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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月明白露(一)

    齊珩覷了銅鏡眼中的自己, 面容之上,那淡粉色的巴掌印太過明顯,齊珩待在紫宸殿的后室, 待高季取了英粉來, 他細細敷上, 直至那淺粉色的印記愈來愈輕, 真正被英粉完全覆蓋時, 齊珩方整理了袍衫, 去宣政殿上常朝。

    宣政殿外,崔知溫淡淡瞥了眼外面的日光,他輕輕抬手?,隨后囑咐內臣道:“入秋微冷,煩請中貴人留心著, 殿內的炭火還是該燒的, 尤其陛下那,別看這小小炭火不起眼,雖是平常事?, 可陛下貴為君父,如若受了寒, 那便是影響家國?的大事?。”

    那內臣連連頷首稱謝道:“多謝中書?令提醒,小人省得的。”

    崔知溫轉身,不經意抬眸, 瞧見馬懷素指使著數名小黃門抬著半人高的箱子來來往往,他輕哂道:“秘書?監這是?”

    馬懷素薄怒道:“我這老叟如何?, 干中書?令何?事??”

    “惟白說話?太刻薄了些。”崔知溫笑笑。

    馬懷素想到崔知溫遞了那么多請廢皇后的劄子, 頓生不悅,不再理他。

    崔知溫尷尬地笑笑, 隨后徑直入了大殿。

    請廢皇后的劄子如雨后春筍般出現在齊珩跟前,齊珩早已不滿,是以?眾臣聽著齊珩的口風,也是膽戰心驚。

    然?江氏不廢,他們這些推倒濟陽江氏的功臣便是日日懸劍枕旁,時時不得安枕。

    皇后為帝之妻,國?之母,假使齊珩日后崩殂,皇后掌權,焉能?不會報復他們?

    有臣工壯著膽子持笏彈劾皇后道:“陛下,皇后出身江氏,罪婦之身,何?敢腆居紫宮?臣請廢皇后。”

    “臣請廢皇后。”

    “臣亦請廢皇后。”

    未幾,已有數名五品上的緋袍臣工請命。

    齊珩冷冷凝視他們,并未開口。

    馬懷素梗著脖子,出言反駁道:“陛下,皇后殿下乃外嫁之女,且素來賢德,宮中人皆為之稱頌,殿下為懿德太后親自書?文?,又為陛下誕育公主,是國?朝有功之人,緣何?能?棄之呢?”

    “陛下。”馬懷素稍稍移身。

    齊珩側首看去,他瞧著那幾個半人高的木箱,道:“馬卿,這是?”

    “陛下,這是皇后殿下數月內,在秘書?省整理的卷冊,這其中字字均是皇后殿下的心血,陛下,此批卷冊集結古今所?有詩文?,凡忠君、愛民、治家、修身之要,若公之天下,則為社稷臣民之福,殿下如此功勞,難道還不能?抵江家之罪嗎?”馬懷素鄭重道。

    一旁臣工輕輕哂笑,道:“秘書?監,皇后殿下這是給您多少好處,這卷冊論功也該是秘書?省的功勞,怎能?都算得上是她一人之功?”

    “借名邀功。”

    馬懷素登即回?首怒道:“你若有能?耐,也做一個出來,站在這明堂之上,輕輕說著風涼話?,我看正是你們這幫尸位素餐者以?穢言蒙蔽天聽。”

    那臣工怒極,欲反駁于?他。

    殿內,有內臣在珠幕后,熏爐側擺置炭盆。

    齊珩只覺火氣愈大,燒得喉干,有汗水沿著側臉緩緩而下,齊珩并未去管,也未注意到他左臉處的印記漸漸顯露。

    只聽齊珩怒道:“夠了。”

    “此事?勿要再提。”

    眾臣聞言訝然?抬首,透過琉璃珠,有眼尖的臣子已然?瞧見天子左臉處的痕跡。

    崔知溫直言道:“陛下,您的左邊”

    “似是摑刑?”不知是誰信口說了一句。

    眾臣嘩然?,崔知溫直直跪地,請命道:“何?人敢傷陛下,臣請治罪。”

    “臣亦請。”

    “陛下,皇后罪臣之女,竟敢毆傷圣體,此罪難恕,臣請廢后以?正法。”崔知溫直直跪伏于?地。

    齊珩被群臣攔住去路。

    立政殿內,江錦書?靜靜地躺在床榻上,任由漱陽整理那被她弄臟的床褥,她輕聲?泣道:“公主的后事?,如何?了?”

    漱陽收起那染了血的裙褲,不禁哽咽道:“妾去吩咐過的,只是那邊說,陛下囑咐過,公主是罪人,不可厚葬。”

    “不可,厚葬嗎?”江錦書?蜷曲著,抱緊了雙腿,她輕聲?問道。

    “我知道了,多謝你了,你先,出去吧。”江錦書?落淚道。

    “殿下。”江錦書?抬頭。

    “有事?嗎?”

    余云雁斂衽答道:

    “妾方才聽幾個小黃門說,崔中令,以?陛下不廢后為由,行以?封駁,停了陛下的新法之措。”

    這是要挾。

    皇后不廢,新法不行。

    “那,陛下怎么處置的?”江錦書抱膝輕問。

    “陛下陛下與各公僵持著。”

    余云雁低下了頭,暗暗攥拳,齊珩在廷議時的言行,她們都知道。

    齊珩對汾陽郡王說了數句,余云雁卻將最后一句咽進肚子中,未對江錦書?說出來。

    最后一句是,“她是朕的妻子,若朕連自己的妻子都護不住,算什么男人,更何?顏做天下之君。”

    妻子。

    只此兩字,便能?讓那樣一位溫和清正的君王為了她來徇私情。

    皇后殿下的命確是很好。

    江錦書?無聲?地笑笑,她道:“我知曉了。”

    “你先下去吧。”

    余云雁正欲離去,然?她卻倏然?止步,私心作祟,她轉身與江錦書?說了最后一句話?。

    窗外,庭院內,那荼白色的山茶花整朵滾滾地落了下來。

    余云雁說完那句話?后,便手?足無措地出了殿門。

    江錦書?蜷縮在角落中,猶如受驚的小獸般,她輕聲?哭泣道:“阿娘,我該怎么辦啊?”

    “我該,怎么辦啊?”她抓著拳頭,掩面泣道。

    秋夜寂寂,他輕輕叩開門扉,江錦書?端坐在榻上,她兀自笑笑道:“陛下,您怎么又來了?”

    齊珩被那聲?生疏的“陛下”所?刺到。

    齊珩未料到她還未寢,他有些不知所?措,他茫然?道:“我,我想看看你。”

    “看我?陛下是想看我如何?生不如死嗎?”江錦書?淡笑道。

    “晚晚,我沒”齊珩面上一慌。

    “陛下。”江錦書?急聲?打斷,“請不要喚妾的小字。”

    “妾的小字,唯有妾的雙親、兄長、摯交,還有夫君,可喚。”

    “您,又與他們其中的哪一個,沾邊呢?”江錦書?笑笑道。

    只是那笑容帶了些玉石俱焚的意味來,齊珩有些心懼。

    “錦書?,我,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苦衷?好,那你說罷。”

    齊珩認命般地闔上雙眼。

    他說不出來,也不能?說。

    “說啊。”

    “皇帝陛下,您說啊。”

    “說啊!”江錦書?聲?音兀地尖銳起來。

    “你說不出來的。”

    “因為你有愧。”

    “齊珩,為什么,為什么傷我最深的,會是你呢?又為什么,要在我最愛你的時候,傷我呢?”江錦書?輕聲?道。

    如泣血般,聲?聲?入血肉,聲?聲?剝人骨。

    她知道,齊珩聽不得這些話?。

    因為她說的是事?實。

    齊珩對她有愧。

    這輩子他都是欠她的。

    “錦書?,我真的有難言之隱。”齊珩眸中含淚,他俯下身握住江錦書?的指尖,卻不料被江錦書?撇開,她撇過頭不再看他。

    “齊珩,你說過的,我們之間,不隱瞞。”江錦書?轉頭,直視他的雙眼,斬釘截鐵道。

    “你答應過我的,會放過阿娘,放過江氏,可如今呢?”江錦書?單臂指著窗外。

    隨后她沉沉地拍打自己的身前,“我的阿耶阿娘在那荒蕪之地闔目,我的族人,還系在獄中,不知生死,這便是你口中的放過?”

    齊珩聞之心碎,他稍稍退后:“錦書?,這世上不僅僅有黑白對錯那么簡單的。”

    她兀地站起身,聲?嘶力竭地喊道:“可我不管,我不管你見到的如何?,我只顧我見到的。”

    “在我最需要的時候你在哪?”

