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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91章 蘭襟將去(十二)

    齊珩稍稍揚眉, 道:“對啊,為民謀福祉,是以, 顧昭容, 您都做了些什么啊?”

    顧有容緘默不語, 唇邊帶著苦澀的笑容, 良久, 她輕聲道:“既入泥淖, 我也脫不得身了。”

    齊珩看向她,道:“能脫身,還有一個?機會。”

    “這也是你唯一的機會了。”

    齊珩將?卷軸放至顧有容面前的案上,他垂眸,隨后輕輕頷首道:“在卷軸上將?你與姑母做的事全都寫下來, 給那些人, 一個?,可以昭雪的機會。”

    顧有容的目光落在面前的空白卷軸上,兀地輕笑一下:“這便?是你的目的, 對么?”

    知曉其他不可讓她開口,便?來攻心。

    齊珩含笑搖了搖頭, 道:“這不是我的目的,而是你的機會。”

    “你也是從下位者的位置上來的,沒有人該比你更知曉他們的水深火熱, 曾經?的你,信誓旦旦地說為生民立命, 可你捫心自問, 你何嘗做到了?你本?可成為他們的救世主,可你卻選了和她同流合污, 戕害那些你曾經?一心想保護的人,你難道就不悔?”

    “顧有容,這是你欠他們的,該還。”

    齊珩稍稍俯下身,一字一頓道。

    顧有容目光呆滯片刻,她慌了神。

    齊珩字字句句,直直打在她的心口處,她辯無可辯。

    顧有容看著齊珩,不知不覺間顧有容便?笑了起來,須臾,她鎮定心神,淺淺一笑,道:“讓我見東昌一面,我知道的所?有事,都告訴你。”

    齊珩眉間微蹙,終究還是答應了她。

    入夜后,寒風順著齊令月單薄的長衫而入,齊令月微微蹙眉,繼續由內臣引路,直入推事院長廊,血腥氣味涌來,齊令月不由得攥緊手掌。

    外面,寒蟬叫聲凄切。

    內臣帶路至暗室,齊令月一瞧見顧有容那裙角,忙上前抓住那鐵桿,她將?門?徑直推開,撲到顧有容身上,痛惜地撫著她的鬢發,輕聲喚道:“阿容。”

    內臣侍于一旁,緘默不語,東昌公主覷他一眼?,怒聲道:“還不滾下去?”

    那內臣躬身揖禮,道:“公主昭容恕罪,臣奉命行事。”

    東昌公主正?欲說什么,卻不料被顧有容拽住了衣角,她笑了笑:“他也不容易,辦不好?,沒法子交差,也便?罷了。”

    “讓我好?好?看看你罷。”

    齊令月聽她如此說,心頭微顫,忙掀起顧有容的衣袖,細細翻看,她含淚輕聲問道:“他們是怎樣對你的?”

    顧有容朝她安撫地笑笑道:“他們沒動刑。”

    齊令月安心地點了點頭,顧有容笑了笑道:“你那邊怎么樣?齊珩難為你了嗎?”

    齊令月搖了搖頭,道:“他還不至于難為我。”

    “倒是你,還被囿于此地,阿容,你信我,我定然很快救你出來。”齊令月抓著她的手背,急急道。

    顧有容斂眸,笑道:“我信你。”

    她稍稍掙開齊令月的手,輕輕撫上齊令月的面容,她笑笑道:“令月,取令月嘉辰之意。”

    “是極美的名字。”

    東昌公主抬眸看向她,有些懵然,顧有容為何驟然提起她的名字?

    “令月,三十四年?了,我不想你還囿于當年?的噩夢中。”

    “你說這話是何意?”齊令月握著她肩頭的手一松。

    “你該放下了,放過他們,也放過自己。”

    誰料齊令月驟然起身,悲憤道:“不可能,這輩子都不可能,他們將?姨母和我害得這樣慘,我怎么可能放手?”

    “還有崔知溫他崔家憑什么,憑什么讓我放過?”

    “可你已屠盡崔家嫡支了。”

    “這樣還不夠么?”顧有容的眼?眶中已然有了一片晶瑩。

    齊令月怒聲喊道:“不夠!永遠不夠!用明火灼過的,永遠都會留下傷痕,便?是用再名貴的創藥也難以彌補,你告訴我,我如何能忘?”

    “何況他們留下的傷痛,又何止這一樁?”

    齊令月落下淚水,用手怒拍身子哽咽道:“我,我的道,我的初心,都叫他們毀了,我何曾想過這樣?”

    齊令月悲憤交加,涕淚俱下,她含淚嘶喊,將?這些年?隱藏于心底的所?有憎恨與遺憾一并訴說。

    她恨他們,亦恨自己。

    “阿容,我已經?毀了,我的道,我的初心,全都被他們毀了!”

    末了,齊令月輕聲道:

    “我已經回不了頭了。”

    顧有容聲淚俱下:“令月,可你不該是這樣的啊。”

    齊令月是高宗與楊后長女,本?就是璀璨明珠的存在,可為何偏偏明珠落泥淖?

    齊令月搖了搖頭,用手將淚水由上拭去,道:“不重要了。”

    “阿容,現下最重要的就是救你出去。”

    齊令月牽著她的手,肯定道。

    “你為我在此處受苦,我欠你良多,我定很快就讓你出去。”

    顧有容搖了搖頭,道:“令月,跟著你走這條路,我從不后悔,我只是遺憾,無法實現你我的初心了。”

    齊令月還欲開口,然一旁的內臣匆匆道:“公主,時辰到了,臣送您離開罷。”

    “怎么,這樣便?要攆吾走了嗎?”

    “公主恕罪,此陛下吩咐,臣不得不為。”

    “那吾若不走呢?”

    那內臣道:“公主,得罪了。”隨后輕輕抬手,即有金吾衛士持刃入來,

    顧有容擋在齊令月的身前,她垂眸道:“不必如此,我送公主離開。”

    顧有容轉身,握住齊令月的手,強笑道:“令月,我很好?,你該安心的。”

    “你快出去吧,省得齊珩不滿。”

    齊令月欲言又止,見顧有容輕輕推她,她只好?道:“你信我。”

    顧有容微微頷首。

    待齊令月要踏出門?時,顧有容輕聲道:“阿月,保重。”

    她微微一笑。

    齊令月點了點頭。

    內臣躬身拜禮,見齊令月的身影消失不見,顧有容方?輕聲道:“將?紙筆拿來吧,我答應陛下的,我會做到的。”

    **

    立政殿。

    江錦書正?拿著秘書省剛送來的籍冊,時不時偷覷齊珩的神色,齊珩盯著手上的劄子,笑笑道:“你若想看,便?直接看我,不必如此小心翼翼的。”

    江錦書心虛地捧起那冊子,道:“誰瞧你了。”

    齊珩無奈地搖了搖頭,唇邊帶著淡笑。

    江錦書看著他的側顏,心念稍動,勾住他的小指,輕輕說著:“你要不要轉過來。”

    齊珩聞言轉過身子,笑著看她。

    江錦書扶著肚子,稍稍往齊珩的位置挪了挪,齊珩輕輕扶住她的腰身,垂眸道:“還有三個?月。”

    江錦書環住他的脖頸,湊近在他的雙唇上留下一吻。

    齊珩失神片刻,并未緩過來,江錦書笑了笑道:“你要不要與我探討探討高唐賦?”

    齊珩頓然,不確定地問道:“什么?”

    江錦書用手攀上他的膝頭,一字一頓道:“要不要看高唐賦?”

    她輕輕勾住齊珩緋袍上的玉帶。

    齊珩蹙眉道:“胡鬧。”

    江錦書撇了撇嘴,輕聲道:“我近日胎象很穩,我也問過陳奉御的,不礙事的。”

    “這種事不能開玩笑,萬一有什么閃失”

    “不會的,你只要輕一些就好?的。”

    齊珩冷下臉來,沉聲道:“不成。”

    江錦書失落地垂首,喃喃道:“阿媞,你阿耶不要你阿娘了。”

    齊珩被氣得臉都紅了,他急道:“你這說的八竿子打不著,我幾時不要你了?”

    江錦書搖了搖頭,不再說話。

    齊珩扳過她的身子,正?色道:“以后不許說這樣的話。”

    江錦書撇過頭,不再看他。

    見江錦書不理他,他輕輕拽了拽江錦書的衣袖,“不理我了?”

    江錦書不動亦不語,齊珩又拽了拽,“真不理我了?”

    江錦書唇角微揚,又默不作聲地咬唇壓下揚起的嘴角。

    齊珩稍稍挪身,依稀見到她那揚起的唇角,不免笑道:“你再好?好?裝一會兒,那唇角都要揚天上去了。”

    江錦書聞言,更用力?地咬唇,只是眸中笑意甚濃。

    齊珩笑得開懷,輕捏她的面頰,笑笑道:“別?忍了,想笑就笑吧。”

    江錦書氣得,只含笑往他胸口輕輕捶去。

    齊珩抓住她的手,正?欲說些什么。

    便?聽常諾于門?外急聲道:“陛下,顧昭容吞筆自盡了。”

    齊珩聞言,唇邊的笑容頓時凝結。

    第092章 薤露易晞(一)

    謝晏蹲下身子, 掀開那蓋上的?白布,他伸手探著顧有容的?脖頸處,隨后?他轉身看?向齊珩, 朝他搖了搖頭。

    其中寓意已十分顯然, 顧有容吞筆自盡, 回天乏術, 謝晏也救不得。

    齊珩蹙眉不語, 他見顧有容有松口之意, 故讓東昌公主?來?見她,此舉是想讓顧有容將一切吐露,未曾料到竟會如此,反倒加深了顧有容求死之心。

    齊珩輕聲問道:“顧氏如何自殺的??”

    先前看?管顧有容的?是四名內臣,是啞人?, 說不得話。

    后?來?顧有容欲書下罪狀, 齊珩便?將那四內臣調走?,安排一識字內臣于一旁監事。

    因那內臣亦會些拳腳功夫,更?兼外有白義掌管的?金吾衛掌控, 齊珩倒也不怕有何差錯。

    卻不想,一支筆, 顧有容也能以此自我了結。

    有一內臣俯身惶恐答道:“臣本?奉命,看?著顧氏將罪狀寫下,然顧昭容說書罪一事, 本?就自慚,有外人?于旁, 她心甚疚, 是以讓臣離遠些,臣見那顧氏已然動筆, 更?兼暗室之內,盡已周全,是以臣至暗室門口守候,卻不料顧氏竟能吞筆自傷,臣有不察之罪,求陛下寬恕。”

    那內臣誠惶誠恐地跪地,忙不迭地叩首。

    待他緩過神?來?時?,只見顧有容握著木質筆尾,毫不猶豫地往咽喉處用力刺去,鮮血涌出,那內臣也慌了神?,忙讓人?通稟白義與謝晏。

    齊珩剛欲有斥責之意,見他如此,卻是半句斥責之話都?說不出口,他輕聲道:“你起來?吧,顧氏一心求死,你也是攔不住的?。”

    “臣謝陛下寬宥。”

    “那罪狀呢?”

    “在案上。”

    常諾轉身,瞥見桌案上顧有容書下的?卷軸,他上前一步將卷軸拿起,躬身遞與齊珩,齊珩猶豫地接過,握著那木軸,順勢而下,卷軸被完完全全被打開。

    昭陵謀刺之事,顧有容供認不諱。

    斜封官之事,顧有容亦然。

    卷軸上所書:“神?龍以來?,群邪作孽,法綱不振。”

    “妾以擅權,因貴憑寵,賣官鬻爵。”

    “朱紫之榮,出于仆妾之口,賞罰之命,乖于章程之典。”【1】

    “妾亂綱紀,妃妾之門,有同商賈之家,實妾之罪過也,故妾以命自贖,無?顏堪求陛下萬民寬恕,唯求藁席相?裹,宿于荒野,以踐昔道。”

    “妾,顧有容,頓首。”

    齊珩看?盡卷軸上的?字跡,瞧見那卷軸紙面上豆大般的?水痕,默然片刻,謝晏覷了那卷軸一眼,嘆息道:“可惜了,顧氏之才甲天下,臨終了卻如此凄涼。”

    齊珩將卷軸卷起,他輕聲道:“朝聞道,夕死可矣,顧氏將來?路與初心忘卻,不想臨終卻為道而死,可悲可嘆。”

    【2】

    謝晏垂眸道:“這卷軸,全然未提及東昌公主?,倒是將一切全攬在了自己?的?身上。”

    顧有容,是為東昌公主?而死的?。

    “未提及,不代表無?罪。”

    “繼續查。”齊珩沉吟片刻后?,緩緩道。

    才能對那些人?有一個交代。

    常諾躬身問道:“陛下,顧昭容身后?事如何處理?”

    齊珩垂眸看?著手中的?卷軸,淡聲囑咐道:

    “便?依顧氏之言料理后?事罷。”

    隨后?大步踏出了推事院。

    東昌公主?府邸內,

    “你說什么?”東昌公主?驟然起身。

    停云支支吾吾,含糊不清地說道:“推事院傳來?的?消息,顧昭容她她罹難了。”

    東昌公主?不可置信地搖了搖頭:“不會的?,不會的?,這,這定然是齊珩使出的?障眼法,一定,一定不是真的?。”

    “阿容不會的?,不會的?。”東昌公主?的?眼前漸漸模糊,她腿上一軟,不禁跪倒于地,低語喃喃,停云雙目含淚,忙上前扶住齊令月。

    停云哽咽道:“公主?您要保重?玉體啊。”

    “不會的?,不會的?阿容不會的?。”東昌公主?悲傷已極,將桌案上一切書籍茶具掃于地上。

    東昌公主?大口大口地喘氣,面頰上極紅。

    氣血不同,猝然昏厥倒伏在小榻之上。

    停云驚慌而喊:“公主?,公主?”

    停云將狠狠推了身側的?內人?一把,忙道:“快去找醫官。”

    須臾,醫官將銀針刺入東昌公主?的?手腕間,一陣刺痛傳來?,東昌公主?不禁蹙眉,她的?眼前一片漆黑,光點匯聚成女子的?背影,東昌公主?想伸手去抓,卻撲了個空。

    東昌公主緊緊盯住那抹身影,她不禁喚出了聲:“姨母。”

    那女子轉過身,容顏依舊,衣衫顏色淺淡,楊文蘅輕輕一笑:“蓋兒,我先走?了,你多保重?。”

    東昌公主?雙目含淚,由眼角而下,蕭章緊盯著東昌公主?的?面容,只見她雙眼緊闔,然眼窩處有一汪清澈,蕭章眸中有嘲諷之意,然無?人?注意他眸中的?異樣神?色,只以為他關心公主?心切。

    楊文蘅的身影如云煙般慢慢消散,東昌公主?驚慌地伸手去抓,妄圖將那云煙重?新?拼在一起。

    只是那云煙已然消散,東昌公主?再碰不到。

    東昌公主?驚恐地前行,只見前路有另一女子守候此處。

    背影極為熟悉。

    那女子輕輕轉身,含淚朝她一笑:“令月,我也要走?了,照顧好自己?。”

    東昌公主?慌了神?,她不禁落淚哽咽道:“阿容,阿容,別走?。”

    “別走?,姨母,阿容,求求你們不要走?,不要走?好不好,我錯了,我錯了,求求你們別拋下我,成不成。”

    東昌公主?癱坐在原地,哭喊道。

    東昌公主?躺在榻上,指尖輕顫,她喃喃出聲道:“別走?,別拋下我別”

    齊令月轉醒,緩緩睜目,她看?清了那淺青色的?帳頂。

    停云欣喜道:“公主?,公主?醒了。”

    見東昌公主?無?事,醫官舒了一口氣,緩緩道:“公主?是情急攻心,氣血不通,是以暈厥,還望公主?保重?玉體。”

    東昌公主?氣血虧得很,此時?說話亦是有氣無?力,她輕聲道:“我知曉了,你已辛苦,先下去罷。”

    待醫官退去后?,內室僅有東昌公主?與停云蕭章三人?。

    蕭章傾身攙扶著東昌公主?,讓她靠在自己?的?身上。

    東昌公主?看?向停云,她悲戚道:“阿容她,現在在哪?”

