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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1章

    蘇彧對軍隊不薄,每個人都能拿到御冬的厚衣。

    雖是在原州過年,除夕之日,每個人都能分到二斤肉。

    在遇上蘇彧之前,尉遲乙在原州過了八個除夕,那時候尉遲軍的日子緊巴巴的,冬天入邏娑過于危險,他便只能轉頭偷摸著去打劫附近的節度使,又擔心老是逮著一個節度使薅羊毛,會讓人起疑心,要干票大的,還得抄小路去打劫遠的節度使,一度讓隔壁相鄰的兩個節度使相互懷疑。

    與那時候比起來,如今的日子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

    可不知道為什么,尉遲乙就是覺得今年的除夕過得沒滋沒味的,手中的酒與肉都不香了。

    他站在城墻上,望向城墻外的皚皚白雪,突然就很想念在麟德殿與蘇彧一起守歲的時候,他還記得那時候他背著蘇彧在宮道上奔馳,也還記得皇帝會在除夕夜給他紅包——

    雖然紅包里的那兩錠金子無一例外地在打麻將的時候輸給蘇彧。

    身后忽地傳來腳步聲,尉遲乙當即回過神來,迅速轉頭,卻是一壇酒遞到了他的面前。

    而在酒壇后面,是蘇承影那張面無表情的臉。

    尉遲乙接過酒壇,卻是指指點點:“學誰不好,要學崔行簡,我同你講,陛下是不會喜歡棺材臉的,你要多笑笑。”

    蘇承影朝他咧了一下牙,“誰說我不會笑?”

    尉遲乙默了一下,這小子笑起來怪瘆人的,他看向蘇承影,覺得他要是現在叫蘇承影別笑,怕是容易傷這小子的心,想了想,還是忍下來,含糊地應了一聲:“挺好。”

    他舉起酒壇喝了一大口。

    蘇承影看了他一眼,也有樣學樣,舉起手中另一個酒壇喝了一大口,再放下,像尉遲乙之前一樣,望著城墻外。

    兩個人沉默許久,蘇承影突然開口說:“師父,我想念陛下了。”

    尉遲乙沒有應他的話,只拿起酒壇,與他手中的酒壇撞擊了一下,又喝了一大口酒,“好男兒志在四方,又不是見不到了。”

    除夕過后,尉遲乙放了兵士三日假,到了正月初四,軍營里又開始操練。

    按尉遲乙的話說,冬日他們入邏娑難,但是邏娑人去年收成差,未必不會鋌而走險攻過來,所以他們要防患于未然,不能松懈下來。

    這么些年,尉遲乙都是這么訓練下來的,底下的兵士跟著他出生入死,上過戰場的都知道,正因為尉遲乙的不松懈,他們才能存活下來,所以并不會有怨言。

    正月初八這日,守門的兵士向尉遲乙稟告,有人來尋他。

    尉遲乙吊兒郎當地問:“何人找我?”

    這一次再回原州,大家都知道尉遲乙是皇帝面前的紅人,有來給他送錢的商人,也有要巴結他的官員,但是尉遲乙一律不見,以免見了之后說不清楚。

    也不知道是誰正月里來他這找不痛快,他正想要說不見,卻聽到守門的兵士說:“那位郎君自稱是從京城來的,戴著帷帽看不清臉,對了!您的侄子就站在他身旁……”

    兵士還沒有說完,一眨眼的工夫已經看不到尉遲乙了。

    尉遲乙跑得飛快,果然在軍營的大門前見到了那個戴著帷帽的人,單一個背影,他便能認出那是蘇彧!

    快要靠近的時候,他又克制地慢了下來,一步一步走到蘇彧的面前,笑著問:“蘇大怎么來了?”

    蘇彧將早就準備好的紅包遞給他,“特意給仲云送新年紅包來了。”

    她一邊朝里面走,一邊笑著問:“承影呢?順便也給他一個。”

    尉遲乙在原地愣了一下,立刻緊握住紅包跟上蘇彧,“他啊……自是在的,先去我的營帳,我再去將他叫過來。”

    蘇承影被尉遲乙叫過來的時候,還頂著一張面無表情的臉,見到蘇彧之后,他當即換了表情,少年郎的笑容陰森里帶著喜悅,看久了便也習慣了。

    蘇彧伸出手,蘇承影立刻主動矮下身子,將自己的腦袋送到她的手邊,她像以前一樣揉了揉他的腦袋,又將紅包塞到了他的手上。

    蘇承影喜滋滋地將紅包收下,又巴巴地望著蘇彧。

    蘇彧這一次來,是因為如今煤的用量日益增大,自從她將煤炭拿到朔州賑災之后,煤炭能當做燃料的事就已經在大啟上下傳開,如今過去了三年,不單單是貴族們愛用煤炭,便是稍稍富裕一些的人家都愛用煤炭。

    雖然蘇彧有太原專屬的煤礦,但太原的產量也只是剛好提供給她冶鐵而已,除夕那天她受了杜常軒的啟發,如果真的能將蒸汽機推廣,那煤礦的產量還得再提提。

    于是她隨口就問了一句謝以觀,哪里還有沒開采的煤礦。

    沒想到,謝以觀還真知道,他說前些年有人曾經在原州以南二十里外曾經撿到過石炭,不過前些年石炭的開采是鄭家一手抓的,那時候鄭家嫌棄原州在邊境,便沒有開采此處的石炭。

    所以,正月初一這一天,崔玄正給皇帝拜年,就猝不及防再次聽到蘇彧讓他留守京城的消息。

    蘇彧對崔玄說:“朕帶著知微去原州,快去快回。”

    崔玄:“……”陛下也可以帶他去,讓謝以觀留守的,在他看來,謝尚書如今完全可以獨當一面。

    只是崔玄在蘇彧期盼的目光下,到底沒有說出這話,只是克制著自己說:“陛下早去早回。”

    蘇彧帶著謝以觀和尉遲佑到原州南邊二十里處,仔細觀測,果然發現了煤礦的痕跡,蘇彧只讓尉遲佑淺淺挖了一下,就挖到了煤礦。

    蘇彧又算了一下煤礦與原州之間的距離,當下便有了主意,這里有山還有煤礦,如果將冶鐵爐子建在這里,雖然離京城遠了一點,但是大炮一旦生產出來,就能直接運到原州,省了一大筆路費。

    既然來了原州附近,蘇彧讓謝以觀待在原處來研究煤礦,自己則順道來看望尉遲乙和蘇承影。

    看過之后,蘇彧就打算和謝以觀會合一起回京城。

    尉遲乙看著皇帝眼下淡淡的青色,想也沒想,直接說:“只阿佑一人護送蘇大,又有一個拖后腿的文人,我不放心,我且送蘇大回京城再回來。”

    尉遲佑:“?”有什么不放心的,這一路不都是他保護陛下嗎?再說謝以觀可不是拖后腿的文人,那可是當街捉過兩次刺客的狠人!

    蘇承影當即反對:“將軍是軍中主帥,護送之事還是我來!”

    尉遲乙沒忍住,一巴掌拍在了蘇承影的后腦勺,在蘇彧的目光里又十分淡定地將手放下,“他們兩個都還太年輕,我實在放心不下。我送蘇大回京,速去速回,軍中有吳先生與副將在,還有阿影,我還是放心的。”

    蘇承影:“……”你要不要聽聽你在說什么?!

    前面還在說他太年輕,后面怎么就有他在軍營放心了呢!

    尉遲乙選了一隊親兵,親自護送皇帝回京,在京城門口的時候,他們遇上了一隊西域商人。

    西域商人一行三十人,其中有十人從高到矮十分整齊地站在一起,他們之間的個子相差十分均衡,臉則被巾布所擋住,看不大清楚。

    “這些西域人有問題!”

    尉遲乙和謝以觀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出來。

    蘇彧相信他們兩人的判斷,“不要打草驚蛇,我們先看看他們去哪里。”

    他們一行人本也做了商人的裝扮,即便從城門里進去也并不顯眼,跟在西域商人的后面,更是無人在意。

    西域商隊的目標很明確,他們進城之后就直接去了崔府。

    崔府的門自然沒有那么好進,領隊的拿出一對琉璃杯作為敲門磚。

    大啟并不生產琉璃,便是連皇宮中的琉璃也都是從西域而來,所以琉璃在大啟算是稀罕物件。

    崔玄本來也不想見西域商人,不過他看到這一對琉璃杯卻是有些心動,他送過蘇彧南珠,也送過蘇彧翡翠,卻沒有送過她琉璃,這一對杯子寓意好,他倒是想要從西域商人手中買下來,便叫門房放西域商隊進來。

    西域商隊前腳剛進,崔府門前就又來了一支商隊。

    門房正想拒絕,為首的卻拿出一塊玉佩來,玉佩的正面寫著“崔玄”,反面刻著“行簡”。

    門房:“……”他就是再不識貨,也知道這塊玉佩的來頭。

    他躬著身子,畢恭畢敬地將玉佩獻上,再悄悄打量過去,難怪他說為首的身邊這兩人怎么這么熟悉,這不就是京城赫赫有名的尉遲乙和謝以觀嗎!他剛剛怎么會想不開,要攔他們呢!

    蘇彧笑著對門房說:“我們自己進去就好,你隨意。”

    她帶著一行人,就這樣光明正大地進入了崔府。

    崔玄是在前廳見這些西域人的,他見到西域人,直截了當地說:“我要買這一對琉璃杯,你開價便是。”

    領隊的行了一個大啟的禮,笑著說:“這對琉璃杯只是我對崔閣老小小的敬意,自是不要錢。除了這對琉璃杯,我還有更好的禮物送給崔閣老。”

    他拍了拍手,那十個蒙面的西域人不僅僅取下了遮臉的巾布,還整齊劃一地脫去了外套,他們里面穿著夏日的薄紗,腰間系著細細的金鏈,腰肢輕輕擺動,金鏈上的鈴鐺便發出悅耳的聲響。

    崔玄皺了一下眉頭,冷冷抬眼,卻是猛地站起了身,那張萬年不變的臉上居然呈現出了詫異。

    領隊的心中一喜,果然崔玄如外界傳聞的那樣,有斷袖之癖,隨即他又鄙夷地想著,什么清冷貴公子,看到美色還不是難以把持!

    只是他沒有注意到,崔玄的目光越過那些人,是落在了他們背后的蘇彧身上——

    即便蘇彧戴著帷帽,崔玄也能一眼認出她來,他眼中既有詫異,也有難掩的驚喜,她終于回來了!

    蘇彧朝著他搖了搖手,讓他按兵不動,她則走到前面來,笑著說:“巧了,我也要向崔閣老獻寶,倒不知道你們獻的是什么寶?”

    她漫不經心地回過頭來,終于看清了那十人的面容。

    這十人雖然是西域人的面孔,卻長得各有特色,最高的膚色最深,鼻梁高懸,眼珠碧綠,薄紗之下是八塊腹肌,臀翹腿長,最愛的膚色最白,眼眶深邃,藍眼又圓又大,雖然沒有腹肌,但勝在身形纖弱,腰肢纖細,有種純真的誘惑。

    中間的那八個則是從陽剛到嫵媚,正正好好是一個恰到好處的過渡,當真是想要什么樣的美男子都能滿足。

    蘇彧輕輕嘖了一聲,別說,還真是讓人有些心動。

    她側過頭來,想到在原書中好像確實有這么一段,邏娑王誤以為崔玄有斷袖之癖,送了十個西域美男給他,后面崔玄是怎么處理來著……

    她正想著,崔玄卻是上前一步,正正好好擋住了她的視線,她還沒有來得及挪開,尉遲乙和謝以觀已經站到了她的身前。

    三個人就這樣扎扎實實地擋住了她看向美男們的目光。

    第172章

    西域商人對突然冒出來的謝以觀和尉遲乙有些懵,立刻看向崔玄。

    崔玄站在那里,投過來的目光森冷。

    西域商人心里咯噔了一下,很快又鎮定了下來,跪在地上求饒:“崔閣老饒命,小的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在京城做買賣而已。”

    謝以觀和尉遲乙不開口,一副看好戲的樣子瞥了崔玄一眼。

    崔玄不輕不重地喊了一聲,崔府的侍衛立刻沖進來,將那個西域商人和十個西域美男都綁了起來,押在地上。

    他這才轉身對著蘇彧,說:“此人頗有些古怪,雖然是西域人的裝扮,但是面頰偏紅,行禮時會下意識舉起雙手,又很快改為單手禮,眼前這十人的相貌雖然都是西域長相,但明顯來自不同的國度,能將這些人網羅過來,只怕也不是尋常的商人。”

    這個假扮西域商人的邏娑人顯然沒有想到,他費盡心思找來的十個風格各異的美男子竟然成了他最大的破綻。

    他知道自己落在了崔玄手上,只怕難逃一死,他看向被崔玄遮了嚴嚴實實、只能看到一個衣角的蘇彧,能叫崔玄主動去解釋的人這大啟只有一個,那就是大啟皇帝,既然他活不了,那他也絕對不會叫崔玄如此舒服!

    于是,他開口挑撥:“崔閣老,您不能這樣過河拆橋……”

    他說了一句以后,果然崔玄轉過頭來,他立刻低頭,像是不敢再說的樣子。

    崔玄卻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舉了一下手,一旁的侍衛就將他的下巴給卸了。

    崔玄這才繼續說:“為免他給臣潑完臟水就自殺,所以先卸了他的下巴。陛下,大理寺卿是審訊的一把好手,不如將他們全都交到大理寺,審個仔細。”

    那個最為高挑的西域男子用蹩腳的大啟話開口說:“我、我們不過是賣身的奴隸,還請饒了我們的性命!我們什么都能做的!唱歌、跳舞、羌笛、琵琶甚至是暖床……”

    蘇彧還沒有開口,崔玄略微快速地說:“陛下,他們是跟著這個假扮商人的邏娑人過來的,務必要嚴查!”

    蘇彧兩手一攤,“那便按崔閣老的意思吧。”

    她就是來看個熱鬧,她略微探出頭,看向那十個美男清涼薄紗下的腹肌,還是說了一句:“外面天冷,衣服給他們披回去吧。”

    待到這些人被帶走之后,謝以觀才輕笑著說:“陛下倒是心善。”

    又瞥了一眼她,笑著問:“若是大理寺查了之后,他們幾個沒有問題,可要給陛下送過去?”