    “在我瀕臨絕望之時你在哪?”

    “在我生阿媞時,任由那些人擺弄,受盡屈辱時,你又在哪啊?”江錦書?怒道。

    江錦書?諷笑道:“其實,你早就想這樣?做了罷,為了權位,你可以?拋棄妻子,可以?拋棄女兒,我都了解的,了解的。”

    末了,她仍覺不夠,故意地補上一句:“畢竟你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齊珩這時才抬起頭看她:“你什么意思?”

    “就是你想的那個意思。”

    “你為了榮華,拋棄了你的母親,選擇了謝貴妃,連母親都可以?拋棄的偽君子,何?況是拋棄妻女呢?對吧?”

    江錦書?笑了笑,瞧見齊珩紅著雙目,驀然?覺得暢意。

    而后她更刻薄地繼續道:“你母親也不是干凈之人,她當?初勾引先帝,不也是為了權位嗎,如此看來你倒頗得她真傳啊。”

    “你和你娘,一樣?的,貪婪,下賤。”江錦書?驟然?高聲?道。

    她攥緊了手?掌,她知道陳氏是他的底線。

    她今夜做的一切不就是為了讓齊珩徹底厭棄她嗎?

    “江式微。”齊珩怒不可遏地喚著她的名字。

    江錦書?愣住,這是齊珩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

    他的聲?音和夢境中的聲?音交疊一起。

    “你這些話?太過分了。”齊珩低著頭,聲?音卻很冷。

    齊珩眼中微紅,或是氣怒江錦書?侮辱他的母親。

    亦或是懼怕江錦書?再說出什么傷人的話?。

    他毫不猶豫地轉身拂袖離去。

    江錦書?瞧著他離去的背影,緩緩地、頹唐地靠著墻癱坐在石磚上,驀地落下淚來,她崩潰地坐在那里哭泣。

    齊珩走出內室,聽見身后傳來的泣聲?。

    他腳步一頓。

    隨后大步向外邁去。

    江錦書?抱膝坐在地上,她撫上心口處,那里隱隱作痛。

    齊珩走了。

    以?往他都是哄她的。

    這是他第一次與她動氣。

    她知道,他受不了別人侮辱他的母親,所?以?她如此做,僅僅只為了齊珩能?徹底放棄她。

    明明,她做到了。

    這樣?齊珩也不會再為她,壞了什么名聲?。

    可為什么,她的心會如此痛呢?

    未幾,她輕輕推開門,黯然?朝著太液池那邊走去。

    秋夜含涼入骨,江錦書?裹著身子慢慢走向太液池邊,湖水湯湯,她有些恍惚了。

    她靜靜地望著湖面。

    彼時春光正好,柳條未舒,信奉佛教的她前往先帝親題大相國?寺為阿娘祈福。

    曲徑通幽處傳來悠揚琴音,踏曲而尋,見一處禪房,院中擺放著山水圖的畫屏,恰如其音《高山流水》。

    “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善也。”

    “女公子過譽了。”

    那時,柔和的日光映在她的臉頰上,清風拂過,潔白如雪的梨花枝頭微微晃動,花瓣洋洋灑灑地垂落。

    江錦書?苦澀笑笑。

    落英繽紛,不知先落在了誰的心頭。

    之后種種,早已注定。

    注定,是孽。

    生母謀逆,夫君厭棄,臣子攻訐,人人都想她去死。

    她是個懦弱的人,懦弱到沒有勇氣去面對她的族人與她的夫君之間的糾葛。

    更懦弱到,她不能?接受自己成?為萬民的罪人。

    一面是天下道義與夫妻情分,一面是骨肉血脈的親族。

    她再也不想夾在在其中了。

    前朝的事?,她都知道,崔知溫以?皇后不廢為借口阻礙變法施行,齊珩壓下此事?,她知道他是護她的。

    累贅,云雁說得不錯。

    她是齊珩的累贅。

    如今,她不想再拖累他了。

    江錦書?脫下鞋履,踏上闌干,想慢慢沉入湖底。

    也慢慢地將她面前的苦恨化作一片泡影。

    第102章 月明白露(二)

    江錦書盯著湖面上的月影, 剛欲縱身一躍,只聽身后傳來一笑聲:“跳湖,這個死法挺好。”

    江錦書愕然, 側首看去。

    長街上, 紅墻旁懸著的琉璃瓦中的燈盞熄滅, 齊珩腳步一頓, 瞧著那熄滅的燈盞微微出神。

    燈火昏暗的殿內, 女子坐在灰磚上輕輕抽泣。

    齊珩想到那情狀, 兀地心痛。

    他徑直摑了?自己一掌,心里悔,恨起?來,晚晚現在身子虛弱,他怎能與她置氣?

    他該與她致歉的。

    隨后, 他登即轉過?身, 趨步徑直回了?立政殿。

    他步履匆匆,險些摔個趔趄,他忙不迭推開大?門。

    “晚晚。”

    然殿內無人, 他心里沒得慌了?起?來,他再次輕喚道:“晚晚, 晚晚”

    他聲音越來越顫,甚至帶了?驚恐的泣聲。

    他將宮殿各處都走了?個遍,獨不見那抹身影。

    他瞧見漱陽端著藥碗往這邊來, 忙扯住她,顫聲問?道:“殿下?呢?”

    “殿下?, 殿下?在內室啊。”漱陽一頭霧水。

    立政殿內, 處處都被燈火映亮。

    太液池旁,江錦書抬眼看著面前的姑娘, 十五六歲的模樣,她的衣裳是宮里普通的料子,想來是該入宮的那批內人。

    隰荷華笑笑道:“你這死法挺好,不疼。”

    “但是你一旦沉入湖底,就再上不來了?。”

    “你,真的做好要離開這個世界的準備了?嗎?”隰荷華狐疑地看著她。

    江錦書莫名委屈,她不由得俯下?身,抱膝輕聲道:“他們都想讓我死,他們說我是罪人,是累贅,不該再活在這個世界上的。”

    “他們是誰?”

    “所有人。”

    隰荷華笑了?笑,道:“誰說是所有人。”

    她又道:“不是所有人,還有我。”

    “我想讓你活。”

    隰荷華朝著她笑。

    江錦書抬眼看向她,她雙唇翕動,淚水滾滾于雙目中,她氣息不穩,所有委屈與不甘在此刻盡數發泄出來,她哽咽著問?出了?那句話:“為什么?”

    “你知道我是誰嗎?”

    隰荷華搖了?搖頭,她仍帶著笑容,她垂眸道:“我不知道你是誰,但我知道,你是受了?委屈才來這里的。”

    “我看得出來,你是一個很好的人。”

    “不,我是罪人。”江錦書抱著雙腿,她道。

    “我的雙親是罪人,我也是那個連累別人的罪人。”

    隰荷華聽后,沒說什么,反倒問?了?一句話:“你既說你是罪人,那你做了?什么惡事?”

    “我我”江錦書卻說不出什么。

    “你看,你自己都說不出來,那你為何要說自己有罪呢?”隰荷華俯下?身坐在她的身旁。

    “因為,我的雙親,我的族人,都是罪人。”

    “我,也是那有罪之人。”江錦書黯然垂下?頭。

    “誰說的。”

    “你不要因為雙親的過?錯,就對?自己懷了?無盡恨意?,明明你是很好的人啊。”隰荷華笑了?笑。

    隰荷華垂首將自己腰間的玉佩解下?,她遞給江錦書,道:“你知道我的名字嗎?”

    江錦書接過?她的玉佩:“你是剛入宮的內人嗎?”

    隰荷華點了?點頭,“我的雙親也是罪人,我是被連累入宮的。”

    “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晚晚。”

    “為什么是晚晚?”

    “因為阿娘生我時,已到黃昏了?。”

    “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隰荷華。”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嗎?”

    “嗯,你說的對?,我有個表兄,他真的叫山扶蘇,是山濤的后人。”

    “山扶蘇,隰荷華,真好聽。”江錦書由衷地稱贊道。

    “還很般配呢。”隰荷華展笑道。

    “我那個表兄他待我很好,他還去射大?雁來跟我阿娘說要聘我呢。”

    江錦書頷首笑著,并未答話。

    “只是,我阿娘是有罪的,他們不讓我和他在一起?,說我會連累他,會是他的累贅的。”

    “這一點,我們都是相同的。”

    “那,你們在一起?了?嗎?”江錦書試探地問?道。

    隰荷華搖了?搖頭,道:“我知道盡管他們怎么說,怎么做,他都不會放棄我的。”

    “我試過?遠離他,跟他胡鬧,但他從來沒有怪我。”

    “我是想和他在一起?的,但是不行,我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什么事?”

