是那個能屈能伸的謝以觀,可她卻沒有讓宮女收起匕首的意思。

    她認認真真地對視著謝以觀的眼眸,“凈光天女只是因為受了釋迦佛的點化才當了國王嗎?這個故事朕怎么聽著覺得多少有些不靠譜?”

    謝以觀十分淡定地說:“如今所能見到的《大云經》不知是前朝何人譯化梵文而來,有失偏頗,臣再重新修訂。”

    他也認認真真地直視著蘇彧,讓她看到他眼中不避不閃的光,他在賭,賭蘇彧不會因為這個試探而殺他。

    二人對視了許久。

    蘇彧揮了揮手,宮女收起匕首朝后退了數步。

    她走上前,從自己的袖中抽出一方錦帕,輕輕擦了一下謝以觀脖子上的血跡。

    謝以觀迅速垂下眼眸,看向皇帝手中的錦帕,那上面并沒有繡崔字,而是他之前給皇帝的那一條。

    他想,皇帝她呀,其實心如明鏡,什么都明白。

    謝以觀心跳得厲害,分不清是因為自己所猜測的秘密九成九是真的,還是因為蘇彧能猜到他的心思——

    這都算是好事。

    而他若想謀求長遠發展,大約真的要學會舍棄一些東西了。

    謝以觀的手只是顫抖了一下,便拾起地上的傘,堅定地撐在蘇彧上方。

    他啞著聲音說:“陛下,臣此次進宮其實有一件極為重要的事,大啟于先帝時式微,臣無奈之下,只得開設書局與胭脂鋪,二者皆只是為了日后能與明君相遇。如今大啟幸得陛下,而陛下既然設立了安全司,臣手中的書局與胭脂鋪亦當獻于陛下。”

    蘇彧一雙桃花眼亮晶晶地看著他,就像孩童見了玩具一般,她臉上卻掛著笑容說:“知微在書局和胭脂鋪上花了很多心思,朕怎么好意思就這樣奪人所好?”

    謝以觀略微抽搐了一下嘴角,配合她的表演,十分大方地說:“臣本來就在等待時機,將這二者獻給陛下,如今正是時候。”

    蘇彧彎下眼眸,拍掉落在他肩膀上的雪霜,“既然知微這么誠心誠意,那朕就不與你客氣了,朕也收回以前的話,知微你真的是很大方。”

    謝以觀:“……”其實皇帝說的也沒有錯,把書局和胭脂鋪讓渡出去,他還是有點心疼的,不過人生總得有所舍,才能有所得。

    蘇彧伸手,將手覆在他的手上,將傘移向了他那方,“朕曾經說過,想與你做一輩子的君臣,這句話至今都是算數的。”

    “傘,你拿著吧,雪下大了,路上多加小心。”蘇彧補了一句,松開他的手,從他的傘中走出。

    匆匆趕來的元燃立刻為她撐上傘,陪著她往回走。

    謝以觀望著她的身影,輕聲嘆息,陛下也曾說過共白首,只是那一句“共白首”于她約莫只是一句玩笑話了。

    謝以觀從宮里出來,除了看到自家馬車之外,遠遠的,看到了另一輛馬車。

    光看規格,他便知道是崔玄的。

    馬夫問他:“郎君,我們可要靠近那輛馬車?”

    謝以觀說:“不必了。”

    崔玄的馬車停在風雪里,沒有再往前走,一直等到謝以觀離去,仆從問崔玄:“郎主,他們走了。”

    崔玄撩起車簾,望向不遠處的皇宮,許久之后方說:“調頭回去。”

    仆從驚訝地問:“郎主不進宮了嗎?”

    崔玄放下車簾,似是帶了幾分惆悵地說:“他既來過,我再去便落得下乘了。”

    他與謝以觀到底不同,何況他要是與謝以觀沒有區別,又拿什么在蘇彧面前立足?

    畢竟是親哥,謝以欣擔心了大半天,見謝以觀回來長舒了一口氣,她便說,她哥不會有事。

    而她這口氣還沒有松下,謝以觀還沒有開口,宮里的圣旨就來了,是封謝以觀為同中書省門下平章事的圣旨。

    也就是說,謝以觀從明天起也是宰相了。

    謝以欣一頓一頓地轉過頭,咬牙切齒地對謝以觀說:“這就是阿兄所說的回不來了?!”

    騙子!還她花燈!

    第187章

    正月十六,春休后的第一次朝會上,謝以觀被蘇彧封為同中書省下平章事的事人盡皆知。

    朝中官員紛紛向謝以觀道喜。

    謝以觀笑容溫和,態度謙遜。

    大家不自覺便將目光投在崔玄身上,就仿佛大家默認了他二人之間必然不對付一般。

    崔玄未見半分不悅,當然也未見半分喜悅,極淡地對謝以觀說了一聲:“恭喜。”

    官員們看了看崔玄,又看了看謝以觀,前一刻還站在一起恭維的官員,忽地就變得涇渭分明起來,仿佛無形之中就站了隊。

    姚非名:“……”明明是三個宰相,怎么就站兩隊?

    他掃視一圈,落單的只有尉遲乙、程赫元和上官繹——

    尉遲乙不一樣,他是最初便跟在皇帝身邊的,也是第一個被皇帝封侯的,不管是武將還是文臣要與他套近乎,都得斟酌。

    程赫元也不一樣,要說現在滿朝官員何人的名聲最臭,那肯定是程赫元,他也可以算是蘇彧登基之后出現的第一個酷吏了。

    至于上官繹,那是一貫獨來獨往的人,從前被世家和文官擠兌,如今他也不站隊。

    所以,姚非名想不通,自己怎么就和這三人一般,落了單呢?

    散朝之后,姚非名去找了蘇彧,要請辭宰相一職,“當初陛下提拔臣上來,就是叫臣做擋箭牌,如今也該功成身退了。”

    蘇彧眨了眨眼睛,滿臉無辜,要不是姚非名對這位帝王多少有些了解,當真會被她這副模樣給騙過去,以為她是什么純良晚輩。

    姚非名覺得,皇帝這副表情,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蘇彧裝傻:“什么擋箭牌?這幾年,姚閣老做得盡心盡責,朕從沒有想過要撤掉姚閣老的同中書省下平章事一職。”

    姚非名說:“陛下,這似乎與當初說的不一樣。”

    “當初朕說什么了?”蘇彧愈發無辜。

    姚非名仔細想想,蘇彧當初確實沒有說什么,一切都是他說的,只是蘇彧沒有否認而已,如今看她這態度,顯然他這個宰相還得繼續當下去。

    于是,他直白地問蘇彧:“陛下,要是崔閣老和謝閣老打起來,臣是要勸架還是要火上澆油?”