    謝以觀這話明顯是在試探。

    蘇彧沉吟片刻,似乎是真的在思考這件事。

    崔玄和尉遲乙看向謝以觀的眼神都不善了幾分。

    謝以觀臉上的笑容沒變,略微提高聲音地說:“這些西域人能歌善舞,養在宮中,一年的用度也就千兩銀子,十個不過萬兩銀子,對于陛下來說不過九牛一毛。”

    蘇彧:“……”不對啊,當初“摳搜”二字明明是她送給謝以觀的,如今謝以觀倒是沒敢當面說她“摳搜”,但是這字里行間處處都透露著這兩個字。

    她似笑非笑地說:“朕何時說要將他們養在宮中了?行了,這事既然移交給大理寺就這樣過去了,對了,他們是不是拉著好幾箱東西來京的?把那些東西都仔細查一查。”

    崔玄、謝以觀、尉遲乙:“……”皇帝倒不是摳搜,而是雁過拔毛,就連路過的狗都得被皇帝薅一把毛。

    崔玄從善如流地應下:“臣會仔細查,若是沒有問題,臣便將東西送到陛下的私庫。”

    蘇彧對于他的上道滿意地點點頭。

    從崔府出來,謝以觀像是極隨意地說了一句:“陛下對崔閣老很是信任。”

    對于邏娑人的挑撥,蘇彧連懷疑都沒有懷疑過崔玄。

    “朕也信任知微和仲云。”蘇彧自然地就接了謝以觀的話,沒有一點停頓。

    像是為了讓謝以觀相信自己一般,她主動摘掉帷帽,叫謝以觀對上她那雙看著十分真摯的桃花眼。

    謝以觀稍稍一愣,低頭避開她的眼眸。

    尉遲乙將蘇彧送到京城之后,沒有逗留,便連夜趕回原州。

    蘇彧回京沒兩天,程赫元和元燃也回來了。

    事實證明,蘇彧將元燃派去保護程赫元是正確的。

    兩個人回來的時候身上都帶著傷,程赫元的腹部中了一劍,叫他本就帶著病氣的面容愈發蒼白起來。

    程赫元也是有本事的,這一次假銀票之事,他從京城查起一路查到錢塘,再從錢塘重新查回京城,將涉案官員的名單呈現在蘇彧的面前。

    只是這份名單,程赫元在進宮見蘇彧之前,也在猶豫要不要如實呈現,他曾與他的弟弟程錦元商議。

    程錦元看著這份名單沉默許久,這份名單有兩個棘手之處,一個是牽扯到錢塘刺史,這位錢塘刺史在平定鎮海軍作亂和河北三鎮叛亂時都曾經出過力,對于皇帝有一份恩情在,另一個是涉及到兩個世家,太原王氏和河北元氏。

    元燃的岐州元家就是這個河北元氏的旁支,這一路上多虧了元燃舍身相救,否則程赫元已經丟了性命,而王家更是不必說,太原王氏曾經是大啟五大門閥之一,雖然鄭家和盧家倒臺之后,世家有所削弱,但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更何況,王家的女婿上官繹算得上是最早跟隨蘇彧的官員之一,是被蘇彧重用的官員。

    “阿兄,你這份名單交上去,是叫陛下為難。”程錦元皺著眉頭說。

    他看得出來皇帝現在并不想動大世家,如今最大的世家就剩崔、王、李三家,因為崔家比較強勢,王李走得更近,所以三家保持著微妙的平衡,一旦動了王家,世家之間勢必會有一番動蕩。

    程赫元躊躇著,還是說:“圣人叫我去調查這件事,不管涉及到誰,我都不該瞞著圣人,至于如何處置,圣人自會做定奪。”

    “那要是丟了性命呢?”程錦元急急地說。

    程赫元將手壓在還作痛的腹部上,狠狠一咬牙:“若真因此丟了性命,我也認了。”

    所以,程赫元將名單原原本本地呈現在蘇彧面前。

    蘇彧看了名單,難得皺了一下眉頭,站起身在御書房內踱了數步,錢塘刺史雖然在平定藩鎮的時候出了力,但是他本就是朝廷命官,出力也是應該的,如今做假銀票的紙張就是他提供的,死不足惜。

    讓她生出些許猶豫的是,還涉及到王家嫡長子。

    蘇彧來來回回走了好幾個來回,讓程赫元和元燃都將心提了起來,最終她對程赫元說:“晉文辛苦了,朕放你一個月的假,你先回去好好休息。”

    程赫元張了張口,卻什么也沒有說出口,眼里壓著失望,他覺得這是皇帝要向名單上官員妥協的信號,雖然有所心理準備,也可以理解蘇彧的做法,可他依舊覺得失望,大約是他心底下意識覺得,蘇彧是不一樣的。

    “陛下,是我們讓陛下為難了嗎?”程赫元告退后,御書房里只剩元燃,他小心翼翼地看著蘇彧凝重的神情。

    蘇彧搖搖頭,“讓朕為難的不是你們。”

    她隨即冷笑了一聲,“他們搞假銀票的時候都沒覺得為難,朕有什么好為難的。”

    蘇彧先是關心著問他:“你身上的傷怎么樣?”

    元燃眼眸一亮,立刻搖頭:“臣沒事,一點小傷而已。”

    這點傷比奴氏家主鞭打他的傷還要輕很多,他都不覺得是受傷。

    “好,那你去替朕將崔閣老、姚閣老以及謝尚書悄悄帶進宮來,不要打草驚蛇。”元燃走了兩步,又被蘇彧叫回來,“再給錢塘的蕭將軍傳八百里急報,讓他將錢塘刺史押送進京。”

    姚非名、崔玄和謝以觀是在太陽快下山之前進宮的,姚非名算了一下,今天是正月十四,離正式開工還有兩日,皇帝卻迫不及待地宣他們進宮,顯然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進宮一聽事情,姚非名第一時間看向了崔玄。

    崔玄緊緊捏了一把拳頭,才問蘇彧:“陛下預備如何處置這些人?”

    蘇彧反問他:“崔閣老覺得這些人該當何罪?”

    崔玄沉著聲音說:“錢莊乃朝廷所開,偽造銀票與直接從國庫中盜取銀兩無異,而官員參與偽造銀票,那更是監守自盜,理當罪加一等。”

    在大啟盜取國庫那是重罪,輕則杖責八十,重則斬首。

    崔玄的意思很明確,那便是從重處置。

    蘇彧看了他一眼,再問姚非名和謝以觀:“兩位覺得呢?”

    姚非名和謝以觀都覺得崔玄說得對。

    蘇彧點頭:“朕心里有數了,只是這事在錢塘刺史押送進京之前還請保密,不要讓別人知道。”

    三個人一起進的宮,再一起告退朝外走。

    還沒有走到宮門口,崔玄突然停下腳步,面無表情地說:“我的隨身玉佩好像掉了,我回去找找。”

    姚非名若有所思地看著崔玄匆匆忙忙往回走的背影,崔玄那是出了名的嚴謹,怎么可能會丟玉佩?這個借口實在拙劣。

    他正轉頭要與謝以觀吐槽,就聽到謝以觀說:“我隨身攜帶的錦帕找不到,我回去找一下,便不與姚閣老一同走了。”

    姚非名:“……”謝以觀這話聽著怪耳熟的,他是不是以前用過同樣的理由?

    不是,合著他倆就是隨便找個借口敷衍他這個老人家,明明是三個人一道來,結果最后走的只有他。

    崔玄和謝以觀在皇帝的御書房門口又碰了頭。

    兩人互看了一眼,崔玄冷嘲著問:“謝尚書又是回來找錦帕的?”

    謝以觀微微一笑:“我尋陛下有些事,崔閣老呢?玉佩這是找到了?”

    謝以觀指了指自始至終都掛在崔玄腰間的玉佩。

    崔玄說:“玉佩找到了,不過我也想起還有事要同陛下說。”

    蘇彧對兩個人又重新回來,并不感到吃驚,“別在門口斗嘴了,進來吧。”

    元燃看到這兩人回來,目光暗沉了一下,朝蘇彧的方向靠了一點。

    有謝以觀在,崔玄有些開不了口,他本是打算回來和蘇彧商定,如何定這些偽造銀票之人的罪的,其他人都好辦,唯獨參與其中的王家嫡長子,如何判刑是個問題,還有他的弟弟王墨是否要受牽連,以及還有與王家關系密切的上官繹。

    崔玄不開口,謝以觀也不開口。

    蘇彧抬眼看了他倆一眼,再看向外面已經完全黑掉的天,問:“你們站在這里是打算給御書房做裝飾品嗎?”

    “臣為陛下掌燈。”兩人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

    蘇彧頓了一下,笑著問:“你倆這算是給朕紅袖添香嗎?”

    崔玄和謝以觀重重咳嗽了一聲,元燃猶猶豫豫,他書讀得少,但這個詞是這么用的嗎?

    第173章

    已經過了宵禁的時間,崔玄和謝以觀自然被留在了宮中過夜。

    元燃覺得他們兩個人回來,說什么是商討國家大事,其實就是為了在宮中過夜,當真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只是他依舊有些不解,私下悄悄問蘇彧:“陛下既然要他們保密,又為何要提前與他們商議?”

    蘇彧笑瞇瞇地說:“自然是信任他們,就同朕信任阿燃一般。”

    元燃蒼白的臉紅了一下,看向她的眼睛便更亮了。

    確實這件事,蘇彧交給了程赫元和高嵐去辦,不告知姚非名、崔玄和謝以觀,直接下令抓人也是可以的。

    只是人心叵測——這個人心叵測指的是她自己。

    她可不會因為如今崔玄對她有了99的好感度而停止算計,現在的三大世家之間維持著微妙的平衡,原本她確實不想在打邏娑之前打破這個平衡,不過如今假銀票的事情卻是送上來的機會,既是告訴這天下她底線的機會,也是趁機割裂世家與世家、世家與文官的契機。

    雖然她和崔玄、謝以觀說的話是秘密,但是她把他們召進宮的事不完全是秘密,有心之人總能知道他們在處理這件事之前,他們進過宮,且留在宮里過夜。

    這是與皇帝極為親密的關系。

    當然,在不久的將來,如何處置王家嫡長子的話,蘇彧也希望從崔玄的口中說出來。

    崔玄終究是崔家的家主,就算現在和王、李兩家的關系不如從前親密,但是世家之間的關系千絲萬縷,沒有傷到彼此的根本,不會輕易斷掉,所以這一次傷及王家根本的事,崔玄得成為參與者,還得成為決策者之一。

    蘇彧如是想著,臉上的笑容也愈發純良。

    大理寺是有些手段的,那一隊偽裝成西域商人的邏娑人全都招了,早些年邏娑王有侵占西域的野心,便將他們這些人安插在西域做奸細,不單單是做奸細,他們還在西域各地網羅容貌出眾的奴隸,加以培養,只等著有一日將這些美男與美女送給敵人行美人計。

    大理寺卿問蘇彧,那些人如何處置。

    蘇彧下令殺了為首的,至于那十個西域人,她想了想,要是驅逐出境,還得專人將他們送到朔州,由朔州前往西域,所以她決定:“將那十人送到姚閣老那里,去種地吧。”

    十個青壯年不去種地怪可惜。

    饒是大理寺卿見多識廣,也在原地呆滯了許久才反應過來,這事乍一聽有些詭異,不過仔細一想也十分合理。

    過了十五日,錢塘刺史被押送進京。

    高嵐去錢塘的時候是悄悄去的,回京的時候卻是大張旗鼓,只差挨家挨戶地通知過去。

    王家嫡長子王堃看到錢塘刺史被押進京,嚇得心驚膽戰,他知道東窗事發,不過仍舊心存僥幸,去向他的父親王睿求助。

    王睿聽到事情的時候,反手便給了王堃重重一巴掌,大罵:“蠢貨!”

    王堃可憐兮兮地說:“我見父親更看重八弟,便想要做出一番事來讓父親另眼相看,現在想來也是鬼迷了心竅,但是這糊涂事我就只做了一次,念在我初犯的份上,求父親救救我。”

    王睿氣得又給了王堃一巴掌,但到底是自己的親兒子,說其他的,王堃是他王家嫡長子,如果真的被關進大牢里,他王家百年世家的顏面要擺在哪里?

    他首先想到的是去找崔玄求情。

    王睿找上門的時候,崔玄剛從政事堂回來,身上的官袍都沒有換下來,他一言不發地看向案幾上擺著的棋盤。

    棋盤上的棋局還是王家送過來的,王睿知曉他喜歡對弈,得了難解的棋局便給他送過來。這個棋局在那里已經擺了十來天,只是他太忙,一直尋不到機會坐下來好好解開這個棋局。

    “郎主?”來報的下人遲遲未等到崔玄的回應,猶豫著喊了一聲。

    過了半晌,崔玄的目光從棋局移到了院中的枯樹,說:“叫王家家主回去吧。”

    王睿在崔玄這里吃了閉門羹,心中的不安迸發出了不滿,而這一腔的不滿全都轉到了崔玄的身上,他早該知道,崔玄最先站到皇帝那邊,以此換得宰相之位,就不會再顧念著從前的情分。

    他又去找了李家家主李見行。

    御史大夫剛出事沒多久,李見行十分警惕,自然也不愿意為了王家的事蹚渾水,推脫說,因為御史大夫的事他如今在皇帝面前不敢輕易開口,他又給王睿出了主意,讓王睿去尋上官繹。

    上官繹也沒有見王睿,而是讓他的夫人王若出來招待王睿。

    王睿沉下臉來問:“上官繹不見我?”

    王若不疾不徐地回答:“是我叫他在非常時候避著父親的。”

    王睿氣得當即站起來。

    王若跟著站起身,“父親,此次大哥行事已經觸及圣人逆鱗,無人能救他,您若壯士斷腕,尚能保住王家和八弟。”

    王睿正在氣頭上,聽了王若的話,愈發生氣,“莫要打著為我王家好的旗號,如今你是上官婦,只管著上官繹的平步青云,哪管王家死活?當初你不顧王家,偏要嫁給上官繹,我便該看出你的無情無義。”

    “隨父親怎么說,我還是這句話,你眼下該保的是王家和八弟。”王睿的這番話也沒有讓王若生氣,她自始至終保持著平靜。

    王睿冷冷一笑,“笑話,我王家百年世家,莫說我兒子只是偽造了幾張紙頭,便是……”

    “父親慎言,”王若極快地打斷了王睿的話,“百年世家可不止王家一家,圣人也不是先帝。”

    王睿冷冷看了她一眼,拂袖而去。

    等到王睿走了,上官繹才從屋內走出來,憂心忡忡地扶住王若,“娘子……”

    王若搖搖頭,示意自己沒事,又極認真地提醒上官繹,“王家的事你莫管,你要知道,當初圣人重用你,看中的便是你的兩頭不著。”

    王睿還想著再找人,只是蘇彧沒給他時間。

    在錢塘刺史被抓入京中的第三天,在朝堂之上,蘇彧便讓程赫元將這一次參與偽造銀票之事的官員名單公布于眾。

    王堃的名字醒目地在名單首頁。

    崔玄主動站出來說:“偽造銀票之罪便是盜取國庫之罪,按我大啟律法,輕則杖責八十,重則死罪。”

    那天在御書房,他的態度很明確,從重處置直接判死刑。

    如今他再在蘇彧面前提出,蘇彧當著眾官員的面說:“那朕便依崔閣老所言,罷黜王堃一切官職,拉出去杖責八十。”

    崔玄倏地抬頭,望向高高坐在龍椅上的帝王。

    王堃被拉到含元殿前的廣場上,被眾官員看著挨了八十杖,送回王家的時候只剩一口氣,沒有等到郎中過來,那口氣就散了。

    而這邊王家靈堂才剛剛擺開,吏部要將王墨外調到嶺南的文書便送過來了,王睿只覺得崔玄欺人太甚,有那么一瞬間想著,皇帝他是沒法對付,但是大不了他王家可以與崔家同歸于盡!

    還是王若上門來勸:“我知道父親如今悲痛欲絕,可如今您已經失去了一個兒子,還要讓我其他的兄弟給大哥陪葬嗎?”

    “道仙被調到嶺南,與死了有什么區別!”王睿憤怒地說。

    王若沉靜地看著王睿,“自是有區別,他不是流放嶺南而是去嶺南做官,那便說明圣人還想給王家一個機會,至于是生是死選擇權在父親的手里。”

    王睿看了她一眼,到底冷靜了下來,看向外面掛著的白布,咬牙切齒地說:“既是死罪,也該給我兒一個體面,崔玄他亦是世家出身,難道不懂這個道理嗎?如今他卻讓我兒在大庭廣眾之下被活活打死,連最后的體面也不給,與崔家的這個仇我記下了!他崔玄最好祈禱,日后不要落到我王家手里!”

    王若默了默,雖然她覺得王睿這是遷怒于崔玄,但是恨崔玄總比恨皇帝來得安全,她便也不再多勸,再勸王睿也聽不進去。

    王墨在王堃的頭七過后,前往嶺南赴任,昔日他有王家嫡子與吏部郎中的身份,捧著他的人不少,可如今他被調往嶺南,來送他的人寥寥無幾。

    謝以觀是其中之一。

    謝以觀對王墨說:“我是奉陛下之命,前來送送道仙兄的。陛下也是為了護著你,還望你莫要辜負了陛下的一片心意。”

    王墨眼角濕潤地點點頭:“我知道,多謝知微兄,也請知微兄代我向陛下謝恩。”

    他兄長犯下死罪,他即便留下來繼續做京官,只怕也會被他人盯著,處處尋錯,唯有離開京城,他還有再起來的機會,皇帝的這份恩情他記住了!