    “那自然是不可說的大事。”隰荷華張開雙臂,稍稍抻腰道。

    “你知道隰有荷華的意思嗎?”隰荷華笑問道。

    “池中有含粉的荷花。”

    “是這個意?思。”隰荷華贊同地點了?點頭。

    而后她又道:“是池,也是淤泥濯淖之地,但也不妨礙荷花蟬蛻于濁穢般于此生長,荷花皭然,生于如?此骯臟之地,卻仍能不滓。”

    “可見,池的污穢是妨礙不到荷花的干凈的。”

    “所以,你為什么一定要將雙親的罪過強加在自己身上呢?”隰荷華笑道。

    “你今夜便是從這里跳下?去,也不過?是池子中多了?一個無辜的身體,對?于那些被傷害的人來說,又能如?何呢?”

    “倒不如?,想一想,如?何以自己這一世,做更有意?義?的事。”

    “你覺得呢?”

    “更有,意?義?的事嗎?”江錦書咬字道。

    “對?啊,更有意?義?的事,去幫更多的人罷,不要再拘泥于自己的生與死了?。”隰荷華笑道。

    “欸,我與你說了?這么多,我都要來不及給他寫信了?。”

    “我要走了?,答應我,不要再尋死了?。”隰荷華笑了?笑。

    隰荷華擺擺手,轉眼間便如?輕煙般消失不見。

    江錦書望著她離去的方向失神須臾,而后她赤著雙足,踏過?那泥土,而后踩上灰磚路,一步一步地走回立政殿。

    恍惚間,她看到齊珩焦急跑來的身影,她被齊珩緊緊抱住。

    她聽得清楚,齊珩心撞得很快。

    直到抱住她的那一刻,齊珩才安定下?來,他心有余悸地撫著她的發絲,道:“晚晚,我錯了?,我錯了?,我不該對?你發脾氣的。”

    他方才見立政殿空無一人時,心怯得挪不開步子。

    他怕江錦書有什么事。

    直到那一刻他方知,他根本離不開江錦書。

    江錦書已然融進他的血水中,正如?冰融于水,割舍不開的。

    擱了?一方,另一方焉能獨存?

    齊珩橫抱起?江錦書,回了?紫宸殿。

    他再不會讓江錦書離開他身邊一步。

    有雨露驟然于檐角落下?,綻開在磚瓦上。

    侍候內臣不禁在廊下?打個寒顫,他裹了?裹身上的衣衫,恍惚著便見著齊珩抱著一個女子回來,女子身上蓋著披風,瞧不清面容。

    那內臣不禁揉了?揉眼,妄圖以此來證明自己正年輕還未到眼花之際。

    他算是第一次見到陛下?親近除皇后殿下?以外的女子。

    他匆匆下?拜,道:“陛下?。”

    且剛抬眼,順著披風的縫隙,他瞧清了?女子的面容,那內臣忙道:“殿下?。”

    齊珩未顧,徑直抱著江錦書朝內室走。

    江錦書一路上沒有掙扎沒有吵鬧,她只是安靜地順從地任由他抱著。

    齊珩手輕輕觸及那盆中的水,見那水不滾不冷,他方握著她的雙足浸入熱水之中。

    江錦書在月子中,不可受冷。

    齊珩讓人給她煮了?熱湯,江錦書握著那湯,依舊沒有說話。

    齊珩拭去她雙足上的殘余水珠,他試探地說著:“晚晚,你去哪了??”

    江錦書靜靜地垂首飲湯羹。

    “晚晚,你還冷嗎?”齊珩輕聲說著。

    他的聲音不敢太重,怕嚇到了?她。

    江錦書依舊沒有說話。

    她不知道該和他說什么。

    她知道的,不該怪他,可她不禁對?他心生怨懟,畢竟那是她的生身父母。

    盡管道義?在告訴她不是他的錯,不該怪他。

    可私情在告訴她,齊明之和她回不到從前了?。

    “晚晚,你要見阿媞嗎?”齊珩輕聲道。

    他想,她不愿見他,那應是想見他們的女兒的罷。

    “我誰都不想見,讓我睡一會兒,好嗎?”這是江錦書與他說的第一句話。

    齊珩連連應道:“好,好,我不擾你,你在這里安心睡。”

    他幫她掖著被角,江錦書不再理他。

    齊珩打開琉璃燈,將里面的火盞吹滅。

    他在門口望著榻上的她,沒有說話,他叫來了?甘棠。

    他知道,甘棠是江錦書幼時的知心人。

    事到如?今,他誰都不信,只能寄希望于她入宮前的人。

    紫宸殿的香爐中有縷縷輕煙,阿媞的搖床就在他的書案旁,阿媞安靜地側躺在搖床中,身旁還放著齊珩給她做的小?布偶。

    阿媞剛降生,卻總有精神,睜著雙眼直直盯著他。

    他若伸手,阿媞便又抓著他的衣袖往嘴里送。

    謝晏讓他別再往衣衫上熏香,否則來日待阿媞長了?牙,怕是他的袖子蕩然無存。

    他沒什么辦法,阿媞又小?,他怕給她做個木雕,讓她傷著自己,是以齊珩給她做了?個布偶。

    又在布偶上熏了?雪中春信,阿媞抱著那布偶才恍惚地睡著。

    還真是母女啊,齊珩不禁感慨。

    都喜歡他的雪中春信。

    齊珩輕輕將阿媞的被子往上拉了?拉,瞧見阿媞安然,他不禁笑了?笑。

    晚晚和阿媞皆安好,他便不再奢求其他。

    門外有常諾輕聲通稟。

    想到方才的事,齊珩臉色凝重,他踏出殿內,常諾站在廊下?,里面的火盞燭光透過?那薄紙透露出淡黃色的光來。

    常諾手托著一雙錦鞋。

    常諾躬身道:“陛下?,這是臣在太液池邊上找到的。”

    齊珩目光落在他手上的那雙錦鞋上。

    那是江錦書的鞋。

    那鞋底帶著泥土草屑,他兀地一怔,心有余悸道:“她是想”

    他驀地回首看向內室,神情痛矣。

    內室昏暗,借著廊下?與外殿的燈光,齊珩依稀能看到榻上的身影。

    第103章 月明白露(三)

    齊珩捧著那錦鞋, 在屏風后枯坐了一夜。

    他不敢去想江錦書站在太液池畔是懷著何?種?情緒,他知?道她一直因江家之事而恨他,他原就欠她的, 偏還未控制住自己的情緒與她說了重話。

    她想跳湖的那夜該是如何?的絕望?

    如果她真的跳了下去, 他又沒有?找到?她, 又會怎樣?

    他從來都舍不得與她說重話, 偏只那一次, 也唯這一次, 差點讓他失去又一軟肋。

    晚晚,是被他親手?逼死的。

    他的余生怕都要陷入在殺妻的無盡苦恨中。

    他緊緊握著那錦鞋,再不敢去想。

    他欠晚晚良多?,余生無法償還。

    東方既白,天見大亮。

    他將那鞋履放下, 他的掌心沾了許多?細碎泥土, 他凈手?后,踏入內室,看見江錦書已?然起了身坐在榻上, 齊珩剛欲湊近,便聽江錦書驚慌的聲?音:

    “你別過來。”

    “求你, 別過來。”

    說罷,她窘迫地坐在榻上不禁落下淚來。

    她不想在齊珩面前這般窘迫與狼狽。

    齊珩垂眸,才看見她的衣衫和床褥上沾了幾分血跡, 他兀地心痛起來。

    江錦書生阿媞時難產血崩,險些命喪, 便是保下命來, 也落下了這崩漏之癥。

    “你出去,好不好?”江錦書低聲?懇求, 淚一滴一滴地落下,卻仿佛如滾石般一塊一塊地沉重地落在他的心頭。

    齊珩沒有?動?。

    江錦書幾近絕望,道:“我真的不想讓你見到?我現在的樣子,求你讓我保留幾分顏面,不成嗎?”