    “陛下命人?以藁席相?裹,拋至荒野。”

    齊令月憤恨地攥緊了拳,雙目染上一層緋色,她咬牙切齒地問道:“藁席?”

    停云垂首道:“是藁席。”

    東昌公主?聞言,猛然將床頭擺著的?瓷瓶擲地砸碎,憤憤恨道:“此獠欺人?太甚!”

    顧有容是先帝親賜的?昭容,何能以藁席草草裹葬?

    顧有容已然身死,竟連身后?之事都?如此潦草。齊珩不僅是在欺辱顧有容,更?是在欺辱她齊令月。

    齊令月緣何能忍?

    “拿紙筆過來?。”齊令月沉聲吩咐道。

    待接過停云遞過的?筆墨,齊令月恨恨地寫下一封手書。

    蕭章覷見那字跡,訝然地看?向她,齊令月莫非瘋了?此舉有逆天下,她當真不怕被后?世戳脊梁骨嗎?

    數日過后?,東昌公主?的?寢閣內,紙張散落一地,遠望去,淺黃色的?桑紙鋪滿整個閣中,齊令月癱坐在寢閣中。

    捧著那木牌,細細雕刻。

    “大晉故昭容顧氏之靈位。”

    齊令月握著那小刀,輕輕推去木片,隨后?輕輕吹拂,將牌位上的?木屑吹散。

    齊令月將木牌抱在懷中,唇邊泛著苦澀的?笑容。

    “走?那么快,也不等等我。”

    齊令月雙目含淚,意識到那酸澀的?感覺,她即刻轉眸,看?向四周,將滿地的?桑紙慢慢拾起,她一俯一起,將紙張都?收好,放于木盒中。

    “你的?所有詩文,我都?收來?了,也抄好了。”

    “過段時?間,我便?讓人?全印出來?,這樣的?詩文,不該落塵土,就像你這般的?才女,也不該落塵的?。”齊令月喃喃自語。

    齊令月將那牌位放于桌案旁,她輕輕抬起鎮紙,壓覆在藤紙上,她淡淡笑道:“你知道的?,我才不如你,但如今,也唯我能為你寫墓志銘了,你可不許嫌棄我的?筆墨。”

    末了,她輕聲嗔怒道,只是無?人?再應答她。

    齊令月默然垂淚,淚水順著面頰直直落在紙張上,綻開水花,她低語道:“時?春秋四十九。”

    兀地,東昌公主?竊竊地無?奈笑道:“歲月不饒人?,你四十九,我亦四十七了。”

    “日子過得真快呀。”

    落筆良久,寫完最后?一字后?,齊令月將手中之筆擲出。

    墨在石磚上劃出黑跡,齊令月癡癡地躺在石磚上,抱著那墓志銘,不去管那被墨水弄污的?裙擺。

    只見齊令月懷中抱著的?紙張上,末尾有八句。

    齊令月哽咽地喃喃:“瀟湘水斷,宛委山傾。”

    “珠沉圓折,玉碎連城。”

    “甫瞻松槚,靜聽墳塋。”

    “千年萬歲,椒花頌聲。”

    “會記得的?,都?會記得你的?”齊令月黯然躺在冰冷的?石磚上,感受著那寒冷刺骨,她默默地落下一淚,淚水流過耳畔滴落在磚上。

    “阿容,你那日是不是也這么冷啊”

    【3】

    不過數日,新?任禮部尚書便?捧著一本?《昭容詩集》親至紫宸殿,禮部尚書字字犀利,直言斥責東昌公主?藐視君上,散布逆臣前作,實有不臣之心。

    禮部尚書梗著脖子,說道:“陛下,顧氏主?導昭陵刺殺一案,實屬罪惡不赦,雖已伏誅,然東昌公主?卻為逆臣顧氏收集詩文并讓民間書肆大量刊印,還為其書悼詞,寫墓志銘,毫不避諱地開悼會,此舉實屬悖逆,臣請陛下下斥旨。”

    齊珩隨意地翻了翻那詩集,淡聲道:“顧氏之詩,清麗婉轉,實非凡品。”

    禮部尚書聞言,不禁沉聲提醒道:“陛下。”

    齊珩掩飾地笑笑,道:“算了,不過是悼念而已,讓長主?別再印就罷了,朕還不至于心胸狹隘到非要下旨斥責。”

    “陛下萬萬不可,顧氏謀逆之臣,如今她的?詩文被如此大肆傳揚,天下該如何看?待她?又該如何看?待陛下,屆時?逆風起,人?人?效仿,何以治理天下?”

    “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陛下胸襟廣闊,可納百川,這是臣民的?福澤,但不該被東昌公主?如此利用。”

    “臣請陛下嚴懲東昌公主?!”禮部尚書驀然跪地,揖禮道。

    齊珩微微嘆氣,顧有容雖是謀逆之臣,但畢竟于江錦書有師生之情,顧有容自殺,江錦書得聞此噩耗,雖口語中不曾埋怨,但他看?得出她心中哀傷。

    已知數日悶悶不樂,悼詞,東昌公主?寫過,但江錦書未必沒寫。

    昨夜,他剛踏入立政殿,江錦書一聽那腳步聲,便?匆匆將紙張收起,藏在了榻上被褥下。

    她心緒低迷,他知道的?。

    江錦書知道顧有容害齊珩的?所作所為,知曉自己?的?身份不該憐憫她,但她想到顧有容對她的?愛護之情,是以情難自已寫下了悼詞。

    只是這悼詞,她遮掩得極好,從未有人?見過。

    入夜,見齊珩去后?室沐浴,江錦書才躡聲躡腳地將那悼詞拿出,直接拋至火盆中,火舌順著紙張的?邊沿兒燃燒,映亮了江錦書眸中的?哀傷之意。

    待齊珩出來?時?,那紙張已然成為灰燼。

    江錦書以為齊珩未見到那悼詞,然齊珩卻是知曉的?,他看?見了。

    并非無?心,是有意。

    他怕江錦書用火時?不甚傷了自己?,便?在角落處的?屏風后?一直站著。

    直到那火盆中的?火光湮滅,齊珩才去了后?室。

    他理解江錦書心中的?掙扎,知曉她的?為難之處,所以他從不過問。

    是以對于東昌公主?的?一次次挑釁行為,他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過去了。

    卻不想,這灘渾水還是被禮部尚書撥開了。

    “于卿的?眼中,東昌公主?與朕情誼如何?”齊珩不禁問道。

    “公主?狂妄,時?時?挑釁陛下,依臣愚見,是公主?有負陛下。”

    齊珩聽了此話沉吟良久,讓常諾帶去了一句話、一封殘卷,和一道旨意。

    那句話與那張卷軸是私下的?。

    那道旨意卻是公之于天下的?。

    東昌公主?默然打開那卷軸,所謂開緘淚涴,齊令月算是懂了,她撫上那抹淚痕,失神?地瞧著那淚痕周圍的?墨字。

    “此顧昭容的?罪己?書。”

    她將所有罪過都?攬在了自己?的?身上。

    常諾窺著東昌公主?的?神?色,恭謹道:“公主?,陛下有一句要臣務必帶到,昭容,是為公主?而死的?,公主?該愛惜自身,而近日公主?所為是否愧對昭容?請公主?審慎思量。”

    “陛下的?旨意,已然為公主?做足了顏面,也請公主?愛惜。”

    “這句話,是臣想對公主?說的?。”

    常諾看?得最為清楚,這是齊令月的?最后?一次機會了。

    那道撫旨上寫的?:“退朝私謁,仍用家人?之禮。”

    【4】

    此詔書之意,天子下朝后?,公主?亦不必對其行君臣之禮,只以姑侄之儀相?處便?可。

    此天下獨一份。

    這是殊寵,是在向天下面前展現天子與東昌公主?姑侄兩人?情誼深厚。

    也在對天下言明,顧有容之事,天子從不疑長主?,此事與長主?無?關,那些想彈劾長主?之人?做事前得好好思量。

    這不僅是對公主?的?安撫,亦是對皇后?的?安撫。

    今上愛惜皇后?,才會對東昌公主?容忍到如此地步。

    這是不愿讓皇后?殿下為難,只希望東昌公主?愛惜這次機會為好。

    顧有容一死,算是切斷了齊令月與內廷的?往來?,大大折了東昌公主?一翼。

    “滾,誰要他的?假心假意,滾出去。”東昌公主?將那黃紙撕碎,拋擲在常諾的?身上,停云見狀,忙將東昌公主?扶住,安穩住她。

    停云喊道:“蕭郎君,您快些送天使出去吧。”

    東昌公主?氣憤已極,瞪著雙目,大口地呼氣。

    蕭章忙帶著常諾出了院門,蕭章輕聲道:“有勞天使,公主?情急,實不想傷及先生,唯愿先生勿以此為意,切勿將此事告知陛前。”

    隨后?蕭章輕輕解下腰間所環的?錢囊,悄然遞給常諾。

    此舉之意,不言而喻。

    常諾輕輕搖頭,正色道:“郎君高抬小人?了。”

    “小人?常日受皇后?殿下照拂,公主?情急,小人?懂的?,自不會告于天聽,郎君不必如此。”

    他輕輕推拒。

    蕭章斂眸,淡笑不語。

    常諾又道:“郎君既為公主?青眼之人?,還得多多規勸公主?為好,陛下的?撫旨,還望公主?感德,就算公主?不為自己?計,也該為郡王計,為皇后?殿下計,為皇嗣計。”

    “先生所言甚是,我必將此告知公主?。”蕭章輕輕頷首。

    常諾點了點頭。

    蕭章親送常諾登上牛車,方進了院門。

    聽到那門內齊令月的?啜泣聲,蕭章不禁輕笑。

    原來?她失去親人?時?,也會傷懷。

    ***

    江錦書盯著那琉璃香爐中冒出的?縷縷紫煙,沉默良久。

    齊珩下撫旨的?事,她早已知曉,她也很驚詫,齊珩竟會做到如此地步。

    是她欠齊珩的?。

    身后?兀地被人?所抱住,齊珩頭枕在她的?頸窩處,他溫聲笑道:“發呆呢?”

    江錦書伸出手,撫著他的?鬢發,柔和地笑笑:“嗯。”

    “她今日鬧你了嗎?”

    江錦書垂眸看?向腹部,她笑了笑道:“沒有,你不知道她有多乖。”

    齊珩笑著伸出手撫上她的?肚子,帶著愛惜與珍重?,他笑了笑:“阿媞該是和你一樣的?,溫柔聰慧。”

    齊珩側首,將耳貼近她的?肚子上,齊珩定下心神?,細細聽著,便?是一絲一毫的?動靜,那也是他所期待的?。

    然而須臾,齊珩直起身子,無?奈笑笑:“她怎么都?不動啊?”

    江錦書稍稍蹙眉,她抓著齊珩的?衣袍,給齊珩的?衣袍上添了諸多褶皺,她尷尬地笑笑:“她晌午時?還在踢我的?,不知道現在為何就不動了。”

    齊珩眸中劃過一抹失落,但轉眼即逝,他掩飾地極好,然江錦書還是注意到了,她撫上齊珩的?臉龐,輕輕吻上他的?唇:“但她知道,阿耶是愛她的?。”

    齊珩將江錦書圈在懷中,他吻著江錦書的?額間,溫聲道:“嗯,我愛阿媞,更?愛阿媞的?娘親。”

    江錦書抓著他的?衣袖,掩面偷笑。

    齊珩摸索著衣袖中的?暗袋,摸到那錦囊,齊珩將錦囊中的?玉塊拿出。

    那是一塊美玉,色若芙蓉,那樣的?顏色很是溫和,他知道江錦書喜歡這般顏色。

    玉石又雕成了山茶花的?模樣。

    很配她。

    江錦書枕著他的?膝頭,抱著他的?衣袍輕嗅上面的?清香。

    齊珩拿著那玉塊,在她眼前輕輕晃了晃,江錦書起了興致,忙抓住他的?手,將那玉石抱在自己?手中,江錦書欣喜地笑道:“這玉塊好精美。”

    “你從何處尋來?的??”

    “這是先帝留下來?的?,一直收在庫里,此玉存放于角落處,險些讓人?忘了這塊美玉。”

    “美玉落塵,是可惜了。”江錦書輕輕嘆息道。

    “是以美玉配佳人?,才算不枉。”齊珩笑道。

    江錦書將那玉塊捧在手心,反復輾轉,她細細打量,思忖片刻而后?道:“我想到一文。”

    齊珩笑笑,欲聽江錦書接下來?之語:“什么文?”

    “《孔子家語》中的?《問玉》一篇。”

    “此文我讀過,尤其前面的?論玉部分為我所喜。”齊珩低頭看?著她的?笑顏。

    江錦書扶住他的?肩頭,緩緩起身,在榻上與齊珩面對面坐著。

    江錦書對上他的?目光,隨后?垂眸看?著他腰間所環玉玨。

    她忽然伸出手,將那玉玨抓于掌心,她定定道:“君子比德于玉,溫潤而澤,如仁。”

    “縝密以栗,如智;廉而不劌,如義;垂之如墜,如禮。”

    隨后?江錦書輕輕敲著那齊珩的?那塊玉玨,玉玨在燭火下顯得極為清透,響聲清脆。

    江錦書悠悠道:“叩之,其聲清越而長,其終則絀然,樂矣;瑕不掩瑜,瑜不掩瑕,忠也;孚尹旁達,信也;氣如白虹,天也;精神?見于山川,地也;圭璋特?達,德也;天下莫不貴者,道也。”

    【5】

    齊珩喜歡佩玉。

    玉也的?確很配他。

    溫潤而澤,至善至美,他當得起。

    剩下的?江錦書未再說什么,因為那篇文的?下幾句便?是:

    《詩》云:言念君子,溫其如玉。

    故君子貴之也。

    江錦書幼時?讀此文,對此句猶有不解,那時?她自問,玉便?是玉,君子便?是君子,是人?而非物,二人?如何能一同相?比?

    直至大相?國寺那日,她初見齊珩,方知“溫其如玉”四字。

    “我雖喜前面的?論玉之言,但我更?愛后?面關于六經的?議論之語,所言之簡,卻意極深,尤其那句:‘天地之教,與圣人?相?參’是我極愛的?。君王有德,可恩澤天下,故使天下之民得以教化。”

    “圣人?賢君通曉禮樂,以此施政,民則有善,國則有安。”江錦書說著說著,竟愈發激動了起來?。

    齊珩見她眸有點點星子閃爍,如此意氣風發侃侃而談,他不禁笑著贊賞道:“你書讀得很熟,也不止是熟,還有很多自己?的?見解。”

    他雖讀過此文,卻不能做到如江錦書般熟稔得說出。

    尤其江錦書的?后?面幾句,字字句句為自己?的?見解。

    他喜歡江錦書的?博學。

    她不是死板地將古籍中的?言語背熟,而是將其反復琢磨,得了自己?的?一番見解出來?。

    江錦書忽然垂眸道:“是我賣弄了嗎?”