    謝以觀送走王墨之后,又順路去了一趟崔府。

    崔家下人引他上了觀風樓,他便看到崔玄坐在棋局前一動不動,似乎已經坐了許久。

    謝以觀上前,仔細看了那棋局許久,一直到崔玄問他:“謝尚書可有解法?”

    他搖了搖頭,“是死局。”

    崔玄聽到他的話之后,依舊執起黑子,將最后一子落下,把黑子所有的氣徹底被堵死。

    兩人沉默許久,崔玄將棋子收起,才問:“謝尚書可是有什么事?”

    謝以觀看了一眼他留在棋盤上的一顆黑子與白子,坐到他的對面,拿起那枚白子,“我來向崔閣老討教。”

    崔玄沒有拒絕。

    兩人下棋的風格有些不一樣,崔玄行棋銳意進取,謝以觀反比他保守,步步為營,只是走到最后,兩人卻是平局。

    崔玄看了一眼結局,再看了一眼天色,下了逐客令:“既無法分輸贏,謝尚書早些回去吧。”

    謝以觀:“……”算了,他來,本就不是為了贏崔玄。

    等他站起身,向崔玄行禮告別,往外走的時候,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似乎聽到崔玄極輕地說了一聲:“是陛下讓你來的吧。”

    他連忙回過身去,卻聽到崔玄不輕不重地對著下人說:“將這一套棋與對面的坐墊都拿去清洗,不干凈了。”

    謝以觀:“……”告辭!

    崔玄在看不到謝以觀以后,才閉上眼睛,長長嘆了一口氣。

    蘇彧做好了崔玄降她好感度的準備的,一直到她將錢塘刺史斬首示眾,其他的官員殺的殺,流放的流放,都沒有等到崔玄的好感度下降。

    不過她還是將崔玄召進宮來,對崔玄說:“行簡來陪朕下棋,若是贏了朕,朕的這根蹀躞帶便送給你了,若是朕贏了,你的蹀躞帶歸朕。”

    蘇彧拿出來的卻不是圍棋,而是象棋。

    大啟倒是有象棋,只是下的人不多。

    蘇彧本來是想仗著崔玄不熟悉象棋贏他一局,只是從崔玄走第一步開始,蘇彧就發現,崔玄象棋下得也很溜。

    她只能在崔玄走完一步,就悔一次棋。

    只是她一個不留神,崔玄還是將了她的軍。

    蘇彧眨了眨眼睛,滿是無辜地問:“朕還能悔棋嗎?”

    崔玄幽幽地看著她,解下自己的蹀躞帶,“陛下想要臣的蹀躞帶,直說便是。”

    蘇彧握著虛拳咳嗽了一聲,解下她的蹀躞帶遞給崔玄,“朕就是開個玩笑,朕愿賭服輸。”

    沒了蹀躞帶的束縛,衣袍在她的身上有些寬大,反倒襯得她有幾分飄逸,她笑著說:“行簡是聰明人,有些事能自己想通,不過朕還是要同行簡說,朕與你就如同這象棋里的將與相,很多時候還得你護著朕。”

    崔玄將她的蹀躞帶放在手中摩挲了一下,再低頭看向棋盤上的棋子,彎了一下唇:“陛下,是臣輸了。”

    第174章

    假銀票之事被無聲無息地發現,最后的結局卻是鬧得轟轟烈烈。

    也再一次提醒京城的各家,當今皇帝從來都不是好惹的,她或許沒有那么愛殺人,但是她對殺人也并無忌憚。

    而王家嫡子王堃的死,不僅使崔王二家結下梁子,也使得王李二家從此疏離。

    王睿記恨崔玄讓皇帝在眾目睽睽之下廷杖王堃,叫王堃死得不體面,但是李家呢?王堃被廷杖、王墨被外放,李家也未曾出來為王家說話,只在事后送了盤纏給王墨,只是他們王家可不缺這點盤纏。

    所謂幾大世家共進退,真到了生死之刻,卻也只是自掃門前雪,從前他們對鄭家如此,如今李家對王家也是如此。

    三大世家離了心,底下的其他世家也看出來了,都不必蘇彧再使什么計,這些世家就主動站隊分了派系,彼此之間斗來斗去,叫蘇彧趁機撿了不少好處。

    假銀票事情過去之后,蘇彧特意讓謝以觀將偽造銀票的罪責加到大啟律法當中,以明法告訴天下百姓這是殺頭的大罪。

    除了處罰之外,她還在朝堂上獎賞了三個人,分別是程赫元、元燃和謝以欣。

    蘇彧雖然沒有升程赫元的官,但是御史大夫之位一直空著,那么程赫元這個御史中丞便是御史臺實際的長官,同時蘇彧還將原本已經廢棄的御史臺獄重新啟動,她當眾給了程赫元令牌,一旦程赫元發現官員有問題,可以拿著這個令牌調動金吾衛直接上門抓人——

    這是讓御史臺監察百官的權力落到了實處。

    百官聽了這道圣旨,暗自心驚,卻不敢提出異議來,這個時候誰提異議就是誰有問題。

    蘇彧將元燃提到了正四品內侍的位置上,百官也沒有異議,內侍省和他們不在一個賽道上,蘇彧就是直接封元燃為三品的內侍監,他們都沒有異議。

    但是蘇彧想將謝以欣提拔到度支司做女官。

    百官就站出來激烈地反對了。

    他們說,大啟雖然有女官,但那都是局限在后宮的。

    蘇彧提了高嵐。

    他們便說,高嵐是個例外,而且高嵐有軍功傍身,拳頭是真的硬,能叫底下的兵士服她。

    他們又說,一個男子要是沒有參加過科舉直接空降到戶部為官,都難以服眾,何況一個女子?

    蘇彧居然贊同地點頭:“說得對,那就讓謝二娘今年參加科考吧。”

    百官跟著點頭,突然又覺得不對勁,女子怎么可以參加科舉!

    蘇彧指了指剛剛反對最激烈的官員:“他說的,謝家二娘沒有參加科舉,不能當官。”

    有人提出反對意見:“女子怎么可以參加科考?”

    蘇彧反駁:“怎么就變成女子都能參加科考了呢?明明是讓謝家二娘參加科考,謝家二娘又不代表所有女子,還是你們覺得她不需要參加科考,就能直接做官?”

    “那當然不行,沒有參加科考怎么能做官!”

    “所以就讓謝家二娘參加科考,若是她沒考中進士,這個賞賜就作罷。”

    雖然眾官員依舊覺得怪怪的,但是好歹皇帝做了讓步,沒有直接封謝以欣做度支司的官,而且就她一個女子參加科考而已,想來也翻不出什么花樣來。

    繞到最后,謝以欣參加科考之事就這樣定下來了。

    身為謝以欣的哥哥,謝以觀在朝堂上一個字都沒有說,只是若有所思地看了蘇彧幾眼。

    謝以觀人緣好,散朝之后,還有不少官員找他吐槽:“知微兄,你說陛下這唱的又是哪一出?居然讓一個女郎參加科考,女子嘛,就該在家相夫教子,出來拋頭露面成何體統?”

    謝以觀笑了笑,說:“若不是你們反對,自是沒有我家二娘參加科考這件事,這事不都是你們提出來的嗎?”

    吐槽的官員:“……”說得好像有道理,還是覺得怪怪的。

    等等!他突然反應過來,謝以欣是謝以觀的親妹妹!而他剛剛還在謝以觀的面前說這件事……

    他安慰自己,謝以觀剛剛是笑著回答的,而且謝以觀是出了名的端方君子,自是不會因為這么一點事記恨的。

    只是謝以觀回去之后,便讓書局將這個官員的事一五一十都調查了個遍,連他瞞著發妻在外養外室,又包庇外室的弟弟在溫水鎮搶占農戶良田的事都查得清清楚楚。

    謝以觀沒有將這份調查交給如今的御史中丞程赫元,而是去宮中見了蘇彧。

    他將這份調查呈現在蘇彧面前,“陛下,這些是書局掌柜遞給臣的。”

    既然蘇彧已經知曉那些書局和胭脂鋪都是謝家用來打探消息的,謝以觀便大大方方地擺在蘇彧的面前。

    蘇彧盯著那個官員的名字看了半天,“劉子成?”

    她對這個名字有印象但是不多,劉子成是國子博士,剛好正五品,需要每日上早朝,只是他只負責在國子監中教學,平時也不是多說話的人,大多時候只是符合別人的說法。

    按理說,謝以觀是禮部尚書,是劉子成的頂頭上司,不過劉子成同謝以觀是同屆舉子,謝以觀是那一屆進士科的狀元,而劉子成是榜眼,所以劉子成習慣了喊謝以觀的字。

    當然,謝以觀也不會因為他的下級喊他的字就記仇,他要調查劉子成是因為劉子成既吐槽蘇彧又吐槽他妹妹謝以欣,再說若是劉子成當真行得正,他也調查不出什么名堂來,被他抓到把柄,完全是因為劉子成他自己的問題。

    “臣以為國子博士肩負著國子監的教書之事,若如此品行不端,只怕也難以擔當起教書育人之事。”謝以觀十分真誠地說。

    蘇彧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不直接這些調查交給御史中丞?”

    謝以觀坦然地回答:“縱然御史中丞有監察百官之職,但說到底這天下的官員皆是陛下的官員,臣既然查到劉子成有問題,也應當稟告給陛下,由陛下來定奪。當然臣的書局也不過打聽一些事情,口口相傳之事未必便是真的,還需要御史中丞再做核查。”

    這番話說得是滴水不漏。

    蘇彧突然笑了起來,她想起來了,這個劉子成就是在朝會上極力反對謝以欣參加科舉考試的那個官員。

    謝以觀則依舊一臉坦蕩。

    蘇彧也沒有戳破,還贊同地說:“知微說得對。”

    她將這份資料留下,謝以觀依舊沒有離開的意思。

    蘇彧抬頭看向他,以眼詢問他,還有事?

    謝以觀垂著眼眸,似是在斟酌著如何開口,過了許久才試探著說:“臣聽聞,元娘子從進京之后便一直跟在高將軍身邊,五月的武舉已經近在眼前。”

    蘇彧沒有說話,等著他繼續說下去,謝以觀便知道自己猜測得沒有錯。

    他捏了一把手心的汗,極冷靜地說:“高將軍到底是女子,由她來訓練元娘子固然沒有錯,只是要想在武舉之中取勝,還得是與真正的敵人,要與會武的男子對練。”

    蘇彧說:“軍中也有男子。”

    謝以觀搖搖頭,“這些男子不足以做元娘子的對手,臣建議,陛下將左金吾衛中郎將調度過去,專門陪元娘子訓練。”

    現在的左金吾衛中郎將是上一屆武舉的狀元魏沖,算是新提拔上來的武將之中的佼佼者,即便元靈只是和魏沖打一個平手,拿下武舉狀元的希望也很大。

    謝以觀的建議很有道理,但是蘇彧反倒上上下下打量起謝以觀來。

    謝以觀知道蘇彧看著自己的目光里滿是探究,可他依舊維持著面上的笑容,看不出一點端倪來。

    蘇彧慢悠悠地走向他,笑著問:“謝尚書倒是突然熱衷起女子參加武舉這件事來。”

    謝以觀說:“既然是陛下想要推進之事,臣自當鼎力相助,而且臣的妹妹也要參加這一次科舉,若是能出一個女武狀元,大家的注意力也不會集中在臣妹妹一個人身上。”

    他說得合情合理。

    蘇彧上前輕輕握了一下他的手。

    謝以觀的目光不自覺地落在她的手上,皇帝的手長得很好看,修長如玉,不細看會以為是書生之手,只是細看的話,卻會發現蘇彧的手上幾乎難見汗毛,全然不像一個已過二十的男子的手。

    “知微不如再抬眼看看朕。”蘇彧笑瞇瞇地說。

    她這句話稀松平常,可謝以觀的心“砰砰”極劇烈地跳了兩下,他一點一點抬起眼,對上蘇彧彎成月牙的眼眸。

    即便看了無數次,但是這樣近的距離與皇帝對視,謝以觀依舊會驚艷于她這張臉,然后迅速地低下頭去。

    蘇彧索性一手攤開他的手,另一手放在他的掌心里,莞爾一笑:“知微怎么手心里都是汗?見到朕就這么緊張嗎?”

    謝以觀的喉結狠狠滾動了一下,他沉著聲音說:“臣體熱,過了孟春便開始容易出汗。”

    “是嗎?”蘇彧放開他的手,用尾指勾起他掛在蹀躞帶上的那把折疊匕首,“知微有心了。”

    他們兩個人離得太近,即便謝以觀垂著眼眸,也依舊能看到蘇彧的紅唇與她纖細的長頸。

    大啟穿在內里的中衣常見的有兩種領子,一種是交領,一種是翻領,皇帝平時喜歡穿翻領,沒有貼得這么近的時候,是看不清脖子與喉結的。

    但是離得過近時,謝以觀便會發現蘇彧的喉結并不明顯——

    其實這并沒有什么,有的男子就是喉結不明顯,然而蘇彧不光是喉結不明顯,她還肌膚細膩不長胡子。

    謝以觀壓住越來越快的心跳,笑著說:“陛下贈送之物,自然是要日日帶在身上的。”

    蘇彧曖昧不清地笑了一聲,才與他拉開距離,走到窗邊,推開窗戶說:“經知微這么一提醒,朕突然想起馬上就要五月了,五月初五是端午,原本是不是京城里有龍舟賽的?”

    上一任皇帝蘇琰劃得一手好船,尤其愛辦龍舟賽。

    后來換了蘇彧當皇帝,她不愛在這些娛樂上花錢,后來又換了姚非名和崔玄當宰相,姚非名這人務實,不愛這些娛樂,至于崔玄更是討厭沾水的娛樂活動,不會主動在蘇彧面前提。

    如今蘇彧在謝以觀面前提了這一嘴,謝以觀便說:“先帝在時,確實每年端午都會舉辦龍舟賽。”

    蘇彧的手在窗框上敲了兩下,忽然對謝以觀說:“那就由知微來主持,今年端午舉辦一場龍舟賽,錢也不要從國庫里拿了,從朕的私庫里出,你回去算一下,可以熱鬧但花費不要太多。”

    謝以觀:“……”皇帝是懂得為難人的。

    蘇彧想了想,又說:“那十個西域人也可以參加,讓他們成一隊,看看是我大啟兒郎健壯,還是西域人厲害。”

    謝以觀:“……”他懷疑皇帝是惦記著那十個西域美男子的腹肌。

    他不是滋味地看了蘇彧一眼,才告退。

    出了宮門,他走向自家的馬車,馬夫回頭看了一眼,突然好奇地問:“郎君今日是怎么了?整個背都濕了。”

    “無事。”謝以觀淡然地上了馬車,只是等車簾放下,他卻舉起自己的手看了半天,在不久之前,蘇彧還握過這只手。

    他分不清自己是緊張,還是什么。

    回了謝府之后,他徑直去了自己書房,并吩咐下人,今日不論是誰,一律都不準進他的書房。

    謝以觀拿出自己作畫的筆墨,沒有一點遲疑,就在畫紙上畫下了蘇彧。

    他筆下的蘇彧卻是一身女兒裝。

    謝以觀將畫掛在墻上端詳了半日,其實初見蘇彧的時候,他是有好幾次對蘇彧身份的懷疑,只是他翻遍了皇家族譜,又派人去了平山國,都查不到半點蘇彧是女兒身的訊息,這事便就這樣放下了。

    只是什么時候又開始在意起來了呢?

