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裴寶珍回去以后氣了半天,看著鏡中嬌俏嫵媚的自己,憤憤地想著,皇帝是真不懂,還是故意打發(fā)她……
她緊緊握住裙擺,分不清是裴驍還被關在獄中的焦慮,還是被蘇彧不著痕跡拒絕的難堪。
過了許久,她才郁郁地放下手,往自己的院子走去,她絕不會就此罷休的。
忽地她停住腳步,目光落在遠處,初夏時分,石榴花開得正盛,紅如盛夏的驕陽,將其他花都襯得寡淡。
裴寶珍沒由地便聯(lián)想到了蘇彧,不管男女站在皇帝的身旁,都像這百花在石榴花邊上一般,都被襯得黯淡無光。
不單單是蘇彧容貌無人能及,更是她身上的那份氣度。
裴寶珍苦笑了一下,她還罵裴驍做人糊涂,她也是糊涂了,居然忘記了皇帝看著溫和,實則看得比什么通透,皇帝已經給了她一次機會,她若是再不肯放下,豈不是和裴驍一樣一錯再錯了?
蘇彧再見裴寶珍,她已經換回了原本素雅的妝容與發(fā)髻,只字不提裴驍?shù)氖拢@然是明白了蘇彧的用意。
蘇彧滿意地點頭,裴寶珍倒是比她的兄長要聰慧許多,就是她仍舊穿著那半透紗的襦裙。
見蘇彧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裴寶珍笑著說:“入夏了,這衣衫穿著涼爽,連姚閣老都穿得,似妾這般年輕的女郎怎就穿不得?”
裴寶珍稍稍頓了一下,若說蘇彧有什么缺點的話,那便是身為男兒太過單薄了些,明明個頭也不算矮,怎么這腰比她一個女郎還要細,她都有些好奇蘇彧去掉的衣袍的身材——
她似是無法想象蘇彧在床笫之間究竟會是什么樣子,是依舊從容,還是輕輕一碰便紅了臉呢?像蘇彧這等容顏若是哭起來,必然是叫人口干舌燥吧……
蘇彧:“……”總覺得裴寶珍看她的眼神過于放肆了。
她淡淡喚了一聲:“裴尚宮?”
裴寶珍連忙收回眼神,她真是該死,方才在想些什么呢,皇帝高高在上,豈容她胡亂想象!她連忙說:“陛下若是喜歡,妾這便吩咐尚衣局來做兩身薄紗常服。”
蘇彧連忙擺手,“朕生性保守,不喜歡、不想要,不用做。”
她連著用了三個“不”,看得出來是相當抗拒。
裴寶珍不自覺紅了一下臉,怎么辦?皇帝越是保守,她就越是好奇。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柳無時這個氣運之子在賣薄紗的關系,今年的夏日尤其的熱。
待到六月殿試的時候,便是大殿里放了冰塊,那些考試的舉子也都是一個個滿頭大汗的。
蘇彧連著吃了兩根棒冰都覺得不解暑,她坐在高處,可以看盡底下的一切。
雖然在含元殿上,大家為了儀態(tài)端莊,外面裹得嚴嚴實實,但是從露出的中衣領子來看,蘇彧能看出很多人都穿了用薄紗制成的中衣。
蘇彧:“……”現(xiàn)在誰再和她說古人保守,她就和誰急!
今年殿試的題目依舊是蘇彧出的,大約是有了去年打底,今年的舉子拿到題目不至于一臉懵,更有一些舉子放棄了以往華麗的用詞,直接將文章寫得簡單明了,投蘇彧這個皇帝所好。
蘇彧看得很滿意。
殿試結果也很快出來了。
蘇彧盯著榜眼的名字看了半天,轉身問謝以觀:“這個陳述水便是父親被慧空所殺的那個陳述水?”
謝以觀笑著說:“陛下好記性。”
蘇彧感嘆說:“他倒是爭氣,不過最不容易的還是他母親,回頭給他母親送塊匾額過去。”
謝以觀猶豫了一下,才問:“陛下題字嗎?”
蘇彧看了他一眼,又轉頭看了崔玄一眼,理不直但氣壯地問:“你倆誰的字更值錢?”
崔玄、謝以觀:“……”
這個真不好說,崔玄和謝以觀的字在年輕一輩之中都算是佼佼者。
謝以觀的字常和他的丹青相提并論,只是別看謝以觀一副好說話的樣子,卻鮮少出手作畫與題字,物以稀為貴,故此謝以觀的字在外面出價極高,如果是謝以觀的畫那就賣得更貴了。
崔玄就不用說了,家世和身份擺在那里,以及那張冷臉擺在那里,誰敢開口向他要字?前任皇帝蘇琰倒是曾經厚著臉皮向他要過,只是崔玄拒絕起人來,一向不管對方是誰,他無情地拒絕了蘇琰。那一次蘇琰氣得都將刀架在崔玄脖子上了,但崔玄就簡簡單單地推開脖子上的刀,頭也不回地走了,蘇琰磨磨牙,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也因為這件事,別說是崔玄題字,就是拿出隨便寫的小紙條都價值連城。
謝以觀謙虛地說:“那還是崔閣老的字更值錢。”
“那就由崔閣老來寫這塊匾額。”蘇彧一錘定音。
崔玄瞥了她一眼,略顯無奈地輕嘆了一聲,這種事本來應該皇帝親自出馬,但是有什么辦法,他總不能叫皇帝那幾個字拿出去,叫人指指點點。
一甲進士來殿前謝恩的時候,陳述水的目光尤為炙熱,讓蘇彧生出了她是他偶像的錯覺。
陳述水磕頭都磕得比別人響,重重的那一下,蘇彧都擔心,含元殿的地板會被磕破,便不自覺上前將陳述水扶起來。
沒想到陳述水一下子便濕潤了眼睛,哽咽著說:“有生之年能見到陛下,學生死而無憾,只是學生太過愚鈍,負了陛下的一片圣恩,未能考到第一名。”
蘇彧:“……”第一名和第三名就站在你旁邊,你讓其他兩個人怎么開口說話?
大約是意識到自己的失言,陳述水連忙說:“學生見到陛下太過激動,語無倫次,還請陛下恕罪。”
“無妨,今日是該高興,你們高興,朕也高興,能得像你們這樣的國之棟梁。”蘇彧笑了笑,她倒是無所謂,就是第三名的探花有點難繃,本來中了探花正高興著,結果經陳述水的嘴一下子就變成愚鈍了,就像在這大熱天里一下子被拉到寒冬臘月一般,開心的笑容凍在了臉上。
聽蘇彧這么說,探花臉上的笑容才稍稍有了變化,少了兩分僵硬。
如謝以觀所說,陳述水確實是個可造之才,從大殿里出來,他似乎稍稍冷靜了些,連忙對狀元和探花道歉,說自己是不善言辭,并無冒犯之意,對狀元和探花都是極為敬佩的。
狀元和探花在這樣大喜的日子,也不會計較,三人把手言歡,準備去參加皇帝請的燒尾宴。
卻沒有想到陳述水避開了他們。
陳述水羞澀地笑著說:“這件衣袍被陛下碰過了,我要先回家換下來。”
狀元和探花:“……”看陳述水這神情,像是要把這件衣袍拿回家供起來的樣子。
狀元忍不住說:“你的手也被圣人碰過,莫不是打算一輩子不洗手?”
陳述水怔住,是個好問題!
他舉起手盯著看,極為認真地思考著狀元的這個問題。
狀元和探花對視了一眼,其實在參加科舉之前,他們便聽過陳述水的名字,知道他的一些事跡,就是沒有想到他這么瘋癲,他們又長長松了一口氣,這樣的陳述水想來也不會得皇帝重用。
陳述水將手舉在半空中,與狀元和探花告別,三人朝著不同的方向走去,只是在其他兩個人看不到的地方,陳述水的笑容之中多了幾分若有所思。
“當時陳述水站在樹下,回望他們兩個的眼神是這樣的。”暗中跟了他們三個一路的蘇承影回到蘇彧面前復命,順便學了一下陳述水當時的眼神。
他想了想,補充說:“有點像謝先生,就是比不上謝先生狡詐。”
謝以觀:“……”他還站在旁邊呢!
蘇彧笑著對謝以觀說:“這個陳述水倒是有趣,知微再幫朕調教調教,若是能放到地方上去,也是不錯。”
謝以觀笑著說:“到底還年輕,不過陛下想將他放到地方上的意思是……”
“一是可以將他作為觀察使的后備役,二是之前各地寺廟送了朕不少土地,如今雖然讓地方官府租給無地的人,但是這些田地不能總在地方官府手里,朕想另外成立一個獨立在戶部和地方官府之外的土地司來管理這些田地。”
蘇彧的話讓謝以觀抿了抿,蘇彧既要成立一個在地方官府之外的土地司,又讓陳述水先去地方官府做,這是想讓陳述水先明白地方官府,日后還能拿捏住地方官府。
他輕輕笑了一下,也不知道皇帝這心思怎么長的,總是有源源不斷的妙招,叫他佩服。
“對了,殿試之后是吏部的考試了吧?”蘇彧突然問。
謝以觀不知為何,心中警鈴響了一下,他維持著笑容說:“是的,只是吏部的選拔都是崔閣老一手操辦的。”
“朕知道啊,”蘇彧歪過頭,看上去有幾分純良可愛,她沖他笑笑,“等崔閣老選好人了,朕想對這些人進行統(tǒng)一培訓,首先得培養(yǎng)他們忠君愛國的思想,起碼得學三個月再派遣到各個藩鎮(zhèn)。”
雖然蘇彧說的很有道理,但是謝以觀沒有點頭,繼續(xù)等著蘇彧的下文。
蘇彧說:“朕打算賜稱你為帝師。”
“帝師”在大啟不是具體官職,只是稱號,但是對于讀書人來說是莫大的榮譽。
謝以觀不為所動,靜靜地站在那里,等待著蘇彧的再下一句。
蘇彧眨巴著眼睛看著他,“知微這么聰明一個人,不會不知道朕想說什么吧?”
謝以觀:“……”知道,但是有點不想接話。
“陛下此次要選四十九人?”
“不一定要一次性選出這么多人,也可以從地方上提拔幾個觀察使上來。”
“據臣所知,此次參加吏部選拔的有上千人。”
“人多是好事,可以慢慢挑。”
“挑選不是臣的事。”
“吏部考試也只是初步挑選,還有接下來三個月的培訓,這段時間就要靠知微你一邊培訓,一邊觀察,如果有不適合的人直接不要。”
“如此責任重大……”
“朕相信你。”
君臣兩個一人一句,有來有往,只是說到最后謝以觀沉默了一下,才緩緩開口:“怎么就變成臣的事了?”
蘇彧朝他咧牙笑著:“朕交代給你的,行簡負責初步篩選,你負責后面的培訓與觀察,你這么好的觀察力可不能浪費了。”
謝以觀:“……冒昧問一句,陛下什么時候想好這事的?”
蘇彧摸著下巴,認真地想了想,“在想著給藩鎮(zhèn)設置觀察使的時候,就想到這一步了,當時就在想,知微是觀察使的一把好手,但是朕的身邊更需要你,所以你可以負責培訓觀察使。”
謝以觀:“……”
他這些日子的心一直懸著,直覺告訴他,皇帝有大事要交給他,偏偏皇帝沉得住氣,就是不說,好了,現(xiàn)在總算說了。
這么大一件事確實像是皇帝會交代給他的事。
謝以觀此刻心如止水,隱隱還有些感動,畢竟蘇承影拿著“狡詐”來形容他,而皇帝對他還是滿心信任。
“那這三個月,臣還……”
他還沒有把話說完,蘇彧重重點頭,還拍了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不妨再告訴你一件事,朕一直覺得六部尚書空缺太久,天天靠著臨時封的使職官干活也不是個事,所以朕也在物色六部尚書的人選。”
她又是朝他一笑,笑容比外面的石榴花還燦爛,“知微是聰明人,知道朕的言下之意吧?”
知道,太知道了。
皇帝的意思就是,他這三個月不僅得教導那些未來的觀察使,還得繼續(xù)加倍地干其他活。
此時此刻,謝以觀也難以維持一貫的笑容。
第142章
蘇彧想要恢復六部尚書這個想法已經很久了。
大啟前幾任皇帝將這六部尚書的位置空掉,就是擔心尚書們的權力太大,大啟封了那么多臨時使職官,想干完活就收回官員手中的權力,但事實上,這些臨時的使職官大多都干成了終身制,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節(jié)度使,在河北三鎮(zhèn)收回以前,節(jié)度使不但做成了終身制,還做成了世襲制。
倒不如正兒八經恢復這些高秩品的職事官,讓他們正經干活去。
恢復高秩品職事官位,也是放了一顆吊驢的蘿卜在那里,原本高秩品的官位空在那里,大家也默契地認為單憑正經政績是不可能再往上升的,撈到個有權的使職官,就想把臨時干成終身,不想放權,而現(xiàn)在有了正規(guī)的高官位置在那里,大家也就有了奮斗目標了。
所以,蘇彧打算先把崔玄和謝以觀都升到尚書的位置上,讓官員們都看到希望,擼起袖子加油干。
吏部考試過后,先是吏部官員日夜趕工,在千份答卷中評出了百份卷子來,崔玄又在這百份卷子里挑挑揀揀,挑出了三十份卷子送到蘇彧面前。
蘇彧再在三十份卷子里去掉了十份。
最后只有二十人被選中,而這二十人還需被謝以觀上過課后才能上任各藩鎮(zhèn)的觀察使。
蘇彧確定最后的名單之后,隨口問了一句崔玄:“那個程晉文沒有來參加這一次考試?”
程晉文,也就是被蘇彧發(fā)配到姚非名那種地的程赫元。
崔玄說:“他并沒有參加此次吏部選拔。”
蘇彧思索了一下,“現(xiàn)在是小麥收割的時候吧?我們去姚閣老那看看……”
她站起來,又突然轉頭上下打量起崔玄來。
崔玄緊了緊手指,淡然問道:“陛下為什么這么看臣?”
蘇彧略微皺著眉頭說:“朕說的去看姚閣老,是要去田邊,行簡你……行嗎?”
崔玄:“?”皇帝問的這是什么話?
他當即回答:“不過是陪陛下去一趟田間而已,有什么不行的?”
既然崔玄都這么回答,蘇彧就帶上他,一起去尋姚非名。
姚非名這段時間也忙,朝廷里的事不少,又趕上小麥收成,他每日日升時先來田里忙上一把,再匆匆沐浴之后,換了朝服去上朝,明明是四十歲的年紀卻是比二十歲的還要忙……
想了想崔玄和謝以觀,還有天天在外救場子的尉遲乙,這么一比較,好像還是二十出頭的要忙一些,姚非名感嘆了一把,心里多少舒坦了一些。
蘇彧過來的時候,他正穿著半臂、卷著褲管,彎腰割麥。
田伯耘、趙渠生和程錦元也都在忙農活。
蘇彧眼尖地看到了引水灌溉的龍骨水車。
龍骨水車并不是什么稀罕物件,早在前朝的前朝就有了龍骨水車,只是以往蘇彧看到的龍骨水車略顯笨拙,現(xiàn)在她所看到的這個便不一樣了,光看著就十分輕巧。
她朝前走了兩步,想要試試這水車,便聽到姚非名氣呼呼地吼著:“陛下!現(xiàn)在正是收麥子的時候,別搗亂!”
崔玄立刻冷著臉吼了回去:“放肆!”
蘇彧卻是笑出了聲,擺擺手:“姚閣老說得對,朕不試了。”
“陛下去那邊亭子休息一下吧。”
頗有些熟悉的聲音,蘇彧轉過頭來,就看到一張眉清目秀但麥色的臉。
她愣了許久,才遲疑地問:“程晉文?”