    齊珩兀地心痛,原本親密無間的二人如今卻生分如此。

    她所謂的狼狽,本就是她為他生兒育女時所患之癥。

    那亦是他的罪證。

    可如今她卻幾近自傷與自怯地對他說。

    求你讓我保留幾分顏面。

    這句話,雖無形,然其鋒猶勝如水的并刀。

    寸寸剜心。

    那本就是他欠她的。

    他沒有?如江錦書所說離開內室,反而他兀地大步上前,心疼地抱住江錦書的身子,她的身體?有?些涼,齊珩抱她抱得很緊,他想告訴她,他永遠都不會拋棄她。

    江錦書被他抱得一愣,隨后她在他的懷里痛哭起來。

    她委屈地哭泣,淚水浸濕了他的大半袍衫。

    她身上淺淺的血腥味漸漸為雪中春信所替代。

    “晚晚,對不起,是我讓你受苦了,真的對不起”

    “我就在這,哪都不去,你怨我也好,打我也成”

    江錦書當真捶打在他的身前,一字一字地在哭訴:“我好恨你,為什?么為什?么要這么對我”

    齊珩緊緊抱著他,任由她的廝打。

    良久,齊珩沒有?叫旁人,自己將弄污的床褥換了來,江錦書換上齊珩的衣衫,縮在床榻的角落里,她黯然低下頭,輕聲?道:“你,你廢了我吧。”

    齊珩一怔,他心口處隱隱作痛,他聲?音沙啞道:“你說什?么?”

    “我知?道他們不想讓我留在你的身邊,我也知?道崔知?溫封駁了新法,他是沖著我來的,不該牽連到?其他無辜的人。”

    “再說了,我現在這個樣子,配不上你的皇后。”

    “你廢了我,選擇其他家世清白、品行高潔的女公子,對你、對我、對天下都好。”

    “我也,不會怪你的。”

    齊珩低下頭,他忍住淚水,他道:“為什?么要和我說這些?”

    “我配不上你。”

    “你會有?更好的女公子來配你的。”

    “什?么女公子,我通通不要,你是我的妻子,我們行過結發之儀,你還帶著我阿娘的手?鐲,我除了你,誰都不要。”

    他急忙牽住江錦書的手?。

    江錦書抬眼看向他,瞧了須臾,她淡然地掙脫開他的手?,她輕聲?道:“陛下,妾做了個夢。”

    “夢里,你不是這樣說的。”

    “我怕,那個夢會成現實。”

    “我已?經沒有?退路了,不想再賭了,請您。”

    “放過我吧。”

    外殿傳來瓷瓶落地碎成殘片的聲?音,齊珩耳邊翁鳴,他聽不清周圍的一切,唯獨聽見了一處的碎聲?。

    放過。

    這個詞果真傷人于無形。

    昔日她懷著他的骨血在他的懷中言笑晏晏,如今,她淡聲?地與他說“放過我吧。”

    二人雖近在咫尺,卻遙遠如隔天塹。

    他強撐著笑笑,恍若未聞。

    他笑了笑,道:“晚晚,不提別的事好嗎,你想吃橘子嗎?”

    江錦書直直地看著他,沒有?吭聲?。

    她知?道,齊珩在自欺。

    齊珩徑直拿起一旁黃釉盤中的橘子,他笑笑道:“這個外相不錯的,想必很甜。”

    他低下頭,忍淚剝開淡黃色的橘子皮。

    他將橘子果瓣放在江錦書的掌心,然而她輕輕一拂,那些果瓣滾滾地落在地上,沾染上細碎的灰塵。

    齊珩一愣,垂眸看著那些落了塵的橘子。

    江錦書看著他的側臉,她希冀著齊珩因此而動?怒,又希冀著齊珩依舊不計較地來哄她。

    或許是因昨夜之事,齊珩再不敢與她說重話。

    他沒有?她設想中的動?怒,反倒淡笑道:“橘子不甜,不吃也罷。”

    “我,我還有?事,你安歇吧。”

    齊珩狼狽地逃離此地。

    ***

    齊珩坐在太液池邊,靜靜地望著湖水。

    “陛下。”

    蕭璋行禮道。

    “坐罷。”齊珩微笑道。

    蕭璋撩起衣袍,便席地而坐。

    “陛下,怎得突然來了太液池?”

    齊珩道:“有?些煩悶,便來這里了。”

    “何?時回清河?”

    “五日后。”

    齊珩點了點頭。

    “陛下,您后悔嗎?”

    齊珩默然片刻,而后搖了搖頭,看向那水面,道:“我有?憾,卻無悔。”

    蕭璋清楚齊珩為了那些無辜冤死的百姓放棄了什?么。

    那是今上的全部?。

    “臣一直有?惑,含涼殿那夜的事,殿下知?情嗎?”

    “不要提,永遠不要提。”

    ——

    江錦書坐在銅鏡前,齊珩輕輕抬起她的發絲,慢慢梳理。

    他溫和地笑道:“不知?何?時能給阿媞挽發。”

    “晚晚,你要去看看阿媞嗎?”

    江錦書倏然起身,將那嵌了綠松石的金梳冷冷扔在齊珩的身上。

    她冷漠道:“陛下,您想何?時處死我?”

    “不要再如此了,捧我登高臺,又毫不留情地將高臺拆下。”

    江錦書垂眸道:“我真的累了。”

    書案旁的阿媞陡然嚎啕哭了起來,她輕輕揮舞著手?臂,妄圖尋找雙親的懷抱,然江錦書不為所動?,她淡然地躺回床榻,背過身去。

    不理呆滯在原地的齊珩,也不去理痛哭的阿媞。

    齊珩一愣,隨后忙大步上前,將阿媞抱在懷里不停地哄著。

    阿媞撇了撇嘴,抱著齊珩的袖子安睡于他的臂彎中。

    江錦書背對著他。

    是以?齊珩未看到?江錦書眼角的那行淚。

    第104章 月明白露(四)

    齊珩拿著中書門下遞來的文書, 手兀地握緊,他輕輕一撇,那?經折裝的本子墜落于地, 他忍怒道:“中書門下除了廢后?, 就無旁的事要做嗎?”

    謝玄凌行揖旦旦道:“陛下, 皇后?系出逆臣, 實不堪中宮。”

    “逆臣。”齊珩倏然笑了起來。

    “皇后?自幼是受江寧南氏的熏陶教?化, 她方回江家幾時??又得了江逆幾時?的教?養?尚令若說皇后?系出逆臣, 倒不妨來指責朕,她是朕的結發之妻,她與朕相處的時?日遠甚于她于江氏閨中,尚令若是責她,倒不若來責朕。”

    齊珩朗聲道。

    此話紫宸殿內外皆聽個清楚, 侍候內臣于門外戰戰兢兢。

    江錦書躺在內室, 聽到那?番話不由得踏出內室,站在那?架紫檀木山水畫屏后?,她透過那?薄帛, 依稀看見齊珩動怒之態。

    謝玄凌垂眸道:“臣聽聞,皇后?殿下自誕育公主后?, 落下了崩漏之癥,不知是否為真?”

    “內帷私事,謝尚令也要管么?”齊珩語氣愈重?。

    畫屏后?的江錦書赤足站在原地, 沒有出聲,她黯然地低下頭。

    “陛下, 那?不是私事。”謝玄凌兀地心急了起來。

    “陛下身?為天下人的君父, 何?嘗有過私事?殿下亦是,身?為國母, 德不澤天下,賢不濟蒼生,若連承繼社稷宗祧之事都做不到,何?以再以重?位?”

    “臣請陛下割愛,廢了江氏。”

    “江氏不廢,臣民不安。”

    謝玄凌跪地俯首道。

    齊珩已?然氣極,卻仍強撐著君王體面并未發作,他冷聲道:“老?師,是在要君么?”

    “陛下,您知道朝臣眼里怕的是什么,是女類其母啊。”

    謝玄凌抬首道。

    “女類,其母”齊珩喃喃道。

    “臣說句不敬的話,若陛下不豫,他日朝政,江氏當真不會染指半分嗎?”

    “她若染指,會放過那?些對您忠心耿耿的臣子嗎?”

    “恁時?,他們如?何?自處,陛下您想過嗎?”

    江錦書在屏風后?站著,將這些話一字不落地聽了進去。

    齊珩頹然,他向后?退一步坐在地上,頹唐如?當日,他輕聲道:“她不會那?么做的。”

    “陛下,崔璋的事,皇后?殿下是否知情?”謝玄凌問道。

    江錦書聞言,不由得攥緊了拳。

    齊珩搖了搖頭。

    謝玄凌頷首道:“那?陛下可?曾想過,若皇后?殿下知曉,是您將崔璋送至東昌公主身?邊,引公主入彀,您覺得,她會如?何?對您,如?何?對朝中眾臣?”

    江錦書聞言,以手捂住面容,她身?子微微起伏,手不停地顫抖。

    引公主入彀。

    這五個字在江錦書的心神中,久久不去。

    是齊珩,設計的嗎?