    是崔玄說他與皇帝之間有秘密開始?

    還是皇帝與他一起走在雪下說共白頭時?

    或者他其實從來沒有將這事放下,只是如今又起疑罷了。

    最值得懷疑之處,便是皇帝即便頂著如此大的阻力也要讓女子走到朝堂上,高嵐可以說是偶然,那謝以欣和元靈呢?

    皇帝做事一貫都有長遠目的,絕對不是為了一時的興趣,才讓女子做官。

    謝以觀又想起前面皇帝有些反常的舉措,像是故意在試探他一般,就連端午龍舟賽也像是一場試探……

    “阿兄,你在屋內嗎?”謝以欣被下人攔在了書房外,站在門外喊了他。

    謝以觀驚地回過神來,想也不想,點燃案幾上的燭臺,就將手中的畫徹徹底底燒成了灰燼。

    待到謝以欣進屋的時候,屋內還彌漫著一股煙味,她狐疑地看向謝以觀:“阿兄在屋內燒什么?”

    謝以觀慢條斯理地收拾起自己作畫的東西,不回答她的問題,反問:“五月中旬便要科考,你若是想要放棄,我同陛下去說。”

    謝以欣:“?”

    她哪里說放棄了?

    謝以觀看了她一眼,“既然不想放棄,就好好備考,在參考之前,將我這一屋子的書都看完。”

    謝以欣:“?”這一屋子的書排成隊,怕是比她的命還要長,要她在考試之前看完,怕不是要她的命?

    謝以觀朝著她溫和一笑:“你去參加科考代表的可是我們謝家,絕對不能丟人,所以從今日開始,我會親自監督你的學業,每日寅時起床晨讀,晚上不到子時不許睡覺。”

    謝以欣:“……”確定了!她哥是真的想要她的命!

    謝以觀笑得愈發溫和:“既然你都已經來了,就開始吧,待會我會叫人將暮食送過來的。”

    “連走到膳廳吃暮食都不行嗎?”謝以欣瞪大了眼睛。

    “用膳時怎么可以把書放下?”謝以觀反問。

    謝以欣:“……”她哥真可怕,她一定要向陛下告密!

    第175章

    皇帝要在五月五舉辦龍舟賽的消息一傳出來,京城里的各派人士便開始紛紛猜測皇帝的心思。

    換作從前他們或許不在意,但是經歷了這一茬又一茬,他們現在已經草木皆兵,凡是皇帝做事,一定有叫人防不勝防的目的!

    崔玄聽到消息的時候,稍稍皺了一下眉頭,詢問皇帝命誰主辦。

    聽到謝以觀是主辦時,他稍稍沉默了一下,對下人說:“下去吧。”

    下人猶豫著說:“郎主,李家家主遞了帖子過來,想要與郎主一聚。”

    崔玄正在擺弄他剛到手的象棋,他按著棋盤將棋子擺好,手指又落在“將”與“相”兩個棋子上。

    下人以為他沒有聽到,正想再次提醒他,卻聽見他喃喃自語著說:“為相嗎?護住將,亦不可越過楚河。”

    “郎主?”下人沒有聽明白,小心翼翼地喊了一聲崔玄。

    崔玄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又專注地低頭看著手底下的棋子,過了許久,才再次開口:“把李家家主回了。”

    李見行收到崔家的回信,也有了幾分了然,他本是想與崔玄一起琢磨皇帝這次辦龍舟賽的意圖,不過崔玄的態度倒是給了他意外的收獲。

    他的妻子王夫人見他被崔玄回絕了,冷笑著說:“你不幫襯王家,只是在崔家那里也討不到好,我早就同你說過,崔行簡是個冷面無情的,斷不會念著從前兩家之間的情分。”

    李見行搖搖頭,說:“你不懂,這一次正因為我們與崔家沒有出手,王家才安然無事。”

    王夫人紅了眼睛,她是王堃、王墨的親姑姑,如今王堃死了,王墨外放,李見行居然還說得出王家安然無事這句話,她氣得直接將手中團扇砸在了李見行的腦袋上,怒罵著:“當初你堂兄出事,你也不管,我就該知道你也是個無情的,沒比崔玄那豎子好到哪去!”

    李見行正想反駁,王夫人已經在那里抹眼淚,邊哭著邊往外走:“我知曉王家如今大不了從前,但你也不能這般作踐我,我這就自請下堂,不在這礙你的眼。”

    原本守在門口的李家子女十分熟練地分成兩派,女兒們去攔王夫人,兒子們則跪在李見行面前為王夫人說情,仿佛李見行真的欺負了王夫人一般。

    李見行:“……”他額頭被團扇柄砸出來的大包,他們一個個都視而不見。

    他長長嘆了一口氣,揮揮手,“扶你們母親去休息,今日這事就這么算了。”

    他又朝避著人群站得老遠的李見長招招手:“子進過來,我有話要同你說。”

    李見長等他那一群侄子、侄女扶著王夫人走遠,才走到李見行面前,“大哥,我馬上要離京了,你有什么話要說,最好長話短說。”

    李見行沒忍住,舉手就在李見長的額頭上用力敲了兩下,“怎么和你大哥說話的?”

    李見長慢吞吞說:“你不是讓我,在外不要自稱李家人嗎?”

    李見行哽了一下,硬是給了自己臺階,“如今又不在外面,我依舊是你大哥。”

    他又生硬地轉移了話題:“我尋你是有事要問你,你這一次離京,圣人可有同你說什么?”

    “不可說。”李見長干脆地說。

    李見行又被哽了一下。

    李見長大約能猜到李見行要問他什么話,他將掛在蹀躞帶上的折疊匕首在李見行面前晃了一下,“這匕首是圣人賜的,但這上面的字是我自己刻的,主要是我嫌圣人字丑。”

    “……”李見行覺得自己今天要被哽死,“圣人沒有責罰你大不敬?”

    “圣人對下寬容是真的寬容,并不在意言語上的冒犯,但是眼里容不得沙也是真容不得沙。”李見長認真地說,“大哥知道我為何能得圣人的重用嗎?不度圣意,只做自己。”

    他朝著李見行行了一禮:“大哥以后要是沒事就不要尋我過來了。”

    李見行目送著李見長離去,又想起了先前御史大夫出事時崔玄對他的告誡,他大約也知曉接下來該如何做了。

    春歸無聲,離開的時候卻是濃墨重彩。

    暮春時分還沒開始收夏稅,但是各地都傳來了喜報,今年冬小麥的收成格外喜人,一畝地平均下來比去年多收了幾十斤麥子,農戶們喜出望外,愈發有了干勁。

    苦苦掙扎的百姓終于看到了希望,越來越多的流民到錢莊來租賃土地,在當地安家落戶,更有不少佃戶離開豪強,也來錢莊租賃土地,這種現象在關中和河東最為普遍。

    蘇彧聽到消息的時候,臉上笑容燦爛,轉頭卻是將謝以觀叫過來,對他說:“這一次龍舟賽加強防衛,多派些禁軍,高將軍朕留用了,魏中郎將就留給你吧。”

    謝以觀從善如流地應下,他大體能猜到皇帝為什么要加強京城的防衛,小麥增產對國家、對百姓都是好事,但是對于失去佃戶的豪強并不是什么好事。

    他再次看向蘇彧,皇帝的這一場龍舟賽究竟是對誰的試探,對他、對崔玄,對地方上的豪強,抑或全都有,一石多鳥?

    他垂下眼眸想著,不管蘇彧是不是女兒身,他都不能叫皇帝看出他在猜測這件事。

    五月初五,端午節。

    謝以觀將龍舟賽放在貫穿京城的灃河上。

    他在岸邊搭建了觀景臺,供皇帝與大臣們來觀摩。

    蘇彧看到觀景臺的時候,多少有些驚訝,龍舟賽的錢是從她私庫里出的,花了多少錢她很清楚,謝以觀搭的這個觀景臺不大卻十分精致,看上去著實有些超預算,不過她了解謝以觀,他不是崔玄,也不是柳無時,不會自掏腰包倒貼干活。

    “知微這個觀景臺修得真好。”蘇彧夸贊著。

    謝以觀也了解蘇彧,她夸這話定然是好奇了,于是他說:“陛下放心,這個觀景臺是從岫云寺借用的,這里的每一部分皆可拆開,待到龍舟賽后就拆了運回岫云寺。”

    蘇彧看了一下,整座觀景臺都是榫卯結構,拆搭方便,有些像她那個世界的樂高,就是比較大件,搬運和搭建需要一些功夫。

    她感興趣地說:“岫云寺內倒是藏龍臥虎,不知這觀景臺是哪位大師的杰作?”

    謝以觀瞧了一眼站在蘇彧身后的崔玄,笑著說:“這事還是得問崔閣老,是他出面向岫云寺借的。”

    蘇彧轉身看向崔玄,崔玄反而一副難以啟齒的樣子,不甘不愿地說:“這是棄塵和尚所做,他并不厲害,在岫云寺中近二十年,也不過造出這一座觀景臺而已。”

    蘇彧總覺得岫云寺和棄塵這兩個名字有些熟悉,她又看向崔玄,雖然崔玄一向說話不中聽,但少有像現在又嫌棄又無奈的口吻。

    她說:“已經很厲害了,有空朕去見見這位棄塵大師。”

    崔玄本想說不必,但不知為何,他又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陛下若想要見他,臣陪陛下去。”

    “陛下,吉時快要到了。”謝以觀笑著提醒蘇彧。

    蘇彧便領著兩位宰相與沒有參加龍舟賽的幾個官員站到觀景臺上,她揚了揚手,便由宮人來宣布龍舟賽正式開始。

    參加龍舟賽的大多是當朝官員,或者是想要在皇帝面前露臉的貴族子弟。

    謝以觀因為是主負責的官員,故而沒有參加,崔玄則是因為不喜被濺一身水,也沒有參加,兩個人緊緊跟在皇帝身后。

    蘇彧看得興致勃勃,大啟的龍舟賽不單純是劃船比賽,為了阻止別人的船先到終點是可以使用武力將另一船掀翻的,因此一宣布比賽開始,船與船之間就互斗起來。

    龍舟舟身狹窄,適合站起身來打斗,當然也更容易被掀翻,比賽開始沒多久,就不斷有人落水。

    蘇彧先是讓謝以觀去岸邊看著,打斗可以,但是不可以出人命。

    謝以觀領命走了之后,蘇彧又將崔玄打發去終點:“日頭太曬,朕怕曬就在這里待著,行簡替朕去終點看看誰第一個到終點。”

    兩個人都被蘇彧打發了出去,她才往里躲了躲,就見河面原本的平靜被打破,數十個躲在水中的刺客從水底下鉆了出來,他們手持短刀順著觀景臺的柱子便躍了上來。

    “護駕——”

    高嵐中氣十足地喊了一聲,便使出她的長斧,而原本站在蘇彧身后的尉遲佑拔出雙刀護在了蘇彧的前面。

    崔玄和謝以觀迅速地朝觀景臺這邊看過來,只看到觀景臺上刀光劍影,亂成一團。

    盡管禁軍是謝以觀安排的,他依舊想也不想,抽出一旁護衛的長刀,就往觀景臺而去。

    護衛:“……”如果他記得沒錯的話,謝以觀好像是文官?不對,他的刀被拿走了,他怎么辦!

    崔玄也不多做猶豫,就迅速往觀景臺跑過來。

    混亂之中,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不好了,陛下落水了——”

    一個明黃色的身影一閃而過,就落入了水中。

    崔玄和謝以觀什么都來不及想,當即跳入了水中,朝著那個明黃色的身影游過去。

    崔玄距離近些,第一時間就拉住了那個身影。

    謝以觀在水中看了個大概,心中一緊,如果崔玄帶著蘇彧直接從這里上岸,那么觀景臺上的眾人都會看到濕身的蘇彧——

    如果蘇彧真的是女扮男裝,極有可能在眾人面前暴露身份。

    謝以觀想著,他絕不能讓這樣的事發生!

    他加快速度追了上去,出乎意料,崔玄并沒有直接上岸,而是稍稍探頭換了一口氣,便迅速地帶著人往另一邊游去。

    直到岸邊的灌叢和柳枝能將所有的身形遮住,崔玄才拉著那明黃色的身影上了岸。

    “陛下……”崔玄喊了一半,突然頓住,落水的人并不是蘇彧,但是卻穿著明黃色的帝王長袍!

    突然一只手伸到他面前,崔玄猛地轉過頭來,就看到了笑語晏晏的蘇彧,“朕拉你上來。”

    崔玄喉頭動了一下,眼中盡是晦澀,思索著蘇彧這一招究竟在試探什么。

    “行簡?”蘇彧不明所以地喊了一聲,仿佛她就真的只是路過,要拉崔玄上岸一般。

    崔玄立刻藏起眼中的晦澀,生怕弄濕蘇彧,沒有去拉蘇彧的手,自己上了岸。

    在他上岸之后,謝以觀就從水里鉆了出來,也看到了蘇彧一身干爽地站在岸邊,而落水的另有其人。

    謝以觀:“……”他和崔玄是不是都上了皇帝的當?

    蘇彧對他說:“趕緊上岸,朕在這里就等魚上鉤。”

    謝以觀有那么一瞬間覺得皇帝在內涵他與崔玄。

    蘇彧則是在他上岸之后,迅速帶著他們幾個躲到樹叢中,順手給他們每人分了一片她早準備好的西瓜,“等著,朕在岸邊安排了弓箭手,就想看看等會兒是不是還有刺客。”

    崔玄和謝以觀接過西瓜,兩個人都默契地不提,皇帝是如何料到他們會在這里上岸的。

    蘇彧低頭咬了一口西瓜,暗自想著,果然這兩個人都在懷疑她女扮男裝。

    假扮蘇彧的小宦官看了看蘇彧,又看了看崔玄和謝以觀,那個……他手中的瓜能吃嗎?

    第176章

    蘇彧倒不是為了崔玄和謝以觀特意做的這個局,他們兩個只是順帶的。

    從她將田地回收為國有開始,就知道早晚有一日會觸及地方豪強的利益。

    而她舉辦這一次龍舟賽,也是給想要行刺的人提供一個平臺,算是一場頗有成本的試探,如果沒有人行刺,那則是皆大歡喜,如果有人來行刺,那她自然要一網打盡,絕對不放過背后任何一個人。

    蘇彧手中的瓜還沒有吃完,就看到一艘龍舟朝著他們的方向駛過來,她轉頭問謝以觀:“認得出船上是什么人嗎?”

    崔玄卻搶在謝以觀面前說:“在船最后頭的那個人是元家的人。”

    他渾身濕透,手里還不得不拿著蘇彧遞過來濕答答的西瓜,頗為難受,只想要速戰速決。

    所以都不用蘇彧問下一句,崔玄主動說:“河北元家與岐州元家是同宗,之前元家姐弟回京時,元家宗主就曾出面同他們說,元家人可以死但不能丟了顏面,這一次偽造銀票之事,元家亦有人參與。”

    蘇彧想起,之前她同謝以觀一起參加詩會時,還當眾揍過元家人,她輕聲嘖了一聲。

    船上的人十分警惕地看向岸邊,似乎在尋找著什么。

    蘇彧、崔玄和謝以觀三個人看向了那個穿著明黃色帝王袍的小宦官。

    正想啃一口西瓜的小宦官:“……”

    他極小聲地問蘇彧:“陛下,御賜之物……”

    他十分為難地拿著手中西瓜,蘇彧向他伸出手,“給朕,等會兒再給你,小心一點,現個身馬上躲好。”

    崔玄也將西瓜遞給了蘇彧:“臣下水救陛下之事,旁人也都看到了,臣與他一起出現更有說服力。”

    他與小宦官一起站起身,果然那一船的人看到他們兩個背影之后,就有人喊道:“是皇帝!”