對方朝著蘇彧行了一禮,“是學生。”
蘇彧再仔細打量起程赫元,一年前還是面色蒼白弱如扶柳的讀書郎如今依舊消瘦,卻是結實了不少,仿佛一下子就從病弱美男子轉變成了實打實的漢子。
程赫元也知道自己前后變化大,笑著說:“多虧了陛下讓學生來此做事,如今學生的身子骨強健了不少。”
程赫元熱忱得不行,殷勤地將蘇彧帶到一旁休息的亭子,用自己的衣袖將胡床擦得干干凈凈,才給蘇彧坐。
他又轉身,要給蘇彧倒茶,才發(fā)現(xiàn)崔玄已經掏出錦帕,將擺在旁邊的茶盞擦出光來,又拿起水壺聞了聞。
程赫元小聲說:“這是用茶葉直接泡的茶,沒有碾碎。”
崔玄擰了一下眉頭,看向蘇彧,蘇彧并不在意:“這樣就行,點茶朕還不愛喝。”
待到崔玄為她奉上茶盞時,她則是一飲而盡。
程赫元只覺得蘇彧愈發(fā)親切,蹲在蘇彧的腳邊,還不斷地為蘇彧介紹今年的小麥收成。
他看向蘇彧,一雙眼睛里滿是星辰,而蘇彧的倒影就是他眼中最亮的那顆星。
程赫元的眼神太過于炙熱,崔玄皺了一下眉頭,刻意往上挪了一步,隔離開蘇彧和程赫元。
蘇彧反而嫌棄他礙事,指了另一邊空著的胡床,“行簡你坐下,和朕一起聽著。”
崔玄:“……”
他往后退了半步,卻是堅持要站在蘇彧的身旁。
蘇彧也不在意,前傾著身子,一手支著腦袋,一雙桃花眼專注地看著程赫元,仿佛她滿心滿眼都是他一般。
程赫元不自覺紅了一下臉,愈發(fā)賣力地說著:“全是得了陛下的啟示,今年種的時候,我們便格外留意,果然發(fā)現(xiàn)有的麥子天生抗旱又不怕蟲,這幾株麥子我們已經做了記號,將它們留為種子,待到來年,我們打算將那一畝地全部都來種這類種子,然后再對比產量。”
他的一雙眼睛里寫滿了希望,整個人都仿佛置身在光芒之中一般。
蘇彧略有些意外,她本來讓程赫元來種地,是為了磨煉他的心性,倒是沒有想到他還真沉迷于種地無法自拔,連吏部選拔考試都放棄了,不過行行出狀元。
她越過程赫元,望向在田間勞作的四人,唯有程錦元抬頭朝她看了一眼,這一年的勞作連他眼中的銳光也被磨得平和了起來。
蘇彧沖著程錦元笑了一下,他慌忙重新低下頭去,她又將目光移回來,程赫元以為她是對著他笑,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還未見成果,是學生在陛下面前狂妄了。”
“這樣很好。”蘇彧笑了笑,“你們也不必急,一年、兩年乃至十年,朕能在有生之年見到成果便是好的。”
她輕輕拍了一下程赫元的肩膀,“只要你們能堅持下去,朕便供著你們一輩子來提升這糧食的產量,要是事成了,你們當受天下百姓的供奉,要是沒成,那便傳下去,一代一代,總有成功的時候。”
程赫元愣住,忽地便哽咽住,他重重地點頭。
蘇彧站起身,笑著對他說:“朕就過來看看你們,人看過了,便也不打攪了。”
“學生去把他們叫……”
程赫元沒有說完,蘇彧抓住了他的手,阻止了他,他驚愕地回過頭,蘇彧點了一下他的胸膛:“不必了,心中有禮就好。”
程赫元再次哽咽,朝著蘇彧重重行了一禮,“陛下,學生代他們向陛下行禮。”
蘇彧揮揮手,走得格外瀟灑。
姚非名回過神來時,她已經走了,唯留在原地還在落淚的程赫元。
他問:“陛下什么時候走的,你怎不叫我們?你這是怎么了?”
程赫元一邊擦淚,一邊說:“我只是高興。”
姚非名哈哈大笑起來。
程錦元默了一下,對他們說:“我兄長有些失態(tài),我?guī)热バ菹ⅰ!?br />
他將程赫元拉到無人的角落里,突然問:“阿兄,你后悔嗎?”
程赫元知道程錦元問的是什么,這一次吏部考試,他不是沒有猶豫過,只是這一年的時光,他、程錦元、田伯耘和趙渠生,四人同吃同住,每日日升勞作,日落時又聚在燈下說著今日的發(fā)現(xiàn),他的筆摘都記了十幾本,他若獨自一人去參加吏部的考試,他心里總覺得自己背信棄義了。
何況,就像蘇彧所說,若真的能鉆研出高產量的小麥,那是功在千秋的事,他在這個時候離去,明顯是動搖其他人,這樣的事,他也做不出來,“博翰,我不后悔,我想一直在這里。”
程赫元稍稍猶豫,望向程錦元:“你呢?”
程錦元不在意:“有飯吃,在哪里都一樣,阿兄你只管實現(xiàn)抱負。”
“那博翰,你的抱負呢?”程赫元問。
程錦元摸了一下臉上的疤痕,因為這塊疤痕,他此生與做官無緣,他又想起了蘇彧的那一眼,“陛下方才對阿兄說什么了?”
“陛下說,他會一直供著我們,只要我們愿意堅持,他還說,若是事成了,我們當受天下百姓的供奉。”
程錦元問:“陛下說的是我們嗎?”
程赫元點點頭。
程錦元笑了,“阿兄我一直沒有告訴你,我的抱負也是名揚天下,這事若是成了,我們的抱負都能實現(xiàn)。”
另一邊,蘇彧從姚非名這里出來,就要往馬車里鉆,卻被崔玄輕輕拉了一下衣袖,她回過頭來。
崔玄說:“陛下的衣擺沾了泥,臣帶了備用的衣袍,陛下可要換?”
蘇彧坐在馬車上,將兩只鞋底翹起來給崔玄看,“朕的鞋底也都是泥。”
崔玄回答她:“新的靴子臣也有。”
蘇彧:“……中衣要換嗎?”
崔玄一本正經地問:“陛下要想換的話,臣也有。”
蘇彧:“……”你這是隨身攜帶衣柜呢?
“朕與行簡身形有差,腳的大小也有差,不用換了。”蘇彧無情地拒絕。
不過她看了一眼干干凈凈的馬車,再看一眼沾滿泥的靴子,再看崔玄抿著唇很難受偏要忍耐的樣子,勉為其難地說:“算了,朕把靴子換掉吧。”
崔玄愣了一下,眼中滿是驚喜,他繃著臉,壓著嘴角,應了一聲好,從馬車上掛著的布袋里拿出一雙嶄新的靴子,“臣幫陛下?lián)Q。”
“不必,朕自己來就行。”蘇彧將靴子拉下來,接過他手中嶄新的靴子,輕輕松松套進去。
崔玄略微愣了一下,陛下是不是有些太瘦了,他在男子之中算瘦的,但是他的靴子給蘇彧穿,卻顯得格外大。
他這才注意到,蘇彧如今已經二十,但身形始終像少年一般,便是聲音也似少年清脆,不像尋常男子過了十八,聲音便逐漸沉下去……
蘇彧見他愣在那里,忽地將臉湊近,差一點便要與崔玄鼻尖相碰,笑著問:“行簡怎么了,突然愣在這里?”
崔玄差點紅了臉,連忙往后退一大步,低著頭說:“并沒有什么。”
蘇彧輕聲笑著,卻是垂下眼眸,遮掩住眼中的思索,過了二十不長胡子、沒有變聲,其他人隔得遠不敢直視天子真顏便也罷了,但是朝夕相處的人多少會察覺到一些異樣——
有些麻煩,在沒有絕對的把握之前,她還是得捂緊自己的馬甲。
過了幾日,蘇彧在朝堂上公布了此次吏部選拔選出的二十人名單,同時又宣布了新的科考規(guī)則。
百官對會試、殿試三年一考并無異議,在聽到今后武舉比試不限男女時又哄堂大笑。
有武將站出來說:“陛下,百年才遇一個高郎將,再說高郎將那模樣也不像女郎。”
蘇彧涼涼地看了他一眼,笑呵呵地說:“她不像,難不成你像女郎?”
武將癟了癟嘴,退回位置。
其他人見他吃癟,又是哈哈大笑,笑著笑著便沒人當場站出來反對。
只有與謝以觀關系比較好的王墨悄悄對謝以觀說:“陛下將新的武舉律令頒發(fā)出去,萬一讓人笑話了……”
謝以觀神情冷了下來:“何人敢笑話陛下?”
王墨:“……”謝以觀是被崔玄附體了嗎?冷得怪嚇人的。
謝以觀又忽地笑了一下:“道仙兄這幾日沒睡好,都有些糊涂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被他這么一說,王墨長長嘆了一口氣,這幾天為了盡快評完那千份答卷,他都直接睡在吏部,每天就睡三個時辰,真的是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就這樣,崔玄還強令他們必須每日回家一趟,洗干凈了再去吏部干活!
想起來真的是太心酸了,他得趕緊回去好好睡一覺。
隔了兩日,終于有人回過味來,想要反對女子參加武舉這事,蘇彧又放了另外一個震驚全場的消息:她將崔玄擢升為正三品的吏部尚書,依舊是“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擔任著宰相,謝以觀被擢升為正三品的禮部尚書,統(tǒng)領禮部,而姚非名這另外一個宰相也被放在了戶部尚書的位置上。
姚非名:“……”總覺得他是被順帶的那一個。
不管順不順帶,一下子多出三個尚書,都足以震驚朝堂,要知道大啟六部尚書之位已經空缺了六十年一甲子了!時間久得大家都快忘記六部最高官長其實是正三品的尚書了。
不過皇帝將他們三個擢升為尚書,那他們原本占的位置就空出來了……不對!還有三個正三品的尚書位置空著呢,那才該是他們奮斗的目標!
百官對視而笑,又暗暗在心底記著:他這么笑,是不是想和自己爭尚書之位!
等到蘇彧正式將新的科舉律令昭告天下,人盡皆知的時候,一些官員才想起,自己忘了反對女子參加武舉了,不過他們又想了想,不可能真有女子參加武舉的,反不反對都一樣。
第143章
禮部侍郎杜侍郎心情頗為復雜。
原本他是禮部的老大,但是現(xiàn)在多了一個天降尚書。
不過自從上次他提議皇帝舉辦弱冠之禮,修繕宮殿,被蘇彧駁斥之后,他一直戰(zhàn)戰(zhàn)兢兢,現(xiàn)在皇帝將其心腹謝以觀放到禮部做尚書,是不是說明這事就這樣過去了?
謝以觀來禮部的第一天,杜侍郎盛情接待,還順便向謝以觀套話。
謝以觀樂呵呵笑著,看著溫文爾雅,有問必答。
杜侍郎問:“謝尚書可是帶了陛下什么旨意過來?”
謝以觀答:“任憑陛下安排。”
杜侍郎問:“上次下官因弱冠之禮的事,陛下似是心有不悅,如今已是好幾個月過去,陛下大人有大量,想來是不計較此事了吧?”
謝以觀答:“圣人之思,豈是你我等凡人可揣測?”
杜侍郎:“……”這答了和沒答有什么區(qū)別?
謝以觀繼續(xù)笑呵呵,在禮部轉了一圈,又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杜侍郎是在上官侍郎調到戶部之后被提拔上來的吧?”
杜侍郎不明所以地點點頭,過了許久才后知后覺地滴下冷汗來。
他是世家子弟,但是杜家在京城實是排不上名號,所以他入了官場,為找靠山拜在頂級門閥的門下,好巧不巧,拜的就是盧家。
盧家造反時,皇帝沒有清算他們這些盧政翰提拔上來的官員,以至于他都不記得這茬了。
如今謝以觀這樣輕飄飄的一句,卻是提醒了他,他當初是盧政翰與皇帝博弈時,將他拉上來頂在禮部侍郎這個位置上的,他再作妖,就是明晃晃地給皇帝理由收拾他。
杜侍郎頓時安靜如雞,不敢再在謝以觀面前放一個屁。
謝以觀也頓時覺得世界清靜了不少,他將禮部大致的情況摸了個清楚,又叫杜侍郎將十年內的案卷都送過來給他過目。
“十、十年嗎?這個案卷數(shù)量著實不少。”老實說,杜侍郎上任之后,也就看了一年內的案卷,他的上一任禮部侍郎上官繹是個做事細致的人,一年的案卷便涵蓋了禮部日常事務,若是像之前遇到南詔使臣、邏娑使臣來訪的不日常之事,只要再查過往有此案例的案卷便可。
謝以觀淡淡地應了一聲:“都拿來吧。”
他的態(tài)度溫和,卻不容人置喙。
杜侍郎忽地一哆嗦,他怎么覺得在謝以觀身上看到了皇帝的影子,嚇死個人了!
謝以觀看案卷是一目十行,只是他將禮部理清以后,心里卻有幾分微妙的感覺。
他怎么覺得皇帝將他放在禮部,不是這么簡單一回事?如果只是教導那些未來的觀察使,也不用這么麻煩。
他又將國子監(jiān)的案卷單獨拎出來,重新看了一遍,他忽地想起,皇帝對觀察使的設想,蘇彧想要觀察使教普通士兵識字,那么尋常百姓呢……
謝以觀忽地低頭輕笑了起來,他的陛下果然處處給他埋坑,他能怎么樣?只能任勞任怨地給陛下填坑了。
【謝以觀好感度加2。】
蘇彧聽到系統(tǒng)聲音后就知道,謝以觀這是知道她的用意了——
她不單單是想要他教導觀察使,也不單單是要提升軍營的文化水平,她想要做的是發(fā)展整個大啟的教育水平。
她想要降低接受教育的門檻,她希望大啟有更多的人能接受最基本的教育,能夠識字讀書,也許這件事對于現(xiàn)在的她來說費力未必討好,不過人嘛,帶點理想的天真,也是活著的樂趣。
畢竟在大多時候,她活得已經夠現(xiàn)實了。
蘇彧彎了彎唇,見面前的崔玄頻繁地偷看過來,她大大方方地露出自己的笑臉,順便說:“行簡去叫宮人取兩根棒冰來。”
崔玄頓了一下,對門口的宮人吩咐了一句,待到棒冰送過來之后,他遞給皇帝,還是吩咐了一句:“棒冰過于冰涼,還是不宜多食。”
蘇彧順手拿起另一根,遞到他嘴邊,堵住了他的嘴。
崔玄:“……”
冰涼的觸感放在他的唇邊,他的雙耳卻是發(fā)燙。
他接過蘇彧手中的棒冰,不經意地碰到蘇彧的手,他只是稍作停頓,就立刻將整根棒冰放入嘴中。
雖然崔玄立刻用袖子遮掩住自己半張臉,蘇彧還是新奇地喊道:“行簡也有吃得這么急的時候嗎?是不是太熱了?”
崔玄含含糊糊應了一聲,隨即轉移話題:“今年的秋獵陛下打算放在何處?”
蘇彧想了想,說:“去年秋獵朕是想會會那些節(jié)度使,今年朕想省點錢,放在京郊吧,規(guī)模不必太大,上次沒叫的節(jié)度使這次都叫過來,順便限制一下官員家屬人數(shù),一個官員只能帶一人!”
想到去年到處都會被女郎圍堵的情況,蘇彧尚心有余悸。
崔玄低頭無聲地彎了一下眼睛,這樣子的陛下著實有些可愛,“臣知道了。”
蘇彧一邊吃著棒冰,一邊想著事情。
崔玄默默地陪著蘇彧吃好棒冰,又適時地給她遞上錦帕,蘇彧忽地問他:“最近邏娑那邊戰(zhàn)況如何?”
崔玄說:“最新的戰(zhàn)報還沒有送過來,不過邏娑王宮那邊有人傳信過來,稱自己是十年前被擄到邏娑的大啟人,愿為內應,幫助大啟日后收復山河。”
蘇彧看向他。
他才說:“本不想這么早告訴陛下的,因為臣尚未確定此人是否可靠,打算先讓人與其接觸。”
蘇彧點點頭,崔玄做事一貫謹慎,放他去試探,她倒也放心。
崔玄多看了蘇彧兩眼,難得放柔聲音,叫自己的口吻聽上去沒有那么強勢:“陛下,今年是不是該練一下弓箭?臣可以將時間空出來陪陛下練。”
蘇彧朝他眨眨眼,從懷里掏出槍來,“朕可以用這個,到時候放空槍,再叫仲云把獵物拖過來,都不用像去年一樣,特意準備弓箭,做那一套弓箭還怪費錢的。”
崔玄:“……”皇帝倒是把作假之事說得理直氣壯。
罷了,成大事者不拘小節(jié)。
陛下如此忙,也著實抽不出空來,崔玄如是想著,選擇性忽略自己當初指責謝以觀對蘇彧過于縱容的那一番話。
崔玄還有事要忙,不能在蘇彧這邊逗留太長時間,他向蘇彧告退,出門時與來說事的柳無時擦肩而過,他忽地停下腳步,猛地回頭喊道:“柳郎中。”
柳無時也回身看他,客氣地同他招呼了一聲,卻發(fā)現(xiàn)崔玄的目光有幾分古怪,“崔閣老可是有什么事?”
