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從京城到原州,騎馬五日便到了。
蘇彧一行人裝成商隊,一路輕騎到原州。
崔玄與元氏姐弟約在初七在原州的珠寶鋪相見,他擔心有詐,想自己先去見一見元氏姐弟。
“原州是大啟的地盤,再說昆郎云丹如果真的要刺殺行簡,朕也能保護行簡!碧K彧笑瞇瞇地說。
崔玄一時說不出話,他緊緊握住拳頭,阻止自己想要轉頭,用手捂住自己嘴的沖動,只是蘇彧真的是太懂得如何撩撥他了,將他本就不平靜的心湖撩撥得波濤洶涌。
大約元氏姐弟也擔心有詐,到了約定的時間也遲遲未露面。
若是崔玄一人來,再等等也無妨,只是有蘇彧在,他比平時更謹慎些,過了四分之一炷香的時間,他便起了身,“我們還是先走吧,此處我會派人盯著的!
蘇彧戴著帷帽,遮住了容貌,只是她的身姿擺在在這里,看著便不像是尋常人,她擺了擺手。
她站起身,站在珠寶鋪的門口,朝外張望。
原州是如今大啟與邏娑的接壤之處,也是附近較為繁華的大城,城中各色人等魚龍混雜,就比如蘇彧這一眼望過去,既能看到尋常的大啟人,也能看到胡人,也能看到邏娑人,甚至還有南詔人。
蘇彧慢悠悠地移動著目光,她忽地一頓,隨即抬頭望向對面酒肆二樓,正對著她的位置,一扇窗半掩著,一只蒼白而修長的手就這樣搭在窗上,卻是看不清這只手的主人是何人。
她仰著頭一直看著那只手,那只手依舊一動不動,直到崔玄走到身旁,在她耳邊輕聲問:“怎么了?”
蘇彧慢慢低下頭,卻是說:“我去對面酒肆的二樓!
她大跨步朝前走,直奔著那間廂房而去,崔玄、尉遲乙和尉遲佑迅速跟在她身后,待她推開廂房的門,便見到那只蒼白的手朝著她而來。
尉遲乙先一步接下招來,一把抓住那只手,而那人卻是一個反手,從尉遲乙的手里掙脫了出去。
尉遲乙覺得有幾分意思,來了勁,緊接著又是一掌劈過去,那人躲了過去,甚至還試圖扣住尉遲乙的手腕。
兩個人居然有模有樣地對戰了數個來回。
蘇彧也終于看清那人的面容。
是一位面色蒼白、自帶柔美之姿的郎君。
只是他出手狠厲,倒是與他的容貌不符。
不過他到底不是尉遲乙的對手,打了幾十個回合之后,便漸漸顯得有些力不從心,尉遲乙再一掌劈下來的時候,他沒能躲開,硬是用身軀接了下來,朝后連連退了數步。
這邊的動靜有些大,隔壁廂房的門突然打開。
“小心——”崔玄想也沒有想,便將蘇彧抱在了自己懷里,一把飛過來的匕首擦著他的手臂便釘在了他們身后的柱子上。
原本站在蘇彧身后的尉遲佑已經拔出雙刀攻擊而上,而從廂房出來的女郎則是手執雙手劍,擋住了尉遲佑的雙刀。
女郎容貌稠麗,一雙微微上揚的杏眼,若不是此刻與尉遲佑對峙,看著也該是柔美的。
只是她將雙手劍用得凌厲,眉眼之間平添了幾分英氣。
見那位郎君被尉遲乙擒住,她一面接下尉遲佑的招,一面冷笑著:“崔家家主來此還帶著情郎,這便是你所說的誠意!
崔玄立刻冷聲怒斥:“放肆!”
蘇彧卻是在他的懷里笑開,帷帽上的紗跟著抖動,自崔玄的脖頸間拂過,他渾身僵住,不敢動彈。
“行了,仲云放開元郎君吧。”蘇彧不在意地從崔玄的懷里走出來,大刺刺地走進廂房里,“阿佑也別打了,大家都進來吧。”
元靈和元燃都怔了一下,蘇彧身形清瘦高挑,聲音卻是清脆如少年,悅耳動聽。
過了一會兒,元燃才反應過來,詫異地問:“尉遲……將軍?”
不是說尉遲乙與崔玄不對付嗎?兩個人怎么會同時出現?
蘇彧無情地嘲笑尉遲乙:“枉你在這西北待了這么久,結果人家都不認識你。”
尉遲乙哈哈笑了兩聲:“這怪不得我!
這些年他一直在原州一帶抵御邏娑的入侵,元氏姐弟在邏娑王都,自然不會認識他。
尉遲佑收了雙刀,自覺退到蘇彧的身旁,是對她的守衛之姿。
崔玄也站在了蘇彧的另一側,同樣是守衛的姿態。
元靈收起雙手劍,驚疑不定地看向蘇彧,難不成她是宮中出來的人?但是聽聞如今的大啟皇帝并不喜愛用宦官,莫非眼前的人是特殊?
元燃更是一錯不錯地盯著蘇彧,他緊緊握了一下拳頭,開口問蘇彧:“閣下為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蘇彧盤腿坐下,隨隨便便就將頭上的帷帽摘下來,她笑著露出嘴角的梨渦,“這邊的風沙大,我戴帷帽就是擋一下風沙!
元靈、元燃都愣住。
他們姐弟倆的容貌已經算十分出眾了,要不然也不會被奴氏家主寵愛了十年,但是蘇彧的容貌卻依舊讓他們一時反應不過來。
原本他們覺得蘇彧古怪,而現在他們覺得蘇彧戴帷帽實在合理。
過了半晌,元靈才開口:“不知這位郎君……”
蘇彧主動說:“我姓蘇,你們叫我蘇大就可以了。”
元靈和元燃又茫然一瞬了,“蘇”是他們想的那個蘇嗎?
崔玄進一步證實了他們的想法,“這是我家郎主!
元靈、元燃:“……”在大啟能被崔玄稱為“郎主”的人,他們實在找不出第二人來。
此前他們有種種猜測,卻怎么也不敢把蘇彧往帝王的身份上猜,原州危機重重,他們姐弟又在邏娑待了十年,縱然他們主動提出做內應,也早做好了不被信任的準備。
原本,他們覺得能見到崔玄已經是極限,卻沒有想到皇帝會來原州見他們一面。
在過于震驚之后,沉默許久,元燃才干澀著嗓音問:“是因為我們在奴氏那里得寵的緣故嗎?”
隨即他又嘲諷地笑了一下:“倒是未曾想過會因為這個緣由而得見天顏。”
蘇彧認認真真地看著他說:“我連邏娑王都不當一回事,奴氏算個什么東西值得我跑這一趟?我來這,只為見元將軍的后人!
她接著說:“元將軍與元夫人為國捐軀,他們的子女理當受到我的禮遇,所以我親自來這里,接你們回大啟!
“接我們回大啟?”元燃和元靈又茫然了一下,有些不知道該怎么反應。
蘇彧彎下眉眼,“是呀,接你們回大啟!
元靈顫抖著問:“那奴氏那邊呢?”
蘇彧滿不在乎地回答:“原州已經是大啟的地界,你們在這里也好,回岐州也好,奴氏能奈你們何?用不著怕!
就目前的局勢來說,邏娑王和昆郎云丹誰也贏不了誰,只能將邏娑一分為二,各占一方,分裂開的邏娑不足為懼,而支持昆郎云丹的奴氏也并不是那么重要。
就算元靈元燃放棄做內應,現在就回到大啟,蘇彧覺得自己也應該妥善安排好他們日后的生活,他們是忠臣之后,應當受到大啟的禮遇。
元靈和元燃從未想過自己會在蘇彧這里得到這樣的答復。
他們再次茫然,猛然間元靈突然開始抽泣。
元燃聽到她的聲音,眼眶跟著泛紅,只是他平日里在奴氏家主面前為了示弱爭寵,總愛掉眼淚,這會兒在蘇彧面前,他突然有些不想哭,死死咬住嘴唇強忍著沒有哭。
他與姐姐雖說在奴氏家主那里得寵,但說穿了也不過是邏娑人的玩物而已,十年茍延殘喘,支持他們的是為國為家復仇,然而當他們真正聯絡上崔玄,心中又生出了懼意。
他們害怕,曾經的故土因為他們在敵國的十年,而懷疑他們排斥他們,再也不愿意接納他們。
元燃與元靈想過了太多太多,于他們而言最好的結局,或許便是崔玄信了他們,功成身就之后他們能夠回到大啟隱姓埋名度一生。
然而蘇彧卻和現在一事無成的他們說,大啟的帝王來接他們回大啟,無需他們做什么,他們便可以安然回到故土。
怎叫人不動容?
元靈在哭過之后,用力揉搓了一下眼睛,卻是笑著說:“我們既是元家人,就不能這么簡單地回到大啟,我們不單單是做內應,還想救回那些被擄到邏娑為奴的大啟人!
元燃紅著眼睛,說明情況:“邏娑王都尚存數萬大啟人,都是那時候被擄過去的,只是這些人多為女子和像我這樣的……”
“閹人”二字,元燃當著蘇彧的面突然就說不出口來,邏娑那時候只留年輕女子與十到十五歲之間的少年,邏娑人又將這一批少年全都實行了宮刑,讓他們留在王都做宦官伺候邏娑的王室與貴族。
元燃因為生得好看,被生冷不忌的奴氏家主留在身邊做了男寵。
他本以為自己已經麻木了,可是在蘇彧面前,他不知為何便生出了羞恥,那些不堪的過往變得格外難以啟齒。
他不敢看蘇彧,低著頭說:“阿姊與我拳腳功夫還算可以,不過邏娑人并不知曉此事,必要時殺了奴氏也是可以的!
這些年他沒有殺奴氏,就是元靈和他說,要忍耐,要留住性命為父母報仇,也要救那些與他們同樣受苦的同胞。若是將來大啟軍攻入邏娑,那他自然可以里應外合,動手殺了奴氏!
蘇彧起身,鄭重地朝著姐弟二人行了一個禮,“既然這樣,你們回去之后請務必保護好自己,有什么消息傳給行簡便好,行簡會直接告訴我的。”
元氏姐弟愿意做內應,她也不會虛偽地勸他們不要去做。
元靈與元燃又恍惚了一下,他們其實從奴氏那里或多或少聽到關于大啟皇帝的傳聞,在奴氏的嘴里,大啟皇帝是個雷厲風行、有著神秘武器,動不動就殺人的可怕敵手。
他們想象大啟皇帝高大魁梧、殺人如麻,可眼前的蘇彧截然相反。
與蘇彧道別,從酒肆出來,元燃輕聲地對元靈說:“阿姊,你說日后我去大啟皇宮……做內侍,他會留我嗎?”
元靈頓了一下,無情地給元燃潑了一盆冷水,“我聽聞他并不用內侍,你且看看,方才那么多隨從里可有一個是內侍?”
她又嘆了一口氣,看著失落的元燃,她那一句“我們滿身污穢”終究是沒有說出口。
就算回到了大啟,他們曾經做過奴氏寵妾與男寵的污點也洗不去,能找個地方苦度殘生,便已經不錯了,元靈苦澀地想著。
既然已經見過元氏姐弟,崔玄擔心原州不安全,想要立刻啟程回京城。
蘇彧卻說不著急,她問尉遲乙:“仲云,你的父親、兄長和兄嫂都是埋在原州嗎?既然來了,你帶我去祭拜一下。”
尉遲乙愣住,他忽地想,皇帝真的很好,好到他都想不顧禮節地抱住她。
他克制住沖動,附在蘇彧耳邊悄悄說:“眼下陛下的安危最重要,待到日后,臣砍下邏娑王與昆郎云丹的腦袋做酒杯,必帶陛下到我父親墳前痛飲三百杯!”
蘇彧:“……”她拒絕用骷髏頭盛酒!
崔玄:“……”當著他的面和陛下說悄悄話,尉遲乙較之謝以觀,也好不到哪里去!
【尉遲乙好感度加5,當前好感度為90。】
第152章
蘇彧想著來都來了,還是在原州待了一日。
她在原州轉了一圈,倒是遇上了一個老熟人。
若空。
在外游歷了兩年的和尚瘦了不少,也黑了不少,目光也內斂了不少。
蘇彧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化緣,只是這兩年因為蘇彧嚴查寺廟,平日里道貌岸然的高僧或是被查出妻妾成群,或是被查出來私藏金銀俗物,又或是有其他的道德污點,百姓們對和尚們大失所望,甚至到了厭惡的地步。
故而若空頂著個光頭與一身破舊的僧袍去化緣,不僅沒有得到吃的,還平白無故被人砸了石子。
他的額頭被砸破,流了血,卻并沒有生氣,只是平靜地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若空正要轉身,卻見一只潔白如玉的手將一個饅頭放在了他化緣的缽里,他愣了愣,倏地轉過身,便見到了戴著帷帽的蘇彧。
雖然看不清容貌,但是這個身形,卻足以讓若空的平靜被打破。
他倏地瞪大眼睛,差點驚呼出聲,但也知道他不能在這里喊蘇彧為“陛下”,他緊緊抿住嘴唇。
過了許久,若空才苦笑著說:“貧僧的修行似乎未有長進。”
他還是沒有做到真正的寵辱不驚,也沒有做到真正的心如止水。
蘇彧笑了:“心如止水那是木頭,法師行走在人間不是做無情草木的,既然要普度眾生,自然要對這個人世間有情才是。”
若空斂著的目光更加溫和,“施主說的是。”
蘇彧問他:“若空法師打算在原州待多久?”
若空先是說:“法師之稱,貧僧如今還擔不起。”
轉而答她:“貧僧剛到原州,打算在這里停留一段時日。”
蘇彧點點頭,帷帽上的紗布跟著搖擺,轉身向身后的崔玄伸出手來,都不必她開口,崔玄便自動將掛在蹀躞帶上的錢袋解下,將一塊碎銀放在蘇彧的手里。
她將銀子放在了若空的手中,若空正要拒絕,卻被蘇彧壓住了手。
蘇彧說:“眾生平等,法師能從別人那里化緣,為什么就不能接受我的?”
若空說:“太多了……”
蘇彧卻說:“確實修行沒有長進,既然是化緣,多與少隨的就是有緣人的心意,你一個和尚怎么能嫌多嫌少呢?”
若空:“……”皇帝還是那個皇帝,他說不過他!
待到若空再抬頭,蘇彧已經轉身,留給他的只有她的背影,她不回頭地揮了一下手,“我在京城等法師歸來!
若空單手行禮,眉眼間的笑意淡淡暈染開,叫他俊美的容貌中多出了幾分祥和。
蘇彧沒在原州待太久,意外遇到若空之后,她決定立刻離去,她相信若空并不是那個會泄密的人,但是難免有心之人會發現什么。
崔玄和尉遲乙自然是都聽她的。
他們在日落之前,離開了原州城。
半道上卻是遇到了元燃,他牽著馬站在楊柳下。
正月的楊柳未長新芽,干枯的柳條在冷冽的寒風中被刮得凌亂,落在元燃身上,平添了蕭瑟。
而他仰起頭,望向馬上的蘇彧時,目光亦如這干枯的柳條一般,死氣沉沉,未見半點生機。
他開口說:“阿姊已經先回去了,讓我在這里等蘇郎君。”
他沒有等蘇彧下馬,解下背在身后的雙手劍,奉到蘇彧的面前,眼中的死水泛起了一些漣漪,他閉上眼睛說:“這是我們元家世代相傳的雙手劍,這些年阿姊與我在邏娑并不敢將劍拿出來示人,只將它埋在土里,這一次回大啟才將它從土里挖出來。阿姊與我擔心日后我們回不了大啟,還請蘇郎君代為將它帶回岐州……”
他與阿姊不能回去,且讓這把劍代他們干干凈凈地回去。
“我拒絕!碧K彧想也不想地說。
元燃猛地睜開眼睛,蘇彧從馬上跳下來,掀起了帷帽上的薄紗,正對上他的眼睛。
她說:“既然是元家世代相傳的劍,那就該在元家人的手里,別想逃避責任!