    所以,她對他的愧,全?都是假的。

    “陛下,求您為朝中那?些對您不貳的忠貞之士計,為這四海寰宇內的萬千子民計,臣求您了。”

    謝玄凌再拜,就像那?時?他請齊珩勿要追封陳氏一樣?。

    “老?師,你非要如?此逼我嗎?”

    “陛下當日以臣為師,臣從不敢自專,臣亦犯不上親自趟這次渾水,以臣今日此語,有要君之嫌,臣懂,臣今日歸家后?,自會上請罪表,臣已?老?邁,不堪尚書省首長之職,請陛下另簡賢才,但臣,還望陛下對皇后?之事,慎之又慎,勿耽私情。”

    “臣,言盡于此了。”

    謝玄凌告退后?,齊珩坐在書案旁沉默良久。

    他頹然坐在上位,江錦書從屏風后?緩緩走出,她面上無悲無喜,右手藏于衣袖中。

    他瞧見她,忙起身?前去,他搭上她的肩頭,溫聲道:“晚晚,什么時?候醒的?”

    她淡淡凝視著他,在他面龐上瞧了須臾。

    齊珩被那?眼神瞧得心慌,他忙松開手,拿起書案旁的畫軸,道:“我知道你喜歡陳王的畫,我給你找到了。”

    江錦書掃視了那?畫軸一眼,確是她平日愛的畫,然她卻沒什么心思顧什么色彩留白?。

    她輕悠悠道:“不必了,丹青手再如?何?,都畫不出我如?今的心境了。”

    齊珩動作一頓,江錦書道:“我有事想問你。”

    齊珩道:“你說。”

    “蕭璋?崔璋是你派去我阿娘身?邊的嗎?”江錦書盯著他的面容,要瞧出他是否在扯謊。

    齊珩心怯地低下頭,他道:“是。”

    江錦書聽到他的回答,驀地笑了一下:“我懂了。”

    齊珩剛欲說什么,身?前倏然一痛。

    他低下頭,江錦書將匕首插入他的身?前,在心口?下幾寸的地方。

    他捂住那?里,不可置信地抬首,想聽她的解釋,他不敢信,江錦書會刺他。

    鮮血布滿齊珩的手掌,他忍痛道:“晚晚?”

    “別叫我的小字。”

    “你,不配。”

    江錦書的眼底有亮盈盈的一片,齊珩死盯著她,攥著她的手腕。

    江錦書扯開他的手,輕聲說道:“去叫醫官吧。”

    弒殺天子,便是齊珩有心護,她也活不了了。

    她能做的,也唯如?此了。

    齊珩捂住傷口?,江錦書看著他屈膝跪在地上,齊珩低著頭,她恍惚地看見有一滴一滴地晶瑩落在那?磚上齊珩慢慢挪動步子,艱難地呼氣,他妄圖去書案后?的格子中去尋藥,只是他似是疼得起不了身?。

    他跪在地上,稍稍直身?去夠那?高處的藥。

    江錦書沒有動。

    只是他似是夠不到,手驀地一落,那?木盒墜落于地。

    響亮的聲音引得殿外的人一驚。

    江錦書垂眸看著那?盒子中的物件,有一小銀盒,那?里該是他要的藥,可?那?銀盒落在了他稍遠之處,江錦書不由得落淚,她冷眼看著。

    她知道,她刺的地方不是要害。

    高季匆匆而入,只見齊珩跪在地上,她看向一旁站著的江錦書。

    而后?忙跑向齊珩身?邊,慌張喚道:“陛下,陛下,醫官。”

    齊珩抓著他的手,用盡力氣道:“不要叫醫官,不要叫”

    他忍痛看向江錦書的方向,然看到的,只是她的衣擺。

    江錦書不知口?中是何?滋味,仿若飲了黃連般,說不出的苦澀。

    她刺傷他,他卻仍要護她。

    窗外一黃葉落,轉眼間?,便已?落下了黑幕。

    齊珩被悄聲挪去了偏殿,謝晏夤夜入宮。

    江錦書坐在窗邊,悄悄地窺著偏殿的情狀。

    偏殿的門被打開,有一身?影持燈盞緩緩走出,朝著正殿這邊來。

    他手中抱著一個匣子。

    正殿門被打開,他站在屏風后?道:“殿下,臣有事想與您說。”

    江錦書闔上了木窗,她轉身?看向那?屏風后?的身?影道:“謝郎君是想說什么?”

    她未曾注意到,偏殿兩?人相攙,悄無聲息地從正殿的后?門走來。

    “臣該給殿下請脈了。”謝晏道。

    江錦書搖了搖頭,道:“罪婦之身?,不堪勞煩郎君,還請閣下去偏殿吧,那?里有比我更重?要的人。”

    謝晏淡笑道:“殿下有心魔,臣是來解殿下心魔的。”

    “我沒有。”江錦書的聲音兀地尖銳起來。

    謝晏反倒笑了起來,道:“殿下,這里沒有旁人。”

    “與其自己一人,將此事隱在心中,不妨與臣說,臣不會與旁人講的。”

    “比如?說,殿下的那?個夢,還有,太液池邊。”

    江錦書抬首看向他。

    她心中有惑,為何?謝晏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幫她?

    “伯瑾,為什么幫我?”

    謝晏身?子一僵,他沒有回答。

    “殿下,講講那?個夢吧。”

    “崔婉,是你們給齊珩選的新皇后?嗎?”江錦書輕聲道。

    謝晏挑眉道:“崔婉?中書令與安定郡王妃的妹妹?”

    “是。”

    “我夢到了,他恨我,厭棄我,他,身?邊也有了新人。”

    “我知道,你們都想我死,我不想讓他為難,也不想為難那?些無辜的人,所以我去了太液池,那?一瞬,我倒真想沉入其中,不再理世間?這些剪不斷理還亂的破事。”

    “這些?”

    “就這些。”

    “那?殿下為何?要刺傷陛下?”

    “我恨他設計我的親族。”

    “我恨他放棄了我。”

    “滿意了嗎?”江錦書諷刺道。

    余下的話,江錦書沒有再說。

    謝晏頷首,而后?他將那?匣子放在江錦書的跟前,道:“殿下,打開看看吧。”

    或許,你的恨,也便解了。

    “殿下您習慣性從高往低看,您應該從低往高看,那?時?很多事都是無力的。”

    謝晏留下此句,便出了紫宸殿。

    江錦書打開了那?匣子,帶著僥幸,她竊竊地想將一切歸為是齊珩為了權位放棄了她,這樣?她還有理由去恨他,去報復他。

    可?她將黃紙緩緩展開后?,在所有的罪證一一展現在自己面前時?,她卻連哭泣都做不到。

    這樣?的罪。

    這樣?的家族。

    這樣?的父母,她又有什么資格去對齊珩心生怨懟?

    她常以為自己是無根浮萍,飄在水面中,任風吹來,任雨襲來,直到有一日,有個人站在湖邊。

    他穿著緋色的衣袍,持傘為她遮風雨。

    可?不過寥寥數時?,那?把傘不知去了何?處。

    她怨那?持傘之人,既為她遮風雨,又為何?要將傘挪開。

    時?至今日,她方知,那?持傘之人,不是想拋棄她。

    而是去為更多人撐傘遮風雨。

    她坐在地上,抱著黃紙,眼前有人給她遞來一方手帕,她抬眼,看著齊珩,他已?然包上傷口?,江錦書哽咽道:“為什么,不告訴我?”

    齊珩沒有說話。

    她心痛地撫上他的傷口?,“是不是很疼?”

    齊珩搖了搖頭:“不疼。”

    “對不起,對不起。”

    “我我”她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我也對不起你,以前說好的,不瞞你,不負你,我沒有做到。”齊珩黯然道。

    “不,你沒有錯錯的,是我,是我,我有罪,我有罪。”

    “該認罪的,是我,該懲處的,是我,對不起”

    她兀地想拿起袖中的匕首想往自己身?上刺去,可?倏然間?,她仿佛又看到了隰荷華的身?影。

    “對啊,更有意義的事,去幫更多的人罷,不要再拘泥于自己的生與死了。”

    “我要走了,答應我,不要再尋死了。”

    尋死,又有何?用呢?

    可?,更有意義的事,她又能做什么呢?

    第105章 君子行義

    齊珩去?了早朝, 江錦書兀自拆下發髻,換上素衣。

    她撫上銅鏡,銅鏡中的人, 形容消瘦。

    她喃喃自語道:“只有這一次機會了。”

    甘棠看著江錦書, 似有不忍道:“殿下。”

    “冠子都清點好了嗎?”