崔玄看向柳無時,柳無時如今都在外行走,忙于錢莊的事,所以即便來見蘇彧也并不穿官服,就像現(xiàn)在這么熱的天,柳無時里面穿了一襲白袍,外面又套了一件緋紅色薄紗的半壁,再配上他這張臉,看著不像什么正經人。
“柳郎中就這樣去見陛下?”
柳無時笑著說:“是啊,陛下允我穿常服進宮的。”
崔玄:“……”柳無時這一雙狐貍眼笑起來就更不正經了。
他輕咳了一聲,“我同你一起去見陛下。”
柳無時:“?崔閣老不是剛從陛下那里出來嗎?”
崔玄面無表情地說:“柳郎中上報的定是重要之事,我在旁邊也聽聽。”
柳無時:“……”這個崔玄果然古怪。
蘇彧見崔玄又與柳無時一起進來,倒也不吃驚,只多看了柳無時幾眼,柳無時長得好看,這么穿著還真有些像聊齋志異里勾人的狐貍精。
她看著賞心悅目,對柳無時愈發(fā)和顏悅色了兩分,“不已這次在蒲州待得如何?”
借著科考的機遇,柳無時在京城和同州都開了錢莊,這段時間他又去了蒲州開錢莊,是將京城到太原這一路都連了起來。
柳無時被蘇彧的笑容恍了一下神,他總覺得皇帝對著他時與對著崔玄是不一樣的,他回以蘇彧真摯的笑容:“如陛下所料,經過這一次科考與吏部選拔之后,將金銀存到錢莊的人愈發(fā)多起來,這一次在蒲州開錢莊十分順利。”
他又說:“此前陛下也說過,待到越來越多的人信任錢莊,錢莊還能辦借貸之事,臣這次在蒲州試了一下。”
柳無時在蒲州的時候將錢借給了一位世家子弟,那位世家子弟在賭坊輸?shù)醚奂t,急著借錢想去賭坊將錢贏回來,便將百畝良田抵押在錢莊借錢,只是賭坊不會叫他贏錢,他自然是將錢都輸了出去,那些良田便都歸了錢莊。
錢莊當然也不虧,以遠遠低于市場的價格拿到了這百畝良田。
蘇彧再看向柳無時,在心底感嘆,柳無時雖然偶爾看上去有幾分傻,但確實是經商的料,“不錯,可以讓京城、同州與太原的錢莊同步開始辦理借貸的業(yè)務。”
一旦錢莊的借貸業(yè)務開辦,便能實現(xiàn)自負盈虧,不用她這邊貼錢開錢莊了。
柳無時來見蘇彧不只是說這件事,他開了這幾個月的錢莊,也有了一些心得,另外羅列了一些他認為錢莊可做且能賺錢的事,當然這些事需得蘇彧同意才能去做。
蘇彧看過清單之后,再次感嘆,柳無時不愧是男主之一,這張清單上寫的事與她所在世界的銀行業(yè)務高度重合,也符合她開錢莊的初衷。
她大手一揮,放權給柳無時,讓他盡管去干,且夸了他一句:“朕便知道這件事交給不已做是對的,不已著實叫朕驚喜連連。”
柳無時微微紅了臉,“陛下交于臣的事,臣自是要盡心盡力的。”
崔玄自然知道柳無時在這方面的天賦,當初柳無時將江南船隊的事托到他面前的時候,他便覺得此人不簡單,嗯……如今看向蘇彧的目光也不簡單。
他慢悠悠開口提議:“待到這邊的錢莊頗具規(guī)模,也可將錢莊開到江南之地。”
他的這個提議蘇彧還是認同的,她笑著點頭:“行簡說得對。”
“時辰不早,臣先告退,順便送一下柳郎中。”崔玄說。
柳無時呵呵笑了一下,“崔閣老先走,我這邊不急,還有些事要同陛下說。”
蘇彧笑著拍了拍他們兩個人的肩膀,“一起走吧,朕也正好要去軍營看看。”
崔玄、柳無時:“……”
雖然蘇彧說今年不會主動打邏娑,但是尉遲乙卻是聽出了言外之意,今年不打待到明年、后年,說不得就會打了,他時刻關注著邊境傳來的情報,也比以往更勤快地練兵。
蘇彧來時,正是操練結束時,他站在演武場的中央,給兵士挑戰(zhàn)他的機會。
夏日炎熱,尉遲乙前面已經跟著兵士操練許久,索性脫了衣袍,露出背上的猛虎與牡丹刺青。
蘇彧再看到這個刺青,依舊覺得這個刺青在尉遲乙的身上散發(fā)著蓬勃的生命力,叫人血脈僨張。
敢挑戰(zhàn)尉遲乙的人不多,從前跟在他身邊的親兵勉強給他面子,上來和他打幾個回合,好在這種時候尉遲乙也以指導為主,不會用十分力氣,不過他眼尖地看到蘇彧站在那里,長腿一掃,便利落地將挑戰(zhàn)的親兵掃到臺下去。
親兵:“?”怎么突然就不講武德了?
然后他就見尉遲乙從他上方一躍而過。
尉遲乙疾步走向蘇彧,只是見蘇彧一身月牙白的常服干干凈凈,他又突然止住步伐,對蘇彧說:“陛下在營帳中等臣片刻,臣將這一身的汗味沖刷掉便過去。”
蘇彧來過軍營數(shù)回,熟門熟路地去了尉遲乙的將軍營帳。
尉遲乙的營帳之中十分簡單,一床被褥,一把長刀,一柄長槍,一身盔甲。
樸實的案幾上擺著一本兵書與一支筆,兵書下壓著的是西邊邊境的地圖。
尉遲乙回來時依舊只套了一條褲子,渾身濕漉漉的,身上的水珠在深色的肌理上滾動,愈發(fā)染上幾分野性難馴。
蘇彧漫不經心地瞧向他,他大大咧咧地便走上前來,直白地對蘇彧說:“臣在研究對邏娑動手的時機。”
“再等等。”蘇彧卷起那本兵書,輕輕敲打了幾下尉遲乙的手背。
尉遲嘿嘿一笑,“臣就是先備著,有備無患。”
蘇彧笑了笑,卻是說:“確實該好好備著了,趁著夏日好好練著,邏娑的太陽可要比大啟的京城毒。”
尉遲乙猛地瞪大了眼睛,陛下的意思是明年夏天動手?!
蘇彧將兵書放回了原處,從袖子里抽出一張紙來:“這份地圖,你好好收著,給你沙盤這兩日也會送過來。”
尉遲乙眼睛亮得不行,要不是因為蘇彧是皇帝,他都能抱著蘇彧轉上幾圈。
“行了,把衣服穿上,帶朕在軍營看看。”
尉遲乙?guī)еK彧在軍營里逛了兩圈,送蘇彧出軍營的時候,恰逢崔玄的馬車趕到門前。
崔玄一本正經地說:“正是下值的時辰,臣剛好路過。”
尉遲乙:“?”不管是政事堂還是吏部,都路不過軍營,好嗎?
崔玄皺著眉頭瞥了一眼尉遲乙,尉遲乙衣袍穿得著實不講究,他內里沒穿中衣,只在外面披了衣袍,能將肌肉看得分明。
蘇彧眼尖地看到崔玄里面的中衣?lián)Q成了時下最流行的薄紗中衣,露出來的那一點領子輕透,隨著他彎腰下馬車,隱隱可見他分明的鎖骨。
第144章
“陛下。”尉遲乙突然十分大聲地喊蘇彧。
蘇彧的目光從崔玄的身上移回他的身上,尉遲乙笑著說:“臣沒什么事,許久未和陛下一起喝酒了,陛下要不要和臣不醉不休?崔閣老也一起呀。”
他停頓了一下,又哈哈大笑:“抱歉,臣忘記了,崔閣老不喝酒。”
崔玄:“……”
尉遲乙滿懷期待地看向蘇彧,蘇彧笑瞇瞇地點了一下頭,他立刻順著桿子往上爬,先是問蘇彧:“陛下,我們上哪去喝?”
又轉頭對崔玄說:“崔閣老送陛下和我過去?”
崔玄繼續(xù)沉默,但是額上的青筋已經開始跳了。
蘇彧輕輕咳了一聲:“今晚朕請客,請你們去青樓玩。”
尉遲乙愣住。
崔玄也沒能忍住,倏地睜大眼睛,急急地問:“陛下為何想要去青樓?”
蘇彧撇了一下嘴:“如今京城的治安比以前要好很多,朕想去嘗嘗青樓的酒,看看歌舞,附庸風雅一番不是很正常嗎?”
尉遲乙當即說:“青樓是吏部的產業(yè)吧?陛下去,怎能叫陛下掏錢呢?”
他看向崔玄。
崔玄抿了一下唇,到底沒有提出反對意見,只說:“臣陪陛下一起去。”
他伸出手,將蘇彧扶到崔家的馬車上,趕在尉遲乙上馬車之前,開口:“崔家馬車小,只能坐陛下與我,還勞煩尉遲將軍自行前往。”
尉遲乙:“?”他不眼瞎,這么大一輛馬車,足以再坐兩個人。
不過崔玄不讓他上馬車,尉遲乙也不強求,他扯了一下嘴角,像崔玄這種人就要蔫壞蔫壞的文人去對付,所以他找人對付崔玄,然后他就可以和陛下痛快暢飲了……
崔玄與蘇彧先一步到了青樓,下馬車的時候,崔玄掃視了一圈,并沒有看到尉遲乙,他的右眼皮跳了一下。
“行簡走了。”蘇彧沒在意尉遲乙到沒到,四個男主里,其他三個或許還會遇到刺殺或打劫,尉遲乙不攔路搶劫別人就不錯了。
她大跨步地走進青樓,又停住了腳步。
她真的是最近太忙,已經很久沒有出來看看了,柳無時說的沒錯,今年不單單是江南,就連京城也盛行那薄如蟬翼的輕紗衣,尋常人或許穿不起,但是能進青樓的,大多都是有些家底的。
這些來青樓展示自己才華的青年尤其緊跟時代的潮流,從里到外穿的全都是這種薄紗制成的衣裳,也恰如柳無時所說,這衣服清涼得很,即便疊了好幾層,依舊若隱若現(xiàn),還能清晰地看見內里。
像崔玄這樣的好身材若隱若現(xiàn)看著是賞心悅目,但要是身材不好,看到的不是根根分明的肋骨,就是一波三疊的肚腩,著實有些辣眼睛。
蘇彧有些不忍直視。
下一刻崔玄便伸出手,擋在了她眼睛的正前方。
她偏過頭,望向崔玄。
崔玄這才意識到,他的動作太過于突兀。
他迅速收回手,將手背在身后握成了拳,只淡淡地說:“臣只是擔心他們傷到陛下的眼睛。”
蘇彧笑出了聲,整個身體都笑得有些前傾,額頭輕輕抵在了崔玄的臂膀上。
崔玄的心猛烈跳動了一下,他的目光卻沒有離開蘇彧,盯著她烏黑的發(fā)頂,背在身后的手有些癢,想要伸手,大逆不道地摸一摸她圓潤的后腦勺。
蘇彧笑了一會,才站直身體,“行簡說得對,他們確實傷到朕的眼睛了,不過出門在外,還是繼續(xù)叫我蘇大吧。”
崔玄低頭看向被蘇彧靠過的地方,留下一道折痕,他的手指不自覺地撫在那道折痕上,待到蘇彧望向他,他狠下心將那道折痕拉平,才慢慢放下手來,不在蘇彧面前露出半點破綻。
蘇彧稍稍愣了一下,又朝著他彎下眉眼,“行簡在這里是不是給自己留了廂房?”
“三樓的那一間只是偶爾來會客,我很少來這里。”崔玄一邊說著,一邊在前引路。
這一間廂房,蘇彧在投影里看到過,但沒有進來過。
她進了屋子,仔細打量了一番,內里的陳設與她在投影上看到的沒有什么變化,物似主人,這一屋子的陳設硬是不染一塵,擺在香爐前的古琴冷冷清清,高雅得讓蘇彧覺得不該在這里喝酒。
“我可以在這里喝酒嗎?”蘇彧問崔玄。
崔玄抬了一下手臂,遮住揚起的唇角,再放下手臂的時候,他心平氣和地說:“蘇大自然能在這里喝酒。”
他卻先差人送茶點過來,“先吃些點心墊墊肚子,餓著肚子喝酒傷身。”
為了茶點好入口,崔玄依舊點了盞茶端給蘇彧,正對上蘇彧一錯不錯看著他的目光。
四平八穩(wěn)的茶盞輕輕晃動了一下,盞中茶暈染開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崔玄垂下眼眸,問:“蘇大為何這般看著我?”
就像他無處遁逃一般。
蘇彧清脆的笑聲在他耳畔響起,像撥子掃過琵琶的弦一般,他沒有抬眸,她卻把手伸過來,拉了一下他穿在里面的薄紗中衣,纖長白皙的手指似乎也在他的鎖骨上劃了一下,“行簡為什么不像那些人一樣里里外外都穿?”
崔玄手中的茶盞這一次是真沒握穩(wěn),整個傾斜了一下,即便崔玄迅速雙手捧住,依舊灑了一些出來。
他放下茶盞,迅速站起身,“我去尋塊布來擦干凈。”
明明可以喚人來便可,他卻是親自出去,似乎真的只是為了尋一塊能擦干凈的布一般。
【宿主要告訴崔玄,你是女孩子嗎?】系統(tǒng)好奇地問。
【會啊,不過不是現(xiàn)在。】蘇彧拿起一塊茶點塞進了嘴里,別的不說,崔玄所有的用度確實比其他三位男主要更講究一些,這茶點還怪好吃的。
她有些意動,問系統(tǒng):【你說一年養(yǎng)這么一個糕點師傅,需要花多少銀兩?】
系統(tǒng):【宿主,這個問題超過我的能力了,不過宿主你很缺錢嗎?要不,我們還是改攻略柳無時吧,他有錢。】
蘇彧哈哈大笑,就仿佛系統(tǒng)說了一個很好笑的笑話一般。
系統(tǒng):【……】算了,宿主這么賣力地干活,笑話它就笑話吧。
“表弟笑得這么開心,可要與我、與仲云一同分享分享喜事?”
蘇彧轉過頭,便看到尉遲乙以及站在他身旁的謝以觀。
尉遲乙大大咧咧地說:“想著人多熱鬧,我也順路去把知微兄給接過來。”
蘇彧不在意地指了指她對面的位置,“一起。”
崔玄過了許久才回來,只是回來時,屋子里不僅多了一個不順眼的尉遲乙,還多了一個礙眼的謝以觀。
崔玄:“……”
謝以觀率先開口:“我來只是想陪表弟小酌兩杯,崔閣老不會介意吧?”
崔玄冷笑了兩聲,擠出兩個字:“不會。”
他冷著臉,將之前灑出的茶清理干凈,看了一眼盤子里少了不少的茶點,才對蘇彧說:“待會還有下酒菜送過來。”
尉遲乙看著坐下來的崔玄,吃驚地問:“崔閣老不是不喝酒嗎?也要坐在這里嗎?”
崔玄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我不坐在這里,待會何人付錢?總不會是尉遲將軍吧?”
字仲云、號窮鬼的尉遲乙乖乖閉上嘴,懟崔玄這件事還是交給謝以觀吧。
謝以觀難得大方地說:“我來付錢也未嘗不可,不過青樓是吏部的產業(yè),說到底便是陛下的……難不成表弟來喝酒,還要收錢不成?”
崔玄反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整個大啟都是陛下的,但是凡事皆有章法,青樓固然是吏部的產業(yè),吏部的官員來此喝酒亦是要付錢的。莫非謝尚書管理禮部,都是罔顧章法的?”
謝以觀端起酒,先是敬蘇彧,又敬了一下崔玄,“御下自當是嚴的,可如今在我們面前的……是表弟。”
崔玄:“……”是你表弟嗎?叫得這么親熱!
他冷然說道:“蘇大自是不與你們一般,可如今在這兒的不是還有謝尚書嗎?”
謝以觀嘖嘖了兩聲,將蘇彧一向用來說他的詞,用在了崔玄身上,擲地有聲地說:“摳搜。”
崔玄:“?”來蹭酒喝的人還好意思說他摳搜?
