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大啟如今無公主。
這是人盡皆知的事。
若是從前崔玄都不必通知蘇彧,便能自個兒打發走邏娑的使臣,而現在他打發是能打發,但是好不容易有一個把蘇彧叫回來的借口,他就決定忍耐這些粗鄙不堪的邏娑人幾日,等蘇彧回來。
蘇彧回京的第一件事便是召崔玄入宮。
崔玄的目光仔仔細細地從蘇彧身上掃過,站在蘇彧旁邊的謝以觀面上笑著,在心底時刻戒備著崔玄找茬,他懷疑,蘇彧就是掉一根頭發,崔玄都能指著他鼻子說是因為他照顧不周。
謝以觀還是有些了解崔玄的,果然崔玄一開口便是:“陛下瘦了,是謝中丞的失職。”
蘇彧愣了愣,在崔玄面前轉了個圈,“行簡仔細看看,朕應當沒有瘦。”
她的發尾輕輕地掃到了他,崔玄有了一瞬的愣怔,蘇彧為了騎馬方便,梳了馬尾,用玉冠固定著,此刻她的眉眼飛揚,那真是誰家風流少年郎。
他目光如水,卻在蘇彧和謝以觀一道看向他時,迅速低頭,只能不輕不重地說著:“瘦了一些,陛下的蹀躞帶扣子移進去了半厘。”
謝以觀呵呵笑了兩聲:“崔閣老當真是觀察入微,大約是這兩個月,我一直跟在陛下身邊,倒是沒有察覺。”
崔玄:“……”謝以觀這是在他面前炫耀嗎?
蘇彧瞧了瞧崔玄,又看了一眼謝以觀,再轉過頭看著一臉興奮、期待崔謝二人打來的蘇承影。
她默了默,算了,還是把尉遲佑調回身邊吧,至少在看熱鬧方面,尉遲佑天生比人遲鈍,也聽不懂崔玄、謝以觀拐著彎說的話。
蘇彧輕咳了一聲,把話拉到正題上:“那邏娑的使臣怎么說?”
崔玄提起那幾個人,眉頭皺起,極為冰冷地說:“他們說要么將大啟的公主嫁到邏娑,要么將南詔的七公主還給他們的大王。”
蘇彧笑了:“要南詔國的七公主讓他們去管南詔王要,我們大啟可沒有。”
看來鳳儀羅和邏娑王暗中還有來往,否則邏娑的人不會知道鳳儀羅在大啟,但是鳳儀羅進入大啟可沒有通關文牒,也沒有官方書信來往,所以蘇彧只要死不承認,不管是邏娑還是南詔都不能奈她何。
“不過,”崔玄稍稍頓了一下,又說,“這次邏娑王的弟弟昆郎云丹也在使臣團里,他是邏娑的大論。”
聽到昆郎云丹居然在使臣團里,蘇彧來了點興致,讓崔玄安排自己與邏娑使臣相見。
這些年,大啟每況愈下,一直在走下坡路,而邏娑卻是如日中天,邏娑的版圖如今甚至超過了大啟,若現在真和邏娑打起來,大啟并沒有多少勝算——
邏娑要是不夠強的話,尉遲乙也不必花這么長的時間去復仇了。
不過邏娑發展至今依舊盛行貴族和奴隸,他們的官制體系也不夠完善,同一批官員既負責政務又負責軍事。
就拿大論這個官來說,邏娑的大論權力僅次于邏娑王,在處理政務時的權力相當于邏娑的宰相,但是大論的手中又掌握著邏娑超過三分之一的兵權。
邏娑人也覺得大論這個職位十分重要,所以擔任大論的往往是王室成員,比如現在的大論昆郎云丹便是邏娑王一母同胞的弟弟。
在見邏娑使臣之前,蘇彧先去見了尉遲乙。
尉遲乙正在軍營里練兵,聽到謝以觀的表弟來找他,嘴角抽了抽,他這一軍營的人都是跟著去河北道的人,誰人不識皇帝?
蘇彧著實沒必要遮遮掩掩。
不過看到蘇彧穿著玄色的長袍,大大咧咧地從兵士的手中抓過一把瓜子,倚靠在墻上,活脫脫一個紈绔做派,尉遲乙沉默了一下,突然覺得皇帝找個身份來遮掩也是對的——
做得不好的那都是謝以觀的表弟,關皇帝什么事?嗯,說起來,也都是謝以觀的錯。
尉遲乙如是想著,走上前笑著對蘇彧說:“進我的營帳里說話。”
待進了營帳,蘇彧也沒有和尉遲乙客套,直接問:“知道朕為什么來找你嗎?”
尉遲乙瞧了一眼她不笑的眉眼,心里多少有些數,嘆了一口氣:“臣知道,陛下放心,臣心里雖然討厭邏娑,但是也不是沒有分寸的人,兩國交戰還不殺來使呢,何況我們現在還沒有打起來,臣不會對邏娑使臣怎么樣的。”
他就是為了一個眼不見心不煩,所以回京之后就躲在軍營里。
蘇彧笑了笑:“朕知道你在躲邏娑人,不過光躲是沒有用的,在沒有動手之前,你還得學會忍耐,對了,上次你不是為了送南詔的使臣,不惜給蕭長衍下巴豆嗎?這次也不用搶了,到時候送邏娑使臣出大啟的活就交給你了。”
尉遲乙:“……”皇帝還真是懂安排的,也不怕他半夜手起刀落,就把那幾個使臣給宰了!
蘇彧斜睨了他一眼:“朕自是不怕,朕對仲云還是有這份信心的。”
尉遲乙笑了起來,陛下總是很懂他,而他確實也知道,現在不是和邏娑交戰的好時機,他十年都忍了,也不在意再多忍十年。
“讓阿佑回到陛下身邊吧,陛下放心,阿佑比臣還聽話,陛下沒有指令,他也絕對不會對邏娑人出手。”尉遲乙說,“那幾個邏娑人的名字臣都聽過,都是孔武有力、武藝高強之人,尤其是那個昆郎云丹更是有邏娑國第一勇士之稱,還是阿佑在陛下身邊,臣更心安些。”
只有一個蘇承影在,尉遲乙多少有些不放心。
蘇彧點點頭,對尉遲乙說:“你趁這段時間有空,再多給朕訓練幾個貼身侍衛,像阿佑也好,承影也好,將來朕都是要放出去做將軍的。”
她的話剛說完,尉遲佑便走了進來,已經十八歲的少年個頭快趕上他二叔,聽到蘇彧的話卻像一個孩子一樣垮下臉來,他可憐兮兮地望向蘇彧,“陛下,臣可以偶爾出去,但臣想留在陛下身邊,永永遠遠做陛下的貼身侍衛。”
少年的目光真摯,不帶一絲雜念,叫蘇彧也愣怔了一下。
還是尉遲乙一腳把他踹了出去:“在外面守著去,陛下都沒喊你進來呢!”
尉遲佑站到外面了,還不忘探頭進來說一句:“沖鋒陷陣有我二叔,我來保護陛下!”
尉遲乙沒能忍住,上前去,直接將他甩出了一丈之外,省得他再來裝可憐。
尉遲乙一邊拍著手,一邊重新進入營帳,便看到蘇彧站在那里笑得賞心悅目,看得出來,她是真的開心。
他的目光在蘇彧的笑容上停滯了片刻,才若無其事地收回目光,其實見到蘇彧的第一天,他便知道皇帝她長得好看,只是那時候他并不在意新帝是圓是扁,是男是女……
尉遲乙突然頓住,他在想什么呢?皇帝也不可能是女的,蘇彧要是女的……
蘇彧要是女的,他就把邏娑王的腦袋砍下來當酒缸,給蘇彧釀女兒紅!
尉遲乙猛地又抬頭看向蘇彧,大約是他的目光太過于銳利,蘇彧臉上的笑容一下子收斂了起來,拿出帝王的氣勢,慢條斯理地問著:“尉遲將軍為什么要這樣看著朕?”
尉遲乙驚了一下,原本他覺得自己快要捕捉住的東西也就這樣從腦海中一閃而過,沒有留下痕跡。
他連忙低下頭,虔誠地單膝跪在蘇彧面前,“是臣突兀了,陛下要臣什么時候將邏娑使臣送出大啟盡管吩咐,臣保證讓他們四肢健全地走出大啟。”
蘇彧:“……”雖然是保證,怎么聽上去十分危險的樣子?
她不放心地吩咐了一句:“那個昆郎云丹,你要是殺了,就是在幫助邏娑,知道嗎?”
蘇彧雖然不知道一個邏娑的大論為什么要混進使臣的隊伍里,現在也還沒有見到昆郎云丹,但是不妨礙她敏銳地感覺到邏娑內部有問題。
崔玄做事,效率十足。
還是在麟德殿內,還是那幫子大臣與樂師,就連上的菜都和上次南詔國來時一模一樣。
也還是沒有安排舞姬跳舞。
昆郎云丹作為邏娑的大論,卻十分年輕,盡管他的皮膚被邏娑高原的太陽曬得黝黑,卻無損他眉眼的俊美。
他來到麟德殿時,穿著邏娑王族的服飾,衣襟半敞,隱隱能看到他發達的胸肌。
蘇彧:“……”感謝她是在大啟女扮男裝,要是在邏娑,那必然分分鐘暴露身份。
崔玄:“……”不堪入目!
謝以觀默了默,順著蘇彧的目光看過去,陛下是盯著昆郎云丹半露的胸膛在看嗎?!
昆郎云丹見到蘇彧也是吃了一驚。
他這一次會主動來大啟,一是他與邏娑王之間生了矛盾,險些兵戎相見,為了不叫母妃為難,他主動提出去大啟,哪怕他那個大哥提出匪夷所思的要求,說要迎娶大啟的公主。
二是他作為大論,在去年就注意到了與邏娑挨著的劍南道的動靜,那時西川節度使王劍還想著向邏娑借兵打東川,但是他們之間的條件還沒有談妥,他便聽到王劍被殺、西川節度使換人的消息,彼時他便生了警覺,到了今年年初,大啟皇帝以雷霆之勢,快速收回河北三鎮,又殺了昭義節度使陸從石,他的警戒便被徹底拉滿。
昆郎云丹想來親自見一見這位大啟皇帝。
他本以為,如此果敢又親征河北的帝王必然是一個魁梧大漢,要比尉遲乙還高,像崔玄這樣的小白臉,他都多少有些嫌棄了。
只是沒有想到,蘇彧比崔玄還要小白臉,唇紅齒白,眼若秋水,是一副雌雄莫辨的長相——
就蘇彧這纖細的模樣,在他們邏娑當男寵都要被嫌棄不夠健壯,無法滿足貴族夫人們!
昆郎云丹開始懷疑,這樣一個大啟皇帝值得他從邏娑冒著風險跑過來嗎?
他上前行禮,行得多少有些敷衍。
崔玄當即發聲:“昆郎大論,你們既是在大啟,理應按照我們大啟的禮儀,見到我們的陛下應該三叩九拜。”
昆郎云丹傲慢地仰起頭來,大啟早已不是曾經的大啟,就算蘇彧再怎么樣,現在也是邏娑強于大啟,更何況他一個邏娑的王子兼大論,怎么可能對大啟的皇帝三叩九拜。
崔玄站起身,冷冷地再次重復:“昆郎大論與各位使臣應當對我們陛下三叩九拜。”
他一站起來,另一旁的武將也跟著站了起來。
站在蘇彧旁邊的尉遲佑也將手壓在了刀柄上。
昆郎云丹冷冷笑了一下,目光放肆地看向蘇彧,一雙眼睛里滿是挑釁,就算崔玄再強勢又如何?就蘇彧這樣子估計回頭還得勸崔玄坐回去。
果然,蘇彧笑瞇瞇地喊崔玄:“你們這是干什么?崔閣老你們都坐回去。”
她又對昆郎云丹說:“既然朕的閣老都同你們說了要三叩九拜,你們還是照辦吧。”
昆郎云丹不屑地笑了一下:“我們邏娑的王族可從不對人跪拜。”
蘇彧慢悠悠地從懷里掏出槍來,黑漆漆的槍管對著昆郎云丹,說:“我大啟一貫以禮待人,也以理服人。”
見過槍的崔玄看了一眼,立刻坐回位置。
昆郎云丹并不認識槍,但是這東西在蘇彧手里小小巧巧一個,看著像大啟人的玩具,他更是不屑地笑了起來,“大啟皇帝難不成想要拿著你手中的這個小玩意和我等說理?”
他仰起頭,還沒有笑出聲,子彈便擦著他的臉頰而過,他的臉上一陣刺痛。
昆郎云丹伸手擦了一把臉,一手的鮮血讓他怔住,他迅速抬頭望向蘇彧。
蘇彧從容不迫地笑著說:“大啟是禮儀之邦,朕偶爾還是會講講理的。”
昆郎云丹注意到了她口中“偶爾”兩個字,偶爾講道理那便是大部分時候不講道理。
蘇彧又說:“歷來規矩都是不殺使臣,但是覺得自己是使臣就要胡作非為,那朕可能就要表示遺憾了。”
她舉起槍,像是要來第二槍的架勢。
昆郎云丹摩挲了一下手中的鮮血,十分識時務地跪了下來。
他跪了,其他的使臣面面相覷,也跟著跪了下來,唯有一人梗著脖子不愿意下跪。
蘇彧漫不經心地問著:“這人這么不講禮貌,是怎么混進你們使臣團里的?大論是要自己來清理門戶呢,還是朕代你清理門戶?”
昆郎云丹轉過頭,站著的那人是邏娑王的心腹,也是這次派來監視他的人,他當機立斷,站起身直接用手勒住那人的脖子。
他很強壯,即便那人也是武將出身,被他勒住脖子卻只有掙扎的份。
昆郎云丹明明有一下子殺死那人的能力,他卻不急著殺人,而是直愣愣地盯著蘇彧,他要看看蘇彧到底是強裝還是真的強。
而蘇彧自始至終都沒有改變笑容,就這樣看著他把人勒死。
昆郎云丹的眼睛一點點沉下來,是他以貌取人了!
因為死了人,一場國宴變得異常沉悶,再加上沒有舞姬歌姬相伴,樂師們的樂曲都有點像抬棺材的小曲。
昆郎云丹是武人,但他是王子,也懂音樂,他覺得大啟皇帝是故意的!
蘇彧朝他舉了舉杯子,“聽說你們想要和大啟結秦晉之好?”
昆郎云丹僵了一下,跟隨的使臣代他開了口:“我們的王想要迎娶大啟的公主。”
蘇彧笑著說:“我大啟早夭未婚的公主倒是有幾個,但就算是冥婚,我們的公主也只召上門的駙馬,不外嫁,如果你們的王或者說哪個王子想要入贅到我們大啟,朕倒是可以考慮。”
謝以觀想著,他還好沒有在喝酒,否則得把嘴里的酒噴出來,他瞥了一眼隔壁的崔玄,一向嚴肅的崔閣老竟也忍不住揚了一下唇角,似是在忍笑。
昆郎云丹:“……”剛剛究竟是什么讓他產生了錯覺,覺得蘇彧這小白臉是能欺負的?
第132章
邏娑的使臣們都有些坐不住,但是昆郎云丹回頭冷冷看了他們一眼,他臉上的血跡還在,看上去頗為可怖,唬住了那些使臣,他們不可想在大啟的地盤上卻死在昆郎云丹的手中。
他們又默默看了昆郎云丹臉上的傷一眼,雖然他們不明白蘇彧究竟用了那一小根鐵管干了什么,但是昆郎云丹臉上的傷疤是實打實的,顯然他們也不想死在蘇彧手中。
他們想著,只要他們回到邏娑,必然會向他們的王告狀大啟皇帝的無禮與惡毒,至于現在……他們看了一眼蘇彧還握在手中的槍,現在他們還在大啟的地盤,小不忍則亂大謀,所以還是忍忍吧。
剛剛應蘇彧的那個使臣咳了一聲:“陛下當真會開玩笑。”
蘇彧彎了彎眼睛:“朕是天子,怎么會跟你們這些使臣開玩笑呢?當然是說真的。”
使臣:“……”
蘇彧又繼續輸出:“這位使臣為什么要這么說,還是說你們邏娑王一天到晚和別國開玩笑,身為君主卻沒有一句話能當真,言而無信嗎?”
使臣:“……”這話真是越來越沒法接。
昆郎云丹開口說:“此人不懂規矩,陛下勿怪,我王兄十分向往大啟的文化,也十分希望能娶到一位如陛下一樣貌美的……”
他的話沒有說完,蘇彧的子彈再次擦著他的臉頰而過,在他另一側臉留下一道血痕。
這一次是崔玄開口:“昆郎大論,還是想好了再開口。”
兩邊面頰火辣辣地痛著,昆郎云丹死死地盯著蘇彧,她黑漆漆的槍口這一次似乎就直接對著他的胸口,他狠狠憋了一口氣,咬牙切齒地說:“是我失言了,我們來大啟之前也確實不知道大啟如今沒有公……”
他頓了一下,謹慎地改了口:“沒有活的公主,但是娶不到公主沒有關系,只要大啟和邏娑的情誼永固便好。”
昆郎云丹隔壁的使臣拉了拉他的衣袖,小聲提醒:“大論可以向大啟皇帝要南詔七公主。”
昆郎云丹憤怒地回頭瞪了那個使臣一眼,有本事自己開口!沒看到他的面頰還在流血嗎?他是真的覺得,他要是再說錯什么話,大啟皇帝下一槍還真會打在他的胸口上!
使臣:“……”他也不敢開口!
昆郎云丹說完話,沒有使臣再敢接話,而大啟這邊皇帝和崔玄不開口說話,也沒有人想要去打破沉默,畢竟大啟和邏娑之間著實沒有什么情誼,自從大啟走下坡路之后,邏娑就開始不斷地侵占大啟的西南邊境——
別的不說,就在十年前,邏娑人在殺盡二十萬西南軍之后,一路朝著東北而上,一邊搶掠,一邊屠殺,凡是他們所遇到的大啟男人、老人與十歲之下的小孩統統屠盡,只留下年輕的女人以及在十到十五歲之間的少年,他們將年輕的女人視為玩物,又對少年實施宮刑,讓他們成為閹人回去伺候邏娑的貴族。
要不是后來,尉遲乙和幾個老將浴血奮戰,將邏娑的軍隊趕出大啟,邏娑軍恐怕能打到京城來。
就如尉遲乙所說,但凡是大啟有血性的男兒,提到邏娑無不咬牙切齒。
麟德殿里一片沉默,只有宮人們的倒酒聲,與嗚嗚咽咽的奏樂,聽得邏娑幾個使臣毛骨悚然。
好不容易熬到國宴結束,他們急著趕回鴻臚寺,然后拉著昆郎云丹商量:“大論,我們在大啟皇帝那里討不到好處,那個南詔七公主也并不是那么重要,王說了,南詔的七公主能帶回去就帶回去,帶不回去也無所謂,我們不如明日就回邏娑?”
他們這一趟來大啟,本就是想借著故意刁難大啟訛上一筆。
去年,邏娑和南詔打了一場仗,邏娑王本以為吞并南詔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卻沒有想到南詔是一塊難啃的骨頭,雖然他們占了南詔三分之一的領土,卻也是元氣大傷,尤其是這場戰爭打了太長時間,造成了邏娑國庫的空虛。
于是,有大臣向邏娑王進言,何不去隔壁大啟“借”些錢來填充國庫?
邏娑王稍稍顧慮了一下,問:“聽說如今的皇帝在重用尉遲乙?”
