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蘭襟將去(二)
丑時齊珩即醒, 也不?敢擾了?江錦書,只自顧地離開床榻,向屏風(fēng)后走?去。天?還未変青, 只深深的藍色, 聚在一團的黑漆漆云中稍帶紅色朝霞。
他該更衣了?。
內(nèi)臣為他穿好冕服, 常諾剛欲拿起那玉革帶, 卻不?料另一雙手已然拿起。
齊珩側(cè)首看去, 見江錦書垂首盯著那玉革帶上的獸紋, 齊珩溫聲道:“你怎么起來了??才睡了?多久,快回去歇著吧。”
齊珩欲拿過她手上的玉革帶,卻不?料江錦書攥得越緊。
她道:“我?guī)湍惆伞!?br />
她真的舍不?得他離開,但也不?能阻礙國朝法度,所?以?她想親自幫他端正衣冠, 送他離開。
江錦書略略低首, 然齊珩還是看見她眼底的亮光。
他點了?點頭?,江錦書垂首,雙手環(huán)上他的腰際慢慢將玉革帶攏緊, 摸到卡扣將其牢牢扣住,而后她從內(nèi)臣的手中接過那佩劍, 別在他的身側(cè)。
江錦書不?禁輕扶腰間,如今她身子越發(fā)重,行動不?便。
齊珩湊近幫她揉著, 江錦書笑了?笑,而后將冠冕拿在手中, 冠上的十二旒輕輕晃動, 聲音清脆且悅耳。
齊珩稍稍俯下?身,讓江錦書可?以?夠得上, 江錦書理了?理他的衣擺。
齊珩正衣冠后,他靠近輕輕抱住她。
“我很快就回來。”
他低頭?在她額間一吻,冰涼的玉珠劃過她的眉眼、耳畔,轉(zhuǎn)瞬即逝的接觸讓她覺著失落,她賴在他的懷抱中帶著如孩童般的眷念,她悠悠道:“三天?于?我如三年。”
“你一定要早點回來啊,我和?孩子都會想你的。”
齊珩眉眼帶笑,他握住她那不?甚安分的手,低聲應(yīng)了?一句。
她靠在他的懷中良久,直至高季來催促,齊珩輕捏了?她的臉龐,低聲哄道:“我當真走?了?,等我回來。”
江錦書點了?點頭?。
齊珩笑了?笑,隨后由高季和?常諾的帶領(lǐng)下?大步離開殿中,江錦書目光追隨著他的背影,眷眷不?舍,長久未移開。
鑾駕于?宮門等候,東昌公主與顧有容著翟衣于?駕前等候,見齊珩緩緩而至,與其他隨侍之臣一同屈膝施禮,齊珩笑道:“諸位不?必多禮,啟程吧。”
齊珩在高季的攙扶下?升輅車,東昌公主與顧有容相顧,而后各自歸乘,儀仗緩緩前行。
陵祭祭告文皆由翰林學(xué)士所?撰寫?,陵祭物品的市購、供給、陳設(shè)、進獻,陵祭前的祭品籌備,檢查祭祀器皿的優(yōu)越,陵祭前后的宴享、等事均由太常寺與光祿寺負責(zé)。
鴻臚寺掌引導(dǎo)百官命婦行禮,禮部擇日。
至昭陵,石碑前,旌旗烈烈,有風(fēng)吹動。
金吾衛(wèi)設(shè)丹陛儀衛(wèi)扈行,兵部分調(diào)提督武臣把?守各山口關(guān)隘。
犧牲玉帛皆陳于?陵前,教坊司備大樂。
有內(nèi)贊官引導(dǎo)齊珩至拜位,齊珩叩拜,三次上香。
有禮官唱喝祝文,拜禮、祭酒諸儀,齊珩位于?前一一照做。
禮部之官唱道:“起。”
齊珩方受常諾攙扶起身,隨后東昌公主以?地位尊崇位列齊珩之后,復(fù)而拜禮。
忠勇王妃、岐王、周王、汾陽郡王、瑯琊郡王、臨淄郡王及妃、顧昭容等宗室子弟、內(nèi)外命婦列次行參拜。
一切有條不?紊地進行。
——
江錦書百無聊賴地翻著手上的醫(yī)書,滿臉的愁容,漱陽倚在小榻上偷笑,還未過半晌,江錦書又問道:“圣駕什么時候回來?”