若非世家教養(yǎng)讓他做不出反悔不付酒錢的事,也做不出單獨把謝以觀一個人拎出來讓他自付自的事來,他著實想一腳把謝以觀踢出去。
尉遲乙高大的身軀硬是往旁邊躲了躲,對著蘇彧小聲說:“我們只管喝酒,讓他們說去。”
蘇彧笑著瞥了他一眼,謝以觀不就是他請來對付崔玄的嗎?“怪不得仲云打劫了那么多次各藩鎮(zhèn)的節(jié)度使,都能萬花叢中過,寸草不沾身。”
尉遲乙:“……”他讀書少,陛下別在他面前亂用詞,這話是這么用的嗎?
他輕咳了一聲,“這都是過去的事了,現(xiàn)在節(jié)度使們那都是自己人,有機會我去打劫邏娑王給……蘇大看。”
他笑著端起酒來,敬了一下蘇彧,豪邁地一飲而盡,未能及時入口的酒順著酒盞便滴落在他半袒露的胸膛前,似流水勾勒過結實的肌肉。
蘇彧也沒能忍住,多看了尉遲乙兩眼,甚至手指都有點蠢蠢欲動,想要戳一下這一身的肌肉究竟是不是硬的。
謝以觀低下頭,便能看到蘇彧沒能伸出去、及時收回來的手,又瞥向崔玄露出一點邊的輕透中衣,呵呵笑了兩聲,他似乎被人當槍使了。
他放下酒盞,走到古琴前,盤腿坐下,一出手便已成曲。
蘇彧不懂音律,但不妨礙她的注意力被謝以觀撫琴的手所吸引,修長的手指撫過琴弦,有種說不出的美感,不同于尉遲乙毫不遮掩的放肆,是一種內斂而曖昧的不羈。
崔玄:“……”謝以觀就是會賣弄!
此時,青樓的小二正好將烤好的羊腿端上來。
崔玄拿起切肉的匕首將羊腿肉細細切開,擺在蘇彧面前,狀若不經意地問:“蘇大怎么突然想到來青樓?”
他又說:“站在這門前,低頭能見那些夜不歸宿的人,從窗戶望出去,能望到東市全貌。”
蘇彧握住他的手,低頭咬下一塊還叉在匕首上的羊肉,再喝了一口酒,才笑著說:“行簡都說這話了,怎么會猜不到我來青樓的用意?”
謝以觀停下琴聲,望過來。
蘇彧一手搭著崔玄,一手朝著他舉起酒盞,“我在想,關中之地能不能像江南一樣沒有宵禁。”
崔玄和謝以觀都想過這個問題,宵禁讓京城的商貿不如江南之地,只是京城畢竟是天子居所,他們也擔心取消宵禁會叫京城的治安又亂掉。
謝以觀說:“太原辛府尹的做法有一定可取之處。”
崔玄說:“京城與其他州城不同,還需謹慎,不過可在同州、蒲州等地先試一試。”
蘇彧一合計,“那就先讓同州、蒲州學習太原的做法。”
崔玄和謝以觀點頭,都覺得蘇彧說的可行。
蘇彧本來是真打算留在青樓過夜的,畢竟每個穿越者都該擁有一段青樓記憶,雖然眼下的青樓和她從前理解的青樓有些不一樣。
“青樓里是不是還有通宵達旦跳舞的?”她問崔玄。
崔玄卻是繃著臉說:“還是在宵禁之前回去吧,在東市的官員不少,萬一有認出蘇大的……”天子顏面放在何處?
蘇彧:“……”沒關系,她不是那種在意顏面的天子。
謝以觀笑著說:“樓下魚龍混雜,總歸不適合表弟,表弟若想看跳舞,我倒是會舞劍。”
尉遲乙連忙說:“舞劍我也會啊,我不僅會舞劍,還會舞槍,蘇大要看嗎?”
崔玄和謝以觀齊齊看向尉遲乙,又迅速轉頭看向蘇彧。
蘇彧:“……”
她對看歌舞也沒什么執(zhí)念,尤其是想象著把舞娘的臉換做謝以觀和尉遲乙,她瞬間就清心寡欲了,算了,可能四個男主里也就柳無時適合穿舞娘裝……
她喝光酒盞中的酒,站起身,“還是把不已也接過來,我們一起去舊府邸搓麻將。”
安全可靠,還能賺錢。
尉遲乙:“……”搓麻將只會讓貧窮的他更加貧窮,他這點家底還要攢著明年揍邏娑王呢!
他可憐兮兮地看向蘇彧:“要不,我還是給你跳舞吧。”
他當眾半脫下衣袍,露出背上的刺青,動了動肌肉,“你看,我舞起來,老虎也能動,比搓麻將還有趣。”
蘇彧之前沒有這么貼近看,近看那老虎比遠看還要生動許多,叫她終于忍不住生出手指戳了一下尉遲乙的背脊。
“陛下!”崔玄、謝以觀異同口聲喊她,她才迅速地縮回手指來,朝著他們憨憨一笑,眼中似乎還有些不盡興的惋惜。
崔玄、謝以觀:“……”他們之中,尉遲乙才是最不要臉的!
第145章
蘇彧到底沒有去把柳無時喊過來打麻將。
大家都越來越忙。
崔玄在準備秋獵的事,秋季稅收,年底的吏部考核,還有來年的吏部考試,畢竟觀察使還缺了大半。
謝以觀要忙觀察使培訓的事,還有尉遲乙——
有兩個藩鎮(zhèn)聽說皇帝要派觀察使來分權,蠢蠢欲動,蘇彧提前聽到風聲,直接派尉遲乙出去蹲點埋伏,人才剛剛宣了一個造反誓言,兵還沒有集結,就被尉遲乙給滅了。
眾多藩鎮(zhèn)節(jié)度使:“……”
有種皇帝在直鉤釣魚的感覺。
有人主動給尉遲乙送人頭,不管內心怎么想,剩余的節(jié)度使面上都已老實,但求皇帝不惦記,別說是一個觀察使,就是送十個觀察使來,他們也開城門歡迎,隨便觀察。
謝以觀將給觀察使上課的內容送到了蘇彧面前,中心思想還是儒家君臣之道的那一套,不得不說,給讀書人洗腦還是得靠儒家這套。
“陛下可是覺得哪里有所不妥?”謝以觀謙虛地問蘇彧。
蘇彧笑著問:“知微覺得古往今來哪個皇帝算是好皇帝?”
這個問題,幾乎所有的讀書人都有一份標準答案,無非是上古的三皇五帝,再到歷朝歷代的開國皇帝與開創(chuàng)盛世的那一代,這份標準答案也是他們用來規(guī)勸后世皇帝如何成為明君的套詞。
所以謝以觀不想答這些陳詞濫調,他看向蘇彧說:“三皇五帝離臣太遠,斗轉星移、滄海桑田,凡人尚能成圣,三皇五帝的賢名也只是道聽途說,在臣看來,太/祖皇帝算得上是好皇帝,在大啟之前百年戰(zhàn)亂,民不聊生,是太/祖一統(tǒng)中原,叫百姓免于戰(zhàn)亂之苦,太宗皇帝只算得半個好皇帝,太宗廣納賢士,讓這天下休養(yǎng)生息,終是恢復一片生機,高宗同樣只算半個好皇帝,雖是為了牽制世家才推行科舉,卻也是給了讀書人一個機會,也重要了不少能臣。”
蘇彧好奇地問:“為什么他們都只算半個?”
謝以觀答:“太宗與高宗皆為了后世名聲不斷征戰(zhàn),開疆擴土固然是好事,但是戰(zhàn)事所耗甚多而導致國庫虧空,要補上這個虧空便只能將重擔壓在百姓身上,所以徭役雜稅自太宗手中開始,年年積壓到最后百姓難以承受。”
在蘇彧啟用新稅法之前,百姓已經被各種苛捐雜稅壓得喘不過氣來,因為交不出稅來只能變賣祖田,最終變成了無地的流民,而這些流民為了活下去,要么賣身從此世代為奴,要么成為為害一方的匪寇,到頭來再害那些本就受苦的百姓。
老實說,從河北回來,再看邏娑使臣的態(tài)度,謝以觀是有些擔心蘇彧會借勢直接對邏娑開戰(zhàn)的,好在蘇彧只給邏娑添亂,并沒有立刻對邏娑開戰(zhàn)的意思。
蘇彧聽完他的答案,只思索了片刻,就哈哈大笑起來,謝以觀是懂得繞彎的,她饒有興致地問他:“知微是不是就等著朕來一句,朕絕不做這沽名釣譽之事。”
謝以觀正要笑著開口,卻聽到蘇彧又說:“怕是要讓知微失望了,朕是要打邏娑的,就是今年不算好時機,所以朕還要再忍忍。”
他望向蘇彧,才發(fā)現(xiàn)眼前這個不羈的帝王似乎許久未在他面前擼起袖子了,是他的錯覺嗎?他總覺得蘇彧在防著他什么。
“臣沒有失望,”謝以觀慢條斯理地說,“臣也覺得邏娑該打。”
邏娑的權力架構注定了邏娑的不穩(wěn)定,而邏娑為了保障內部不土崩瓦解,只能通過不斷向周邊發(fā)動戰(zhàn)爭來將內部矛盾外移。
作為邏娑最大的鄰居,大啟是最大的受害者,從前大啟強大的時候,邏娑只是偶爾在邊境上小打小鬧,但隨著大啟日漸衰弱,邏娑的胃口也越來越大,這些年累計起來占了大啟十五個州。
所以謝以觀也支持蘇彧打邏娑,最好能一下子能把邏娑徹底打趴下去。
不過打邏娑的前提是,大啟不會被這場戰(zhàn)事所拖垮。
謝以觀一下子便明白過來,笑著問:“陛下是不是一直在為這場戰(zhàn)事做準備?”
蘇彧搖頭:“攻打邏娑從來不是朕的目的。”
只是因為邏娑的存在妨礙到她的目標,而打邏娑又是吊著尉遲乙的那根蘿卜,所以她必須打邏娑。
謝以觀大約也能想到當初手握兵權的尉遲乙為什么要選擇和蘇彧結盟,他微微停頓,慢悠悠地說:“陛下還可以再緩緩。”
讓邏娑繼續(xù)做吊著尉遲乙的那根蘿卜。
蘇彧卻笑著搖頭:“邊疆百姓苦邏娑久矣。”
她十分坦誠地說:“朕要打邏娑不單單是因為朕對尉遲將軍的承諾,最重要的是它侵占大啟的疆土,影響到朕當一個好皇帝了。”
她相信,以謝以觀的智慧肯定能猜到這個承諾,所以她也不瞞謝以觀。
謝以觀發(fā)現(xiàn),蘇彧繞回了“好皇帝”這個話題上,他再度望向蘇彧。
蘇彧拍了拍他交給她的那沓紙,“知微寫得很好,朕很喜歡,不過也要時刻提醒這些觀察使,為官者為國為民,如果百姓的日子沒過好,那么再大的盛世也不過是一場泡影而已,朕封他們這個觀察使,觀察的不單單是藩鎮(zhèn)的節(jié)度使,還有那些生活在藩鎮(zhèn)的百姓。”
謝以觀沒能止住笑意在他的眼中蔓延開來,當著蘇彧的面便提筆洋洋灑灑寫了一大篇,再交給蘇彧看,“陛下看看這般如何?”
蘇彧看了一下,謝以觀的狀元是實打實的,老實說,他寫的這篇文章她只能看懂大半,但是不妨礙她覺得這篇文章寫得好,且非常有說服力和感染力。
她笑著說:“知微辦事,朕放心。”
謝以觀將這厚厚一沓紙又重新收拾起來,朝著蘇彧行禮告退,他退到了門邊,突然說:“在臣看來,陛下是個好皇帝。”
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將傾。
是大啟之幸,亦是他之幸。
蘇彧朝他一笑:“在朕看來,知微也是極好的,希望朕與知微君臣一輩子。”
謝以觀跟著笑開:“只要陛下不嫌棄。”
他忽地想起那時共淋雪,蘇彧同他說的亦是一輩子,他倒是有些期待,蘇彧與他能成為史書上的君臣佳話。
謝以觀往外走,與回來復命的尉遲乙剛好打了一個照面,他忽地轉身叫住尉遲乙。
尉遲乙不明所以地轉過身來望向他。
謝以觀稍稍頓了一下,最終笑著說:“沒什么事。”
尉遲乙:“……”拿他當尉遲佑耍呢?
謝以觀笑了笑,應當是錯覺吧,他總覺得皇帝的那句“一輩子”里有陷阱,不過他也不可能從尉遲乙這里套到什么話。
觀察使跟著謝以觀在禮部學習了兩個月,學成之后,對于謝以觀都是滿眼的崇拜,盡管這些人之中有不少年紀比謝以觀大,都尊稱他一聲“謝先生”。
九月秋獵。
蘇彧這次沒有跑遠,放在京郊獵場,這里的獵場不大,是從前的大啟皇帝們平時出來打獵的地方,蘇彧以地方小不宜人員過多的借口,只讓一個官員帶一個家屬,便是仆從人數(shù)也不能超過四個,大大減少了隨行人員的數(shù)量,也大大減少了自己的桃花。
去年柳無時只是戶部主事,所以蘇彧沒有帶柳無時,現(xiàn)在柳無時升到了度支郎中,盡管從五品的官員也是沒有跟隨皇帝打獵的資格,不過想到柳無時這一年的貢獻,她還是破例將柳無時帶在了身邊——
主要也是和各藩鎮(zhèn)的節(jié)度使打招呼,日后柳無時是要去他們的地方開錢莊的。
柳無時接到圣旨的時候,愣了許久,還是郭來東推了他一把,他才起身去接圣旨的。
郭來東看著面上雖然正常但是耳朵已經開始泛紅的柳無時,覺得他家郎君應該是又要尋皇帝喜歡他的證據了。
果然,柳無時一開口便是:“我是從五品官員,本無跟隨御駕去秋獵的資格。”
郭來東已經聽得耳朵長繭,再看看柳無時這副模樣,他放棄拯救柳無時——
橫豎是沒救了。
郭來東木著一張臉,順著柳無時的意思說:“圣人卻破例帶著郎君去,必然是心中有郎君……”
他頓了一下,勉勉強強補完后面一句話:“想來對郎君也是有幾分喜歡的。”
柳無時震驚地睜大了眼睛:“你也這般覺得?所以果然圣人他心悅我……”
他緊緊握著圣旨,先是滿臉緋紅,又是緊皺眉頭,似乎在苦惱著什么。
郭來東于是問:“郎君這是怎么了?”
柳無時紅著臉說:“可我、并不喜歡男子……沒有斷袖之癖……”
郭來東:“……郎君想錯了,我說的喜歡是說圣人喜歡郎君的才華與錢財,器重郎君,圣人身旁有崔閣老,有謝尚書,都是一等一的美男子,還有那個去了江南的蕭將軍也十分貌美,就算圣人有斷袖之癖,也輪不到郎君。”
柳無時上一刻還紅著的臉下一刻就黑了:“我的容貌又不比他們幾個差!怎么會輪不到我?”
郭來東面無表情地說:“郎君不是沒有斷袖之癖嗎?崔閣老就不一樣了,早就有傳聞說他喜好男子。”
柳無時再一次睜大了眼睛:“我就知道那個崔行簡不是個好的!無論如何我也不能被崔行簡給比下去,你吩咐下去,再給我做兩身艷色的常服,你說那薄紗能制成騎射服嗎?不行,若是我真將里面透出來,陛下定會覺得我輕浮……”
郭來東:“……”不是,你都這樣了,不如就大大方方承認自己有斷袖之癖得了!
為了方便將柳無時介紹給地方官員,蘇彧再為他破了一次例,秋獵時索性將他帶在自己身側。
崔玄覺得并不是他的錯覺,柳無時就是瞪了他一路。
他冷冷地看向柳無時,柳無時身上的騎射服著實心機得很,雖然主體是緞子做的,但是兩袖卻是薄紗所制,隨著柳無時動起來,胡袖收口的薄紗袖子輕盈飄逸,隱隱還能見到柳無時有力結實的臂膀,愈發(fā)襯得柳無時像個狐貍精。
見崔玄盯住自己,柳無時笑著說:“崔閣老可是喜歡我身上的騎射服?待回京之后,我便送一身到府上。”
他又靠近蘇彧,小聲問:“陛下喜歡嗎?”