這些年,尉遲乙守著西南邊境,邏娑軍一直沒占到什么便宜,好在從前蘇琰并不信任尉遲乙,也舍得給,只要繞過尉遲乙派使臣去京城,就能在蘇琰那里訛到一大筆錢。
但是聽說,新登基的大啟皇帝十分重視尉遲乙,邏娑王便帶了幾分猶豫。
進言的大臣不以為然:“大啟皇帝都沒有讓尉遲乙回到邊境,足見傳聞不可信。”
邏娑王覺得他說的有道理,也就派出了使臣團來邏娑,順便把討人厭的昆郎云丹塞進使臣團,必要時就讓人殺了昆郎云丹。
只是使臣團沒有想到,這一任的大啟皇帝看著斯斯文文,都不夠他們一拳揍的,結果卻是一塊大大的鐵板,踢得他們腳痛。
聽說以前的大啟皇帝就挺瘋的,雖然對外唯唯諾諾,卻喜歡殺親戚助興。
現在的大啟皇帝可是前任皇帝的親弟弟,看著也不大正常,最關鍵的是蘇彧對外也是重拳出擊,會不會就殺幾個使臣來助助興?
一想到這,他們就想要盡快回邏娑!
昆郎云丹卻覺得不能就這么走了,“大啟皇帝手中的東西太過奇怪,我要去偷過來看看。”
他不敢想象,如果大啟的兵士人人都擁有蘇彧手中的那個武器,將會有多么可怕!
使臣:“……要不,我們先走,不留在這里拖大論的后腿?”
他們總覺得昆郎云丹在作死。
昆郎云丹揚起高貴的頭,說:“我今晚就行動,你們為我做掩護。”
使臣想要拒絕,昆郎云丹殺氣騰騰地看向他們。
使臣咽了一大口口水,說:“但是我們進城的時候,隨身的武器都被大啟人給拿走了,大論就這樣貿然去闖皇宮,實在太危險了。”
昆郎云丹自信地說:“大啟人絕對料不到我會在國宴之后就去偷東西,放心,那些大啟禁軍攔不住我。”
使臣:“……”您要不要先把臉上的血跡洗干凈了,再說這話?
昆郎云丹從包裹里拿出一套夜行衣,蒙住臉,當著使臣的面,就翻墻出去。
過了許久,一個使臣小聲地問:“為什么大論隨時都帶著夜行衣?”
其他使臣:“……”他們也想知道,總覺得昆郎云丹隨時都打算殺人越貨,不單單是針對大啟人,也針對邏娑王的人!
昆郎云丹進入皇宮意外順利,有幾次他都以為守衛的禁軍要發現他了,結果那一隊的禁軍當著他的面就這樣過去了。
昆郎云丹在心底冷笑,果然大啟的禁軍沒用得很。
他一路十分順暢地就到了蘇彧的寢宮,寢宮沒有亮燈,門口只有兩個宮人守著。
昆郎云丹擊暈兩個宮人,便推門而進,幸運的是,寢殿內沒有任何人守著。
他想著,這么重要的東西,蘇彧必然隨身攜帶,他第一時間朝著床榻走去,被褥高高隆起,像是蘇彧在睡覺,他將手悄悄地探入枕頭下。
手指當即傳來一陣刺痛,像是針扎進了血肉里!
昆郎云丹驚地往后退了一步,只聽得“唰”一聲,他的雙腿就被繩圈束住,他還來不及掙扎,繩子便越縛越緊,還不斷往上升,一下子就將他倒掛在了梁上。
他猛地一驚,他這是中了陷阱了!
他掙扎著想要從繩子上下來,此刻寢宮內的燈火一下子被點亮,蘇彧緩緩走到他的面前,旁邊還跟著崔玄和謝以觀,不遠處還站著尉遲乙。
尉遲乙和他交過手,彼此都有些了解,雖然尉遲乙沒出現在國宴上,但是見到昆郎云丹,還是十分熱情地上前打了聲招呼:“這不是邏娑的大論嗎?你這個邏娑第一勇士怎么大半夜就被吊在這了?”
昆郎云丹滿臉通紅,不知道是因為倒掛的關系,還是被尉遲乙給氣到了。
他咬著牙說:“今日既然落在你們手上,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蘇彧笑了一下,點名尉遲乙:“仲云,你把他放下來吧。”
尉遲乙老大不情愿地走上前,急速抽刀斷繩,稍稍提了一下昆郎云丹的肩膀,防止他腦門砸地一下子摔死,至于其他的地方傷沒傷到就不關他的事了。
昆郎云丹結結實實摔在了地上,過了好一會兒才從地上起來,手掌心還在流血,他低頭一看,就能看到每個手指上都有一排針扎過的痕跡,皇帝哪是在枕頭下放了一枚針,分明是放了一個釘板!
蘇彧給自己搬了一張月牙凳,坐了下來,對昆郎云丹說:“放心,朕不殺你,殺了你豈不是如了邏娑王的意?”
昆郎云丹心中驚了一下,面上卻是硬氣地說:“陛下不必挑撥我與王兄的關系。”
蘇彧笑了一聲:“挑撥嗎?那你王兄心可真大,你這么一個弟弟兼重臣的,居然舍得派到我大啟來。你看到這屋子里的人了沒,他們雖然不是朕的哥哥,可是朕可舍不得派他們去你們邏娑當使臣。”
昆郎云丹迅速掃視了一下其他三個人,三個人居然一起別開頭咳嗽了一聲,不知道是不是燈火太過昏暗,他竟覺得他們兩人的臉是紅的。
“?”皇帝說了什么,這三人如此之奇怪!
昆郎云丹沉默了一下,才開口為邏娑王辯護:“這一次來大啟是我主動提出來的,與我王兄無關。”
蘇彧點頭,“既然如此,昆郎云丹你私闖皇宮禁地,半夜行刺于朕,殺你倒也不冤,仲云動手吧。”
昆郎云丹愣了一下,他完全沒有想到蘇彧如此不按常理出牌,然而他回神之際,尉遲乙的長刀已經架到了他的脖子上,冰冷而鋒利的刀刃貼著肉,讓他喉結猛地動了一下,連忙喊:“等等!”
蘇彧抬了一下手,尉遲乙的刀也稍稍往外移了一寸。
昆郎云丹狠狠吸了一口氣:“你不是說不殺我嗎?”
蘇彧攤開手,十分無辜地說:“朕留你性命,你說朕挑撥你們兄弟感情,那朕便成全你,就此殺了你。”
昆郎云丹:“……”
大啟皇帝是“真”要命。
好在他能屈能伸,無視了中間的問題,回到蘇彧一開始的問題上:“陛下為什么說殺了我就如了邏娑王的意?”
幾人都注意到,他對邏娑王改了稱呼。
蘇彧不著急回答他的問題,慢悠悠地說:“聽說你和邏娑王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感情深厚?”
昆郎云丹默了默,這個感情深厚可能是單方面的,他小了邏娑王將近二十歲,生他時母妃年紀大了,便將他交給了姨母撫養,一直被他姨母撫養到了十四歲,他才被送回邏娑王宮。
從那時起,他的母妃對他說得最多的就是:要做他兄長最忠誠的大臣。
這些年,他對邏娑王不可謂不忠誠,沖鋒陷陣、殺人無數,他之所以當上這個大論,是因為他把從前那個反對邏娑王的大論,也就是他的叔父給殺了。
然而也就是他當上大論之后,邏娑王總以探究的目光打量著他,那目光里隱隱含著幾分戒備。
昆郎云丹一開始并沒有發現,一直到邏娑王執意要攻打南詔,他們之間引發了第一次嚴重的爭吵,有了第一次便有無數次,漸漸地,邏娑王越看他越不順眼,他也是。
如果不是母妃哭著讓他忍耐,他也不會主動來大啟,避開與邏娑王之間的矛盾。
昆郎云丹的沉默,讓蘇彧輕笑了一聲,“看來是沒那么深厚,也是,年輕力壯的弟弟又手握大權,要是朕大約也是不會留的。”
“?”昆郎云丹疑惑地問,“陛下方才還說舍不得把他們送去邏娑做使臣?”
“對啊,”蘇彧理直氣壯地點點頭,“他們三個是朕的重臣,卻不是哥哥呀,正因為他們不是皇室中人,才值得朕的信任嘛,再說你們邏娑可和我們大啟不一樣,我們大啟是禮儀之邦,你們嘛,弟弟殺哥哥全家搶奪王位的事可是一籮筐。”
昆郎云丹:“……”這事還真是,現任邏娑王的王位就是從大兄手里搶過來的。
只是大兄與他們同父異母,他以往并不會多想,可現在經蘇彧這么一說,他被嚇出了一身冷汗,難怪邏娑王常以戒備的眼神看著他。
隨即他又警惕地看向蘇彧:“就算如此,你放我回去,只怕也是居心不良。”
蘇彧笑著從懷里掏出槍來,“你深夜偷摸進宮,是為了偷這個吧?”
昆郎云丹:“……”多少有些不想承認,出發前他還信誓旦旦地說,大啟皇帝不會料到他今夜來偷這東西,卻沒有想到人家早猜到了,他這臉被打得啪啪響。
“你放心,”蘇彧說,“這東西就一把,朕拿著防身用。”
昆郎云丹松了一口氣,還好大啟還沒有普及……
他氣松到一半,蘇彧接著說:“不過朕的軍隊里有這個的放大加強版,威力更大更猛。”
昆郎云丹:“……”大啟皇帝你就不能一口氣把話說完整嗎!
如果大啟軍隊有這個東西的放大版,那他們真要打起來就不叫打仗了,叫邏娑單方面挨揍!
蘇彧一邊把玩著槍,一邊說:“朕確實不大喜歡你那位王兄,當初打大啟的是他,現在打南詔的也是他,如果他真能把南詔吞并下來,下一步大概又想來打我大啟了吧?”
昆郎云丹心驚,邏娑王確實是這樣想的,這也是他反對邏娑王,和邏娑王吵架的起因。
“其實吧,朕殺了你,就等著你王兄作死就行,你王兄打仗越起勁,越會拖垮邏娑,你們啊總有一天會內亂,畢竟國庫沒有錢嘛。”
蘇彧越說,昆郎云丹越心驚,這個大啟皇帝簡直料事如神!他們邏娑現在的國庫就已經空虛沒錢,要么一舉攻下南詔補給,要么占大啟的便宜,現在看來這兩個做起來都很有難度。
昆郎云丹狠狠咽了一口口水,干澀著嗓子問:“陛下為什么要和我說這些?”
蘇彧大言不慚地說:“因為朕愛好和平,固然你王兄會拖垮邏娑,但是中間難免會有幾場仗打,朕不想打,所以放你回去制衡邏娑王是最好的了,或者你來做這個邏娑王。”
昆郎云丹猛地睜大了眼睛,他想要反駁蘇彧,可反駁的話卻實在說不出口。
蘇彧從月牙凳上站起來,親自打開了寢宮的門,望著天上的星,“你回去吧,如果回去的路上,你遭到了刺殺,再不妨考慮考慮朕前面說的那句話,朕相信你是個聰明人。”
昆郎云丹的心沉了一下,如果他回去遭遇刺殺,那必然是他王兄派出來的,如果他的王兄想要他死,他還有必要效忠他的王兄嗎?
他有些迷茫地望向站在夜風中的蘇彧,年輕的帝王比他還要年輕,外表單薄,然而在她回頭的剎那,目光如星,叫與她對視的他也在這一刻堅毅了起來。
昆郎云丹笑了,單膝跪在蘇彧面前,“昆郎云丹謝過陛下。”
他站起身,穩步跨出寢宮,在寢宮的門口就見到等候他多時的禁軍,禁軍領隊朝他做了一個請的動作。
昆郎云丹心想,果然他今晚就是大啟皇帝甕中捉鱉的那只鱉,他真是太過于狂妄自大了,不管如何,邏娑絕不能輕易與大啟為敵,蘇彧著實是個可怕的對手。
尉遲乙望著昆郎云丹的背影,深感惋惜地將刀收了回去,問蘇彧:“萬一邏娑王沒派刺客呢?”
蘇彧轉頭看向他,笑著說:“那就有勞仲云哥哥給他安排一場。”
尉遲乙倏地瞪大眼睛,皇帝喊他什么?!
蘇彧回過身,對著身后的崔玄和謝以觀說:“你們三位雖不是朕的親哥哥,但對朕而言,比親兄長還要親厚,朕喊你們一聲哥哥,也不為過。”
崔玄、謝以觀:“……”
光是想象蘇彧喊他一聲“行簡哥哥”,崔玄便忍不住捂住嘴巴,他快速轉身,大跨步往里走,“陛下的床鋪被那邏娑人碰臟了,臣現在就去換掉!”
他的背影多少有些慌張。
蘇彧笑出了聲,就對上謝以觀期待的眼神。
她從善如流地喊了一聲:“知微哥哥。”
謝以觀的心驟然加速,低頭也笑出了聲。
唯有站在門口的尉遲佑愣住,突然委屈地說:“如果陛下喊二叔哥哥,那臣豈不是要比陛下低一個輩分了?”
蘇彧拍了拍尉遲佑的肩膀:“那以后微服出去,你喊朕叔叔。”
尉遲佑:“……”更加委屈了!他覺得自己突然就被降了輩分,但是總不能讓皇帝跟著他喊尉遲乙二叔吧?
【尉遲乙好感度加5,當前好感度85。】
【謝以觀好感度加3,當前好感度75。】
蘇彧連著聽到兩聲系統聲音,就是崔玄的99沒有動。
第133章
禁軍將昆郎云丹送到了鴻臚寺的后門,禁軍領隊才說:“昆郎大論,陛下命我送到這里便回去,再往里怕你們的人看到之后,有所誤會。”
昆郎云丹又被震驚了一下,他完全沒有想到大啟皇帝會這么為他著想。
顯然是被人吩咐過的,鴻臚寺后門的兩個守衛站得筆直,就像沒有看到昆郎云丹一般。
昆郎云丹神色不明地在門口站了許久,等到天快亮,才悄悄摸回客房。
按理說,他是單獨一間,房內應無人,卻沒有想到卻坐著兩個人。
在一瞬間,他是動了殺心的。
不過,昆郎云丹立刻遮掩住自己的殺心,問他們:“你們在這里?”
兩個邏娑使臣快速打量了昆郎云丹一眼,笑著說:“大論不是要我們給你做掩護嗎?我們擔心大啟的人發現大論不在房內,所以在這里守著。”
其中一個又問:“大論可有偷到那東西?”
昆郎云丹冷下臉說:“沒有,大啟皇宮守備森嚴,我在那里守了一晚上,無功而返。”
兩個使臣互看了一眼,只說:“天快亮了,我們現在出去恐怕容易引起大啟人的懷疑,不如先和大論商討后面的事。”
昆郎云丹站在那里,看著漸漸亮起來的窗,聽著外面逐漸熱鬧起來的聲音。
過了半晌,他才說:“去讓大啟人安排,我們要在京城里逛逛看看,便說我們這幾日就要啟程回邏娑,想要買些東西帶回去。”
邏娑使臣向鴻臚寺傳了話,鴻臚寺很快便安排好向導,帶著他們使臣團逛了一下京城的東西市。
昆郎云丹逛到一半,提出要去西市的胡人酒肆。
鴻臚寺隨行的官員了然,邏娑人好酒,但昨日的國宴可以說沉悶至極,大家都吃得索然無味,而胡人酒肆有烈酒,有胡姬跳胡旋舞,自然是更符合邏娑人的口味。
他帶著一行邏娑人進了胡人酒肆,看著昆郎云丹點了最烈的酒與最善舞的胡姬,他也有些心癢癢,說實在的,新帝不好歌舞,還有兩個迎合新帝喜好的宰相,連帶著這兩年京城的官員也都跟著收斂了不少。
鴻臚寺的官員沒能忍住,便和這些邏娑人多飲了兩盞,沒一會兒,便醉倒在一旁。
昆郎云丹瞥了他一眼,拿起一旁的酒壇“頓頓”喝了大半,站起身便與胡姬貼身共舞。
邏娑使臣們哄堂大笑,也沒有太在意,自然也沒有注意到昆郎云丹與胡姬貼身時交頭接耳說的話。
一行邏娑人待到酒肆打烊,即將宵禁之時,才醉醺醺地出來,與查宵禁的金吾衛撞到了一塊。
昆郎云丹還和左金吾衛中郎將裴縉交了手,嚇得原本醉醺醺的鴻臚寺官員一下子清醒了過來,連忙阻止,并出示了官方文牒,這才讓金吾衛出了手。
裴縉對著他們一行人打量了許久,才說:“既如此,我送你們回鴻臚寺。”
昆郎云丹沒有反對,跟著金吾衛走在宵禁之后的京城里,一路上遇上了好幾隊金吾衛。
裴縉將昆郎云丹送回鴻臚寺之后,連夜向宮中傳了邏娑使臣宵禁之后才回鴻臚寺的消息。
蘇彧收到消息后皺了一下眉頭,還守著她的尉遲佑望向她,就在以為她要吩咐什么的時候,就聽到皇帝說:“睡覺去吧。”
她走了兩步,見尉遲佑還愣在原地,笑著說:“沒事,明天一大早,崔閣老和謝中丞都會來,也就是這兩天吧,昆郎云丹應該要回去了,你二叔得送送他。”
果然如蘇彧所料,第二天清晨,崔玄和謝以觀前后腳到了寢宮門口,兩人對視一眼,謝以觀笑著做了一個禮讓的動作。
崔玄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謝以觀笑著問:“崔閣老這是怎么了?這兩日面色都不大好,莫不是……”
“莫不是什么?”崔玄冷著臉反問。
“莫不是這兩日沒睡好?”謝以觀完全不在意他的眼神。
“邏娑使臣在,我自是睡不好,不像謝中丞心大。”崔玄冷嘲了一句。
謝以觀心情頗好地不加以反駁,畢竟前日夜里,他聽到了陛下喊他“哥哥”,而崔玄就不行了,居然在關鍵時刻去換被褥,就這樣生生錯過了。
崔玄看謝以觀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但也不把叫醒蘇彧的任務交給他,只問一旁的宮人:“現在是什么時辰?”
宮人回答:“寅時過半。”
崔玄點頭:“過半個時辰再叫陛下。”
謝以觀:“……”所以你這么早過來干嗎?
倒是蘇彧在屋子里聽到聲音,順勢開了門,“進來吧。”
“陛下今日這么早就醒了?”謝以觀笑著問。
“知道你倆會過來呢。”蘇彧點了點。
“陛下知道昨夜的事了。”崔玄猜,蘇彧也知道了昆郎云丹是在宵禁之后回鴻臚寺的事。
果然看到蘇彧點頭。
她點了點旁邊的月牙凳,對他們兩人說:“坐吧。”
蘇彧自己則坐在案幾后,似乎在畫些什么東西,她問崔玄:“你對昆郎云丹了解多少?”
崔玄說:“他與邏娑王的母親是先邏娑王的正妃之一,不過昆郎云丹小時候并不在邏娑王宮長大,他被他的母妃送到了奴氏家主那里,由奴氏家主的正妻,也就是昆郎云丹的姨母養大。”
邏娑與大啟不同,他們的王可以擁有很多個正妻,像前任邏娑王就有六個正妃,而現任邏娑王現在已經娶了三個正妃,就算大啟真有公主送過去和親,也只能做第四位正妃。
他想著蘇彧應是不大了解邏娑的貴族,又補充說:“奴氏是邏娑數一數二的貴族,最重要的是奴氏家主手中有軍權,且他的軍隊就駐扎在邏娑王都附近。”
邏娑的朝堂軍政不分家,他們的貴族同樣也是如此,邏娑的十二個大貴族都有屬于自己的軍隊,尤其是奴氏的權勢與軍權一直在邏娑王都及其周圍地區。
而且在邏娑,貴族家主夫人是極有話語權的,甚至她們手中還擁有兵權。
蘇彧再問崔玄:“昆郎云丹娶妻了嗎?”