    世人?不喜女子博學,唯恐因此搶了男子的?風頭,是以常常以“女子無?才便?為德”之言語妄圖將女子束縛于皮毛套子中。

    前朝便?如此,江錦書還很慶幸,自己?是生在了大晉盛世,雖有波折,卻不如前朝那般嚴苛。

    齊珩兀地一慌,忙抓著她的?手放在心口處,他笑笑道:“不是,我很喜歡,我只是覺著自己?很有幸,得了一至寶。”

    江錦書垂首竊竊地低笑:“我知道你的?。”

    江錦書攥著那山茶花狀的?玉石,輕輕笑著:“那我就將這玉石收下了。”

    “對了,今日撫旨的?事,我也已知曉了。”

    “六郎,謝謝。”江錦書主?動環上他的?脖頸,一字一頓,字字清晰地吐露著自己?的?謝意。

    齊珩舒了口氣,他笑了笑:“不用謝的?,晚晚,不要謝我,也不要覺得欠我。”

    他心中有江錦書,是以想和她站在同一高處上,她不要因為其他而覺心中虧欠,將自己?的?位置放在比他低的?位置上。

    他要江錦書與他旗鼓相?當。

    翌日風起,齊珩休沐,不必早朝,原齊珩是想留下來?陪她的?,但后?來?齊子儀來?了立政殿,請過了安,便?說白龍魚服,巡視長安坊市。

    江錦書雖有不舍之心,但還是推著齊珩的?身子,讓他與齊子儀一同前去。

    此巡視是體察民情,事關民政,江錦書自然不會推阻。

    齊珩給她剝了橘子后?,便?很快更?衣出宮。

    早去早回。

    江錦書捧著竹簡古籍偷笑,隨后?她望了望窗外,快晌午了,齊珩離宮也已兩個時?辰了。

    說起來?,長安城坊市不大不小,齊珩與齊子儀都?有著功夫在身,若腳步快些,兩三個時?辰應是可逛完的?。

    江錦書腰間酸痛,她不禁蹙眉,捏著腰后?,將竹簡慢慢卷起。

    余云雁穿著青色衫子,翩翩入來?,屈身答道:“殿下,大長公主?來?了。”

    江錦書聞言將書簡匆匆放在那書堆中,道:“快讓公主?進來?。”

    七月流火,有些轉涼,阿娘有腿疾,不可受冷。

    江錦書身子快八個月了,快瓜熟蒂落,身子十分沉重?,漱陽攙扶著她緩緩起身。

    東昌公主?原作為命婦是需遞宮牌文書交由內侍省核驗,方可入宮,然自齊珩下那道撫旨后?,便?不再以此為限。

    東昌公主?入宮也便?如出入家中般毫無?限制,來?去自如。

    阿娘能來?看?她,她自是欣喜的?。

    江錦書欲屈膝行家禮,然卻被東昌公主?冷語諷刺道:“皇后?殿下貴為小君,身份尊貴,恩寵優渥,妾不敢受此禮。”

    江錦書咬著唇,低聲黯然道:“阿娘,兒不敢。”

    “你不敢什么?”

    “不敢驕矜。”

    誰料東昌公主?諷笑:“你不敢的?事還少嗎?”

    江錦書道:“兒若有做錯之處,還請阿娘直言便?是。”

    東昌公主?兀自笑笑道:“別,你哪有錯?我若指了你的?錯誤,你那位好陛下,不將我剝皮抽筋才怪了。”

    江錦書梗著脖子道:“阿娘此語,莫非將我視作獍梟之徒?兒雖愚鈍,卻也非如此不肖之人?。”

    東昌公主?斂眸道:“既非不肖,那便?答應我一件事。”

    “阿娘請說。”

    “你兄長的?婚事,需要你這皇后?親自下旨做媒。”

    “阿娘還是想讓宜城公主?出降江家嗎?”

    東昌公主?輕悠悠地問道:“不成嗎?”

    “不成。”

    江錦書苦口婆心地勸道:“阿娘,月滿則虧,水滿則溢,我已身托紫極,兄長爵至郡王,江氏貴極,你為何非要兄長尚公主?呢?”

    “你便?直說幫不幫,別的?不必再言。”

    江錦書斬釘截鐵道:“不幫。”

    她雖敬畏阿娘,但也知何事可為,何事不可為。

    此事她萬萬不能為。

    “早知你如此無?用,我便?不該送你入宮,倒是我親手養出了孽,如今惡果我算是吃到了。”

    江錦書兀地被那一字“孽”所刺痛,她雙目緋紅,急急反駁道:“阿娘說我是孽,可曾認真想過,誰是孽,誰是作孽之人?,惡果究竟是誰種下的??阿娘當真用心無?愧嗎?”

    話到此處,江錦書的?聲音愈加大了起來?。

    齊令月氣急,將案上的?茶盞掀于地上:“我無?愧,是你們欠我的?!”

    江錦書嘲諷笑道:“阿娘總有那么多說辭。”

    江錦書怒道:“當年的?濟陽江氏,是晉朝開國輔臣,忠肝義膽,丹書鐵券,世代相?傳,何其風光,而今,還剩下了什么?你自私自利,將江氏一門的?清名,盡數毀盡,你對得起江氏的?列祖列宗嗎?”

    “還有顧姨,她為誰而死,你當真半分無?愧嗎!”

    “你住口。”齊令月怒極,手高高抬起卻懸于空中。

    她兀地想起那日,手卻是如何都?落不下去了。

    江錦書看?著齊令月那已然高舉的?手,心如枯槁,眸中盡是失望,她悲戚道:“阿娘,你打吧,從此以后?,你我母女情誼,也算斷了。”

    齊令月胸前起伏不定,她大口地喘氣,死死盯著面前的?女子。

    江錦書見齊令月手上顫抖,她聲音愈來?愈高昂:“打吧,打啊,你為什么不打?”

    “你悔了嗎?”

    齊令月揚起那手,作勢要落下,江錦書心死般闔上雙眼,等待她的?掌摑,也等待她與齊令月母女情分的?斷送。

    然齊令月的?巴掌并未如她料想般落下。

    倏然,她聽到了一熟悉的?聲音,那聲音十分沉重?:

    “姑母這是想打誰?”

    第093章 薤露易晞(二)

    齊珩握住東昌公主的手腕, 冷聲問道:“姑母這是?想打誰?”

    齊令月片刻錯愕,顯然是?未料到?齊珩會出?現在這里。

    齊珩狠狠攥著?齊令月的手腕,隨后?猛然向前一推, 齊令月不由得被他的力道推得連連后?退。

    齊珩大步邁至江錦書的身前, 猶如銅壁般將江錦書牢牢護于身后?。

    齊令月被停云穩穩扶住, 齊令月并未抬首, 她輕笑著?:“陛下來得好?早。”

    江錦書攥著?齊珩的手臂, 齊珩以余光安撫她, 而后?諷笑道:“還成,朕若是?再晚些?,怕是?朕的妻子就要被姑母欺負了。”

    齊令月聞言直直發笑,道:“皇后?有陛下相護,誰敢欺負她啊?”

    齊珩攥拳忍怒道:“那姑母方才舉動是?何用意?”

    “息女不肖, 我這個做母親的, 難道連管教的機會都沒有么?陛下的撫旨上不是?說?了嗎?退朝私謁,仍用家人之禮。”齊令月對上齊珩的目光,毫不膽怯地?說?道。

    齊珩既下撫旨, 那她緣何不用,也算是?在用他自己的話來反駁他, 齊令月想想便心覺暢快。

    誰料齊珩只是?淡淡一笑,道:“她是?姑母的女兒?不錯,但亦是?朕的妻子, 朕的妻子,她若有過錯, 該由我這為人夫君的去規勸引導, 若勸不成,是?朕之過錯, 怎么說?,都輪不上由姑母來教訓。”

    話到?最后?,反倒多了份咬牙切齒的意味來。

    齊令月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戰他的底線,若非顧念她是?晚晚的母親,他怎么可能這么輕易地?放過她?

    “陛下這是?在斥責我越俎代?庖么?”齊令月淡笑。

    “不敢,朕只是?在講一個道理。”

    “朕百般呵護的妻子,斷斷不能讓外人給傷了。”齊珩冷冷凝視面前的婦人,沉聲道。

    “外人?”齊令月挑眉問道,隨后?冷瞥向江錦書:“皇后?也是?𝔀.𝓵如此以為的么?”

    江錦書斂眸久久不語。

    齊珩悄然握住她衣袖下的手,將她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掌心之中,他想告訴她。

    有他在,她什么都不必怕。

    江錦書已然感知到?那手掌處傳來的溫暖,她深吸了一口氣,微微顫聲道:“鎮國東昌大長公主,身份矜貴,妾,不敢稱親。”

    齊令月不由得一聲嗤笑,“皇后?殿下,妾亦不敢與您稱親。”

    “從今往后?,任海枯岳碎,我齊令月的生死榮辱,都與你?這皇后?再無半分干系。”

    “你?便抱著?你?這冰魂,千年不朽罷。”

    齊令月一字一句,吐露清晰,便這般盡數入了江錦書的耳,江錦書緊抓衣袖,雙目有淚光,她猶豫著?,才勉勉強強如磨石般擠出?一字:“好?。”

    齊令月拂袖而去,江錦書如被抽了魂魄般失神,腳下一軟,幸得齊珩在身側,連忙扶住她。

    “晚晚,你?還好?嗎?需不需要醫官?”

    “我無事,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齊珩見她面容慘白不自覺地?憂心起來,但江錦書如此說?,他亦不好?說?什么,只扶著?她入了內室,躺在榻上,留下一句:“我在外面守著?,你?有何事便叫我。”

    見江錦書黯然點了頭?,齊珩便離開了內室。

    江錦書縮在榻上的角落里,如小獸取暖般蜷縮著?身子,她低著?頭?,將面容埋入錦被中,重重的啜泣聲被稍厚的錦被掩蓋了大半兒?。

    她明明已經做了選擇,解脫了,為何還如此心痛?

    江錦書淚沾前襟,她望著?那粉色帳頂,淚盈眼眶,她眼前模糊一片。

    齊珩站在內室門外,聽見那隱隱約約的啜泣聲只覺心悸。

    他不禁攥緊了拳,多次欲推門而入,將她抱在懷里好?生撫慰。

    但他又懸崖勒馬般地?止步,因為他知道這扇門是?江錦書留給自己唯一的擋雨傘、庇護所。

    她需要可容自己獨處的地?方。

    她連哭泣都怕他聽見,只敢自己一個人縮在床榻的角落處,用被子緊緊掩住自己的臉龐輕輕啜泣。

    她的心意他從來都清楚,她不愿他為難。

    是?以他只能裝作不知,好?好?遮擋那獨屬于她自己的那避雨之所。

    ——

    東昌公主府邸內,齊令怒而凝視面前的青年男子,她重聲道:“婚書你?為何不簽?”

    江律掀起青衫衣擺,恭恭敬敬地?叩了一首,而后?跪直身子恭謹答道:“兒?不愿。”

    齊令月適才剛剛飲了一口茶水,聽聞江律如此說?,憤恨地?將茶盞拋擲于地?,淺青色的茶盞落地?瞬間便已破碎,化作殘瓦,其中一片碎瓦迸濺到了江律的面容上,在他的眼角下幾寸劃出?一線痕傷口。

    只轉眼間,那傷口便滲出?血,慢慢匯聚成珠滴狀,沿面容緩緩落下。

    江律叩首道:“兒惹阿娘動氣,是?兒?之不肖,但這婚書,兒?是?萬萬簽不得的。”

    這婚書,他若簽了,江氏便徹徹底底毀了。

    他不能看著?自己的家族便這般斷送在東昌公主的手上。

    “你?們?一個兩個,忤逆不孝,是?當真以為我不敢動你?們?嗎!”東昌公主怒聲道。

    “兒?愚鈍,有逆母命,是?不肖之人,與獍梟無異,阿娘若罰,兒?甘愿領受,絕無半分怨懟之心。”

    “好?一個甘愿領受,你?是?我的長子,怎就偏如此癡蠢?”

    “難道昔日我教你的孝道,你?全?混忘了不成。”

    江律梗著?脖子答道:“阿娘先前教給兒?的,忠孝禮義,兒?一日不敢忘懷,只兒?記得一件事,忠孝禮義,忠為先,孝為后?,兒?先是?天子之臣,而后?才是?阿娘之子。”

    “你?,你?冥頑不靈,你?,你?是?要氣死我嗎?”東昌公主反倒火上澆油般愈加氣憤,她將蝴蝶裝的本子重重砸在書案上,恨恨起身,指著?江律怒罵。

    “兒?不敢,兒?只是?在踐行自己的道!”江律跪直身子,正色朗聲道。

    東昌公主怒聲道:“將棍杖拿來!”

    停云倉皇跪地?,忙道:“公主,不能打啊,郡王,郡王可是?您親子啊。”

    東昌公主道:“親子,他可視我為親母?我沒他這個孽子。”

    “勿再多言,快去棍杖來!”

    停云跪地?,顫抖著?將棍杖遞過去,東昌公主二話不說?便接過那棍杖,高高揚起,威脅道:“江長空,我再問你?一遍,這婚書你?只要簽了,與我認個錯,你?便還是?我的兒?子,你?簽不簽?”

    “請恕兒?難從母命。”

    東昌公主聞言,狠狠將棍杖揮下,便是?江律有了準備,還是?被這強大的力道所打得向前倒伏,江律脊背發痛,然他卻強撐著?身子重新跪好?。

    齊令月眸中底處已有淚光閃爍,她道:“你?是?我寄予了厚望的兒?子,為何偏要如此?”

    “為天子之臣,當以忠君愛國為先,一己之私為次。”

    齊令月連連發笑:“說?的好?,說?的好?!”

    隨后?齊令月又狠狠打了一棍,江律再次被打倒。

    門口有仆役的目光隱隱投向此處,齊令月再次問道:“你?可敢再說?一次?”

    “忠君愛國為先,一己之私為次。”

    “江家祖訓,我輩自當踐行!”

    “不肖之子!”齊令月再施數杖。

    直至江律被打得頭?暈目眩,再直不起身,齊令月才失神地?松開了棍杖,輕聲道:“挪出?府去,我再無這樣的兒?子,從此以后?他是?生是?死,與我毫無干系。”

    細聽去,齊令月的聲音有些?許顫抖。

    停云欲言又止:“公主”

    “快去。”齊令月聲嘶力竭著?。

    直至入夜,蕭章仍伴侍在東昌公主跟前,閣門被人驟然推開,江益帶著?怒氣入來,倒很有幾分怒發沖冠的意味來,齊令月看著?面前的男子忍不住輕笑。

    江益將那文書仍在齊令月跟前,厲聲逼問:“你?這是?什么意思?”

    齊令月反笑:“休書,還能是?什么意思?”

    她言語間帶著?對江益的羞辱與不屑。

    齊令月懶散地?柱著?頭?:“怎么,你?是?怕離了我,沒了這些?榮華富貴么?”

    江益怒極反笑:“你?以為,我當初娶你?就是?為了你?的榮華嗎?”