蘇彧多看了柳無時兩眼,笑著說:“這衣服還是不已穿著好看。”
柳無時穿成這樣,蘇彧便覺得,柳無時要真穿上西域舞娘的衣服,也不會違和,甚至有些好看。
柳無時頓時咳了兩聲,他就說,他長得好看,皇帝要是有斷袖之癖,鐵定喜歡的是他。
崔玄:“……”
到了獵場,崔玄跟在蘇彧身后,先回了一趟自己的營帳,隨行的侍衛(wèi)小心翼翼地跟著他,雖然崔玄日常冷臉,但是侍衛(wèi)覺得今日崔玄的臉是千年寒冰。
崔玄突然停下腳步,侍衛(wèi)嚇了一跳,就聽到崔玄問他:“我與柳家九郎相比如何?”
第146章
侍衛(wèi)小心翼翼地看向崔玄,不知道他為什么這么問,于是侍衛(wèi)尋了個標準答案:“柳九郎一介商人出身,怎能與郎主相比?”
卻聽到崔玄冷哼一聲:“想也不想便作答,阿諛奉承罷了。”
侍衛(wèi):“……”
又聽到崔玄說:“去把我那身白色的騎射服拿過來。”
侍衛(wèi)看了崔玄一眼,這還沒開始打獵呢,就把衣服換了?不過又覺得崔玄做這種事實屬平常,沒有二話,直接拿出嶄新的騎射服給崔玄。
蘇彧從營帳里走出來,與換好衣服出來的崔玄正好對上,她稍稍愣了一下,崔玄其實常穿黑白二色,只是這白色的騎射服是胡式翻領,內襯是朱紅色的。
白衣之中露出這一點紅,映著崔玄冷白的皮膚上,再配上他那雙微微上揚的丹鳳眼,竟是清冷之中透著幾分妖冶。
蘇彧在這瞬間,腦中一閃而過的念想,居然是像崔玄這樣的人要是哭起來會是什么樣子的。
“陛下?”崔玄喚了一聲呆滯的蘇彧。
蘇彧回過神來,心虛地摸了摸鼻子,笑著說:“這一身很適合行簡。”
崔玄矜持地點了一下頭,蘇彧接著說:“行簡這樣看著年輕許多。”
“陛下,臣與謝尚書同齡,他還比臣大兩個月。”崔玄皺緊眉頭,實在不明白,蘇彧怎么總會覺得他年紀大。
蘇彧頗為詫異地睜大眼睛:“竟是知微大嗎?”
崔玄:“……”這是什么值得詫異的事嗎?謝以觀哪里看著比他年輕了!
“陛下,是在這里等臣嗎?”柳無時小跑過來,他的營帳是挨著蘇彧的,本來他一個從五品官員自然是沒這待遇,不過陛下對他是與眾不同的,一想到這,他一雙狐貍眼彎了下來。
蘇彧發(fā)現(xiàn),不僅崔玄換了衣服,就連柳無時也換了。
柳無時不再穿之前那件拼接的騎射服,而是換了一身桃紅的胡服,配上金玉鑲嵌的蹀躞帶,不顯俗氣,反而叫他的容顏更加濃艷。
“陛下。”
蘇彧還沒來得及對柳無時驚艷,又一聲“陛下”響起,她側過頭,便看到了謝以觀。
謝以觀穿的是平平無奇的玄色騎射服,叫他一身書生氣里帶上幾許凌厲,最關鍵的是蘇彧她穿的就是玄色鑲金絲胡服,與謝以觀站在一起顯得格外融洽。
崔玄、柳無時:“……”莫名有種輸了的感覺,好一個心機謝知微!
尉遲乙走過來時,四人之間正圍繞著一種微妙的氛圍。
他站在不遠處看了半天,打趣著說:“我怎么覺得崔閣老、謝尚書和柳郎中三人在爭奇斗艷?”
他口中的崔閣老、謝尚書和柳郎中齊齊看向他。
尉遲乙哈哈笑了兩聲:“我讀書少,若是用錯詞了,三位莫要怪罪。”
他又走到蘇彧身旁,光明正大地在蘇彧耳邊說了悄悄話。
蘇彧還朝著他頻頻掉頭。
待尉遲乙說完,蘇彧對著其他三人說:“走吧,朕要宣布秋獵開始了。”
蘇彧照例騎在她的棗紅馬上,玄衣之上的金龍刺繡被她的氣勢壓住,即便她容貌昳麗,他人卻不敢抬頭仔細打量。
尤其是這一次,她沒有拿弓箭,而是直接拿出那把奇特的鐵器,黑漆漆的鐵管對著遠方便是一聲巨響。
皇帝的身體微微后仰之后,便坐得筆直,站在一旁的人悄悄地相互打量了一下,但是崔玄和謝以觀都沉默地站在那里一動不動,他們也不敢動、不敢出聲。
沒一會兒,他們便看到高大的武將扛著一只黑熊從樹叢之中走出來。
許是一回生二回熟,這一次尉遲乙就演得自然許多。
尉遲乙將成年黑熊重重砸在了地上,單膝跪在地上,“陛下是如何知道林中有這一只黑熊的?當真是厲害,只一下就要了這黑熊的命。”
蘇彧:“……”她是讓尉遲乙準備獵物,但是沒有讓他準備這么夸張的。
放在她原本世界的電視劇里,也不敢上演一把手槍、開一槍就打死一只黑熊。
反倒是去年覺得沒眼看的崔玄和謝以觀麻木地站在那里,至少今年尉遲乙的演技進步了,不會看上去一眼就是假的。
只有不明真相的柳無時高聲贊美蘇彧:“這便是陛下的神器嗎?當真是厲害!”
他是見過蘇彧開槍殺人的,但是沒有想到槍居然這么厲害,連殺黑熊也是這么輕而易舉。
崔玄和謝以觀回頭淡淡看了柳無時一眼,只能說,還是傻點天真點做人才開心。
好在有了柳無時的這一聲贊美,其他圍觀的官員如夢初醒,附和著贊美蘇彧。
蘇彧淺淺一笑,保持著帝王的神秘,然后又朝著天空放了空槍,宣布今年的秋獵正式開始。
“那陛下,今年會給獵物最多的人什么獎勵呢?”李七娘再次跳出來問。
今年雖然官員只能帶一個家屬,但是她依舊爭取到了這一次的機會,讓李家家主李見行帶她來秋獵。
李七娘是這樣說服李見行的:“女兒年紀不小,今年已是十七,只求阿耶給我最后一次機會,若是這次不能得陛下垂青,女兒的婚事便隨便阿耶做主了。”
李見行被李七娘說動,若是成了,那他便是皇帝的岳丈,若是不成,他也確實該把李七娘嫁出去了。
在大啟,尋常人家女兒及笄便出嫁,門閥世家會將女兒留得久些,但是也不會過了十八。
蘇彧意味深長地看了李見行一眼,笑著說:“朕手中的神器自然是不能贈人的,不過朕可以答應今日打獵的勝者一個要求,只要這個要求不損害大啟的利益。”
李七娘被她的笑容晃了神,羞澀地低下頭去,圣人如此說,定是要給她機會,只要她贏了,便可以對圣人提要求。
柳無時也愣住,輕聲問了一句:“是任何要求嗎?”
他就站在蘇彧旁邊,蘇彧騎在馬上俯身彎腰,直視著他,“不已可是有什么事想要求朕?”
蘇彧的臉就這樣湊到了柳無時的面前,離他不過咫尺。
柳無時拼命地告訴自己,他并無斷袖之癖,可是他沒有辦法止住越來越快的心跳,就像他無法讓自己的呼吸平緩下來一般。
蘇彧彎了彎眼眸,才慢悠悠正起身子,將槍收入了自己的懷中。
她意思了一下,在外面騎了一圈馬,便回到營帳里,她本來就不是為了打獵而來。
這一次請過來的節(jié)度使有二十人,正是她要派觀察使的二十個節(jié)度使。
蘇彧讓崔玄做了安排,用這三日的時間,一個一個見過來,既有施恩也有威懾,不聽話的下場她早就擺在眾節(jié)度使面前,讓他們自己看。
這些武將出身的節(jié)度使們也確實被震懾住,來見蘇彧時,都不敢大聲喘氣。
倒是其中有一個節(jié)度使問:“怎么沒有見到尉遲將軍?”
蘇彧笑了一下:“是想找尉遲將軍切磋嗎?朕放他打獵去了,不過站在朕身旁的這位侍衛(wèi)是他侄子,也是尉遲家的人,如果想要切磋,朕可以讓他陪陪你。”
尉遲佑配合地拔出雙刀。
節(jié)度使連忙擺手:“臣就是隨便一問。”
待這位節(jié)度使走了之后,尉遲佑才收起雙刀,嘟囔了一句:“莫名其妙。”
蘇彧笑了兩聲,難得指點了一下尉遲佑:“他可不是莫名其妙,他這么問,是存心想要離間朕與仲云。”
如果她是一位多疑的帝王,那必然會擔心節(jié)度使們怕的是尉遲乙而不是她這個帝王,她確實不是百分百信任人,但是也不至于中這么簡單的離間計。
尉遲佑瞪圓了眼睛:“陛下,待臣給臣二叔傳個信,讓他設埋伏去揍人。”
套麻袋揍人這種事,尉遲乙也是常干的,一定能把這個節(jié)度使揍得連他阿娘都認不出他來。
蘇彧笑著搖頭,“不要打擾你二叔。”
她還指望尉遲乙拔得頭籌,如此她的獎勵就不用給出去了。
“阿欠——”尉遲乙重重打了個噴嚏,便將對面的野鹿給嚇跑了。
他不在意地將手中的弓箭收了起來。
“將軍,那邊有個人一直跟在我們身后,好像是李家的人。”尉遲乙一直帶著的親兵小聲在他耳邊提醒。
尉遲乙淡淡看了一眼,李七娘還記得去年輸給尉遲乙的事,生怕他這次又拿麻雀來充數(shù),或是作弊,便讓人跟在他身后,既是防他作弊,又是趁機把鳥雀趕走。
不過尉遲乙可不是一般人能防得住的,他這一次本來就沒有打算拿麻雀充數(shù),這里是京郊,麻雀可沒有這么多。
他在樹叢里轉了一圈,便找到了一個碗口大小的洞穴,然后讓親兵在洞口點上熏煙。
“將軍你不會是……”親兵瞪大眼睛,他原本去年拿麻雀充獵物已經挺不要臉了,沒有想到尉遲乙還能更不要臉。
尉遲乙看了他一眼,“若是讓別人贏了,必然會不要臉地向陛下提過分的要求,與陛下比起來,我的這點臉面算什么。”
親兵點頭,尉遲乙說得很有道理,他甚至安慰尉遲乙:“將軍放心,橫豎你在京城本就沒什么臉面。”
他也算是尉遲軍中的老兵了,對尉遲乙從前的貓憎狗嫌可太了解了。
尉遲乙:“?”誰說他在京中無臉面了?
要知道京中什么四大美男,什么雙姝,都是幾個人湊成堆,唯獨他這個過去的京中小霸王是只此一個,別無分號。
夕陽西下,守衛(wèi)吹響了狩獵結束的號角。
營地中央的篝火冉冉升起,眾人站在那里,等待著蘇彧過來,他們才敢坐下。
蘇彧過來,她的右邊是崔玄,左邊是謝以觀,柳無時跟在她身后。
四個人的容貌各有不同,但是站在一起,又格外和諧,叫人的視線追隨著他們。
蘇彧舉杯敬酒,說了兩句不痛不癢的開場白,喝了酒之后,才慢悠悠地坐下來,笑著詢問今日是何人拔得頭籌。
許是蘇彧說的條件太誘人,大家都鉚足了勁,而且有了去年尉遲乙和李七娘的啟示,大家也都對著弱小的動物下手,以數(shù)量取勝,不用猛獸來掙面子。
沒有尉遲乙出手,李七娘也只排在了第三。
尉遲乙姍姍來遲,來時扛著一個大麻袋,麻袋口扎著,里面似乎裝滿了活物,袋子一直在動蕩著。
他先是將獵到的猛獸擺出來,再指著麻袋說:“這袋中便有一百只山鼠,不過都還是活的,可要放出來。”
在座的眾人聽說是活的山鼠,既鄙夷尉遲乙拿山鼠做獵物充數(shù),又面露菜色,寧可當場宣布尉遲乙贏了,也不愿意把這些山鼠放出來,核對真實數(shù)量。
所以尉遲乙輕輕松松便贏下來了。
眾人也好奇于尉遲乙會向皇帝提什么要求,就這樣等著。
尉遲乙十分痛快地說:“臣想與陛下痛飲三百杯。”
眾人:“……”他要是不想提要求,可以把機會讓給他們!
便連蘇彧也笑著說:“尉遲將軍可以再好好想著,不急于這一時,既然是朕答應的事,以后再提要求也是算數(shù)的。”
尉遲乙搖頭:“待到宴席散場后,還能與陛下痛飲三百杯,臣便很歡喜。”
柳無時重重地看向尉遲乙,這個尉遲乙似乎也有問題!
蘇彧跟著一笑,豪爽應下:“好,今夜朕與將軍不醉不歸。”
有了尉遲乙的掃興,宴席很快便結束了。
蘇彧沒回營帳,只帶了尉遲佑,在營帳后方的湖泊旁等著尉遲乙過來,地上擺著一排酒壇,似乎是真的打算與尉遲乙不醉不歸。
尉遲乙脫了一身盔甲,簡裝而來。
他見到皇帝不羈地半躺在草叢中,仰望著滿天銀漢。
蘇彧點了點旁邊空著的位置,直接扔了一壇酒給他,她自己也拿起酒壇,直接撞上尉遲乙手中的酒壇,“與仲云喝酒,不算什么要求,這里沒有別人,仲云有什么要的盡管說。”
尉遲乙拿起酒壇,喝了一大口,才再看向蘇彧。
眼前的帝王總是給人很矛盾的感覺,明明沒什么文化,卻又能運籌帷幄,明明瘦弱,又仿佛能撐起一片天地來。
而現(xiàn)在,頂著一張謫仙的臉龐,卻席地而坐,陪著他大口喝酒。
太過不拘小節(jié),也太過對他的喜好。
他又拿起酒壇喝了好幾口,有了幾分醉意之后,他才當著蘇彧的面,把衣袍給脫了。
蘇彧:“?”這人是脫衣上癮了?
尉遲乙背對著她,月光灑在他背上的猛虎與牡丹上,叫野獸也多了幾分溫柔。
他輕聲說:“陛下要不要摸一下?”
尉遲佑重重咳了一聲:“二叔,我還在呢。”
尉遲乙:“……我是讓陛下摸下我背上的疤。”
蘇彧的指尖碰觸到猛虎的尾巴,順著猛虎的尾巴一路劃到野獸的背脊,才發(fā)現(xiàn)這最重色的一筆遮掩的是,一道從肩膀到腰的刀疤。
這樣的刀疤,若不是尉遲乙命大,是足以要人命的。
她看不到尉遲乙的臉,只聽到他的聲音里有淡淡的壓抑:“陛下,臣別無所求,只希望上戰(zhàn)場的時候,可以像此刻一樣,能毫無顧忌地將背后交出去。”
蘇彧的手指停在了猛虎的頭上,尉遲乙能感受到幾分柔軟,又覺得格外燥熱。
她在他的背后笑出了聲,氣息如風,落在他背上的牡丹花上,將牡丹花染上一層緋色。
他聽到她說:“仲云放心,你是朕最強的矛,而朕是站在你背后最強的盾,你只管出擊。”
尉遲乙的喉結強烈地滾動了一下,借著幾分醉意,他大膽地回過頭來,然后就看到他那個侄子尉遲佑也學著他,將身上的刺青露出來。
尉遲佑朝著皇帝傻傻笑著:“臣這刺青底下也有疤,陛下要不要也摸一下?”
原本的氛圍蕩然無存。
尉遲乙緊了緊拳頭,告訴自己,這是他大哥大嫂唯一的子嗣,絕對不能打死尉遲佑!