元燃似乎頗有些意外蘇彧會這么說,怔在了那里。
蘇彧接著說:“我本來說把你們接回來的,是你們主動請纓,既然接下活了就沒有退出的道理!
“我們并無放棄之意,只是……”元燃連忙說。
蘇彧卻沒給他說下去,搶過他的話:“活是你們自己接下的,命你們得給我保住,你們要沒命了,誰來給我里應外合,鬼嗎?”
元燃急急地說:“我與阿姊自然會等到大啟軍來救我們之日,只是……”
蘇彧笑了起來:“哪來那么多的只是,大啟的軍隊都去救你們了,你們也要配合自救,手里當然要有趁手的武器,你現在把這么好的武器給我帶回去是什么意思?想等著被救不出力?美得你!”
元燃:“……”說得好有道理。
蘇彧將薄紗放下,重新上了馬,“行了,回去吧,下一次我們在京城相見。”
元燃怔了一下,死寂的眼中卻被點燃了一簇希望的光,他牽住蘇彧的馬頭,仰起脖頸,蒼白的面頰與淺色的唇透出一抹病態美,就仿佛是那在風中掙扎的細柳一般,搖曳多姿!拔摇梢匀ゾ┏菃?”
蘇彧俯下身,拍拍他單薄的肩膀,“那就得看你的表現,你要是表現好,留在京城肯定沒有問題!
元燃側過頭,盯著那只放在他肩膀上的干凈的手,然后他便見到蘇彧坐直身體,也收回了那只手。
她背對著他,揮揮手,“我在京城等著你!
元燃將手撫在蘇彧碰過的地方上,啞著聲音應道:“一言為定。”
從原州出來,回京城經過涇州與豳州。
豳州已經是關中,屬于關內的大州。
蘇彧算算時間,覺得還能去看一下,反正就算遲個一天兩天回去,她相信謝以觀也是能應付的。
進了豳州,找了客棧住店,她才發現崔玄的臉色不大好看,她關心地問:“行簡這是怎么了?”
崔玄幽幽地看了她一眼,不冷不熱地說:“蘇大在京城要等的人可真多。”
蘇彧還沒開口,尉遲乙已經說了:“你這口氣怎么陰陽怪氣的?”
崔玄回了他一句:“心在陰陽,自然聽什么都是陰陽的。”
蘇彧看了看崔玄,又看了看尉遲乙,再望向那邊頻頻朝這邊看熱鬧的隨從,一個當朝宰相,一個大將軍,也不怕被人看笑話。
他們不怕,她這個做皇帝自然也不怕,不過她垂下眼眸,目光落在崔玄蹀躞帶上,這一路都是崔玄掏的錢——
嗯,她這個皇帝還是很有分寸的。
蘇彧笑著安撫崔玄:“那是他們不在京城,我在京城才會這么說,也不是我要等,是和行簡一起等他們歸來。”
崔玄:“……”陛下真是愛犯規,這般說,叫他怎么接話?
他輕咳了一聲,“我去看看樓上的房間如何。”
崔玄去看了一圈,自然是沒能看上,他皺著眉頭,叫店小二過來,要求將房內的被褥到茶具一并換新的。
店小二為難地說:“郎君,這已經是我們這里最好的上等房,這些東西也是新……”
崔玄掏出一錠銀子給店小二,“去買全新的再洗干凈鋪上,多出來的便算給你的打賞!
店小二立馬換了嘴臉:“郎君放心,小的比給您換上最好最新的!”
有錢能使鬼推磨。
這大冷天的,蘇彧不過是出去轉了一圈再回來,店小二已經換上新買的被褥。
崔玄拿手捏了一下,確定是新洗過的,才點點頭,對蘇彧說:“蘇大勉強將就一下吧,外面住店也就這般不講究了!
一旁聽著的尉遲乙忍不住開口:“從前蘇大與我……”
崔玄冷冷看過來,“你也知道從前蘇大因你受了委屈?”
尉遲乙:“……”哪里委屈了?他們從前在野外過夜也是開心的,有錢了不起?
他頓了一下,看向能說善道的蘇彧在此刻十分安靜,嘶了一下,有錢確實了不起。
他在蘇彧耳邊小聲但能讓崔玄聽到:“這廝有錢,日后打邏娑第一個叫他捐銀兩。”
崔玄:“……”說得這么大聲,是生怕他聽不到嗎?
蘇彧笑盈盈地看向崔玄。
崔玄垂眸:“算不得有錢,只是這些年經營還算有道,稍有幾分家底,不如尉遲仲云。”
尉遲乙:“……”大啟誰不知道他窮,崔玄這是明晃晃的諷刺。
尉遲佑還拉了拉他:“二叔,我們這一路住店的錢都是他出的,飯錢好像也是他出的。”
尉遲乙:“……”倒也不用特意提醒他,尉遲佑究竟是誰的親侄子?
“今日舟車勞頓,大家都累了,早些休息吧。”蘇彧發話。
尉遲叔侄先走了,崔玄卻沒有走的意思。
崔玄說:“我還吩咐了店小二,等會送浴桶和熱水過來!
蘇彧:“?!這是什么意思?”
崔玄皺了一下眉頭,提醒蘇彧:“蘇大這一路都未曾沐浴,這會兒不似前面趕路。”
他望著蘇彧,意圖明顯。
蘇彧:“……”她哪敢洗澡。
她堅決搖頭,“我就不!要洗也要回京洗!我才不在外面洗!”
崔玄正想開口,卻聽到蘇彧說:“行簡要洗便洗吧,你在這里洗,我也不介意!
崔玄迅速低下頭去,耳尖泛紅,“我也叫店小二將浴桶和熱水送往隔壁了,我且回去了。”
見他走了,蘇彧才長長舒了一口氣,謝以觀太過敏銳,崔玄又太愛干凈,一個兩個帶出來都不省心。
從豳州再到京城,便用不了幾日了。
蘇彧是在正月十六這日趕回來的,也正是春休結束,上朝的第一日。
巳時上朝,她巳時剛好回到寢宮,還是崔玄替她穿的冕服、戴的冕旒。
巳時一刻,蘇彧帶著崔玄往含元殿走去,還未跨過門檻,便聽到朝臣在詢問謝以觀,皇帝為何現在還沒有過來。
謝以觀站得板正,卻是笑著說:“各位若是有猜測,大可以親自去尋陛下!
群臣:“……”他們哪敢?
他們看向謝以觀,他依舊老神在在,他們也跟著心定下來,等就等吧,謝以觀都在這里,皇帝應該沒有像去年春休一般悄悄溜了。
謝以觀呵呵笑著,皇帝還是溜了,只是沒帶他。
門口的宮人適時宣告,皇帝來了。
群臣看到蘇彧,呼了一口氣,他們就說謝以觀在,皇帝應該沒有溜。
謝以觀瞥了蘇彧和她身后的崔玄一眼,他懷疑皇帝就是留他下來處理政務之余,還能給她做掩護。
蘇彧朝著謝以觀無辜地笑了一下。
散朝之后,蘇彧留了謝以觀。
謝以觀開口第一句便是:“那里離蜀地不遠,陛下反倒樂不思蜀了。”
蘇彧偏過頭問:“知微生氣了?”
“臣怎么敢?”謝以觀笑著說。
蘇彧點點頭,“那便是生氣了!
謝以觀:“……”
他無奈地嘆了一口氣:“臣沒有生氣,只是臣不在陛下身邊,日夜擔憂陛下的安危,下次陛下還是讓臣跟著吧,免得臣在京城擔驚受怕。”
蘇彧笑著說:“朕不是平安回來了嗎?”
謝以觀低了低頭,一貫溫雅俊儒的面龐此刻看上去竟有幾分可憐。
就連蘇彧都心軟了兩分,她權衡了兩下,小聲說:“要不,下次朕留行簡在京城陪你?”
謝以觀:“……”皇帝是懂怎么氣他的!
蘇彧見他臉上的笑容都掛不住了,噗嗤一聲笑出來:“朕與知微開玩笑呢……”
“陛下——”她話還沒有說完,崔玄的聲音便在門外響起,她望向謝以觀。
謝以觀垂下眼眸,皮笑肉不笑地說:“崔閣老突然過來,想來是有什么急事,陛下快宣吧!
崔玄還真是有急事,元氏姐弟自邏娑傳來了消息,昆郎云丹死了!
新年之后,昆郎云丹再與邏娑王交戰。
邏娑王親自出馬單挑昆郎云丹,昆郎云丹并不怕邏娑王,應了他的挑戰,兩人皆是驍勇善戰之人,而昆郎云丹占了年輕的便宜,最終打敗了邏娑王。
邏娑王在往南逃的時候,下令射箭,昆郎云丹被飛來的流矢射中了左臂。
這本算不得什么,昆郎云丹當場就把箭頭給拔出來了,卻沒有想到,他回到王都便發起高燒,沒兩天就死了。
而昆郎云丹一死,造反的貴族便沒有了領頭羊,他們向邏娑王寫了求和信,邏娑王趁機又回到王都,一切仿佛回到了起點。
蘇彧:“……”昆郎云丹在原小說里是沒有名字的炮灰,而今死得也是過于利索,只可惜了她的布局。
她好看的眉眼難得皺了起來,凝望向懸掛在那里的地圖。
第153章
蘇彧站在那里沉默許久,久到崔玄和謝以觀都彼此對視了數次。
崔玄率先開口:“陛下,昆郎云丹雖死,但是禍端已經種下,邏娑王不會信任那些曾經支持過昆郎云丹的貴族的,我們只要稍稍用些手段,邏娑還會內亂!
謝以觀接著說:“一個昆郎云丹死了,再尋下一個昆郎云丹便是!
兩個人相互看了一眼,在彼此的眼底都看到了嘲諷。
崔玄嘲諷謝以觀,什么溫文爾雅文官典范,內里翻出來還不是黑的。
謝以觀嘲笑崔玄,什么清冷高潔世家公子,高高在上不假,高潔就就算了,內里還不是和他一樣黑。
蘇彧轉過身來,看向明明說話十分一致,但是目光能殺死對方的兩個人,她默了默,往后退了半步,不將自己卷入戰場之中。
兩個人的目光卻又重新回到了她身邊。
她摸了摸鼻子,笑呵呵地說:“行簡和知微說的都對,其實朕心里已經有人選了!
崔玄謹慎地問:“陛下的人選是?”
蘇彧笑著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行簡這么聰明,不會不知道朕想的是誰!
崔玄垂眸:“陛下想讓奴氏做第二個昆郎云丹?”
奴氏家主確實是非常合適的人選,且不說他身邊有元氏姐弟做內應,只說奴氏的權勢在邏娑王都附近,又曾大力支持過昆郎云丹,不管他在昆郎云丹死后做了什么選擇,邏娑王都會在第一時間清算他。
所以即便這次奴氏選擇重新歸順邏娑王,但是這兩個人之間誰也不會信任誰。
“臣這便給元氏姐弟回信。”崔玄一點就通,無需蘇彧再多說什么,就知道下一步該怎么做。
蘇彧想了想,又問他們兩個:“你們兩個在邏娑是不是都有那么點人脈?”
崔玄、謝以觀:“……”皇帝這個問題讓他們怎么回答?
蘇彧朝他們一笑:“你們別緊張啊,朕是想要和奴氏做一筆買賣,不過這筆買賣不能讓元氏姐弟出面,所以得另外尋人!
謝以觀斟酌著問:“陛下想和奴氏做一筆什么買賣?”
蘇彧說:“先等奴氏上鉤。”
謝以觀:“……”皇帝還和他賣關子。
他低頭笑了一下,“臣聽陛下的。”
謝以觀和崔玄從御書房出來,兩個人并排而行,謝以觀漫不經心地問著:“崔閣老這一次陪陛下去原州,感覺如何?”
崔玄給了他兩個字:“甚好。”
謝以觀呵呵笑了兩聲,心里莫名又生了幾分不痛快。
兩人出了宮門,朝著各自不同的方向而去。
沒多久,元靈、元燃便收到了崔玄的密信,崔玄讓他們二人挑撥奴氏家主與邏娑王之間的關系。
邏娑王與奴氏家主之間的關系,其實并不需要元氏姐弟挑撥,即便昆郎云丹死后,奴氏重新投在邏娑王的旗下,正如崔玄所說,隔閡已經產生,他們便不可能再走到一起去。
邏娑王對于奴氏的打壓迫不及待且十分明顯。
回到邏娑王都的第一件事,便是削減奴氏在王都的兵力。
奴氏家主心中怒氣十足,但是昆郎云丹剛死,他也沒有找到新的可以取代邏娑王的王子,便也只能忍下。
昆郎云丹是奴氏夫人一手養大的,她當他為兒子看待,昆郎云丹死后,她比奴氏家主反應更激烈,聽聞奴氏家主居然與邏娑王重歸于好,她更是閉門禮佛,不再理奴氏家主。
奴氏夫人在奴氏的權勢很大,她管家時,元氏姐弟一直受到打壓,如今奴氏夫人不管家了,元氏姐弟在奴氏出入愈發自由,整日里哄著奴家家主尋歡作樂。
奴氏家主一從朝堂上回來,元靈便在偏廳擺好酒席,裝作善解人意的模樣:“家主心中不痛快,妾陪家主多喝兩杯。”
元燃卻是一直不過來,遠遠地坐在另一頭,像是在擺臉色。
“我在外受氣,回來還要受你的氣?!”奴氏家主瞪著元燃的背,便將酒杯砸在了地上。
元燃卻并不害怕,站起身,冷笑著說:“奴算不得男人,但家主也算不得男子漢大丈夫,那昆郎松正給家主受了這么大的氣,家主便這么忍下了?”
昆郎松正是邏娑王的姓名。
奴氏家主一掌拍在案幾上,將案幾拍成了兩截,怒罵元燃:“王的名字豈是你這等腌臜賤奴能叫的!”
元燃委屈地咬住唇,眼中含著淚,卻倔強地仰起頭,“家主就是不丈夫,他昆郎氏做的王,我奴氏為何做不得?家主偏要看他昆郎家的臉色。”
奴氏家主蔑視地看著他:“奴氏和你這個閹奴有什么關系?”
元燃生氣地站起身,奴氏家主叫了他兩聲,他都沒理,徑直朝外走去。
元靈連忙拿了新酒杯給努氏,陪笑著說:“家主不要在意,阿燃只是為家主抱不平而已!
奴氏家主用力地捏了捏元靈的下巴,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我真的是把他寵壞了,不過我就喜歡他的壞脾氣。”
元靈低頭輕笑,卻是遮掩起眼中的厭惡。
她用酒加迷藥灌醉奴氏家主之后,才出來尋找元燃。
元燃就站在自己的房間里,他半倚著窗,仰望著高高的天空,微風輕輕吹動他略顯單薄的衣袂。
元靈關上門,走到他的身旁,不贊同地說:“阿燃,你操之過急了!
奴氏家主并不是很好說話的人,別看他上一刻還在寵愛他們,下一刻就有可能拔出彎刀,砍下他們的腦袋。
元燃轉頭看向元靈,他面色蒼白如二月梨花白,眼中卻滿是執拗,“阿姊,我一刻都不想待在這里了。”
元靈擔憂地看著他。
他卻低下頭,輕輕笑開:“阿姊放心,我不會莽撞的,奴氏沒有追著殺出來,就說明他被我說動了!
陛下還在京城等著他,所以他要留著性命,赴這場約定。
而他口中的陛下一面讓崔玄寫信給他們,讓他們挑撥奴氏和邏娑王的關系,另一面,她又將蘇承影召來,要讓他再跑一趟邏娑。
蘇承影這段日子跟著尉遲乙訓練,倒是結實了不少,只是他的皮膚依舊白皙,完全沒有被曬黑,站在尉遲乙身旁的時候……
尉遲佑明晃晃地說了出來:“二叔,你和阿影站在一起,活像黑白無常!