    “難道不是?嗎?”

    江益一聲哼笑,道:“榮華,愛慕你?榮華的應該是?你?身后?的人!”

    江益橫眉冷指齊令月身后?之人。

    蕭章握著?銀梳的手一頓。

    “江益,你?少來管我的事,休書已下,你?已不是?駙馬都尉,休在我面前做你?那套駙馬架子。”

    江益與齊令月這么多年,已是?貌合神離。

    若非因為一雙兒?女和身份之故,他二人是?斷斷不會再在一起的。

    江氏需要公主下降來增長勢力,公主亦需江氏來充臉面。

    總歸是?各取所需。

    便是?如此,江益也已知足。

    可如今齊令月要與他和離,他如何不惱怒?

    “晚晚和長空都被你?拋諸家門外,如今你?也將我趕走,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做什么不用你?們?管!”

    “拿上你?的休書,盡快給我滾出?去。”

    齊令月擲出?自己手上的扇子,朗聲喚人,閣外的侍兒?齊齊上前將江益圍住,推搡著?他,將他擠出?了閣。

    齊令月耳邊的聲音漸漸變弱,她輕輕嘆了口氣。

    隨后?他輕聲問道:“他開口了嗎?”

    蕭章聞言手指輕顫:“還未。”

    齊令月輕嗤道:“倒也是?個硬骨頭?。”

    “那便由吾來親自審他。”

    府邸藏書樓后?有一小閣,墻以椒蘭熏過,其上有兩幅畫軸,所畫皆為女子。

    齊令月輕輕抬起顧有容的畫像,按了下暗格。角落處只聞咯噔一聲,暗室門被打開,齊令月與蕭章緩緩踏下石階。

    此閣連地?底,算是?極闊,石廊內有燭火映道,齊令月徐徐走到?那盡頭?。

    盡頭?處,有男子被囚于十?字木架之上,赤著?身子,上身卻是?不堪看的,密密麻麻的血痕,慘不忍睹。

    那男子艱難地?呼氣。

    蕭章站在齊令月的身后?,看那男子的眼神極為憐憫。

    “你?的同黨究竟是?誰?那個信匣你?究竟給誰了?”

    齊令月按著?他身上的傷口,輕悠悠地?問道。

    前夜,她放在暗格中的信匣消失,宅邸中混亂一團,只抓到?了他一人,然信匣卻不在他身上。

    是?以齊令月料定,他給了他的同黨。

    那信匣緊要,斷不可顯露人前,齊令月勢必要追問出?下落來。

    那男子垂首不答。

    “誰派你?來的,齊珩嗎?”齊令月按著?他的手力道愈重了些?。

    那男子咬牙忍痛,依舊不語。

    “蕭郎,他不肯開口,怎么辦?”

    那男子稍稍抬眸,依稀窺見蕭章的衣擺。

    蕭章笑道:“公主以為該如何?”

    齊令月淡笑,看向面前之人,她道:“齊珩讓你?來的?那我便替他考驗考驗手底下的人。”

    “蕭郎,我方才與你?說?的,都賞他罷。”

    蕭章聞言,手上一顫,心下不忍,低首斂眸,他拿起一旁的刑具,他狠狠攥著?那小刀,正欲動手時,停云進了暗室,與齊令月低聲耳語幾句。

    齊令月點了點頭?,隨后?留了一句讓蕭章自行處理。

    兩人散去,暗室內只有蕭章與那男子二人。

    蕭章不禁濕了眼眶,他泫然道:“許南……”

    那男子氣息微弱,道:“蕭章,翠微院,玉蘭樹下,給陛下……”

    “好?,好?,我省得的……你?……”蕭章不禁飲泣道。

    許南輕輕搖首,道:“陛下的恩情我還了,求你?給我一個痛快吧。”

    第094章 薤露易晞(三)

    月色溶溶, 長安一府邸內。

    東昌公主淡淡瞥向面前相貌清俊的男子,從容道:“霰將軍,思慮得如何?”

    霰雋笑了笑, 道:“公主, 太心急了些?。”

    “吾也本?不想如此的, 可這是不得不為之?了。我放在府中暗室的信匣失竊, 下落不明, 我怕一旦落入齊珩手中, 你,我,還有信匣中提及的所有人都沒有什么好下場。”

    “霰將軍,你得想清楚了。”

    霰雋垂首理著身上的衣袍,他輕輕一拂, 撣去殘塵, 而后?抬首笑笑,道:“公主,此事太重, 請容,某細細思慮。”

    “霰將軍還要考慮多久?”

    “霰將軍, 平日你享盡我這兒的好處,那日我也沒讓你們?羽林軍陷入神武軍那般險境,可如今不同了, 上面時時有把利劍懸在你我的頭頂之?上,若不取下這把劍, 你我焉能再高?枕樓閣?”

    東昌公主見霰雋不答話, 唇角綻開一抹諷笑,徐徐又道:“莫非霰將軍, 已然投靠崔氏那邊了?”

    “崔氏也好,畢竟令夫人的長兄,可是當朝中書令,素得今上愛重,霰將軍謀取青云之?路,我也是明白的。”

    霰雋出?身長安的名門士族霰氏,少?年?英才,迎娶青梅竹馬清河崔氏之?女崔婉為妻。

    彼時崔氏式微,空有美名,卻?是不折不扣地花架子。

    霰雋也未嫌棄,然數年?升遷無望,霰雋不免心生怨懟。

    是以拜在東昌公主門下,圖謀青云之?路。

    如今能拜左右羽林軍將軍,全歸功于齊令月提攜。

    他是齊令月埋在長安官場的最深一棋。

    齊令月如此逼問,霰雋扼腕嘆息,無奈道:“公主倒也不必如此刺我。”

    東昌公主毫不客氣道:“霰將軍想上青云,我不攔你,但你也得好好思量,假使今上和崔知溫知道你我做的那些?事,你覺得你還能孤身自?處?假使尊夫人知曉,那個孩子是如何沒的,你覺著你還能做她崔家的東床佳婿嗎?”

    霰雋聞言,不禁攥住手掌,齊令月這是在威脅他,可他卻?奈何不了她分毫,他沉聲道:“五日之?內,某定給公主答復。”

    齊令月輕嗤道:“那便好。”

    東昌公主離去后?,房門被人叩了幾聲,霰雋朗聲道:“進。”

    一雙素手輕輕推開木門,女子眉若柳葉,面容極為嬌艷,般般入畫,素白色的長裙上繡著海棠花樣,其上有青鸞于白云間?穿梭。

    發髻如云,上有珠玉點翠,腕間?環著金釧子,腰間?玉環輕動,有脆鳴聲。

    崔婉的樣貌算得傾國傾城,更兼其從小于清河崔家這般的詩禮之?家養大?,瞧著像極了在卷帙浩繁中堆出?來的妙人兒。

    遠遠望去,崔婉更像是她裙擺上的海棠花,清麗溫婉。

    “官人,妾想著您夜里還未用什么東西,便做了這冷蟾兒羹來,您用幾口罷。”崔婉捧著紅漆盤,屈身溫聲道。

    “有勞娘子了。”霰雋笑了笑。

    霰雋欲接過那描金碗,卻?不料崔婉手上一滑,描金碗正正好扣在了霰雋的衣袍上,里面的湯羹弄污了大?片,崔婉忙用手帕拂去。

    “妾”

    霰雋稍稍不悅,他微微蹙眉,卻?還是忍住了,他道:“沒事,沒事。”

    “這朱紫袍貴,卻?被妾弄污,妾真是慚愧。”崔婉赧然道。

    “娘子為我操持府中各項事務,我知娘子的勞累,這也并非大?事,娘子切莫再愧疚了。”霰雋牽住她的手,貌似情深道。

    崔婉幫著霰雋更衣,她輕聲道:“剛才好似看見長主了,長主夤夜前來,夫君怎能不叫我?這讓人見了怕以為我們?霰家失了禮節。”

    崔婉將霰雋的衣袍上的扣子扣好,撫平他衣上的褶皺。

    霰雋稍稍昂頭,道:“本?不是什么大?事,想你身子不適,我便未讓人去擾你。”

    崔婉只淡笑不語。

    末了,她才道:“郎君今夜,可還是在江娘子那里安寢?”

    “她如今有孕在身,我自?是要去陪她的,娘子也早些?歇了罷。”

    見霰雋離去,崔婉狠狠握拳,神情憤恨地望向霰雋離去的方向。

    江娘子,是東昌公主保媒送來的平妻。

    霰雋害了她幼子,又抬平妻入門,可憐她崔氏家門,偏受此辱。

    如今還想害她崔家一族,崔婉焉能不恨他?

    崔婉想到方才聽到的一切,不禁冷笑。

    今上,貌似便是那突破口。

    第095章 薤露易晞(四)

    如今將?入秋, 日落后多添了幾?分蕭索,翠微院內蕭章將?信匣從玉蘭樹下挖出后,便?交給?暗哨, 轉交至謝晏手?中。

    謝晏捧著信匣, 由內臣引領著入宮, 謝晏回首一顧, 宮門緩緩闔上?, 他悵惘地揚首望天, 看著那天際懸在空中的夕陽,謝晏有些?傷感?。

    他垂眸看著袖中的信匣,幾?分猶豫。

    他假使真?的將?這信匣交給?齊珩,他們,便?真?的回不去了。

    可他真?的別無選擇, 他是君之臣, 民之臣。

    除了將?此?交給?齊珩,謝晏再不能做其他。

    齊珩含笑看著面前之人,道:“你怎么了, 愁成這樣?”

    見謝晏面色凝重道,齊珩正色道:“你們都退下罷。”

    左右侍臣揖禮而退, 高翁帶著人嚴守紫宸殿內外。

    齊珩沉聲道:“怎么了?”

    “許南,罹難了。”

    齊珩錯愕:“什么?”

    “他落入長主彀中,長主欲施刑于他, 蕭章給?了他這一痛快。”

    “許南他”齊珩眼底有淚光。

    “這是他,拼死拿到的匣子?。”謝晏的掌心中有一木盒。

    齊珩眼前稍稍模糊, 他欲伸手?去接, 卻不料謝晏的手?一退,他直視齊珩的雙眼, 道:“齊明之,你想清楚,你一旦打開它,你便?真?的回不去了。”

    齊珩蹙眉,道:“這是許南拼死拿到的,我必須要知道里面的東西。”

    齊珩不再猶豫,手?掌張開,直接拿過那木盒,徑直打開,木盒中有十一封信箋,木盒底有一名簿,齊珩瞧見那信封上?的名字,不免手?上?一顫。

    一封看盡,齊珩拋擲在案面上?,他攥緊手?掌,閉上?雙眼,隱忍著怒火。

    良久,他徐徐睜眼,再次打開下一封書?信,齊珩咬牙切齒,將?手?上?的信隨意置于一旁,他雙目布滿緋紅色血絲,雙唇翕動,他在隱忍自己心中的怒火。

    謝晏看著齊珩身前劇烈起伏著,他沉默不語。

    齊珩將?最后一封書?信看完,他頹唐地自嘲一笑:“這便?是,朕的好姑母。”

    楊唯清偽造文書?案,柳治平自殺案,天子?大婚前的流言,監試一案,昭陵刺殺一案,江平樓一案,刺殺謝晏一案,賣官鬻爵干擾吏部銓選,還有挪用賑災款一案,以次充好致使江南堤壩崩潰等等。

    齊令月的罪狀太多。

    罄竹難書?。

    光江南那次潰堤,便?致使數千人傷亡。

    百姓是齊珩的底線,齊令月已然觸碰了這道底線。

    齊珩將?手?中茶盞狠狠擲于地,碎片散落一地。

    書?信上?寫的,不過是幾?個數字,可這數字背后,又有多少百姓家的燈火熄滅。

    “給?朕圍了東昌公主府!”齊珩怒聲道。

    齊珩拿著劍,正欲奪門而出,便?被?謝晏攔下,謝晏忙道:“齊明之,你冷靜些?。”

    齊珩吼道:“冷靜?伯瑾你告訴我如何冷靜?那個毒婦,她害了這么多的人,她還有什么臉活在這個世上??”

    謝晏拽著他的衣袍,匆匆道:“你想清楚,她是鎮國公主,黨羽無數,你便?是圍了,也有人會?為她奔走,你得想個萬全之策將?其一網打盡。”

    “何況,她還是皇后的生?母。”

    謝晏的這一話語算是提醒了齊珩。

    見齊珩穩定心神,謝晏又道:“便?是東昌公主與她鬧得難堪,但也是有著血脈于身的,你真?的以為皇后能不動悲喜?”

    齊珩聞言,沉默良久。

    “呵,這么說,我還奈何不了她了,是嗎?”齊珩自嘲一笑。

    眼瞧著天邊夕陽將?落,空中蒙上?一層灰藍色天幕。

    齊珩在深紅宮墻中踽踽獨行,宮墻角落里掛著的燈籠,原是用瓦做的,便?是落了雨,倒也不怕澆滅了。

    何況大明宮內侍燈的小黃門來來往往,里面的燈火一旦漸暗便?即刻換下。

    各司其職,齊珩恍惚地想起這四字。

    上?至天子?,下到黃門內侍。

    均各司其職。

    守門的金吾衛見齊珩踏入立政殿殿門,施禮道:“陛下安好。”

    齊珩點了點頭。

    他緩緩踏入,身后金吾衛竊竊低語,偏一句不落地進了他的耳,那金吾衛士道:“陛下貌似有些?失神。”

    另一金吾衛士應聲道:“瞧著像是。”

    齊珩眸中帶著無奈與悲酸,他看著那倒映在窗紙上?的身影。

    他深吸了一口氣,隨后推門而入。

    江錦書?偏頭側椅在榻上?,余云雁將?湯羹收好,施禮告退,見齊珩悄然步入,余云雁一喜,還未開口行禮便?被?齊珩止住。

    余云雁本因江山圖一事被?白義那兒押著,后來江錦書?開口,齊珩便?讓人放了。

    齊珩擺了擺手?,余云雁遲疑一霎,隨后稍稍屈身退下。

    齊珩落座在榻沿,江錦書?瞧見他,面上?有些?驚訝,她笑了笑道:“你不是有朝事嗎?”

    齊珩笑得顯得幾?分牽強,道:“我有事想與你說。”

    他答應過她,如果有不可調解的那一日,他先告訴她。

    眼下那信匣就在他袖中的暗袋里。

    他不想瞞她。

    江錦書?笑笑,道:“我也有事想與你說。”

    齊珩垂眸道:“那你先說吧。”

    他終究還是沒有勇氣去和?她講這件事,這件事于她來說太過殘忍。

    江錦書?朝他笑了笑,隨后牽過他的手?掌覆在她的腹間,她溫聲道:“她在動,你感?受到了嗎?”

    腹中的孩子?如心有靈犀般輕輕一動,她腹部的高起處稍稍移動。

    那觸動,齊珩的掌心可清楚地感?知。

    那是阿媞在與她的阿耶問好。

    “我這些?時日也睡不好,總覺著沒精神,明之,你是想與我說什么?”江錦書?輕聲問道。

    齊珩身子?一僵,片刻失神,他看向江錦書?腹部的眼神極為柔和?,淚水朦朧了他的目光,他俯身側耳貼近她的腹部,他想與阿媞再擁有如這般心有靈犀的觸碰。

    阿媞似明白他心中所想,江錦書?的衣裙之下,腹部漸漸有一凸起,那凸起輕輕移動,在齊珩的掌心間徘徊。

    他指尖微微顫抖,他雙唇翕動,情不自禁地闔上?雙眼,將?淚水漸漸忍下。

    他抬眸看著江錦書?言笑晏晏的樣子?,他將?來時已準備的話盡數咽了回去。

    他根本就說不出口。

    他要如何告訴她,她的母親,東昌公主便?是害了所有人的真?兇?