第147章
蘇彧肆意地笑開,仰頭喝了一口酒。
尉遲乙跟著哈哈大笑,手中的酒壇碰了一下蘇彧的酒壇,再望向不遠處。
西風吹皺湖面,撥動水中月色。
他隨性而起,在這夜色之下,虎虎生威地打了一套拳法,如他所言,他背上的老虎隨著他的舞動而動,似是沉睡中的獸王被喚醒了一般。
尉遲佑看得心癢癢,便也湊了上去。
尉遲乙見尉遲佑出手,咧著牙笑得詭異。
尉遲佑有種不祥的預感,但是他還來不及退回到蘇彧身邊,就被尉遲乙無情地按在地上摩擦。
蘇彧就在旁邊看著,少年倔強,每一次被尉遲乙擊倒在地,他又站起來,偏偏他二叔似乎也在打擊報復,他一起來,尉遲乙必毫不留情面地揍他。
還是蘇彧看不下去,笑著說:“行了,入秋了你們也不怕冷,都把衣服穿好,過來給朕喝酒。”
尉遲乙和尉遲佑這才偃旗息鼓。
三個人,一排酒壇,喝得七零八落。
尉遲叔侄都喝得有些醉眼朦朧,蘇彧依舊十分清醒。
她站起身,低頭問他們:“你們兩個能站起來嗎?”
尉遲佑傻氣地笑了一下:“陛下,臣沒事。”
他倏地站起來。
倒是尉遲乙坐在地上,仰起頭望向蘇彧,一直到蘇彧將手伸向他,他抓住蘇彧的手,借勢從地上起來。
只是他生得高大,蘇彧被他拉得踉蹌了一下,他又快速地扶住蘇彧,“陛下小心。”
許是喝醉了,尉遲乙的聲音略有些沙啞。
握在蘇彧手臂上的掌心更是滾燙。
蘇彧揚起頭,星河映在她的眼中。
她將尉遲乙的手往自己的肩膀上一搭,“走吧,朕扶你回去。”
尉遲佑躥了過來,借著身高優(yōu)勢,取代了蘇彧的位置,讓尉遲乙的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陛下,我二叔太沉,臣來扶他回去。”
尉遲乙:“……”手還是很癢,想揍人。
蘇彧笑了:“也好,阿佑你送仲云,朕先回去了。”
蘇彧只身一人回到營帳門口,便看到崔玄、謝以觀和柳無時,三人排排站,差點就搶了她營帳門口守衛(wèi)的位置。
她先是看了看西移的月亮,再看向三人,“你們這是睡不著?”
崔玄說:“臣擔憂陛下,怕尉遲將軍沒個分寸。”
謝以觀說:“臣亦是。”
柳無時點頭。
蘇彧笑著說:“放心,朕再把你們三個喝趴下去也沒有問題,都回去休息吧。”
三人欲言又止,只是看蘇彧打了一個呵欠,一副困頓的模樣,三人又默契地什么都沒說。
蘇彧睡了一覺,天亮的時候勉強讓自己起來,這里不比宮里,不過她還沒有洗漱好,便聽到營帳外響起崔玄頗有辨識度的聲音。
他極冷地說:“還請李娘子回去。”
李七娘從前便有些怕崔玄,自從崔玄當了宰相之后,身上的冷氣似乎更嚇人了,她咬了咬唇,只能選擇暫時放棄。
她沒走兩步,便遇到往這邊走的謝以觀,眼前一亮,在謝以觀面前盈盈行了一禮,輕聲細語地說:“謝尚書可否帶我去見陛下?”
她長得美,做出這般姿態(tài)很是好看。
謝以觀淡淡看了她一眼,竟詭異地想著,若是蘇彧穿女裝,這京城第一美人的頭銜怕是要易主……
他瞇了一下眼,笑著說:“陛下若是想見李娘子,自是會宣見。”
他不失禮地還了一禮,便大步往前走。
李七娘狠狠跺了一下腳,不死心地在原地轉了一個圈,便遇上了柳無時。
她看了一眼柳無時的臉,她和柳無時在一起,也不知道是誰才是勾引皇帝的那個,她頓時打消了想要這位皇帝面前紅人帶自己去見皇帝的想法,硬氣地走了。
柳無時:“?”
柳無時走到營帳門口,便聽到蘇彧將崔玄叫進營帳去,他立刻大聲喊著:“陛下,臣也在。”
“哦,在門口等一下吧。”蘇彧懶懶地回了他一句,聽著像是沒有完全睡醒。
柳無時看向同樣站在門前的謝以觀。
謝以觀眼觀鼻鼻觀心,只當沒有看到柳無時探究的眼神。
過了一會兒,蘇彧才將他二人喊進去,崔玄正好幫她梳好發(fā)。
今日崔玄難得沒有戴幞頭,他用一根玉簪固定住長馬尾,顯得他芝蘭玉樹、清冷如月,于是他便也私心地為蘇彧梳了馬尾,同樣用一支玉簪固定住。
柳無時怔怔地看著蘇彧和崔玄,一坐一站,一人為一人梳頭,一下子就想到了“舉案齊眉”這個詞,盡管他很快就在心底否認,可是一股濃郁的酸澀就這樣莫名地在心底泛濫開來。
蘇彧今天還要繼續(xù)見節(jié)度使,照例騎上馬到外面溜達了一圈,重新回到營帳的時候,便聽到昨天那個試圖離間她與尉遲乙的節(jié)度使從馬上摔下來,摔斷了腿。
“怎么回事?”
回稟的兵士說:“是撞上了被人追趕的公鹿,不慎從馬上摔下來。”
“誰在追趕公鹿?”蘇彧追問。
兵士頓了一下,老實說:“尉遲將軍一早去打獵,他箭射偏了,射中了公鹿的屁股,叫那頭公鹿發(fā)了狂四處亂撞。”
蘇彧回頭看向站在她身后的尉遲佑,
尉遲佑略微心虛地把頭低下去。
待到蘇彧讓兵士下去,他才小聲地說:“臣沒有說他挑撥陛下與二叔,只同二叔說了,那人昨日見陛下時態(tài)度不好。”
蘇彧板下臉,尉遲佑立刻認錯:“陛下,臣錯了。”
雖然不知道錯哪了,但是直覺告訴尉遲佑他該先認錯。
“錯哪了?”蘇彧問。
尉遲佑無辜地看向蘇彧。
蘇彧嘆了一口氣,“往后沒有朕的旨意,不可以亂往外傳消息,就是你二叔那也不可以。”
尉遲佑重重地點頭,又問:“臣要領罰嗎?”
蘇彧:“……”這么實誠,不罰對不起這傻小子。
她笑著說:“回去后把《論語》抄二十遍吧。”
尉遲佑:“……”想哭。
這一次秋獵只有三天的時間,蘇彧將二十個節(jié)度使見了個遍,三天便過去了。
她便決定打道回府。
回到京城的第一件事,蘇彧便是將二十個觀察使分配到二十個藩鎮(zhèn),并頒布了新的規(guī)定:在藩鎮(zhèn)內用兵,需節(jié)度使與觀察使同時同意,若是藩鎮(zhèn)的兵要出藩鎮(zhèn),則需要皇帝的調令,如此不限制藩鎮(zhèn)自身的防御,又限制了節(jié)度使私自向外用兵。
蘇彧推行這個新律令的態(tài)度十分堅決,朝中自然有人擔心會遭到藩鎮(zhèn)節(jié)度使的反撲,更擔心觀察使派到藩鎮(zhèn)就會被架空。
果然沒多久,便傳來平盧節(jié)度使囚禁平盧觀察使的消息。
平盧節(jié)度使便是那個摔斷腿的節(jié)度使,他其實是對觀察使動了殺心的,但是介于之前蘇彧收拾起造反的節(jié)度使干凈利落、不留后路,他改成了先囚禁平盧觀察使。
蘇彧聽到消息的時候,沒有一絲猶豫,她都沒有出動尉遲乙,直接調了高嵐聯(lián)合新的魏博節(jié)度使攻下平盧藩鎮(zhèn),沒有給平盧節(jié)度使任何機會,直接就地處死,然后換了新的平盧節(jié)度使上任。
其他藩鎮(zhèn)的節(jié)度使都頗為意外,他們以為平盧節(jié)度使至少能撲棱兩下,卻沒有想到蘇彧能如此雷厲風行。
但是仔細想想,又不覺得意外,從前的河北三鎮(zhèn)哪一個不比平盧藩鎮(zhèn)強,皇帝還不是照樣說滅就滅。
有了這一出,其余藩鎮(zhèn)節(jié)度使對觀察使的到來接受良好,也不管觀察使一直待在軍營教授將領兵士識字的事。
不單單藩鎮(zhèn)節(jié)度使對觀察使接受良好,朝中百官再次發(fā)現(xiàn),他們的皇帝比他們想象中的更要厲害,在不知不覺之中,蘇彧已經完成了對藩鎮(zhèn)布局的掌控。
于是,溜須拍馬的人又跑出來拍馬屁,更是將蘇彧比擬為堯舜,認為蘇彧該開始享清福了。
蘇彧呵呵一笑:“朕是什么七老八十嗎?你比朕老,都還在朝中為官,怎么朕就要開始享清福了?還是你覺得你可以退休了,既然如此朕準了你的告老還鄉(xiāng)。”
拍馬屁的官員就這樣一臉懵地丟了官職。
既然還沒有到享清福的年齡,百官們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皇帝已經二十,但是卻沒有立后,不僅沒有立后,皇帝后宮一個人都沒有,為此還關閉了很多宮殿。
于是,又有人跳出來說,皇帝該選秀了。
蘇彧涼涼看了他一眼,叫了戶部侍郎上官繹出來,把選秀需要花費的錢算給百官聽聽。
上官繹:“……”他現(xiàn)在又不是戶部最大的官了,上面還有戶部尚書,皇帝怎么不喊戶部尚書出來?
不過當著皇帝的面,他肯定不敢這么說,只能巴巴地算了一個數(shù):“就算是州府一級開始,大啟共三百六十州,派遣選秀官到當?shù)剡x秀粗略算便要花費千兩銀子,三百六十州那便是三十六萬兩銀子,更不要是將每一州的秀女送到京城,提供衣食住行,再將未選中的秀女送回戶籍,這個銀兩起碼還得翻兩番,一場選秀下來百萬兩銀子怎么也少不了。”
提議選秀的官員訥訥地說:“但陛下總不至于一輩子不娶妻。”
蘇彧輕輕笑了一下:“昔日那位盧閣老就是日日盼望著朕娶妻,盧家是什么用心,大家都看到了。”
大家自然看到了,也知道盧政翰想要蘇彧娶妻生子是為了隨時能把皇帝換人。
提議選秀的官員被嚇得當場跪在地上,“臣、臣只是……”
他說不出話來,竟當場癲癇發(fā)作,被抬出了含元殿。
剩下的人不敢說話,只悄悄地看向站在群臣最前面的兩位宰相,突然發(fā)現(xiàn)兩位宰相,姚非名是夫人死了多年至今未再娶的鰥夫,崔玄更是比皇帝大兩歲卻至今未婚。
得,更指望不上他倆了。
散朝時,百官離去,唯有崔玄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一直到蘇彧折回來,站在他的面前,“行簡是怎么了?”
崔玄垂下眼眸,清冷之中隱隱透著幾分孤寂與落寞,過了許久,他才說:“并沒有什么。”
他本想開口說,陛下終有一日還是會成親的,可是這樣的話,他到底沒能說出口,只能默默藏在心底,一開口便是:“先帝熱衷于選秀才導致國庫空虛,陛下還需引以為戒。”
蘇彧拍了拍他的肩膀,“行簡說得對,選秀是不可能選秀了,花錢選秀不如多半兩場科考和武舉。”
崔玄:“……”他多少有些懷疑,蘇彧提拔高嵐、裴寶珍這樣的女官,是在蘇彧眼里,眾生平等,都得干活。
今年入冬晚,京城在十一月才迎來了初雪。
而今年的收成又是格外的好,本定于十一月底收齊的秋稅,各地在十一月初便都繳納上來了。
蘇彧聽到消息時,愣了愣,想著這便是有天佑的氣運加成嗎?
如今,她再也不是原小說里的那個炮灰了,她的氣運值加起來已經超過了任何一個男主了。
已是十一月,謝以觀如今是禮部尚書,便進宮同蘇彧商議年底祭祀與宴席之事,他一直暗中觀察著蘇彧。
蘇彧對他擺擺手:“知微不必這么戒備地看著朕,朕這幾年干的事不少,原本讓禮部去各地辦學的事情,朕打算先緩緩。”
她這兩年是面上笑嘻嘻,背地里大刀闊斧,只是她精準打擊,所以沒有引起那些沒有被打擊到的人的慌亂,但是如果她再大力度地持續(xù)輸出,必然會引起世家貴族和現(xiàn)在在官場做官之人的警惕與動蕩,所以她打算先緩緩,風平浪靜一段時間,也是為了她明年打邏娑做準備。
打邏娑與打河北三鎮(zhèn)不一樣,收回來的土地重建也需要花費更多。
謝以觀一下子明白蘇彧的用意,“如此,臣倒是可以清閑一段時日。”
蘇彧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問謝以觀:“快過年了,參加年宴得是正五品以上的京官吧?”
謝以觀點頭。
蘇彧思索了一下,說:“將度支司的正官員設為度支司大夫,為正五品上秩品,再幫朕寫一道圣旨,將柳郎中擢升為度支司大夫。”
謝以觀:“……”
皇帝居然為了柳無時憑空造了一個官,不知道當初崔玄起草那道封他為御史中丞的圣旨時,和他現(xiàn)在的心情是不是一樣的……
第148章
幾家歡喜幾家愁。
柳無時接到圣旨時,一雙狐貍眼都笑成了月牙形。
郭來東捂住眼睛,多少覺得沒眼看。
柳無時還沒有開口,他已經熟練地說:“圣人對郎君必定有意思,只是郎君沒有斷袖之癖。”
柳無時:“……”臺詞被搶了。
他重重咳嗽了一聲:“話是這樣沒錯。”
郭來東繼續(xù)說:“郎君放心,圣人什么身份,縱然對郎君有幾分喜歡,只要郎君不回應,必然也會放下。”
柳無時:“……”這話怎么這么不中聽。
而另一邊,崔玄聽說柳無時被升為正五品的度支司大夫時,眉頭都擰成了川字。
他在心底暗罵了謝以觀一聲,匆匆進宮面圣。
蘇彧正將一把搖椅拖到御書房外的月臺上。
崔玄頓了一下,問:“陛下,這是何物?”
“這是朕托李子進做的搖椅,用來大冬天曬太陽可舒服了。”
蘇彧坐到搖椅上,圓弧的椅子底當著崔玄的面便搖擺了起來。
崔玄:“……”皇帝真的是一點儀態(tài)都不要了!不僅人坐得歪東倒西的,連個椅子都是不穩(wěn)的。
蘇彧甚至還笑著招呼他:“行簡要不要坐一下,可舒服了。”
崔玄面無表情地搖頭,冷酷拒絕。
蘇彧不是很在意,繼續(xù)搖晃著自己的搖椅,一邊曬著太陽,一邊看著手中書,頗為怡然自得。
崔玄站在她身旁,看著落在她眉眼間的陽光看了半天,才慢慢地收回眼神,淡淡地問:“陛下將度支司的正官員提升為正五品上的度支司大夫,這是打算將度支司獨立于戶部之外?”
蘇彧隨意地翻了一頁書,“度支司自然還是歸戶部管,不過是給他們的權力再大一些,幫朕做事也更方便些。”
她倒不是特意為了柳無時,而將度支司正官員的秩品提上去,準確地說,不管為她開錢莊的是誰,她都是要提一提這個官位的。
她的眼眸從書頁移到崔玄的臉上,側著頭問:“行簡火急火燎地跑過來,就只是為了問這個?”
崔玄垂下眼眸,卻是說:“正五品上是不是太低了一些,雖然是隸屬戶部,但度支司大夫卻是直面陛下的,總該與戶部侍郎平起平坐。”
蘇彧笑了一下:“還是行簡懂朕,這個倒不著急,不已是商人出身,沒有參加吏部考試就被朕重用,兩年不到就從九品主事升到了正五品上的大夫,升遷速度太快,容易招人惦記。”
崔玄應了一聲“嗯”。
不著痕跡地側過身子,為蘇彧擋住自北面而來的寒風。
他沒有再開口說話。
蘇彧也沒有趕他走,就這樣有一下沒一下地搖晃著,沒有風的冬日午后著實有些催眠,她不知不覺便將書蓋在了臉上,搖椅也不再大幅度地搖晃。
“陛下?”崔玄輕輕喚了一聲,沒有得到回應,蘇彧似乎是睡著了。
崔玄脫下身上的大氅蓋在蘇彧身上。
沉沉的狐裘蓋下來,搖椅不可避免地晃動了一下,蓋在蘇彧面上的書落在了地上,崔玄便對上蘇彧倏地睜開的眼眸,淺淡涼薄。
那句“陛下不信臣”差點便要從他的口中沖出來,可他到底不是沖動的人。
何況,他出身世家,縱然有一顆陪伴明君的心,也很清楚像蘇彧這樣聰慧的皇帝必然會對他這個世家出身的人防一手。
崔玄喉間干澀了一下,若無其事地為她撿起那本書,“書臟了,臣去幫陛下拿一本新的。”
蘇彧伸手抓住他的衣角,“就這點瑕疵,在朕這里不用換。”
崔玄站在原地一動沒動,想著,皇帝這句話是針對柳無時的,還是針對他的?