崔玄搖頭:“奴氏家主倒是想要將女兒嫁給他,只是邏娑王不希望他娶奴氏女兒,他便推了,至今正妻之位還空著。”
蘇彧又笑著問崔玄:“你覺得昆郎云丹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崔玄沉思片刻,回答:“傲慢無禮、狂妄自大、有勇無謀……”
蘇彧打斷了他,突然拋出一個毫不相關的問題:“朕叫你不娶妻,你就不娶了嗎?”
崔玄倏地愣住,竟在眾目睽睽之下紅了臉,他忙低下頭去說:“陛下不讓娶自是不會娶。”
蘇彧:“……”問錯問題了。
謝以觀:“……”這個崔玄果然不對勁!
蘇彧輕咳了一聲,換了個問題:“你會為了表示謝意,向邏娑王下跪嗎?哪怕是單膝?”
崔玄想也不想:“絕無可能!”
他倏地望向蘇彧,前天夜里昆郎云丹主動向蘇彧下跪了!
這個昆郎云丹雖然表現出格外的傲慢與沒什么城府,但事實恐怕并非如此。
崔玄還想到了一個細節,不管是讓大啟公主和親,還是討要南詔七公主,這些話都不是從昆郎云丹口中說出來的,他在國宴上只是在挑釁蘇彧,在看她的底線,再聯想他昨日種種行徑……
他瞇了一下眼睛,昆郎云丹想要謀劃的只怕不簡單。
蘇彧將如今所掌握的昆郎云丹與邏娑王之間的信息稍加整理,畫了一張思維導圖,她半撐著腦袋,盯著思維導圖看了半天,得出一個結論:這個昆郎云丹比她想象的還要會演。
前天,昆郎云丹來夜探皇宮,大約是覺得能偷到槍更好,就算偷不到,不論他邏娑使臣的身份,還是出于對時局的考慮,她都不會殺他。
緊接著昨天,他就去看東西市,特意去胡人酒肆喝酒,還故意灌醉鴻臚寺官員,又在宵禁之后與金吾衛交手——
昆郎云丹這是想試一試京城的禁軍有多少實力。
而且,她還送了他那句話,他大概覺得,他要是爭取邏娑王位,她說不得還會幫他一把。
蘇彧輕輕嘖了一聲,要不是昆郎云丹心太急,說不定她還真被他騙過去了。
謝以觀問蘇彧:“可要查一查那個胡人酒肆?”
蘇彧點頭:“行事謹慎些,不要打草驚蛇,要是有什么情報送出,就讓他們送好了。”
再次如蘇彧所料,早朝時鴻臚寺上奏,邏娑使臣要于明日啟程回邏娑。
蘇彧沒有多留的意思,雖然昆郎云丹野心甚大,但邏娑王未必沒有借她手殺昆郎云丹的意思,要她也得防一手,畢竟奴氏的勢力在王都,那豈不是臥榻之側有他人酣睡嗎?
早朝之后,她先去見了鳳儀羅——
這位南詔七公主如今被她囚禁在皇宮之中。
蘇彧開門見山:“你認識昆郎云丹嗎?”
鳳儀羅起先還想著逃跑,只是這兩個月,她被蘇彧從河北帶到太原,見識到了這位看著十分精致的大啟帝王雷霆手段,該殺的一個都沒見她留下,尤其是見識到蘇彧對于那樣柔柔弱弱的田氏都下得去手,說殺就殺,那估計她要是還有下次逃跑,蘇彧肯定不會再給機會,直接殺了她。
一想到這,她瞬間老實了。
鳳儀羅誠實回答:“他是邏娑王的弟弟,現在應該是邏娑的大論吧?”
如果她記得沒有錯的話,現在昆郎云丹應該已經殺了他的叔父,坐上大論的位置了。
“沒錯,”蘇彧問,“他在你的前世怎么樣了?”
在原小說里并沒有提到昆郎云丹這個人。
鳳儀羅猶豫著想,蘇彧問她信息,她是不是以此能交換些什么……
她還沒猶豫好,就見蘇彧站起身,笑著說:“七公主想不想知道朕為什么要留你?按理說,像你這樣私自前往河北的南詔王室,朕理當……”
不用蘇彧說出口,鳳儀羅立刻明白跟在“理當”后面的是“處死”,她立刻滑跪在蘇彧的腳邊:“他被蘇承影殺了。在我的前世,南詔被蘇承影滅國,邏娑王也想要南詔,便派昆郎云丹去打蘇承影,哪里知道蘇承影這人根本就不講道義,他不正面和昆郎云丹交鋒,而是把昆郎云丹給暗殺了!”
那時候,蘇承影的人馬遠遠少于昆郎云丹,眼見著昆郎云丹要打下南詔,蘇承影這個不要命的,身為主帥居然親自潛入敵營暗殺昆郎云丹,可氣的是,這個瘋子身中數箭之后居然還能活著逃走。
不過邏娑王本就沒打算留昆郎云丹,他是打算等昆郎云丹打下南詔之后,再趁機殺掉昆郎云丹的,他自始至終覺得,自己這個弟弟是一個大隱患。
蘇彧:“……”對上了,原小說那個被蘇承影暗殺掉的、沒有姓名的邏娑主帥就是昆郎云丹。
原來也是個炮灰。
她從鳳儀羅這里出去,便讓人將尉遲乙召過來,見到尉遲乙,她便說:“不必給昆郎云丹安排暗殺了,務必要保護他回到邏娑。”
蘇彧怕昆郎云丹這個炮灰幸運值不夠,會被尉遲乙這個男主安排的假刺殺給真殺掉,到時候就麻煩了。
老實說,她現在確實不大想和邏娑開戰,至少得等幾年——
如果能先讓邏娑內部亂起來,那真是再好不過了。
就邏娑這個權力架構,要亂起來其實并不是一件難事,畢竟昆郎云丹這個大論手上也有軍權,如果他還能拉攏到一些貴族的支持,那便足以與邏娑王相抗衡了。
尉遲乙干巴巴地應了一聲:“遵命。”
隱隱聽上有幾分可惜。
蘇彧狐疑地看向他,他當即交代:“臣本想著既然安排刺殺,那必須要讓昆郎云丹記憶深刻,既然要記憶深刻,那必須還是得流點血。”
他原本是打算在昆郎云丹身上劃拉兩刀的,結果蘇彧說要取消。
蘇彧:“……”還好她說得及時,要不然昆郎云丹說不定真的會死在尉遲乙手上。
尉遲乙發誓說:“陛下放心,臣知曉分寸,就算劃拉兩刀也絕對會避開要害,不要命的。當然陛下說不安排了,臣自然會將他完完整整送到邏娑的。”
蘇彧對他說:“這一趟,你帶著承影一起去。”
說不一定以后打邏娑,能用上蘇承影,先把他鍛煉起來。
尉遲乙沒有反對,從前尉遲佑是他的急先鋒,如今尉遲佑留在蘇彧身邊,將來打邏娑他就需要一個新的急先鋒,蘇承影這小子猶如野狗一般,特別適合放出去咬人,屬于急先鋒的上佳人選。
蘇彧的眼珠子稍稍轉悠了一下,又對尉遲乙招招手,踮起腳來在他耳邊悄悄吩咐了幾句——
既然昆郎云丹這么愛演戲,那她自然也要禮尚往來,讓尉遲乙演回去。
尉遲乙全神貫注地聽著,忽然身邊的蘇彧往下一滑,是腳踮不住了,他下意識地便將手一攬,攬在蘇彧的腰上。
他側過頭來,便與蘇彧對視上,他的心跳得厲害,總覺得有一件重要的事他馬上便能知曉。
卻見蘇彧朝他燦爛一笑,她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囑咐著:“可別給朕演砸了,將來能不能打邏娑全看你這一演了。”
“打邏娑”這三個字的吸引力太大,尉遲乙愣怔了一下,便讓一閃而過的直覺就這樣逃走了,他抓不住也便不糾結,對蘇彧拍著胸脯保證:“陛下放心,臣自認功夫能排天下第一,演戲之事……朝中能排第二吧,秋獵之時我們演的那一出就瞞天過海。”
蘇彧:“……”你不提,我都快忘了你演技有多假了。
她稍稍好奇地問了一下:“在仲云心里,朝中誰能排第一?”
“自然是謝中丞,他演得臣都分不出真假來。”尉遲乙說著,悄悄看了蘇彧一眼,他本想說蘇彧的,但一想皇帝怎么能說演戲呢?
陛下那叫用心良苦!
第134章
為了表示對邏娑使臣的重視,蘇彧親自送昆郎云丹到京郊,“此次便由尉遲將軍護送你們回邏娑,幾位一路順風。”
邏娑使臣:“……”
聽到是尉遲乙護送他們回邏娑,不亞于晴天霹靂。
雖然如今的邏娑人看不起大啟的軍隊,但是尉遲乙是一個例外,畢竟任誰被打劫了八年,都會被打出心理陰影。
在從前,凡是邏娑人經過兩國邊境,都有可能遭遇到尉遲乙的偷襲,而且尉遲乙從來不戀戰,打完之后劫走財物就跑——
邏娑本就是靠打劫大啟而崛起的,當初他們趁著大啟內亂、管不到邊境,趁火打劫,蠶食掉了大啟的西邊好幾個富庶的州城,又靠著在這幾個州城屯兵,再向周邊打劫。
當然最發財的一次,那還得是大啟人自己把護西軍的情報賣給邏娑,邏娑憑借著情報和大啟皇帝的見死不救,將護西軍殺得干干凈凈,再從西向東一路打劫,足足賺了一波。
所以從來都只有他們打劫別人的份,偏偏尉遲乙去了邊境之后,整天逮著他們打劫,簡直是叫他們憋屈至極。
當初,聽說尉遲乙被蘇琰調到潼關去的時候,邏娑人那是一個奔走相告,喜極而泣。
邏娑王還特意去佛寺祭拜,祈禱蘇琰能把尉遲乙給殺了。
結果蘇琰沒殺尉遲乙,倒是把自己給作死了,換來了一個重用尉遲乙的大啟新帝,得知消息的邏娑王可氣得不輕。
這些邏娑使臣著實不大想看到尉遲乙,卻沒有想到回邏娑的長路漫漫,大啟皇帝居然派出尉遲乙一路相伴。
尤其是大啟皇帝還領了一個高長的少年交給尉遲乙。
那少年戴著眼罩,目光兇狠,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大約是感受到邏娑使臣打量的眼神,蘇承影涼薄抬眼,望向他們的眼神里是一片死寂。
邏娑使臣覺得自己平時看死尸就是用的這種眼神,正面對上,愈發覺得少年不是什么好人,大啟皇帝不會不講道義,在半路上把他們給做掉吧?
邏娑使臣多少有些擔心。
昆郎云丹最后看了蘇彧一眼,而蘇彧朝著他笑開,笑容如這春風和煦,他心底稍微緊張了一下,生怕蘇彧將那夜的會面說漏嘴,幸好蘇彧什么也沒有說。
他又迅速回頭,只覺得邏娑使臣之中,有幾個人頗為可疑,他的手指摩挲了一下,考慮在回到邏娑之后,不給他們匯報的機會,直接弄死他們。
昆郎云丹向蘇彧行了一個告別禮,雖然沒有第一天那么傲慢,卻也不算多有禮貌,隨后一下子跨上馬。
尉遲乙走在了昆郎云丹的前面。
對于前往邏娑的路,尉遲乙十分熟悉,這條路他走過很多次。
邏娑在西南,不過他們并不從劍南道走,而是從西北走再南下,這條路更平坦,也更容易走,而這條路也是十年前邏娑入侵大啟的路。
如果護送的將領不是尉遲乙的話,邏娑使臣多少是要嘲諷兩句的,但是尉遲乙擺在那里,他們就變得天生不愛說話了,無他,尉遲乙他能聽得懂邏娑話,所以他們既不敢用蹩腳的大啟話交流,也不敢用邏娑話開嘲諷。
他們走的官道,中途都會有驛站休息,不過不管是尉遲乙還是邏娑使臣,都不想在路上逗留太長的時間。
昆郎云丹本以為就算邏娑王不刺殺他,蘇彧為了挑撥他與邏娑王的關系,也會安排一二次刺殺,結果他們這一路倒是極為安全,就連下雨天都沒怎么遇到,從京城走到邊境原州走得十分順利。
昆郎云丹皺眉想著,這個大啟皇帝著實有些讓人吃不準,在沒有萬全之策的前提下,他還真不能輕易打大啟。
由于他們到原州的時候已經快入夜,便索性在原州的驛站住上一夜。
昆郎云丹自然還是單獨一間客房,安排在其他使臣的隔壁。
他睡到半夜,隱隱覺得不對勁,猛地睜開眼睛,就看到一個高大的人影舉著火折子站在他的床頭,巨大的陰影如同猛獸一般盤踞在他的頭頂,分外瘆人。
昆郎云丹:“……”雖然他不至于像一些邏娑人將尉遲乙視為噩夢,但是大半夜的,看到尉遲乙的臉出現在面前,也是很嚇人的!
“尉遲將軍?”他遲疑地喊了一聲,尉遲乙應該不是來殺他的,如果要殺的話,他剛剛早死了。
尉遲乙的身體稍稍有些僵硬,他沉著聲音說:“是我。”
接著兩人就陷入了長長的沉默之中。
沉默讓夜色更冗長,讓燈火更鬼魅,讓昆郎云丹不禁多想。
昆郎云丹將各個陰謀都想了一遍,甚至有些懷疑尉遲乙是不是要幫邏娑王殺他,才聽到尉遲乙咳嗽了兩聲,清了清嗓子說:“陛下讓我給你傳個話,若你需要大啟一臂之力,便托人將這個信物交到原州的柳家商行。”
尉遲乙從懷中掏出一枚奇怪的鐵幣,只是這枚鐵幣做工奇怪,上面的花紋也是昆郎云丹從未見過的。
昆郎云丹接過鐵幣一摸,便能摸出這枚鐵幣是黠戛斯的隕鐵所造,他不禁聯想到了蘇彧手中的那支槍,也是鐵器,也是他未曾見過的工藝,再聯想那夜蘇彧所說的話,她說她將那武器的放大版放在大啟的軍隊里。
饒是像他這般心志堅定的武將,在這一刻也生出了幾分疑惑,如果現在邏娑與大啟交手,還能有勝算嗎?
昆郎云丹沒有拒絕,默默地將那枚特殊的鐵幣放在懷里。
然后,他就見到尉遲乙吹滅了火折子,就開門往外走。
昆郎云丹:“……”這么隨便的嗎?要不是隔壁還住著其他使臣,他怕隔墻有耳,還真想叫住尉遲乙,讓尉遲乙翻墻出去。
尉遲乙才往外走了兩步,又突然退了回來,不僅退回來,手里還拖著一個人。
尉遲乙將人拖進昆郎云丹的房間里,一記手刀砍在那人的頸后,將那人敲暈。
昆郎云丹認出躺在地上的人是邏娑使臣之一。
尉遲乙說:“我剛出門正好遇上這人,擔心他學話給邏娑王,就把他拖進來了,至于要留活口還是殺了,你自己看著辦,我先走了。”
“等等!”見尉遲乙還不吸取教訓,要走正門,昆郎云丹終于忍不住喊了一聲。
尉遲乙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昆郎云丹揉了揉額頭,指向一旁的窗戶,壓低聲音說:“還請尉遲將軍從窗戶走。”
邏娑使臣團就這么幾號人,再被尉遲乙抓幾個進來,然后“消失”掉,不用別人告狀,他都走不到邏娑王面前。
尉遲乙摸了一下鼻子,朝他咧牙一笑,倒是配合地跳窗而出。
昆郎云丹也沒有猶豫,徒手擰斷了地上人的脖子,再帶著尸體翻出窗戶,在后山隨意挖了個坑,便將人埋進去,他只要保證明日找不到人就可以,至于這個埋人的坑這么淺,會不會在日后將尸體暴露出來就不管他的事了。
而他也相信,大啟人就算發現了這么一具邏娑人的尸體,也不可能會讓邏娑王知道。
昆郎云丹埋完人,才慢悠悠地走回來,他站在窗戶的位置,瞧了一眼隔壁,確定隔壁窗戶前沒人,用樹枝刮掉鞋底沾的泥,再從窗戶回去。
次日清晨,隔壁的使臣才過來找昆郎云丹,說他們中有人起夜解手之后,便再也沒有回來了。
昆郎云丹一臉詫異,連忙問:“你們向驛站的人打聽過了嗎?”
有人回答:“都問過了,這些大啟人都說沒有見到過,會不會是大啟人他們故意……”
回答的人在脖子上比畫了一下,這里是邏娑和大啟的接壤之處,這里的大啟人是最恨邏娑人的,他懷疑是大啟人故意殺落單的邏娑使臣。
昆郎云丹當即站起身,像個魯莽的年輕人一般,直接一腳踹開尉遲乙房間的大門,憤怒地說:“我們的人少了一個!”
尉遲乙:“……”要不是他也是當事人之一,就差點要被昆郎云丹給騙過去了。
他抹了一把臉,繃著臉問:“怎么回事?”
蘇承影如鬼魅一般,不知從哪里冒出來,手持長劍抵在昆郎云丹的脖子上,他冷漠地說:“我們要殺你們,你們這一路哪活得到現在?”
沒等尉遲乙出聲,蘇承影就已經把長劍收起了,他十分乖巧地走到尉遲乙身旁。
尉遲乙這才站起身,掃視了一圈,目光在昆郎云丹臉上稍稍停頓,才說:“我會派人去尋找的,你們且等等。”
昆郎云丹強忍怒氣,梗著脖子說:“我給你一天的時間!”
尉遲乙默了默,昆郎云丹這個樣子著實有點欠揍,要不是陛下還要用他,真想揍他一頓——
昆郎云丹也就是仗著陛下一副想要和他合作的樣子,在他面前橫!
等到邏娑使臣離去,他才轉頭看向蘇承影。
蘇承影說:“師父是想問我這把長劍哪里來的嗎?這把長劍是陛下特意為我打造的,名為承影劍,陛下說承影劍是天下十大名劍之一,雖然他找不到原來那把承影劍了,但他可以親手為我打造新的承影劍。”
他頓了一下,問:“師父有陛下親自為你打造的兵器嗎?如果是那把能折疊的匕首就算了。”
他朝著尉遲乙咧牙一笑:“那個我也有。”
尉遲乙:“……”他什么都沒問,也壓根不想問,平時怎么沒有發現蘇承影話這么多?
尉遲乙還真命驛站的人通知當地的衙役過來尋人,只是尋了一整天都沒有尋到人。
眼見著又在原州耽擱了一天,昆郎云丹和邏娑使臣的面色都格外沉重,當他們聽說人沒有找到的時候,又跳了起來。
但是見到對面站著尉遲乙,以及看上去極為危險的蘇承影之后,這些邏娑使臣又十分理智地說:“這么一天天地等下去也不是辦法,我們的王還在等我們回去復命呢!”