    他又該如何與她說,他要治她母親的罪?

    何況,他剛剛感?受到阿媞的觸碰,不出意外,他們會?有一個很可愛的女兒,這個女兒會?輕輕地喚他們阿耶,阿娘。

    他可以帶著她去放風箏、折紙鳶、給?她和?晚晚挽頭發。

    他們本該是這樣的。

    齊珩如臨深淵,他不敢動,也不敢言語。

    他心悸地收回手?,起了身,面對江錦書?的輕聲問詢,齊珩沒有回答。

    他強擠出笑意,道:“我突然想起還有事,我先走了,處理完便?來陪你。”

    他臨陣脫逃般地離開,慌亂地離開此?地,妄圖在他處尋找一個可喘息之地。

    江錦書?瞧著他倉皇離去的背影,只?覺一頭霧水。

    齊珩頹喪地走回紫宸殿,剛踏入殿門,他便?想被?人抽盡力氣般,驟然半跪于地,謝晏連忙扶住他。

    齊珩擺擺手?,低聲道:“伯瑾,你讓我靜一會?兒,成嗎?”

    謝晏欲言又止,躊躇地說道:“明之,我不是要逼你,可你一定要做抉擇的,明日,你給?我一個答復,可好?”

    齊珩雙目失神,他沒有回答。

    謝晏面色凝重,扶穩他便?離開了紫宸殿。

    齊珩將?那信匣中所有物件取出,一樣樣地于案上?擺好。

    他是君王,他的職責便?該是為民做主。

    東昌公主所犯之罪十余項,條條死罪。

    監試以權謀私,欺壓庶民子?弟,江寧郡逼良為娼,買賣人口,偷動賑災之款。

    那些?人命,在她眼中如草芥般輕賤。

    他如何能不管?

    可管了,又能如何?

    齊令月是江錦書?的生?母,他賜死東昌公主,又該如何面對江錦書??

    江錦書?假使知曉,她會?如何去做?

    晚晚素來溫和?,她當真?能接受這件事嗎?

    他們的孩子?還有兩個月便?誕生?了,那會?是粉雕玉琢的女孩,是他和?江錦書?的孩子?,他還不知阿媞會?像他,還是會?像晚晚。

    他們該會?擁有他一直期盼的靜好的。

    可一旦,他將?這信匣公之于天下,他的靜好,他的妻兒,將?全都隨之而去。

    他,當真?舍得嗎?

    齊珩走到那炭盆前,瞧著那熾熱的火焰,他拿著信匣猶豫片刻,幾?近欲將?手?中信匣拋之于火盆中,

    信匣毀了,他便?裝作不知此?事,堂而皇之地與江錦書?在一起。

    那樣,他可以與她一起期待阿媞的降臨,去迎來他一直期盼的靜好。

    可當他真?要觸及那火焰時,灼手?之痛又在提醒著他,他是君王,是唯一能為他們做主的人。

    一旦,他將?這信匣投入火焰中,那些?人的唯一希冀也將?蕩然無存。

    他真?的能對得起十余年來自己一直遵循的道嗎?他對得起那些?無辜死去的百姓嗎?

    這上?面的,背后無一沒有自己的家人、自己的親族、自己的靜好,他們的安好因為東昌公主的一介私欲便?支離破碎,難道她不該受到律法的嚴懲嗎?

    齊珩雙目微紅,眼前盈滿淚水,他無力地癱倒于地,無聲地嘶吼,在宣泄他所有的無奈、心酸以及

    猶豫。

    齊珩知道,這是難解的題。

    他留下信匣,便?是拋棄了晚晚和?阿媞。

    他毀了信匣,便?是放棄了那些?冤死的百姓,還有為他盡忠的許南。

    齊珩只?覺心口處狠狠作痛,他撫上?那里,那里,如抽絲剝繭般的抽痛。

    長安夕陽已然頹盡,烏云漸漸蔽天,凜風起。

    待烏云完全籠罩在長安城時,便?淅淅瀝瀝地落下雨來。

    立政殿內的女子?稍稍抬手?,感?受雨絲落入掌心的清涼感?。

    她微微出神,齊珩方才,有話未言。

    紫宸殿的木窗未闔,風從窗口而入,吹散了桌案上?的信箋,信箋洋洋灑灑地拂于地面。

    殿內,男子?頹廢地枯坐在上?位。

    因充愛彼之心,故愿助天下人愛其所愛。

    他恍惚地將?這句寫下。

    一陣冷風從外吹來,齊珩望向窗外,那雨愈來愈大,秋雨一片清涼,涼到讓他更加清醒。

    不知多久,不知幾?時。

    他終于知道作何決定時,長安的雨,停了。

    天亦已放晴。

    齊珩冷靜地將?殿門打開,面上?無喜無悲。

    謝晏在門外等候已久,他道:“思量了一夜,你可否告訴我,選擇為何?”

    齊珩面無表情,抬首看向遠處,冷聲道:“朕為君父,自以百姓為先,齊令月罪無可恕。”

    “朕自當正法。”

    第096章 薤露易晞(五)

    涼夜漫長, 崔知?溫身著紫袍,撐傘緩緩邁入紫宸殿,身后?跟著一人, 那人帶著兜帽, 身著墨色披風, 謝晏于朱門前等候, 金吾衛士見謝晏親迎, 不敢阻攔。

    謝晏行揖道:“崔中令。”

    謝晏而后?看?向崔知?溫身后?之人, 他轉向那人,行揖道:“崔娘子。”

    崔婉并未抬首,那兜帽完完整整遮掩住她的?容顏,只一雙素手在外,細瞧著, 那指甲上還染了蔻丹。

    那錦緞披風上還帶著水珠, 落到灰色磚瓦上,形成淺淺的?水洼。

    她輕輕頷首,隨后?跟著崔知?溫入了紫宸殿。

    謝晏站在廊下, 望著那洋洋雨絲,心尖愁緒驟然而發?。

    長安的?秋雨, 如此寂寥,不知?立政殿那里如何。

    謝晏撩袍坐在臺階下,風雨大半被殿檐遮去, 秋雨帶來一抹清涼,謝晏身上添了衣, 倒不至于覺著發?寒。

    崔知?溫與崔婉已然在紫宸殿內與齊珩交談數個時辰。

    眼瞧著, 已近亥時。

    謝晏微微嘆氣,然轉眼間便見兩人撐傘而來, 江錦書扶著肚子往這邊悠悠走來,余云雁在一旁為其撐傘。

    謝晏心道不好,忙起身去叩門,齊子儀啟門道:“伯瑾怎么?了?”

    還未等謝晏答話?,齊子儀便見江錦書的?衣袍角,他便已知?曉其中緣由,忙向內走去。

    謝晏轉身,迎向江錦書,謝晏施禮溫聲道:“殿下安好。”

    江錦書輕輕頷首,微笑?道:“伯瑾。”

    “明之在里面?是嗎?我?去瞧瞧他。”

    江錦書欲前行,謝晏忙上前一步,阻攔江錦書的?去路,道:“殿下。”

    江錦書步子一頓,抬眸看?向謝晏,道:“伯瑾還有事?”

    謝晏尷尬地笑?笑?,道:“無事,只是臣想起,還未給殿下請脈。”

    江錦書遲疑片刻,道:“那便先請脈罷。”

    “請殿下移步至偏殿。”

    謝晏搭上江錦書的?脈搏,而后?輕問道:“殿下近些時日可是安寢不善?”

    江錦書驚愕,隨后?點了點頭。

    謝晏頷首道:“待臣回去后?給殿下送去一些安神香。”

    江錦書猶豫道:“安神香我?現在有著身孕,怕是碰不得香料的?。”

    “殿下想錯了,那倒不是香料,只是一些安神的?花果罷了。”

    江錦書垂首笑?笑?,道:“原是我?多心了。”

    余云雁扶著江錦書起身,謝晏告禮,江錦書剛踏入紫宸殿外殿,高季一見江錦書入便忙笑?臉迎上,道:“殿下安好。”

    江錦書笑?笑?,頷首回禮:“高翁。”

    “陛下在內室?”

    高季笑?著點頭,江錦書側首朝余云雁笑?道:“云雁,我?自己進去就成。”

    余云雁垂首應聲,心頭稍帶失落。

    江錦書聞聽后?室有水聲,剛欲步入后?室水池,便見齊珩于屏風后?緩緩走出,江錦書抬眼看?向他,只見齊珩笑?道:“你怎么?來了,該是我?去立政殿的?。”

    只是他的?笑?容與往日不盡相?同,偏帶了幾分?掩飾與心怯。

    江錦書若有所思地看?著他,齊珩搭著她的?手臂一僵,江錦書隨后?緩過神來,嗔怒道:“我?難道就不能來嗎?”

    “莫不是,你這兒藏了嬌,不讓我?去看??”江錦書巧笑?倩兮,偏頭去看?他,高髻上的?鳳釵步搖直晃,上面?閃爍的?金光有些刺目,齊珩沒得心虛了起來。

    齊珩遲鈍地笑?笑?,道:“哪來什么?嬌?我?不過是怕累得你罷了。”

    “立政殿椒蘭涂墻,藏住你便已足夠,我?又豈會尋他人?”齊珩笑?道,隨后?上前扶著江錦書,緩緩到書案后?落座。

    江錦書笑?了笑?,隨意?打量四處,不經意?間瞥到案角那抹緋紅色。

    目光一頓,再未移開。

    齊珩站在她身側,沿著她目光看?去,隨后?問道:“瞧什么?呢?”

    齊珩所立之處,是瞧不見那抹緋紅色的?,他也只看?見那一堆劄子罷,是以他惑然問道。

    江錦書斂眸笑?笑?,而后?匆匆道:“我?不過是看?你劄子如此多,擔心你受累了。”

    齊珩聞言,心頭一暖,想及方才的?事,心頭升起了愧疚來,他于江錦書有愧,今生都償還不得。

    他心憐地抱住江錦書,于她耳邊鄭重道:“晚晚,我?不累的?,我?只擔心你累,十月懷娠,已屬辛苦,女子生產,更?萬般兇險。”

    “我?感謝你,亦愧對你。”

    “我謝你給了阿媞生命,亦謝你心中有我?,時時遷就,我?愧對你,你為我?受累之時,我?卻絲毫不能幫你。”

    江錦書被他此番衷心之語驚得一愣,她恍惚道:“你今日,怎么?說這樣的?話??”

    齊珩怕江錦書察覺異常,連連道:“沒什么?,我?只覺著對你有疚。”

    “我?與你說個交底的?話?,我?是害怕的?,害怕產子的?疼痛,亦怕在鬼門關的?那一遭,但我?卻不悔。”

    江錦書語氣一頓,而后?道:“我?知?道,阿娘很早就離開了我們,你是極孤獨的?,而我腹中的這個孩子是你的骨血,是你的?親人,從?此,你也不必在那黑夜中獨自前行了,這個世上,很快會多一個人來愛你了。”

    江錦書低下頭,看?著腹間的?隆起,她伸手輕撫。

    江錦書牽著他的?手,一字一頓地說道:“這是我?們的?孩子,我?很愛她,我?知?道你也是愛她的?,她帶著我?們所有的?期待與遺憾,我?想到此,便再不害怕,是你與阿媞給了我?這個勇氣。”

    齊珩眼邊泛紅,他神情?呆呆的?,眼前不自覺地涌現了淚水,他緊緊抱住江錦書,撫上她的?背脊,心痛地闔上雙眼,淚水自眼角而落,堪堪滴在江錦書頸窩上的?發?絲上。

    “晚晚,我?是真的?愛你,也離不開你。”

    窗外雨漸漸大了些,齊珩坐在榻邊,看?著女子的?睡顏,他憐惜地撥開江錦書的?發?絲,而后?將被子向上輕抬。

    他俯身在她額心如雨落點水般的?一吻。

    隨后?他去了偏殿,謝晏執子自戰,聽見來人的?腳步聲,他抬首輕笑?,道:“要對弈嗎?”

    齊珩點了點頭。

    下至半局時,謝晏輕聲笑?道:“聞道長安似弈棋,此話?果真不假。”【1】

    “六哥,你說呢?”

    一聲“六哥”拉回了齊珩的?思緒,謝晏雖與齊珩親近,卻極少如旁人般喚他六哥。

    今夜僅僅是第二?次。

    謝晏初見他時,是先謝貴妃剛認他為子。

    謝晏打量似地瞧他,眸中好似有驚訝,謝貴妃慈和地笑?著,隨后?輕輕牽住他的?手,將他與謝晏的?手疊在一塊。

    謝貴妃笑?道:“六郎,這是我?侄兒。”

    “大郎,你該喚他六哥的?。”

    謝晏聞言,微微蹙眉,倒也未說什么?,只揖禮道:“六哥。”

    齊珩想想,都有些恍惚了。

    他低頭看?著棋局,謝晏見他低頭,道:“那黑子已然窮途末路,但它卻仍想憑著最后?一口氣反撲。”

    “六哥,黑子的?反撲不容小覷,你若落此,它必將這大片棋子盡數吞并。”

    謝晏隨后?指向角落處的?兩白子,徐徐道:“可你若不選擇落此,那兩枚棋子便是棄子。”

    “你怎么?下?”

    齊珩指尖一顫,他道:“先保住那些白子吧。”

    謝晏靜靜地看?著他,而后?輕聲提醒道:“六哥,那兩個白子不該是棄子。”

    “可別的?白子亦不該是棄子。”齊珩坦蕩地對上他的?目光。

    謝晏啞口無言,他苦笑?道:“是啊。”

    “你,要告訴她這件事嗎?”

    齊珩心知?他意?指何處,抬首望向屋頂,苦澀道:“會的?,我?會親口告訴她,但不是現在。”

    ***

    因?崔婉的?故意?誤導,霰雋心懼,提前與東昌公主互通飛書,言及宮變之事。

    東昌公主與霰雋于府中交談數日,燈火不絕,二?人以“宮車晏駕”為號,先由內人入紫宸殿以添了赤箭粉的?湯羹毒害齊珩。

    霰雋將攜羽林軍自北面?,霰雋胞弟以南衙軍自南面?起兵控制宮闈。一旦霰雋得手即傳信長公主,彼時迎請長公主入宮主持大局。

    齊珩于紫宸殿內室穿戴好軟甲,再如往常般穿上白色常服。

    齊珩輕聲問道:“立政殿那邊,可安排好了?”

    齊子儀抿嘴,而后?道:“一切妥當,立政殿那邊的?防衛比紫宸殿還嚴,恍若鐵桶,六哥可放心的?。”

    齊珩又道:“伯瑾囑咐的?安神之物可給她用了?”