    蘇彧輕咳了一聲:“他們兩個好歹都飽讀詩書,應該不至于打起來,姚閣老自己看著辦就好。”

    姚非名點頭,算是明白蘇彧的意思了,這是讓他時而勸架,時而火上澆油,這個火候多少有點難把握,既然皇帝讓他繼續做宰相,他便也提出自己的要求:“陛下也看到了,臣這人并不善于看賬本,這幾年除了公務之外,閑暇之余皆在田間勞作,這幾年也一直在思索灌溉與防澇防旱之事,比起戶部,工部更適合臣。”

    蘇彧最喜歡姚非名的一點,就是他非常清楚自己的定位,雖然說話過于直白,但句句在理。

    所以姚非名的這個請求,她允了。

    原本以為正月十六這日的朝會已經夠熱鬧,沒想到正月十七這日更熱鬧。

    蘇彧當眾宣布,調姚非名去做工部尚書,調謝以觀去做戶部尚書,又將上官繹提上來做了禮部尚書。

    上官繹:“……”總覺得他就是個湊數的,不過他本就做了多年的禮部侍郎,皇帝再將他調回禮部,他倒也不意外。

    而顯然,他這個禮部尚書也不是眾人關注的重點。

    禮部雖然重要,但在百官心目中的權勢到底不如吏部大,所以他們原本總覺得謝以觀低了崔玄一等,但戶部便不一樣,戶部管著國庫,謝以觀被調過去當戶部尚書,那便與從前的姚非名一樣,完完全全能夠與崔玄分庭抗衡。

    百官再次將目光投向崔玄,似乎在等著崔玄站出來反對,然而崔玄卻沒有半點反應。

    他們再看向謝以觀,謝以觀自始至終保持著淡淡的笑容。

    明明崔玄和謝以觀半句話都沒有說,昨天選擇了站隊的官員卻已經開始了針鋒相對。

    蘇彧高高坐在龍椅上,就聽著他們相互吵來吵去,只差打起來,她總覺得這個時候應該來一把瓜子。

    蘇彧本來以為,這幾天崔玄會私下來找她,卻沒有想到崔玄這次卻是格外沉得住氣,一直等到休沐日之前,才來尋她。

    崔玄絕口不提謝以觀,只問:“陛下可還想見那位做出移動閣樓的棄塵和尚嗎?”

    去年端午之后,蘇彧忙著太原豪強作亂與收復十五州,一直沒有空出時間來,這件事也就被擱置了,如今崔玄再提,蘇彧覺得自己可以去見一見。

    第二日休沐。

    崔玄在巳時過后才來接蘇彧,對蘇彧說:“到岫云寺剛好是午時,在那里用午食。”

    岫云寺在大慈寺的后山,他們的馬車也從大慈寺經過。

    蘇彧撩起車簾,便能看到幾個衣著樸實的僧人挑著水從他們旁邊經過。

    崔玄說:“這幾個是大慈寺的僧人。”

    虛云死后,本該繼承住持之位的若空離開京城,寺中的僧人為了爭住持之位大打出手,有威望的長老便卷著錢財與親近的僧人離開大慈寺另立門戶,本就衰敗的大慈寺更加雪上加霜。

    曾經香火旺盛的大慈寺如今門庭羅雀,還留在寺中的僧人亦不過百人,曾經錦衣玉食供養著的他們也開始學會了自己下山挑水、種地。

    馬車停在了大慈寺旁的空地上。

    崔玄先下了馬車,再扶蘇彧下車,他指了指白云深處的山峰,“岫云寺就在上面,過了大慈寺山路陡峭,只能步行。”

    他略微猶豫地看向蘇彧,“臣背陛下上去?”

    蘇彧:“……”怎么一個兩個都覺得她很弱雞,上次詩會謝以觀提議背她,這次崔玄又提議背她。

    “不用,朕自己能爬。”蘇彧拒絕了崔玄。

    即便崔玄提前一日告知岫云寺,今日有貴客來訪,蘇彧到來時,那些僧人依舊神情淡淡,該干什么干什么。

    最初,岫云寺是供苦行僧修行的,棄塵在這里出家之后,崔家開始供養岫云寺,不過崔玄的祖父到底看不慣出家的棄塵,暗搓搓地克扣棄塵的吃穿。

    而棄塵也像是真的放下了紅塵所有,不管崔玄祖父如何磋磨,他都沒有再回一次崔家,便連崔玄祖父去世,他亦只是在下葬之后去墳前祭拜。

    棄塵見到站在崔玄身旁的蘇彧只愣了一瞬,便立刻行:“貧僧見過陛下。”

    能被崔玄稱為“貴客”的,除了皇帝,他想不到第二人。

    蘇彧看著棄塵,便能猜出他的身份來,崔家父子長得很像,只是崔玄的氣質冷冽,如一把鋒利的劍,而棄塵則過于溫和,如同九月秋水。

    棄塵引蘇彧到禪房,慢聲細語地說:“貧僧剛化了雪水煮茶,兩位嘗嘗看。”

    崔玄則從袖中拿出一包茶葉說:“你的那些茶招待我便也算了,給陛下喝自然要用好的。”

    蘇彧、棄塵:“……”

    棄塵是早就習慣了崔玄,還和蘇彧道了一聲歉,將自己的那壺茶放到一邊,再重新煮茶。

    外面是山間雪景,屋內煮茶聲潺潺,煙霧裊裊,有一種與世隔絕的寧靜。

    蘇彧有一瞬間的恍惚,從她離開道觀之后,就少有這么寧靜的時候,老道說她,天生屬于紅塵,在塵世間她必然是最璀璨的那顆星。

    老道也擔心她走偏了路,對她說:“阿彧啊,我們祖師爺曾經說過,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你這人一看就是會發達的……”

    小時候的她還遲疑著問老道:“這話好像是孟子說的,孟子是祖師爺嗎?”

    老道看了她一眼,幽幽地說:“都是以前成圣的人,多一個祖師爺多一個保佑我們的人,做人嘛,就要不拘小節,只要對自己有用就行。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你得守住做人的底線,咱實在不行,只坑蒙拐騙有錢、有勢的。”

    小蘇彧認真點頭,把這話聽進去了。

    所以來到這個世界之后,蘇彧首先想到的就是先騙四個男主為己所用。

    棄塵借著煙霧,仔細打量著蘇彧,他不著痕跡地皺了一下眉頭。

    蘇彧先一步開口:“朕有話同法師說,崔閣老不如在外面等一會兒。”