邏娑使臣團一共有十五人,除去昆郎云丹、失蹤的那個,以及在麟德殿被昆郎云丹殺掉的那一個,剩下十二人,有四分之一是邏娑王的人,有四分之一是昆郎云丹的人,剩下的那一半是各個貴族的人,未必全聽邏娑王的,當然也未必全聽昆郎云丹的。
總之十五個人大概能分出五六個派別來,所以他們也并不是很團結,各有各的打算,就像失蹤的那人是邏娑王的人,唯有其他三個邏娑王的人想要再留一天,其他人都想盡快離開。
主要他們也擔心,繼續在原州待下去,保不齊他們也會成為下一個失蹤的人。
少數爭不過多數,尤其是名義上帶團的是昆郎云丹。
昆郎云丹看了眾人一眼,抿著唇像是有些為難,最后他拍板定下:“明日一早,我們先回邏娑,但是這件事大啟必須給我們邏娑一個交代!”
尉遲乙涼涼地看了他一眼。
昆郎云丹的氣焰稍稍下去,趁著眾人不注意,拋了個眼色給尉遲乙,“過些日子我還會再來討要結果的!”
如果他真要尋蘇彧合作扳倒邏娑王,那么這就是他來原州的借口。
尉遲乙磨了一下牙,呵呵笑了一下。
他的笑讓邏娑使臣背后發了一陣涼,突然想起了從前被尉遲乙打劫的恐怖,不管是什么樣心思的人都決定盡快離開原州,如果不是夜路難行,他們甚至想連夜逃跑。
第二日天剛亮,昆郎云丹就帶著使臣們過來與尉遲乙告別。
尉遲乙這幾日一直被拆成三截放在包裹里的斬魂槍,此刻完完整整地握在他手中,他還拿布將槍頭擦得锃光瓦亮。
邏娑使臣:“……”這是在恐嚇他們吧!
尉遲乙站起身,給人的壓迫感更甚,“我把你們送出原州。”
昆郎云丹:“……”是錯覺嗎?總覺得尉遲乙加重了“送”這個字。
尉遲乙領著他自己的人馬,又加了當地的守軍,浩浩蕩蕩地將昆郎云丹他們送出原州。
好在尉遲乙停在了邊界的石碑前,沒有再進一步。
別說其他邏娑人,便是昆郎云丹也不自覺揮鞭,讓馬跑得快一些,實在是尉遲乙手持長/槍、一身煞氣,著實有些嚇人。
一直等到邏娑使臣跑得很遠,揚起的塵沙在日光彌漫開來,模糊了視線。
尉遲乙依舊緊緊握著長/槍,目光如炬,直視著前方。
蘇承影驅馬到尉遲乙的身旁,說:“師父,現在要殺他們還來得及。”
他還是第一次在尉遲乙身上感受到這么強烈的殺氣。
尉遲乙搖搖頭,他說:“殺了這些人也是無濟于事。”
他回過頭問蘇承影:“你知道前面是什么地方嗎?”
蘇承影老實地搖搖頭。
尉遲乙手中的長/槍往前一揚,槍頭指向邏娑使臣消失的方向:“那里是渭城,是渭城朝雨浥輕塵里所說的渭城,在往西南而下,那里的岷州、秦州、河州都曾是我們大啟的大好山河,而如今都被邏娑人占去了。”
蘇承影看向他,高大的武將在他的印象是愛笑的,此刻的神情卻是格外肅穆。
尉遲乙凝望前方許久,才對著蘇承影說:“在我小的時候,我的父親就曾對我說過,我們尉遲家世代武將,守衛大啟是我們尉遲家的宿命,只要我尉遲家還有一人活著,就必定要將那些被邏娑人侵占的河山,一寸一寸地收復回來。從前有我阿兄在的時候,我父親不讓我上戰場,就是為了他日他們戰死沙場時,還有我來繼續完成這份尉遲家的使命。”
所以在十五歲那年,他能毫不猶豫地走上戰場,不單單是為了報父親和兄嫂的仇,也是為了刻在尉遲家骨子里的宿命。
他極認真地對蘇承影說:“你既然喊我一聲師父,也算是半個尉遲家的人,日后我若沒能收復河山就死了,那你和阿佑得完成我們的遺愿!”
蘇承影露在外面那只黑漆漆的眼睛直直地盯著尉遲乙,說:“師父你還沒死,說遺愿不合適。”
尉遲乙:“?”這是重點嗎?
蘇承影又說:“這些地方都是陛下的,就算你不說,我也會收回。”
尉遲乙先是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起來:“你說得對!”
蘇承影頓了一下,慢吞吞地問:“師父你什么時候偷偷背著陛下和我背詩了?渭城朝雨什么的,后面一句是什么?”
尉遲乙:“……忘了。”
他也就會這一句,要不是這句詩里有“渭城”二字,他還不一定能記住。
蘇承影倍感欣慰地笑了一下,還好,如果尉遲乙都有文化了,那他豈不是要被比下去了,雖然還有一個尉遲佑墊著。
尉遲乙:“?”蘇承影這笑什么意思!他只是和陛下一樣,不善詩詞歌賦而已!
第135章
送走邏娑使臣之后,蘇彧便先將姚非名、崔玄和謝以觀三個人叫過來,商量河北三鎮重新設置官員以及昭義節度使人選的事。
蘇彧一早就有了往藩鎮派文官去做監軍的想法,監軍這個名號從前被宦官弄得有些不大好聽,所以蘇彧決定在每個藩鎮都設置一個觀察使,節度使負責軍事訓練,觀察使負責教兵士們讀書識字。
“普通兵士也要讀書識字嗎?”姚非名聽蘇彧這么說著,面露震驚。
崔玄和謝以觀倒是沒多少驚訝,畢竟他們的陛下出其不意的想法很多,也不差這一出。
蘇彧依舊坐沒坐相,左手撐著腦袋,右手則在涂涂畫畫。
姚非名稍稍湊上去看了一眼,沒看懂皇帝又是圈又是箭頭的在畫些什么,默默將目光收了回來。
蘇彧朝他點了一下頭:“如今河北三鎮正式回歸朝廷,所有藩鎮的官員任命權也都應該回到朝廷手里,反正這次打河北三鎮支出的錢比朕原本預期的要少很多,朕這還有錢,哪個藩鎮不聽話,我們就大大方方地打它。”
姚非名:“……”陛下您還怪大大方方的。
姚非名瞄了一下其他兩個人,見不管是世家出身的崔玄還是寒門出身的謝以觀都沒有反對,他不得不說:“藩鎮的官員本就應該由朝廷來任命,每個藩鎮再多封一個觀察使,臣也覺得是件穩妥之事,只是需要教那些大老粗識字嗎?他們識了字怕是越發難以管教。”
世家能發達、寒門能實現鯉魚躍龍門,靠的便是比尋常人多識些字,若是最底層的兵士都能斷文識字,那他們這些讀書人的地位豈不是岌岌可危?
而且自古以來,帝王總是不希望尋常百姓掌握太多知識,懂得太多,以免不服管教。
姚非名十分擔憂地看向蘇彧。
“我倒覺得是件好事。”
“姚閣老此言差矣。”
崔玄和謝以觀幾乎是同時站起來反對姚非名,他倆互看了一眼,倒是沒像平日里相互擠兌,謝以觀做了個禮讓的動作,讓崔玄先說。
崔玄也沒有同謝以觀客氣,他直截了當地說:“兵士識字,更能明斷事理,讓令行如流。且兵士們若能識字,或許還能在軍中培養出更多的文韜武略之才,于我大啟亦是一件好事。這滿朝的官員也未見誰識字多,知識淵博便有了反心。”
他看了姚非名一眼:“還是說,姚閣老覺得自己懂得多、心思多,心里并不服陛下之令?”
姚非名:“……”好好一個人怎么就長了一嘴?
謝以觀見崔玄懟了姚非名,他便笑笑不說話,其實他還能想到蘇彧的另一層顧慮,武將在軍中的號召力大,一大原因便是一兵一卒都是他們訓練出來的,但是如今加了文官出身的觀察使,觀察使對兵士進行傳道授業解惑,既是兵士的官長也是兵士的師長。
自古以來,天地君親師,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當觀察使成為兵士的師長時,那在軍中的地位自然要遠超于過往只會高高在上發號施令的監軍。
姚非名看了一眼謝以觀的笑,這里就四個人,崔玄和謝以觀都是皇帝一伙的,他再反對也是沒用,不過崔玄說的也是有幾分道理。
橫豎這事就這么定下來了。
如今這天下一共有48個藩鎮,蘇彧還想將河北三鎮再分一分,成德節度使是自己主動向朝廷投誠的,所以蘇彧暫時不動他,另外兩個魏博藩鎮和范陽藩鎮,蘇彧想要進行重新劃分,將兩個藩鎮拆成三個,這樣子天下就變成49個藩鎮了。
也就是說得再多派出49個觀察使。
蘇彧讓崔玄組織一場吏部的考試,來選拔各藩鎮的觀察使,凡是有功名在身的人不管有沒有官職都可以參加考試。
謝以觀本以為,蘇彧會要他協助崔玄來辦理這場吏部考試,卻沒有想到,蘇彧只是點了姚非名配合崔玄,并沒給他指派任務。
明明落得個清閑,謝以觀卻總覺得渾身有幾分不自在,腦海里不自覺就跳出了謝以欣常說的兩個字“爭寵”。
他笑了笑,他是憑本事吃飯的,爭什么寵?
三人一同從蘇彧的御書房出來,走到一半,謝以觀突然說:“我隨身攜帶的錦帕找不到,我回去找一下,便不與二位閣老一同走了。”
崔玄回頭看了他一眼,他笑得坦坦蕩蕩,然后轉身疾步往回走。
謝以觀重新回來的時候,便見到蘇彧整個人都趴在案幾上——
相比起來,他們在的時候,她的儀態已經算好很多了,不過如此肆意的陛下透著幾分可愛。
謝以觀站在門外輕輕咳了一聲。
蘇彧沒有抬頭,便知道是他回來了,懶懶散散地說:“進來吧,順便把門關好。”
謝以觀進來把門關好,站在那里等了一會兒。
“如果知微沒什么事,那就早點回去吧。”蘇彧站起身,將剛剛繪好的大啟地圖高高舉起,晾干。
謝以觀眼睛轉了一下,正對上那根被蕭落砸壞的柱子,他清了清嗓子,問:“陛下如今的私庫充盈,可否要修下這根柱子?”
蘇彧看了一眼,想起自己免了蕭落的債,修柱子的錢也沒有著落了,她舔了一下上顎,當初過于大方了。
她對著謝以觀搖搖頭:“你看這柱子都壞了兩年了,也沒見這御書房塌掉,所以也沒必要修,就這樣放著吧,看到這柱子,朕還能懷念一下蕭長運。”
以及他那被免掉的債。
謝以觀:“……”論摳搜,那還得是陛下。
他又問:“陛下當真不舉行弱冠之禮?”
蘇彧再搖頭:“朕要是舉行了弱冠之禮,你信不信那幫子大臣緊跟著就要提選秀了,朕沒有選秀的意思,至于弱冠之禮,也不是那么重要,朕要是不告訴這天下朕二十了,朕就一直十九歲不成?”
謝以觀笑了,試探著說:“陛下如今已經二十,就算不想選秀,倒也是可以先定下……”
他忽地頓住,不知為何,“皇后”二字到了嘴邊,他卻有些說不出口。
蘇彧看向他,似乎也在等著他后面兩個字,他若無其事地說:“也可以先定下這后宮的規矩,陛下不愛宮人隨身伺候,留用的人少,其他人也多有怠慢,玩忽職守。”
謝以觀這話倒是提醒她了,之前內侍省叛亂,殺了一批太監,再后來清理了盧政翰送進宮的宮女,這么來來去去的,宮里的人確實少了不少,再加上蘇彧沒有妃嬪,很多宮殿都是空置的,但這些空置的宮殿還是配置了宮人,著實有些浪費。
“既然如此,知微便與裴尚宮一起清點宮中人數,重新規定宮規,那些空置的宮殿就關掉好了,不留人。”蘇彧想了想,“將朕寢宮的偏殿收拾出幾間像樣的客房來,等以后宮里的奸細清理干凈了,也能留你們在宮里過夜,也省得每次都要跑去先帝舊府邸,活像偷情一樣。”
“咳、咳——”謝以觀猝不及防地被嗆了一下,皇帝說的這是什么話?
什么偷情……偷情那也得是兩個人,每次在先帝舊府邸,不都是一幫子人嗎?又是崔玄又是尉遲乙的,如今還多了一個柳無時也會時不時在那過夜。
謝以觀再從御書房里出來,就在門口遇到了也跟著折回的崔玄。
崔玄冷冷地問:“謝中丞的錦帕找到了?”
謝以觀完全沒有被抓住撒謊的尷尬,笑著說:“找到了,崔閣老怎么也來了?莫非也是來尋錦帕的?”
崔玄微微揚起下巴:“我與你不一樣,我是想起還有正事要與陛下說。”
謝以觀:“……”什么清冷貴公子,明明是小人得志的樣子!
他笑了笑:“既然崔閣老是要說正事,那我便也先留下來吧,說不得陛下又要尋我。”
崔玄:“……”厚顏無恥!
“你倆要是這么閑的話,都進來吧,幫朕把這幅地圖掛起來。”
蘇彧聽到兩個人斗嘴的聲音,索性就將他們兩個都叫了進來,正好地圖已經晾干了。
兩個人一同進來,聽著蘇彧的指揮,將地圖懸掛起來。
蘇彧看著掛在自己背后的地圖,眼睛彎成月牙,身高高一點還是有那么些好處的,“行了,你倆這磨磨唧唧的,不就是想在朕蹭一頓飯嗎?都留下來一起吃飯吧。”
“對了,”蘇彧轉頭對謝以觀說,“日后朕一個人用膳就不用在麟德殿了,就在御書房或者朕的寢宮隔壁擺個膳廳,我們幾人小聚的時候也方便。”
謝以觀一一應下。
崔玄瞇了瞇眼,謝以觀這是特意回來給自己討活干,在蘇彧面前故意博眼球呢。
他冷笑著問:“謝中丞當真是哪哪都能用得上的人才,可要也來參加這選拔觀察使的考試?”
最好謝以觀去當藩鎮當觀察使,眼不見為凈。
謝以觀輕笑著回答:“我聽陛下的。”
兩個人齊齊看向蘇彧。
蘇彧笑瞇瞇地避開他們的問題:“吃飯了,吃飯最大。”
她轉身要往外走,突然又停下來,轉身對他們說:“朕之前留了私庫確實是為了打河北三鎮,不過這次打下三鎮之后,朕也小小地發了一筆財,這筆錢朕是打算撥一部分出來用于地方辦學的。”
她前面說讓觀察使教底層兵士學字,也只是向大家放出一個信號,她要將教育普及到普通百姓。
蘇彧又對著崔玄一笑:“你也讓那幾個世家安安心,不必想著往朕的后宮塞人,朕如今有錢,只要世家安分守己,朕自然也沒有動他們的意思。”
畢竟羊毛不能逮著一只羊來薅,她連續干掉了兩個大世家,如果再對世家出手,必然會引起世家聯手對付她,反而引來不必要的麻煩,如今世家對她來說算不得什么威脅,留著對文官也是一個制衡——
現在兩個宰相,一個出自世家,一個出自文官,剛好與她這個皇帝形成一個三角平衡,她暫時無意打破這個平衡。
三人一同去了麟德殿用膳,只可憐了姚非名還等在宮門外張望著,明明是三個人一起走的,怎么到了最后就變成他一個人了?
“姚閣老是在等誰嗎?”臨時被姚非名抓來做馬夫的程錦元小心問著。
姚非名搖搖頭,略帶傷感地說:“我這張老臉終究是沒有他們年輕人厚。”
他剛剛就該和崔玄一起回去,說不得還能蹭到一頓飯,他揮揮手,滄桑地說:“回吧。”
姚非名的馬車緩緩駛離皇城的范圍,卻是一陣風過,掀起了他車簾的一角,他愣了愣,詢問程錦元:“剛剛是有人騎快馬過去了?”
“是,這人看著倒是有幾分熟悉……”程錦元拍了一下手,“是柳九郎!”
柳無時與他兄弟程赫元是同一屆的科考舉子,所以他對柳無時有些印象。
其實他當初還想過給柳無時下藥來著,畢竟皇帝剛放出讓商人之子可參加科舉,柳無時就來了,怎么看都有些貓膩,他擔心影響到程赫元的成績,就想著要不給柳無時下點藥參加不了科舉。
還是程赫元阻止了他,程赫元說,不管誰來,都影響不了他的名次。
程錦元總覺得自家兄長有些迷之自信,盡管后來確實拿了狀元,不過也證實他的猜測是對的,柳無時雖得了一甲第三,卻是連吏部考試都沒有參加,直接去了戶部,沒過多久就升到了度支郎中。
姚非名頓了一下,他在宰相的位置上,能知道的比程錦元更多,慢悠悠地說:“你看花眼了,不是他。”
程錦元只疑惑了一下,立刻說:“我什么也沒有看到。”
姚非名欣慰地點點頭,這個程錦元也是個人才,只可惜他臉上有疤做不了官。
柳無時騎著快馬,趕到了皇宮,他只在宮門口等了片刻,便被人領了進去。
正趕上蘇彧三人坐下來用膳,他被直接帶到了麟德殿。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不已來得正好,坐下來一起吃吧。”蘇彧笑著朝柳無時招手。
柳不已見到崔玄和謝以觀,也沒有什么遲疑,當著他們兩個人的面,便將身上的包裹接下來,然后打開:“陛下,這是臣在太原閑逛時買的一些小物件,都給陛下給帶回來了。”
他想了想,硬是找了一個借口:“臣只是覺得這些對陛下了解太原府有所幫助,別無他意。”
崔玄、謝以觀:“……”你要不加“別無他意”四個字,他們差點就相信了!
第136章
柳無時這次來主要是上報錢莊之事。
柳家原是在太原府發跡之后才搬到京城的,且太原府也是京城前往朔州的必經之地,故而柳無時對太原并不陌生。蘇彧離開太原沒多久,他便選好了開錢莊的店鋪。
不過鑒于大啟之前從未有過錢莊,再加上前些年的不太平,叫手頭有錢的人只相信真金白銀握在自己手上才踏實,如果不能讓人信服,很難讓人將錢存到錢莊里。
所以,柳無時在選好店鋪之后并沒有急著開業,而是跑回京城找蘇彧。
他將所有情況說明之后,瞄了崔玄一眼,才問蘇彧:“臣此次回來是有幾件事要請示陛下,一是臣要用什么身份開錢莊?”
柳家少郎君舍棄了京城產業入朝為官之事,早在幾個大城里傳開,若是他就以柳九郎的身份出面開錢莊,那究竟是以商人的身份,抑或是官員的身份出面,這便是個問題。
這個問題,蘇彧早就想好了:“你繼續擔著度支郎中,朕再封你一個河東道度支使,以朕的名義去太原府開錢莊。”
崔玄還是第一次聽說錢莊的事,他坐在那里沉思了許久,略有些擔憂地問:“如此會不會有損陛下的聲望?”