尉遲乙:“……”他這個侄子有時候是真的欠揍。
蘇承影卻是喜滋滋地說:“那我便把陛下不想看到的人統統送去見閻王!
尉遲乙:“……”和蘇承影一比較,還是他的傻侄子更可愛。
他義正嚴詞地糾正蘇承影:“我們是武將,要將武德,不可亂殺無辜!
蘇承影反問:“殺陛下不想看到的人怎么算亂殺無辜呢?”
尉遲乙:“……陛下今日不想見,日后說不定就想見了,你不能說殺就殺,殺不殺還得陛下說了算!
蘇承影若有所思地看了尉遲乙他一眼,看得他滿心戒備,才聽到蘇承影問:“陛下是不是有時候也不想看到尉遲師父?”
尉遲乙:“?”怎么可能?
他自信地看向蘇彧:“陛下肯定日日想要見臣。”
蘇彧笑了笑,沒說話。
尉遲乙:“……”陛下這表情多少有點打擊他的自信心。
他仔細思考了一圈,小心翼翼地問蘇彧:“陛下,臣未曾做什么過分之事……吧?”
他能想起來做過最缺德的事,也就是給蕭承下過巴豆而已。
蘇彧笑出了聲:“仲云放心,在朕這里,你還沒有做過什么過分的事!
尉遲乙長長松了一口氣。
蘇彧再看向蘇承影,他的皮膚白皙,隨著年紀漸長,五官更加分明,鼻梁高挺,愈發像胡人,尤其是遮住那只黑色的眼睛之后。
蘇彧笑著說:“這一次怕是又要辛苦承影扮一次胡人,去暗殺邏娑王!
不過上一次有鳳儀羅做誘餌,這一次再讓邏娑王出來——
蘇彧決定再拿鳳儀羅做誘餌。
邏娑王昆郎松正看向跪在自己面前的兵士,問:“你說你見到南詔公主了?”
兵士點頭:“十分確定,那就是南詔國的七公主!
昆郎松正抽出腰上的佩刀,一刀劈開旁邊的燈臺,冷笑著說:“她竟還敢在邏娑出現?”
他立刻就召集了他的侍衛出發——
自從上次暗殺受重傷之后,昆郎松正便不敢單獨出行,出門必然帶足侍衛。
昆郎松正跑到兵士所說的地方卻并沒有找到鳳儀羅,他陰沉著一張臉,讓侍衛到處搜索,只是他并不知道,那個“鳳儀羅”并不是真的,而是蘇承影尋了與鳳儀羅身形差不多的下屬假扮的。
蘇承影帶著幾人潛伏在暗處,并不急著出手。
待到昆郎松正尋得不耐煩,留了一部分侍衛下來繼續搜索,他自己則帶著一部分人先行回去時,蘇承影才在昆郎松正回去的路上動手。
當蒙面的獨眼龍胡人再次出現在昆郎松正面前時,他頓住,立刻又生氣地拔出刀來,他再次受騙上當了!
這一次,他一定要活抓這胡人,將這胡人的肉一片一片割下來下酒!
昆郎松正因為心情急躁,出招也有些急。
蘇承影卻是不急不躁,他先是遠遠地射了兩箭,射死了昆郎松正的馬,讓昆郎松正從馬上跌下來,又殺了他的幾個侍衛,順手再次砍傷昆郎松正,又在昆郎松正的救兵到來之前,毫不戀戰地轉身逃跑。
昆郎松正:“……”總覺得這個打法有些似曾相識。
他盯著他逃跑的方向,瞇了瞇眼睛,顧不上自己手上的傷,讓侍衛回去傳令,立刻包圍奴氏在王都的府邸。
奴氏家主這幾日一直在喝酒,喝醉了便睡,睡醒了便喝,聽到元靈哭哭啼啼地在他耳邊說邏娑王帶兵圍了他的府邸,他才清醒過來。
他沉下臉,思索許久,將自己的令牌交給元燃,“你是最下等的男寵,昆郎松正不會在意你的離去,你帶著我的令牌去軍營將救命叫過來!
元燃走后,奴氏家主才去見邏娑王,“王上是什么意思?”
邏娑王說:“孤見到刺客跑入你的府邸,只要你把門打開,讓孤進去尋找刺客就行!
奴氏家主冷笑,只覺得邏娑王尋事的借口拙劣,他想到了元燃的話,同是邏娑十二貴族出身,昆郎家的后代卻做了邏娑的王,而他奴氏憑什么處處受昆郎氏的擺布?這個王該換個姓氏了!
他顧忌著自己的救兵還沒有到,卻是和邏娑王在面上應付著:“先王有令,即便是王上也不可隨意闖入奴氏祖宅,還請王上三思!
邏娑王卻是寸步不讓:“只要找到刺客,孤就離開!
奴氏家主忍了忍,又好言相勸,但卻沒有放邏娑王進去的意思。
雙方對峙,絕對沒有想到,邏娑王口中的刺客已經裝扮成元燃身邊的啟人小廝,跟著元燃離開了王都。
蘇承影剛到原州,便聽到奴氏家主再次造反的消息。
只不過奴氏家主到底不比昆郎云丹,無法號召到那么多的人和他一起造反,眼見著在邏娑王面前節節敗退,他想到了之前昆郎云丹曾讓大啟皇帝幫過一次忙,所以他也派信使前往大啟,希望再次得到大啟皇帝的幫忙。
沒有多久,一個胡商就主動上門說,他為大啟皇帝傳,如果奴氏家主有足夠的誠意,就來原州談判。
奴氏家主作為老派邏娑貴族,并不想前往大啟,十年前在大啟燒殺擄掠有他一份,侵占下來的大啟土地有一半是奴氏占著,他擔心大啟皇帝會趁機提出要求,讓他歸還這些土地——
他自然是不愿意的。
只是眼下沒有更好的辦法,他只能無奈前往原州。
代表大啟皇帝來的,是禮部尚書謝以觀。
奴氏家主見謝以觀年輕俊美,眼中便多了兩分怠慢。
謝以觀始終保持著笑容,笑著提出蘇彧的要求:“圣人說,想要他出手可以,不過要先將邏娑王都的三萬大啟人送回大啟。”
奴氏家主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你是不是說錯了?大啟皇帝真是這個要求?”
要知道,留在邏娑王都的三萬大啟人都是婦人和閹人,即便回到大啟,也沒有什么用處!
第154章
謝以觀在出發之前,聽到蘇彧提出這個要求的時候,也略微有些吃驚。
可是仔細一想,這不就是他的陛下嗎?
他的陛下可以殺人不眨眼,也可以算計機關,偏偏又能在雪災面前將所有利益與算計放一旁,只為救一方百姓。
他的陛下殺伐果斷,又宅心仁厚。
謝以觀在蘇彧面前輕輕笑開,又試探著問:“陛下為何不要回我大啟被奴氏所占的州城?”
蘇彧斜睨了他一眼,明顯看出他的試探,似笑非笑地問:“朕的心思,知微還會不知道嗎?”
謝以觀垂眸,謙虛地說:“臣確實不知曉!
蘇彧就在他的面前,推開了窗。
謝以觀順著她的目光而去,才發現春日早已到來,窗外百花明媚,只是有蘇彧在,百花也黯淡了顏色。
蘇彧站在窗邊,迎面而來的春光亦格外眷顧,輕柔地灑在她的身上,叫她的容顏染上光暈有幾分不真切。
她說:“不管是人還是地,朕都要拿回來,不過在朕這里,人排在地前面,那些大啟子民已經在邏娑受了十年的苦,朕首先要做就是把他們救出來,至于失地,朕會親自取回來的。”
謝以觀收斂起笑容,正經地行了一禮:“臣遵旨。”
就如蘇彧所說,謝以觀與崔玄在邏娑各有各的人脈。
謝以觀在前往原州之前,通過西域商人聯系上了向蘇彧求助的奴氏家主。
奴氏家主為了表示誠意,親自來原州與他見面。
謝以觀將蘇彧的要求傳達給奴氏家主,在奴氏家主難以置信的目光下,從容不迫地接著說:“我沒有說錯,只要瑪本將我大啟三萬人送回原州,我們陛下愿助一臂之力!
瑪本在邏娑就相當于大啟的大將軍,奴氏家主這個瑪本還是邏娑王封的。
不過是三萬奴隸而已,奴氏家主并不在意,除了元氏姐弟。
奴氏家主想著,三萬人之中少掉兩個,大啟皇帝也不會在意,如果元氏姐弟還愿意留在他身邊,那他便全心全意地寵著他們,但是他們若想跟著這三萬大啟人離開,那他便將元氏姐弟殺掉!
奴氏家主爽快答應了蘇彧的條件,當即回邏娑王都準備這件事。
以他在邏娑王都的威望與權勢,將這三萬大啟人集結起來送往原州并不是什么難事。
他還叫來了元靈和元燃,笑著問他們:“你們跟著我多年,我雖有不舍,但是你們若想同這些大啟人一起去原州,我也不會攔著,還會讓管家給你們備上你們應得的金銀珠寶,送你們回大啟!
在這一瞬間,元燃是心動的,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再見蘇彧一面。
元靈悄悄地看了元燃一眼,她著實心疼元燃。
她的弟弟本也是康健的,她的父親曾經說,他們姐弟都是難得一遇的練武之才,尤其是元燃,十二歲的元燃已經能將與他人差不多高的雙手劍舞得虎虎生威。
那時候岐州城破,元燃也曾一腔孤勇,十二歲的少年單槍匹馬,想要與邏娑人同歸于盡。
是她攔住元燃。
她看不到大啟獲勝的希望,卻也不愿意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去,她想要復仇,為慘死的父母復仇,為那些與她父母一起戰死的兵士復仇,為被屠殺的岐州百姓復仇,只是復仇的路太艱難、太渺茫,她怕她一人無法支撐,所以她求著元燃與她一同走下去。
可是她不知道的是,邏娑人會當著所有俘虜的面,對忍辱負重的少年予以酷刑,元燃的身體也是那時候垮掉的。
被同時實施酷刑的人有很多,都是邏娑人抓來十歲至十五歲之間的大啟小郎君,烏泱泱一片,哀鴻遍野,活下來的寥寥無幾。
那時候元燃發了七日的高燒,元靈以為他活不下來了,可他最終還是睜開了眼睛。
虛弱至極的元燃說,他既然答應了阿姊,就絕不會獨留她一人背負復仇的重擔。
元靈本以為他們最苦的時候已經撐過去,然而后來她才發現,元燃真正苦難才剛剛開始。
她不愿意去回想過往元燃受到的是怎樣非人的待遇,很多次,她都想要就這樣放棄復仇,只要殺了奴氏家主就好,大不了她和她的弟弟死在一起。
還是元燃安慰她,咬咬牙堅持下來就沒事了,這些苦難他總有一日會還到奴氏家主身上,而不是現在這樣一刀便宜了奴家家主,何況這個老畜生不值得搭上他阿姊的命。
所以,當這樣的機會擺在元靈的面前時,她比元燃更動心,想要和奴氏家主說,她愿意留下來,讓她的弟弟回到大啟。
元燃卻是在她開口之前,拉住了她的衣袖,拿起一旁的軟枕砸在了奴氏家主身上。
元靈微微閉了一下眼睛,再睜眼時笑得溫柔:“家主對我們這么好,我們不想要離開家主,除非……除非家主不要我們了……”
說著,她的笑容又染上了哀愁。
奴家家主哈哈大笑起來,身上的殺意散去,將他們兩個抱入懷中。
回到自己的房間后,元靈便看到元燃自虐般地用巾帕擦著被奴家家主碰過的地方,蒼白的皮膚都被擦破,他還不愿意停下來。
她心疼地抓住他的手,“現在我們還可以反悔……”
元燃冷冷嗤笑了一聲:“那老畜生不會放我們走的,他方才是想殺了我們,再說,都已經忍了這么久,我不能功虧一簣……”
他忽地轉頭問元靈:“阿姊,你說我這么臟,還能去京城嗎?”
元靈用力地抱住她的弟弟,忍著淚,輕聲說:“不臟的,在阿姊心中,阿燃最是干凈,待到大仇得報時,阿姊陪著你一起去京城。”
元燃閉上眼,笑著應了一聲:“好。”
自從元靈、元燃在奴氏家主面前表了忠心,也沒有要離去的痕跡,奴家家主愈發寵愛他們,甚至驚動了一心禮佛的奴家正夫人。
奴家正夫人還聽說奴家家主與大啟皇帝合作,正在將邏娑境內的大啟人送往原州,她指著奴家家主罵:“你這是與虎謀皮!大啟人沒有一個好東西,那兩個狐媚子你不能再留!”
奴家家主當下沉下臉,對著下屬說:“夫人病了,應當回去休養。”
奴家正夫人一下子明白,他這是要將她軟禁起來,她一巴掌重重地打在奴氏家主的臉上,“你早晚會后悔的!”
奴家家主冷笑著說:“你的好外甥不就是靠著大啟皇帝才能獲勝嗎?只可惜他福薄,這個王注定由我來當。”
奴家正夫人并不知道昆郎云丹還和蘇彧合作過,愣在了那里,一直到她被軟禁起來,才喃喃自語著說:“你們都會后悔的!
奴家家主信守承諾,將三萬大啟人送回了原州。
謝以觀和尉遲乙兩人親自去接這三萬人,而見到人之后,他們也終于知道奴家家主為什么如此痛快了,這三萬人之中有大半病痛纏身,已經命不久矣,剩下的一半也因為十年的苦難,佝僂著腰不敢與人對視。
謝以觀耐著性子,讓原州的地方官府協助他,將這三萬人的原籍一一進行登記,然后再將他們送回故土。
有幾個不愿意回去,想要留在原州的,謝以觀便直接將他們投入了大牢里。
原州刺史不解,謝以觀極其冷漠地說:“不愿回到故土叫人看到自己的狼狽實屬正常,只是我安排了他們前往他處,他們卻不肯,一心留在原州,那我便只能將他們視作為為虎作倀的奸細了。”
原州刺史瞪大了眼睛,極為憤怒地說:“邏娑人殺了他們的親人,他們因邏娑人家破人亡,怎還會幫邏娑做事!”
謝以觀垂眸:“在敵國十年為奴,尚能記住仇恨的是心智堅強之人,只可惜有的人不僅記不住仇恨,甚至被仇人所馴化。”
安頓好三萬人之后,尉遲乙便聽從蘇彧的安排,從背后偷襲邏娑王,解了奴氏家主的圍。
邏娑王為了防止尉遲乙與奴家家主前后夾擊他,不得不再次退到邏娑南部。
蘇承影聽到消息時,頗為惋惜地問尉遲乙:“為什么他弟弟那么輕易就死了,而他的命這么硬?”
尉遲乙:“……”這么玄學的問題他哪知道?
蘇承影又問:“要不我再去刺殺一回?將邏娑王給殺了?”
尉遲乙說:“邏娑王不是這么容易刺殺的,我不信你這兩次沒有真的動殺心,只是沒殺成功而已!
蘇承影點頭,坦率地承認自己確實想要“失手”殺掉邏娑王,奈何對方著實命硬,他沒有成功。
尉遲乙又說:“你或許真的能成功,但也極可能將命搭進去!
蘇承影舔了一下唇,若是死了就再也見不到蘇彧了,那不行,他還沒有把尉遲佑給踢掉,成為蘇彧唯一的貼身侍衛呢。
他從懷中掏出個小人,上面貼著個生辰八字,當著尉遲乙的面就開始釘小人。
尉遲乙:“?你一個習武之人怎么弄這種巫蠱之術!”
他瞇著眼算了下這個生辰八字,年紀竟與邏娑王一般大。
“這個小人是特意為邏娑王做的,上面的生辰八字還是我去邏娑時好不容易打聽到的,”蘇承影說,“師父不是教我,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反正每日釘一次小人,于我不過是順手之事,萬一成功了呢?”
尉遲乙:“……”說得好有道理,他竟無以反駁。
于是他艱難地說:“你隱晦一點,被其他人看到了,在軍中影響不好。”
蘇承影想了想,蹲在了尉遲乙營帳的角落里,繼續釘小人,“師父是主帥,旁人輕易不敢進入,在這里最隱蔽!