    崔玄警告地看了一眼棄塵,這才往外走。

    棄塵:“……”警告他什么?他像是會和蘇彧聊崔玄小時候糗事的人嗎?再說,崔玄他三歲時就愛板著臉,衣袍臟一點就要換掉,全然沒有一點童真在身。

    “棄塵法師可是有話要對朕說?”蘇彧慢悠悠地問,即便剛剛棄塵蹙眉的動作十分細微,蘇彧還是察覺到了。

    “貧僧修為尚淺,看得不真切,還請陛下隨貧僧去見住持。”棄塵站起身,移動了一下旁邊的柜子,藏在柜子后面的暗門就打開了。

    大約是怕蘇彧誤會,棄塵連連說:“陛下不要誤會,岫云寺是正經寺廟,只是住持喜靜,不愛與人多打交道,所以隔壁禪房的門設在此處。”

    蘇彧朝暗門里面看了一眼,果然是另一間禪房,只是里面沒有門,唯一的窗是對著外面懸崖的,輕易察覺不到。

    窗邊坐著個干瘦的老僧人,大冷天的,只穿了一身單衣。

    老僧人起先閉著眼睛,聽到動響,他才緩緩地睜開眼睛,一雙古井無波的眼眸望向蘇彧。

    他沒有起身,只是緩慢地開口:“是帝王之相。”

    蘇彧站在暗門前,沒有踏入禪房的意思。

    老僧人再次開口:“施主若是女兒身,必成帝王。”

    棄塵一愣,他似乎聽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話,想要往外退,然而岫云寺的主持顯然不顧他的死活,繼續說:“雖能成帝王,卻也是早亡之相。”

    第188章

    棄塵站在老僧人和蘇彧之間,退也不是,進也不是,他微微嘆了一口氣,倒也十分淡定,先是同蘇彧介紹:“這位是岫云寺的住持,虛靈法師。”

    他又小聲提醒虛靈:“住持,這是圣人。”

    棄塵本是崔家唯一的嫡子,文化修養自不必說,他在岫云寺的這十幾年,時常會跟著虛靈學習,對面相略有了解,只是他的修為不深,見蘇彧的相貌雖好卻有早亡之相。

    他略微猶豫,想著出家人慈悲為懷,何況蘇彧是大啟的皇帝,若是帝王早亡于大啟并非好事,所以便想讓虛靈幫忙看看,希望是自己看錯了。

    卻沒有想到虛靈不僅肯定了他的判斷,還道出了他沒有開出來的。

    虛靈氣息有些虛,說話緩慢:“老衲看出來了。”

    他朝棄塵招招手,讓棄塵過來扶自己一把。

    棄塵對蘇彧說:“住持這幾日辟谷,故而有些神志不清,陛下莫怪。”

    說完,他才上前扶住虛靈。

    蘇彧依舊站在暗門處,正午的陽光只照在她半邊臉上。

    棄塵看過來,光與影在皇帝臉上斑駁,似華貴與明媚交錯,連他這個出家人都看得晃了神。

    蘇彧淡淡地問:“老法師是不是還要說朕不該活到現在?”

    虛靈倒是沒有反駁。

    棄塵:“……”他是不是該給自己準備后事了?就是不知道他這個修為能不能燒出舍利子來?

    蘇彧輕嘖了一聲,反問虛靈:“那朕為什么現在還活著?”

    虛靈想要開口,只是他餓了幾天,開口前地喘息兩口氣。

    蘇彧雖清瘦卻是中氣十足,搶在虛靈前面說:“老法師,你一個和尚怎么就學術士看起面相了呢?你要真學命理,就該知道面相這個東西不準,要不然按你的說法朕是不是現在該是死人了?”

    她笑開來,朝旁邊走了一步,整個人全然站在了陽光里,叫人將她身上的張揚看得一清二楚,“老法師,信這個不如信朕。”

    虛靈到口的話頓住,他雖然有些虛弱,眼睛卻格外清明,他慢悠悠地望向蘇彧,看著她的臉看了良久,才說:“是老衲看錯了,陛下自有后福。”

    蘇彧拍了拍手,將守在外面的尉遲佑和崔玄都叫了進來,她朝著虛靈和棄塵彎了彎眉眼,“朕恐怕要請兩位法師到宮中小住一段時間了。”

    雖然她有心要恢復女兒身,但是在成事之前,外面的人還是知道的越少越好,虛靈和棄塵看著都不像是多嘴的人,但是虛靈一開口就是她是女兒身才能做這個皇帝,那她自然也不放心就這樣將他放任在外,最好的辦法就是把虛靈和棄塵都先軟禁在皇宮里。

    虛靈緩緩說:“老衲年事已高,不愿離開岫云寺,陛下若是不放心,大可以……”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棄塵手腳利索地拿起一旁的木魚重重砸在虛靈的頭上,本就虛弱的虛靈也就只用一下,就暈了過去。

    棄塵十分淡定地放下木魚,一手扛住瘦小的虛靈。

    縱然出家十幾年,他到底曾經是崔家唯一的嫡子,在虛靈說出蘇彧是女兒身時,他便知曉,等待他們的結局是什么,蘇彧沒有殺他,而選擇軟禁,已經算是好的了。

    棄塵想到自家兒子還暗自喜歡著皇帝,又悄悄看了神閑氣定的蘇彧一眼,一時不知道該夸崔玄眼光好,還是該同情崔玄眼光過于好。

    他擔心崔玄為了自己與蘇彧起沖突,連忙說:“貧僧二人愿隨陛下前往皇宮。”

    崔玄狠狠皺了一下眉頭,虛靈出現在這里著實有幾分古怪,但現在不是探究這份古怪的時候。

    他了解蘇彧,也了解棄塵,那只能是虛靈說了什么了不得的話,蘇彧才會將他們帶回皇宮,至于虛靈說了什么,他怕是也不能過問,“尉遲備身,先將這二人綁了。”

    崔玄又順手從袖中拿出兩塊錦帕,塞入虛靈和棄塵的口中,以防他們亂說話。

    棄塵:“……”所以他方才在擔心什么!

    皇宮里有的是空地,所以安排虛靈和棄塵兩個人格外好安排。

    虛靈醒過來的時候,人已經在皇宮里了。

    他和棄塵同住一個院子,地方比岫云寺還要大一些,蘇彧還特意讓人從弘文館取了一筐藏書給二人打發時間。

    虛靈顫顫巍巍地站起身,發現那些藏書全是孤本,皇帝就這樣裝框里送過來了,棄塵都顧不上他,已經在那里痛心疾首地打理書籍了。

    蘇彧讓人給虛靈送了清粥過來,自己本人則是第二日下朝之后才過來的。

    棄塵還在打理那些孤本,蘇彧不愛看這些書,宮人又少,弘文館里的藏書大半年才曬一次,有些便長了書蟲,棄塵只覺得暴殄天物,趁著第二日是晴天,他便在走廊上攤了一層錦緞,在上面曬書——

    縱然出家,那些刻在世家子弟骨子里的東西,卻總在不經意之處顯現出來。

    蘇彧路過的時候,棄塵站起身行了合十禮,她朝他點頭示意,雖然面帶微笑,但是威嚴十足。

    棄塵又想到了崔玄,就算蘇彧是女兒身,崔玄的情路也不會好走。

    虛靈見到蘇彧,依舊古井無波,他雖然不想離開岫云寺,但真的強制被帶進宮里,何處不可修行?