    “給嫂嫂用了,謝伯瑾說,那安神之物,可讓人安睡一日一夜,含章不知?情?,還傻呵呵地去瞧了一眼,嫂嫂和孩子一切安好。”

    齊珩聞言,點了點頭。

    隨后?還是不放心道:“再從?金吾衛找些好手給立政殿那邊送過去,我?怕有人趁亂對她們下毒手。”

    齊子儀無奈蹙眉道:“六哥,再這樣,我?怕紫宸殿護不住了。”

    齊珩已然打定主意?,齊子儀怎么?勸都不肯,只好照著齊珩的?吩咐,又將留守在紫宸殿暗處的?數名武士遣去立政殿看?守。

    齊珩照常地在書案后?看?劄子,然不同的?是,今日他未做朱批。

    或是說,他不知?如何做朱批。

    他只是在靜待那場宮變,就像先鄭后?之亂一般。

    唯不同的?是,先帝沒有準備,可他是有準備的?,更?合適的?言辭是

    這是他親手策劃的?。

    殿門被輕輕推開,身著青色衫子的?內人翩翩而入,齊珩身側的?常諾抬眼看?去。

    那內人輕輕施禮,道:“陛下安康。”

    齊珩挑眉笑?道:“免禮。”

    “皇后?殿下心憂陛下操勞,故讓妾拿了湯羹來。”

    “皇后?殿中的??朕瞧你有些面?生。”齊珩淡笑?。

    那內人謹慎答道:“妾是尚食局的?內人,原給皇后?殿下送湯羹,殿下思及陛下,故也讓妾為您送一份,殿下來時還叮囑了,必要妾親眼見了您用盡,回去與殿下復命,殿下方安心呢。”

    “殿下與陛下當真情?深。”那內人笑?笑?道。

    齊珩勾唇笑?道:“原是如此,辛苦你了。”

    隨后?齊珩接過那內人奉上的?碗,金匙輕舀,齊珩用了幾口,垂眸笑?道:“湯羹朕用了,回去與殿下復命時,記得傳達朕的?話?,讓她早些安寢。”

    “妾領命。”

    那內人出了紫宸殿門,但并未走遠,反而在暗處守著,躲在龐大繁盛的?杏樹下遠遠瞧著紫宸殿的?動?靜,見紫宸殿那幾個得臉的?內臣慌慌張張,那內人便已明曉其中境況。

    但她仍留了份心,悄悄跟在內臣后?,聽著內臣涕泗道:“陛下待我?們這般好,萬萬保佑謝郎君能解了陛下的?毒啊。”

    內人聞言,唇邊帶笑?,悄然而去。

    只是她未嘗見到那兩內臣唇邊的?諷刺之笑?。

    霰雋得聞此信大喜,忙傳令諸將,照先前安排行事,另遣人請齊令月入宮主持大局。

    齊令月得訊,不禁發?笑?,登時啟程入宮。

    霰雋方入虔化門,還未及反應便被扣伏于地,白義霎時舉刀而落,斬首霰雋,扣下叛亂眾人。

    東昌公主車駕入宮,然宮城內極為寂靜。

    東昌公主方下車駕,環視四周,見寂寂無人,不免心中升起幾分?不安,隨即囑咐車夫將離。

    然她剛欲踏上車駕,四處便被火把照亮。

    禁軍將齊令月的?車駕團團圍住,齊珩緩緩自禁軍身后?步來,他淺笑?道:“姑母想去何處?”

    第097章 薤露易晞(六)

    齊珩淺笑?道:“姑母想去何處?”

    東昌公主斂襟諷笑?道:“陛下不該問妾去何處, 而該是妾問陛下,想將妾羈于何處,不是嗎?”

    齊珩笑?笑?道:“姑母既如此說, 那便請移步吧。”

    白義抬手, 金吾衛士還未及觸碰東昌公主的衣袂, 便被齊令月怒色厲聲呵斥道:“放肆, 吾乃鎮國公主, 高?宗之女, 睿宗之妹,大晉的皇姑,也是你們能染指的?”

    白義愣住,轉首看向?齊珩。

    齊珩輕嗤,道:“姑母身份尊貴, 便讓她?自己來走罷。”

    秋夜長, 有更漏聲遙遠悠長。

    推事院,齊令月打量四處,她?怒道:“你帶我來此處何意?”

    齊珩淡聲道:“此處姑母不眼生, 這是顧昭容受詢之地。”

    東昌公主急聲道:“你還配提她?嗎?”

    “她?堂堂大晉正二品昭容,先帝御筆親賜的嬪御, 你竟以草藁凄凄下葬,你如何能再敢提她??”

    東昌公主攥袖怒聲斥責道。

    齊珩重聲反駁道:“朕不配提,姑母便配嗎?”

    “顧氏為誰而死??旁人不知, 姑母難道不知嗎?姑母當?真問心?無愧嗎!”

    齊珩復而逼近,一步又一步地走向?東昌公主, 他面色陰沉, 帶著憤恨,咬牙道:“你的貪婪, 自私,害了多少人?不止是顧有容,還有黃曄、尹意,許南,以及江寧岸邊那些?無辜的百姓,你可曾有半絲懺悔?”

    “你賣官鬻爵、枉害無辜,逼良為娼,徇私舞弊,你可曾想過,那些?被你殘害的無辜之人,他們下葬之時,可有華裳蔽體?”

    “顧氏草藁下葬,你便如此不忿,那你又可曾為那些?人著想過?”

    齊珩步步逼近,齊令月不禁步步退讓。

    齊令月被齊珩之語逼問得?啞口無言,登時勃然大怒,吼道:“我不管,是你們逼我的。”

    齊令月再次怒聲重復道:“是你們逼我的。”

    “是你們欠我的。”

    齊珩一聲輕嗤,道:“姑母也只會說是旁人欠姑母的,從不曾說是姑母欠旁人的。”

    “何其荒謬。”齊珩面若冷霜地一字一字道來。

    “你懂什么!”

    齊令月霎時便紅了雙目,只覺心?頭酸澀,委屈至極,她?雙目盈淚,面容猙獰道:“你,你一個傀儡子,你有什么資格來說我?”

    “都是他們,是他們逼我的!如果?崔家愿意放過她?,放過我,我又何嘗會如此。”齊令月扯著袖子,悲聲宣泄自己的委屈與怒氣。

    齊珩一愣,復而道:“可你已借了先帝的手報復崔家,何必要牽連那么多無辜之人?”

    “你不懂!”

    “既入漩渦,談何脫身?”齊令月含淚苦笑?道。

    這條路,是他們推著她?選的。

    齊令月兀自笑?了起來,只是面頰上還掛著淚水,面容十分猙獰可怖,齊珩雙唇翕動,并未言語。

    “齊明之,我和你不一樣。”

    “我生在立政殿,長在紫宸殿。”

    “父兄疼愛我,母親亦掛念我。我本該就是這尊貴之人,我也本該是那滿懷冰雪之人。”齊令月驀然落下兩行清淚。

    “我也說過,我也做過,我也想為民請命。”

    “可是他們不讓。”

    “自兒時起,兄長庸懦,碌碌無為,不堪儲貳之位。而我不同,上至天子,下到內侍,這紫宸殿里里外外,哪個人不是稱頌我,我的老師,也是你的老師,他最滿意我這個學生了。”

    “可盡管滿意,他也不讓我讀你們男兒看的書,我神情歡愉地捧著那本《貞觀政要》去尋太傅,可太傅告訴我。”

    “《貞觀政要》,非公主事也。”

    恰如世人所說類同,“才?藻,非女子事也。”

    齊令月漸漸平靜下來,她?看著袖袍上的淚痕輕聲道:“公主該做的,便是會填詞、會吟賦,識得?詩禮侍奉父兄,做個光鮮亮麗的金絲雀,如此,便已不負公主之名?。”

    “高?宗知曉此事,將那本《貞觀政要》在我眼前慢慢焚毀,我沒有哭,也沒有鬧,只是靜靜地呆坐在那里。”

    高?宗抱著她?,輕輕抬手,那本書便已化為灰燼,任風吹散。

    她?呆滯原地,久久未回神,待她?緩過神來,便知隨風而去的,不僅是那殘書余灰,還有她?常常宣之于口的青云之志。

    彼時,她?六歲。

    “齊明之,你也該明白手中?無權柄的滋味。”

    “我的姨母,知我心?的人,就這般冤死?在麗景門,你讓我如何不怒、不怨、不恨?”

    齊珩道:“有冤自有律治,那也不該是你害人的借口。”

    “可不害他們,我便保不住自己!”

    “律?”齊令月仿若聽了天大的笑?話般,她?揚首朗聲大笑?。

    “齊明之你不懂,你不懂這個王朝對女子的偏見,女子無權,便只能如蒲葦般將自身全然牽系于夫君一人,女子弄權更為不易,我若想牢牢掌握自己的命運便只能被迫去害旁人。”

    “可害了,也便回不得?頭了。”齊令月定定道。

    隨后?她?猛然回頭,朝著齊珩篤定道:

    “你口中?的律法,不過是上位者股掌間?的游戲,律法,律法是什么?上位者勾勾手指,動動牙唇,便已能將你口中?的公平清明毀之一炬。”

    “齊明之,這世上,沒有真正的公平,無論何時。”

    “有錢財不等?、地位不等?、權力不等?,便永遠不會有公平。”

    隨后?她?竟淡然地笑?了起來:“齊明之,我不恨你,我只恨這個王朝,從來沒給過我一條活路。”

    “事已至此,勝者王,敗者寇,你要我償命也好,折磨也罷,我也不怪你。”

    話語盡,她?從容地闔上雙眼,等?候齊珩的宣判。

    齊珩不解地看她?,他是極恨她?的,若非因為她?,他也不至于放棄晚晚,放棄他珍惜的所有,可時至今日,聽了齊令月那些?話,他竟也不知該恨誰。

    齊珩默然良久,半晌他倉皇地挪步離開。

    齊珩黯然回到紫宸殿,將身上的衣袍解下,方漏出了那肩上的傷痕,霰雋引兵入宮,留了一后?手,紫宸殿的精銳盡數調至立政殿,他一個不留神,被叛臣刺傷,所幸不是要害,可以掩飾住。

    謝晏給他清好傷口敷藥后?,道:“公主,你預備如何打算?”

    “血債血償,沒有什么好說的。”

    “你扣了江氏眾人,他們,是皇后?的親族。”謝晏怔怔道。

    “我知道,他們是她?的親人不假,但他們也是同流合污者。”

    “自然,沒有無罪之理。”齊珩冷臉道。

    謝晏抬首看他,神情一愣,他未嘗料到齊珩能鐵心?至此。

    謝晏懵然地點了點頭,不再多舌。

    秋日,葉子變黃,簌簌黃葉落,人常言“秋日清爽”,然齊珩卻覺得?有了寒意,他沒讓高?季跟著,孤身一人在黃葉路上前行。

    江錦書抱著被子,只覺有人在瞧她?,她?悠悠轉醒,緩緩抬眼,便見齊珩坐在她?的榻邊,江錦書睡眼惺忪,她?懵懂道:“你怎么來了。”

    齊珩寵溺地笑?笑?,掖了掖她?的被角:“剛批完劄子,昨夜沒來陪你,我得?向?你賠罪。”

    江錦書搖搖頭,憨笑?道:“我昨夜犯困,早早便歇了,你來了,怕也只能見了倦怠的我。”

    齊珩俯身將她?緊緊抱住,他道:“晚晚,只要你和阿媞都安好,我怎么樣都無所謂的。”

    江錦書更加懵懂,她?遲疑地笑?道:“你怎么了,這些?日說話都沒頭沒尾的。”

    齊珩心?中?發虛,他笑?道:“沒什么。”

    “這些?日外面太冷,盡量少出門。”

    而后?他又思覺不妥,補上一句:“就算出門,也該多添些?衣,讓蕭然帶著金吾衛守衛在左右,我也能安心?些?。”

    若不讓江錦書出門,以江錦書的性子,必然能猜出來。

    只有一如往常,才?能讓她?不察覺。

    江錦書點了點頭:“前些?日秘書監還說,新一批書印好,邀我去看呢。”

    “什么時候去?”

    “過段時間?罷。”江錦書望向?窗外。

    齊珩離開立政殿后?,即而有內臣來催請廷議。

    崔知溫羅列了齊令月縱容家臣籠街喝道,但以崇高?自大,不思僭擬之嫌等?一百一十一款罪項。

    東昌公主被廢去尊位,同于庶人。

    齊珩將江氏眾人收羈,稍后?論罪。

    唯江律被寬恕,崔知溫曾上表言及江律為東昌公主之長子,理當?同罪,然被齊珩以“庶人齊令月數責江律,且屢諫其母,實乃忠臣也。”

    故赦免其罪,準留其原職,賜國姓“齊”,以宗室子待之。

    東昌公主謀大逆一事牽連極廣,霰雋等?人一并伏誅,霰雋其妻崔婉因及時報信有忠君之功拜一品國夫人,賜號為“節”,為高?之意,故號“節夫人。”

    薛稷等?人知情不報被判下獄論死?。

    除此之外,崔知溫再上言以江氏為逆臣之女為由,奏請廢后?。

    齊珩登時大怒,將劄子當?著群臣的面拋下高?臺,冷聲道:“江氏,朕之發妻,眼下還懷著皇嗣,是我齊家乃至天下的功臣,更何況,皇后?自幼養于江寧,至長安,隨即適朕,何嘗受過她?齊令月半分教誨?皇后?素來恭謹,內宮左右無不稱其功德,朕豈能廢之?”

    廷議不歡而散,諸臣竊竊低語,御史中?丞與大理寺卿低聲道:“我聽說,江家之事,皇后?現在不知情,整個宮都在瞞著她?。”

    大理寺卿聶才?笛朝李來濟笑?道:“皇后?八個月的身孕了,此事若知,怕是母子二人都要在鬼門關?里了。”

    李來濟無奈搖了搖頭。

    東昌公主同黨部分已在當?日宮變中?被斬首,剩余的也已關?在推事院等?候羈問。

    數日廷議,齊珩賜旨,將齊令月的死?刑定在十一月。

    玄武門處梟首。

    齊令月聽后?,也只笑?笑?,并未說什么,待十一月時,江錦書也已誕下孩子。

    暗室的門被推開,齊令月側首看去,見齊珩著緋袍站在門口處。

    她?從容地淡笑?:“陛下來了。”

    “陛下的旨意,我已知曉了。”

    齊珩面無表情看向?他,輕聲道:“承平侯自刎了。”

    齊令月一愣,不可置信道:“他不是”

    “他將所有罪狀都自己攬下,隨后?拔刃自刎。”

    “這是他的謝罪書。”齊珩將那黃紙遞給她?。

    齊令月雙手顫抖地接過,不能自已地落淚,暈染了上面的墨字,她?輕輕搖首道:“他怎么這么”

    齊珩淡聲道:“姑母,你又害死?了一個愛你的人。”

    齊珩麻木地轉身,不再去聽身后?女人的泣聲。

    邁下臺階時,齊珩踩了空,他跌倒于灰色磚瓦上,神情恍惚。

    高?季心?疼地扶起他,然他不言不語,只怔怔地看著面前。

    還未及十一月,還未大赦。

    江益便已身死?。

    他與江錦書,是徹底回不去了。

    第098章 薤露易晞(七)

    齊珩靜靜地站在銀杏樹下, 他呆呆地望著那?淺黃色的葉片,黃葉隨風而落,洋洋灑灑, 從遠處看倒入金葉子?雨般, 他俯下身撿起一片。

    他將銀杏葉捏在手心?, 看著上面淺淺的葉脈, 垂首不語。

    銀杏葉很美, 美得熱烈, 也美得凄慘。

    只可惜它的葉片如此美麗,氣味卻是不堪聞的,且果子?有?毒,是以很少人會喜歡銀杏樹。

    它適合觀賞取樂,卻不適宜靠近。

    銀杏, 銀杏, 齊珩在心?中低喚。

    一如豆大般的果子?從樹上滾滾而落,直直落入一旁的潭水中,銀杏在水中, 反倒剝了白色外皮,換得銀色來, 有?些奢靡的意味。

    淡淡銀光在那?不知深淺的潭水中十分扎眼。

    齊珩微微出?神,直到身后有?金吾衛士來報:“齊令月以披帛懸梁自盡”,齊珩才緩緩抬首。

    驀然, 又?有?一銀杏葉落在他的手心?。

    他輕輕嘆氣,他原以為?自己?恨極了齊令月, 若非因為?她, 他也不至于失去自己?珍視的一切,可當她身死時, 他卻什么感覺都沒有?了。

    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那?日,長安大雪。

    他輕輕牽住東昌公主的手,入殿前,東昌公主再三叮囑他:“進了門,你什么都不必說,一切有?我。”

    他微微點頭。

    鄭后端坐于上位,梳著高髻,頭點珠翠,身著素白色的錦繡長裙,新月籠眉,粉腮朱唇,既美且艷,猶勝海棠,齊珩初見?鄭后,不免一愣。

    恁時,齊珩便已明曉先帝緣何鐘愛鄭后一人。

    鄭后美貌,又?與先帝有?結發之情。

    東昌公主牽著齊珩的手,微微施禮,齊珩緩過神來亦隨之行禮,然他并未如東昌公主般做個?樣子?,而是跪地叩首作大禮。

    齊令月屈身道:“阿嫂。”

    鄭后勾唇輕笑:“蓋兒,難道這就是你在洛陽尋到的寶么?”