    他們抽出藏在船底甲板下的短刀就要往上沖,只是他們還沒有完全上岸,樹叢之中就百箭齊發,將他們一網打盡。

    蘇彧又在樹叢之中等了許久,沒有再等到下一波刺客。

    崔玄和謝以觀也陪著她等了許久,轉頭看了蘇彧一眼,見蘇彧無辜地眨了一下眼睛,他們了然,知道蘇彧是蹲久了腳麻掉了。

    他們站起身,不約而同地將手伸給蘇彧。

    蘇彧左邊看了一下,右邊看了一下,大大方方地一人拉一只手,讓他們把自己拉起來。

    起身以后,蘇彧晃了晃發麻的腿,就對上正好趕來的高嵐。

    高嵐說:“陛下,觀景臺那邊的刺客抓了兩個活口。”

    蘇彧點點頭,對崔玄和謝以觀說:“你們先回去換衣服吧,換好衣服即刻進宮來。”

    真正要他們干的活都還在后頭呢。

    一場龍舟賽被刺客搞砸,無人拿到皇帝放在終點的錦旗,自然也無人能拿到皇帝給出的獎品。

    謝以觀在心底估算了一下,除了搭運臺子所出的銀兩,龍舟是參賽各家自備的,禁軍本來就是皇帝的,出來干活也是不必額外再付工錢的,最大的支出也就是獎品這一塊,如今獎品又被皇帝收回了……

    他默了默,總覺得皇帝當初那么大方,將私庫里極為貴重的東海珊瑚都拿出來做獎品,就是料定今日有刺客來搗亂,她能將獎品回收回去。

    謝以觀回謝家迅速換了一身干凈的衣袍,便往宮中趕,在宮門前便遇上了同樣換了一身新衣的崔玄。

    他做了一個禮讓的動作,讓崔玄先行。

    崔玄朝他略微頷首,也做了一個禮讓的動作,“謝尚書,一起走吧。”

    謝以觀沒有拒絕,和崔玄并排跨入宮門,他又像是隨意閑聊一般,突然問道:“崔閣老下水救到人之后,為何想著往那邊帶?那里樹木叢生,柳枝密集,縱然崔閣老怕觀景臺上的刺客,那里也不是上岸的好地方。”

    當然那里卻是沿岸最適合遮掩身形的地方。

    崔玄斜看了他一眼,不清不楚地回了一句:“陛下就在那里。”

    謝以觀:“……”

    他不信,蘇彧事先會將自己的計劃告知崔玄,但是他相信,崔玄就是在他面前裝裝樣子而已!

    蘇彧回到宮中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將元家給圍了。

    因為牽扯到世家子弟,蘇彧將這一次刺殺的案子直接轉交給了御史臺審查。

    別看程赫元一副病懨懨的樣子,他審案子卻是豁得出去的,那兩個刺客和元家的人落在他手上沒多久就全招了。

    程赫元將刺客和元家的供詞連夜呈現到蘇彧的案頭上。

    蘇彧看著這幾份供詞沒有太大的意外,無非是元家對皇帝多有不滿之處,覺得皇帝護著元靈、元燃這兩個曾經在邏娑為奴的元家人是對元家的侮辱,而關中、河東的豪強也終于感受到皇帝的錢莊對他們的沖突,然而便是他們自己也感受到錢莊的便利,在錢莊里存了不少銀兩。

    這些人暗中勾結在一起,原本是打算聯合起來,拒繳這一次的夏稅,但是有一個道士給他們算了一卦,說要以金止金,皇帝不見金就不會收手,一定要讓皇帝看到兵戈相向,否則他們這些豪強的基業都會化為烏有。

    奪人錢財猶如殺人父母,雖然這些豪強現在還沒有傾家蕩產,但是聽到道士的說法,再結合皇帝的做法,他們便覺得道士說得沒錯,一起策劃了這一次龍舟賽刺殺,讓皇帝看到“金”,從而收手。

    “道士?”蘇彧只覺得這個道士怕是沒有這么簡單,務必要派人到太原將這個道士揪出來。

    她又問崔玄:“辛府尹這個太原府尹做了多少年了?”

    崔玄說:“已有十五年之久。”

    辛見水這人斂財本事一流,為人也是玲瓏八面,雖然如今并沒有證據證明辛見水也參與了這一次的刺殺,但是程赫元查出的這些人可有好幾個太原當地的豪強,而這些豪強與辛見水來往密切。

    其實在動了裴驍之后,蘇彧就生了動辛見水的心思。裴縉上任河東節度使之后,一直有給她送密信,提及最多的就是辛見水這人,原本的太原有裴驍和辛見水相互制衡著,裴驍被抓被貶之后,河東節度使換成了裴縉,辛見水并不將這個后輩放在眼里,他在太原經營多年,辛家在太原的勢力錯綜復雜。

    而太原被叫做太原府而不是太原州,就足以說明它在大啟的地位之重要,堪比京城。

    所以這一次不管辛見水有沒有參與,她都會拿著這件事當借口,來動辛見水——

    如果辛見水沒有參與,那他便是監管不力,有失職之錯,如果辛見水參與了,那自然更不能放過。

    蘇彧擲地有聲地說:“這道士背后定有主謀,此事還需深入調查,就由崔閣老與程中丞共同負責吧。”

    崔玄應下,又在原地等了半天,終于發現皇帝這一次完全沒有派謝以觀到外地去的意思。

    他緊了緊手指,開口說:“陛下還有一事,科考本該是禮部負責的事,只是這一次謝尚書的妹妹也要參加科考,謝尚書只怕要避嫌,不適合負責這次的科考。”

    謝以觀笑呵呵地說:“這事臣本也要同陛下說的,所以科考那邊的事都是杜侍郎在準備,臣如今負責的是武舉的事。”

    他又不緊不慢地補了一句:“這一次太原要清算的人與物不少,不如讓柳大夫協助崔閣老。”

    蘇彧覺得謝以觀說得還怪有道理的,這些豪強被抓之后,還要抄家清點家產,確實有柳無時的用武之地,她大手一揮,去太原查案的人里就多了柳無時。

    崔玄:“……”

    從皇宮里出來的時候,謝以觀還笑著問崔玄:“崔閣老幾時動身,我若有空定當前去相送。”

    崔玄冷聲回答:“便不勞謝尚書費心了,謝尚書要是有空還是多陪令妹好好溫書,莫要辜負了陛下的一片苦心。”

    謝以觀:“……”

    十日之后,會試與武舉同日舉行。

    謝以欣要參加科考之事,京城中的舉子們早有耳聞,之前也有舉子要抗議,甚至要聯名罷考。

    不過謝以欣的哥哥是何許人?

    是大啟最年輕的狀元、如今禮部尚書謝以觀。

    謝以觀親自出馬安撫這些舉子,他先是言辭懇切地解釋謝以欣會參加科考的緣由,皆是因為有人不愿意看到圣人論功行賞,只是圣人愿予以所有人一個公平待遇,哪怕女子也一樣,這才有了謝以欣參加科考一事。

    他又接著說:“今日你們都罷考,唯有謝家二娘一人去參加科考,不用評卷她便是今年的第一名,她雖是舍妹,但我也覺得有些勝之不武,而你們寒窗苦讀十年,當真就愿意就此將狀元之名拱手相讓嗎?要知道如今科考三年一考,錯過今年便又是三年,人生幾度春秋,又有幾個三年?男子漢大丈夫立于天地,行大事者不拘小節,今日因一女子便放棄科考,他日為官是不是也會因一女子誤大事?若真是如此,各位不參加科考倒也是件好事。”

    原本說自己不參加科考的舉子科考當日都起了個大早到了考場之外,面面相覷時也給自己找了一個臺階:“我只是不愿意叫一個女郎撿了便宜成為狀元。”

    不過出乎眾人意料的,不止科考這邊,武舉那邊居然也有女郎參加!

    之前皇帝頒發圣旨,說武舉不限男女,當時大家只當是玩笑。

    直到元靈出現在了武舉的考場上。

    元靈生得嬌美,尤其是一雙杏眼透著點點笑意,看著便像是讓人捧在手心里的小娘子,夾雜在武人堆里更顯嬌小。

    那群武舉子哈哈大笑:“小娘子還是回家繡花去吧。”

    只是到了打擂臺時,他們便笑不出來了,誰能想到這樣一個甜美的小娘子出招狠毒,招招致命,幾乎三招之內便將人給解決掉了。

    蘇彧特意帶著高嵐過來看武舉考試,她來時已然接近尾聲,謝以觀將主考官的位置讓給了她——

    謝以觀因為要避嫌,主動請纓做了今年武舉的主考官,按他自己的話來說,雖是一介文人,但也不是第一次來做武舉的主考官了。

    元靈這大半年跟著高嵐訓練,比之前更是精進了不少,尋常會武的男子沒有幾個是她的對手。

    她一路闖五關斬六將,最終與一個叫魏凌的男子爭狀元之名。

    蘇彧總覺得這個魏凌有幾分面熟,而且元靈似乎很熟悉魏凌的招式,能在他出招之前便做出預判,躲過之后攻其要害。

    蘇彧又盯著那個魏凌看了幾眼,倏地轉頭看向站在高嵐身后的左金吾衛中郎將魏沖。

    魏沖上前小聲說:“陛下,那是臣不爭氣的弟弟。”

    之前魏沖被派過去陪元靈練招,元靈聽說他弟弟也要參加此次科考,便特意請他喝酒。

    喝醉了之后,元靈又哄著問他,魏家拳法的弱處在哪里。

    那時在月下的元靈楚楚可憐,一雙杏眼無辜地看著他,小聲啜泣著說:“魏家大郎如此了得,想來魏二郎更是青出于藍勝于藍,像奴這般的只怕要被他一拳打飛,魏家大郎且幫幫奴,以免奴輸得太難看。”

    魏沖一沖動,便將魏家拳法的弱處全說給元靈聽,不但說了,還親自手把手教元靈如何拆招。

    他只是沒有想到,最后會是他自家弟弟和元靈爭這武舉狀元,見魏凌處處被克制,他心虛地轉過頭去,這真和他沒什么關系,輸了也是他弟弟學藝不精。

    蘇彧就算不會功夫,也能看出元靈占了上風,當初提議讓魏沖陪元靈練招的,也是謝以觀吧?

    她轉頭看向謝以觀。

    謝以觀朝她彎了彎嘴唇,“元娘子運氣好,不過運氣也是實力的一部分。”

    就像當初大啟最年輕的狀元頭銜被他拿下,而非崔玄,怎么就不是實力呢?

    第177章

    魏凌的功夫雖然略遜于他兄長魏沖,但也是這一屆武舉子當中的佼佼者。

    得知最后一場的對手是元靈時,他并不像其他人那般因為元靈是女子就輕敵——

    沒看到那些輕敵的,都被元靈打趴下去了嗎?

    魏凌倒是不輕敵,上了擂臺便如臨大敵,全身肌肉緊繃。

    元靈的杏眼微微一轉,她套話素來有些本事,除了那天灌醉魏沖套到魏家拳法如何拆招之外,她平日里與魏沖閑聊時,也詢問到了不少關于魏凌的消息,比如魏凌這人一與女郎雙目對視就會面紅耳赤,不敢直視。

    她一上來,就沖上前去,魏凌一怔,對上元靈那雙水靈靈的杏眼,當即紅了臉,頭還沒有別開,元靈的手刀就劈在了他的脖頸上。

    魏凌高大的身形劇烈地晃動了一下,神色一凜,就要反擊,只是元靈似乎早就料到他要出什么招一般,就這樣輕輕松松拆解了,然后又給了他一手刀。

    魏凌原本以為一招是巧合,兩招是偶然,但到了第三招、第四招,他便徹底懵了。

    說好的魏家拳法精妙呢,說好的魏家拳法攻防一體呢?為什么到了他這里就只有挨打的份?

    魏凌從擂臺上下來的時候,眼里是沒有光的,他見到他大哥的時候差點就要哭出來了。

    魏沖在反復心虛之后,如今已經十分淡定了,他拍了拍他弟弟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人不可貌相,強中自有強中手,你還年輕,日后沙場點兵見真知。”

    他這話沒有安慰到魏凌,魏凌繃緊了嘴角,才沒叫眼里的淚落下來,哽著聲音說:“我不是不服輸,只是輸成這樣,我著實無臉回去見爹娘。”

    魏沖重重咳嗽了一聲:“怎么會?能拿到榜眼就已經很好了,勝敗乃兵家常事,只是輸了一次而已,別往心上去。”

    魏凌沒能忍住,一下子熱淚盈眶,別看他大哥平時見到他就揍他,關鍵時刻還是會十分貼心地安慰他。

    “對了,大哥,你今日是得空過來嗎?前陣子你不是說,有要事連家都不能回嗎?”魏凌抹了一把眼淚,頗為不好意思地問。

    魏沖到底還是心虛地干笑了兩聲:“忙好了、忙好了,今日無論如何都得抽空給你慶祝一番。”

    雖然為了這一日,元靈這大半年都未曾休息過,每日苦練,但她真正以武舉狀元的身份跪在蘇彧面前時,那種澎湃之感還是有幾分不真實。

    她仰著頭,望向蘇彧,卻說不出話來。

    還是蘇彧上前朝著她笑了一下,不過鑒于她如今還是個“男”的,她轉身讓高嵐將元靈扶起來,輕聲地說:“朕等著你從邏娑取回你們元家的雙手劍。”

    元靈哽咽著低頭擦掉眼淚,再抬頭時笑得燦爛:“必不負陛下所托!”

    武舉這邊出了個女狀元,一整個京城都轟動了。

    尤其是原本覺得根本不會有女子參加武舉的朝臣們只覺得天都塌了,氣得在那里大罵:“一群飯桶!連個女郎都打不過!”

    第二日的朝堂上,果然就有人站出來說:“一個女子怎可做武狀元?!”

    還有人拿著元靈在邏娑的十年做文章:“她曾經是邏娑人的玩物……”

    蘇彧倏地看向說話的那人,目光銳利得讓那人將剩下的話卡在了喉間,皇帝的這個眼神太過可怕,讓他想起了這位帝王說殺人就殺人,是半點不會留情。

    蘇彧站起身,高高在上,睥睨著底下的眾臣,在場的人都有些汗流浹背,她才慢慢開口:“本來嘛,十幾年前的事,還是那么丟臉的事,朕本不想提的,但是如果有人一直再提,那朕就不得不說,開誠布公地和在場的各位說道說道了。”

    眾臣:“……”皇帝出品,一定不是什么好話。

    姚非名站出來,冷聲說:“當時我大啟百萬將士都未能守住國門,叫邏娑人占我領土、欺我百姓,各位有不少那時都已與我一般在朝為官,你們捫心自問那時候你們都在干什么?如今又有何臉面來苛責元娘子,她被擄去邏娑,難道不是你我這等兒郎的懦弱無能嗎?如今她憑自己的本事從邏娑回到京城,又憑自己的本事拿下武狀元,你反對什么,不如好好反思自己!”