尉遲乙:“……”這小子怎么盡學他和謝以觀身上的缺點呢?
尉遲乙帶著蘇承影又不痛不癢地騷擾了幾次邏娑王,在確定邏娑王徹底縮在邏娑南部之后,他才啟程返京。
見到蘇彧的第一件事,他就指責謝以觀不仗義:“明明是一起去的原州,謝尚書卻拋下臣一人先回了京城!
謝以觀也不惱,笑著對蘇彧說:“臣不擅長打仗之事,所以臣想早日回來,在其他地方為陛下分憂解難!
尉遲乙呵呵一笑,之前在劍南道他謝知微可是十分擅長打仗之事的!
崔玄沒理他們兩個,最好他們兩個能吵得再兇點,被蘇彧嫌煩趕走。
他從懷中拿出元氏姐弟寄來的密信給蘇彧。
蘇彧看了一眼,感嘆著說:“他們姐弟兩個現在還留在邏娑,實在是不容易,等以后一定要將他們接回大啟京城來!
她想了想,如今京城太原一帶的錢莊已經成熟,是時候讓柳無時去江南開錢莊了。
她一提出來這個想法,崔玄和謝以觀都大力支持,并表示不僅江南可以開,劍南道如今已經穩定,商貿也十分發達,完全可以把錢莊開到劍南道去。
蘇彧:“……”雖然崔玄和謝以觀,一個冷著臉,一個笑瞇瞇,但是她怎么覺得他倆心思都沒那么純正。
但是她笑著說:“你們說得對!
她又看向角落里一言不發的蘇承影,溫和地問:“承影這是怎么了?是去邏娑行刺時傷到了嗎?”
蘇承影搖搖頭:“我沒事,就是我在原州買的這個小人,我釘了那么多天好像都沒什么用,邏娑王都沒什么事。”
他就當著眾人的面,將那個小人給拿了出來。
尉遲乙:“……”一時不好判定,尉遲佑和蘇承影究竟哪個更傻。
崔玄先是怒斥:“宮廷之中怎可用巫蠱之術!”
隨即冷聲對謝以觀說:“陛下將人交付給你教養,你就是這么教學生的?”
謝以觀:“……”蘇承影的老師可不單單只有他。
蘇承影看了他們幾個一眼,再對蘇彧說:“我不在宮里用,我回軍營繼續釘小人!
蘇彧笑著擺擺手:“不要相信這個,以后也不要再碰這種巫蠱之術了!
蘇承影略有些惋惜,不過蘇彧說的話他總歸是要聽的。
崔玄一直留到他們幾個離去,才對蘇彧說:“陛下是不是對蘇校尉過于縱容了?”
在他看來,蘇承影雖然有一雙異瞳,但終究是個危險,昔日盧氏造反,便想拉攏蘇承影,讓蘇承影做傀儡皇帝。
蘇彧笑著說:“不必過于擔心,朕一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崔玄一頓,他總覺得,陛下這話是特意說給他聽的,陛下用他,便是對他沒有懷疑。
她又笑著說:“再說釘小人別說釘的是邏娑王,就算是釘的是朕的生辰八字……”
“陛下不可——”崔玄驚地不顧君臣之禮,上前一把,向蘇彧伸出手。
待到他反應過來,他的手已經放在了蘇彧的唇上,阻止她把后面的話說出來。
蘇彧無辜地看著他,他的心跟著一顫,連忙收回手,緊握拳頭:“臣逾界了!
他匆匆告退,卻在無人看到的地方,輕輕地將手指放在唇上。
崔玄突然發現,蘇彧的唇柔軟,就連唇邊的肌膚也格外光滑,沒有胡渣的痕跡。
第155章
從皇宮回到崔府之后,崔玄便將自己關在房間里。
雖然他與謝以觀不同,不善畫人,但如果是畫蘇彧,他幾乎不用思索,拿起筆便能一氣呵成。
畫紙上的蘇彧惟妙惟肖。
崔玄盯著畫像愣了許久。
猶豫片刻,他換了一張紙,提起筆,畫的依舊是蘇彧,只是這一次他筆下的蘇彧做了女兒裝扮——
絲毫沒有半點違和。
甚至讓崔玄覺得,蘇彧本就該是女兒身。
他緩緩閉上眼睛,蘇彧的一顰一笑皆在他的面前,蘇彧從十八歲登基,到如今二十有一,音色未曾變過,身形未曾變過,更不曾長過胡子……
崔玄猛地睜開眼睛,唯有兩種解釋,蘇彧要么是天閹,要么是女扮男裝——
只是女扮男裝可能嗎?
他親眼見過皇家族譜,上面明晃晃地記載著皇十九子,宮妃生育都是有專人負責,且有專人驗明正身之后,再進行記錄,就算是皇后、貴妃想要將公主報成皇子都十分困難,更不要說蘇彧的母妃當時并不得寵,完全不具備造假的能力。
崔玄將兩幅畫放在了一起,回想蘇彧在登基之前,鮮少有人見過她,便是連負責皇子教學的先生也說,十九皇子只識了幾個字之后,便常年病假不來上課,再后來十三歲便去了封地。
蘇彧雖然寫字丑,但是憑她的行事與膽量而言,她絕非無知之人,也不是不愛學習之人……
他還想到了一件事,宣宗帝的皇十八子與蘇彧是同一天生的,但是與蘇彧不同,皇十八子的生母乃宣宗帝最寵愛的貴妃,貴妃生子必然會吸引了宮中所有人的注意力,從而冷落了蘇彧的母妃,是因為這個緣故,導致其中出了紕漏嗎?
不過時隔二十一年,當時情況究竟如何,很難再調查到真相,不僅如此,蘇彧從平山國來京的路上,她從前跟在身邊的貼身婢女與內侍都被刺客所殺,縱然蘇彧真是女扮男裝,也無人知曉此事。
崔玄再次盯著那張他想象出來的蘇彧女裝畫看了許久,又將兩幅畫都燒掉,不留半點痕跡。
第二□□會的時候,謝以觀罕見地發現,崔玄在朝堂上走了神。
他若有所思地看向崔玄,昨日崔玄是他們之中最后一個離開御書房的,是皇帝與他說了什么?
崔玄注意到身后的目光,立刻轉過身來,與謝以觀對視了一眼,又若無其事地轉過身來。
今日朝會之上,突然有大批官員跳出來,指責尉遲乙擅自出兵攻打邏娑。
蘇彧慢悠悠地開口:“是朕叫尉遲將軍去打邏娑的!
看不慣尉遲乙的文官說:“陛下有所不知,尉遲仲云與邏娑人有私仇,他挑唆陛下攻打邏娑完全是為了一己私欲!
蘇彧說:“你都知道的事,朕會不知道嗎?”
文官:“……”
蘇彧又問:“你既然覺得朕這么好挑唆,你要不要也試一試?”
文官一下子跪在了地上,不敢再說話。
出乎意料的是,這個時候戶部侍郎上官繹站了出來。
他說:“陛下,如今天下難得休養生息,國庫充盈,若是再起戰事,之前的努力只怕毀于一旦。”
上官繹當著眾人的面,粗略地計算了一下攻打邏娑需要耗費多少銀兩,而且不單單是打邏娑需要耗費銀兩,拿回被邏娑占領的十五州之后,還需要出人力與財力建設,這又是一筆極大的開銷。
蘇彧饒有興致地聽上官繹說完,突兀地問了一句:“朕記得,上官侍郎說自己不善算賬!
上官繹一哽,這是重點嗎?重點是大啟國庫沒有那么多錢!
當然,他更不會說,這些數字全是他夫人王若為他算的。
蘇彧倒是沒有說他算錯:“上官侍郎算的這筆賬確實沒有錯,且收回十五州之后所要拿出的銀兩只多不少,所以你們因為這個原因就任由邏娑霸占我大啟山河,任由我大啟百姓被邏娑人當做牲畜一般虐殺嗎?而你們自詡為國之棟梁,為國為民,卻安居京城,只要你們可以享受京城的繁華,就不管京城外的百姓是死是活了?”
沒有人敢接皇帝的話。
蘇彧微微前傾身子,用手撐著自己的下巴,可謂是毫無坐相,但是這個時候絕對沒有哪個人會不知死活地跳出來,說皇帝不講禮儀。
她朝著百官緩緩笑開,笑得他們背脊發涼。
過了許久,蘇彧像是突然想起一件事一般,“說起來,朕繼位到現在,還未整頓過吏治。”
眾臣:“……”
蘇彧又說:“本來呢,朕是覺得朕新帝繼位,不管從前如何,只要從朕繼位之后,你們一心一意對大啟、對百姓、對朕,朕便可以既往不咎,但是現在看看你們的嘴臉,朕都有些懷疑當初做的決定究竟是對是錯了。”
眾臣紛紛出聲,表示皇帝的決定怎么會有錯誤呢,那必然都是正確的。
蘇彧點頭,贊同了眾臣的話,“你們說得對,朕自不會錯,所以朕想要打邏娑收復山河,也沒有錯!
見上官繹還猶豫著,她笑了笑:“上官侍郎說的也確實是一個問題,所以朕想了一個折中的辦法,朕既然不查先帝手里的舊賬,如今收復失掉的十五州需要錢,你們還有那些地方官員也應該慷慨解囊。”
“所以朕決定讓你們來募捐,你們的這份功勞朕會記著的!
眾臣:“……”
他們本來是為了打擊尉遲乙才上的書,卻沒有想到最后回弦鏢扎在他們自己的身上,現在真的是悔得腸子都青了。
可是他們又有些心驚膽戰,誰也無法說自己的手頭有多干凈,現在的皇帝顯然不是善茬,且手頭還有兵,其他都不說,京城十六衛現在可都在皇帝的手里,皇帝想要在京城查一個人、抓一個人,那都是易如反掌的事。
他們本來還指望,蘇彧只是口頭說說,卻沒有想到蘇彧直接讓尉遲乙領著兵端著個募捐箱,一個一個官員地問過去。
有官員推托:“這募捐箱便只有這么點大,怕是裝不下許多銀兩,待我日后將銀兩裝在箱子里,親自送過去!
日后是什么時候就不好說了,送過去送哪去也不好說。
尉遲乙咧嘴一笑:“若是嫌募捐箱小,我也可以陪著你去錢莊將銀子兌換成銀票,我們是接受銀票的。”
官員:“……”他懷疑皇帝從一開始開錢莊,就是為了這一天做準備的。
他僵硬地抬頭,望向尉遲乙背后排成一列的兵士,尉遲乙還恬不知恥地說:“這些都是來幫忙的兄弟,可以幫忙搬銀兩,都用不著你親自搬!
官員:“……”我可真謝謝你全家!
京官倒還好,他們多與皇帝打過交道,知道皇帝的稟性,不敢不捐,也不敢捐得太少,畢竟像姚非名這樣出了名的清流都捐了一萬兩銀子,更不要說像崔玄這樣的世家宗主捐了一百萬兩銀子。
地方官員大多見過蘇彧雷厲風行地收拾藩鎮,能拿出銀兩的也都拿出來了,當然也有頭鐵的。
天金四年的暮春,也就是蘇彧繼位的第四年,淮南道安州刺史因貪污受賄被查。
當謝以觀將安州刺史押進京城,并用了五十輛馬車將安州刺史的家當運進京時,朝野震驚。
尤其是京官,他們都沒反應過來,他們只知道七日前,謝以觀被皇帝公派出去,至于派到哪里去,也就只有皇帝、崔玄和尉遲乙知道。
就崔玄那張臉,誰敢湊上去打聽事情,至于尉遲乙,最近大家看到他都比較煩,生怕他張口又問募捐的事,更不會主動湊到他的面前去。
所以當謝以觀押著人和財物進京的時候,大家都很震驚,紛紛派人去安州打聽事情的本末。
安州當地人卻是拍手叫好,安州刺史貪財還不像辛見水那般見好就收,日夜魚肉百姓,他們早就對安州刺史恨得咬牙切齒了。
不過安州百姓也不清楚過程,只知道謝以觀來了安州之后,直接帶人圍了刺史府,沒有給安州刺史辯駁的機會,便從刺史府中搜出一件又一件貪污受賄的證據,然后雷厲風行,綁了安州刺史又將他全部家產沒收。
不僅京官,地方官員也都想起,安州刺史不就是前段日子哭窮拒絕給皇帝募捐的人嗎?看皇帝那架勢,顯然是有備而來,很是清楚安州刺史的所作所為。
在安州刺史被判了斬立決之后,不管是京官還是地方官都被嚇得冷汗直冒,不用蘇彧點名,之前沒捐的主動來捐錢,之前捐得少的趕緊來捐第二次。
一直到捐了大半身家,不少官員才反應過來,他們就算把全部家當都拿出來都不齊十駕馬車,更不要說五十輛馬車了,可惡的安州刺史貪了那么多還一毛不拔!還害了他們!
安州刺史被拉到西市行刑的時候,不單單百姓前來唾棄,不少地方官都不辭辛苦從外地趕過來,在安州刺史面前吐一口口水。
進入初夏之后,募捐之事也告一段落。
蘇彧讓謝以觀將這次募捐與安州刺史那里沒收的財物一合計,居然有八千萬兩銀子,相當于大啟國庫三年的收入。
不單單打邏娑的軍費有了著落,連十五州收回來之后也不必擔心地方財政問題。
如今的皇帝可以說是相當富裕,年輕俊美又有錢,這樣的皇帝卻還沒有成親,于是又有人跳出來建議皇帝立后。
蘇彧看著那人,幽幽地說:“你是不是惦記著朕的錢?”
進諫的人往地上一跪,便不敢提下文了。
當散朝的時候,同僚拍了拍那人的肩膀,說:“你怎么就是想不開呢?”
進諫的人十分委屈地說:“陛下已經二十有一,娶妻生子天經地義!
同僚頓了一下,小聲說:“你不如想想圣人的年號是什么。”
進諫的人:“年號不就是天金嗎?”
這有什么好想的?他突然頓住,他怎么沒有想到。』实鬯褪堑翦X眼里了,連年號都帶“金”!
可皇帝連娶親的錢都舍不得出,難不成將來皇帝真找個有錢人家入贅不成?
蘇彧召集官員募捐的時候,柳無時在江南忙著開錢莊的事,待到他回京時已經是初夏,不僅錯過了募捐之事,還錯過了官員進諫皇帝娶后之事。
不過即便不在京中,柳無時也隱隱聽到了一些風聲,他也知道蘇彧已經二十有一了,娶妻生子是早晚之事,可是他心里卻悶悶的。
一直到進宮見了蘇彧。
數月未見的帝王依舊笑語晏晏,見到他時笑著露出一對梨渦,喊著他:“不已,你來了。”
柳無時不顧禮數地盯著她看了許久,倏地跪在地上說:“臣之前曾經說過要將全部家產皆獻給陛下,如今這話依舊作數!
蘇彧輕笑地扶他起來:“那時你是要換蘇大自由,如今又是為了什么?”
柳無時垂下眼眸,不敢看向蘇彧,卻是堅定地說:“愿陛下能一展宏圖。”
蘇彧彎了彎眉眼,“不已的心意朕收下了,家產你就好好經營著吧,你為朕做事,朕不會叫你傾家蕩產的!
柳無時纖長的睫毛微微顫抖了一下,輕聲說:“陛下對臣太好……”
蘇彧拿手指點了一下他的額頭,“你也累了,朕放你幾天假期好好休息,待到江南那邊一切穩妥,說不得真要將錢莊開到劍南道去!
“陛下……”柳無時停頓了一下,大著膽問,“陛下為何遲遲不娶妻?”
難不成真有斷袖之癖嗎?
蘇彧臉上的笑容淡了下來,不輕不重地問:“不已也要當說客來勸朕立后嗎?”
柳無時重重地搖了一下頭,他只是、只是很想知道背后的緣由。
蘇彧看了他許久,才笑著說:“時機還沒有到,等時機到了,你自然就明白了!