    蘇彧主動和他道歉說:“抱歉,朕也是不得已。”

    此刻屋內就蘇彧與虛靈兩個人,虛靈看了蘇彧一眼,說:“昨日確實是老衲看錯了,只是陛下的死劫雖過,命卻是懸浮著的。”

    蘇彧聽到這話,卻沒有追問的意思,她的氣息很穩,虛靈能感受出來,他的話于蘇彧未見半分影響。

    他想著,看來皇帝確實是半點不信命,然而下一刻,蘇彧就拿出一張紙條來,上面寫著一個人的八字:“那老法師幫朕看看這個八字。”

    虛靈:“?”說好的不信命呢?

    虛靈看了一眼那個八字,說:“此八字命中帶煞,殺戮極重,陛下要問什么?”

    “這人什么時候死?”蘇彧問,這個八字是上次蘇承影寫在小人身上的八字,據說是邏娑王的八字,她便拿來試試看。

    虛靈說:“此人的死劫在九年之后,他在人間的殺戮未盡,怕是還有數十萬人因他而亡。”

    蘇彧輕嘖了一聲,老和尚還是有點東西的,按照鳳儀羅的說法,邏娑王確實要在九年后才被尉遲乙所殺,不過她以為如今這世界所謂的命數早已被她改得面目全非,想來也不差邏娑王一人。

    于是她問:“怎么才能在近期殺掉這人?”

    虛靈忍不住問道:“陛下不是說信命不如信陛下嗎?”

    “朕相信朕的命就握在朕的手中。”蘇彧笑了笑,“至于別人的命,如果老法師真能算準,朕順勢借力打力,事半功倍,當然也挺好的。再說要真的能提前殺了這人,拯救數十萬人的性命,也算是老法師的一樁功德。”

    饒是虛靈見多識廣,也一時說不出話來,主要是皇帝說的話很有道理。

    他又慢悠悠地掃了蘇彧一眼,目光停留在蘇彧的眼尾處,過了良久才再次開口:“此命五行屬木,在西南方以火攻之或有奇效。”

    蘇彧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待她走后,棄塵才回到屋里,悄聲問虛靈:“圣人的早亡之相,住持當真是看錯了嗎?”

    虛靈指了指門。

    棄塵思索了半日,才說:“恕貧僧愚鈍,參透不了住持的禪意。”

    虛靈喝了一口熱茶,才說:“你把門開得太大,冷風往里灌,凍得老衲開不了口。”

    棄塵:“……”

    他訥訥地笑了一下:“貧僧怕風把書吹走了,所以開著門看著。”

    他起身關門,虛靈的聲音在他的背后響起來:“既是看錯亦無錯,確實是早亡之相,只是很奇怪,她的命自己續上,再往后縱是老衲亦看不透。”

    棄塵轉過身,卻見虛靈拿起筆似乎在推算著什么,緊接著就猛地吐了一大口血在案幾上,將他原本寫在紙上的字跡全都覆蓋住了。

    “住持——”棄塵緊張地小跑上前。

    虛靈則滿不在意地揚揚手,平靜地說:“這便是窺探天機的反噬,老衲只是在想四龍亂九州的天象是不是被改變了。”

    棄塵突然想起來,少年崔玄來岫云寺尋他時,虛靈見了之后便轉身同他說,崔玄的命格極貴,但卻也與九州亂象息息相關。

    那時候的虛靈朝著天感嘆,這天下要大亂了。

    后來蘇琰登基,果然亂象叢生,便是他這個半吊子之人也能看出,大啟已經日薄西山,隨時都會土崩瓦解,只是什么時候開始?亂象漸漸散去,東邊的紫氣凝聚。

    是從蘇彧登基以后。

    因此,他在蘇彧面上看到早亡之相的時候,才希望虛靈能夠出手相救,“住持,他日若是要給圣人逆天改命時,需要獻祭另一人之命,便拿貧僧的命去吧,這天下若沒了圣人會亂,天下一亂,苦的是天下眾生。”

    虛靈轉頭看他:“崔家家主身上有龍氣,若是陛下健在,他身上的真龍便不會顯現。”

    棄塵輕輕笑了一下,并不在意。

    蘇彧把棄塵在宮中關到開春,才想起自己當初是為什么去找的棄塵。

    正巧,她做了十五州城墻的模型,棄塵那個可拆卸的樓臺給了她很大的啟發,她也打算把城墻上的炮臺變成可移動的。

    謝以觀也拿著重新編譯的《大云經》來找她。

    她便帶著模型、《大云經》以及謝以觀,一同去見棄塵。

    棄塵卻是對著謝以觀打量了又打量,才略有些心不在焉地翻看謝以觀編譯的《大云經》,看了半日,他略顯艱難地開口:“不知謝施主可有看過原本的梵文經書?”

    謝以觀這個版本除了用了《大云經》這個名字,除了凈光天女轉世之后都做了國王之外,中間的過程似乎和原版關系并不大。

    好好的一個天女受點化的佛理故事,在謝以觀筆下怎么就變成了天女奮斗史了呢?

    謝以觀坦蕩地說:“并未尋到原本的經書。”

    棄塵:“……”他懂了,這下也徹底證實了蘇彧確實是女兒身。

    他看了看笑瞇瞇的蘇彧,言不由衷地說:“貧僧才疏學淺,不可置評。”

    轉手便將那本新編的《大云經》傳給了虛靈,反倒是對蘇彧做的那個城墻模型,看了又看。

    蘇彧將模型留在他這里,說明自己想要什么樣的,棄塵頻頻點頭,眼中多有贊許,“陛下將此留下,貧僧再琢磨一下,或可以做出一個可滑行之道,供所謂的炮臺移動。”

    棄塵不知道炮臺是什么,但總歸聽著就是厲害之物。

    虛靈翻完那本《大云經》,神色倒是沒什么變,只問:“陛下原本來自平山國吧?”

    蘇彧點頭。

    虛靈說:“《大云經》所說之事自當是在北方之國,平山國之處有神跡可尋。”

    蘇彧對他豎起了大拇指,這種事果然還得是真神棍出馬。

    虛靈慢悠悠地轉著手中佛珠,淡淡看了謝以觀一眼,說:“老衲可否與陛下單獨說兩句?”

    蘇彧沒有反對。

    待到屋內只有她二人時,虛靈說:“之前未曾看透地事,老衲在見了謝施主才明白,想來陛下是將四龍都聚在身邊了。”

    蘇彧臉上的笑容淡了幾分,“老法師怎么又提這件事?”