崔玄雖然看著是個清冷高傲之人,但是從他最初愿意在柳家船隊搭暗股這件事便可以看出,他并不排斥這類事,只是世家做賺錢的事尚且暗地里來,蘇彧是皇帝,如果以完全公開的身份來開錢莊,他擔心萬一錢莊出了事,便會有損蘇彧在外的聲望。
蘇彧卻并不在意:“固然柳家商行名聲在外,單憑不已一人之力也能將錢莊開起來,但是既然開錢莊是朕的意思,便不能所有事情都壓在他一個人身上,運轉起來有他的功勞,要是出了事那便有朕來承擔后果。”
不單單柳無時,崔玄和謝以觀也愣在那。忘記避諱,直直地注視著皇帝。
蘇彧卻是朝著發愣的三人笑出了聲:“你們三個這是什么表情,朕這點擔當還是有的,好了,不已繼續說其他問題。”
第一個問題解決了,連帶著其他不少問題也解決了,因為柳不已的身份是皇帝給的,也就明擺著錢莊的背后是皇帝,地方官吏不敢輕易來找麻煩,柳無時的柳家商行也是擺在明面的,來存錢的人多少也能放心一些,不擔心他卷錢逃跑。
柳無時稍稍閉了一下眼睛,眼前的帝王確實與他想象出來的那個“蘇大娘”是完全相反的性子,她不僅不需要他的保護,還能護在他的前面,叫他的心一下子定了下來。
他又立刻睜開眼睛,笑著說:“身份之事解決了,臣回去便能將錢莊開起來,不過臣的身份既然擺到臺面上,那便就不能再叫柳家商行來做托了,臣需要有一個主動來存錢的托。”
他明晃晃地盯著崔玄,意圖明顯。
崔玄稍稍頓了一下說:“崔家在太原的產業不多,不過倒是有一些來往的世家。”
這事崔玄答應得爽快,皇帝都愿意出面承擔,他自是沒有什么好推脫的。
再說不過是存些銀兩而已,他并不在意這些,他在意的是……
崔玄淡淡瞥了一眼柳無時送皇帝的那些東西,又將目光落在柳無時那張雌雄莫辨的臉上,緊了緊拳頭。
“那臣這邊暫時沒什么事了,即刻可以啟程回太原。”柳無時這么說著,一雙狐貍眼卻是直勾勾地望著蘇彧,眼里的期盼就差寫在臉上。
蘇彧撩了他一眼,如他所愿開口:“不用這么趕,晚上就……”
謝以觀難得打斷了她的話,笑著說:“偏殿那邊還沒整理出來呢,臣與柳郎中順路,可順便帶他回柳宅。”
柳無時:“?”順什么路?柳宅和謝府隔著六條街呢!
蘇彧眨了眨眼,還沒有開口,崔玄緊接著開口:“既如此便辛苦謝中丞了,明日早上便由臣代陛下送送柳郎中,順便有幾封信托柳郎中帶去給太原幾個世家的家主。”
他說的合情合理,蘇彧笑著說:“那便有勞行簡和知微了。”
柳無時:“……”事情如他所料,又出乎他的意料。
他都還沒有獨自和蘇彧說上話,謝以觀便起身,十分客氣地候在他身旁,這不是逼他起身嗎?
柳無時咬著牙,硬是擠出一絲笑容來:“多謝崔閣老和謝中丞。”
他見崔玄沒有起身,皮笑肉不笑地說:“崔閣老走嗎?我剛好也有些事向崔閣老請教。”
崔玄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蘇彧,他稍稍衡量了一下,便干凈利落地起身,朝蘇彧行了一禮:“臣先告退。”
又對崔玄做了一個請的動作。
柳無時就這樣悶悶不樂地被帶出皇宮,謝以觀還真打算送他,他呵呵一笑:“行啊。”
便真的往謝以觀的馬車上鉆了。
謝以觀全程笑著,還能時不時關懷柳無時幾句,詢問他在太原之事,未見半點怠慢與不悅。
可以說,這位傳說中風光霽月的君子態度好得無可挑剔,但是柳無時莫名覺得拳頭發癢,想要揍謝以觀。
郭來東是與柳無時一起回的京,不過他回了柳宅,柳無時進了宮。
他本以為柳無時在宮中要磨蹭許久,卻沒有想到午時過后柳無時便回來了。
“郎君這么早就回來了?該說的、該問的都辦妥了?”郭來東略顯吃驚地問著。
柳無時干巴巴地說:“圣人辦事爽快。”
郭來東又仔細瞧了瞧柳無時的神情,“那為何郎君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是郎君送的那些東西,圣人沒看上眼?”
柳無時當即反駁:“怎么可能?圣人最是和善,我送什么他都欣然接受。”
他稍稍猶豫了一下,小聲問郭來東:“我送的東西他照單全收,他……當真對我無意嗎?”
這個“他”是誰,不言而喻。
郭來東:“……”要是把那些東西送他,他也照單全收,值錢的東西誰不要啊?
他木著一張臉,無情地說:“郎君多慮了,要真對郎君有意,也不會獨留郎君一人在太原了。”
柳無時搖頭:“你不懂,這滿朝文武他卻獨獨把這開錢莊的任務交給我,說明什么?說明他獨獨信任我。”
郭來東想說,那還得是郎君人傻錢多最適合去開錢莊。
柳無時拍了拍他的肩膀,適時地說:“不過倒是辛苦你和弟兄們跟著我在太原,我叫賬房給你們的工錢再漲一漲。”
郭來東把到嘴的話又咽了回去,如果工錢還能再漲漲,下次順著柳無時說圣人對他有意,也不是不……
算了,昧良心的話,他一個習武之人到底說不出口。
次日一早,崔玄的馬車準時出現在柳宅的門口,與整裝待發的柳無時正好相遇。
崔玄親自掀開車簾,請柳無時上馬車。
柳無時略微有些吃驚,要知道崔玄的馬車可不是輕易能上的。
他上了馬車,就看到還打著呵欠的蘇彧竟穿著冕服坐在中間,他整個人微微一顫,迅速低下頭,輕聲問:“陛下是特意來送臣的嗎?”
蘇彧點點頭,一身冕服的她明明該是疏離的,只是她這會兒因為睡意而眼尾泛紅,著實可愛得讓人心跳加速。
她又打了一個呵欠,才說:“朕還要趕回去早朝,便長話短說了。”
她從懷中掏出一枚隕鐵所制的鐵幣交給柳無時,“還有另一枚一模一樣的鐵幣,朕給了邏娑的昆郎云丹,并對他說,如果有求于朕便將這枚鐵幣交給原州的柳家商行。”
“陛下要幫邏娑人?”柳無時詫異地問。
蘇彧搖搖頭,冕旒上的珠子砸到了她的臉,她嘶了一聲,崔玄望向她,她便當著他的面一把將冕旒上的珠子抓住,“你只要在收到這枚硬幣后,將消息傳給朕就可以。”
她倏地起身,靠近柳無時,兩只手緊緊地握住他的手,“有些事現在還不能告訴你,不是不信任不已,而是為了保護不已,所以你別問,跟著朕干就行。”
蘇彧冕旒上的珠子也輕輕晃到了他的臉上,告訴他,她與他之間是比咫尺還近的距離,柳無時的臉一下子變得緋紅,他幾近狼狽地回答:“臣知道了,臣還急著回太原,那臣便先走了。”
柳無時逃一般地從馬車上下來,待到馬車走遠,他的雙手依舊覺得滾燙,那上面還殘留著蘇彧的余溫。
郭來東狐疑地看向柳無時,心中忽地有了一個猜測:“莫不是圣人也在馬車上?”
柳無時臉上的緋紅久久才褪去,他含糊不清地說了幾個字,郭來東沒有聽清,不過看柳無時這魂不守舍的樣子,估計是八、九不離十了。
【柳無時好感度加5,當前好感度83。】
系統的這一聲,終于讓昏昏欲睡的蘇彧睜開了眼,便見到崔玄離她似乎近了那么一點。
崔玄不自在地別開頭:“臣見陛下像是睡著了,只是有些擔心陛下會著涼。”
蘇彧朝他彎了彎眉眼,“朕還以為行簡是嫌朕坐得東倒西歪,要扶正朕呢。”
崔玄垂眸輕語:“臣怎么會嫌陛下呢?”
蘇彧看向他,他從袖中抽出錦帕,“到了,陛下擦把臉,以免下車時吹風著涼。”
她接過錦帕,才發現崔玄將慣用的錦帕換了顏色,還在錦帕的一角上繡上了“崔”字,她默了默,沒有道破崔玄的那點小心思,擦了臉之后照例塞進了自己的袖子中。
盡管蘇彧沒有舉行弱冠之禮的想法,崔玄與姚非名兩位宰相也默契地不在朝堂上談論這件事,但是禮部侍郎還是跳了出來。
禮部侍郎覺得這該是他彰顯自己的時候,其實他早就想提這事了,結果春休結束上朝第一日就被告知皇帝不在京城。
后來皇帝好不容易回來了,卻也正好是邏娑使臣在京的時候,大家如臨大敵,他多少有些不好提這件事,這會兒皇帝親征河北三鎮回歸,又讓邏娑使臣們灰溜溜地走了,如此豐功偉業不得好好慶賀一番?
慶賀自然從皇帝的弱冠之禮開始。
禮部侍郎說:“陛下如今之功績堪比太祖太宗,理當大辦弱冠之禮。”
他還聽說皇帝從藩鎮那里得了不少金銀財寶,想著皇帝如今就如同有錢的暴發戶一般,一個暴發戶最想干什么,必然是將自己的屋子修得金碧輝煌。
于是,禮部侍郎又說:“臣聽聞陛下的寢宮都已漏水,不如趁著春季好時光,將整個寢宮連著后宮都修繕一番,待到修繕好,便可為陛下選秀……”
他突然頓住,主要是崔閣老與謝中丞兩人一道盯著他看,看得他莫名抖了兩抖,明明是春日,竟感到了透心涼。
禮部侍郎尋思了一下,心想自己也沒有說錯什么呀,卻聽到皇帝幽幽地問他:“怎么?杜侍郎是睡在朕的床底下嗎?連朕寢宮漏不漏水都知道?”
禮部杜侍郎這下是真的冷汗出來了,他哪敢睡在皇帝的床底下,只是用了先帝最愛用的借口而已——
從前蘇琰特別喜歡給自己修宮殿,新修的宮殿他不滿意,便殺人,殺了人流了一地的血,他就睜眼說瞎話,說宮殿漏水,需要再修繕。
他連忙跪在地上,“一切都是臣的揣測,想著陛下節儉,多年未修繕……”
蘇彧連著笑了兩聲,對著工部侍郎說:“朕記得三年前先帝就修過宮殿,杜侍郎這是說你們工部偷工減料,人家蓋房都是百年老宅,你們工部修的宮殿扛不住三年。”
工部侍郎鄭尚當即就叫了起來:“絕無可能,陛下的寢宮若是現在漏水,臣便一頭撞死在這含元殿上!”
說著,他還真的摘下官帽就要往旁邊的柱子上撞。
旁邊那么多官員,自然是有拉住他的,有勸他的,有趁機對禮部侍郎落井下石的,就一眨眼的工夫,整個朝堂亂成一團,比起菜市場也沒有好多少。
蘇彧嫌棄他們太吵,大手一揮,就宣布退朝,然后不理這一朝堂的混亂,大搖大擺地走了。
而崔玄和謝以觀跟在她身后,同她一起走了。
剩下的官員面面相覷,有事不關己早早走人的,也有若有所思的。
沒過兩天,蘇彧便發現站在自己御書房門前的內侍換了兩張生面孔,兩個小內侍長得像面團捏得一般,一個圓臉圓眼睛,可愛得緊,另一個瓜子臉,水靈靈的,尋常女子都不定有他們兩個嬌媚。
蘇彧:“……”
她沉著臉,將謝以觀和裴寶珍都給叫了過來,不用她開口,謝以觀見到門口的這兩張生面孔,立刻便向蘇彧認錯,他這幾日與裴寶珍分頭行事,由裴寶珍負責清點宮人,他則負責整理空置的宮殿,想不到兩個人一忙,倒是叫有心之人鉆了空子。
蘇彧喜怒不形于色,對于謝以觀的主動認錯,也沒說這不是他的錯,只是說:“將崔閣老也一并叫來,將那些不該留在宮中的一并都清理出宮去。”
如今河北三鎮的問題已經解決,其余藩鎮的節度使也因河北三鎮和昭義藩鎮的事受到震懾,不敢輕舉妄動,她也是時候該將宮中的奸細進行清理了。
但是蘇彧沒有想到,她這一清理,宮人都沒剩幾個了。
過了三天,裴寶珍將最后的宮人名單呈現在她面前的時候,她默了默,她本以為皇宮漏成篩子不過是一個比喻,但沒想到是一個事實。
裴寶珍跟在她身旁一年有余,對這位帝王的“節儉”頗有一定的了解,清了清嗓子,問她:“陛下要往宮里添人嗎?”
蘇彧看著減到只有三分之一的名單,略有些底氣不足地問:“這些人不夠嗎?”
裴寶珍冷冷一笑:“陛下這點人還不如普通官宦人家。”
蘇彧立刻理直氣壯地反駁:“可尋常官宦人家還有三妻四妾,朕一個人上沒有老下沒有小的,一人吃飽全家不餓,這么多人也夠了。”
裴寶珍:“……”說得好有道理。
她狐疑地看向皇帝,這皇帝別是舍不得錢娶妻,才一直拖著不選秀。
她又默默在心底算了一下選秀和立后大典的賬,別說,你還真別說,比起皇帝有斷袖之癖這個理由,她更愿意相信皇帝舍不得錢才是真相!
幸虧她從一開始就沒想過嫁給皇帝,也幸虧皇帝摳歸摳,倒是沒有克扣宮人們的工錢。
不過,裴寶珍在心底暗下決心,她回去一定要給這位大啟史上最摳的皇帝立傳記,她也很好奇蘇彧究竟能將如今的大啟帶到哪一步!
裴寶珍前腳剛走,宮人便來報尉遲乙回來了,蘇彧連忙讓宮人宣尉遲乙和蘇承影進宮。
蘇承影一見到蘇彧,就立刻跪到蘇彧的腳邊,摘下臉上的眼罩,一黑一藍兩只眼仰望著蘇彧,“陛下,我好想你。”
他目光灼灼,眼中所有的情緒都不加遮掩。
蘇彧笑著在他頭上摸了一下,他立刻蹭了一下她的掌心。
尉遲乙:“……”這哪是野狗,分明是家養的蠢萌大黃!
站在蘇彧背后的尉遲佑更是震驚地睜大眼睛,蘇承影分明是學他,而且蘇承影比他更不要臉,居然跪在蘇彧的腳邊,就為了讓蘇彧摸他的腦袋,早知道上次他也應該這樣子!
“陛下,”尉遲乙叫了一聲蘇彧,在蘇彧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時,他大大咧咧地笑開,“臣也十分想念陛下。”
蘇承影、尉遲佑齊齊震驚地望向尉遲乙,他這么大一個人是怎么好意思說出這句話的!
尉遲乙則十分坦蕩地接受他倆的目光,笑話,就允許他們嘴上說嗎?他尉遲乙是有什么話不敢說的人嗎?
剛好趕到門口準備稟告的謝以觀:“……”尉遲仲云倒是說得出口……
他卻是悄悄看了蘇彧一眼,看皇帝笑得梨渦都出來了,心里忽地便有些不是滋味——
明明上次他離開的時間更長些。
第137章
謝以觀在門口咳了兩聲,待到屋子里的人都注意到他,他才慢悠悠地走進來。
他與尉遲乙對照了一眼,笑著詢問尉遲乙這一路可都穩妥。
尉遲乙只簡單地說了一下,那日去見昆郎云丹被人看到的事,“人被昆郎云丹殺了,就埋在驛站的后山,臣見這個昆郎云丹做事看著粗糙,卻頗為細致,假以時日得以壯大,只怕比邏娑王要難對付。”
十年過去,邏娑王依舊好戰,狠勁卻已經不如從前,從這一次邏娑與南詔的戰爭便能看出來。
尉遲乙這一次將昆郎云丹送到邊境,順便在邊境問了些戰報。
他將他問到的戰報擺在蘇彧面前,說:“這是去年邏娑與南詔之戰的戰報,陛下請看,邏娑王在攻打南詔時,其實有兩次能直攻南詔王都的機會,但是這兩次邏娑王都沒有正面派兵,而是采取了迂回戰術,想要從東西側分兵夾擊,反倒給了南詔機會,集中兵力攻擊邏娑較為薄弱的東側,也就形成如今南詔雖被占了三分之一疆土,但是邏娑也是傷了元氣,無力再進宮南詔。”
蘇彧看向尉遲乙,等著他后面的話。
果然尉遲乙接著說:“陛下,若是換作十年前,甚至不必十年前,換作是三年前的邏娑王都不會在錯過第一次時機之后,再錯過第二次時機。”
他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地凝視著蘇彧:“這便說明,不是邏娑王身體不行力不從心,便是邏娑軍的內部有問題,叫邏娑王生出顧慮來。”
尉遲乙的分析,蘇彧聽著不足為奇,就邏娑那個權力架構,也許可以靠著武力向外擴張疆土,但是疆土越大他們的內部分歧越多。
就像一家公司,一開始十個合伙人每個人手上的股份都差不多,但是因為公司小大家的利益共同,尚能齊心一起干,但是公司越做越大,利益糾葛越來越多,如果十個人的股份和在公司的話語權都還差不多的話,公司最終鐵定不是分裂就是倒閉。
原小說里,邏娑國還能再蹦跶這么久,也是托了大啟先土崩瓦解的福。
但是現在,大啟突然詐尸還陽,啊不是,是在她妙手回春之下,暫時完蛋不了,邏娑吃不到大啟的肉,無法補給。
蘇彧自認不算什么好人,這種有隱疾的惡鄰,她更愿意提前送點臨終關懷過去,讓惡鄰的隱疾變成回天乏術。
她半撐著腦袋思索了半晌,問尉遲乙:“你那晚去見昆郎云丹,除了正面撞到的那人之外,沒有別的邏娑使臣看到你?”
尉遲乙笑著說:“應當還有別人,在臣抓那人時,隔壁門前曾經閃過一個人影,只是臣沒有聲張,不過邏娑使臣分了數個派系,臣也不知道是誰看到臣了。”
“這也沒有關系,你們一路保護昆郎云丹平安了嗎?”蘇彧問。
“陛下放心,臣不但沒給昆郎云丹安排刺殺,還把原本刺殺他的人在走到他面前之前就解決了。”尉遲乙十分自豪地說。
蘇彧笑了笑:“朕打算以南詔七公主為餌給邏娑王設個圈套,然后暗殺他。”
還跪在地上的蘇承影兩眼一亮,倒是尉遲乙有些遲疑。
蘇彧又說:“但不能真要了邏娑王的命,讓他稍微受點傷就行,這個操作是不是有點強人所難?”
尉遲乙沉思了一下:“不算難,之前邏娑王與南詔七公主之間就有密信往來,只要南詔七公主寫一封信,或者讓人模仿一下……”
蘇彧和尉遲乙都轉頭看向了微笑的謝以觀。
謝以觀不得不說:“臣的邏娑文寫得不算多好,但可以一試。”
蘇彧不在意地說:“先試試吧,不行就讓七公主本人來寫。”
反正鳳儀羅就在她手上。
“那臣來安排刺客……”
“陛下,我來做刺客。”不等尉遲乙說完,蘇承影便搶著說。
見蘇彧眼里有不同意,蘇承影立刻撿起地上的眼罩,他用眼罩遮住黑色的那只眼睛,將藍色的眼睛露在外面,說:“這個樣子,我就能裝胡人,讓他們猜不到幕后主使是陛下。”
尉遲乙叔侄和謝以觀都驚了一下,他們倒沒有想過異瞳還能這么用。
蘇彧:“……”蘇承影還真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小天才。
她組織這場刺殺的本意,是要栽贓給昆郎云丹,挑起他們兄弟之間的戰爭,比起昆郎云丹的謹慎,邏娑王更不容許有人覬覦他的王位,只要邏娑王對昆郎云丹出手,不管昆郎云丹是死是活,都足以讓邏娑亂成一團,到時候再給南詔送信,讓南詔去奪過被搶的疆土,邏娑就可以亂上加亂。
蘇彧望向那張她親手畫的大啟地圖,百年的時間,邏娑不斷蠶食大啟的西部邊疆,如今的界碑所立之處原本都是大啟的疆土,她對侵占邏娑不感興趣,但是原本的大啟疆土她總是要拿回來的。
這邊大啟關注著邏娑的動靜,那邊邏娑自然也時刻關注著大啟的一舉一動,尤其是尉遲乙的舉動。
邏娑王一再和探子確認,尉遲乙離開了邊境,才大聲地嘲笑蘇彧:“這個什么蘇或果然屁都不懂,尉遲乙放他手上也算是浪費了!”