    “清點好了。”

    “都送到?禮部吧。”

    “殿下。”甘棠不禁喚出聲。

    “別心憐我, 沾了血的東西?, 我一個都不要。”

    她緩緩走出紫宸殿門, 謝玄凌躬身行禮道:“殿下, 不后悔?”

    “不后悔。”

    謝玄凌撩袍跪地稽首道:“臣,代大晉萬千黎庶,謝殿下。”

    她頷首,而后斂襟一步步地走向宣政殿。

    齊珩坐于珠簾后,他?咳了幾聲, 雖敷上了金瘡藥, 但傷口仍在痛。

    朝臣在議事,忽然殿門被?人打開?,眾人轉身看去?。

    謝玄凌著紫袍而來, 身后的江錦書披發素服緩緩入殿,齊珩怔住, 他?忙道:“皇后不該出現在此,快請皇后歸殿。”

    而后他?與齊子儀遞眼色,齊子儀忙上前對江錦書行揖道:“殿下。”

    作勢要送江錦書回去?。

    江錦書抬首看向上位珠簾后的男子, 旦旦道:“妾今日來此,是為請罪的。”

    齊珩猜到?她要說?什么, 慌張道:“皇后神志不清, 言語失序,齊范快送皇后回去?。”

    “皇后殿下。”齊范再次行揖提醒道。

    “妾罪丘山, 請陛下,勿耽私情,讓妾把話說?完。”江錦書沒有理齊子儀的二次提醒,反而稍提裙擺跪在殿中央,她聲音高昂起來,宣政殿角角落落皆能聽個一清二楚。

    有品階較低的綠衣郎竊竊地瞧著那素服女子。

    便是不加珠翠,其言語、舉動仍可見大家風范。

    她跪直上身,不卑不亢道:“濟陽江氏自開?國以來,承蒙天恩殊榮,圣朝沐浴清化?,登閣拜相,世?襲罔替,食天子之祿,享朱紫之貴,而今后世?之孫,不思進取,屢屢犯上悖逆,此負天子之恩。”

    “妾與母族,有五罪。”

    “為官之時掌詞訟之事,嚴鞫無罪之人,屈枉服辜,此為罪一;”

    “身系世?襲職員,罔知法紀,江寧之事,罪母縱家臣略賣人口,采生折割,逼良為娼,草芥人命,此為罪二;”

    “陛下興盛科舉,本意?簡拔有才?之士,然江氏與罪母徇私舞弊,為一己私利替換他?人試卷,有負眾學?子亟年寒窗,陷陛下于不義,此為罪三;”

    “受陛下多年恩遇,然為臣不忠,為官不仁,意?欲謀大逆,置陛下身側侍衛之臣慘死,是背離陛下,乃貳臣也?,此為罪四;”

    “妾,以妃妾之身,豫問政事,朱紫之榮,實該交由忠貞之士,然妾為私情,數次厚顏敦請陛下,實屬不德,此為罪五。”

    “妾江氏,蒙陛下不棄,腆居后位,奉帚左右,而今妾,犯下此五罪,妾有愧陛下,不敢乞請陛下釋罪寬恩,妾以賤軀實不堪再托紫宮,伏惟陛下廢妾尊位,遣散仆婦,貶出長安,妾必當夙夜叩拜神佛祝禱,吊亡靈之魂,以贖其罪。”

    “請,陛下裁奪。”

    最后話語落,江錦書恭謹地稽首以謝罪。

    朝中寂寂無聲,無人敢置喙半句。

    齊子儀抬首,日光映入珠簾,流光溢彩。

    那些琉璃珠,是齊珩即位時,番邦進獻的。

    和江錦書妝奩的那項鏈,系出同邦。

    齊珩的臉色極為慘白,齊子儀靜默地低下頭。

    崔知溫道:“陛下,殿下如此識大體,何不成全?”

    “退朝。”

    齊珩冷聲道。

    齊珩拂袖而去?。

    江錦書望著珠簾后那憤然離去?的身影,莫名?心慌,眾臣紛紛散去?,齊范在江錦書的身側,無奈道:“嫂嫂,您今日,這是何苦呢?兄長從未有怪罪你之意?,他?頂著群臣的壓力?,堅持了這么久,可你今日這一出,你讓他?如何做?”

    江錦書低著頭,不知在思索什么,她道:“你們不懂。”

    齊范搖首嘆氣,隨后出了殿,江錦書起了身,只聽崔知溫在她身后道:“皇后殿下今日讓臣,刮目相看。”

    “中書令,很快意?吧?”

    “臣不敢。”

    江錦書回以淡笑。

    窗外,流云漫卷。

    高季守在紫宸殿外,見江錦書往這邊來,高季雙唇翕動,終究還是將那些刻薄的話咽進腹中,江錦書輕聲道:“我,能進去?嗎?”

    “殿下,陛下此時,怕是想一個人靜靜。”

    “高翁,我”江錦書欲言又止。

    高季閉了閉眼,道:“陛下在氣頭上,殿下進去?時,小心些。”

    她點了點頭,隨后輕輕叩開?門扉。

    齊珩站在書案后,大筆揮舞,在黃紙上涂抹著什么。

    江錦書上前一步,看到?他?的字,心頭一顫:“罪己詔。”

    “現下沒有天災,你卻寫這個。”江錦書抓著那黃紙。

    齊珩為了她,連罪己詔這種東西都要寫。

    明明,他?什么都沒做錯。

    齊珩沒有回答她,反而泣血般地問道:“為什么,背著我去?宣政殿?”

    “廷議時說?過的,我有罪。”

    “錦書。”齊珩聲音加重。

    “你沒有罪,他?們是他?們,你是你,你清清白白,為什么一定要將他?們的罪過𝔀.𝓵加在你自己身上?”

    “因為,我是既得利益者。”

    “既得利者,自是再無稱冤的道理。”江錦書垂眸道。

    “既得利者?”

    江錦書點了點頭,道:“難道我嫁給你,享受天下的奉養,這些,不是因為阿娘的權勢嗎?”

    “我承了益,那么損,自然也?該共擔。”

    “這是我該受的,否則,對那些無辜死去?的人,不公平。”

    “臣子們的奏請,不是詬誶謠諑之詞,而是我本該承擔的罪名?。”

    “請陛下,明察秋毫之末,治罪吧。”江錦書欲如在宣政殿般跪地。

    然她的膝頭猛然被?齊珩的膝頭一擊,他?握著江錦書的肩頭,道:“別跪我。”

    “我說?過我能護住你,你為何要這么固執呢?”

    “可你護住的前提是,新法的暫止。”江錦書道。

    “你再等等我不成嗎?”齊珩搖了搖頭。

    “明之,我可以等,但那些需要新法的人,等不了。”

    “你說?過的,上位者不該是榮譽,應是責任,我不想讓你的話成為一句空諾。”江錦書定定地看著他?。

    “可我也?不想你離開?我。”齊珩的聲音帶了泣淚之意?。

    “我真的不想。”齊珩再次重復道,而后他?不禁掩面落淚。

    “你為什么一定要離開?我呢?”齊珩泣道。

    她撫上齊珩的面容,一字一頓道:“蘭生幽谷,不為莫服而不芳;舟在江海,不為莫乘而不浮;君子行義,不為莫知而止休。”

    “明之,我有很重要的事去?做。”

    “就像當初,你也?有很重要的事去?做,你的事是為他?們做主,我的事是還他?們個公平。”

    “這也?是,我的道。”

    她將那道罪己詔拿起,棄入火盆中,看著那黃紙漸漸歸于灰燼。

    她道:“送我走吧,我不該再留在你的身邊繼續安享富貴的,我該去?贖罪的。”

    江錦書被?關進了紫宸殿內室,半步都不得出。

    她知道,齊珩是不肯放她走的。

    數日數夜,齊珩輕吹銀匙中的湯羹,他?遞至江錦書的唇邊,江錦書側首。

    齊珩落寞地笑笑,道:“與我賭氣,也?要有限度,你這樣不吃不喝,身子受不住的。”

    江錦書的唇色很淡,面色也?是顯而易見的慘白。

    她不喝藥,也?不吃東西?,如今沒有氣力?,只能躺在榻上,根本起不得身。

    江錦書聲音有些無力?,她道:“你什么時候能送我離開?這里?”

    齊珩恍若未聽見她說?的話般,他?笑著提起旁事:“昨夜你睡著了,阿媞她鬧得很,纏了我一夜,好不容易哄睡,真不知是隨了誰了。”

    江錦書闔上眼,再不去?理他?。

    滿目黃葉,逐漸為銀裝素裹所替代,大雪緩緩而至。

    謝晏望著內室門,隱約能看見那女子坐于窗邊,身軀挺拔,卻顯得極為陰郁。

    他?垂眸道:“她心思郁結。”

    “齊明之,你還要強留嗎?”