    虛靈手中的佛珠又轉了兩圈,蘇彧有些不耐地起身,他才再開口:“陛下,老衲之前說過陛下的命是懸在那里的,若是以四龍、四人之命為祭,可徹底為陛下續命,同時大啟的氣運也會跟著陛下起來。”

    蘇彧徹底收斂起笑容:“你是說殺掉你口中的四龍?”

    用四個男主的命換她一人的嗎?

    蘇彧的眸色半明半暗,有些晦澀。

    虛靈在一瞬間感受到了殺氣,過了許久,他卻聽到命數飄忽不定的帝王笑出聲:“你把朕當成什么人了?”

    蘇彧睥睨向他,氣度非凡,“朕說過朕的命就握在朕的手中,你要是再說這樣的話,朕就當你是妖僧,處以極刑。”

    虛靈難得笑了。

    蘇彧從關押虛靈和棄塵的宮殿里出來,便見到謝以觀在宮道前等著她。

    “陛下?”謝以觀遲疑地喚了一聲,他怎么覺得剛剛蘇彧看他的那一眼,滿滿的復雜之色?

    蘇彧長長嘆了一口氣,“朕終究還是一個有底線的人。”

    謝以觀:“……”不知道為什么,這話聽著怪危險的。

    他倏地轉過頭,卻看到宮門內,棄塵似乎一直在看向他。

    這位棄塵和尚,光看長相便能斷定是崔玄的父親,所以他為什么也以復雜的眼神看著他?

    棄塵的效率很高,沒幾日便在模型上做出了滑道,可以輕松地將沉重的炮臺移來移去,他讓人給蘇彧傳了信。

    蘇彧便帶著有實戰經驗的尉遲乙一起過去看,讓尉遲乙也提提意見。

    棄塵見到尉遲乙又面露出幾分古怪。

    尉遲乙一臉疑惑地說了幾點作戰的需求,出來時,還悄悄地問蘇彧:“陛下,崔閣老的父親為何用那樣的眼神看臣?”

    蘇彧不在意地擺擺手:“大概是想要你和行簡好好相處吧,做父親的總是想要兒子交到好朋友。”

    尉遲乙:“……”陛下,這話您自己信嗎?

    棄塵的移動炮臺在蘇彧的基礎上再加了尉遲乙的修改意見,在陽春三月之前完成了。

    同時傳來好消息的還有河東觀察使杜常軒。

    杜常軒通過剛剛設立的安全司給蘇彧傳遞了消息,蘇彧派程錦元帶人秘密護送杜常軒進京。

    杜常軒這一次進京,雖然是只身一人,卻帶了一個龐然大物,如果不是蘇彧派人,他還真弄不進京來。

    他見到蘇彧,一臉興奮地說:“陛下,臣做出來了!陛下所說的那種繅車!”

    第189章

    杜常軒做的這個繅車已經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繅車了,而是蒸汽紡紗機。

    蘇彧從左看到右,又從右看到左,不得不夸一聲,杜常軒真是個人才!

    她不過是說了一句將蒸汽裝置用到繅車上,杜常軒就利用那個蒸汽裝置,再加上齒輪組做出了蒸汽紡紗機——

    原本一次只能紡出一個紗錠的繅車一下子就能紡出十二個紗錠來。

    盡管這個蒸汽裝置還較為簡陋,對燃料的浪費也比較大,需要不斷地加煤礦才能維持著它的運轉,但是對于這個時代、對于現在的蘇彧來說,已經足夠了!

    她不可能一下子就將這個時代代入工業時代,一個是生產力跟不上,一個是步子跨的太大容易出問題,如果高舉火把去燎原,必然會成為眾矢之的,被群起而攻之,但是利用星星之火便可以無聲無息燎原。

    一個小小的發明,并不會引起太大的反應,但卻是改變世界的開始,當大部分人察覺到時,這個世界已經徹底改變。

    蘇彧的眼眸很亮,就像凝聚了萬千星火一般。

    杜常軒愣了愣,臉不自覺地便紅了起來,他在心中想著,原來一人容貌太甚,便無關了男女,就像他明明知道天子為男子,但是看到蘇彧這雙眼眸,他便心跳加速,不敢直視。

    杜常軒剛剛做觀察使一年,蘇彧沒有打算將他調離河東的意思,一時半會也升不了官,便賜了一些金銀珠寶,又問他有什么愿望。

    “臣可以不要這些金銀珠寶,只是有一個愿望。”杜常軒說時,不自覺地又紅了臉,本來他讀書便是為國為君,如今卻不知廉恥地提要求。

    這般想著,他的聲音不自覺便輕了下去,顯得有些底氣不足:“臣有一個妹妹,聽聞女子也可參加科考,想要、想要進學堂……我家雖小有資產,但也只能請個夫子在家教臣的妹妹識幾個字,到底不如在學堂上學,陛下且放心,臣可以叫她女扮男裝不被人發現,若是被發現了……”

    “若是被發現了也無妨。”蘇彧大手一揮,就這樣應下了。

    杜常軒愣了半天,他本以為是一件強人所難的事,卻沒有想到皇帝就這樣輕易地應下了,叫他一時反應不過來。

    蘇彧笑了笑:“朕不過是一句話的事,但你妹妹一個女郎進學堂,要頂著的壓力可是很大,你要叫她想清楚,一旦進去了可不能打退堂鼓,否則丟的便是朕的臉。”

    杜常軒重重點頭,既然求到皇帝面前,就沒有回頭路了,他妹妹就是跪著哭著也得把書讀完,否則他怎么對得起皇帝呢!

    第二天,蘇彧就將柳無時叫了過來。

    柳家的大本營本就在江南,柳無時尤擅長做絲綢生意,故而他看到這個蒸汽紡紗機,眼睛也跟著亮了起來,如今紗錠產量小,導致了布匹產量小,如果這個蒸汽紡紗機能夠用起來,那整個布匹的產量便會上去。

    蘇彧卻說:“這機子你拿到江南去賣掉,柳家不許參與這一次的買賣。”

    柳無時眼中的光芒暗淡了下去,望向蘇彧,臉上盡是不解。

    蘇彧彎了彎唇:“這天下的錢不能都只叫你們柳家賺了,得分著賺。而且你掌管著錢莊,往后要增加商人的貸款業務,所以你不能既做堂上的官,又做堂下告狀的民。”

    她直視著他的眼眸,繼續說:“如果你想回去做大啟首富,就必須辭官回去,如果你要繼續做度支司大夫,柳家就必須低調,今后要走哪條路,你自己要想清楚,不已。”

    柳無時略有些無禮地回視著她的眼眸,他想告訴她,那時候他既舍得全部身家為她求一個自由身,現在他自也是能舍下大啟首富這個無關緊要的稱呼,只求能待在她的身旁。

    然而蘇彧是蘇大的時候,他可以肆無忌憚地表達自己蓬勃的愛意,眼下卻是不能了。

    他垂下眼眸,抿了抿嘴唇,帶著幾分不甘地試探著:“臣想要留在陛下的身旁……可以嗎?”