    齊令月斂眸不語,鄭后偏頭看著身側越窯瓷瓶中的紅梅,她輕輕攀折,笑道:“燕雀也能?做鴻鵠么?”

    齊珩聽此話,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齊令月輕輕牽起他的手,扶著他站起來,也是在保全他那?所剩不多的自尊。

    齊令月幫他理理衣襟,笑道:“燕雀不燕雀,鴻鵠不鴻鵠的,誰說了都不算。”

    “只有?你自己?說了算。”

    那?時齊珩篤定地點了點頭。

    齊珩放手,看著面前的銀杏葉落于殘葉堆中,他輕聲道:

    “葬了罷。”

    鎮國公主薨。

    恩怨,也消了。

    灰白色的天,秋風拂來,銀杏葉隨風游蕩,穿過明宮殿宇的檐角,悠悠落至立政殿的窗邊,余云雁將那?木窗闔上,江錦書看著面前的容貌極妍的女子?。

    她蹙眉輕問道:“節夫人?”

    江錦書細細思索,卻也未尋到這么個?名號。

    “恕我眼拙,不知娘子?是?”

    “妾名崔婉。”崔婉輕輕施禮道。

    “崔嗎?”

    “那?娘子?祖籍是?”江錦書訝然問道。

    “妾祖籍清河,妾的長兄是崔中令,家?姐是安定郡王妃。”崔婉低頭答道。

    “原是清河崔家?人,失敬。”江錦書點了點頭。

    “妾此來,是為?了感念殿下恩德,謝殿下賜妾嘉號。”崔婉恭謹道。

    江錦書懵懂地點了點頭,她自身都不知何時冊封了這么個?節夫人。

    想必是齊珩為?了嘉獎臣工而冊封的吧,總歸她也不大愛過問朝政,也便如此順水推舟了。

    而后江錦書正襟道:“此娘子?該得的,不必謝吾。”

    江錦書打量著面前的女子?,朱唇皓齒,柳眉如月,這樣美貌的女子?,讓人根本?移不開眼。

    江錦書欲撇開眼,卻不料恰好?看見?她的指甲。

    她小?指的指尖,沒了一塊緋紅色。

    江錦書目光一頓,想到什么,猛然看著她的雙眼,試探道:“娘子?可往紫宸殿謝恩了?”

    卻不料崔婉斂襟答道:“殿下賜旨,妾自是要至殿下跟前謝恩的。”

    江錦書聞此話微笑,暗暗攥著袖子?,心?卻是涼了大半。

    崔婉在騙她,她去紫宸殿的那?日,崔婉也去了。

    入夜,齊珩剛踏入立政殿,江錦書聞聲側首看去,見?齊珩面色冷淡地站在門口處,她似堵著一口氣般悶悶喚道:“明之。”

    齊珩擠出?一笑來,溫聲道:“嗯,我在。”

    江錦書斂起笑容,靠在他的身上,道:“你怎么和往常不一樣了。”

    齊珩沒得一慌,他仍佯裝鎮定笑道:“如何不一樣?”

    “總覺著你笑得很勉強。”

    “你是瞞了我什么事嗎?”江錦書輕聲道,目光卻死死盯著齊珩的面容,妄圖看出?一絲一毫的破綻。

    然齊珩笑了笑:“怎么會,我不瞞你。”

    江錦書點了點頭,“也是,我相信你沒瞞我什么。”

    “對了,今日中書令的妹妹崔娘子?來向我謝恩,可我沒冊封什么節夫人,是你拿了我的名頭去的嗎?”

    齊珩心?冷了半截,盡管再心?虛,他也還是握著江錦書的臂膀,耐心?解釋道:“她的兄長,是中書令,中書令為國事操勞,我賜封他的妹妹,也是想做嘉獎。”

    “我懂的。”

    江錦書復而低下了頭,看著小?腹,低聲笑道:“九個?月了,她快來見?我們了。”

    “等阿媞降生,我想讓阿耶阿娘還有?兄長入宮,他們畢竟也是阿媞的阿翁阿婆,我便是與阿娘生了齟齬,也不該淡了他們與阿媞的親情,你說是不是?”她抱著齊珩的手臂笑問道。

    齊珩的面容上血色褪盡,他匆匆應道:“好?,都,都聽你的。”

    “你怎么了?”江錦書瞧著齊珩的神色不禁發問道。

    “臉色瞧著不大好?,要不讓陳奉御來瞧瞧?”江錦書欲搭上齊珩的額間,卻不料被齊珩避開。

    “沒什么的,安寢太遲對身子?不好?,快睡吧。”齊珩拍了拍她的手肘。

    江錦書雖有?疑惑,卻仍點了點頭,任由齊珩將她的被子?蓋好?。

    她知道,齊珩有?事瞞她。

    可她相信齊珩。

    故,不再去問。

    左不過數日,江錦書便覺著心?里發悶,直言要去秘書省走走,余云雁與漱陽在身旁隨侍,漱陽原是勸過的,但江錦書實在悶得發慌,漱陽如何都攔不住,只好?通稟了蕭將軍等人跟在江錦書身后。

    馬懷素一見?江錦書,不自覺地咽了一口,江氏的事,馬懷素可是知曉的。

    但皇帝下了死命,斷不可讓皇后知曉此事,是以馬懷素都不敢看江錦書,生怕被她瞧出?心?虛來。

    馬懷素笑笑:“殿下是要給新排的書作序嗎?”

    江錦書笑著搖了搖頭,道:“許久不動筆,我怕是寫不來的。”

    蕭然和馬懷素提著心?隨侍在側,江錦書在秘書省大院悠悠走著,馬懷素道:“這還有?一月,小?皇子?就該降生了。”

    江錦書提此笑得愈加明媚,道:“是啊,她現在大了些,我帶她來秘書省轉轉,也沾沾這蘭臺的墨香。”

    “小?殿下定如陛下般溫和寬厚,也如殿下般才蓋京華。”

    “那?吾便謝惟白的吉言了。”

    江錦書笑著抬眸,不經意地瞧見?那?角落處的壁畫,她緩緩移去,至那?石壁前留步,她驚呼出?聲:“此話為?何人所作?”

    “當真善也,世之畫鶴者多矣,然此畫頗極其妙。”

    “紫頂煙赩,丹眸星皎。昂昂佇眙,霍若驚矯。形留座隅,勢出?天表。謂長鳴于風霄,終寂立于露曉”。江錦書由衷地稱贊道:“得見?此畫,也算不枉這一遭了。”

    “這作畫的為?何人?”江錦書轉身笑問馬懷素。

    馬懷素想也未想,道:“自是咱畫鶴的好?手,薛稷啊。”

    “薛稷我知曉他,其子?尚涼國公主,他的隸書若風驚苑花,雪惹山柏,我也是愛得很呢。”

    涼國公主也是齊珩的妹妹,只不過江錦書少見?她罷了。

    “是呢,只可惜偏折在了叛亂中”馬懷素感慨道。

    出?于對才子?的愛惜之情,以至于馬懷素都忘了,身旁他崇敬的皇后殿下也是叛亂之臣東昌公主的獨生女。

    江錦書笑容凝結,她疑惑道:“叛亂?”

    “他不是還在世嗎?”江錦書的目光漸漸冷了下來。

    馬懷素慌忙揖禮道:“臣,臣口誤,殿下恕罪。”

    他恨恨地咬舌,怎得忘了皇后的身份?

    “你不是口誤。”江錦書定定道。

    “什么叛亂?”江錦書喊道。

    見?馬懷素悔恨地垂首不答,江錦書不由得心?頭一慌,她轉身看向蕭然,蕭然愧疚地低下了頭。

    江錦書怒聲道:“說,什么叛亂,你們瞞了我什么!”

    馬懷素忙叩首慌道:“殿下,臣是口誤,真的沒有?叛亂。”

    江錦書不再聽他說什么,思及齊珩這幾日的異常,江錦書只覺身上血液寒涼,心?里有?了一個?猜想,只是她覺著后背發寒,不愿去相信這個?猜想。

    齊珩,不會的,他不會這么做的。

    她徑直拔了蕭然的劍,推開蕭然,怒道:“我看誰敢攔我!”

    江錦書直奔紫宸殿的方向去。

    烏云漸漸凝聚,紫宸殿的內臣不禁打個?寒顫,瞧這樣,怕是又?將落場大雨來。

    然不及守門的內臣轉眼,便見?江錦書持劍怒氣沖沖的走來,后面跟著的漱陽與余云雁等人皆愧赧低頭,不敢攔她。

    那?兩內臣對視一眼,想到陛下囑咐的事,自覺地緘口。

    其中一頗伶俐的內臣迎上,顫聲道:“殿下。”

    江錦書冷眼瞥向他,一字一頓道:“吾要見?陛下。”

    “殿下見?陛下,臣自然不敢攔,只是陛下現在在議事,殿下也不該持劍面君。”

    江錦書聞言,直直將劍懸在那?內臣的脖頸上,她含淚怒聲:“我要見?他!”

    那?內臣驚恐跪地,連連道:“臣,臣不敢攔,殿下,殿下,刀劍無眼。”

    江錦書徑直推開殿門,往內走去。

    只隔一道門,她便已聽到那?熟悉的聲音:“東昌公主既已伏辜,余下的人便也依律報死罪吧。”

    江錦書茫然地看向被門掩住的那?道身影。

    她多期盼著,說那?話的人不是他,那?站著的身影也不是他。

    第099章 薤露易晞(八)

    齊子儀站在齊珩的身側, 他不忍道:“那嫂嫂那邊,你還是這樣?瞞她嗎?”

    齊珩茫然道:“先瞞著吧。

    眼下她已九個月的身孕了,他怕江錦書動了胎氣。

    “那臣便奉旨去中書門下了。”齊子儀肅然道。

    齊珩手拄在案上, 闔著眼, 摁著額間?穴, 低應了一聲, 齊子儀心憐地看他一眼, 齊珩的眉宇間?透露著疲憊。

    東昌公?主之事, 令人駭然,也令齊珩為難。

    他拿著手上的匣子,緩緩走?向門邊,當他啟門,見到門口之人時, 即刻慌了神, 他顫聲道:“嫂嫂嫂。”

    齊珩猛然抬首,只?見江錦書雙眼噙淚,憤恨地望向齊珩這邊。

    齊珩被她的眼神刺痛, 只?覺心悸,他慌道:“晚晚, 你怎么?來了?”

    他不知道江錦書是何時來的,也不知道江錦書聽了多久。

    她雙目盈淚,輕聲道:“難道我不該來嗎?”

    “皇帝陛下。”

    齊珩心涼了半截, 他口齒打顫道:“錦書,你聽我解釋”

    “我聽著呢, 你說吧。”江錦書直視他的雙眼, 輕聲道。

    齊珩雙唇翕動,幾欲張口卻吐不出任何字來, 他該如何告知她母親東昌公?主所做的一切,又該如何告訴她那條披帛是他故意視而不見的。

    他從來都沒想?過放齊令月一條生路。

    齊令月不死,萬民冤難雪。

    他猶豫著,因為他知道一旦將所有真?相說出,江錦書不會去怪他,而是怪自?己,甚至恨自?己,幾欲自?傷。

    人一旦怪己,𝔀.𝓵失去了心中的所有期待,如行尸走?肉般的茍活,那便離死亡不遠了。

    他不想?讓她變成那樣?。

    她也不該去承受她母親犯下的過錯。

    “我我”齊珩試著解釋,他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江錦書她恨恨地側首落淚,目光落在齊子儀手上捧著的匣子上,她輕聲道:“這是什么?。”

    齊子儀方才口中的“奉旨”,奉得便是此旨嗎?

    江錦書強撐著體面,她咬牙切齒地輕泣道:“讓我看看,好?么??”

    齊子儀瞧見江錦書的淚眼,心中發顫,他猶豫道:“嫂嫂,你聽我解釋”

    “讓我看看,好?嗎?”江錦書聲音驀地凄厲起來,她打斷了齊子儀的話,再?次重復道。

    齊子儀望向齊珩的方向,齊珩愧疚地垂下眼眸:“把東西給我吧,齊范你先出去罷。”

    “六哥”

    “聽話,出去。”

    齊珩聲音極為強硬,齊子儀將那個匣子端放在齊珩身后的桌案上,而后齊子儀朝兩人揖禮,便退出了殿內。

    殿內唯江錦書與齊明之二人,兩人僵持著,相顧無言。

    齊珩速速低下頭,他不敢再?看江錦書的眼睛。

    “晚晚”

    “陛下,我可以看看,那個匣子嗎?”江錦書凝視他,輕聲道。

    見齊珩不言半語,江錦書失去了耐性,徑直越過他拿起那匣子,然齊珩將那匣子握住,緊緊不放手。

    江錦書看著他,輕聲說了句話:“你說過的,我們之間?,沒有隱瞞。”

    齊珩倏然松開?了手,江錦書打開?了那匣子,她顫著拿起了那黃紙。

    那一刻,她極為心怯。

    江錦書的一滴淚水落到了那黃紙上,暈染開?了那“具論死罪”的筆跡。

    “為什么?,這樣?對我?”

    “謀逆之罪,他們死得不冤。”齊珩攥緊著拳。

    “為什么?,不告訴我?”

    她知道,謀逆之罪是大罪。

    她的族人是真?的想?讓齊珩身死,她知道齊珩無錯,她也知道她不該置喙,可她是江氏之女?,做不到袖手旁觀,做不到這么?淡然地看著她的族人一個個在她的夫君手下送命。

    “我”齊珩低下頭,避開?她的灼灼目光。

    殿外雷聲霹靂,轉眼間?,便落了一場不尋常見的瓢潑大雨來。

    殿外檐下的磚瓦被雨水浸濕。

    “齊珩。”

    齊珩猛然抬首,這是江錦書第一次連名帶姓地喚他。

    “他們是我的家人。”

    “你在做這些事之前,當真?沒有顧慮過我嗎?”