時機又是什么時機?柳無時把歷朝歷代所有皇帝公開自己是斷袖之癖的事跡都想了一遍,忽地發現,若是明君絕不會將斷袖之癖擺到臺面上的。
柳無時恍惚著從皇宮里走出來,上馬車時差點顛倒,還是郭來東扶了他一把。
“郭三……”柳無時一開口,郭來東就想回他,郎君說得對,結果就聽到了柳無時的下文,“我好像有斷袖之癖……”
上次發現心上人不僅女變男,而且還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時,就足夠天崩地裂了,如今更讓他絕望的是,他發現,明知道蘇彧是高不可攀的皇帝,他還是再次無可救藥地喜歡上了蘇彧。
郭來東頓了一下,舒了一口氣,“郎君終于面對現實了!
柳無時:“?”
他差點就要出來的眼淚就這樣被郭來東打斷了,郭來東這是什么話?
第156章
蘇彧給了柳無時三天的假期。
柳無時生無可戀地在家中躺了三日,一直等到他的兩位姐姐柳無艷和柳無素上門。
柳無艷和柳無素各提了一桶水,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澆到了柳無時的身上。
柳無時:“……”
這一床的水著實沒法再躺下,他不得不起身。
柳無艷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你還是我柳家兒郎嗎?遇到點事便尋死覓活!”
柳無素拉了一把她姐姐,口氣較之柳無艷好些:“聽郭三說,你為情所困?”
柳無時望向站在門外的郭來東,沉著聲音問:“他還說了什么?”
柳無艷哼了一聲:“就只說你為情所困,瞧你這點出息,就算你喜歡的是男子那又如何?”
柳無艷與柳無素雖然性子潑辣,卻最是疼愛這個小弟,那日見柳無時將蘇彧帶回家,她們便察覺出不對勁,今日回柳宅,一聽郭來東說柳無時為情所困,她們便立刻想到了這點。
雖然柳無時喜歡男子這事,叫她們震驚,不過到底是自己的親弟弟,縱然喜歡男子,她們也只能接受。
“龍陽之好自古有之,也不算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柳無素甚至還安慰柳無時,“唯唯諾諾不是我們柳家人的行事風格,你去換一身衣裳,重振旗鼓,且豁出去將自己的心意告訴他,若他拒了,你也好死心,若他應下了,我與阿姊去說服阿耶,必讓他成全你們!
柳無時默了默,問:“郭三可有和你們說他是什么身份?”
柳無艷和柳無素對視了一眼,柳無艷猶猶豫豫地問:“你喜歡的不是那個蘇大嗎?姓蘇……莫不是什么皇親國戚?”
柳無素當即反駁:“不能啊,都沒有什么皇親國戚了,不是說皇室如今只有當今圣人這個獨苗……”
她們齊齊轉頭瞪向柳無時,便見柳無時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沉重地點點頭:“正是當今圣人!
柳無艷、柳無素:“……”
她們兩個迅速站起身。
柳無素說:“我們柳家人一貫奉行識時務為俊杰,該放棄還是得放棄!
柳無艷點點頭,又看了一眼柳無時,叮囑著:“日后若是在圣人面前惹出禍端來,你可千萬要說,你與我們柳家已經沒有關系!
柳無時:“……”可真是他親姐姐!
他有點想躺回去,只是轉頭看了這一床榻的水,罷了,還是起來吧。
柳無時換了一身衣袍,將一張一百萬兩銀子與一張一萬兩銀子的銀票裝入錦盒之中,雖然蘇彧不要他的家當,但是他也聽說,崔玄捐了一百萬兩銀子,是男人就不能輸,他必定要贏崔玄。
他帶著錦盒進宮覲見皇帝。
蘇彧很快便宣他到御書房。
柳無時首先將錦盒奉上給蘇彧,“陛下,這是臣的捐款!
這一次,蘇彧沒有拒絕,她沒有看錦盒中的數額,便收下了。
她等著柳無時開口,卻沒有想到柳無時并不開口,逾界地盯著她,一直等她略帶不悅地看向他,他才低下頭去,嗡聲說:“陛下,潤州、蘇州、湖州、錢塘這四州的錢莊都已穩定,也根據陛下的旨意,將之前這幾座寺廟那沒收來的土地和錢莊里抵押之后過時未贖回的田地進行重新丈量登記!
不管怎么說,柳無時做事還是十分靠譜的。
蘇彧對他說:“你再去一趟安州,這次從安州刺史那里沒收了不少田產,你去重新丈量再開一家錢莊!
柳無時再次看向她,其實他多少注意到,蘇彧在利用錢莊將盡量多的土地重新聚攏到朝廷的手里。
沒有錢莊,那些急需用錢的紈绔子弟只能把良田賣給當地豪強,長此以往,良田只會往少數幾個私人手中聚集。
蘇彧想要阻止這件事,不過他覺得蘇彧想要做的事怕不止于此。
“陛下讓臣重新丈量這些田地,又讓錢莊管著這些田地,可是想要由錢莊將這些田地租賃出去?”柳無時小心翼翼地問著。
蘇彧點頭,沒有被他猜中心思的不悅,反而大方承認:“確實是這個意思,這些田可以便宜一點租給農戶,而且如果是從錢莊租的田在日后繳稅時也有優惠,要鼓勵農戶從錢莊租地!
這樣一來,遇到天災日子過不下去的農戶也不會只想著把土地賣給地主,錢莊將會成為他們賣地的首選,他們將地抵給錢莊還能再以低廉的價格從錢莊那里租回來,至少能在很大程度上阻止土地繼續兼并下去。
現在錢莊的田地還不算多,地方豪強還沒有回過味來,日后錢莊的田地越來越多,向錢莊租田的人越來越多,地方豪強便會發現不對勁。
不過蘇彧也不怕事,她手中有兵權,在絕對的武力面前,如果有豪強想冒頭,只管打殺便是,人是重財的,但若為了生命故,那財也是可以拋的,就比如這一次募捐之事,她拿安州刺史殺雞儆猴,官員們便也心甘情愿地捐錢了。
蘇彧走上前,拍了拍柳無時的肩膀,“好好干,放心,你的度支司大夫只是過渡!
柳無時心念一動,問:“陛下是打算讓錢莊獨立在戶部之外嗎?”
蘇彧笑著說:“朕是打算成立一個叫什么寺來管轄錢莊,不過叫什么名字還得想一想!
柳無時想,皇帝當真待他不同,度支司大夫一職是特意為他設置的,如今又要為他專門在九寺之外成立第十寺。
他羞澀地低下頭,唯有一對赤紅的耳朵出賣了他。
【柳無時好感度加16,當前好感度為99!肯到y突然報了一聲。
蘇彧:“……”其實不管誰來開這個錢莊,她都會成立第十寺來管轄,讓錢莊獨立在戶部之外的。
她再瞥了柳無時一眼,算了,就由著他誤會吧。
柳無時杵在那里杵了半天,一直等到崔玄和謝以觀來了,他才對著蘇彧羞澀一笑:“臣這就回去準備,即刻啟程去安州!
崔玄、謝以觀:“……”是錯覺嗎?今日柳無時的眼神似乎格外蕩漾?
不過好在柳無時又要去安州,至少有一段時間不用看到他。
謝以觀正要行禮,忽地抬起頭來,因為他發覺蘇彧看向他的眼神有幾分古怪。
他謹慎地問:“陛下為何這般看著臣?”
“沒什么!碧K彧漫不經心地收回眼神,雖然謝以觀頭上的造反倒計時已經變得很淡了,可是他的造反時間卻突然變得很近,就在五天以后。
蘇彧摸了摸下巴,問謝以觀:“五天以后是休沐日吧?”
謝以觀點頭:“是。”
她又看了他幾眼,默默地想著,現在的謝以觀有什么造反資本,除了他的情報網之外,他只有在文人之中的好名聲——
不是她看不起謝以觀,謝以觀還是很有能力的,但是他手上沒有兵權,所以她也就是多看他兩眼,并不是特別在意他這個造反時間,最多到時候去看他一眼。
謝以觀:“?”皇帝的眼神為什么愈發古怪起來,還帶著一絲奇怪的欣慰?
崔玄:“……”為什么皇帝一直盯著謝以觀看?他是有什么特別之處嗎?
今年改了科舉制度,只在地方舉辦鄉試,就這一塊上,謝以觀這個禮部尚書便輕松了不少,不過蘇彧將成立第十寺的任務交到了謝以觀的手上。
謝以觀一聽蘇彧的設想,便問:“這事似乎該是柳大夫的事!
蘇彧無辜地眨了一下眼:“柳大夫這不是被朕派去安州了嗎?京城里的事便只能交給知微了!
謝以觀轉頭看了一眼崔玄,想起馬上就要夏季稅收了,而且藩鎮的觀察使還沒有招滿,今年崔玄還得接著組織考試,這么仔細一想,崔玄倒是比他還忙一些,不對,待到觀察使招來了,還得他授課。
謝以觀笑了兩聲,應下了這事。
“今天讓你們來,還有另外一件重要的事!碧K彧又拿出她的沙盤來,幾座大州城上都插著黃色的錦旗,“朕想在這些插旗的地方辦學!
辦學這件事,蘇彧原本是不打算找崔玄的,本是想讓姚非名和謝以觀負責,只不過如今是夏季,姚非名沉迷于種田,特意私下找蘇彧談過,不是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就不要來打擾他種地。
蘇彧問姚非名:“在姚閣老這里,什么事算驚天動地的大事,朕駕崩了嗎?”
姚非名立刻呸了一聲:“陛下童言無忌!
蘇彧笑著說:“朕二十一了。”
姚非名:“……”皇帝真是百無禁忌。
他清了清嗓子說:“若是西部十五州收復自算得上大事,臣并非推托,只是今年臣那幾畝小麥頗有進展,若是成了,一畝小麥的產量能從三石增至六石。”
如果畝產量真的能翻一倍,那么只要舉國上下推廣,大啟百姓吃飽飯便不成問題了。
蘇彧聽姚非名這么說,眼睛都亮了,直接打發姚非名去種地:“十五州收回來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姚閣老要是嫌麻煩,不來早朝也沒事!
姚非名:“……”皇帝是不是過于現實了?
總之,兩人之間有了君子協議,沒什么大事,蘇彧就不會找姚非名,所以她想了想,就讓崔玄和謝以觀兩人來一起負責辦學之事,兩個人之間也能相互牽制。
崔玄問蘇彧:“陛下想要辦怎樣的學?”
蘇彧早有設想,“凡是年滿七歲未滿十五歲的孩童不論出身與學識,只要過了測試便能入學,讀書期間衣食住行由學校負責,讀五年參加鄉試,鄉試要是中了就能升到會試班再讀一年,參加來年的會試,如果不中就不能繼續讀了。至于測試題,朕也出好了,不考文采,學生入學時不識字也無法,當然測試也不單單考智慧,也要考體力!
以如今的國力實現“九年義務制”肯定是不現實的,她只能盡量讓多一些人來上學,也只能保證讓潛質的人繼續讀下去,至于其他的,便只能等到大啟再富強些才能去做了。她出的測試題都是思維圖形題,還有跑步,其實讀書也是件體力活。
不過她如今的設想,便足以震撼到崔玄和謝以觀。
謝以觀率先說:“這些孩童即便讀了五年書,只怕能中鄉試的寥寥無幾!
以往即便是進入四門學的平民也都已經識文斷字,且文采不錯,如果是從一點字都不認識開始,那么五年之后能學成的人才遠遠比不上朝廷的付出。
蘇彧不在意地揮揮手,“不一定考中鄉試就是人才,雖然考不中鄉試的學生不能繼續在學校讀書,但是他們有了學問再回鄉野,對于大啟來說便是好事一樁!
謝以觀輕輕笑了:“臣自是沒有意見,普天之下識字之人自然越來越好,就不知道崔閣老如何看!
畢竟世家一開始發家可是靠知識的壟斷發家。
崔玄只說:“陛下所提之事,臣皆支持!
謝以觀:“……”就崔玄這樣,還好意思說他是只會阿諛奉承的奸佞,他崔行簡不遑多讓!
辦學之事暫時定下,不過主要還是由謝以觀來負責,崔玄一時還走不開,憑邏娑現在的局勢來看,蘇彧依舊覺得可以在今年盛夏之時對邏娑動手,關鍵是募捐都捐了,那么多錢拿在手上,總是要打一下邏娑的。
謝以觀將第一個辦學之地定在了江南之地,這是因為以往的舉子多從北方而出,以如今江南發展的勢頭來看,他覺得在江南辦學,一是減少成本,二是均衡南北學生。
他決定在十日之后動身去江南。
在他說出決定的一瞬,他倏地轉頭,便在崔玄臉上看到了一絲淡淡的笑容,“崔閣老笑什么?”
崔玄淡淡地說:“謝尚書看錯了!
第157章
五日后的休沐日。
謝以觀穿了一身素雅的石青暗紋圓領衣袍,便要出去,卻看到自己的馬夫正在院中澆花。
馬夫見到謝以觀,連忙提醒他:“郎君,蘇郎君來了,就在馬車上!
謝以觀一愣,立刻朝外走去,只看到尉遲佑牽著馬站在那里,“蘇大呢?”
尉遲佑指了指車底,然后蘇彧便從車底鉆了出來,手中還拿著謝以觀藏在車底的長劍、長刀、弓箭。
蘇彧感嘆著:“表哥這馬車真是百寶箱!
她之前就聽金吾衛說,謝以觀的馬車藏著玄機,沒有想到藏了這么多的玄機。
謝以觀輕咳了一聲:“我一個文弱書生,不像他們世家宗主自小身邊便有訓練出來的暗衛,只能靠著這點東西自保!
他上前招呼蘇彧到馬車里,將馬車內部的車壁卸下一塊,蘇彧才發現,謝以觀的馬車兩層木板車壁之間夾著鐵片。
謝以觀熟練地將車壁裝回去,笑著說:“我這也是無奈之舉,實在是兩次當街刺殺,心有余悸!
蘇彧看他倒不像是心有余悸,更像是未雨綢繆。
謝以觀問蘇彧:“表弟今日是?”
蘇彧抬眼看了一眼他頭頂跳躍著的造反倒計時,笑著說:“想著表哥過幾日就要離開京城了,怕是有一段時間要看不到表哥了,就想過來和表哥聚聚,表哥這是和其他人有約了?方便帶我嗎?”
謝以觀微微一頓,他今日本是要去書局的,自從上次蘇彧收起對他的懷疑之后,他又漸漸恢復了與書局掌柜之間的聯系,并從中獲得情報。
這一次前往江南,他為了做萬全的準備,收集了不少情報,只是現在他不可能將蘇彧帶到他暗中所開的書局。
他略微思考了一下,笑著說:“自然是方便的,我本來是要去麗山的詩會,若是表弟感興趣,便與我一道去吧,麗山風大,我且去取個帷帽過來,你等等我。”
今日確實有麗山詩會,他也受到邀請了,也并沒有明確的拒絕。
謝以觀折回謝府,吩咐下人去取一個帷帽過來,又迅速寫了一張紙條,叫馬夫送到書局去。
他則拿著帷帽,重新上了馬車。
麗山在溫水鎮內,離京城還是有些馬程的。
原本京城的文人更喜歡在大慈寺周遭舉辦詩會,只是自從大慈寺的名聲一落千丈之后,文人們愛惜羽毛,生怕與大慈寺沾上邊,便是連踏青和詩會選址都要遠離大慈寺,于是這兩年更偏僻些的麗山便變成文人最愛來的地方了。
大約是要彰顯文人騷客的高雅,詩會放在麗山頂上。
從馬車上下來,蘇彧仰頭,夏日的太陽撥開山頂的白云,讓她能看清麗山有多高。
蘇彧突然有些后悔,其實她完全可以通過系統投影觀看謝以觀的一舉一動,不用親自來爬這么一座高山的。
“表弟,來!敝x以觀將帷帽戴在蘇彧的頭上,為她遮住刺眼的陽光,又將手伸到蘇彧的面前。
蘇彧看了一眼他骨節分明的手,又抬眼望向他,他的嘴角保持著原本的微笑,但是蘇彧一眼就看出他在憋笑,笑她這個皇帝跟著他來爬山——
她了解謝以觀,謝以觀也同樣了解她。
蘇彧無奈地嘆了一口氣,來都來了,輕易放棄也不是她的風格,“表哥在前面帶路吧,我跟在后面就好!