    蘇彧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自然是可以的。”

    柳無時倏地抬眼,對上她的笑顏,她說:“不已能毫不猶豫地選擇留下來,朕很開心。”

    “陛、陛下……”柳無時心跳得厲害,差點就要說,別說是留下來,就是進宮做男妃子,他也不成問題,到底還是有那么幾分理智在,他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叫自己冷靜下來。

    “那臣這就去準備船,走水路將此物運到江南,保準將它賣個好價錢。”柳無時克制地行了一禮,如往常一般走出宮。

    郭來東看了他一眼,這滿面春風的樣子想來是在皇帝那嘗到了甜頭。

    他還沒舒一口氣,柳無時卻一把撲到車廂里,好端端一個六尺男兒就這樣在軟墊上滾來滾去,又突然把整張臉埋在軟墊里,手還在那里垂著車壁。

    郭來東:“……”皇帝還是對柳無時無情點好,柳無時這個樣子實在嚇人!

    蒸汽紡紗機從河東悄悄運到了京城,又輾轉走水路運到了江南。

    柳無時自己沒有出面,而是托到他的姐姐柳無艷手中。

    柳無艷特意設宴請了幾位江南大戶的夫人,順勢便炫耀了一把手中的這臺蒸汽紡紗機。

    幾位夫人都是能言善道的,回去便同自家郎君說了這東西,講到最后神乎其乎。

    這幾位江南大戶都是走南闖北的人,半信半疑,并不全信,只是心里又有些癢癢,想要一探究竟。

    過了幾日,柳無艷才讓自己的郎君賈俊出面,又請了這幾位江南大戶來家中做客,在幾位江南大戶的慫恿下,“半推半就”地又展示了一遍蒸汽紡紗機。

    幾位江南大戶看得眼饞,合計著如何弄到手。

    沒幾日,賈俊便看中其中一位胡郎君手中的地,那位胡郎君卻說,他不要銀兩,只要賈俊手中的那臺蒸汽紡紗機來換。

    賈俊為難地說:“這不是巧了嗎?吳郎君也說要拿城東的五間鋪子來換,我還是同他換更劃算。”

    胡郎君一聽便急了,連忙說:“這塊地白給你,再加城南的三間鋪子,你同我換。”

    賈俊猶猶豫豫,胡郎君又改了口:“這塊地再加城南五間鋪子,不能再多了。”

    賈俊說:“吳郎君城東的那五間鋪子,后面還連著院子……”

    胡郎君急著說:“你又不缺住的地方,這塊地再加城南六間鋪子,就這么多了!”

    賈俊勉勉強強答應下來,胡郎君生怕他反悔,利索地將地契給了他,直接便喊上仆從去他家中把蒸汽紡紗機抬走。

    只是胡郎君搬回去卻不會用,又得來請教賈俊,賈俊擺著架子說:“學費得另算。”

    胡郎君氣得想走人,但是想到自己前面這么大的代價都花出去了,無論如何前面的錢不能白花,便又忍痛舍了一塊地給賈俊。

    賈俊拿到兩塊地和六間鋪子,都交給了柳無時。

    “這么賣得起價?”柳無時都驚了一下,他本著要在江南推廣此物,原本并不想賣高價。

    柳無艷斜睨了賈俊一眼:“你姐夫的心可比我們柳家人黑多了。”

    賈俊也不惱,笑呵呵地說:“物以稀為貴,現在趁這東西是稀罕物件,換個好價,日后人人效仿家家皆有,屆時便不值錢了。”

    胡郎君得了蒸汽紡紗機之后,只覺得自己既然花了這么大的代價得到,就這樣一臺自然滿足不了他,便尋來了工匠細細研究,隨即又仿制了兩臺。

    有了這三臺紡紗機,他出紗錠的速度比其他人要快上十幾倍,出布匹的速度自然也快了不少,在這個春日狠狠賺了一筆。

    盡管胡郎君遮遮掩掩,不愿意他人也擁有蒸汽紡紗機,但是這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

    其他人見他賺了一大筆,便花重金請了當初為他仿制紡紗機的工匠,沒多久,整個江南都開始盛行這種蒸汽紡紗機。

    只是紡紗機多了,原本的織布機卻是跟不上產紗錠的速度,紗錠便囤積了起來。

    江南的這些大戶們覺得這樣可不行,工匠們也察覺到了賺錢的契機,開始思索如何改良織布機。

    改良的織布機出來了,卻需得兩人協作一道織布。

    這些江南富商們便又想出了法子,將十來臺織布機放在一起,形成一個作坊,聘用織娘前來織布。

    這些織娘原本都是在家中的女郎,靠著家中的郎君出去將紗錠領回來織布,織好的布再叫男人們拿出去換錢,可如今這些富商只聘用去作坊的織娘,窮苦人家哪舍得放棄這么一筆收入,縱是有些女郎不愿意拋頭露面,都被家中郎君勸著去了作坊做工。

    一時之間,江南三里一作坊,街上往來皆織娘。

    這些走出家門的織娘直接領了工錢,漸漸的,錢便留在了她們自己的手中,尋常看著家中郎君才能買的胭脂水粉,如今卻是不必通過男人,她們自己便能買。

    她們忽然覺得,從家中走出來做工也是件好事,女子也能自己養活自己,并不一定要靠男子。

    不僅如此,一些能干的織娘攢了錢,便思索著自己開間小作坊,她們不僅能織布,還能刺繡做成衣,在這一塊上,她們似乎比起那些男商人更有優勢。

    這一年的春夏,江南是欣欣向榮的勃勃生機。

    柳無時在江南一連待了數月,為了扶持江南的紡織作坊,他聽從蘇彧的吩咐,在錢莊開辦了所謂的“貸款業務”,其實錢莊從前也有抵押,只是并無偏向性,而這一次要是可證明向錢莊借錢是為了辦紡織作坊,原本抵物借七成錢可提升至借九成錢。

    只是柳無時不知道,他在江南的數月,著實錯過了京城里的大消息。

    棄塵做出移動的炮臺之后,蘇彧又親自跑了一趟原州。

    從原州回來,她帶回一個長匣子,以及一個僧人。

    若空在外游歷了四年,他始終覺得自己的修行還不夠。

    蘇彧再次與他相逢,笑著問他:“要不要和朕回京?這一次朕見了岫云寺的虛靈住持,倒是有不少收獲,若空你見了他一定收獲更多。”

    若空看著笑語晏晏的帝王,自覺這一路全是因為蘇彧點化,于是聽從了她的建議,決定跟著她回京一趟。

    卻沒有想到,他離開京城時被眾生所唾棄,回京時竟成了從西而歸的得道高僧。

    若空回京那日,本該與他同行的帝王悄悄繞了另一門回皇宮,只留他一人茫然地面對出城歡迎他的百官與百姓。

    聽著眾人口中的贊譽,若空隱隱覺得不對勁。

    他被引導著入宮,再見到蘇彧。

    蘇彧指了指案幾上的那本《大云經》,說:“法師帶回來的《大云經》果然是意義非凡。”

    若空:“?”