    “她是我的妻子,這不是強留。”

    謝晏被?氣笑,道:“可那不是她的意?愿,是否強留,你自己心里門清。”

    “我昨日給她搭過脈,心脈薄弱,再這樣下去?,加上她生產時的病根,恐明年這個時候就要不在了。”

    “齊明之,你當真舍得嗎?”

    齊珩驀地心怯。

    是啊,舍得嗎?

    齊珩不由得問著自己。

    可正因舍不得,才?遲遲不愿放手。

    廢后賜死的劄子摞得如小山般高,他?視作未見。

    如今,真的要做抉擇了嗎?

    他?悄然推開?門,窗邊的女子并未回首,他?望著她的背影沉吟良久,他?猝然做了抉擇:

    “水驛春回時,江寧的梅花開?得很美,你,能不能替我去?看看?”

    第106章 此去經年

    江錦書驀然回首, 她道:“你當真肯放我走?”

    齊珩點了?點頭,他低著頭忍住盈滿雙目的淚水,輕應一聲?:“你到了?江寧, 能折一枝梅萼給我嗎?”

    言下之意, 你如今, 心里還?有?我嗎?

    江錦書沉吟良久, 她坐在案邊, 注目于面前的越窯瓷壺, 她輕輕抬起那壺,徑直將水注入茶碗中,她開口道:

    “一杯水,很澄澈,很干凈。”

    江錦書抬起筆, 將墨汁滴入那茶碗中, 霎時墨滴蔓延開,那水漸漸污濁,漸漸染成黑色。

    “現在我加入了?一滴墨汁, 不多,只一滴而已, 現在的水變得污濁,苦澀。變化不一定需要經歷很多,有?的時候一滴就夠了?, 但是它若想再如從前一樣,那便?需要很多, 也許歲月漫長會沖淡一切, 過往傷痛漸漸模糊,但那杯水終究還?是回不來了?。”

    就像, 齊珩逼死了?她的雙親。

    她理解,她不會去怪他。

    是因為道義在他那一邊,她沒有?立場去責他。

    然而,她也是人,也會有?私情?。

    是以,她沒有?辦法原諒他。

    “我們或許還?有?可能,但絕對不會是現在,倒不如等待歲月將那些傷痕慢慢彌補,直到愈合得可以接受為止。”

    “或許那時,我也便?折梅萼給你。”

    “我明白了?。”齊珩有?些釋然。

    “我能,帶阿媞走嗎?”

    江錦書輕聲?問?道。

    齊珩坐在一旁,他衣袖之下,悄然攥住他膝頭上的錦袍。

    他緘口不語。

    江錦書看著他,道:“天下的奉養是有?代價的,阿媞,我不想她承擔太?多,身處廟堂之高,遠不如江湖之遠來得暢快。”

    齊珩的位置就注定了?他這一生?都要為天下萬民著想,盡管非他本意,他也還?是會被迫放棄他的妻兒。

    她不想,阿媞有?一天被迫走上和親的道路。

    齊珩明曉她的言外之意,他驀地落下一淚,那淚在他的素白袍上綻開,不甚顯目,然江錦書看到了?,齊珩聲?音稍沙啞:“好,我讓人安排好你們的衣食住行。”

    江錦書搖了?搖頭,道:“你若安排,那便?也不算贖罪了?。”

    “我想自己去試一試,這樣才對那些無辜的人公平些。”

    齊珩猝然抬頭,道:“那樣的日子太?苦了?。”

    人情?、地緣,種種夾在在一起,她帶著一個孩子,如何能過得好?

    他不能讓他與阿娘的舊事在她與阿媞的身上重演。

    “可,別人也是那樣苦過來的。”

    “從前有?阿娘,如今是有?你,以后,我想自己去走。”

    “只有?嘗過了?那些苦楚,才能減輕我的罪業。”

    齊珩攥著拳,闔上眼,應了?一句:“好。”

    “什么時候送我離開?”

    “你想什么時候走?”

    江錦書抬首望著窗外,想看清如今的時辰,她輕聲?道:“明日吧。”

    齊珩兀地一怔,也就是說。

    他們只有?今夜了?。

    他倏然想到謝晏的那句話:“可那不是她的意愿。”

    記得那夜他說過:“只要你說你句不愿,我絕對不會強迫你。”

    她的意愿,他選擇尊重。

    “好。”

    “我,去看看阿媞。”他丟盔棄甲般地逃離這個傷心之地,江錦書看著他離去的背影。

    何其落寞。

    他又一個人了?。

    江錦書悄然落下淚來。

    外殿,齊珩看著搖床中的阿媞。

    阿媞滿月后,總喜歡睜眼直直盯著他笑,時不時就會朝他伸伸小臂,要他去抱。

    有?時也會咿咿呀呀地不知在對他說些什么。

    她會抓著他的衣袖往嘴里送,也會在他抱她時攀著他的臂膀親他滿臉涎水。

    原先皺皺巴巴的小臉如今也長開了?,鼓鼓的面頰活脫脫就像那剝了?殼的荔枝。

    她的眉眼愈發?像她阿娘。

    她還?這么小,應該也不知道,離別是什么。

    最?好也不要讓她知道了?。

    只要錦書和阿媞能平安喜樂,其他的也都不重要了?。

    阿媞手腳輕輕擺動,她脖頸上的長命鎖微微響動,齊珩心軟了?下來,他抱著阿媞,輕輕為她拍背,而后他輕聲?說著:“阿媞,以后阿耶不在你們身邊,要照顧好自己和阿娘。”

    “我大抵是最?不稱職的,沒有?辦法看著你一點點長大,喚我一聲?阿耶,但阿耶真的是愛你們的。”

    “真的。”

    齊珩吻了?吻她的手心,淚水順著他的面容落在了阿媞的長命鎖上。

    阿媞似是知曉什么,她突然大哭起來,似在哭訴他拋妻棄子的罪行。

    齊珩給她穿好他親手繡的小衫,帶好小帽,她不禁伸出手抓了?抓帽子上的小兕紋樣。

    而后咬著手掌若有所思地打量齊珩。

    他坐在搖床邊,看著阿媞入睡。

    良久,久到他已經對時辰漸漸模糊。

    他轉身踏入內室,江錦書已將衣物收好,他輕聲道:“照顧好自己。”

    江錦書點了?點頭,她應了?一聲?,而后道:“我走之后,你便?稱我病逝吧,找一個比我,更溫和,賢德的女子。”

    齊珩聽到那“病逝”二字,心驀然一痛。

    她此去,怕是終生?不會再回來。

    “你也照顧好自己。”江錦書垂眸道。

    她有?些不敢看齊珩,或許是因為心有?愧疚。

    “對了?,這個,時至今日,我也不知自己以何種身份再戴這個,還?是還?給你吧。”江錦書褪下了?手上的銀鐲,欲遞給齊珩。

    齊珩并沒有?接,他道:“我既已給你,斷也沒有?收回來的道理,你是他唯一的主,如何處置,都依你,若是不喜歡,棄了?也罷。”

    他說的是鐲子,也是人。

    她是他唯一的妻子。

    江錦書默然。

    她知道他的意思,她將鐲子隱匿在衣袖之下。

    他不禁上前一步,環住她的身子,緊緊抱著她,江錦書只覺有?些不妥,她掙扎幾下,然齊珩卻?撫上她的背脊,他懇求道:“讓我抱一會兒,就一會兒。”

    “求你了?。”

    她不再動,讓他靜靜地抱她。

    他忍住淚,輕聲?道:“保重。”