    “還是,你顧慮過,所以放棄了我?”

    她知道,謀逆之罪,她不該期盼齊珩能看在她與他的情分?上,而對江氏容情。

    可這些事真?正發生時,她卻仍希冀著齊珩能徇私一回。

    畢竟,她選擇了他那么多次。

    齊珩看著她淚眼婆娑,心頭如風殘茶花般一塊一塊地碎成殘瓣,零落于地,裹挾著沙塵飛往著不知名的地方去。

    他閉口不答。

    他有愧。

    他枯坐了整夜后做的選擇,說好?聽的是選了萬民那邊,可只?有他知道。

    那是他在放棄她。

    是以,面對江錦書的問詢,他答不上來。

    “你不回答,我便已知道了。”江錦書輕輕搖首。

    有時候,回答不必有聲,無聲已是回答。

    他不要她了,在她最愛他的時候。

    江錦書咬著下唇,不禁落下淚來。

    “齊珩,我選了你那么?多次,你選我這一次,不成嗎?”

    她明知這是過分?的要求,卻還是不禁希冀著他縱容她這一回。

    齊珩雙目盈滿淚水,他低著頭依舊沒有回答。

    江錦書將劍挾在他的脖頸處,恰如含涼殿那日,他持劍威脅她。

    齊珩沒有動,他輕聲泣道:“是我對不起你,你怎么?做,我都不怪你。”

    “玉璽在第六層的書格處,你若殺了我,便將玉璽拿出來,宗室子中,齊子儀可算賢德,他亦剛弱冠之年,且與你素來親厚,可承神器之重,我也無憾。”

    她怨齊珩,也怨他為何放棄她,明明她欲殺他,他卻還要護她的周全。

    江錦書腹間?沒由得抽痛起來,她的手心里黏黏糊糊的,冒了冷汗,腹中難受得想?要干嘔,她將染了紅蔻丹的指甲深深埋入手心。

    好?疼,好?疼,不知是手心痛,還是腹中痛,亦或者是她的心口在抽痛。

    她驀地松開?了手上的劍柄,“哐啷”一聲,劍落于地,江錦書兀自?搖了搖頭,丟盔棄甲般想?逃離這個令她痛心之地。

    她的眼前漸漸模糊起來,身子搖搖欲墜,強撐著不倒下去,剛轉身,齊珩注意到她緋色衣裙上顏色越來越艷,齊珩一怔,他于原地駭然。

    江錦書腳下不穩,朝前倒去,齊珩慌張地往前撲,將她抱在懷里,面色慘白地厲聲道:“齊范,醫官!”

    “晚晚,你別嚇我,別嚇我好?不好?”

    齊珩抱著她往內室走?去,江錦書額間?布滿冷汗,她緊緊攥著齊珩的袖袍,如孩童般提著無理的要求:“答應我,放過他們,好?不好??”

    “我保證,不讓他們再?作亂,我只?求你這一次,留他們的命,成嗎?”

    江錦書抱著齊珩的袍袖,咬牙忍痛道。

    江家的過錯,她會補償給齊珩的。

    齊珩猶豫著搖了搖頭。

    江錦書松開?了他的衣袖。

    她懂了,齊珩這是不愿。

    她恨恨地闔上雙眼,一邊是自?己血脈相連的親人,一邊是自?己全身心相托的夫君。

    如何選?

    她找不到答案。

    身下陣痛傳來,她無力地輕輕喘息著。

    人都言,婦人產子,九死一生。

    若如此解脫,也算替她做了抉擇。

    謝晏匆匆趕來,甚至身上挾了一朵銀杏葉都未曾發覺,謝晏只?搭了一下江錦書的脈搏,旋即怒斥齊珩:

    “早知今日,我就不該讓她嫁給你!”

    “快讓接生娘子來。”

    江錦書動了胎氣,此時怕便是要生產。

    齊珩茫然,如雷霆擊過般呆愣愣地站在原地,那悔恨之心將他吞噬得身殘神滅,他緊緊握著江錦書的手掌。

    有數名接生娘子魚貫而來,其中一接生娘子急聲道:“殿下這沒有氣力,皇子如何能出來?”

    江錦書輕輕抬眼,她連看齊珩的力氣都沒有。

    謝晏手指輕顫,將那催產之物予江錦書服下,有接生娘子在她耳邊一遍遍地呼喚,齊珩握著她的手掌守候在側,他看著那一盆盆血水由內人端出殿,只?覺心悸。

    身下在撕裂,身軀與心神具損。

    江錦書疼得說不出話,她也沒力氣叫喊。

    她想?著那道詔書,心口在作痛,身下任接生娘子擺布,心頭蒙上了一層委屈、羞恥、以及屈辱。

    那種為人刀俎下的魚肉之感。

    她指尖輕抬,不愿讓齊珩留在她的眼前。

    她不愿讓齊珩見到她這種窘迫的樣?子。

    謝晏明曉她的心意,連連點頭,道:“我明白,我明白。”

    謝晏將齊珩推出殿門,有催生娘子驚慌喊道:“殿下這是血崩。”

    眾人慌亂去與齊珩復命時,江錦書輕輕握住謝晏的指尖,用盡她所剩的所有力氣輕聲道:“保她,大赦。”

    謝晏含淚攥拳,她的回答和那時她的回答相同。

    也是想?保住腹中之子。

    難道今世,他從醫也不保不下她和她的孩子嗎?謝晏不禁發問。

    “保皇后。”齊珩怒喝,隨即他欲沖破那道阻攔他的人墻。

    然白義確實緊緊攔住齊珩,寧死也不肯再?讓齊珩踏足內室。

    有一道亮光劃過,似要撕破那蔽天黑暗般,有嬰兒的啼哭聲,接生娘子將懷中女?嬰用熱水細細擦拭,而后襁褓相裹,盈盈出殿欲向齊珩報喜,然齊珩連一個目光都未施舍給她。

    齊珩徑直邁入紫宸殿內室中,只?一眼,他便心痛不已。

    風雨后,立政殿院中的山茶花整片地委落于地,上面有雨珠做痕,那是它受過風雨摧殘的唯一證據,它靜靜地躺在水洼中,沒有平日的半分?生氣。

    謝晏見齊珩茫茫入來,他將齊珩拽至一旁,確保江錦書未被驚醒時,方輕聲道:“她沒事,現在是累得睡著了,她現在身子極弱,你不要擾她。”

    齊珩若犯錯的孩童般點頭,他竊竊地看著她的睡顏,反復在確認她是無恙的。

    而后外殿傳來孩童的哭泣聲,他向外走?去,接生娘子笑道:“恭賀陛下,公?主平安降生。”

    齊珩接過那襁褓,襁褓中的女?嬰全身如紅色煙霞,她面龐上有諸多褶皺,雙眼緊闔著。

    阿媞現下又安靜得很,不哭亦不鬧。

    齊珩看著面前的嬰兒,她的眉眼很像錦書。

    其他卻是隨了他。

    這是他與錦書期盼良久的孩子,是錦書拼死生下的。

    齊珩心頭一軟,抱著阿媞,望向內室榻上的人。

    殿外,雨漸漸停了。

    第100章 凱風自南

    江錦書眼前模糊一片, 她微微蹙眉,直到眼前漸漸清晰。

    停云靄靄,水榭之內, 她輕輕抬手?, 想要觸及那朱闌干旁的熟悉身影時, 那人轉過身, 江錦書神情猶豫。

    那面容是她向?來熟悉的, 只是那神情卻是她不曾見過的。

    男子?面目冷肅, 他輕輕蹙眉,眉宇間帶著不悅,他沉聲道:“你怎么來了?”

    江錦書開?口道:“我”

    她還未說完,便見齊珩變了神色,他唇邊帶笑?, 越過她的身子?迎上她身后的女子?。

    江錦書不解, 直到轉過身時看到身后之人她呆愣在原地。

    女子?半倚在齊珩的懷中,齊珩在朝著懷中的女子?笑?。

    而那女子?,江錦書認得。

    是崔婉。

    她的小指的指甲末端仍然缺了一塊緋紅色。

    江錦書不可置信的搖頭, 她輕聲喚道:“明之”

    “放肆!朕的名諱豈是你這賤婦能喚的。”齊珩毫不留情地厲聲斥責道。

    “滾下去。”

    江錦書從未受過這般斥責,她低下頭, 欲掩飾住她眼底的淚意。

    崔婉扶著齊珩的手?肘,她微微笑?道:“六郎,你怎能動氣呢?”

    “遇見了讓你不痛快的人, 那打發了便是。”崔婉朝齊珩笑?道。

    齊珩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道:“也是, 還是婉婉聰慧。”

    他冷冷瞥向?江錦書, 隨后沉聲吩咐高季道:“高翁,把我寫下的詔書給她念念吧。”

    江錦書耳畔有悠長的鳴聲, 她聽不清高季究竟拿著那黃麻紙說了些什么,慢慢地,她聽得越來越清楚,直到最后幾字:“可廢為庶人,別院安置。”

    江錦書有些恍惚,她輕輕昂首看著面前之人,然他再非彼時人。

    懷中的女子?亦非彼時的她。

    她心存僥幸地苦苦掙扎,她拽住齊珩素白色的袍袖,依舊是錦緞的柔軟,然她捏在手?心中卻是如斧鑿般的堅硬,如冰霜般嚴寒。

    齊珩不耐煩地拽出被她握著的袍袖。

    他側首,冷冷凝視她,一字一頓帶著絕對的冷漠與絕情,道:“江式微,朕留你一命,已然是天恩。”

    “不然,你該是如你那母親一樣上路的。”

    “別做不體面的事。”

    她沒有說話,只呆愣愣地看著他。

    齊珩嫌惡地撇過頭去,不再看她,江錦書只覺得身前偏左處在微微抽痛。

    齊珩倏然轉過頭,狠狠攥著她的手?腕,徑直要取下她那銀鐲,他力道很大?,毫不留情,江錦書不禁喚出聲,然齊珩半分憐憫的神色都未施舍給她。

    江錦書的手?腕處通紅,那手?鐲是齊珩生辰時,他親自給她戴上的。

    她帶了許久,手?腕有些發腫。

    然齊珩生生將她手?上的鐲子?取下。

    她疼得不禁落淚,齊珩卻不為所?動。

    見那銀鐲被取下,江錦書抬腳欲去奪,卻不料被齊珩生生踹在心窩處。

    她摔在地上,四肢百骸傳來的痛感,她起不得身。

    他拿出錦帕細細擦拭,而后小心翼翼地給懷中的女子?戴上。

    他溫和一笑?:“婉婉,你喜歡嗎?”

    崔婉朝他淺笑?。

    水榭旁,有樹枝隨風而動,湖水上有落葉漂浮。

    江錦書靜靜地躺在地上,灰石磚的冷寒穿透她的衣裙,穿透了她的百骸。

    她輕聲道:“明之,你不要我了嗎?”

    齊珩嗤笑?道:“朕此生有婉婉一人足以,你算什么東西。”

    “別礙朕的眼。”

    “高翁,拖走罷。”齊珩冷聲下令。

    江錦書驀地驚醒,她微微抬眼,齊珩握住她的手?,喜聲道:“你醒了。”

    江錦書惶恐地將他手?即刻撇開?,齊珩一怔,無所?適從地垂下眼眸。

    他盡可能讓自己的聲音更?溫和些,他道:“晚晚。”

    “別怕我,好?嗎?”

    江錦書聞聲不由一顫,她抬眼打量著四處,那些帶著淚水與苦恨的記憶,片片襲來。

    她驀地抬手?,摑了齊珩一巴掌。

    巴掌聲音響亮,殿內女史頓時大?驚失色,誠惶誠恐地跪地俯首。

    齊珩被打得突然,他垂首苦笑?。

    眾人以為天子?將大?為震怒時,只見今上重新?牽住皇后的手?,牢牢地扣在掌心。

    他另一只手?撫上江錦書的掌心,輕撫數下,看著她掌心的紅潤褪下。

    齊珩笑?得溫和,生怕聲音驚了她,他輕聲說著:“想罰我可以和我說的,這樣,反倒傷了你自己,不值。”

    “手?還疼嗎?”

    齊珩抬眼看她。

    她兀地驚叫了起來,她起身捶打著齊珩的身子?,將自己的所?有委屈與痛苦盡數發泄在他的身上。

    她雙目流淚,如泣血般地罵他,驅趕他。

    “出去,你給我出去,不要出現在我面前,滾”

    她將身后的軟枕抽出,狠狠打在齊珩的身上。

    齊珩不為所動,任她發泄怒火。

    她崩潰地伏在榻上痛哭,王含章聞聲急急入來,忙抱住江錦書的身子?,王含章忙道:“六哥,你快走啊,走啊”

    齊珩仍不放心,他遲疑地看著江錦書伏在王含章的懷里哭泣。

    心口處的抽痛,口中如用過黃連般的苦澀。

    他不敢離開?江錦書,又怕在江錦書眼前惹得她痛苦傷己,他匆匆出了殿門。

    王含章輕撫她的背脊,柔聲說著:“錦書,好?了好?了,他走了”

    齊珩躲在屏風后,暗暗窺著內室的身影。

    他的臉上留有淡粉色的印記。

    搖床中的嬰孩輕輕啼哭,齊珩匆匆轉身,抱起阿媞輕輕哄著。

    他眼底有瑩瑩清光閃爍,他唇邊帶著苦笑?,卻還是耐心地去哄阿媞笑?。

    他輕輕握住阿媞的小手?,將她淡粉色的小拳握在掌心,阿媞微微張口,吐舌呼出透明的小泡,她睜著眼直直盯著齊珩,而后她輕輕蹬腿,朝著齊珩笑?。

    他的淚滴落在阿媞的掌心,淚水的灼熱讓阿媞哭了起來。

    他低頭吻了吻阿媞的額頭。

    阿媞是他與錦書的骨血。

    承載了他與錦書的所?有希冀。

    余云雁微微屈身施禮,她道:“陛下,尚宮說,要抱了公主到殿下那您”

    齊珩側頭,避開?余云雁的目光,外有日光透入殿來,映在齊珩的面容上,余云雁看著他側顏的那一行清光,心下已經了然。

    陛下悄然落淚,她只當作未見。

    余云雁抱著阿媞朝殿內走去,齊珩望著那屏風,透過那片朦朧,他想在她面容上瞧見半分笑?意。

    江錦書瞧見那襁褓,她直起身期盼地望向?,她覆上襁褓的邊緣處,瞧見其中的小人,她兀自笑?笑?,眼中泛著淚光,她抱住阿媞,瞧見阿媞頭上的淺青色錦帽,上面的小兕栩栩如生。

    那淺青色錦帽是舊日的證明。

    她與齊珩,是真心期盼著阿媞的降臨的。

    阿媞抓著她的發末,咯咯直笑?。

    她如齊珩一樣,低頭在阿媞的額頭落下一吻。

    她抓住阿媞的小拳,耐心地哄她睡。

    江錦書發絲披在身后,彼時日光照在她的身側,齊珩在屏風后靜靜地看她哄阿媞,不由得釋然一笑?。

    江錦書驀地抬首望向?屏風,齊珩丟盔棄甲地逃開?這個地方。

    江錦書望著那背影,思及他做的一切以及那個夢境,她狠下心,不再去看已然入睡的阿媞,她冷聲道:“把公主抱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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