    蘇彧又讓元燃帶若空去見虛靈。

    若空才跨進宮門,元燃就極快地關上大門,將門栓一插上了鎖,一套動作一氣呵成。

    若空:“?”

    棄塵順手給他遞了一個枇杷,“院中的枇杷熟了,吃吧。”

    “多謝,”若空連聲道謝,又覺得不對勁,轉頭看到棄塵光禿禿的頭,又多了一絲安心,“您是虛靈住持?”

    “不是,貧僧棄塵。”棄塵指了指房內,“虛靈住持這幾日辟谷,怕是不能見你。”

    “那……”若空還沒有問出口,棄塵搖頭說:“陛下大約是要關你幾日,莫慌,不會傷你性命,你便當換個地方修行好了。”

    若空看向分外淡定的棄塵,再次覺得,自己確實修行不到家!

    若空被關在宮中,而那本據說是他帶回來的《大云經》則是在京城中迅速傳播開來。

    不說人手一本,至少皆有耳聞,與此同時,北方有神女救世的童謠也在京城悄然蔓延。

    崔玄也看到了那本《大云經》,他一貫的沉穩終于有了一道裂痕,他站起身差點便要沖出去,又強壓著自己坐回去,盯著案幾上擺著的那副象棋。

    是他想的那樣子嗎?

    第190章

    崔玄拿起那枚刻著“相”字的棋子,手指不斷地在上面摩挲著。

    他起身望向窗邊,院中的牡丹花已經開到了極致,原來又是一年春度。

    他又回首,將目光落在了那枚“將”字棋子上,如果他的“將”真的是女郎,那他……

    崔玄的心狠狠加了一下速,不自覺握緊了手中那枚棋子,隨即他便看到另一枚還留在“將”旁邊的“相”,眉頭便跟著皺了起來。

    這段時間,棄塵被軟禁在皇宮中,他為了避嫌,去宮中的次數少了不少,倒是被謝以觀搶了先機,這《大云經》一看就是謝以觀潤色過來的——

    雖然不愿意承認,但是崔玄不得不承認,在把故事講生動這件事上,謝以觀要略勝他一籌。

    “郎主,先前那位蘇大又來了。”崔府的仆從氣喘吁吁地跑過來說。

    經過上一次西域商人的事,他們已然知曉蘇彧便是皇帝,只是蘇彧自稱是蘇大,他們不敢這么突兀地報出她的身份,只能拼命跑過來同崔玄說。

    崔玄微微一頓,將手中的棋子往案幾上一扔,就要往外跑。

    只是跑了兩步,他又略顯僵硬地轉身,將案幾上的棋子擺好,又在鏡前仔細整理了一下他的衣襟,才闊步朝外走去。

    仆從慶幸地拍了一下胸脯,前面見崔玄匆匆跑出去,他還被驚了一下,以為崔玄被什么附體了,還好還好!郎主還是他認識的那個郎主。

    崔玄疾步走到前廳,在快要進去時,又頓了一下,再次整理了一下衣襟,才跨過門檻。

    坐在主座的蘇彧,穿著一身玄色勁裝,似少年俠客一般磊落,她依舊坐得不規矩,單手倚在案幾上,長長的發尾落在她的肩上與案幾上,是幾分不羈的隨意。

    崔玄有了一瞬的愣怔,他想,蘇彧明明有一張昳麗至極的臉龐,可他此前卻少有懷疑她身份的,大約便是因為她的性子——

    誰家女郎會把自己有痔疾的事告訴外男的?

    崔玄不自覺紅了一下臉,在蘇彧轉眸望向他的時候,他迅速低下頭,淡淡行禮:“陛下。”

    蘇彧笑著問:“行簡這是喝過酒了嗎?怎么臉這么紅?”

    崔玄抿了一下唇,遮掩地說:“許是剛剛走路走得急,這里不是談話的地方,臣帶陛下去臣的書房。”

    蘇彧沒有反對,她還是第一次到崔玄的書房,那副她送給崔玄的象棋,端端正正地擺在案幾上,木質的棋子被擦干凈得都能發光了。

    左右手兩側全是書架,書架上滿是書籍,未曾染上一絲灰。

    蘇彧回過頭去問崔玄:“這么干凈,朕能坐嗎?”

    崔玄輕咳了一聲:“本就是給陛下坐的。”

    蘇彧又似笑非笑地問他:“可要朕換一身衣袍再坐下來?”

    崔玄頓住,似是在思索要不要給蘇彧拿件新衣袍過來。

    但蘇彧也就嘴上一問,在崔玄頓住的剎那,她已經大剌剌地坐了下來。

    她撩了一下眼皮,隨意掃過那本被崔玄擺在書案上的《大云經》,漫不經心地說:“很久沒有和行簡下棋了,行簡坐下來陪朕下一盤棋吧。”

    崔玄一本正經地坐下,又對蘇彧做了一個先請的動作。

    蘇彧棋藝不精,才走了五步就被崔玄將軍了,她抬眼看向崔玄。

    都不必她開口,崔玄面無表情地將棋局恢復到了上一步。

    如此反復數回,蘇彧依舊被將了軍,崔玄還想要再恢復到上一步,他剛伸出手,蘇彧的手指卻壓在了他的手背上。

    崔玄的心重重跳了兩下,垂著的眼眸沒有抬起來,停頓片刻,才問:“不下了嗎?陛下。”

    “不下了,反正都贏不了。”蘇彧搖搖頭,又笑出了聲,“這就是行簡你與知微的不同。”

    崔玄渾身一僵,蘇彧移開手指,站起身接著說:“知微會在朕第一次悔棋時就開始放水,直接讓朕贏,而行簡你則會默默幫朕悔了一次又一次棋后,繼續認認真真地下棋,你是想教會朕下棋呢。”

    他確實想要教會蘇彧如何下棋,可惜蘇彧并不想學。

    崔玄手緊了一下,趁機問:“那陛下更喜歡哪一種下棋方式?”

    蘇彧慢慢踱步到窗臺前,愜意地任由春風陣陣拂面,過了許久才回答:“各有千秋。”

    崔玄望過去,明明蘇彧的一顰一笑都像刻在了他的心上,不思量自難忘,可他總會在每一次見面時再度被驚艷,實在是她不經意之間的一眼,一抬手一投足,便是一道閱不盡的風景。

    他克制地問:“陛下想要臣做什么?”