昆郎云丹面無表情地糾正:“王兄,是蘇彧,那個字在大啟與玉同音。”
邏娑王臉沉了一下,隨即笑著說:“不要在意這些細節,這趟云丹也是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吧。”
昆郎云丹瞇了一下眼睛,藏住眼中的復雜,還是說:“王兄,那個大啟皇帝不簡單,我臉上的這兩道疤就是他弄出來的,眼下我們南詔都還沒有打下來,再想打大啟的原州,兩線作戰分散兵力,只怕會兩邊不討好。”
邏娑王站起身,盯著昆郎云丹看,他這個弟弟無論是長相還是領兵能力都與自己年輕的時候極像,就連上位的方式也是從殺了叔父做大論開始,如果昆郎云丹是自己的兒子,那他必然會將昆郎云丹視為接班人,但是弟弟終究只是弟弟。
他皮笑肉不笑地說:“你不要被表象所騙,他既然能這樣輕易放你回來,就說明這個蘇或……蘇彧不是什么厲害角色,尉遲乙在他手里也只會落得和他父兄一樣的下場,孤心里有數,你下去吧。”
昆郎云丹還沒走出去,邏娑王又叫住了他:“孤想起一件事,你現在正妻的位置還空著吧,姨母家的小表妹也老大不小該嫁了人吧?”
昆郎云丹沒有猶豫,直接笑著拒絕:“姨母家的表妹還是算了,我和她認識都那么多年了,可不想下半輩子再天天看到她的臉,我這次在大啟倒是看上幾個大啟女人,等王兄把大啟京城打下來,我再去慢慢挑。”
“說起女人,孤倒是想起那個南詔國的公主,你這次在大啟有找到她嗎?”邏娑王又問。
昆郎云丹搖頭:“完全沒有她的訊息,她是南詔國的公主,又怎么會對王兄說實話,王兄還是不要再想著她了。”
他說完行了一禮,就果斷離開了。
即便邏娑王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如芒在背,他只當自己不知。
邏娑王望著昆郎云丹離去的背影,立刻又叫來了邏娑使臣團里他的人,那三個人先是和邏娑王提了蘇彧手中的槍,讓邏娑王提防大啟人。
邏娑王卻是注意到:“這么說大論那天晚上一個人去了大啟皇宮?”
使臣們相互看了一下:“是、是的,不過大論是去偷拿厲害的武器,只是大啟皇宮守備森嚴,他天亮之后是空著手回來的。”
“如果闖不進,他不應該在半夜回來嗎?為什么要等到天亮?而且他一個人出去,是真的偷東西,還是做別的事就不知道了。”邏娑王完全不信任地說。“他還在大啟的國宴上直接殺了我們的人?”
使臣們說:“是他惹怒大啟皇宮在先……”
見邏娑王臉色難看,其中一人快速轉過頭腦來,連忙說:“是的,大論借機殺了王上的人。”
邏娑王的臉色更加陰沉,他還沒有來得及發作,邏娑太后就過來了。
她掃視了一圈,就讓使臣們先退下,語重心長地對邏娑王說:“不要為難你的弟弟,當初將他送到奴氏,就是為了讓他能夠助你一臂之力,而你當初登上王位,奴氏也確實出了不少力。”
奴氏的兵就在王都附近,當初沒有奴氏的支持,邏娑王是不可能那么順利地殺兄繼位的。
“如今你的弟弟已經成年,你不僅阻止他娶奴氏的女兒,還處處提防他,明知道邏娑與大啟是世代的仇敵,還讓你弟弟去大啟。”邏娑太后冷下臉,威脅邏娑王,“我沒有阻止云丹去大啟,是為了給你面子,但如果你再這么針對云丹,我便將我手上的那部分兵權交到云丹手里,讓你的弟弟自保。”
邏娑太后手中的那部分兵權是當年先王交到她手里的,邏娑王向她討要了幾次,她都沒有讓出來。
邏娑王怒極反笑:“要不要連孤的王位也一并拿去給你的好兒子?”
母子倆鬧得不歡而散,太后負氣離去。
位階僅次于大論的曩論,卻是攜同使臣團中的其中一人,悄悄來覲見邏娑王。
使臣團的那人說:“臣親眼看到尉遲乙從大論的房間里出來。失蹤的昆貢就是沒來得及回房,被尉遲乙給殺了。”
邏娑王立刻問:“你是說大論背叛了邏娑?”
那人對上邏娑王銳利的目光,茫然了一下,邏娑王卻直接拔出腰間的彎刀,砍下了那人的腦袋,冷冷地對曩論說:“凡是有挑撥孤與大論兄弟情的,孤決不輕饒。”
曩論被嚇得連滾帶爬地逃離了現場,全然未察覺邏娑王凝視著刀刃上緩緩滴落的血跡時,眼睛里隱藏著的寒意。
幾日之后,一封來自久無音訊的鳳儀羅的信件被秘密傳到邏娑王的手中。
信中,鳳儀羅透露自己在去年便潛入大啟的范陽藩鎮,只是大啟皇帝已經收復了河北三鎮,她趁戰亂從范陽逃到了吐蕃,比起南詔,大啟才是邏娑最大的威脅,她希望邏娑王能來見她一面,她愿意用手上的訊息換邏娑王對南詔的退兵。
邏娑王嘲諷地說:“愚蠢的女人。”
吃到嘴的肉哪有吐出來的道理。
不過,他倒是愿意見一見這個愚蠢又美麗的南詔七公主,這位自稱能未卜先知的七公主此前可是給他帶來了不少有用的訊息。看在她提供訊息的功勞上,等到他徹底吞并南詔,也是愿意給鳳儀羅一個妃子的位份。
邏娑王沒有懷疑這封信的真假,信是從特殊通道傳過來的,這是邏娑王為自己與鳳儀羅來往特意設置的,唯有他和鳳儀羅知曉。
他覺得自己很了解鳳儀羅,也沒有多設防,只帶了一隊親兵,便往約定的地點而去。
完全沒有料到,他到了約定的地點,并沒有看到鳳儀羅,迎接他的是四面射來的利箭!
邏娑王暗道不好,他這是中了埋伏!他現在顧不得是誰要殺他,一邊用彎刀劈開利箭,一邊后退。
埋伏在草叢后的刺客跳了出來,并不給他留退路,將他帶來的親兵全都殺了個干凈,而他自己以背上被砍了一刀為代價,才狼狽地逃了出來。
失血模糊了他的視線,他唯記得帶頭的刺客是有一只藍眼的獨眼龍,身形很高,應是西域胡人。
邏娑人打劫不分國界與種族,大啟、南詔、西域在邏娑人都是同等待遇,所以胡人想殺自己,邏娑王也不覺得奇怪。
一直等他奄奄一息地回到王宮,醫官為他包扎的時候,邏娑王突然問醫官:“奴氏是不是圈養了一批胡人,用于斗獸?”
醫官不知道邏娑王為什么問這個問題,不過邏娑的貴族都會豢養一大批的奴隸,這些奴隸有邏娑最底層的人,也有他國的俘虜,因此奴氏的奴隸里有胡人是再正常不過的了。
醫官點頭。
邏娑王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他命王宮里的人不許透露他受傷的消息,又命人去查那日被埋伏的地方,帶回來的消息是,那日留下的箭頭是大啟邊軍的箭頭,但是那些兵士包括邏娑王身上的刀傷皆是胡刀所傷。
所有的兵器都將昆郎云丹摘得干干凈凈。
邏娑王沉思許久,裝作自己沒有受傷,在王宮舉辦了一場酒宴。
宴席上,他親自將自己大夫人的妹妹指婚給了昆郎云丹,面上這是一場門當戶對的婚姻,但是撇開奴氏與昆郎云丹之間的情誼不說,這位大夫人的妹妹是個傻子,十五歲的人吃飯還要人喂。
邏娑王覺得,這是他給昆郎云丹最后的機會。
而昆郎云丹和奴氏家主則覺得,這是邏娑王當眾將巴掌打在他們的臉上。
昆郎云丹的手緊緊握著那枚尉遲乙給的鐵幣,在油燈下枯坐了一夜。
次日一早,他便帶著親兵去了原州,說是要去為那個失蹤的邏娑使臣討要說法,據說還和大啟的邊軍起了沖突,從原州回來的時候一身是血。
邏娑太后心疼地來邏娑王這里鬧了一場,要求邏娑王收回指婚的成命。
邏娑王只吐露了四個字:“果然是他。”
如果昆郎云丹沒有去原州,他或許也無法肯定暗殺的幕后主使是昆郎云丹,但是昆郎云丹去了原州,就說明昆郎云丹暗中確實和大啟人有所交易,大啟人提供了弓箭,奴氏出了胡人刺客,幕后主使只能是昆郎云丹。
邏娑王如是想著。
邏娑太后勸不動邏娑王,便又來勸昆郎云丹,“你可以將你表妹娶為第二夫人也是一樣的。”
昆郎云丹反問自己的母親:“您愿意被一個傻子永遠壓一頭嗎?”
即便傻子死了,奴氏的女兒也依舊是第二夫人。
邏娑太后無法回答,她頹廢地坐在小兒子面前,輕聲問他:“你去原州究竟是為了什么?”
昆郎云丹半跪在邏娑太后身旁,目光看上去格外真摯,卻是答非所問:“如果王兄收回成命,我將做他最忠實的仆人。”
他自然不會告訴邏娑太后,他是將那枚鐵幣按照尉遲乙所說,交給了柳家商行,不管邏娑王收不收回成命,有些事情都已經注定回不去了。
很快,那么鐵幣就被柳家商行帶到了太原柳無時的手上。
柳無時再次趕回京城時,已經是暮春四月,牡丹花開。
錢莊在太原開了一月有余。
由于蘇彧在太原待過一陣,她這個皇帝的名號在太原還是相當管用的,柳無時背靠著皇帝,大家都愿意給他幾分薄面,又有崔玄找的幾個世家當托,在錢莊存了第一筆錢換了銀票。
銀票先是小范圍地在世家之間流行起來,其他人見這些世家子弟想要帶百兩銀子出門,只需要帶一張薄薄的紙,看上去十分輕便,便也爭相效仿起來。
一時之間,倒成了太原最為時尚之事,就連辛見水也將信將疑地在錢莊存了十萬兩銀子。
蘇彧聽了,頗為感嘆:“太原府尹倒是真有錢。”
前年被謝以觀刮了一層皮,現在看來,刮得不狠,還能繼續。
柳無時報告完錢莊的事,便慎重地將懷中的兩枚鐵幣一道拿出來,交給蘇彧。
蘇彧看著兩枚一模一樣的鐵幣,笑了。
她讓蘇承影去假扮刺客,又特意不留一樣與昆郎云丹有關的證據,唯一能讓邏娑王深信幕后主使是昆郎云丹的證據,就是昆郎云丹去原州交這枚鐵幣。
她多少要感謝昆郎云丹配合她演完這場戲。
柳無時說:“送鐵幣的人還帶了一句話,是如君所愿。”
那天晚上蘇彧對昆郎云丹說,希望他做邏娑王,“如君所愿”這四個字是還她那句話的。
她輕輕嘖了一聲,明明自己想要奪權,偏要將責任推到別人身上。
“陛下……”柳無時輕輕喚了她一聲,欲言又止。
蘇彧朝他燦爛笑開:“放心,朕還沒打算對邏娑出手呢,朕保這一年盡量平平安安無戰事,你呀安安心心地發展你的錢莊,你這幾日先別回太原,準備一下在京城與同州也開一家錢莊,正好方便太原、同州五月來京城參加科考的人,不用帶太多盤纏就能上路。”
柳無時臉微微紅了一下,心想,陛下果然是懂他的。
他悄悄看向蘇彧。
蘇彧這會兒心情是肉眼可見的好,笑容也是愈發讓人迷糊。
她和顏悅色地說:“對著朕,不已還有什么話要吞吞吐吐的?”
柳無時的臉紅得愈發厲害,他解下一直背在身上的包袱,從里面拿出薄如蟬翼的輕紗,遞給蘇彧。
蘇彧抖了一下,才發現這是一件衣衫,她難得遲疑:“這是罩衫?”
柳無時輕咳了一聲,解釋說:“這是如今江南十分盛行的薄紗,專門給男子做夏日衣衫,十分輕薄,便是穿九層,里面尚能若隱若現。”
蘇彧:“……”這個若隱若現是她想的那種若隱若現嗎?
她艱難地問了一句:“那豈不是看到中衣了?”
柳無時低著頭,只露出一雙泛紅的耳朵:“如今江南,不論男女,夏日中衣皆用這種料子所制。”
蘇彧將薄紗放在手上,輕薄得連她的掌紋都能看得一清二楚,這要是做中衣……嗯,她的裹胸布那就是明明白白告訴大家了。
她拒絕地還給柳無時:“不行,朕生性保守。”
柳無時又輕咳了一聲:“其實這料子在京城賣得也極好,到了夏日陛下便知道了。”
他只是擔心皇帝跟不上京城的穿衣時尚,所以提前將這料子做的衣衫拿給蘇彧。
不過皇帝明明行事天馬行空、分外大膽,卻沒有想到在穿衣上面竟會如此保守。
柳無時又悄悄看了蘇彧一眼,怎么辦?他竟覺得這樣的蘇彧比從前更加可愛了!
第138章
崔玄是被蘇彧召進宮的。
五月科舉、六月吏部考試,崔玄這些天很忙,忙到每日只在早朝之前來與蘇彧說兩句,在早朝之后便匆匆離去。
不過蘇彧召他,必然是有要事。
他自然放下手頭的事,吩咐了兩句這些天跟在他后頭、比他還像只陀螺的王墨,就趕進宮。
見到比他早來的柳無時,崔玄不著痕跡地皺了一下眉頭,目光在柳無時手中的薄紗上稍作逗留,便收回目光。
蘇彧先是和崔玄說了一下,讓柳無時在京城和同州開錢莊的事。
她也知道崔玄最近在忙科舉和吏部考試的事,稍稍猶豫了一下,“最近行簡也很忙吧?要不朕再將知微叫來?”
崔玄不帶一絲猶豫地說:“不必。”
他淺淡地看了柳無時一眼,面無表情地硬夸了柳無時兩句:“柳郎中對京城、同州本就熟悉,便是沒有臣幫襯,開在這兩處開錢莊于柳郎中亦不是難事,就無需再叫謝中丞了。”
柳無時:“……”聽著好像是在夸他,但是他怎么覺得崔玄在說最后一句的時候格外用力?
崔玄又說:“錢莊不如開在東市,在青樓隔壁的那間鋪子就頗為適合開鋪子。”
那間鋪子原是盧家的,這會兒則在蘇彧的手上。
蘇彧看了崔玄一眼,他所說的那間鋪子正是她心中開錢莊候選店鋪之一,他們倒是想到一塊去了。
“至于同州,”崔玄稍稍一頓,“陛下在同州的幾間鋪子都是現成的,省去柳郎中選址的煩惱。”
經崔玄這一提醒,蘇彧想起,她在同州確實有好幾間鋪子,都是從歸元寺那里沒收來的,這會兒倒是都能用上,還得是盧家和歸元寺精選,這些鋪子都是旺鋪,十分適合開錢莊。
得到蘇彧的認可,崔玄繼續面無表情地問柳無時:“柳郎中何時動身去同州?”
柳無時:“……”明明崔玄的口吻又冷又硬,怎么聽著像是急著要趕他走一樣?
蘇彧代他回答:“不著急,先把京城的錢莊開起來。”
“臣定當鼎力協助柳郎中。”崔玄不急不躁地說。
柳無時又看了崔玄一眼,奇怪,明明崔玄還是這副死樣子,他就是覺得有些不對勁。
“除了開錢莊的事,還有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蘇彧將兩枚鐵幣擺在崔玄的面前,“邏娑的昆郎云丹向朕尋求幫助。”
崔玄看向蘇彧,等著她的下文。
果然看到她笑容可掬地說:“那朕便幫幫他吧。”
崔玄微微動了一下手指:“陛下打算怎么幫?”
“給昆郎云丹一個動手的機會。”蘇彧說,她的手指指在大啟地圖的劍南道上,“你代朕給蕭節度使修書一封,讓他幫助南詔收復失地,給邏娑王一點壓力。”
崔玄立刻便懂了,蘇彧讓蕭承去幫南詔打邏娑,邏娑王必然會率軍南下,造成邏娑王都空虛,給昆郎云丹動手的機會。
他提議:“此前謝中丞在劍南道待過一段時間,又對蕭節度使、顧節度使十分熟悉,他若是親自跑這一趟,必然事半功倍。”
蘇彧噗嗤笑出聲,崔玄的提議是沒有錯,謝以觀若是去了劍南道,確實能事半功倍,但是沒必要,她現在并不急于弄死邏娑王,大啟自身的發展才是最重要的。
“陛下?”崔玄對上蘇彧調侃的眼神,繃緊腰板,卻未見半點心虛,他確實有那么一點將謝以觀打發到外地的私心,但也是為了大局著想。
蘇彧笑著擺擺手:“不必,眼下并不是對邏娑動手的好時機,我們點到為止,知微還是留著幫你更實在。”
蕭承在收到從京城八百里加急的書信之后,給南詔王寫了一封信,說他愿意幫南詔王打退邏娑軍隊。
南詔王猶豫再三之后,同意蕭承領兵進入南詔境內。
蕭承將邏娑軍逼退到百里之外,眼見著能收復那三分之一的疆土,南詔王大喜。
很快,南詔王便收到邏娑王率軍南下的消息,他偷偷瞞下消息,希望蕭承與邏娑王兩敗俱傷,如此他不僅可以收復南詔的失地,還能趁機占領西川。
卻沒有想到,蕭承比南詔王更早知道邏娑王南下的消息,連夜率軍撤回了大啟境內。
南詔王:“……”他是沒安好心,但蕭承也是真的狗。
南詔王沒有辦法,只能親自率軍再次與邏娑王扛上,眼見南詔難以抵擋,被蕭承收復的失地又要丟出去,邏娑王卻突然放棄了南詔,匆匆撤軍。
南詔王擔心有詐,一再派斥候去查探消息,最終打探消息:
在邏娑王出征之后,邏娑太后將她手中的軍權給了小兒子昆郎云丹,而昆郎云丹則憑借著手中軍權,昭告天下邏娑王殘暴不仁,不堪為王,他要取而代之。
昆郎云丹得到了奴氏的支持,占領了邏娑王宮,將邏娑太后和邏娑王的妻兒都軟禁了起來。
所以邏娑王匆匆忙忙往回趕。
南詔王瞬間覺得自己的機會來了,他壓上南詔所有的軍隊在北境,在收復南詔失地之后,繼續北上,趁機占領了邏娑南部的幾個大城。
蕭承立刻將軍報八百里加急送回京城。
崔玄收到軍報之后,連夜進宮稟告。
蘇彧看著軍報,連連嘖了兩聲,這個南詔王倒是秉著“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的原則,不過南詔要是繼續北上,南詔的軍隊可吃不消。
“陛下,蕭節度使還請示,要不要趁機攻入南詔?”崔玄問。
因為南詔王帶著全軍北上,整個王都便是空的,蕭承此刻攻進去易如反掌。
蘇彧搖了搖頭:“放著南詔在邏娑王的后方更好。”
崔玄應下。
正好長長的鐘聲從宮外響起,那是宵禁的鐘聲。
崔玄垂眸說:“已是到了宵禁時。”
蘇彧笑了一聲,有那么一瞬,崔玄覺得自己的心思早已被君王看得一清二楚,只是下一刻,蘇彧便十分體貼地說:“前幾日剛好讓知微將偏殿重新修整,那邊的床榻被褥都是新的,行簡今晚就在宮里休息吧。”
崔玄倏地抬眼,正好對上蘇彧濃濃笑意的眉眼,他繃著臉道了一聲謝,緩緩走出宮殿,在蘇彧看不到的地方猛地捂住嘴。
“行簡可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耳邊忽地響起蘇彧的聲音,崔玄沒有想到蘇彧會追出來,他立刻放下手,站得如松筆直,面上看不出任何的異樣,一板一眼地說:“臣并沒有什么地方不舒服,陛下可是還有什么事?”