漱陽抬眼看向余云雁,不?禁掩面笑道:“殿下?今日已是問第三次了?。”
“圣駕今晨方離,殿下?便一遍又一遍地問,圣駕何時回,只是這祭禮繁瑣,該持兩日,哪就那么快了?。”
余云雁垂眸淡笑,并?不?言語。
江錦書賭氣地將書重重地扣在榻上,王含章聽到那悶重的響聲,仍是盯著面前的書卷,并?未看江錦書,她笑笑道:“你若真想六哥了?,可?以?讓人?給他送東西的,昭陵與長安并?不?遠,快馬加鞭數(shù)個時辰便可?到。”
“可?以?嗎?”
“你是國朝皇后,怎么不?可?以??”
江錦書咂了?咂嘴,王含章說的她確是動心不?已,原以?為三日她還能忍受,卻不?料與他分離數(shù)個時辰便已心念不?已。
江錦書撫上自己的腹間,喃喃自語道:“阿娘好想你阿耶啊,你雖在我腹中不?能言語,但我想,你也是思念他的,對?不?對??”
然無人?應(yīng)答她。
一內(nèi)人入來通稟道:“殿下?,謝郎君來為您請平安脈。”
江錦書笑道:“快請謝郎君進來。”
謝晏提著小木箱入來,傾身問禮道:“殿下?安好。”
“有勞伯瑾了?。”
謝晏笑笑,待余云雁拿了?月牙杌子,謝晏落座后,薄綢覆于?江錦書的手腕上,搭上其尺、寸脈。
江錦書的呼吸越來越輕緩,生怕謝晏診出?個什么。
王含章依舊靜默地看書,漱陽耐心地等著謝晏的診詢,倒是余云雁原是在整理卷冊,她垂首看著捏在手中的卷冊,不?再動作。
須臾,謝晏方安心道:“殿下?放心,皇嗣一切安好。”
江錦書聞言舒了?口氣,感激道:“有勞伯瑾了?,有伯瑾此話,我倒也安心了?。”
王含章翻過書頁,淡聲笑道:“伯瑾醫(yī)術(shù)可是最高超的,陳國公家的娘子難產(chǎn),可?多虧了?他才母子平安。”
謝晏承繼其父衣缽,王含章自是不?吝稱贊。
謝晏微笑不?語。
江錦書輕聲道:“伯瑾可幫我一個忙嗎?”
謝晏道:“臣不?敢,殿下?請說。”
“我想尋幾味藥,勞伯瑾幫我送至六郎手中。”
謝晏離去后,命小黃門將江錦書口中藥材一一送至立政殿,小黃門道:“謝郎君說,殿下?還有無其他要送至陛下?前的,臣一并?送過去。”
江錦書將那象牙盒打開,暗暗查數(shù),見不?缺什么,便溫聲道:“再無其他了?,勞你替吾送至陛下?手中。”
小黃門躬身領(lǐng)命。
王含章湊過身去,不?禁問道:“你這送的都是什么呀?”
不?過是幾味藥材,連書信都沒有,江錦書既思念齊珩得緊,緣何不?送封錦箋去。
江錦書偷笑道:“你不?懂。”
王含章嘖嘖道:“是,我不?懂。”
夏夜悶熱無風(fēng),外有蟬鳴不?絕,屋內(nèi)油燈芯結(jié)花,齊珩唇邊淡笑以?銀剪除去,心頭?涌上相思之苦。如今不?是巴山,亦無風(fēng)雨,也無人?與他共剪西窗之燭。
今日祭儀完,齊珩除去冠冕,換上素紗白袍,按律齋戒。
齊珩將那小木箱打開,拿出?其中的繡繃,將繡針取下?,照著江錦書留下?的紙張上的紋樣緩緩繡著,高季悄聲推開木門,見齊珩專注于?面前的繡活,高季一臉笑意問道:“六郎這都帶來了??”