    蘇彧重新走到他的面前,將所有的棋子磊在一起,最后把那枚紅色的“將”放在最高處。

    她坐回他的對面,單手支著下巴,身體微微朝他的方向傾斜,眉眼張揚地問:“你知道,朕為什么一開始就在那么多世家家主中選中你合作嗎?”

    崔玄看向她,蘇彧則肆意地笑開:“因為朕知道行簡你啊,才不是循規蹈矩的人。所以,要不要和朕打破那些不中用的舊規矩,給這個世界一個不一樣的、光明的未來?”

    她向他伸出了手。

    崔玄想,陛下明知道他無法拒絕。

    他眉眼柔和地握住了蘇彧的手,又因掌心里傳來的柔軟而愣了一瞬,隨即迅速將手收回去,站起身極為鄭重地行了一禮:“臣謹遵圣意。”

    待到蘇彧走后,他才用手緊緊捂住自己的嘴,過了半晌,他想起,就是這只手剛剛握住了蘇彧的手,他一雙耳紅得像是要滴血了一般。

    蘇彧回到皇宮以后,去看望被她關了好幾天的若空。

    若空還沒有見到虛靈,不過他這幾日跟著棄塵倒是學了不少東西,他見到蘇彧沒什么怨恨,只是眉眼間滿是難過,“陛下可以同貧僧直言,為何要騙貧僧?”

    蘇彧拍了拍元燃,又指了指枇杷樹,元燃了然地爬上樹,將衣擺一攬,摘了一兜的枇杷。

    蘇彧挑了個大的遞給若空,大咧咧地說:“為了助你修行啊,看來你這四年還是見識得太少了,不懂得人心險惡。”

    若空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她一邊剝著枇杷,一邊笑著說:“人心如這枇杷,沒有嘗過之前永遠不會知道是甜還是澀,但是嘗過甜澀又如何?這一顆要是澀的,不會阻止朕繼續吃下一顆,如果這一批都是澀的,那錯的就不是枇杷了,而是種枇杷的人,我們該思索的是要怎么樣才能讓這棵枇杷樹結出甜的枇杷來。”

    若空盯著手中的枇杷看了許久,才問:“這和陛下騙貧僧有什么關系?”

    “所以若空你不該問朕為什么要騙你,而要反思朕為什么要騙你。”蘇彧笑嘻嘻地說。

    若空低頭思索,所以皇帝的意思是因為不能對他直言,所以才騙他?那又是什么原因不能讓皇帝直言,是他不值得信任,抑或是世道不古?

    他想得太過認真,以至于逗笑了蘇彧,聽到笑聲,他倏地抬頭。

    蘇彧又遞了幾個枇杷給他:“吃了以后記得把枇杷子種進土里,這樣子就會長出新的枇杷樹來了。”

    若空看著她朝宮門外走去,轉頭問向身旁的棄塵:“棄塵法師,陛下說的是何意?”

    棄塵默了默,說:“如今的枇杷是前世之因所結的現世之果,因果既定已無可更改,將今日之因種下,方得明日之果。”

    “陛下之意,世間萬物,皆循因果律而行,他之所以騙貧僧皆因貧僧之過往,只是過往已結果,貧僧需重新種下善因,來日方得善果?”若空恍然大悟,雙手合十,虔誠地朝蘇彧的方向鞠躬,“是貧僧過于愚鈍了。”

    元燃陪蘇彧走了一段路,才忍不住問:“陛下讓那幾個僧人種枇杷,可是有什么深意?”

    蘇彧愉悅地說:“當然是為了明年能吃到更多的枇杷。”

    元燃看了看蘇彧,又回頭看了一眼被關上的宮門,不管有沒有深意,陛下說的總沒有錯。

    “從謝閣老那里接手的書局都安頓好了嗎?”蘇彧轉換了話題,問元燃。

    元燃立刻正色回答:“原本的人都已安頓好,書局里如今都是自己人。”

    蘇彧說:“那就再多拓印些《大云經》,所有的書局都備上幾本。”

    通過在書局擺放,這本重新編譯的《大云經》不單單在京城傳播,整個大啟從北到南,都迅速知曉了凈光天女的故事。

    而夏初的時候,皇帝聽聞在平山國發現祥瑞,特意派了宰相崔玄前去一探究竟。

    崔玄自平山國回來時,帶回一尊天然而成的與真人一般大小的漢白玉滴水觀音像,滴水觀音是觀音菩薩三十三法相之一,意為救眾生于苦難,是祥瑞之兆。

    只是之前皇帝一度打壓寺廟,所以眾臣吃不準皇帝的態度。

    當崔玄將滴水觀音像獻上的時候,蘇彧十分虔誠地行了一禮,命人將觀音像放到大慈寺好生供養,并在朝堂上公開說:“錯的從來都是人,過往是一些不安分的僧人借神佛的名義做壞事。”

    眾臣:“……”總覺得皇帝這話意有所指。

    不過只要皇帝沒有明著拿誰開刀,得了祥瑞,他們自然是跟著恭維,歌功頌德一番。

    而在江南的那些商人們在聽說凈光天女的故事之后,又聽說在平山國發現了漢白玉的滴水觀音像,他們沒有朝臣們想得多,只是琢磨了一下,立刻如法炮制,說在錢塘江里發現了織女像,這是天佑江南,要大開紡織作坊。

    柳無時為了這事還特意寫信給蘇彧。

    蘇彧給他回信說:“既然織女像都被發現了,那牛郎像也得找一找,女織男耕,牛郎可保佑大家秋季大豐收。”

    柳無時收到信,連夜命人打造了一尊牛郎像,埋在地里。

    第二日,有人去耕地,就在地里發現了牛郎像。

    大家也不管是真是假,總之就是天降神跡,天佑大啟。

    后來傳著傳著,就變成了凈光天女就是觀音幻化,而牛郎織女是觀音座前的金童玉女,再傳著傳著,就變成了當今圣人乃是觀音轉世,為的就是拯救大啟受苦受難的百姓。

    柳無時聽到傳聞的時候,還很開心地寫信給蘇彧:“江南之地都在夸贊陛下是神佛轉世,是上蒼派到凡間來救苦救難的,是真正的天之子。”

    他并不知道,這傳聞最初的源頭就在他心心念念的陛下身上。

    蘇彧收到信的時候,對于這個傳播的效果很滿意。

    她又在五月臨時舉行了一次工科科舉,招攬了一批人才去十五州建造城墻上的炮臺。

    六月的時候,躲在西邊的邏娑王又集結了一支軍隊,打算偷襲渭州,只可惜還沒有摸到城門,剛建成的炮臺一顆飛彈就將他們給轟回了邏娑。

    奈何邏娑王命硬,只受了一點輕傷。

    他又領兵南下,向南詔國王寫信尋求合作。

    而被邏娑打了數次的南詔,居然同意與邏娑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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