她轉頭對尉遲佑說:“阿佑,把你的刀柄遞給我,拉我上去。”
尉遲佑小聲地問她:“郎君,要我背你上去嗎?”
蘇彧有些心動。
謝以觀重重咳嗽了兩聲:“這會兒還有人上山,說不得也會遇到正五品以上的官員,表弟還是稍稍注意一下!
畢竟正五品以上的官員都能認出蘇彧是皇帝。
謝以觀補了一句:“待會下山的時候可以!
蘇彧遺憾地攤了一下手,“行吧!
若是以謝以觀的腳力從山腳走到山頂最多不過半個時辰,不過蘇彧跟在他身后,他不自覺地便放慢了腳步,時不時地停下來轉身望向蘇彧。
他們多花了一倍的時間才爬到山頂上。
山頂的風景確實美好,覽勝山川之巔,見天地之蒼茫。
蘇彧取下帷帽,任由山風拂過她的黑發。
謝以觀正要拿出錦帕給她擦汗,便見蘇彧從自己的寬袖里抽出一條錦帕來,隨意地擦了一下鼻尖的汗珠,謝以觀卻眼尖地看到錦帕上的“崔”字,他抿了一下唇,笑著將自己的錦帕遞給蘇彧:“換這條吧,表弟這一條雖好,但是一看旁人便知是崔家的,容易招人誤會。”
蘇彧看了他一眼,沒有拒絕,接過他手中的錦帕。
詩會在另一端的涼亭之中。
蘇彧和謝以觀過去的時候,涼亭之中已經聚集了不少人,其中就有蘇彧相熟的王墨。
“知微兄,還以為你不來……”王墨見到謝以觀,滿臉驚喜,但是看到謝以觀身邊的蘇彧后,他的驚喜就變成了驚嚇。
其他人不明所以地問王墨:“道仙兄,你怎么了?突然就抽風了?”
王墨迅速轉頭張望了一下,才發現今日詩會到場的,就只有他和謝以觀這兩個正五品以上的官員,撇去謝以觀這個皇帝近臣,就剩下他一個知道真相的倒霉蛋,多少有點無助。
他擠出笑容來說:“無事!
再僵硬地面對蘇彧。
蘇彧朝著他一笑,卻不提示他該如何稱呼她,王墨杵在原地不敢動。
還是謝以觀上前笑著介紹:“這是我的表弟蘇大!
王墨夸張地說:“幸會幸會!
蘇彧笑著問:“道仙兄怎么都是汗?”
王墨:“稟……蘇大,都是熱的,這里太熱了,蘇、蘇大要不要去涼亭休息一下?”
蘇彧當即應下,往涼亭走去,王墨同手同腳地跟在她身后。
一直到坐下來,與王墨關系好的人才悄悄問:“這位蘇大貌如謫仙,道仙兄為何一副很害怕的樣子?”
王墨無言以對,只能對著他呵呵一笑。
詩會對于蘇彧來說,著實有些無聊,在她聽來,也就謝以觀做的兩首詩算是言之有物,其余的都是無病呻吟,格局過小,就連點的茶味道都比不上崔玄點的。
她都快打呵欠了,又忍不住看了一眼謝以觀,他頭上的倒計時一直在若隱若現,上面的時間顯示的卻是0天。
“此情此景,蘇大可要吟詩一首?”忽地有人跳出來點了蘇彧的名。
那人早就注意到蘇彧坐在旁邊昏昏欲睡,一看就是不學無術的草包。
他在心底冷笑,謝以觀愛出風頭,每每有謝以觀參加的詩會都是謝以觀拔得頭籌,他對謝以觀頗有怨懟,正好今天謝以觀帶了草包表弟過來,而他作為世家子弟也聽到謝以觀表弟的一些傳聞。
趁這個機會,他定要讓謝以觀和他的表弟出丑!
蘇彧漫不經心地抬起頭看向那個人,她沒問謝以觀,而是轉頭問王墨:“這人是誰?”
王墨有種“終于有傻子跳出來找皇帝茬、讓皇帝顧及不到他”的愉悅感,連忙說:“這是元十五元爭炎!
蘇彧知道“爭炎”是這個元十五的字,問了他的名。
這年頭直接喚名,尤其是同輩之間,屬于罵人,王墨稍做猶豫,在蘇彧耳邊極小聲地說:“他叫元焰!
蘇彧又問:“岐州元氏?”
王墨搖搖頭:“岐州元氏是他們的旁支,他出身河北元氏。”
蘇彧淺淡地看了一眼,按名字的叫法,他與元靈、元燃屬于同輩,看著年紀也比元燃大一些。
她淺淺笑了一下:“我表哥已經做過了!
尋常人聽到她這么說,也就了然,偏偏元焰是鐵了心要讓蘇彧難堪,他冷笑著說:“你表哥作的詩與你有什么關系?”
謝以觀皺了一下眉頭,這個元焰是要作死嗎?
他臉上還帶著笑容,眼神卻是冷下來,慢悠悠地走上前,擋住了元焰看向蘇彧的目光。
然而元焰依舊不知死活地開口:“謝尚書,你這個表弟未免欺人太甚,方才居然拿岐州元氏與我河北元氏相提并論,誰不知道岐州元氏十年前沒有守住岐州,更丟臉的是,岐州元氏那個元燃聽說被邏娑人抓住做了閹人,如今還在邏娑靠賣屁……”
他的話沒有完全出口,蘇彧已經站起身,越過謝以觀,直接一腳踹在了元焰的胯/下。
元焰痛得半天直不起腰,反手就要去抓蘇彧,謝以觀立刻擋在蘇彧面前,伸手就要將元焰壓在地上,蘇彧卻是一把拉住謝以觀,說:“知微這事我來就行!
蘇彧很清楚,在這個時代出去辦學,不單單看官職,名聲同樣重要,她要揍元焰自是不能將謝以觀扯進來。
她反過來站在謝以觀前面。
謝以觀幾乎是一瞬間,便想到了蘇彧的用心,他怔怔地望向蘇彧的背影,此刻站在他面前的皇帝逆光而站,面如謫仙,他的心驟然加速。
“我……”謝以觀想說,他雖愛惜名聲,卻也由不得元焰將元燃拿出來當笑話,更由不得元焰借元燃來指桑罵槐皇帝。
他來不及說,就聽到蘇彧大叫一聲:“阿佑,揍他!”
尉遲佑出手快,一眾書生還沒看清,他已然將元焰揍出了殘影。
謝以觀:“……”差點忘記皇帝最擅長借力打力了,是他大意了,險些就感動得一塌糊涂!
“行了,留他一條性命!碧K彧阻止尉遲佑繼續打下去,又對王墨說,“道仙,你送他回去,要是元家人不服氣,只管讓他們來找我!
王墨苦著一張臉應下,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不過比起得罪皇帝,那還是得罪元家吧,何況元焰說的話也實在過分,該打!
出了這一樁,詩會也繼續不下去,其余人各自下山去了。
待到所有人走后,謝以觀蹲在蘇彧面前,說:“我來背表弟下山吧,尉遲備身背著刀不方便!
他開口便讓尉遲佑提不了異議。
蘇彧看了看他消瘦的身板,欲言又止,謝以觀笑著將蘇彧的手拉到自己的腹部,布料之下是緊實的腹肌,“表弟放心,我雖是書生,君子六藝每日不停,背人下山完全沒有問題!
蘇彧笑著收回手:“不是不信任表哥,我也沒有那么弱,走吧,下山的力氣總是有的!
謝以觀看著蘇彧走在前面的背影,不知為何,竟覺得有些遺憾。
從麗山回到京城,天色已晚。
謝以觀與蘇彧道別,進了謝府,又從后院小門出去。
書局掌柜早已在那里候著他,“郎君,這是錢塘各個私塾的名冊!
謝以觀此次去錢塘辦學,直接碰觸到的是各個私塾的利益,所以謝以觀叫人去排摸了錢塘私塾的情況。
他收下名冊,看出書局掌柜還有其他話說,“有事直說!
書局掌柜指了指自己身后的馬車,“郎君,馬車之中有個人,說是從前平山王身邊的內侍,他如今不想回去又缺銀兩,說有個重要的消息要賣給您。”
謝以觀一頓,平山王的內侍不就是蘇彧過去身邊的內侍嗎?他記得,蘇彧四年前遭遇刺殺,那些仆從都死光了,而今從哪里冒出個內侍來?
他開口:“讓他下車來談!
書局掌柜上前敲了三下馬車的車板,車上的人立刻下來,走到謝以觀面前。
謝以觀借著手中燈籠的那點光看清來人,尖嘴猴腮,目光渾濁,嘴上無毛,看著確實像個內侍,他問那人:“你要是缺錢,把消息賣給崔閣老豈不是更好?”
那人猶豫了一下,說:“奴聽說崔閣老不好相與,不若謝尚書好說話,何況是掌柜的先找到奴,只要謝尚書肯出價,奴自是愿意先將消息賣給謝尚書……”
謝以觀笑了一下:“先賣我?你后面還要再賣?你的消息打算賣多少錢?”
那人見謝以觀笑得溫和,松懈了下來,“要是謝尚書能一手拿出十萬兩銀子,奴這消息只賣你。”
“什么消息竟這么值錢,你不如先說給我聽聽。”謝以觀問。
那人倒不至于這樣就被他套出話來,“不見錢奴是不會說的……”
謝以觀說:“我也擔心我拿出錢……”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忽地頓住,幾乎本能地朝旁邊閃了一下,一支箭從他的身側飛馳而來,直接沒入了那人的喉嚨,沒有給那人再次開口的機會,那人便直挺挺地往后倒下去了。
書局掌柜被嚇了一大跳。
謝以觀立馬轉身,看向被黑暗籠罩住的小巷——
這么黑,即便藏著人,也無法看出來。
他的心猛地跳了兩下,卻迅速地冷靜下來,對書局掌柜說:“你馬上回去,這里我來處理!
書局掌柜是見過世面的,沒有半點猶豫,立刻上了馬車,轉身就走。
等書局掌柜走了以后,謝以觀才拔下那支插在尸身上的箭,提著燈緩緩朝巷子深處走去。
果然看到了尉遲佑與他手中的弓。
“知微的好奇心是不是有點重了?”蘇彧從另一側的黑暗里走出來,笑語晏晏地問。
謝以觀淡定地說:“我只是來歸還箭的,這支箭上頭有禁衛軍的標識,尉遲備身還是要好好收好,若是遺失了就麻煩了。”
他將箭交到尉遲佑的手中,又向蘇彧行了一禮,“表弟早些休息。”
蘇彧輕笑出聲:“知微就不想知道價值十萬兩銀子的秘密究竟是什么嗎?”
謝知微提著燈的手緊了一下,腦中閃過許多揣測,甚至有些懷疑這個所謂的內侍是不是皇帝來試探他的,但是他很快就否定了這個懷疑,若是試探,皇帝不會直接殺人,說明皇帝的確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這個內侍也的確背叛了皇帝。
皇帝知道消息也就比他稍早一點,也虧得他沒有問到答案,否則他可能也好不了。
謝以觀理清信息,斂著笑容說:“陛下想讓臣知道的時候,臣自然便知道了。”
蘇彧又笑了一聲,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有些秘密知道得越多越危險,朕也是保護你,現在確實不是你該知道的時候,時候到了朕會公布于天下,這個秘密也就不是秘密了。”
她稍作停頓,又提醒了一下謝以觀:“對了,你的書局和胭脂鋪只要按時交稅,朕是不會過問的,你放心經營好了!
她看到謝以觀眼中的錯愕一閃而過,接著說:“那個尸身就放那里,你不必搭理,會有人來收拾掉的,天色不早了,咱們各回各的家,各自休息了,表哥!
“表弟——”謝以觀叫住要離去的蘇彧,見她在夜光中緩緩轉身,一雙桃花眼敞亮,對著他并無殺意,他的目光也柔和了下來,“你且在京中等我歸來,必不負卿之所托!
蘇彧默了一下,吐槽說:“白天詩會就算了,表哥在我面前就不能說大白話嗎?明知道我沒文化,你累我也累的!
謝以觀怔了一下,沒能忍住笑出了聲,他的陛下智多近妖,偏又可愛得很。
而頂在他頭上的造反倒計時也隨著他的笑聲徹底消失。
第158章
謝以觀進了謝府以后,蘇彧才慢悠悠地走到尸體旁邊。
這個人是陪伴原主一起長大的內侍,他是少數知道原主女扮男裝的人之一,遇刺的時候,蘇彧以為他死了,卻沒有想到竟還活著。
可是將近四年的時間里,這個人為什么不來皇宮找她?真的是不愿意回到皇宮嗎?
蘇彧垂下眼眸,若有所思。
她朝著尉遲佑招招手,“阿佑,你剝了這人的衣袍,檢查他身上有什么其他異常的地方!
尉遲佑沒有一點猶豫,就照做了。
這人的胸口有一道很深的舊傷,當時能活下來也只能說此人命大,可他偏偏不珍惜,硬要湊上來。
蘇彧相信,今夜就算她不殺他,等他說出秘密的時候,謝以觀也會殺了他,因為現在的大啟不能失去她這個帝王,那么謝以觀就算知道她女扮男裝,也只能幫著掩飾。
不過就算料到謝以觀的反應,蘇彧也沒打算讓謝以觀提前知道她的秘密。
“把人埋了,順便去查一下這人這幾年在哪里。”蘇彧吩咐尉遲佑。
她想了一下,又說:“調查的事不要驚動你二叔,直接去尋書局掌柜就行,就問他是怎么搭上這人的,問完再威脅幾句,讓他收斂點。哦,你還能讓他把你和他的談話給知微帶到,順便讓他去找知微畫個肖像!
尉遲佑沒覺得蘇彧的話有什么問題,陛下威脅人,必然是對方有問題,應該威脅。
他也按著蘇彧的話去做了,書局掌柜聽了他威脅的話,把如何找上那人的經過一五一十全交代了:“這人之前去過崔府,被崔府的人趕了出來,他便蹲在書局門口,像是要尋什么貴人,只是他衣衫襤褸,長相不佳,自然無人搭理,也就是小的見他嘴上無毛、聲音奸細,不像尋常男子,才上前與他攀談。他自稱從華州來,是圣人從前在平山國的舊人,握著一個大秘密,只賣給貴人,小的若是能將他引薦給貴人,他便分一半的銀兩給小的!
尉遲佑正要走,又突然想起蘇彧還吩咐了一句話,于是又折回,對書局掌柜說:“你快去把我們說的話學給謝尚書聽,對了,不要忘記讓謝尚書畫張像。”
書局掌柜愣了一下:“畫誰的畫像?”
尉遲佑神秘地說:“你和謝尚書說就是,管是誰的畫像。”
書局掌柜:“……”這人也就是給皇帝辦事,要不是皇帝的人,像尉遲佑這種性格出來,鐵定是要吃虧的!
他氣呼呼地想著,卻被尉遲佑像趕鴨子一般趕到謝府。
見到謝以觀,書局掌柜老老實實把尉遲佑的話學給謝以觀聽。
謝以觀笑了一下:“日后就不要再提這個人,若還有什么人說是要拿陛下的秘密出來,直接綁起來便是,我自會稟告給圣人!
他頓了頓,其實不必蘇彧敲打,他自是知道該如何處理好事情,可是那一夜,他卻像中了邪一般,想要探出皇帝的秘密。
他不愿去想,他究竟想要探出皇帝什么樣的秘密,就像皇帝所說,知道得越多越危險,有一些事,他不該再去細究了,該他知道的時候,皇帝會告訴他的。
書局掌柜還杵在那里不肯走,他不明所以地看過去。
書局掌柜才不情不愿地說:“那個尉遲備身還說,讓郎君畫張像,卻也沒說畫誰的畫像!