蘇彧迎著陽光笑開,崔玄的目光不自覺落在她的笑顏上,背過身拍了拍書上的灰塵,才將書遞給了她。
蘇彧依舊沒有太在意,將大氅遞給崔玄,“穿回去吧,別著涼。”
崔玄接過那件大氅,卻沒有披回身上。
蘇彧重新翻起書,嘴上問著:“行簡不會是連朕也嫌棄吧?”
“不是。”崔玄喉結微動,停頓片刻才將大氅重新傳回身上,許是被陽光曬久了,大氅穿在身上有些熱,還帶著淡淡的余香。
蘇彧又問:“行簡忙嗎?”
崔玄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她指了指旁邊的位置,“要是不忙,就搬個凳子陪朕一起曬太陽吧。”
崔玄沒有拒絕,他坐在了蘇彧旁邊,看著她又搖晃起搖椅,很想伸手壓住搖椅,讓她不再搖晃,可還是忍了下來。
算了,隨陛下去吧。
謝以觀來復命時,便見到了蘇彧坐在搖椅上搖晃著,崔玄面無表情地坐在月牙凳上。
他面色古怪,他們不冷嗎?尤其是崔玄這個位置,正對著風口……
他看了看蘇彧,突然又明白崔玄為什么要坐在這個位置,他笑了一下,大剌剌地站到崔玄的對面,將北風留給崔玄一人。
崔玄:“……”他是皇帝擋風,又不是為謝以觀擋風,這小人!
蘇彧這才從搖椅上起來,“知微最近也不忙吧?”
謝以觀呵呵一笑,雖然蘇彧不急著將他派到外地去辦學,但是年底了,禮部要忙于各種祭祀,要審核國子監(jiān)遞上來的各類書籍,還要制定來年鄉(xiāng)試的規(guī)則。
蘇彧又問:“知微很忙?”
謝以觀說:“陪陛下自然是不忙的。”
言下之意,為了陪蘇彧,就算是忙死也能變成不忙。
崔玄輕哼了一聲,巧言令色。
這兩天是蘇彧登基之后最清閑的兩日,她為了給文武百官自己要停下來休息一段時間的錯覺,奏折批得也沒有那及時,只要不是十萬火急的事,她回得都很慢。
人這一閑下來,就有些想念冬日里的火鍋了。
“那行簡和知微一道留下來,和朕一起吃火鍋吧。”蘇彧說,她又轉頭對尉遲佑說,“把你二叔和承影都叫上,人多熱鬧。”
謝以觀笑著問:“要不要把柳大夫也叫來?”
崔玄:“……”這人真是哪壺不提開哪壺。
蘇彧斜睨了謝以觀一眼,笑瞇瞇地說:“不急,等年宴之后,朕留他一起守歲。”
謝以觀:“……”有種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感覺。
崔玄冷冷一笑,叫他多嘴。
蘇彧裝清閑也就裝了兩天,到了年底,她這個皇帝到處趕場子,每天不是在祭祀的路上,就是在接見外地來京述職的正四品以上官員,尤其是那些來京的藩鎮(zhèn)節(jié)度使們——
按理說,節(jié)度使也應該進京述職,只是從前藩鎮(zhèn)不聽話,除了關中道和河東道這樣中原地帶的藩鎮(zhèn)節(jié)度使外,其他節(jié)度使都是借口路途遙遠不來京中。
但是今年就不一樣了,他們默默數(shù)了一下,一年之內被蘇彧干掉的節(jié)度使,居然能數(shù)滿兩只手,所以當這些節(jié)度使收到吏部考核的清單時,都在第一時間上路來京,在年底一窩蜂地給蘇彧提前拜年。
蘇彧笑呵呵,子任先生說得對,槍桿子里面出政權,甭管她其他方面干得如何,如今她握著強有力的軍隊,那便是叫地方上的勢力都害怕她這個皇帝。
同州防御使韋炅也在這批接見官員的名單里。
蘇彧與韋炅也算是老熟人,在他面前也較為隨意,給他賜了坐。
不過這位為她挖了兩個月煤礦的防御使卻是一下子跪在了地上,說:“陛下,臣對一位女郎一見鐘情,想找陛下賜婚。”
蘇彧頓了一下,問:“你確定是女郎嗎?”
韋炅被她狠狠扎了一下心,他也就是對三個男子一見鐘情,就皇帝、柳無時外加蕭落這三人的臉,真不怪他雌雄不分。
他過了半天才開口:“臣打聽到了,那位女郎是謝家二娘。”
蘇彧略微詫異,沒有想到韋炅這一次一見鐘情的對象會是謝以欣,但是她顯然不可能賜婚:“男女之事,朕怎么能用圣旨強壓下去?像韋防御使這樣子,難怪到現(xiàn)在還沒娶親。”
韋炅:“……”他至今未婚,那是因為他前面一見鐘情的對象不對,皇帝怎么還打擊他?
不過他想了想,皇帝說得對,他不能用圣旨強逼謝以欣,他決定趁這幾日在京城,他必要奪得謝家二娘的芳心!
然而沒幾天,韋炅便哭喪著一張臉來與蘇彧告別。
看上去是再次失戀了。
蘇彧在心底感嘆,不愧是謝以欣,拒絕的速度還挺快的。
韋炅狠狠擦了一把臉,別別扭扭地說:“陛下過了年也已經二十有一了,可有想過成親?”
蘇彧:“?”
韋炅再擦了一把臉,擠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謝家二娘美麗大方,知書達理,冰雪聰明,她哥哥又是禮部尚書,陛下最信任的文臣,陛下考不考慮與謝尚書親上加親?”
蘇彧瞪大了雙眼,韋炅這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嗎?居然將自己一見鐘情的對象介紹給她?
韋炅真覺得天塌了!
他好不容易一見鐘情的對象是女郎,追求了幾日,結果謝以欣直白地告訴他,她仰慕圣人,無心嫁人。
這叫什么事!他如今一見鐘情的人喜歡他上一個一見鐘情的人……
韋炅痛定思痛,決定成全謝以欣的心意,主動幫她和蘇彧提親,只要她們倆過好,他沒有關系!真的!
蘇彧:“……”在這一刻,她決定同情韋炅三秒鐘。
她笑著說:“朕與謝二娘之間便不勞韋將軍搭橋牽線了。”
出于對韋炅的同情,她這個做皇帝的還親自將韋炅送出宮。
走到半路,韋炅突然停下步伐,小聲問蘇彧:“陛下,那位女官是何人?”
他面上一片泛紅,看著像是又一次一見鐘情了。
蘇彧淡淡瞥了一眼,說:“那是裴娘子。”
“裴娘子?是哪……”家字還沒有出口,韋炅就閉上嘴了,他知道是哪個裴娘子了!
他知道那是河東裴家的裴寶珍,據說克死了三任未婚夫,裴家還將她送入宮中,是有意讓她做妃嬪,皇帝對她也極好,連宮中重要的燒尾宴都是裴寶珍來主持。
蘇彧笑著問他:“要朕為你引薦嗎?”
宮道上的北風夾雜著雪霜冷冷地拍打在韋炅的臉上。
韋炅木著臉說:“不必,臣發(fā)現(xiàn)臣乃天煞孤星,就適合孤獨終老。”
他逝去的“一見鐘情”就如同這埋在雪地里的春花一樣,已然徹底入土。
送走韋炅,蘇彧特意去西市一趟,與謝以欣相見。
過了年,謝以欣也已十八,在大啟算是大齡未嫁了,不過她如今管著這么多家鋪子,完全沒有嫁人的心思。
見到蘇彧,她頗為不好意思地同蘇彧說了韋炅之事,“我被他纏得煩了,才將表哥拉出來當擋箭牌的,表哥不會在意吧?”
蘇彧搖頭,又笑著對謝以欣說:“就算表妹嫁了人,我的鋪子也交在表妹手中打理。”
她并不反對為她做事的女子成親,成家立業(yè),男子能做,她的女官們照樣也能做。
謝以欣愣住,便被腳下的門檻絆了一下,險些摔倒。
“小心。”蘇彧并沒有多想,直接伸手拉住謝以欣,以防她摔倒。
蘇彧將謝以欣扶正,立刻感受到一道視線注視著自己,她抬起頭,便與柳無時四目相接。
她在他的眼睛里,似乎看到了幾分破碎——
柳無時的眼神與韋炅離去時的眼神多少有些相像。
第149章
蘇彧自然地收回扶在謝以欣身上的手,笑著喊了一聲:“不已。”
柳無時知道她這是又演上謝以欣的表哥了,可是她算是謝以欣哪門子表哥……
他興致不高地回了一聲:“蘇大怎會在此?”
謝以欣知道柳無時被破例封了度支司大夫,但是看著他這副懨懨的模樣,又覺得這人好生奇怪,她下意識便笑著說:“表哥是來尋我的。”
柳無時自然知道,那些他給了蘇彧的鋪子如今都是謝以欣在打理。
原本他是沒有多想的,畢竟謝以欣是謝以觀的妹妹,蘇彧信任謝以觀連帶著信任謝以觀的妹妹,可見了方才那一幕,他突然想到,蘇彧重用他,但是也沒有重用他那幾個姐姐——
難不成蘇彧真的沒有斷袖之癖,而是喜歡謝以欣!
想到這層,他的面色陡然蒼白。
蘇彧又喊了他一聲:“不已?”
柳無時笑了一下,卻是笑得比哭還難看,“我沒事。蘇大和謝娘子若是在看鋪子,我亦可以陪著。”
謝以欣瞇了一下眼眸,這一刻的神態(tài)竟與謝以觀像了十成十,她矜持地笑著:“表哥與我還要說些家里的話,只怕不適合柳大夫跟著。”
柳無時:“……”蘇彧與她又不是真的一家人,哪里家里的話?
蘇彧確實有一些私密的話要同謝以欣說,如今謝以欣可是她在宮外的眼線,所以她也跟著將柳無時拒絕了。
柳無時走的時候,背影看上去格外失魂落魄。
謝以欣又瞇了一下眼,看來現(xiàn)在不僅有崔玄和她哥爭寵,還有一個半路出來的柳無時,果然謝家不能單靠她哥!
她愈發(fā)賣力地在蘇彧面前表現(xiàn),將她打聽到的京中消息統(tǒng)統(tǒng)說了個遍,她又小聲說:“我近日在為表哥考察喬家五娘,覺得她倒是個可用之才,且她來往的人多為世家夫人,若是能讓她去打探消息,必能打探到不少世家之事。”
“喬家五娘?我記得她是與表妹齊名的京城才女。”蘇彧倒是見過這個喬五娘一面。
去年秋獵的時候,喬五娘在一眾貴女之中,蒙著臉為她彈奏了一曲琵琶,叫她印象深刻,是個會營銷自己的女郎。
謝以欣咳了一聲,小聲說:“她如今成了侯門新寡,想要尋些勢力傍身。”
喬家也是世家,只是這些年面上看著光鮮內里卻是被蛀蟲蛀了個精光,支出遠大于收入,他們刻意將喬五娘捧成京城才女,便是想用喬五娘攀上一戶好人家,去年他們還想著用喬五娘攀附皇帝,只可惜蘇彧沒看上喬五娘,喬家也不似李家還能再耗上一年,秋獵之后便匆匆將喬五娘送去給快死的關中侯世子沖喜。
關中侯世子還是在今年年初過世了,喬家想要敲侯府一筆再將喬五娘接回去另嫁,喬五娘卻是不想回去。
蘇彧聽了喬五娘的情況,叫謝以欣再與她接觸,“要是表妹覺得可用,可以多加引導。”
這是放權給謝以欣了。
謝以欣聽得一臉喜悅,又賣了不少謝以觀私下的消息給蘇彧,“阿兄最近倒是忙,這個月便只去過一趟詩會。”
謝以觀常去詩會的事,蘇彧是知道的,她也并沒有放在心上,只能在心里感嘆,謝以觀多少還是有幾分文藝青年的氣質在身上的。
她與謝以欣從西市的店鋪出來,已是傍晚。
冬日的京城說下雪便下雪。
蘇彧還沒折回店鋪借傘,一把油紙傘便撐在了她的頭頂。
她回過頭,便看到鼻尖與面頰都被凍得通紅的柳無時。
柳無時別開頭,只叫她看到他泛紅的眼尾,他說:“真巧,沒想到又遇上了。”
蘇彧彎了彎眼眸,伸手握住他手中的傘,柳無時的手抖了一下,那把傘便落入她手中了。
柳無時一轉眼,便看到蘇彧將傘送給了謝以欣,“下雪了,表妹路上可要小心些。”
柳無時的眼尾在這一刻更加紅了,仿佛下一刻就要和這漫天的雪花一樣都化作一片片的碎末一般。
蘇彧又笑了一下:“多謝不已的傘,我送你回去吧,就是要委屈你同我一起淋雪小跑到馬車那邊了。”
她的馬車就停在不遠處的巷子里,從這里過去還是得淋一段路的雪。
謝以欣想將傘遞還給蘇彧,卻是被她拒絕了,“表妹拿著吧,我與不已淋點雪沒有關系。”
說著,她已經拉住柳無時的手,往馬車跑去,只留下紅著臉的謝以欣。
蘇彧跑到馬車旁邊,才松開柳無時的手,她轉過身來,便看到臉紅成一片的柳無時,她眨了一下眼睛,“不已這是怎么了?”
柳無時不敢看她,低著頭嗡嗡地說:“是跑得太熱了。”
蘇彧好像在他耳邊笑了一聲,柳無時聽得不是很真切,他只聽到自己重重的心跳聲,一直到蘇彧上了馬車,將手伸向他,他才迷茫地抬起頭。
“愣著干什么?雪越下越大了,快上車。”
飛揚的雪花模糊了視線,天地蒼茫,這一刻唯有蘇彧在他眼中是鮮活的。
柳無時沒有任何思索,便將自己的手交到了蘇彧的手中,一直等回了柳府,他還有些魂不守舍。
“郎君回來了?郭護衛(wèi)沒有和您一起回來嗎?”
柳無時聽到仆從這般問他,才想起來,先前是郭來東駕車送他去西市的,而他把郭來東連同馬車都忘記在西市了。
這場雪越下越大,到了第二天已經厚厚積了一層。
姚非名請了假沒來上早朝,理由直白,下雪天他要照顧他的冬小麥。
蘇彧:“……”怎么感覺姚非名這個宰相沉迷種田,無法自拔了?
大約是天冷的關系,蘇彧這個皇帝看上去也有幾分沒有睡醒的困頓,一些激進的文官是想要進言的,勸皇帝要勤勉,萬不可有點成績便松懈下來。
他們私下也找過謝以觀,但是謝以觀反問他們:“你們能說得過圣人嗎?”