而后高季為齊珩倒了?杯茶,放在齊珩的身側(cè)。
齊珩笑道:“左右我也無事。”
齊珩輕撫手上的衣料,這是他找到的最軟的綢緞。
是藕荷色的,他想,女孩子應(yīng)該會喜歡的。
那日謝晏也已告訴了?他,錦書腹中的是女孩。
想到數(shù)月后,將會有一個粉雕玉琢的孩子抓住他的手,喚他阿耶,齊珩的心都軟了?,正如冰遇光而融為水般。
他會用撥浪鼓去逗阿媞笑。
也會耐心地給阿媞講許多故事。
待她頭?發(fā)留長時,他會給晚晚和?阿媞一同挽發(fā),而后陪她們?nèi)ナ幥锴А?br />
他會為她們母女做風(fēng)箏,陪她們?nèi)シ棚L(fēng)箏。
他會抱著阿媞,牽著晚晚的手去高樓看日升日落,孤鶩晚霞。
齊珩想到此,不?禁笑出?了?聲。
不?管朝政如何的枯燥與惱人?,因為有她們在他身邊,他可?以?有勇氣去應(yīng)對?任何事。
因為她們在他的身邊,他亦希望天?下?皆可?如他般,有各自的靜好與圓滿。
因充愛彼之心,故愿助天?下?人?愛其所?愛。
高季笑笑,有些惑然道:“六郎怎突然笑了??”
“沒什么,就是想到晚晚和?孩子了?。”
高季聞此,不?禁感懷落淚道:“懿德太后泉下?見六郎如此,必會欣慰的。”
齊珩動作一頓,低首思量道:“是啊,阿娘的夙愿便是想見我娶妻生子。”
門外內(nèi)臣的聲音響起,常諾躬身于?門外道:“陛下?,皇后殿下?派人?送了?東西來。”
齊珩看了?眼高季,朗聲道:“拿進來吧。”
常諾俯身推門,將一小象牙盒交呈于?齊珩,齊珩打開那象牙盒,見里面放了?幾味藥材,齊珩將其中一樣拾起,他疑惑道:“當歸?”
隨后又在盒中扒拉兩下?,不?禁出?聲道:“相思子、苦參、當歸、櫻桃、菊花、薏苡、白芷、狼毒、遠志、茴香?”
齊珩抬首看向常諾,道:“皇后殿下?就沒送別的么?”
常諾回道:“除此象牙盒外,當真再無其他。”
高季不?禁問道:“皇后殿下?這是何意?”
齊珩蹙眉不?答,復(fù)而讓高季拿了?紙墨來,齊珩在紙上隨意落筆,須臾,方豁然開朗,齊珩朗笑道:“我知道這是什么了?。”
高季與常諾皆懵懂不?解。
齊珩攥著那當歸,輕輕搖頭?。
面上笑意顯然。
原不?過三天?,她竟也如此舍不?得他,讓人?送此物是在告訴他,她思念他,想讓他快些回長安。
齊珩將當歸放回象牙盒中,小心地收在木箱里。
他又何嘗不?思念她呢?
白紙書難以?訴盡她的思念,更兼筆墨留紙,相思之語羞人?,她不?好落筆,故寄此盒,為他二人?之密語。
她的心事,只有他知。
她的愁苦,唯有他解。
齊珩含笑繼續(xù)繡著手上的衣裳,希冀著日子快些過去,這樣他便可?快些回到她的身邊。
第三日,立政殿內(nèi),江錦書扶著身子往窗外望著,心下?不?安起來。
眼瞧著漸黃昏,鑾駕緣何還未回京?