“也沒有什么,行簡記得明天早上叫朕起來,我們一起用早膳。”蘇彧輕快地說。
崔玄像是回了她一笑,但是在蘇彧的目光定在他臉上時,他還是那副樣子,蘇彧又一次笑出聲,“那么行簡你去好好休息吧。”
崔玄點點頭,站在原地,目送著蘇彧回到寢宮,再看著寢宮的門在他面前關上。
他的喉嚨微動,最終默默轉身。
第二日清晨,謝以觀還在洗漱,就收到了崔玄進宮一夜未歸的消息,他擰巾帕的動作一頓,一貫做事滴水不漏的他居然手抖了一下,險些打翻水盆。
“郎君?”一直暗中盯著崔玄的人小心翼翼地叫了一聲。
謝以觀將巾帕蓋在臉上,擋住臉上神情,等他將巾帕取下,面上笑容依舊,“我知道了,崔行簡這人戒備心重,你輕易不要過來,遞張紙條給門房就行。”
那人連聲應好。
謝以觀親自將人送到后院小門,確定未被任何人看到,才讓人出去。
而他自己又在院中站了一會兒才轉身,突然,他目光銳利,快步走到假山后面,伸手就要掐住偷看之人。
那人連忙喊出聲:“阿兄,是我。”
竟是謝以欣。
謝以觀停頓一息,慢悠悠地將手收回來,探究地打量著謝以欣:“你怎么在這?”
謝以欣裝傻一笑,“天氣好,我閑著無事,在院子里逛逛。”
謝以觀抬頭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再看向謝以欣,笑著說:“可不要什么消息都透露給陛下。”
謝以欣連忙說:“我難得見一次陛下,說賬都說不完,哪有工夫說其他的。”
“呵。”謝以觀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
謝以欣見他要走,連忙跟在他后頭問:“阿兄這么一大早是要去哪里?”
“進宮。”
謝以觀急匆匆換了官服,便往馬車上走,便見到兩個黑衣人躲在前面的小巷里鬼鬼祟祟——
自從上次蘇彧當街遇刺,又加上他除夕遇刺,金吾衛對京城的巡視更加嚴格,除了特許能佩刀的武將與兵士之外,尋常人買把菜刀都得一再盤問。
兩個黑衣人這樣躲在小巷里一直往外張望,也不知道是看金吾衛什么時候巡檢到這里,還是在等什么人。
謝以觀順手就從馬車底下抽出了長劍,走上前笑著問:“你們這是在等我嗎?”
黑衣人一直在朝金吾衛走過去的方向看,完全沒有注意到謝以觀站在他們的身后,被狠狠嚇了一跳,手中的菜刀險些沒有握穩。
他們驚地回頭,與謝以觀面對面,看了看他手中比他們命還長的劍,再看了看自己手中如他們命一般短的菜刀,默了默。
其中一人想要轉身逃跑,卻被一人抓住,“別跑兄弟,一千兩銀子呢!”
聽到這話,那人才折回來,兩人舉起菜刀就朝謝以觀砍過來。
謝以觀的長劍輕易挑掉他們手中的菜刀,劍架在他們脖子上問:“何人派你們來暗殺我?”
那兩個人連忙跪在地上求饒,說:“那人蒙著面,我們也不知道,只說殺了你與那個崔家家主就給我們一千兩銀子。”
謝以觀:“……我與崔閣老兩人才值一千兩銀子?就你們兩人?”
兩人搖頭:“那邊還有兩人。”
謝以觀了然地點頭,一千兩四人,剛好一人一個二百五。
他一時不知道該感嘆是他與崔玄太不值錢,還是感嘆崔玄運氣太好,兩次刺殺都因為他在宮中而躲過去了。
“謝中丞,這是怎么了?”巡街的金吾衛聽到動靜,很快就過來了。
謝以觀稍稍轉頭,余光卻是看到兩人之中有一人趁機拾起地上的菜刀,起身就沖著他而來。
他雖是書生,卻是每日雞鳴而起,練劍一個時辰再早讀,他手中有劍,完完全全可以躲過這人的攻擊。
然而不知為何,他的眼前閃過了那次崔玄受傷,蘇彧親自為崔玄切肉的場景,他神色微暗,手中的長劍稍稍遲疑,在菜刀劃破他的官服之后,才一劍刺中那人的手腕,再一腳將跪在地上的另一人踹翻。
金吾衛:“……”再次感嘆,眼前之人真的是文官嗎?每次遇刺都沒他們什么事。
謝以觀低頭看了一眼胳膊上的傷,大啟的官服是綢緞做的,臂膀上還繡了金線,光滑柔韌,不快的菜刀勉強割開綢緞之后,只在他的手臂上留下淺淺的一道痕跡。
他笑著對身后的馬夫說:“我受了傷,你拿些白布過來幫我包扎一下。”
馬夫:“……”不是,這么淺的傷口,再遲點包扎,它就可以愈合了!
馬夫猶豫了一下,在謝以觀板下臉之后,迅速拿來白布,將謝以觀的手臂繞了一圈又一圈,末了還小聲問一句:“郎君,要不要再在白布上抹點狗血?”
看上去更真實一些。
謝以觀:“……倒也不必。”
蘇彧見到謝以觀手臂纏著白布的樣子,被驚了一下,隨即冷下臉,難得生氣地質問護送謝以觀過來的金吾衛中郎將:“京城的治安現在這么差的嗎?”
金吾衛中郎將:“……”有點想要戳穿謝以觀。
謝以觀連忙說:“金吾衛來得很及時,是臣麻痹大意,才被刺客所傷。”
就站在蘇彧身側的崔玄斜了一眼謝以觀的手臂,白布如雪,干干凈凈,“謝中丞的傷口沒有向外滲血,應是傷得不重。”
謝以觀低頭苦笑:“確實不重,只是我不如崔閣老,崔閣老真是托陛下的福,又躲過了一劫。”
蘇彧淡淡地瞥了崔玄一眼,崔玄冷著臉不再說話。
“知道是什么人嗎?”蘇彧問。
謝以觀說:“尚不知道幕后主使之人,那四個刺客是京城內的二流子,并不是練家子。”
蒙面人是故意誆騙這四個二流子,就算刺殺成功了也未必會真的到約定地點將錢拿出來,如此查起來反而棘手。
謝以觀稍稍頓了一下:“待臣手好了之后,臣可根據那四人的描述,將蒙面人大致畫出來,雖不知道下半張臉,卻能知道身形與眼睛。只是臣怕那人沒有得逞,還會再派刺客。”
說完,他眼角微垂地看向蘇彧,看上去竟有幾分可憐。
蘇彧輕笑著說:“知微受驚了,要不這幾日也在宮中住幾日?如此就不用擔心刺客了。”
崔玄忍無可忍:“謝中丞,你受傷的是左手,完全不妨礙你畫畫。”
謝以觀神情自若:“陛下有所不知,臣畫畫要左右手齊開工。”
第139章
蘇彧將謝以觀留在了宮中,還讓金吾衛去放話,謝中丞身中數刀、危在旦夕,要全程戒嚴捉拿元兇。
她吩咐謝以觀:“這幾天,你這個重傷患者就留在宮中,早朝也不要上了。”
謝以觀:“……”
他咳嗽了一聲:“那臣手上的事……”
他可一點都不比崔玄閑,也就是裝一下受傷,偷得浮生半日閑而已。
看蘇彧這架勢倒是想要來把大的。
蘇彧朝他一笑:“放心,朕會讓人把公文都送入宮中的。”
謝以觀:“……”果然還是那個他熟悉的陛下。
崔玄繃著臉問:“陛下打算讓謝中丞在宮中住多久?他一個外男在宮中久住終究不妥。”
謝以觀輕笑出聲,明晃晃地嘲笑昨晚留在宮中過夜的崔玄。
崔玄冷冷斜了謝以觀一眼,謝以觀怎能與他相提并論?再說他就住了一夜,算不得長住。
他想了想,既然是蘇彧的決定,他不好過于反對,折中地說:“陛下有陛下的考量,那臣這幾日不如也留在宮中,以免謝中丞有諸多不便。”
蘇彧也沒有拒絕,笑著說:“行啊,崔閣老留下來陪謝中丞,你倆做個伴。”
謝以觀:“……”倒也不必有崔玄這個伴。
但是蘇彧既然已經開了口,謝以觀也不會去反對。
于是,兩個人一左一右各占了一邊的偏殿。
第二天清晨,兩人一同來叫蘇彧起床,卻看到門口的守衛居然是尉遲乙。
崔玄問:“尉遲將軍為何在這里?”
雖然皇宮的禁衛軍是尉遲乙在管,但是尉遲乙這個大將軍自然不是用來守門的。
尉遲乙毫不客氣地說:“最近京里不太平,我要替陛下防著刺客。”
謝以觀笑了笑:“那尉遲將軍該盡快抓到幕后主使才是。”
“這不是等著謝中丞的手好了以后來畫嗎?”尉遲乙從懷里掏出個藥瓶來,“這是我們尉遲家的外傷藥,涂在傷口上有奇效,保證謝中丞什么傷不出七日都能好。”
謝以觀笑著去接藥,尉遲乙順勢就去抓他的左手,謝以觀近乎本能地擋了一下,左手靈活得完全不像是受傷了。
兩個人齊齊看向他,他神色不變地笑了一下:“托陛下的福,我的傷已經好了。不過陛下讓我這幾日不要在外露面,還有勞崔閣老和尉遲將軍為我保守秘密。”
崔玄、尉遲乙:“……”謝以觀的臉皮是不是有點厚?
“咯吱”一聲,尉遲乙守著的那扇門被打開,三個人這會兒倒是十分默契地對著蘇彧說:“陛下怎么不再睡一會兒?天還早。”
蘇彧乜了他們三人一眼,他們三個那么大個兒,就站在她的門口說話,她能熟視無睹嗎?
“進來吧,朕剛好有事尋你們商量。”蘇彧讓他們三個進來。
崔玄突然發現,但凡有謝以觀在,蘇彧的穿戴特別整齊,雖然按他過去的標準來說,她的頭發不夠一絲不茍,衣襟不夠平整,但已經比在他面前要規矩許多。
是陛下更看重謝以觀,還是陛下覺得與他更親昵?
崔玄微微一頓,很自然就偏向了后一個選擇,雖然他每次控制自己想要去幫蘇彧整理衣冠的手十分辛苦,但是陛下在他面前更不講儀態,那必然是覺得他更值得信賴,也更愿意在他面前松懈。
謝以觀突然轉頭看向崔玄,方才是他的錯覺嗎?他怎么覺得崔玄突然笑了一下?
崔玄冷漠地回了他一眼,臉和在雪山之頂凍了百年的石頭沒有什么區別,剛剛那一笑大約真的是他的錯覺。
蘇彧招呼他們三人坐下:“快要科考了,朕其實一直覺得科考科目太多,又一年一考太累。”
崔玄的目光卻落在蘇彧未拉平整的衣襟上,想著還有謝以觀和尉遲乙在,便忍了下來,問:“陛下想要怎么改?”
“一年一次太多,朕想改成三年一次大考,三年一次會試和殿試。科目也不要這么多,朕想要更全面的人才,如果選拔出來的人只會寫文章顯然是不適合做官的,起碼得懂一點算術和基本常識。所以取消其他雜七雜八的科目,只考進士科、工科和武舉,報考進士科的人除了考文章之外,還要考算術和綜合。”
“何為綜合?”謝以觀問。
蘇彧說:“就是天文地理農耕行商都涉及一點,可以是一些基本常識題。工科算是特殊考試,選出來的人只能先進工部,除非是過了吏部的官員考試或是有朕的調令才能去往其他部。”
聽到科考的話題,尉遲乙有些不感興趣,小聲說:“臣去外面為陛下守門。”
蘇彧卻是把他叫住:“武舉朕也想改。”
“陛下想怎么改?”說到武舉,尉遲乙來了興致。
蘇彧說:“朕想武舉不限制男女。”
不單單是尉遲乙,崔玄和謝以觀的臉上都有了一絲錯愕。
尉遲乙撓了一下頭:“若是打擂臺時,遇上女子豈不是勝之不武?”
蘇彧瞟了他一眼:“你手底下的人哪個能贏高郎將?”
尉遲乙拍了一下腦袋,還真是,軍營里能贏高嵐的還真沒有幾個,“是因為高郎將嗎?”
蘇彧笑了一下:“確實是高郎將給了朕一些啟發,若是一個女子能闖過所有的試煉,并在擂臺上打敗男子,也是可用之才。”
她忽地嚴肅地說:“真打起仗來,可沒有男女之分,能殺敵就行。”
尉遲乙點頭贊同,昔日他大嫂便是巾幗不讓須眉,他兄長在世時也曾說過,以他大嫂的武藝與膽識,勝過天下這大多數男子,足以領一支隊伍。
謝以觀忽地抬眼看向蘇彧,與蘇彧明亮的眼眸直接對上。
蘇彧并沒有被他直視而惱怒:“知微可是有什么話要說?”
“沒有,只是覺得此次科舉怕是改不了。”謝以觀默默收回眼神,他只是覺得皇帝為了讓女子入仕為官,用心良苦。
若是女子參加進才科的考試,必然會遭到天下讀書人的反對,不單單是天下讀書人,便是連那些世家都會出來反對,因為世家貴女亦會讀書,文采勝過男兒的女郎大有人在,就算這些男子不愿意承認他們的文采不如女,卻也會因為女郎們參加科舉考試而感到威脅。
而女子參加武舉遇到的阻礙遠比女子參加進才科的科考要小得多,因為天下大多人覺得女子參加武舉只是一個笑話,哪有女子能打贏男子的,像高嵐這樣的在天下男人眼里不過是個例。
所以皇帝提出讓女子參加科舉考試,百官必然會反對,但是皇帝提出讓女子參加武舉,百官只會覺得皇帝在說笑,隨意皇帝而去。
到時候真有女子能在武舉之中勝出,便是為時晚矣,百官也只能默默忍下,不好再提反對意見,來自己打自己的臉。
蘇彧并不在意地搖頭:“朕本就沒有打算改這次科舉,畢竟朕還是有些缺人才的。”
不過連著三年科舉考試選出來的人才暫時夠用了,再連著每年考試,官員后備役就有點太多了。
倒是謝以觀剛剛看她的眼神多少讓她有些在意。
她又看了一下謝以觀頭頂上淡到快要看不見的造反倒計時,算了,謝以觀太好用,再加上他也給她加了不少氣運值,還是先留著吧。
身為一個皇帝,絕對不會嫌棄凡事順遂,畢竟她沒有吃苦的癖好。
崔玄仔細想了蘇彧的話,淡淡地說:“橫豎謝中丞也不去上早朝,待會兒便可以回房,仔細想想科考的各項規章。”
謝以觀:“……”陛下叫他做事便算了,崔玄算個什么事?
蘇彧立刻期盼地望向他,謝以觀微微一笑:“為陛下分憂,是臣該做的。快要早朝了,橫豎臣不用上朝,臣為陛下更衣。”
崔玄:“!”這個謝知微居然搶他的活!
然而謝以觀已經搶先拿起蘇彧的朝服,他自持身份,也不好再伸手去搶,只能冷著臉轉過頭去。
尉遲乙看了一眼樂呵的謝以觀,又看了一眼冷臉的崔玄,不管怎么說,他與謝以觀都是蘇彧的心腹……
他抹了一把臉,著實不想自欺欺人,他還是覺得這兩個都不是什么好東西!
早朝時,百官們沒有見到謝以觀,再聯系外面頻繁巡街的金吾衛,暗想,難不成謝以觀真的重傷了?
謝以觀在朝中的人緣頗好,為他上書要求嚴查刺客背后主使的官員不少,尤其是與他共事過的王墨更是義憤填膺。
蘇彧細細看過每一張臉每一個神情,才慢慢開口:“朕是絕對不會放過幕后主使的,要是被朕抓到了,自然是格殺勿論。”
她見到站在角落上的諫議大夫馮喆臉上神情似有幾分不自然。
她又當著眾官的面,對身旁的尉遲佑極小聲地吩咐了兩句,百官只看到她的動作卻不知道她說了什么,諫議大夫馮喆整個人跟著顫抖了一下。
待到宣布退朝時,馮喆又恢復了正常,有說有笑地和同僚們往外走。
蘇彧垂下眼眸,輕笑了一聲,她有時候會說謝以觀太過敏銳,但她很早就說過,她與謝以觀是同類人。
退朝之后,蘇彧又留兩位宰相商議了一些事情,這才往御書房走。
而她還沒有走到御書房,便見到謝以觀候在門口。
謝以觀見她來了,連忙將手中的紙卷遞上去。
蘇彧展開紙卷一看,只覺得畫中的這個蒙面人有幾分熟悉,這雙眼睛似乎在哪里見過,她忽地想起一個人:“盧十二娘?”
謝以觀點頭:“臣看著也像是她。”
蘇彧轉了一下眼珠,這回是真的在尉遲佑耳邊吩咐了兩句。
金吾衛連著嚴查了七日,似乎也沒有查出什么結果來。
謝以觀過了七日,再次出現在眾人面前,再過了兩日,大家便也漸漸將事情拋之腦后,金吾衛也不再嚴查。
又等了兩日,等到休沐之日,馮喆才換了常服去了一趟西市,在確定沒人跟著之后,他朝著長壽坊的民宅走去,走到小巷深處,敲了敲一處的大門。
給他開門的正是盧十二娘。
自從去年盧家倒了之后,盧十二娘因手持免死金牌,獨獨一人免了罪,留在京城。
可即便免了罪,盧家家產被全數充公,她身無分文,只能流落街頭,從前對她卑躬屈膝的人如今卻是隨意欺凌于她,便連馮喆這個寒門出身的五品諫議大夫在她面前都是趾高氣揚,要她給他做外室。
她盧家女何時受這等欺辱了?
可是她走投無路,最后只能投靠馮喆。
盧十二娘不甘心,不甘心如今誰都能踩她一腳,便騙著馮喆為她做事,給刺客的十兩銀子定金便是馮喆出的,人是她找的。
當然她也不指望四個二流子能殺了當今最得寵的兩個權臣,她只是想要試探一下京城衛兵的實力,這幾日她都在街上默默觀察著,不得不說,蘇彧將金吾衛整頓得很好,頗有些超過她的意料。
馮喆抱怨著說:“叫你不要莽撞行事,你看,如今謝中丞半點事也沒有。那千兩銀子呢?”