    眾臣:“……”姚閣老跟了皇帝之后,說話也不好聽了。

    不過,他們仔細想了想,姚非名說話本就不好聽,之所以在文人之中聲望如此之高,是因為他這人剛正不阿,不藏私心。

    蘇彧笑了笑,既然姚非名把她想說的話說了,那她也就不用再說了,只說:“如果對元娘子做武狀元有所不滿的,朕給你們三天。”

    眾臣眼神一亮,就聽到皇帝又說:“給朕遞戰書,朕來安排讓遞戰書之人到含元殿前的廣場上,一對一與元娘子打擂臺。”

    眾臣:“……”皇帝這招也太損了,文官是鐵定打不過元靈的,而武將也要在大庭廣眾之下與元靈對打,打贏了別人自會覺得理所當然,但若是輸了,恐怕就得丟一輩子的臉。

    而一個月之后的殿試上,百官看到謝以欣的時候,再一次臉色大變。

    今年是大啟實施新科舉之后的第一次會試。

    謝以觀雖是禮部尚書,但是謝以欣經皇帝特批參加此次會試,他要避嫌,換了姚非名來做主閱卷官。

    當然閱卷官不止姚非名一人,會試結束后,十幾人一同審卷,不過閱卷過程是要遮名的,所以閱卷官也認不出哪一張卷子是謝以欣的。

    最后公布名次的時候謝以欣在第六十二名的位置,雖然有參加殿試的資格,但是名次不靠前,所以也沒有引起關注。

    一直到她一襲羅裙夾在眾舉子之中的時候,百官才臉色變得難看,不過他們覺得謝以欣會試名次一般,想來掀不起什么風浪。

    說實話,第一次進入含元殿,謝以欣很是緊張。

    今晨是謝以觀送她過來的,出發之前,她還問謝以觀,她要不要換下這一身羅裙,穿上男袍,如此在人群之中便不會扎眼。

    謝以觀望了一眼窗外開得最是絢爛的石榴花,笑著說:“不必,就這樣便很好。”

    待到拿到殿試題目后,謝以欣心里的緊張就落了下來。

    這幾個月她跟著謝以觀學習,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睜眼第一件事不是洗漱,而是先把書拿起來,確定自己在夢里背得有沒有錯。

    她本可以在會試的時候考得更好的,但是謝以觀跟她說,沒有必要。

    謝以觀說:“會試不過是為了獲得殿試的資格,名次不必太靠前,需要你放手一搏的是殿試。”

    他又說:“你且放心去考,若是技不如人,我們謝家也不是輸不起,若是出類拔萃,該是你的也絕不會讓給他人。”

    謝以欣雖然緊張,卻說:“我跟著阿兄學了這么久,如今覺得自己強得可怕,就是同阿兄相比,也絲毫不差。”

    謝以觀:“……到外面去之后,還是要用謙遜偽裝一下。”

    謝以欣看到殿試題目之后,心中便有了文章,她拿起筆,幾乎沒有一刻的停頓,唰唰而下,文如泉涌。

    待到她寫完時,周邊的考生都還在奮筆疾書,她是第一個站起來交卷的。

    交卷時,她稍稍抬頭,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穿著冕服的皇帝,皇帝依舊昳麗過分,只是那一份肅穆叫她生出了幾分懼意。

    蘇彧朝她眨了眨眼睛,謝以欣低頭偷笑。

    在所有考生交卷之后,謝以觀不緊不慢地跟在收卷官身后,一起跨入旁邊閱卷的偏殿。

    閱卷官正想說他不該在這里,謝以觀笑著說:“各位不必在意我,陛下派我在此打雜。”

    主閱卷官姚非名當場笑罵:“有我在,你還不放心?”

    謝以觀謙遜地說:“姚閣老自是公正,我確實是奉陛下之命過來打下手的。”

    其余閱卷官們:“……”

    殿試的試卷是不遮名的,兩百份卷子先按五個等級分開,再細評分。

    謝以欣的卷子就在第一張,姚非名先看,再往后傳,姚非名一上來就給了一個“一等”。

    后面的閱卷官瞧了瞧姚非名,又瞧向一旁笑瞇瞇的謝以觀。

    謝以觀立刻將茶水遞上,一副真的是來打雜的模樣。

    雖然其余閱卷官很想昧著良心,把謝以欣的卷子放到末等去,但是姚非名開了頭,謝以觀盯著,他們也確實很難改等第,縱然他們不想承認,謝以欣的卷子確實答得很好,從文采到墨筆都得了謝以觀真傳。

    若謝以欣是男子,這張卷拿狀元完全沒有問題,但謝以欣是個女郎,若是叫她獨占鰲頭,叫他們這些男子的顏面往哪里擱?

    他們只能說:“謝家二娘在會試中的名次落后,若殿試進入一甲,只怕難以服眾。”

    謝以觀說:“不管是從前還是現在,科考的規定中都沒有說會試名次不佳則不可評為殿試一甲,何況若是殿試要看會試名次,那還考什么殿試?”

    那些閱卷官從來不知道謝以觀戰斗力如此驚人,不管他們提出什么反對理由,謝以觀總能反駁。

    最后他們只能說:“謝尚書并不是此次的閱卷官。”

    謝以觀笑著說:“我是來打雜的,且負責寫這一次的科舉卷宗,有疑問之處,總是要問得詳細些,才好如實記載。”

    閱卷官無助地看向姚非名。

    姚非名大手一揮,“由陛下來定奪。”

    遇事不決問皇帝,反正一甲本來就是要皇帝過目的。

    蘇彧看過卷子之后,直接欽定了謝以欣為狀元,“挺好的,剛好文武兩邊湊一雙好字。”

    朝中當然有人反對,但是蘇彧會放謝以觀出來斗嘴皮子。

    論嘴皮上的戰斗力謝以觀在文官之中認第二,沒人敢認第一,謝以觀最可怕的地方是他會引經論典加以辯駁,一些犄角旮旯里的書他都能加以引用,和皇帝說話雖然也會啞口無言,但是文官們不會覺得自己沒文化,但是和謝以觀說話不僅會啞口無言,還會顯得他們很沒有文化。

    所以在謝以觀溫和地“講過道理”之后,文官們也沒了聲音,只能由著科考放榜時,謝以欣的名字高高在上,他們只能安慰自己,也就是如了皇帝的愿,讓謝以欣去度支司做官而已,度支司最大的官員是正五品的柳無時才剛夠格上朝,所以他們也不會在朝堂上看到謝以欣——

    就當這一屆的文武科舉是個笑話,看過算數。

    只是他們并不知道,他們認定為笑話的女狀元如星星之火般在朝堂上點燃,而終將在未來之日燎原。

    科舉結束之后,蘇彧先是直接封了謝以欣為度支司郎中,又封元靈為千牛衛備身,蘇彧從千牛衛當中精選了千人,由元靈帶著前往原州,“去戰場上歷練歷練,回來之后朕另有安排。”

    蘇彧想了想又對元靈說:“要是發現好苗子只管納入這一千人當中,男女無所謂,能打能忍,做事機敏,能效忠于朕就行。”

    元靈把她的話一一記下。

    蘇彧送走了元靈,突然問身旁的尉遲佑:“這幾天崔閣老有送信回來嗎?”

    崔玄去太原已經一個多月了。

    看著冷冰冰的崔玄卻是每天都要給她送一封信,信里也沒有幾句話,只是會在結尾處寫上“祝安好”三個字,有時候蘇彧回信晚了,他有幾日沒收到蘇彧的信,則會將結尾處改為“久未收到陛下回信,可安好”。

    尉遲佑搖搖頭,“已經四日沒有收到崔閣老的信了,他……不會出事了吧?”

    蘇彧皺了皺眉頭,連尉遲佑這么遲鈍的人都能發現不對勁,那便說明崔玄真是遇上事了。

    第178章

    姚非名來見蘇彧時,身后帶著程錦元。

    程錦元是跟著程赫元一起去的太原,他雖然沒有一官半職,卻是像程赫元的影子一般,在暗地里做事。

    也正因為他在明面上沒有一官半職,所以他才能從太原府出來通風報信。

    崔玄、程赫元與柳無時是一個月前到的太原。

    這一次牽涉進刺殺案的有不少太原當地的世家與豪強,而太原是大啟的大城,內部的關系更是錯綜復雜。

    盡管知道蘇彧有動辛見水的心思,崔玄面上不顯,在到太原之后主動找上辛見水。

    辛見水招待崔玄時態度極好,還安排崔玄住太原王府,笑著對崔玄說:“先前圣人來的時候便是住在此處。”

    崔玄垂下眼眸,讓他住圣人才能住的太原王府,辛見水用心可謂險惡。

    他在太原王府轉了一圈,才回絕辛見水:“崔家在太原有置產業,就在東市旁,地段雖差了些也可勉強住人,我住自家宅子便可。”

    辛見水:“……”太原東市旁的宅子鬧中取靜,是太原城內最貴的地方,他合理懷疑崔玄在炫富。

    又轉而看向崔玄身后的柳無時和程赫元。

    柳無時笑了笑,說:“我與辛府尹是老熟人了,也知曉我來太原住在何處,不必特意招待我。”

    辛見水:“……”他當然知道柳家富得流油,讓人嫉妒。

    “那我便也不安排程中丞的住處了。”辛見水笑著對程赫元說。

    真窮人程赫元厚著臉皮說:“我沒地方住,我不過御史中丞著實不配住太原王府,好在我這人對住的沒什么要求,辛府隨便給間廂房便可。”

    辛見水自然不想將程赫元帶回辛府,假銀票之案讓程赫元名聲在外,官員看到程赫元都有點怵,但是程赫元都已經主動提出來,他沒有理由拒絕。

    崔玄藏起那份有提到道士的供詞,將其他幾份供詞交給辛見水,又調度河東節度使裴縉協助他抓人。

    辛見水也十分配合,崔玄說什么便是什么。

    那些被抓的豪強也十分配合,對于這等殺頭之罪居然供認不諱,沒有絲毫的掙扎。

    事情推進得太過順利,崔玄覺得不對勁,他私下尋了程赫元,問程赫元在辛府可有發現。

    程赫元面上與辛見水周旋,私下卻是讓程錦元在打探消息。

    程錦元與他哥不一樣,臉上有疤,又種了幾年田,又黑又壯,看上去就像個老實的莊稼漢,程赫元同旁人介紹只說他叫程二,又見他日日給程赫元趕馬車,只以為他是個不識字的馬夫,對他并不設防。

    然而程錦元看著是個粗人,卻心細如發,之前假銀票案子查探就有他的一份功勞。他在辛府住了大半個月,和辛府的仆從打成一片,探到了不少消息。

    程錦元發現,原本與裴家人不對付的辛見水在裴驍離開河東之后,反而同裴家人來往密切。

    不僅如此,辛家的奴仆在每夜子時都會進進出出,有一夜程錦元跟蹤其中一人,卻是發現那人居然出了城。

    程赫元對崔玄沒有藏私,將程錦元發現的這些都告訴了崔玄。

    崔玄沉吟半刻之后,讓程赫元就在城外守著,不要再回城內,如果發現城內不對勁,就立刻回京搬救兵。

    而就在程赫元守在城外的第三日,太原城突然戒嚴關了城門,不許出也不許進,程赫元當即避開附近巡邏的兵士就往京城趕,只是他沒法直接進宮,便先去尋了姚非名。

    “陛下……”姚非名的面上盡是擔憂之色,對于他來說,并無世家和寒門之分,程赫元同他一起生活了三年,感情自是深厚,就連崔玄,他都覺得是個不可多得的后起之秀,是皇帝的肱股之臣,若是這兩人折在太原著實叫人心痛。

    蘇彧站在那里,喜怒不形于色,叫人看不出她在想什么,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淡淡地說:“朕知道了,姚閣老先帶博翰回去休息吧。”

    “那崔閣老和程中丞……”姚非名還想多問一句。

    蘇彧卻沒有告訴他的意思,只揮手攆他走。

    她這邊攆走姚非名,那邊便讓尉遲佑將高嵐叫過來。

    只是高嵐來了,她也沒吩咐什么事,只讓高嵐在旁邊候著。

    高嵐不知道的是,蘇彧她看似坐在那里發呆,實則讓系統開了對崔玄的投影,通過崔玄來了解太原城內的情況。

    太原城突然戒嚴,崔玄立刻派人出府,只是他的人在大門前就被辛見水帶來的兵給攔下了。

    崔玄神色不變地問:“辛府尹這是何意?”

    辛見水笑著說:“崔閣老都已經抓了邱道長,怎還反過來問我是何意?”

    崔玄這些日子除了面上的事,同時也在尋找那份供詞里的道士,他在太原還算有些人脈,在前幾日就抓到了那個道士,也就是辛見水口中的邱道長。

    崔玄之前還想過讓人先將邱道士押送回京,只是他也擔心打草驚蛇,所以就將邱道士關在了自己的宅子里,倒是沒有想到辛見水如此重視這位邱道士。

    其實邱道士嘴巴很嚴,并沒有說出多少,但辛見水是個疑心病重的,邱道士被崔玄抓住之后,他就有些坐不住了,下定決心不叫崔玄離開太原。

    崔玄垂下眼眸,風輕云淡地說:“辛府尹此刻撤兵,我尚可不計較。”

    辛見水哈哈大笑起來:“崔閣老,你我都不是傻子,這樣的話你說得出口,我也沒法信啊。”

    崔玄索性坐下來,還請辛見水坐下:“辛府尹坐下聊。”

    辛見水盯著他看了許久,夸贊道:“崔閣老不愧是年紀輕輕便能當上崔家家主的人,這份氣魄倒是叫辛某人佩服,不過你等不到救兵了,裴縉也來不了了。”

    崔玄沒有抬頭,辛見水得意地繼續說:“裴縉不過是個被裴家趕走的旁支,縱然皇帝重用他,裴家人到底不服他,這河東軍還是由裴家人掌控著,就算裴縉姓裴也沒有用。”

    “辛府尹苦心經營太原,如今出此險招,不怕得不償失嗎?”崔玄問。

    辛見水摸了一把胡子,反問崔玄:“皇帝收拾了鄭盧二家,流放了李家家主的兄弟,又殺了王家家主的兒子,崔閣老就半點不害怕,下一個落得此下場的會是崔家嗎?”

    崔玄面無表情地回答:“我無兄弟可流放,也無子可殺。”

    辛見水被狠狠哽了一下,竟一時忘了自己原本想要說什么,過了半晌才找回話來:“如果是從前那兩位皇帝,我自是勤勤懇懇做好我的太原府尹,只是如今的皇帝著實不該啊……”

    其實從上次謝以觀使計讓他捐錢捐物支援朔州的時候,辛見水心里便生了疙瘩,而這一次因為錢莊的事,太原本地的世家與豪強心有不滿,他則是趁機煽風點火,若是皇帝死了,大啟亂了,錢與土地自然會到他的口袋中。

    崔玄看了辛見水一眼,“辛府尹怕是眼饞錢莊,只恨錢莊不是你想出來的主意,讓陛下占了先機。”

    辛見水:“……”崔玄的嘴還真是一針見血到討人厭。

    他確實是眼饞于錢莊,對于一個以斂財為樂的人來說,他以為他是這世間最頂流的斂財天才,沒見他想出了交錢可不宵禁的法子狠狠賺了一大筆,但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皇帝比他更天才,居然想出了錢莊來,而且錢莊一設,這大啟上下的有錢人皇帝心里都門清。

    而更讓辛見水擔心的是,皇帝如此一個賺錢天才,必然明白如今的太原錢財皆落入他的手里,能歸到朝廷國庫的不多,若想要更多的錢流向皇帝,必然要動他這個太原府尹。

    辛見水能見到最好的結局,便是他被皇帝調離太原,然而這在辛見水看來殺他無異。

    所以他決定先下手為強,能讓太原一直握在他手中最好的辦法,那便是皇位上的人換一個。

    好在皇帝雖然是個賺錢天才,卻不懂得制衡之術,皇帝將裴驍給抓走,調來了一個乳臭未干的裴縉,當真是給了他大大的機會,裴驍都壓不住裴家那些心思各異的人,何況裴縉?只要他稍稍使用手段,裴家的人就幫他對付裴縉。

    辛見水笑著對崔玄說:“崔閣老是知道我的,我只要錢,不如你我合作,你得權我得財。”

    崔玄慢悠悠地問:“如何合作?”