    而后他果斷地轉身離去。

    那素白色的身影消失在江錦書的眼前,她有?些恍惚。

    孤月悄悄爬上枝頭,月光映在素白色的緞子上,透出了?一股清冷之意。

    殿內燈火已滅,烏沉沉的。

    殿門被悄然推開,素白色的身影緩緩靠近床榻。

    江錦書未睡,但她也未睜眼。

    她知道是誰。

    齊珩坐在榻沿,借著那為數不多的月光,他看著她的容顏。

    悄無聲?息地握住她的手。

    他知道,她沒睡。

    他握住她的手,久久不放,帶著無盡的眷念。

    兩個人沒有?說話,卻?心照不宣地裝作不知。

    他俯下身,在她的額心輕吻。

    他祈盼這一夜再漫長些,這樣他還?能多與她相處片刻。

    日光悄悄透過那影影綽綽的烏云出了?來,磚面上的雪漸漸歸于一灘冷水,窗外有?內臣來來往往的身影,他知道,他該離開這里了?。

    他不舍地松開了?她的手。

    她手心處的那灼熱消失,腳步聲?越來越遠。

    她直起身,望著門扉,久久未回神。

    齊珩站在城墻上,遠望城墻下的車輪轆轆,石階下,有?白梅花簌簌飄落,雪后初晴,日光從薄云透出來,沾了?幾分?寒意。

    城樓的檐角上有?積雪未化。

    那牛車已然駛遠。

    他失神地抬首望向空中,云霧蒙蒙,有?細碎的,微小的,從空而降。

    他的眉上落了?雪。

    他轉身。

    飄雪中,唯他一人獨回的身影。

    景明八年?,帝下詔諭天下,皇后江氏崩。

    輟朝七日,舉國素縞。

    ****

    寒來暑往,秋收冬藏。

    【1】

    潭水清澈,有?紅掌輕輕撥水掀起微微漣漪,白云悠悠,高閣下,有?老媼與孩童坐在石階下咬著酥餅,老媼昂首望著,看著那拔地而起的高閣,她輕輕一笑講著昔日舊事,所謂舊事不過是仙人駕鶴離去,徒留高閣之事。

    高閣重修,是嘉事,為四年?前新任江寧郡刺史謝晏親自督辦而成。

    日光下,楊柳簌簌,湖邊水榭內,女子坐在那里,為一粗布老媼問?診,而后她提筆寫?下藥方,遞給那粗布老媼,老媼連連道謝,笑笑道:“姑娘,這診銀”

    江錦書笑了?笑,道:“大娘,我看診不要錢的。”

    那老媼連連點頭稱謝,拿著藥方笑著離開。

    江錦書將東西?收進藥箱,她隨意望著亭外,瞧那遠處的高閣,記得她剛來時,江寧官府重修高樓,如今閣樓修好。

    巍峨聳立已四載。

    她淡笑,正?欲移開眼時,恰好瞧見那一素白色身影。

    是故人。

    齊珩見她回首,有?些手足無措。

    他勉強笑著解釋道:“我來江寧巡視,卻?不料你在這兒。”

    江錦書微笑,點了?點頭,淡然道:“若是不介意,來寒舍坐坐?”

    齊珩笑笑道:“可以嗎?”

    “當然可以。”

    齊珩跟著江錦書走到一處小院落,院落旁有?綠水繚繞,蕩漾著無限春意。

    如今真踏足此地,反倒生?了?幾分?近鄉情?怯來。

    齊珩打量著屋內的擺設,似是想從其中瞧出江錦書在這兒度過的日子是否安好。

    他注目于角落處的竹籃中,他看著那藕荷色軟緞上的繡花。

    他記得,江錦書在出宮前,是不會做這些東西?的。

    江錦書注意到他的目光,笑笑道:“沒事做些繡活兒,可以換一些錢。”

    齊珩聽了?這話,心頭有?些酸澀。

    江錦書換了?話頭,她道:“桌上有?橘子,還?是很甜的,你嘗嘗。”

    齊珩點了?點頭。

    齊珩拿起了?一個橘子,他低著頭,一邊剝一邊道:“你現在在給人看診嗎?”

    江錦書應了?聲?,而后道:“有?時候也會去亭子里給孩子們講書。”

    院門被推開,齊珩側首看去,只見一小女孩穿著淺色的襦裙,快步跑來,她頭上挽著小髻,然而不知是方才于何處玩鬧了?一番,她的頭髻有?些亂糟糟的。

    她朝著草屋跑來,抱住江錦書的小腿,輕輕笑道:“阿娘。”

    江錦書朝她溫和一笑,俯下身,用袖子幫她拭去臉龐上的灰塵。

    齊珩瞧著那稚童,身子一僵。

    那小姑娘越過江錦書的身子,好奇地打量著齊珩,她舔了?舔唇,朝江錦書笑道:“阿娘,這位公子是客人嗎?”

    “他長得好好看,像,我昨日溫過的書上所說。”

    那小姑娘拭了?拭額角,道:“夫玉潤澤而有?光!”

    【2】

    齊媞笑了?笑。

    江錦書嗔道:“阿媞,不許無禮。”

    齊媞知錯似地點了?點頭,而后道:“那我該如何稱呼這位公子?”

    齊珩聞言看向江錦書,連他自己都未曾注意到他雙目中透出的希冀。

    江錦書垂眸思索片刻,而后道:“他是阿娘的兄長,你,該喚他舅舅的。”

    齊珩眼中的光霎時熄滅。

    他似在拼命說服自己,他重復數次:“對,是舅舅,是舅舅……”

    齊媞點了?點頭,而后朝著齊珩行禮道:“阿舅安好。”

    齊珩不由自主地上前,俯下身,他愛憐地揉了?揉齊媞的頭。

    齊媞看著齊珩,而后轉身對江錦書道:“阿娘,我頭發?亂了?。”

    齊珩看向江錦書,江錦書正?欲開口,適逢院外有?老媼叩門,江錦書笑笑道:“阿娘有?一些事,你自己挽發?好嗎?”

    齊珩看著她的側臉,輕聲?懇求道:“我可以為她挽發?嗎?”

    齊媞笑著扯著齊珩的袖子,而后期盼地望向江錦書,只見江錦書輕輕頷首。

    齊媞拽著他直往銅鏡前走去。

    齊媞乖順地坐在月牙杌子上,齊珩站在她的身后,手有?些顫抖,他拆下她原本亂糟糟的發?髻,用發?梳慢慢理順,他將齊媞的發?絲攏在他的掌心。

    他沒由得一笑。

    曾經他便?是期盼著有?朝一日可以為阿媞挽發?。

    如今,也算得償。

    他垂眸看著銅鏡中的小姑娘。

    那是他和錦書的骨血。

    也是他寄予了?無限期待的孩子。

    他有?些遺憾,錯過了?她生?命中的那四年?。

    待江錦書提著那一籃雞蛋進來時,齊珩已然為齊媞挽好了?頭發?。

    江錦書笑了?笑:“方才鄰家的大娘給我和阿媞送了?一籃雞蛋來。”

    齊珩點了?點頭,而后撫了?撫齊媞的額頭,他對江錦書道:“天色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江錦書頷首道:“路上小心。”

    齊珩應了?一聲?。

    他走到門檻前,倏然轉身,走到江錦書的跟前,握著她的雙臂。

    江錦書以為他會抱她,然他或是意識到自己的身份不合適,是以他只是握住了?她的雙臂,半抱似地在她耳邊輕聲?道:“保重。”

    而后他轉身離去。

    就像,長安離別那夜,他離開的身影一樣。

    她久久未回神,直到齊媞驚訝道:“阿娘,阿舅為什么不吃橘子呢?”

    江錦書轉過身,看著桌上放著兩個已然剝好的橘子。

    她驀然落了?淚,她稍稍哽咽著:“因為,那橘子不是他給自己剝的。”

    “那,阿舅是給誰剝的呢?

    江錦書沒有?答話。

    因為那兩個橘子他是為誰剝的,她清楚。

    她垂眸看著齊媞,揉了?揉齊媞的頭,瞧見她腰上系著的橫玉,她輕聲?道:“這是?”

    “這是阿舅悄悄塞給我的。”

    齊珩為齊媞挽發?時,他看著那銅鏡,問?道:“阿媞,你知道你的阿耶在哪嗎?”

    齊媞若有?所思地點頭,道:“知道,阿娘說過,阿耶在遠處愛著我們。”

    齊珩雙目微紅,他繼續問?道:“他不來見你們,你怨他嗎?”

    齊媞搖了?搖頭,旦旦道:“不怨,因為阿娘說過,阿耶是愛我們的,只是他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齊珩摘下了?腰間的橫玉,佩在齊媞的腰間:“以后阿舅不在你和阿娘的身邊,你要照顧好自己和你阿娘。”

    齊媞點了?點頭,她低頭看了?看腰間的橫玉,笑了?笑:“多謝阿舅,但阿娘說過,來而不往非禮也,我受了?阿舅的禮,也該還?阿舅禮。”

    “這是阿娘給我做的麻團糖。”

    隨后她小手從荷包中抓了?數個,塞至齊珩的手中。

    齊珩哽咽地笑笑:“好,那阿舅謝過小阿媞。”

    江錦書握著那塊橫玉,齊媞不明所以地問?道:“阿娘,為何阿舅給我挽發?時,突然落淚了?呢?”

    江錦書稍稍掀開自己的衣袖,那銀鐲在日光映射下。

    光彩依舊。

    然齊珩卻?未看到。

    她倏然含淚笑道:“因為,阿舅喜歡小阿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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