文官們:“……”還真說不過,皇帝也不知道從哪里想出來的,歪理一堆,總能從一個刁鉆的、他們未曾想過的角度打敗他們。
謝以觀說:“你們想想,陛下登基到現(xiàn)在,便是連春假里都未曾休息過,車子尚且要走走停停,若是一直不休息,人與馬都要疲憊不堪,圣人自是也需要休息。”
文官們仔細想了一下,還真是。
他們聽從了謝以觀的勸說,盡管很想進言,但也忍住了。
世家們不如文官激進,皇帝有大動作的時候,他們是擔心刀落在他們頭上的,如今皇帝不再有動作,就仿佛進入了冬眠一般,只關心著地方有沒有發(fā)生自然災害,要是沒有便萬事大吉。
他們也覺得萬事大吉,再加上崔玄不開口,他們也跟著不開口。
所以整個朝會安靜得蘇彧差點又睡著了。
她環(huán)顧了一圈,懶懶地說:“既然大家都沒有什么事,那就退朝吧。”
退了朝,崔玄和謝以觀反而一左一右地跟在蘇彧的身后,顯然是有事要私下稟告,兩人互看了一眼,一人冷著臉,一人笑著臉。
群臣都不用靠近,遠遠看著,便能感受到崔玄和謝以觀之間的勢如水火,他們就不摻和進來了,免得崔玄和謝以觀真打起來,殃及他們。
到了御書房,謝以觀把明年鄉(xiāng)試的考題拿給蘇彧過目,蘇彧看了看,比她殿試的題目看著深奧多了,反正她沒文化的事不是秘密,她理直氣壯地轉交給崔玄過目。
崔玄縱然不喜謝以觀,也不得不承認謝以觀是有幾分才氣在身上的,對于他出的考題,崔玄沒有反對。
于是鄉(xiāng)試的考題就這樣定了。
崔玄依舊站在那里一動不動,謝以觀打量了他兩眼,再看向蘇彧,笑著說:“下雪天,臣有些想念陛下的火鍋了。”
蘇彧和崔玄都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蘇彧笑出聲:“朕同行簡說幾句,知微也不要在外面等了,去偏殿等朕過來,我們一起吃火鍋。”
崔玄:“……”
等謝以觀離去之后,崔玄才說:“是邏娑那邊傳來的消息,內應之人的身份已經確認,是十年前岐州守將元將軍的一雙兒女。”
十年前岐州失守,守將元將軍與夫人雙雙戰(zhàn)死,他們的女兒元靈十四、兒子元燃十二,皆被邏娑人擄去,元靈、元燃容貌都十分出眾,在元燃受了宮刑之后,姐弟二人都被獻給了奴氏家主,如今在奴氏家主那里極為得寵。
而奴氏家主正是昆郎云丹最大的支持者,也因為有了奴氏的支持,才叫昆郎云丹與邏娑王勢均力敵。
“臣想等到春假時去一趟原州,在那里見一見元氏姐弟。”崔玄說。
若消息是真的,有元氏姐弟做內應,那大啟必如虎添翼,不過他也有所擔心,元將軍夫婦戰(zhàn)死,元燃受了宮刑,元家的苦痛皆因大啟宣宗帝的昏庸無能,所以元氏姐弟對大啟的忠誠值得懷疑。
他需要親自去見一見這對姐弟。
蘇彧只猶豫了一息,便決定下來:“到時候朕和你一起去。”
崔玄眉頭一皺,就要反對,卻聽到蘇彧說:“總是要讓元家人看到大啟的誠意,而沒什么比朕親自去這一趟更顯得有誠意了,行簡放心,朕會喊仲云一起去的。”
看得出來蘇彧心意已決,崔玄縱有不放心,也知道他的反對無用,只能說:“臣知道了。”
事情商定好,蘇彧便帶著崔玄往偏殿去找謝以觀。
謝以觀正在切肉。
裴寶珍拿來了火鍋和生羊腿,謝以觀閑著沒事,便決定先搶了崔玄的活,把羊肉切好,他切肉的動作亦十分熟練,每一刀都避開了經絡。
蘇彧的目光落在謝以觀的手上,不得不說,謝以觀的手很漂亮,彈琴時好看,切肉時也好看,不過幾個男主的手都挺好看的,要不然怎么說是男主呢?
她又將目光轉移到布菜的裴寶珍身上,自從上次色/誘蘇彧不成功之后,裴寶珍如今分外老實,從未在蘇彧面前提起過裴驍。
蘇彧想了想,說:“快過年了。”
這是一句廢話,所以裴寶珍沒在意,布好菜之后,她便告退了。
結果蘇彧叫住她,再次說:“快過年了。”
裴寶珍木著臉說:“是的,陛下。”
崔玄和謝以觀一同看向蘇彧,皇帝這是想要放了裴驍?
果然蘇彧說:“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
裴寶珍瞪大眼睛,皇帝怎么突然開始吟詩?她頓了一下,小聲問:“陛下昨日淋了雪,可是身體不適?”
除了發(fā)燒,很難解釋蘇彧的行為。
蘇彧:“……”別當她聽不出來裴寶珍的意思,裴寶珍這是內涵她反常呢。
裴寶珍小心翼翼地看向蘇彧,“陛下若是沒有不適,妾先退下……”
她突然頓住,猛地看向蘇彧,可她又有些不確定,而且當著崔玄和謝以觀的面提裴驍,是不是不大好……
蘇彧等了半天,只等到裴寶珍依舊在躊躇,她也懶得再暗示,明說:“你兄長和你侄子在大理寺吃了那么多頓,讓裴家去和大理寺把賬結一下,飯錢得給人家。”
第150章
裴寶珍是歡天喜地去的大理寺,只是見到裴驍?shù)臅r候,她已經換了一副嘴臉。
裴驍在大理寺的獄中關了半年,一開始他并不覺得自己有錯,后來他又覺得就算他有錯,也不過是小錯,皇帝不會就這樣舍棄他,再到后來,他日漸開始變得忐忑起來。又覺得皇帝就算是要判他的罪,必然也會來見他一面。
只要皇帝來見他,那他便有了解釋的機會。
然而,他就像被皇帝遺忘了一樣,他看著牢房頂上那一小方的光照下又暗下去,一日日過去,蘇彧卻自始至終沒有來找過他。
他聽獄卒說,裴家人在外為他奔走,他又聽獄卒說,裴家人放棄他了,河東節(jié)度使換了新人,還是父親與他有舊怨的裴縉。
裴驍滿心絕望,比起死更可怕的是,他被困在這小小的牢房里,卻無人在意。
這半年來,他除了見到給他送飯的獄卒以外,再沒見到其他人,所以當他見到裴寶珍,老淚縱橫。
裴寶珍原本也挺開心的,蘇彧的意思是讓她接裴驍出來過年,但是大理寺將這半年裴驍父子的飯錢寫了一張清單交給她時,她便開心不起來了。
大理寺也太黑了,不僅算她飯錢,還算她房租。
大理寺卿為難地說:“這是陛下的意思,陛下說,若裴尚宮的兄長無罪,那便算是借住在大理寺,衣食住自當自理,若衣食住都是大理寺出,那必然得是大理寺的重犯……”
大理寺卿沒說下去,裴寶珍也知道意思,所謂重犯那自然是要被重罰的,輕則被抄家,重則掉腦袋。
裴寶珍:“……”她之前居然還迷戀過蘇彧,是她眼瞎!
裴寶珍咬了咬牙,將自己所有的積蓄都拿出來,權當給她兄長贖命。
但是見到裴驍,她還是好氣,恨不得沖上去,狠狠揍裴驍一頓,讓他三番兩次不將她的忠告當回事,結果害得他自己坐半年的牢便也罷了,卻是害得她傾家蕩產!
裴驍哭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裴寶珍似乎不如他激動,他小心翼翼地看向她,一時不知道她這樣的面無表情,究竟是他沒事了,還是他沒救了。
“小妹……”
裴寶珍不耐地揮揮手,“趕緊出來換了衣袍,該走人了。”
裴驍愣了半天,小心翼翼地問:“走是哪個走法?”
走出大牢,還是走黃泉路?
裴寶珍哽了一下,才努力擠出一絲笑容:“陛下仁慈,不與兄長追究了,特許我接兄長回家過年。”
裴驍先是一愣,隨即喜出望外,連忙換了衣服,又觍著臉問:“那你的侄兒……”
裴寶珍冷笑:“自然也是一并接走。”
畢竟裴驍父子的錢,她都已經給了大理寺。
裴驍點頭:“那我陪小妹幾日,再回河東。”
裴寶珍繼續(xù)冷笑:“裴家家主已經換人,河東節(jié)度使也已經換人,你去河東干什么?”
裴驍這回倒是聰明了一些,他說:“河東節(jié)度使由陛下任命,陛下叫誰做便是誰,只是這裴家家主的位置我卻是要拿回來的。”
裴寶珍略有些失望看著裴驍,“陛下關了你半年,你卻是沒什么長進。”
“那……我現(xiàn)在要如何是好?”裴驍被關了半年,終于收起了那份自以為是,認認真真地等著裴寶珍給他意見。
裴寶珍嘆了一口氣,說:“陛下叫你這段時日便留在京中,去尉遲將軍那里當個尋常兵士。”
裴驍艱難地說:“士可殺不可辱……”
“辱你個頭!”裴寶珍沒能忍住,掄起拳頭便狠狠地揍在裴驍身上,奈何她一身嬌貴,她哥一個武將皮厚肉糙,反倒是打得她自己手疼。
她麻木地收回拳頭,“你要是不樂意,牢門就在身后。”
她還能順便去找大理寺卿退錢。
裴驍?shù)降讻]往回走,去尉遲乙那里當小兵就去吧。
裴寶珍親自將裴驍父子送到軍營之后,才回皇宮復命。
蘇彧偷得半日清閑,又坐在搖椅上曬太陽,她這悠閑的模樣著實讓裴寶珍生出幾分嫉妒,她忍不住說:“陛下怎么到年底反而清閑了?”
“那些個官員不是一個勁叫朕該享清福了嗎?”蘇彧悠哉悠哉地翻著書。
裴寶珍:“?”皇帝管這叫清福?那先帝那叫什么?
她悄悄瞄了那書皮一眼,卻是《渭州地方志》,她記得前兩天蘇彧是在看《岐州地方志》,“陛下這是打算將三百六十州的地方志全都看個遍?”
“差不多吧。”蘇彧漫不經心地應著。
裴寶珍說:“府控帶山河,踞天下之肩背……”
蘇彧隨口就接了:“為河東之根本,誠古今必爭之地也。”
裴寶珍:“……”她背的是《太原府地方志》,結果皇帝居然能接上。
“陛下什么時候看的?”她好奇地問。
蘇彧說:“之前去太原的路上,隨意翻了翻。”
裴寶珍感嘆:“陛下有這等過目不忘的本事,怎么不用在進德修文上?”
“朕覺得朕的品德極好,不需要再進修了。”蘇彧又翻了一頁。
裴寶珍:“……”她明明是說皇帝該提升一下文化,皇帝非要扭曲她的話。
不過即便她這么說,皇帝也沒有惱羞,反倒對著她淺淺笑了一下,裴寶珍覺得自己又要沉迷于皇帝的美色之中不可自拔……
她突然想到她干癟的錢袋,瞬間眼中便沒了光,看向蘇彧的眼神也只剩下麻木不仁。
蘇彧也就這半日清閑,吏部的官員考核過后,便正式步入年關了。
除夕之日,蘇彧一身冕服,祭天拜地,照例在麟德殿擺年宴。
不過年宴上又有了幾張新面孔。
其中最受關注的還屬柳無時,他雖然坐在末端,可大家都知道他是大啟首個度支司大夫,經過他面前的官員不自覺就回頭多看他兩眼。
柳無時總覺得他像一只被逮住的食鐵獸,路過的人都要來圍觀一番。
他轉頭望向蘇彧,穿著冕服、戴著冕旒的皇帝自帶疏離,高高在上,不可觸及。
她的身旁有崔玄,有姚非名,有謝以觀,有尉遲乙,唯獨沒有他。
柳無時莫名生出了一陣難過,低頭喝了一口酒。
酒過三巡,蘇彧同去年一樣,沒有留大臣們與她一起守歲,放他們各自回家。
柳無時隨波逐流地被人潮往外推,他仰起頭,天上無月,只有漆黑一片。
他忽地轉過身來。
從宮門到麟德殿,燈火稀落,夜風之中跳躍的光點,卻又在他眼前連成一線,指引向通明的麟德殿。
他心念一動,奮不顧身逆著人群,往麟德殿走去。
守在宮門前的宮人笑著說:“柳大夫來了?陛下正在等你。”
柳無時眼中有著難以置信的喜悅,他興沖沖地跨進宮殿內,而蘇彧就在原地等著他——
“陛下——”他心潮澎湃以至于聲音顫抖。
蘇彧抬起眼,柳無時聽到的卻是謝以觀的聲音:“柳大夫總算是回來了。”
柳無時驚了一下,再回神,哦,之前在蘇彧身旁的崔玄、尉遲乙與謝以觀,如今也依舊圍繞在她的身旁。
蘇彧索性摘了冕旒。
崔玄出聲阻止:“陛下……”
他低頭看了一眼蘇彧手中的冕旒,又抬眸對上蘇彧略微控訴的眼神,那眼神似乎在說,她都已經戴了一整天,脖子都酸了。
崔玄抿了一下嘴,輕聲說:“陛下的頭發(fā)亂了,臣來為陛下整理。”
他的臉依舊是冰冷的,為蘇彧整理發(fā)絲的動作卻格外溫柔。
尉遲乙笑著說:“男子漢大丈夫何必拘于小節(jié),陛下莫要理他,不如我們到外面架一個篝火烤肉吃。”
謝以觀跟著一笑:“尉遲將軍好雅興,只是外面天寒地凍的,我們的身體怕是不如尉遲將軍好。”
他轉頭對著蘇彧說:“凍著臣了不打緊,只是陛下的身子關系大啟社稷,怕是不能由著尉遲將軍的性子了。”
尉遲乙:“……”突然明白崔玄為什么討厭謝以觀了。
蘇彧哈哈一笑:“還是火鍋更合朕意,朕已經讓人準備好了,我們吃火鍋!”
年宴的食案被撤去,換作擺著火鍋的條幾,蘇彧坐下,也喊他們幾個一起坐下,“還是大家一起吃火鍋有氛圍感。”
“陛下,我們喝酒!”尉遲乙起身站在蘇彧的身旁,為她斟酒。
崔玄與謝以觀競相涮肉,然后把涮好的肉放在蘇彧的碗里。
蘇彧與尉遲乙喝了一盞,再看向柳無時,笑著問:“不已怎么一直不開口說話?”
柳無時愣了愣,忽地笑開:“臣只是沒有想到陛下的守歲是如此滿是煙火氣。”
他站起身,捧著酒盞向蘇彧敬酒,蘇彧一飲而盡,他便也跟著一飲而盡。
烈酒就著火鍋涮肉,除夕的寒夜也分外熱烈。
喝得有些多,蘇彧跑回寢宮解手,再折回來,便在半道上遇上出來尋她的四個男主。
尉遲乙大大咧咧地說:“這邊就有東圊,臣還能陪你一起,陛下何必跑這么遠?”
崔玄睨了尉遲乙,冷漠地說:“陛下便是為了避你。”
尉遲乙:“?”
謝以觀則是若有所思地看了蘇彧一眼。
蘇彧笑著轉移話題:“不已在看什么?”
“陛下,臣在看紅燈籠。”柳無時回答。
廊道上掛著艷紅色的燈籠,而蘇彧便站在紅燈籠之下,猶如在驕陽下盛開的牡丹。
柳無時突然覺得這樣的除夕太過于樸素,配不上他雍容華貴的陛下,他帶著幾分醉意說:“來年臣為陛下放一城的煙花,可好?”
蘇彧倏地望向他,哪怕還有其他三人在場,柳無時卻覺得這一刻,蘇彧眼中唯有他,而他聽到蘇彧說:“不如直接把買煙花的銀兩給朕。”
柳無時:“……”醉意一下子就被沖淡了。
幾個人一直守到天亮,此前蘇彧便準備了留給他們休息的房間,他們索性也不出宮,就留在宮中休息。
待到午時,蘇彧才醒過來。
她一醒,便將崔玄和尉遲乙尋過來,商議前往原州的事情。
崔玄看著蘇彧眼下淡淡的青色,說:“陛下不如再休息一日?”
蘇彧搖頭:“現(xiàn)在去,剛好能趕在春假結束前回來。”
尉遲乙皺了一下眉頭,倒沒有開口阻止蘇彧,只在心底盤算著帶什么人保護蘇彧,“就此前的三千騎兵護送陛下去原州。”
“三千人動靜太大,帶百人就夠了。”蘇彧說。
謝以觀來時,蘇彧和崔玄、尉遲乙已經商議得差不多了。
見他來了,蘇彧朝他招招手,主動交代:“朕打算去原州。”
“那臣……”謝以觀正想說他去做準備。
蘇彧朝他一笑:“這一次朕帶行簡,有勞知微在京城守著,朕應當能在春假結束前回來,若有急事你代為處理。”
謝以觀心里忽地便生出了失落感來,他低下頭說:“臣聽陛下的。”
崔玄淺淡地看了一眼謝以觀,他似乎能明白謝以觀此刻的心情,他若有似無地扯了一下嘴角,若是日后陛下外出都能帶著他,改讓謝以觀留守京城。
他倒也能接受,陛下將謝以觀提拔為宰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