謝以觀只轉了一下眼睛,便知道這句原話是誰說的,他突然就不顧形象地哈哈大笑起來。
書局掌柜:“……”怎么覺得沾上皇帝,不管是尉遲佑還是謝以觀都有點叫人摸不著頭腦呢?
謝以觀都不必問書局掌柜要畫誰,就鋪開紙,寥寥幾筆便將那夜死的人輪廓勾勒出來。
他將畫卷起來遞給書局掌柜,“拿去吧,交給尉遲備身。”
書局掌柜把畫交給蹲在謝府門外喂蚊子的尉遲佑,尉遲佑拿起畫看也不看,轉身就要走。
他忍不住問:“尉遲備身不看一眼畫得對不對嗎?”
尉遲佑高傲地說:“若是連畫誰都不知道,那他謝知微也可以辭官不干了!
這話可不是他說的,是陛下吩咐他的,陛下還說此話一出,書局掌柜必然啞口無言。
果然書局掌柜無語地看著他。
尉遲佑揚了揚下巴,步伐也走得比平時更大一些。
尉遲佑去了一趟華州,用畫像找到了那個內侍現在居住的地方,在他破舊的居所只有一位瞎眼的婆婆。
那婆婆聽到有人來了,連忙問:“是大郎回來了嗎?”
尉遲佑連忙搖搖頭,才意識到老婆婆看不到,他上前守禮地虛扶了一把老婆婆。
瞎眼婆婆起先還有些怕他,不過這孩子實誠,沒怎么說話,反倒連著好幾天為她劈柴挑水,還為她做了一根拐杖。
幾日相處下來,瞎眼婆婆便也不怕尉遲佑了,話語之間也常會聊到她口中的大郎,也就是尉遲佑要打探消息的那個內侍。
原來三年半前的那場刺殺叫那個內侍受了重傷,是瞎眼婆婆將他救起,他在瞎眼婆婆這里養了一年多的傷,認了瞎眼婆婆做娘,就此住下來。
她說:“大郎說自己帶來的銀子都花掉了,連從什么王那里拿的玉佩都當掉了,他打算出去賺筆錢再回來。要我老太婆說啊,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愛吹牛,王不王的哪是我們這種人能見到的,聽你的口音莫非是從京城來的?”
尉遲佑連忙否認:“不是不是,我是隔壁潼關的守軍,就是路過順手幫婆婆砍點柴而已,反正我力氣用不完!
他這也不算撒謊吧?隔壁守潼關的尉遲軍和他還是有關系的,尉遲佑心虛地摸了一下鼻子。
瞎眼婆婆也沒有想太多,只呵呵地笑著。
尉遲佑走的時候,悄悄地給瞎眼婆婆留了五兩銀子,才回京向蘇彧稟告。
他第一次在蘇彧面前有了遲疑,問著:“陛下,臣是不是殺錯人了?”
蘇彧就坐在她的搖椅上搖晃著,有一下沒一下地扇著扇子。
她慢悠悠地說:“那人從前是朕身邊的貼身內侍,知曉朕的許多事,如果他那天去見的人不是謝知微呢?如果那天沒有剛巧被我們碰到呢?”
尉遲佑愣在那里,似乎想不出答案來。
蘇彧又換了一種方法來問:“你在朕身邊也快四年了,也知道朕的一個秘密,要是有朝一日,你想解甲歸田,你又沒有錢,你會把朕的秘密拿出去賣錢嗎?”
尉遲佑想也不想,當即否認:“自然不會!
蘇彧又問:“如果不是現在,而是盧政翰還做閣老的時候,他把朕有人在身邊就無法解手的秘密賣給盧政翰,然后盧政翰就派人看著朕,不讓朕一個人去解手,活活被尿憋死,那你會覺得這人怎么樣?”
尉遲佑當即怒了,“這等賣主求榮的人死不足惜!”
蘇彧笑了:“他雖然是內侍,卻也是四肢健全的兒郎,華州離同州近,他完全可以去同州向錢莊租地種地,也能養活自己與那位阿婆,可他偏偏選了一條出賣舊主的捷徑,說到底就是既想報恩,又不想自己付出,而今天他能為了錢舍棄掉朕這個舊主,往后真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他也能舍掉那位救過他命的阿婆。”
尉遲佑恍然大悟,他去見了瞎眼婆婆便起了同情之心,可要不是蘇彧機敏,當機立斷讓他殺了那個內侍,說不得蘇彧這會兒就因為那個內侍的出賣而陷入危險之中,誰又會來同情陛下呢?
尉遲佑想想就覺得十分對不起蘇彧,當即跪在地上認錯:“陛下,臣錯了。”
蘇彧這才起身,摸了摸他的腦袋,自從少年開始長個子,她已經很少摸尉遲佑的頭了,主要是摸著有些累,“阿佑沒什么錯的,朕就喜歡你身上這股子質樸!
她收回手,就像她之前所揣測的,男主頭上的倒計時不僅表示男主造反的意愿,還與某一件與大啟命運相關的大事相關聯,也是原小說里讓男主下定造反決心的事件。
在原小說里,沒有她的阻止,那個內侍必然將原主的秘密說出去,至于是只有謝以觀知道,還是別人也都知道,就不得而知了。
畢竟在原本的時間線里,這個時候尉遲乙在河北造反,而不久后,謝以觀尋了借口前往淮南道再不回來,緊接著宮中就發生叛亂,劉三恩砍下原主的腦袋。
如果沒有她的到來,此刻的謝以觀應該已經有了造反的心思——
事實上,在原小說里,最早反的是尉遲乙,但最早有反心的是謝以觀。
謝以觀一開始就主張大啟重新洗牌,將所有的世家一網打盡,如果不是他的老師張修結結實實給他上了一課,讓他知曉文人得勢之后,也有可能成為另一個世家,也可以比傳統世家更貪婪,他不會像現在,與世家和平共處。
在蘇彧看來,謝以觀的底線靈活,按著原本的軌跡他去淮南道再不回來,倒不見得是因為原主女兒身的關系,只要實現他的抱負,他不會在意皇位上坐的是什么東西,更多的是,在他看來原主是世家和宦官手中的傀儡,他既然用不起來,便只能另辟蹊徑了。
如今謝以觀的造反倒計時消失,固然和她殺了內侍,讓謝以觀再也無法觸發原劇情有關,也和她天天讓謝以觀忙得團團轉有關,謝以觀覺得她能實現他成為盛世能臣的抱負,所以他徹徹底底放下那一絲造反的念頭。
蘇彧轉了轉眼珠,暗自想著,她給謝以觀的活是不是還能再往上加一點?
她又突然頓住。
連尉遲佑都發現了她的僵硬,他不禁摸了一下自己的腦袋,又拿自己的手聞了一下,不臭呀,為了進宮見蘇彧,他還特意去沐浴了一番,所以陛下為何事而嚴肅?
【系統,】蘇彧突然喊系統,【我原本的死期在什么時候?】
系統老實回答:【就是今年的七月!
蘇彧問系統:【我現在還會死嗎?】
在原本的劇情被她攪得亂七八糟之后,她還會死在原本的時間線上嗎?或許也像男主的造反倒計時一樣,在某個時間節點,某件事情可能會觸發她的死亡事件,不過現在沒有劉三恩,這件讓她掉腦袋的事還會存在嗎?
系統十分肯定地回答:【不會的,如今宿主身上是有氣運的,有天道庇護,輕易死不掉。】
蘇彧笑著問:【所以說就算像邏娑王這樣在原小說里都還沒死的角色,氣運也應該不如我吧!
系統回答:【是的!
等等,它總覺得此情此景有幾分熟悉。
第159章
柳無時去了安州,謝以觀去了錢塘。
沒多久,尉遲乙也被蘇彧派到了原州,跟著尉遲乙一道去原州的還有蘇承影。
崔玄覺得今年的夏花開得尤其好,便是聞著也比過往香不少。
沒有謝以觀、尉遲乙、柳無時在京城的日子,崔玄起得比平常更早一些,練過六藝之后再沐浴更衣前往皇宮,為蘇彧穿朝服。
連蘇彧也忍不住問崔玄:“行簡不累嗎?”
崔玄神色不變,只是淡然的口吻里似乎多了一絲輕快:“不過是早起半個時辰的事!
蘇彧:“……”別說早起半個時辰,就是早起一個彈指,她都覺得要人命。
她看了一眼崔玄,算了,他高興就好,反正早起的不是她。
再說了,最近的崔玄太勤快,不單干了吏部的活,連禮部的活也一并搶了。
禮部的人都快以為自己要換掉頂頭上司了。
崔玄在蘇彧面前卻是一副冠冕堂皇的樣子:“謝尚書不在,臣與他同僚一場,何況禮部又不是他謝知微的禮部,是陛下的禮部,臣不過是為陛下做事。”
蘇彧難得無言以對,挺好,一個人干兩份活,還不用加俸祿。
天氣越來越熱。
大啟的夏季稅收再次啟動,吏部的選拔考試也在籌備。
而京城也到了收麥子的時候。
這一日清晨,崔玄從馬車上下來,才發現自己居然不是第一個到宮門前的人。
姚非名來得比他更早一些。
崔玄看了一下天色,忍不住提醒姚非名:“姚閣老,天方剛亮,這個時候陛下尚未起床。”
言下之意,姚非名不要去打擾蘇彧睡覺。
姚非名搓著手說:“這不是太興奮了嗎?再說都寅時了,圣人也該起床了!你快去把他叫起來,就說我有十分重要的事要稟告!”
崔玄低下頭,姚非名的一雙手黝黑,就像經歷了風霜的干樹皮一般,看著完全不像是一個位居宰相之人的手,倒像是一個老農的手。
他再看向姚非名的臉,這位曾經威望極高的文官未到半百,卻早生華發,也因為長期在田間勞作,比起同齡的官員看著蒼老不少,可是他的眼睛卻是明亮的,是那種看到了希望的明亮。
他慎重地問:“姚閣老,可是發現了什么?”
姚非名擺手:“你別套我的話,我要第一個告訴陛下!”
崔玄從懷中拿出入宮的令牌,對姚非名說:“姚閣老且跟我來!
姚非名倒也不在乎崔玄手中有個他沒有的令牌,他實在是太興奮了,他又搓了搓手,一直到了寢宮之外,崔玄還沒說先等等,他就大聲喊叫:“陛下!陛下!快起來!好消息!”
崔玄:“……”這人真的是文官出身嗎?
姚非名這一嗓門能直接將人送走,更不要說是把蘇彧給叫醒了。
蘇彧本想轉個身,把被子往頭上一蓋,讓世界清靜點的,只是她拉被子的手突然頓住,這是姚非名的聲音?
她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迅速穿好衣服,就開了門。
崔玄見姚非名就要沖進去,卻是一把抓住姚非名的領子。
姚非名不明所以地轉頭看向他,便見這位沒事就愛冷臉的年輕宰相又冷了一下臉:“陛下尚未穿戴整齊,姚閣老在門外等一下!
說著,崔玄一步跨入寢宮之中,并當著姚非名的面把門又關上。
姚非名:“?”都是宰相,怎么崔玄就能見穿戴不整的皇帝,他就不行?
他瞪了半天的殿門,過了許久,崔玄才再次將門打開,淡淡地朝他點了一下頭,“姚閣老進來吧!
姚非名再進來時,見到一身冕服冕旒齊全的蘇彧,再看她身上連個衣服褶子都沒有,平整得不像是蘇彧本人能穿出來的,沉默了一下,說:“離朝會還有兩個半時辰,陛下見老臣實在不必這般盛裝隆重,主要是那么熱的天,陛下穿成這樣不熱嗎?”
蘇彧也沉默了一下,穿著厚重的冕服就朝旁邊的月牙凳上一歪,笑著說:“沒關系,屋子里有冰塊,涼快!
她拿起一旁的扇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扇著,要不是頂著一張謫仙的臉,穿著絕美的華服,姚非名覺得皇帝比他更像山野村夫。
不過他本就不是講究禮儀的人,再加上他今天高興,要不是他還得繼續當官,他能赤膊在含元殿前的廣場上跑十圈。
姚非名頂著一張老臉,眨巴著一雙眼睛,興奮地說著:“陛下,成了!臣等幾人成了!臣的三畝地每畝都能產出六石麥子!比往年整整翻了一倍!”
蘇彧手中的扇子頓住,大啟的一石相當于一百斤,三石就相當三百斤,而現在姚非名的麥田產量整整翻了一倍,能一畝地生產六百斤小麥,怎么不叫人高興!
姚非名用于實驗的那三畝地是大啟最好的良田,往年收成最好的時候也就是三石,像那些貧瘠一點的田地一畝也就只能產一、二石,但如果所有的田地產出都能翻倍的話,大啟的糧食就不用愁了。
糧食充足就意味著百姓的日子能夠安穩下來。
別說姚非名高興得像個孩子,蘇彧也一下子從月牙凳上站了起來,將扇子往崔玄手里一塞,緊緊握住姚非名的手,“朕沒有想到不過才兩年多的功夫,姚閣老還真能將糧食的產量給提上去!”
崔玄垂眸就能看到蘇彧握著姚非名的手,兩人的手形成鮮明的對比,在蘇彧手的襯托下,姚非名的手就更加黑與粗糙了,不過別說皇帝興奮,他聽到這個消息也是心中有些激動。
蘇彧倏地松開姚非名,朝后退了兩步,鄭重其事地向姚非名行了一禮,“姚閣老,你是大啟的恩人!
姚非名連連擺手:“愧不敢當!若非陛下指點,我們也不會這么快就找到這能高產的種子!
“朕固然說了一嘴,但是這兩年實打實在干的是你們!”蘇彧手一揮,“走!現在就去地里看看!”
崔玄重重咳嗽了一聲,提醒蘇彧等會兒還有朝會呢。
蘇彧看向他,笑著問:“朝會上有比糧食增產更重要的事情嗎?”
民以食為天,崔玄還真找不出比糧食更重要的事情。
崔玄慢悠悠地開口:“陛下這一身去田間不合適。”
蘇彧拍了一下腦袋:“崔閣老說得對,朕去換身衣袍!
崔玄看向姚非名。
姚非名走出寢宮,才反應過來,同是宰相,他那么聽話干嗎!就是說,為什么崔玄能在里面,他不能!
待到蘇彧換了一身利落的玄服,從殿內走出來,姚非名看過去,忽然發現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不可一世的崔家家主已經習慣了站在蘇彧身后。
他再看向蘇彧身上的衣襟平整得不像是人手能拉出來的,他嘶了一聲,別的不說單就這一手穿衣的本事,崔玄多少有些可怕。
蘇彧坐著崔玄的馬車趕到田間,程家兄弟、田伯耘與趙渠生四個人正忙著在田里收麥子。
蘇彧差點就認不出程赫元來了,原本蒼白柔弱的書生被徹底曬黑,此刻卷著褲腳拿著鐮刀,在地里干得像模像樣。
姚非名見蘇彧看著程赫元,搖搖頭說:“他不行,一看就不是干活的料,也就只能打打雜,做做整理案卷的事,陛下趕緊把他安排回朝堂!
蘇彧似笑非笑地看了姚非名一眼,老頭也是賊得很,不直接給程赫元邀功,以免引起她這個上位者的猜忌。
她看破不說破,順著他的話說:“確實該給程晉文一個官了!
程赫元被叫到蘇彧面前,一一回答了蘇彧問他關于田地的事,再聽到蘇彧問他可打算參加今年吏部的選拔考試,他當即轉頭望向田伯耘和趙渠生,又跪在蘇彧面前說:“陛下,學生體弱,于田間干活是個廢物,不如田趙兩位能干,理當將機會給他們!
“可他們若是被定在了朝堂里,誰去將這種子和種田之法推廣出去呢?”蘇彧笑盈盈地說,“朕要封田趙二人為司農丞!