    辛見水看向崔玄那張清冷到看不出欲望的臉,笑著說:“昔日曹孟德挾天子以令諸侯,崔閣老亦可以。”

    崔玄抬眼,看向他的眼神有幾許冰冷。

    辛見水則不以為然:“如今對崔閣老來說,也是個死局吧,裴縉已經指望不上了,崔閣老若想要脫身,除非動用同州韋家,我聽聞崔閣老曾救過韋家家主,韋家家主亦曾贈過韋家令牌給崔閣老,但是崔閣老若是用了同州軍來相救,就算崔閣老回到京城,只怕皇帝也容不下你。”

    “你說得對。”崔玄居然輕聲附和。

    辛見水再看向他。

    崔玄狹長的丹鳳眼里看不出一絲破綻來,“既要合作,還請辛府尹讓我前去同州。”

    辛見水捋了一把自己的山羊胡,“崔閣老,我看著像個傻的嗎?費了老大勁把你困在這里,就這么輕易地放你出去?崔閣老既然要同我合作,我將程赫元和柳無時給你送過來,你先殺了他二人,再給同州防御使寫信,我代崔閣老去送信。”

    崔玄冷冷地說:“那我看著像個傻了嗎?替你殺了程赫元和柳無時,再把寫給同州防御使的信交到你手上,將所有的把柄放在你手中,屆時你若反悔投誠皇帝,就可以將所有罪責推到我身上,我倒是連死都得背鍋,還不如現在。”

    辛見水笑呵呵地說:“可如今崔閣老落在我手上也別無選擇。”

    “辛府尹如此大費周章,那便說明我還有得選。”崔玄站起身,當著辛見水的面便朝后面的里屋而去。

    辛見水瞇了瞇眼睛,倒是沒有攔人,如崔玄所說,他是想斷了崔玄的后路,但崔玄若一直保持這副死樣,他一時半會還真動不了崔玄,河東軍如今有一半是聽裴縉的,還有一半是聽另外幾個裴家人的,雖然能牽制住裴縉,但也僅僅是牽制住裴縉。

    他這會兒隱隱有些后悔動兵過早,是他這些日子看崔玄抄那些豪強的家看得心焦,又聽說邱道長落在崔玄手里而沖動了。

    然而開弓沒有回頭箭,如今他已經回不去了,除非他殺了裴縉,再殺崔玄、程赫元、柳無時,還能在皇帝面前掩飾過去——

    這顯然不大可能。

    所以他必須把崔玄拉下水,只要崔玄站到他這邊來,再動用同州軍,那不說把皇帝拉下皇位,至少能保住太原還在他手上。

    崔玄被辛見水困在宅子里困了三天。

    第三天的時候,辛見水將程赫元和柳無時送到了他的宅子里,坦言說,崔玄只要把程柳二人殺了,那他們便是最堅定的盟友。

    程赫元與柳無時一臉戒備地盯著崔玄。

    崔玄掀起眼皮,冷淡地看了他們兩眼,說:“這宅子小,所以你們只能在前院活動,莫要弄臟我的后院。”

    程赫元、柳無時:“……”

    崔玄又同辛見水說:“辛府尹不放我去同州,我自是不會應下。”

    辛見水自是不同意,便要離去,崔玄叫住了他,辛見水問:“崔閣老改變主意了?”

    崔玄卻說:“既然多了兩個人吃飯,還請辛府尹再多送些米肉過來。”

    辛見水:“……”這人有沒有階下囚的自覺!

    辛見水氣呼呼地走了,崔玄又慢條斯理地拿起朱砂筆來,在紙上寫字。

    柳無時見他在紙上寫紅字,還有些最基礎的橫豎撇捺之類的筆畫,皺著眉頭問:“崔閣老這是干什么?”

    崔玄淡淡地回答:“左右被困在這里無事,我且寫些描紅回去贈給陛下。”

    柳無時瞥了一眼他放在旁邊厚厚一沓描紅,瞪大了眼睛:“這都是給陛下的?”

    崔玄矜持頷首。

    柳無時猶豫著說:“陛下要是喜歡,我也可以幫忙寫一些描紅。”

    程赫元跟著猶豫了一下,皇帝的愛好是描紅嗎?那他也可以貢獻一份力!“我好歹狀元出身,字還是過得去的,便是仿寫一些大家的字也不成問題,我也可以幫忙。”

    他們不知道的是,蘇彧正通過系統投影看著他們,那越疊越高的描紅讓蘇彧沉默了許久。

    “陛下?陛下?”久到站在旁邊的高嵐小心翼翼地喊了兩聲蘇彧。

    蘇彧回過神來,當即下令高嵐帶兵急行太原,先找到裴縉,再入太原城內。

    高嵐當即領命,蘇彧則拍了拍她的肩膀說:“你幫朕看著崔閣老點。”

    高嵐神色一凜,又聽蘇彧說:“要是有在他身邊看到描紅或者字帖,一律替朕燒掉,對了,要燒得不著痕跡,顯得你不是故意的。”

    高嵐:“?”這個命令咋怪怪的。

    第179章

    崔家是百年世家,總還有一些保命的手段。

    雖然辛見水依舊圍著崔玄的宅子,但是他忍了三日之后,便與外界取得了聯系。

    崔家養在太原的人通過送菜進來的時候,悄悄將消息送進來,這些人嘗試著聯系裴縉,然而這位河東節度使在被裴家人奪了一部分軍權之后,便不見所蹤,于是這些人便詢問崔玄,要不要聯系同州韋家,這是崔家能喚動的最近的軍隊。

    崔玄將那封密信燒了個干凈,他也知道,若是裴縉指望不上,他想脫身最快的方式便是寫信讓同州韋家來幫忙,雖然他將調度同州軍的令牌給了蘇彧,不過即便沒有令牌,憑著他對韋家家主的救命之恩,也是能尋人來救的。

    可連辛見水都懂的道理,他自是明白,如果他真的將同州軍叫來解圍,那么皇帝與他的關系大約就要走到盡頭了。

    縱然是危急時刻,但私調軍隊,依舊是皇帝最忌諱的事。

    崔玄心如明鏡,所以他燒了密信,拒絕了這個建議。

    一日兩日地過去,辛見水心知太原封城封不了多久了,最多再過幾日,皇帝就能知道消息,而在皇帝派兵來之前,他必須先找到盟友,如果崔玄不識抬舉,那他便是殺了崔玄,也不能讓崔玄回去。

    辛見水心里滿是煩躁,有那么一絲后悔,短暫地思考了一下,若是他現在將全部家當交出去,皇帝放過他的可能,只是當他打開自己的珍寶室看了一圈,咬著牙想,頭可斷血可流,妻兒皆可拋,唯有這些寶物絕對不能拱手相讓!

    辛見水給崔玄下了最后的通牒,如果三日之內不給他答復,那么就休怪他刀下不留人,“你若應下,我們便是盟友,你若不應,便先拿你這個清河崔氏的宗主祭軍旗。”

    外面的人又給崔玄送來了消息,崔玄照例將信燒掉。

    聽到門外有動靜,崔玄立刻警惕地喊道:“什么人?”

    “崔閣老,是我,可否進來?”門外響起程赫元的聲音。

    崔玄說:“進來吧。”

    程赫元一進來就聞到屋內一股紙燒過的氣味,他將目光在香爐上停留了一息,便若無其事地轉開,開門見山地說明自己的來意,他知道辛見水給了崔玄三天的期限,現在也是明擺著來探崔玄的口風。

    崔玄在案幾上擺出他隨身攜帶的象棋,問程赫元:“御史中丞會下嗎?”

    “只知道行棋規則。”程赫元說。

    崔玄做了一個請的動作。

    程赫元不客氣地坐下來,執起紅色的“炮”便落在了正中央,世人皆愛下圍棋,少有下象棋的,程赫元自知圍棋棋藝不精,便悄悄學了象棋,打算劍走偏鋒,所以崔玄將象棋擺出來的時候,他嘴上謙遜地說只知道基本規則,但眼里卻滿是亮光。

    只是下了幾盤之后,他眼里的光便暗了下去,目瞪口呆地望著對面將他殺得片甲不留的崔玄。

    崔玄還雪上加霜地說了一句:“看得出,御史中丞確實不精于象棋。”

    程赫元磨了一下牙,不服輸地說:“再來!”

    崔玄拿出袖中錦帕,將象棋棋子一個一個擦拭之后才收拾起來,“御史中丞早些回去休息。”

    程赫元瞇了一下眼睛,面上十分誠懇地說:“崔閣老,我們如此困下去也不是辦法,不如你先詐降,再向同州防御使求助。”

    崔玄沒有抬眼,淡淡地說:“我若詐降,那便請御史中丞獻出項上人頭,配合我來騙過辛見水。”

    程赫元呆滯了片刻,才說:“崔閣老說笑了。”

    崔玄面無表情地說:“我從不說笑。”

    程赫元:“……”他本以為他這人夠不討人喜歡了,卻沒有想到崔玄比他還不討喜。

    他再看向崔玄,卻不知道崔玄這句話是反試探他,還是說真的。

    等程赫元走了許久,崔玄才站起身,走到廊下,迎面來的夏風浮躁,他不可避免地想著,程赫元只是單純的試探,還是為蘇彧試探……

    “崔閣老。”柳無時的聲音打斷了崔玄的沉思,崔玄轉過頭,便見到柳無時一身勁裝,遠看風流倜儻,就是走近之后身上似有一股臭味。

    崔玄不著痕跡地退了數步,“你這是干什么去了?”

    柳無時還想要湊上來,崔玄當即伸手阻止:“柳大夫有什么話直接說!”

    柳無時想著,這崔玄當真不懂事,他當然是有不可外傳的要事相說。

    崔玄與柳無時默默對峙了許久,崔玄方略微妥協地說:“你且隨我進屋。”

    進了屋之后,崔玄指了指那邊的筆墨,意思是讓柳無時寫下來。

    柳無時將字寫在紙上,遞給崔玄,崔玄一目十行看完。

    原來,柳無時也早做了后手準備,讓郭來東喬裝打扮躲起來,如今郭來東裝扮成收泔水的人,柳無時躲進泔水桶,讓郭來東運進運出,他們試了幾次,門口的守衛并不會細查泔水桶,只要在上面蓋些爛菜葉便能蒙混出去。

    柳無時的意思是,明日清晨他們可以躲在泔水桶里,先離開此處宅子,再趁機逃出太原城。

    崔玄:“……”

    柳無時:“?”崔玄干什么滿臉寫著拒絕。

    兩人又默默對峙許久。

    崔玄最終捏了捏鼻梁,對柳無時說:“柳大夫且去洗洗干凈,再來后院尋我。”

    柳無時當即警惕地瞪向崔玄,無情拒絕:“崔閣老,我并無龍陽之好。”

    喜歡蘇彧那是一個意外,而且他心中只有蘇彧一人。

    崔玄額上的青筋肉眼可見地跳動了一下,他極冷地說:“柳大夫,我有心儀之人,還請不要再壞我名聲。”

    柳無時愣了一下,崔玄說得很是認真,叫人不得不相信崔玄的說辭,他忽地一笑,認真地行禮道歉:“抱歉,我亦有心儀之人,心急之下胡言亂語了,崔閣老莫怪。”

    柳無時回去換了一身衣袍,這才去后院尋崔玄。

    崔玄索性將程赫元也叫了過來,他沒有明說,只說:“今夜三更天聽雞鳴。”

    三更天并無雞鳴,但崔玄顯然不是會說笑話的人,再說這句話當笑話也并不好笑,柳無時和程赫元當即明白這是說三更天要出事,至于究竟是誰來,他們都選擇閉嘴不問。

    柳無時和程赫元回房之后,外衣都不脫直接躺在床榻上,等待著外面的動響。

    果然在三更天的時候,他們居然聽到外面傳來雞鳴聲,他們迅速從床榻上爬起來,朝外走去。

    月光如水,崔玄就立在庭院之中,他身形高長,自有風骨,即便是在不明夜色之下,依舊叫人一眼就認出他來,而站在他對面的是一個略矮于他的武將。

    聽到腳步聲,武將轉身,借著微弱的夜光,柳無時和程赫元看見了武將的臉,那是失蹤許久的河東節度使裴縉——

    看這架勢,崔玄怕是早就與裴縉暗中聯系上了,只是將他們蒙在鼓里。

    見到他們,裴縉說:“程中丞和柳大夫不必擔憂,門外的人都已悄悄換成我的人,只等明日辛見水來時,甕中捉鱉。”

    裴縉雖然在太原的時間不長,但是聽他令的兵還是不少,且跟在他身旁的觀察使杜常軒雖只在軍中幾個月,卻能識出可被拉攏過來的人,他與杜常軒暗中說服了一個本是跟著裴家宗族的副將,將他的人偽裝成那副將底下的兵,大模大樣地過來,并趁著夜色殺了在宅子外的守衛。

    如今穿著守衛服站在外面的,皆是裴縉的人。

    他們打算索性裝到底,等辛見水來時,便趁機抓住辛見水。

    天亮之后,辛見水準時準點地過來了,他昨日一想,給崔玄三日時間還是太多了,要今日崔玄立刻給他答復。

    辛見水見到崔玄三人時,想著崔玄尚有用處,柳無時能掙錢也先留著,程赫元就不一樣了,只會吃飯,今日便先殺程赫元用來嚇唬崔玄。

    當即下令,自己的侍衛先殺了程赫元。

    侍衛拔出刀的那一瞬,程赫元感謝自己種了三年地,才有力氣躲了過去。

    崔玄反應極快地將那侍衛的手反手一剪,長刀瞬間便落入了崔玄的手中。

    辛見水臉色大變,連連后退,大喊著:“來人!來人!快來人,拿下崔行簡——”

    幾個守衛迅速沖進來,辛見水還來不及松一口氣,那幾個守衛卻是將他帶來的侍衛給拿下,而其中一人的刀還直接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辛見水瞪大了眼睛,裝成守衛的裴縉則是對他一笑:“辛府尹,許久未見了。”

    高嵐是在裴縉重新奪回河東軍掌控權的第二天才到的,她險些就要攻城,發現不對勁,才命兵士們收住,然后就看到裴縉大開城門迎接她進城。

    裴縉笑著道歉:“高將軍對不住,才剛清理干凈,來不及開城門,叫你給誤會了。”

    高嵐掃視了一圈,發現沒她什么事了,關心地詢問:“崔閣老幾人可還安好?”

    裴縉笑了兩聲:“他們現在好得很,如今正在清點辛見水的家產,你是不知道,我滴個乖乖,辛府那金銀財寶堆得真叫我大開眼界!”

    高嵐聽得眼睛都亮了:“那正好,我運回去給陛下高興高興。”

    她都不敢想象,蘇彧要是看了這一車又一車的金銀財寶得高興成什么樣!

    “行啊,我這就帶你去看看。”裴縉在前面引路,卻見高嵐突然頓住,他當即緊張地問,“怎么了?”

    高嵐說:“先帶我去崔閣老下榻的地方,我有要事。”

    “崔閣老他并不在他的宅子啊?”裴縉一臉疑惑。

    高嵐心說,她要的就是崔玄不在,她才能毫無痕跡地完成陛下交代的任務!

    她還在思索找什么樣的理由應付裴縉,裴縉卻是先為她說話:“是我糊涂了,還是高將軍考慮周詳,你來太原自是應該先正式見過崔閣老,我先帶你去崔閣老的宅子,再命人將崔閣老請回來。”

    高嵐覺得可以,正好給她作案的時間。

    只是沒有料到,他們到了崔玄的宅子時,崔玄居然在。

    底下的人引他們兩個到書房時,崔玄正在寫信,而高嵐就看到了在崔玄左手邊堆得老高老高的描紅。

    作為一個曾經陪皇帝描紅過的人,高嵐默了默,稍稍移了兩步,尋找著下手的機會。

    崔玄寫好信,卻是當著她的面,將信連描紅裝進了盒子里。

    “等等!”高嵐大喊一聲。

    崔玄看向她,高嵐干笑著問:“這個盒子是要寄給圣人的嗎?崔閣老是不是放錯了……”

    “并未放錯,”崔玄說,“這封信是要八百里加急,向陛下說明情況的。”

    他將一整個盒子遞給底下的人,命他速速將盒子送往京城,待到盒子被帶走,他才轉過身來,看向心急如焚的高嵐。

    崔玄丹鳳眼微微一挑,卻是問高嵐:“高將軍像是早就知道我有字帖等物寄給陛下?”