當初盧十二娘同他說,若是崔玄和謝以觀中間有一人死了,那便是兩個肥缺空出來,他便有機會取而代之,他這才配合著給了盧十二娘千兩銀子。
當初聽說謝以觀受了重傷,他還開心了一把,卻沒有想到是空歡喜。
盧十二娘自然不會把自己剩下的九百九十兩銀子交出來,那些銀子她早就存在錢莊里換成了銀票。
她苦著臉對馮喆說:“都給了那四個人了。”
眼見馮喆要發火,她放下身段,柔著聲音說:“郎君莫要氣惱,妾還有一計,如今殺崔行簡和謝知微自然是不可能了,只是郎君同為寒門出身,不如投靠謝知微,姚閣老不過是個過渡,圣人早晚會將謝知微扶上去與崔行簡相抗衡。”
馮喆有些懷疑:“你一個婦道人家何以見得?”
盧十二娘垂下眼眸,笑著說:“從前聽妾的祖父曾經說起過不少,若不是我阿耶操之過急,盧家還在我祖父手上,何至于此?”
馮喆略有些唏噓,他是見過盧政翰的,也知道盧政翰的手段,確實如盧十二娘所說,要是盧政翰在,盧家何至于此。
他看向盧十二娘的眼神有幾分危險,投靠謝以觀自然是需要投名狀的,眼下的盧十二娘便是他最好的投名狀,只要他向謝以觀告發盧十二娘……
馮喆看著貌美的盧十二娘雖覺得可惜,但是與他的前程相比,卻也是不值一提,今日他便好好陪一陪盧十二娘,就當是對她最后的補償。
他這么想著,便也和顏悅色了起來:“十二娘可是煮了什么?好香。”
盧十二娘笑著說:“妾煮了一些魚湯,郎君快來嘗一嘗。”
馮喆不疑有他,朝著前廳走去,見到案幾上的湯,端起來便淺嘗了兩口,這湯十分鮮美,他不自覺又多喝了好幾口,卻忽覺得腹部疼痛得厲害,緊接著四肢發麻,便連舌頭也麻得說不出話來。
“你……你……”他顫抖著伸出手指。
盧十二娘卻是詫異地握住他的手指,一雙美目瞬間流下眼淚來:“郎君,你這是怎么了?”
馮喆沒能說出第二個字來,便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盧十二娘哭了兩聲,又打開門去喊救命,將鄰里喊來,把馮喆抬到病坊。
只是到了病坊,馮喆已經只有出氣沒有進氣了。
病坊的醫師給馮喆看過之后,便說是中了河豚之毒。
如今暮春時節,正是吃河豚的時節,常有因河豚處理不當而死人的,實屬平常,便是上報給官府,官府也不當一回事。
盧十二娘哭得梨花帶雨,我見猶憐。
醫師當即便軟了心腸寬慰她,還說今日官員休沐,她便是報案也無處報,先把尸體放在病坊,明日他陪盧十二娘一同去報官。
盧十二娘這邊道了謝,便往外走。
她連家都沒有回,便朝著城門走去,用身上的一點碎銀換了一頭驢,騎著驢便往太原去,尋上的是裴家的門。
裴驍的奶奶姓盧,只是裴驍都一把年紀了,他的奶奶都已去世多年,與盧家算不得親。
不過裴驍的兒子裴七郎曾經在京城小住過,對盧十二娘頗有好感,見她哭訴遭遇,便收留了她。
裴驍見兒子喜歡,不過一個女郎而已,便也沒有多在意。
只是盧十二娘還沒在裴家過夜,晚上裴家便被人圍了。
裴驍是有兵權的,只是被圍得猝不及防,他沉著一張臉,在太原能圍住他的要么是辛見水,要么就是皇帝……
他大著膽開門,就在門口見到了尉遲佑。
裴驍自是認識尉遲佑,還想上前問個明白,就被尉遲佑的兩把快刀給砍得發蒙。
尉遲佑動作利索,打暈了裴驍,抓出盧十二娘,帶著人就直接回了京城。
盧十二娘在大理寺的牢房中再見到蘇彧,格外從容:“妾技不如人,愿賭服輸。”
蘇彧頗為好奇地問她:“你為什么不早點投奔裴家?”
盧十二娘說:“缺錢,也有些心不甘,本想要借著馮喆在京城里翻些花出來,誰知道他又摳又沒本事。只得從他那里湊些盤纏,往太原去。”
蘇彧笑著說:“你倒是不瞞朕。”
盧十二娘勉強笑了笑:“陛下都能如此精準地尋到妾,想來是一路跟蹤過來,妾做過什么瞞不了陛下。”
蘇彧看了她許久,說:“你確實有幾分聰慧,只可惜用錯了地方,你殺了朝廷命官,朕不能再留你。”
盧十二娘笑著落淚:“妾錯在身為女兒身罷了……若妾不是女兒身……”
原本坐著的蘇彧忽地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跪在地上的盧十二娘。
盧十二娘仰頭望向她,卻被她的氣勢懾住,說不出后面的話來,一直到蘇彧離去許久,她才癱坐在地上,方才那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是因為上位者的怒氣嗎?
她雖然不知道蘇彧在生氣什么,但是她突然覺得蘇彧是對的,她不過是幾分聰慧,卻以為自己能斗得過真正的大人物,這才是她錯的地方!
蘇彧從牢房里走出來,便見到崔玄和謝以觀像兩個守門神一樣,一左一右地站在門前。
她身上的怒氣已經散去,笑著說:“行簡和知微愈發有默契了。”
崔玄和謝以觀一瞬間的臉色多少有些難看,似乎并不想和對方有默契,隨即崔玄搶在謝以觀前面開口:“陛下,牢中多有污穢,不宜長待,崔府離大理寺較近,陛下可要去寒舍洗浴一番,去去晦氣?”
蘇彧:“……”堂堂宰相腦子里除了洗澡就沒有別的事了嗎?不僅熱衷于自己洗澡,還熱衷于讓她洗澡。
她像是個會去崔府大大方方洗澡的傻白甜嗎?
第140章
蘇彧自然不可能去崔府沐浴更衣。
謝以觀主動幫她尋了借口,“陛下,裴家父子就關在那一頭,可要去見見他們?”
蘇彧腳抬了一下,腳尖一轉,便又換了方向。
她冷冷一笑,“把這個裴驍好好晾一下,去把尉遲將軍和裴中郎將叫過來。”
“叫到這里嗎?”謝以觀問。
蘇彧回頭望了一眼大理寺,“就這里吧,朕借用一下大理寺的正堂來見幾個人,想來大理寺卿也不會反對。”
她大刺刺地便朝著大理寺正堂走去。
崔玄和謝以觀兩個互看了一眼,一個往大理寺的偏房走去,一個去尋尉遲乙和裴縉過來。
大理寺一眾官吏都待在偏房里,因為皇帝叫他們避讓一下。
作為最早開始和皇帝打交道的官員,大理寺卿心如明鏡,他一早就看出蘇彧絕非池中物,果然不過兩年的工夫,皇帝不顯山不露水,卻是大權在握。
所以皇帝叫他避讓,他立刻就帶著一眾官吏,自覺躲在這偏房里。
見到崔玄來了,他松了一口氣:“崔閣老,可是陛下要走了?”
崔玄不疾不徐地回答:“陛下說想借大理寺正堂一用,不知大理寺卿是否愿意?”
大理寺卿:“……”他敢不愿意嗎?
他嘴角抽了抽,言不由衷地說:“陛下只管用便是,我等在這里,也不妨礙辦公。”
崔玄點點頭,清冷地道了一聲謝,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到正堂的時候,謝以觀還沒有回來,蘇彧就坐在大理寺卿的位置上,無聊地翻著擺在案幾上的案卷。
老實說,皇帝現在的坐姿著實有些不規矩,她單手撐著腦袋,微微側過脖頸,連帶著幞頭都歪了。
只是當他輕輕喚了一聲“陛下”之后,她抬起眼眸看過來,即便大理寺的正堂窗幾明亮,萬物在她面前都失了顏色。
崔玄一步一步靠近,在蘇彧不明所以的目光下,他面無表情地朝她伸出手,扶了一下她的幞頭。
蘇彧:“……”要不是等會兒還要見人,信不信她直接把幞頭扯下來?
崔玄:“……”看出皇帝目光里的不善了,但是他做扶正這個動作幾乎是本能的……
君臣兩個人雙目對視,誰都抱著一絲倔強不肯先移開視線,最終到底還是崔玄率先低下頭。
他垂眸輕笑了一下。
蘇彧也跟著愣了一下,崔玄這一笑似白茫茫一片雪中忽地開出一束紅梅來,很難叫人挪開視線。
崔玄有一張俊美無儔的臉,否則也不會引來那么多貴女對他下藥了,只是平日里過于冷冽,以至于叫人常常忘記了他與謝以觀同齡,都不過是二十有二的青年。
她感嘆著說:“行簡真應該多笑笑。”
崔玄恍惚了一下,這句話之前皇帝便對他說過,他沒有抬眸去看,他怕他會再次忍不住地對皇帝笑,將自己內心最柔軟之處,毫無保留地坦誠在皇帝面前——
他必須將這些藏好,才能長久留在皇帝身旁。
謝以觀帶著人過來的速度很快,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尉遲乙和裴縉就來了。
“陛下想將裴節度使換掉?”尉遲乙問。
蘇彧沖著他笑了一下,她確實有這個想法。
她現在并不想太原亂掉,原本裴驍和辛見水分庭抗衡的局勢挺好的,但是裴驍雖然投靠了她,卻總是小動作不斷,之前想要將裴寶珍嫁入宮中,以及秋獵時隨從之中混入刺客,這些事她都能包容。
但是這一次的事,她卻不能包容。
盧家倒了還不到一年,活著的盧家人就在太原挖煤,裴驍是知道的,盧十二娘是盧家人,裴驍更是一清二楚。
說他大大咧咧也好,說他不在意也罷,總之,他大約是覺得皇帝重用于他,他怎么做都沒有關系,所以這一次蘇彧無論如何都得給裴驍一個教訓。
她要讓他知道,河東節度使不是鐵飯碗,只要她蘇彧想要換,河東節度使隨時可以換人。
裴縉是前年武舉的榜眼,在原小說里是尉遲乙手下的一員猛將,說起來,他和河東裴家還算有些淵源,算是裴家的旁支,只是裴縉父親在世時,與裴驍不對付,后來裴縉父親去世,他母親孤身一人帶他離開了河東。
故而裴縉這兩年直上青云,卻并不認自己是裴家人。
蘇彧看中的就是這一點,他姓裴,又不覺得自己是裴家人。
她想讓裴縉前往河東,在面上河東節度使還是裴家人,能夠穩住河東,可實際的里子早已更換。
不過裴縉年輕,她多少有些擔心裴縉鎮不住場子,所以想要讓尉遲乙一起過去,先穩住河東。
蘇彧早就將事情想好,所以說起事來也分外流暢,沒說多久便將事情說好了。
她讓裴縉回去準備準備,盡快出發去河東。
應該和裴縉一起出發的尉遲乙卻站在原地沒有動靜。
蘇彧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尉遲乙略帶委屈地說:“陛下,裴中郎將已經二十四了,臣也不過二十五而已。”
他總覺得,方才蘇彧說裴縉年輕的言下之意,是他年紀大了。
蘇彧笑著安慰他:“朕自然知道朕的尉遲將軍正是當打之年。”
尉遲乙聽了之后開開心心地離開,只是走到半路,他突然想起,剛剛皇帝也沒說他年輕……
他磨了磨牙,都怪尉遲佑,之前他也沒這么在意年齡的,算了,斬魂槍會證明他寶刀未老——呸!他本來就年輕,沒什么老不老的!
事情定下來之后,蘇彧打算關裴驍一段時間,讓他這段時間好好在獄中反省反省,至于后面還用不用他,就得看他的態度了。
她讓崔玄把大理寺卿叫過來,吩咐大理寺卿,只要不餓死裴家父子就行,平日不用理會他們。
大理寺卿立刻明白,只叫皇帝放心。
既然沒什么事了,蘇彧便站起身,將大理寺正堂還給大理寺卿。
見皇帝終于帶著她的左膀右臂走了,大理寺卿長長舒了一口氣,雖然皇帝長得好看,但是他著實不想一直對著皇帝,也難為崔玄和謝以觀天天跟在皇帝身后了。
在回宮的路上,崔玄略有些擔憂地說:“裴尚宮亦是裴家人,再將她放在陛下身邊……”
蘇彧斜睨了他一眼,笑著說:“無妨,我們又不是要和河東裴家翻臉,留著裴尚宮才能讓裴家人覺得還有希望。”
崔玄頓了一下,陛下方才說的是“我們”……他努力壓著唇角,低著頭說:“陛下說的是。”
雖然裴驍做了多年的河東節度使,但是河東是關中之地,掌控權和對官員的任免自始至終都掌握在朝廷手上,再加上現在的皇帝今非昔比,所以裴驍被皇帝抓走之后,裴家不敢輕舉妄動。
而尉遲乙和裴縉的動作也很快,他們領著最精銳的人馬連夜趕到河東,在沒有節度使的情況下,迅速掌控住河東藩鎮的軍隊。
如此一來,裴家愈發人心惶惶,太原的幾個世家也隱隱感到不安。
但很快,他們又安定下來了,因為接任河東節度使的是裴縉。
裴縉終究也是裴家人,這說明皇帝并不想將裴家一網打盡。
他們再仔細一打聽,裴寶珍仍舊在皇宮中做著最大的女官,他們便更加心安起來,除了裴驍的妻妾子女尚留幾分難過之外,與裴驍親近的兩個兄弟還在為他奔走,他人早已將裴驍還在獄中的事拋諸腦后。
甚至有人勸為裴驍奔走的裴家兄弟:“你們還是消停些,裴老七之所以入了大理寺的牢房,還不是因為他太不識好歹,居然收留盧家人的,你們是忘記了盧家怎么倒的嗎?這事擱以前,足以讓整個裴家流放嶺南,如今陛下未牽扯裴家,河東節度使還姓裴,你們就安分些,再折騰,小心陛下覺得整個裴家都是不安分的。”
裴家兄弟一想,確實是這個理,盧家因造反而倒,放在以前收留造反之人,那可是按同謀論處的。他們在心底,多少有些抱怨裴驍做事不考慮后果,他們也在考慮裴驍是不是合適繼續做家主,于是他們一合計,與族中長老商議,索性拋開裴驍,另選家主。
裴寶珍收到河東的消息時,裴家已經選出了新家主,也在尋人搭橋修復與裴縉的關系,唯獨不提救裴驍出獄的事。
她立刻便意識到,裴家這是有意在放棄裴驍。
裴驍與崔玄不一樣,裴驍這一輩里兄弟眾多,他又大部分心思在軍營里,爭到了裴家家主的位置,也坐得并不安穩,所以裴驍一旦出事,裴家為其奔走了幾次便也放棄了。
裴寶珍狠狠咬住唇,別人能放棄,她卻是不能棄她的七哥不顧,當初她出家做道士,是裴驍力排眾議,后來她要來京城做女官,也是裴驍第一個站出來支持她。
裴驍做人有些糊涂,但是對她卻是一頂一的好。
裴寶珍坐在梳妝臺前,望著鏡中的自己,還算有幾分姿色……
她拆了原本的高發髻,換了更加俏皮風流的墮馬髻,貼了時下最流行的金靨,再起身看著掛在架上的薄紗齊胸襦裙,咬咬牙,也換上了。
蘇彧還在御書房,她剛剛收到邏娑的情報,昆郎云丹在騙到邏娑太后手上的兵權之后,與邏娑王勢均力敵,如今雙方一時半會是分不出勝負來了,而邏娑的十二支貴族各自站隊,大有要將如今的邏娑一分為二的趨勢。
她看著掛在墻上的地圖,又看向剛剛做出來的邏娑與南詔沙盤,把目光落在南詔上,難得帶了幾分猶豫。
其實,她之前是有過扶鳳儀羅上位做南詔女王的想法,再以鳳儀羅做女王之事來做日后她恢復女兒身的引子。
但是鳳儀羅多少有點讓她失望,鳳儀羅重生只加成了自以為是,卻沒把智商點數給加上去,這樣的鳳儀羅她可不想放回到南詔,給自己添麻煩。
所以她現在是完全放棄讓鳳儀羅做南詔女王這件事了。
她的目光再次放在大啟境內,盡管打河北三鎮比想象中的省錢,可是她并不想現在就摻和到邏娑的內戰里去,她想要給百姓一個安穩的環境,讓他們能夠休養生息,發展經濟。
在大啟足夠富裕,也有足夠多的精力可以管住那些被邏娑吞并的疆土之后,再去收復山河不遲,否則打了也是白打,只苦了當地的百姓一直陷在戰火之中。
蘇彧正想著事,就聽到門口響起裴寶珍的聲音,她沒有抬頭,直接宣裴寶珍進來。
過了半晌,她沒有聽到裴寶珍的聲音,倒是聽到一旁的尉遲佑咳嗽得厲害,她才疑惑地抬起頭,與裴寶珍四目相接。
蘇彧盯著裴寶珍臉上的兩片金靨看了許久,看得裴寶珍臉都紅了。
裴寶珍在心底暗想著,也不知道是誰勾引誰,再被皇帝這么盯著,她只怕都要把持不住了。
蘇彧看了許久還沒有出聲,裴寶珍不得不羞紅著臉問她:“陛下這般看著妾是做什么?妾身上這衣料不是什么稀奇貨,今年京城里最是流行這薄紗,不單單是貴女,便是世家與文人也都喜歡用此薄紗來做常服,聽聞姚閣老在詩會上便穿了這薄紗常服。”
蘇彧詫異地瞪圓了眼睛,裴寶珍上半身的短襦就是用上次柳無時給她的薄紗所制,半遮半掩的,都能看清她的肩頭與鎖骨,她實在難以想象這樣的布料穿在姚非名這樣的老男人身上,“你是說……姚閣老穿了一整件常服都是這薄紗所制?他里面穿其他的了嗎?”
裴寶珍:“……”她這么一個香艷美人站在皇帝的面前,為什么皇帝偏偏抓住姚非名這個糟老頭當重點?
她重重咳嗽了一聲,半撒嬌地說著:“陛下若是想要看姚閣老穿這個,下次去詩會看看不就好了?”
蘇彧:“……”她既不想去詩會,也不想看姚非名穿透明裝來辣她的眼睛。
裴寶珍見蘇彧略微有些呆滯,便大著膽再往上半步,輕聲問道:“陛下覺得妾今日可有什么不同?”
蘇彧的視線再次回到裴寶珍的臉上,問:“裴尚宮,臉上這兩道是什么?是撞到哪里撞淤青了嗎?”
她還好心地轉頭對尉遲佑說:“你二叔上次拿來的傷藥還有嗎?趕緊給裴尚宮一瓶,可別在臉上留了疤。”
裴寶珍:“???”
是皇帝的眼神有問題,還是她的化妝技術有問題?這明明是時下貴女們最愛的金靨!
裴寶珍氣得當即冷下臉,連自己為什么而來都忘了,只說:“妾沒什么事,先告退了。”
她走的時候,肉眼可見地生氣,甚至差點要踢到門檻。
尉遲佑又咳嗽了一聲,對蘇彧說:“陛下有所不知,那不是淤青,是畫的,臣在西南時常見那邊的女郎畫面,為的是嚇住我們這些兒郎,不敢對她們輕舉妄動。”
他語氣里還有幾分得意,終于有事情他知道,蘇彧不知道了。
蘇彧:“……”她只是裝傻,這小子是真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