大啟有專門的司農寺來管理農務,司農丞便是其下的官員,雖然不過是從六品的官員,但是對于田伯耘、趙渠生兩個人來說已經是萬萬沒有想到了,他們本就覺得工科科舉不算什么正經事,無非就是靠著一腔想要天下百姓吃飽飯的熱情而來。
沒有想到皇帝還真的封了他們官,都沒有通過吏部選拔。
蘇彧認真地說:“這三畝地的政績出類拔萃,何嘗不是一種選拔?為國為民不用拘于形式!
田伯耘、趙渠生熱淚盈眶,當即在蘇彧面前表了忠心。
蘇彧迫不及待,讓崔玄寫信催尉遲乙回來。
崔玄立刻明白蘇彧的意思,她這是讓尉遲乙回來,給田伯耘、趙渠生兩個人到地方保駕護航,力求在最短的時間內將這種高產的小麥種子在大啟上下推廣開來,若是遇到反對,她不惜以武力鎮壓。
“陛下,這是惠民之事,就算有些人一時明白不過來,過些日子就會明白!贝扌捞K彧派尉遲乙去原州是為了攻打邏娑,就這樣把人叫回來,他也有所擔心,畢竟邏娑是吊在尉遲乙前面的一塊肉,像尉遲乙這樣如狼一般的男人看到了肉,會愿意舍掉肉往回走嗎?
蘇彧望向眼前的麥田,“可是朕并不想等這些人明白過來,那些地方上的豪強無所謂,因為餓肚子不是他們,很多百姓即便餓著肚子也不會明白,因為他們受知識和見識的局限,所以不如由朕來強制執行,讓他們在最短的時間內嘗到好處,這樣第二年就不必朕再去做什么了,當然朕與大啟也能在最短時間內獲利。至于打邏娑的事……”
她無奈地笑了一下:“怕是得往后挪挪了!
在她看來收復舊山河固然重要,卻沒有讓百姓吃飽飯重要,F階段的大啟百姓沒有文化,又限制于小農思想,是很難接受新事物的,和先前的曲轅犁不一樣,曲轅犁好不好用一目了然,而種子種下至少要半年才看到成果,所以即便她派官員去說服,也很難叫他們自愿更換種子,倒不如她讓軍隊護送農官到地方,直接強制執行。
所以原本定在今夏打邏娑的事只能先停下來。
崔玄的心猛然跳動了一下,即便是歷史上的明君也多數好大喜功,將打仗放在了首位,眼前這位精于算計的皇帝卻可以為了百姓,一次又一次地放棄自己精心的布局。
這樣矛盾的帝王怎能不叫人心生歡喜?
讓他一次又一次地沉淪。
尉遲佑收到信的時候,有一瞬間懷疑是崔玄假傳圣旨。
他看得出來,蘇彧是鐵了心打邏娑,把十五州收回來的,卻突然改變了主意……
當蘇承影問他回不回的時候,他心中生出了幾分煩躁,索性說:“先睡一覺,明天起來再說!”
尉遲乙睡了一覺,第二日卻是天沒有亮就起來,讓副官們拔營返程。
蘇承影盯著尉遲乙看了許久,他竟在尉遲乙這么大一個人的臉上看到了后怕。
尉遲乙狠狠抹了一把臉,對蘇承影說:“大軍你帶回京城,我先快馬趕回去。”
蘇承影手指指了指自己:“我?”
“不過是把兵帶回去而已,我十五歲已經做主帥了,你都要十八了,長點出息!”
蘇承影:“……”現在還在夏季,離他十八還有半年呢!
尉遲乙獨自一人快馬趕回京城,在進皇宮的時候正是傍晚時分。
殘陽似血,石榴花殷紅,蘇彧就在葡萄架下啃著西瓜,毫無形象,卻格外鮮活。
他不顧君臣之禮,上前一把抱住蘇彧。
高大的武將忽地哽咽:“還好只是夢,我就說陛下一看就是長命百歲的樣子,怎么可能……夢都是反的!”
收到崔玄信的那一晚,尉遲乙做了一夢,夢境混亂,一會兒是他攻入邏娑王都,殺掉邏娑王,一會兒卻是大啟皇宮,蘇彧倒在血泊里。
他幾乎是被嚇醒的,在那一刻,他無比清晰地意識到,若復仇的代價是他的陛下失了性命,那他愿意嘗試著把仇恨先放下。
第160章
尉遲乙的心悸沒有維持太久,他就聽到一向情緒穩定的帝王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喊著他的名字:“尉遲乙!”
他驚地放開蘇彧,尚未來得及壓住狂亂的心跳,就被一塊瓜皮糊了臉,再次聽到蘇彧的聲音:“阿佑,揍你二叔!”
尉遲乙:“?”
他還沒有反應過來,尉遲佑的拳頭已經打開過,他單手抹了一把臉,另一只手接住尉遲佑的拳頭,他睜開眼,就看到蘇彧明黃色的衣襟前糊了一片西瓜肉。
尉遲乙愣住,突然想起來,他抱住皇帝之前,皇帝在吃西瓜……
他心虛地移開視線,只可惜他的傻侄子只聽皇帝的話,完全沒有打算停下來,一拳接著一拳。
蘇彧面無表情地說:“阿佑,你接著揍,朕去換衣服。”
聽到命令的尉遲佑更加賣力。
尉遲乙欣慰地發現,他的傻侄子武力大有進步,好幾拳都能砸在他身上,還有些痛,不過他也不是吃素的,這小子揍他那么多拳,不還回去,他就跟尉遲佑姓。
叔侄二人酣暢淋漓地打了一頓。
待到蘇彧來時,兩個人都出了一身汗,夏日輕薄的衣裳貼在身上,勾勒出腹肌的輪廓,反倒比赤膊上陣更叫人遐想翩翩。
蘇彧頓了一下,慢慢收回目光,嘴上卻是十分嫌棄地說:“你們兩個臭死了,洗干凈了再來見朕。”
尉遲乙與尉遲佑各自領命。
尉遲乙往前走了幾步,又忽然停住步伐,回首望向繼續坐在葡萄架下乘涼的蘇彧。
夕陽的光透過綠葉半明半暗地落在她的臉上,她的面容在暖色的光影之下格外張揚。
感受到他不加遮掩的目光,蘇彧漫不經心地看過來,眼眸清澈而明亮,縱然石榴花的紅與葡萄葉的綠交織,在她的身后也變得極淺極淺。
尉遲乙低頭笑了一下:“果然,我還是喜歡看到陛下這個樣子。”
尉遲佑猶猶豫豫地問:“二叔,你好奇怪,是阿影釘了你的小人嗎?”
尉遲乙:“……”
他真摯地問尉遲佑:“你呆在陛下身邊這么久,陛下都沒把你宰了,必然是看在我的面子上!
尉遲佑:“?”二叔不要臉,他能待在陛下身邊這么久,明明是陛下喜歡他!
入夜以后有了幾分涼爽,月色如水,夏風徐徐,蘇彧索性讓宮人將案幾搬到御花園里,就在御花園用晚膳。
她讓尉遲叔侄陪著自己一起吃,還特意讓人送了烈酒過來。
不等尉遲乙開口,蘇彧便問:“朕這次把你召回來,你是不是滿心疑問?”
尉遲乙老實說:“一開始收到信的時候,以為是崔行簡那家伙背后使壞,但是想了想,崔行簡還不至于這般下作,也不會因為看臣不順眼而壞了陛下的布局,陛下召臣回來,必然有陛下的用意,臣只管聽陛下的便是!
蘇彧笑著給他倒了一杯酒,“那你又為什么只身一人先回來了呢?”
尉遲乙端起酒一飲而盡,接過蘇彧手中的酒壇,先為她倒上一杯,又為自己滿上,“大軍臣交在阿影手上,應在三日后就能回京,臣是擔心陛下有什么要事讓臣去做,所以一個人先趕回來了!
那樣的夢境,他自己都打算全然忘記,更沒有必要告訴他的陛下。
蘇彧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誰說尉遲乙毫無心眼的,看著大大咧咧,但論起嘴甜,四個男主里還得是他。
“確實有重要的事派給你!碧K彧笑了笑,把姚非名幾人在種小麥上的重大成就同尉遲乙說了一下,又把自己要讓尉遲乙帶著兵去地方強行推廣新小麥種子的事也說了一下。
尉遲乙愣在那里愣了許久,過了半天,他站起身連著敬了蘇彧三杯酒,“陛下,是臣的目光過于狹隘了,臣自罰三杯。”
能讓百姓吃飽飯自當排在攻打邏娑前面。
喝完三杯,他又給自己倒上一杯,卻聽到尉遲佑著急地敲了一下自己的杯子,他看向尉遲佑的杯子還是空的,他和蘇彧一來一往,完全無視了尉遲佑。
尉遲乙朝著他侄子惡劣地笑了一下,顯然前面就是故意不給尉遲佑斟酒的。
尉遲佑委屈地撇了一下嘴,迅速站起身,要去搶尉遲乙手中的酒壇。
但是尉遲乙鐵了心不給尉遲佑,往旁邊移了半步,就躲過了尉遲佑,尉遲佑不死心,迅速側身,便是第二次出手,可是尉遲乙若是不想給,便沒有人能從他手上搶到東西。
蘇彧對尉遲乙武力值又有了新的認知,兩個人這樣子搶來搶去,酒壇自始至終都穩穩地在尉遲乙手里,一滴酒都沒有灑出來。
還是她看不下去,輕輕地說了一聲:“好了,都坐下來吃飯吧!
兩個人聽話地收了手,這會兒尉遲乙才算體現了一把長輩的風度,給尉遲佑倒了一杯酒。
蘇彧又問了尉遲乙一些邊境的事,尤其是關于邏娑國內的狀況,她只是暫時不打邏娑,又不是一輩子不打邏娑。
尉遲乙一一作答,他向蘇彧提了一嘴若空,“臣這次在原州又遇到了那個若空,他問了臣一個問題,這仗是非打不可嗎?”
蘇彧問:“仲云是怎么回答的?”
“臣說,禿……”尉遲乙“禿驢”說了一半,怕把原話說出來有損自己在皇帝面前的形象,改了口,“臣說,法師要是很閑,不如去被邏娑占領的十五州看看。”
“他去了嗎?”蘇彧再問。
尉遲乙這回臉上多了三分敬重,“他還真的往渭州去了。”
蘇彧并不感到意外,之前在原州遇到若空的時候,她就感受到他身上的變化,從前若空的眼睛干凈是那種未被塵世污染過的干凈,而現在若空的眼睛干凈是那種經歷世事依舊追逐志向的堅毅。
月下蟬鳴,風吹樹葉,尉遲乙喝著酒,又時不時地和蘇彧說上幾句,他竟生出了歲月靜好之感,有種想要把時光留住的沖動。
以至于蘇彧起身的時候,他也跟了上去。
蘇彧笑著說:“偏殿給仲云留了廂房,今晚你就去那里休息吧!
尉遲乙卻問:“陛下,今夜臣能給陛下守門嗎?”
蘇彧略微詫異地回過頭,看向落后于她兩步的武將。
月色依舊,籠罩在尉遲乙身上,拉長他的影子,卻像是拉出了一道長長的孤寂。
高大如他,此刻竟像一只要被遺棄的小狗一般,看上去頗為可憐,就仿佛她在這一刻拒絕他,他就受到這世上最大的委屈一般。
蘇彧走上前一步,握住了他的手,“如果仲云想要給朕守門自然是可以的,朕只怕仲云一路兼程趕回京城會太累!
“陛下放心,臣身強力壯,這點趕路全然不算什么!
崔玄是知道尉遲乙要回京的,不過他實在沒有想到,一大早就會在蘇彧寢宮的門前看到尉遲乙。
他忍不住問:“尉遲將軍為何會在此處?”
“自然是為陛下守門,防住宵小之輩!蔽具t乙咧牙一笑。
崔玄額上的青筋跳動了一下,“大軍尚未回京,尉遲將軍就獨自一人回來了?”
尉遲乙回答:“大軍就在回來的路上,我先回來見陛下了,順便為陛下守個門,不守門還不知道,崔閣老每日都來擾陛下清夢?”
崔玄冷冷一笑:“我自是不會在這個時辰叫陛下起來,還請尉遲將軍說話小聲點,莫要吵醒陛下。”
尉遲乙:“……”所以崔玄這一大早來干什么?
他警惕地打量起崔玄高長的身形,這人當宰相不過癮,還想來搶他們這些武官守衛的活不成?
蘇彧也是習慣了早上被崔玄叫起來,她開門的時候,就看到崔玄和尉遲乙一左一右站著,活脫脫兩個門神,將原本尉遲佑的位置都給擠壓了。
尉遲佑站在他們身后,可憐巴巴地看著她。
蘇彧默了默,只當自己沒看到他們之間的劍拔弩張,裝糊涂地笑著:“行簡可把擬好的律令帶過來了?”
她讓崔玄回去寫,舉國上下必須種新小麥的律令。
崔玄面色稍霽,對著她點點頭,正要將寫好的卷軸遞上。
身后突然傳來信使的聲音:“陛下,從錢塘來的密信!
崔玄:“……”從錢塘來的密信,除了謝以觀之外,他想不到第二人。
蘇彧先接過他的卷軸,卻是先看了那封密信。
謝以觀在錢塘辦學面上一切順利,然而太過順利引起了謝以觀的疑心,他微服前往民間調查,發現來入學測試的是農戶之子,但是通過測試之后,來讀書的卻是冒名頂替的豪強之子,且這種現象不在少數。
謝以觀寫信給蘇彧的目的,是要動用軍隊,如今鎮海軍節度使是蕭落,比起與錢塘當地各方勢力都有來往的錢塘刺史,謝以觀主張直接動用完全聽命于蘇彧的鎮海軍更有效率。
蘇彧沒有猶豫,直接落筆寫了回執給謝以觀,給了他特權,若是錢塘地方官有阻礙辦學與參與舞弊的,要殺要剮謝以觀先行處理,不必再特意請示她,只在后續匯報即可。
她還在其中夾雜了一封給蕭落的密信,又命信使八百里加急送往錢塘。
她這才拿起崔玄寫的律令看了一遍,沒有任何改動,直接對崔玄說:“等西北大軍一回來,就按這個頒布下去!
西北大軍于三日后抵達京城,蘇彧親自去城外迎接。
在第二日的朝會上,尉遲乙和蘇承影兩個人穿著朱雀甲,一人手執斬魂槍,一人手執承影劍,殺氣騰騰地站在含元殿的門前。
百官上朝的時候,很難忽視他倆以及站在他們身后一排玄甲兵。
眾臣:“……”皇帝這是想干什么?大開殺戒嗎?
他們擔驚受怕,生怕他們當中又有哪個腦子進水的學盧家造反,牽連到他們。
卻沒有想到蘇彧只是頒布要在大啟上下推廣新小麥的律令,他們長長舒了一口氣,搞那么大的陣勢,他們還以為多大的事。
既然沒有人站出來反對,蘇彧便順勢封了田伯耘、趙渠生兩人為司農丞,命他們二人負責推廣新小麥的事情,由尉遲乙和蘇承影則負責保護他們。
百官一聽說,尉遲乙都被派去保護兩個司農丞了,更沒有反對意見。
見他們安靜如雞,蘇彧又扔出了一道旨意,封程赫元為御史中丞,負責協助御史大夫監察百官。
百官的眼睛瞪得像銅鈴般大小,要知道御史中丞那可是正四品下的大官,且權力還不小,這個程赫元他們之前聽都沒有聽過,就這樣從天而降,直接被皇帝封為御史中丞了?!
有人想要站出來反對,便聽到殿門外的兩位武將與玄甲兵齊刷刷單膝跪下,盔甲撞擊地面發出響亮的聲響,他們還齊呼:“陛下圣明!”
眾臣:“……”
算了,不就是一個御史中丞嗎?只要皇帝好好說話,別拿軍隊出來嚇他們,別說是封一個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人為御史中丞,就算皇帝娶一個男皇后回來,他們都不反對——
不過,他們相信,皇帝應該做不出娶男皇后這種離譜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