    高嵐的神情倒像是特意為了阻止他將描紅寄出而來。

    第180章

    八百里加急,從太原到京城不過是一天的時間。

    蘇彧打開盒子,里面放著信與描紅。

    蘇彧:“……”

    她先打開信,崔玄在信中先是詳盡說明了這次辛見水作亂的全過程,又提及從辛府抄沒的家產恐怕能抵得上當初的河北三鎮。

    蘇彧忍不住嘶了一下,她單知道辛見水會斂財,卻不知道他這么會斂財,她在心底默默算了一下,不出意外的話,就算她現在不當皇帝,依舊是大啟最富有的人。

    誰還能想到她曾經也是一個窮皇帝呢?

    她忍不住笑了兩聲,再接著讀下去,崔玄在信的末尾才說起描紅之事。

    他說,被辛見水軟禁起來的時候,他便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只是想到還有許多未盡之事,滿是遺憾,尤其是想到陛下如今還不能寫得一手好字,更是他的失責,被困時條件雖然艱苦,好在還能寫字,又覺得縱然是身死,辛見水也不會在意這些描紅,說不得這些描紅還能到陛下的手上,所以他寫了這么多的描紅,盡最后一點綿薄之力,如今脫險,他便這些描紅寄給陛下,由陛下看著辦。

    蘇彧:“……”哪里條件艱苦了,這些描紅分明是拿最好的宣紙寫的!

    她倒是不知道崔玄還會這招以退為進,搞得這些描紅好像是他抱著必死之心時寫的一般,她要是扔了,著實是傷人心。

    蘇彧給崔玄回了一封信,除了公事上的回復之外,又給他寄了一根蹀躞帶,她在信上說,之前輸給崔玄的那條蹀躞帶是她自己用的,不適合崔玄,所以她又特意為崔玄定制了這根蹀躞帶。

    崔玄收到蹀躞帶,當即便換上,蹀躞帶上只保留了一塊代表身份的玉佩,和蘇彧送給他的匕首。

    柳無時和程赫元還在將辛府的財物歸類,并沒有注意到他。

    崔玄大跨步走到了他們的前面,說:“陛下來信說,原本辛家名下的良田在重新丈量之后,還是歸錢莊打理,至于銀兩留三分之一歸太原府,其余運到京城。”

    他一邊說著話,一邊將手搭在他的新蹀躞帶上,他的手指又長又白,搭在玉制的蹀躞帶上,相得益彰,難免叫人多看一眼。

    柳無時和程赫元都注意到,他腰上的這條蹀躞帶與先前的不一樣,但是他們也都沒有當一回事,畢竟崔玄他一天能換三身衣袍,換掉一條蹀躞帶是多正常的事,完全不值得大驚小怪。

    于是,他們看了一眼之后,立刻收回眼神,繼續討論,完全沒有要問崔玄為何換新蹀躞的意思。

    崔玄:“……”

    他們又在太原待了大半個月才啟程回京。

    高嵐在路上顯得有幾分心不在焉,主要是皇帝交代給她的任務沒有完成,感覺有點無顏回去見皇帝。

    崔玄淡然地問了她一句:“高將軍可是因為沒有完成陛下交代之事而悶悶不樂?”

    高嵐正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可不是?”

    “陛下又如何知曉我寫了描紅?”崔玄又問。

    她猛地回神,才發現自己方才居然是在和崔玄說話,她支吾了一下,心說她也不知道,搪塞著說:“想是以陛下對崔閣老的了解……”

    崔玄愣了一下,輕聲問:“高將軍是說陛下與我心有靈犀嗎?”

    高嵐:“?”她不是這個意思……

    崔玄倏地繃緊了臉,只是耳尖莫名泛紅,他微微點頭:“高將軍說得對,想來陛下也希望我們早日回京,我們快馬加鞭,三日內進京。”

    高嵐:“?”崔玄這是干什么?突然打雞血了嗎?

    他們緊趕慢趕,于第四日的清晨到了京城。

    盡管在進京前一天,他們給皇帝送了信,不過在蘇彧身邊當過貼身侍衛的高嵐和崔玄都知道她是早起困難戶,所以他們也沒指望皇帝回來親迎他們。

    以至于在城門前,曦光下,見到一身妃色的蘇彧時,都被晃了神。

    蘇彧懶懶散散地半倚在馬車上,一條腿支棱著,一條腿則在那搖晃著,像是個吊兒郎當的昳麗少年郎。

    她的儀態從來就不規正,頭上的馬尾也有些凌亂,幾縷發絲在晨風中飛揚,崔玄見到這樣的她,卻是眉目舒展,皇帝當真是比他記憶之中的還要鮮活。

    “陛下——”高嵐的大嗓門一吼。

    蘇彧單眼朝她眨了一下,將手指抵在唇上,示意她小聲一些。

    蘇彧從馬車上一躍而下,走到他們的面前,彎下眼眸,“我今日是作為朋友來給你們接風的,這一次在太原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崔玄不自覺地揚了一下唇,柳無時更是目光灼灼地看著蘇彧。

    程赫元也跟著不由自主心潮澎湃,他從前只覺得新帝了不得,只有走近了才知道新帝不僅僅是了不得,還叫人心甘情愿為之鞍前馬后——

    不該再叫新帝了,蘇琰也不過做了四年的皇帝,而蘇彧在這個位置必然會長長久久,至少該比他的命長,程赫元想著。

    崔玄自然地下了馬,將馬匹交給自己的下屬,“臣陪陛下一同乘馬車。”

    高嵐、柳無時、程赫元:“……”好你個崔玄,好不要臉!

    他們看著蘇彧笑瞇瞇地應下,還自然地和崔玄一道進了馬車,抿了一下唇,有些后悔自己下手沒有崔玄快。

    崔玄看了滿面笑容的蘇彧一眼,抿了一下唇,到底沒有將高嵐像是提前知曉描紅的事給問出口,有些話問出口,所謂的君臣融洽只怕便岌岌可危了,他垂下眼眸想著。

    蘇彧給幾人接風之后,卻不急著處死辛見水與裴家那些參與作亂的人,如今的她與盧家造反時的她又不一樣了,做了四年的皇帝,她的根基已穩,手中的禁軍也并非從前那些中看不中用的花瓶,并不會因為擔心牽扯到太多官員而速戰速決。

    如今的她可以慢慢磨,不用她自己開口,靜等一個她想要的結果。

    她將辛見水關在御史臺獄中,由程赫元負責審訊。

    程赫元自從假銀票案一戰成名,全京城的人都知曉這位看著像個短命鬼的文弱書生出手狠辣,凡是到了他手上的人,沒有不老實交代的。

    從前和辛見水有過交往的官員都戰戰兢兢的,生怕程赫元將臟水潑到自己身上,只想皇帝快些給個結果出來,然而蘇彧這一次卻一點不像往常雷厲風行。

    官員們忍不住猜測,莫不是皇帝顧忌辛見水的勢力?不應該啊,辛見水就算有再多的錢財,但是權勢之上到底比不過曾經的盧家。

    所以皇帝究竟是為了什么……

    官員們想要尋一個答案,看崔玄那張臉就知道問不出什么,而謝以觀則是一問三不知,他們又將目光瞄向柳無時,心想著柳無時商人出身,見錢眼開,想來奉上些銀兩便能問出來。

    他們倒是將銀兩奉上了,誰知道柳無時不但拒絕了他們的銀兩,還領著他們看了一下自己家中陳設,古物架上的玉如意、南珠、琉璃盞無一不彰顯著從前大啟首富的豪氣。

    柳無時笑著說:“如今我雖然是收了生意為圣人做事,到底還有些微薄家底,便不勞各位同僚接濟了。”

    官員們:“……”你管這叫微薄家底,那他們叫什么?乞丐嗎?

    從柳無時這也問不到什么,他們便將目光投向了李家與王家,不過李家最受寵的李見長如今并不在京中,而王家如今已經是元氣大傷。

    不過也有官員劍走偏鋒,覺得王家大不如從前,若想要回到從前的地位,必然更需要他們這些人的支持,所以他們便去王家走動。

    王睿何嘗看不出他們的心思,但是他也確實急著重振王家,然而他的子女之中王堃聰明愛走捷徑如今歸了西,王墨溫和踏實如今被外放,剩下的都不大中用,也沒有個能商量的人。

    他思前想后,讓仆從將王若給請了過來。

    王睿在外嫁的女兒面前支支吾吾,有些開不了口,王若卻是一眼看穿了她的父親,善解人意地主動開口:“父親可是為了近日京城里官員走動的事?實不相瞞,這些人也有尋我夫君的。”

    王睿臉色不大好看,他好面子,總覺得王若這話將他與上官繹相提并論了,不管上官繹怎么樣,既是晚輩又是寒門,哪來的資格同他相提并論?

    王若又不緊不慢地說:“這些人如今就是無頭的蒼蠅,不管上下尊卑,只管是個人便尋,不過這樣的人大抵圣人也不會放在眼里,圣人想要看的是我們這些人的反應。”

    王睿面色稍霽,問:“圣人想看我們什么反應?”

    王若看了她的父親一眼,將想要說的話在心中過了一遍,卻是先說了另一番話:“看我們如何引導這些沒主見的。”

    王睿有些不明所以,又故作高深地看向王若。

    王若果然接著說:“圣人并非好殺之人,他約莫是不想殺這些當初只是想要結交辛見水的人,但又不想這些人這般好過,圣人將征西軍派到原州大半年卻依舊按兵不動,應當是在等一個合適的機會。”

    這不用王若說,王睿也知道,但是他不知道征西軍與他們有什么關系,就算西境十五州回歸,按皇帝的架勢也不會容許他們這些世家將手伸到十五州去,尤其是他們王家現在這樣子更不可能蹚這個渾水。

    王若淡然地說:“父親可以領著這些人再給征西軍捐錢。”

    王睿一下子跳了起來:“還捐?!不是已經以收復十五州的名義捐過錢了嗎?”

    那一次崔家捐了百萬兩,王睿一向好面子,生怕別人覺得崔家比王家好太多,硬是打腫臉充胖子湊了八十萬兩銀子捐出去——

    這也是為什么他對長子王堃心懷愧疚,若非王家虧空太多,王堃也不會鋌而走險。

    王若為王家默默算過賬,王家家大業大開銷也大,如今也確實沒有多余銀兩能捐,要是王堃還活著,王睿或許還會再充一次胖子,但是王堃死了,王睿便會謹慎一些,所以她先說了這事,也看出王睿滿臉拒絕。

    她再次開口:“那父親就換一件事在圣人面前提,父親若是提了這事,絕對會叫圣人另眼相看,說不得能換八弟早日回來,但風險頗大。”

    王睿沉默片刻,才問:“何事?”

    王若捏緊手心,面上愈發清淡:“向圣人提出科考如武舉一般,不如男女皆可參加。”

    “荒謬!”王睿再次跳起來,只覺王若果然是孽女,這等大逆不道的話都能提出來,皇帝讓謝以欣參加科舉已經夠離經叛道了,所幸皇帝也只是讓謝以欣一個女子參加科考,其他的女子并不能參加,而現在王若居然讓他去提天下女子皆可參加科舉,簡直荒謬至極!

    王若吃了一口茶,等王睿再跳了兩跳,又罵了她幾句,她才再開口:“謝家二娘能參加科考,旁的女郎為何不能參加?論才情,我們這些世家貴女可會輸給謝家二娘?若是不讓其他女郎參加去打壓謝家二娘的氣焰,父親便不怕謝家對王家取而代之嗎?謝家如今如日中天,可是京中新貴。”

    王睿心中一驚,便蹦跶不起來了,心思稍稍一轉,王若的話似乎不無道理,如果只有謝以欣一人可以參加科舉,倒顯得他們謝家格外與眾不同了。

    世家貴女精心培養,才情未必輸給謝以欣,若是能同臺競技,也可以將謝家的氣焰打壓下去。

    只是他若在朝堂上提出這個,只怕會被其他人恥笑。

    王若說:“父親可以拉著那些不想被皇帝清算的人一起說此事,說服他們的說辭,我都想好了,寫在這紙上,父親可以看看,父親可以再提,只叫未婚女郎參加科考,如此其他世家也會有些心思。”

    其他世家會覺得是將自家女兒推到皇帝面前的一個機會,說不得皇帝選女官便是動機不良。

    王若從袖中拿出一沓紙交給王睿。

    王睿看了兩眼,這說辭莫說那些人,他看了都覺得怪有道理的。

    王若從王府出來,是上官繹親自來接她的,她生了女兒之后身子虧損,走不了幾步路。

    上官繹來了之后,沒在意大庭廣眾之下,直接將她抱到了馬車之上,王家的其余人暗自在心底唾棄上官繹,果然是小門小戶出來的,半點規矩都不講,王若也是個自甘墮落的,就這樣讓上官繹在外丟臉。

    馬車到了上官府,上官繹還是舍不得王若走太多路,他又再次打橫將王若抱進宅子里。

    王若窩在他的懷中,輕聲說:“郎君,我與父親提了,讓女子參加科舉之事。”

    上官繹的步伐停頓了一下,他其實并不十分贊同女子參加科舉。

    王若平靜的眼中終于有了一絲光,“我此生便只能如此了,可我總要為我的女兒做些什么,我應當只有這一個女兒了,你……”

    上官繹十分堅定地說:“我此生也只有這一個女兒!”

    王若含蓄地揚了一下唇:“所以她既然是上官家唯一的子嗣,你又怎么甘心將她這一生困在后宅之中,你又怎么甘心你上官家的為官之路就此斷掉?若是女子可以為官,日后我們也能尋一個上門女婿……”

    上官繹下意識反駁:“我們女兒還這么小,說女婿的事著實過早!”

    王若輕笑出聲。

    上官繹低頭看著她的笑,長長嘆了一口氣,“都聽你的。”

    叫蘇彧有些意外的是,讓女子參加科考這件事居然是王睿提出來的,他聯合了幾個官員一起上奏,既然謝家二娘能通過科考入朝為官,不該厚此薄彼,蘇彧身為君王,自當一碗水端平,讓天下的女子皆可參加科考。

    蘇彧是想憋一憋這些官員,卻沒有想到能憋到這個意外之喜。

    她反倒在朝堂上矜持了一把,覺得一個謝家二娘已經夠可以了,其他女郎還是算了。

    王睿又說,確實該加些門檻,應當只有未婚女郎參加,最好再加些年紀的限制。

    他的話觸動了其他觀望的世家,他們一盤算,也站出來支持王睿,既然他們沒能阻止謝以欣參加科考,那風頭絕對不能叫謝家一家給占了!

    所以,蘇彧就這樣勉勉強強、為難地應下了。

    謝以觀瞥了蘇彧一眼,就靜靜地看著她裝模作樣,別說,皇帝這樣子演群臣的樣子還怪可愛的。

    不知不覺,夏日落入了尾聲,七月流火,西境還是靜悄悄的,京城的百官猜測皇帝打邏娑的事大約又要往來年推了,也是,如今的大啟蒸蒸日上,這一仗打下來前途不明,不如再緩緩。

    遠在千里之外的邏娑王也這么想,不過有尉遲乙在原州看著,他不敢動原州,決定南下打劫南詔為過冬做準備。

    但是邏娑王沒有料到的是,他才剛剛揮兵南下,尉遲乙就摸進邏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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