余云雁屈身施禮道:“殿下?,這菜怕是都涼了?,妾先拿下?去讓人?熱熱吧。”
江錦書點了?點頭?。
江錦書眉間微蹙,輕聲問道:“還沒有圣駕回宮的消息么?”
余云雁正欲拾起碟子,聽到江錦書的詢問,她轉(zhuǎn)身搖了?搖頭?道:“目前還沒有。”
江錦書頷首道:“嗯。”
一小黃門驚慌入來,跌了?個趔趄,跪伏在地,衣袍都來不?及整理,他慌張道:“殿下?不?好了?,陛下?在途中遇刺了?。”
“什么?”
江錦書匆匆起身,余云雁聞言手上一滑,琉璃碟墜落于?地,形成碎片,在燭光下?仍是流光溢彩。
江錦書腹間傳來一陣疼痛,她再站不?直身子,蜷縮著身軀,余云雁和?那小黃門見狀,忙上前攙扶。
江錦書抓著余云雁的手,弱聲道:“找謝晏快”
第082章 蘭襟將去(三)
江錦書醒時, 便見?謝晏正候在一旁,江錦書喉中干澀,張了張口?, 卻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江錦書只好指了指遠處的瓷壺。
余云雁并不明江錦書意思, 只問道:“殿下?好些了嗎?可是要什么物件?”
謝晏見?狀, 便已知曉江錦書的意思, 忙大步上前, 倒了杯水遞給她。
江錦書將水吃盡,說出的第一句話確是:“明之呢?”
謝晏怔住,斂下?眼眸,道:“在紫宸殿。”
“我去看看。”
江錦書連忙扶住腰間,欲起身, 余云雁見?狀忙上前扶住她, 謝晏止住她的動作,道:“殿下?別去看。”
江錦書雙目含淚,幾近將出, 怒聲道:“為什么?”
謝晏對上她質(zhì)問的目光,心中不忍, 只好迅速低頭,移開視線,道:“陛下?傷勢過重, 傷口?實不堪見?,殿下?腹中還?有皇嗣, 若因此而驚了皇嗣, 臣等?則罪丘山,殿下?就算不為自己計, 也該為皇嗣計啊,還?望殿下?慎重。”
“陛下?那?里,臣和?陳奉御定竭力為之,有任何事,臣定告知殿下?,還?望殿下?且等?一等?。”
話到末了,謝晏的面上顯得極為難。
江錦書搖了搖頭,淚珠劃過面頰:“你們沒有資格攔我。”
說完,江錦書便再不顧身上的疼痛,執(zhí)意起身。
還?未踏足幾步,便聽謝晏沉聲道:“皇后禁足于立政殿,無圣諭不得踏出半步。”
江錦書猛然?回首,死死盯住了謝晏。
謝晏面容上顯露歉疚之色,從懷中拿出齊珩的玉佩道:“這是陛下?昏迷前下?達的旨意,臣不敢矯詔,還?望殿下?恕罪。”
說罷,他輕輕抬手,六名女史即入。
那?玉佩是齊珩貼身之物,幾不離身。
那?六名女史,江錦書是認得的,是御前的人。
謝晏此時能拿出此玉佩,又命令御前之人,可見?確是齊珩之命。
領(lǐng)頭的女使垂首躬身道:“請殿下?回去吧。”
余下?五名女史將門死死堵住,攔住了江錦書唯一的出路,見?王含章站在門前角落處,江錦書似哀求的眼神看向王含章,王含章輕輕搖頭。
江錦書懷著身子,斷斷是見?不得齊珩身上傷的。
這是為了她好。
江錦書抬眼看向漱陽,只見?漱陽雙唇翕動,欲言又止。
她知殿下?心中掛念今上,但殿下?腹中懷著皇嗣,見?了陛下?難免不會心痛傷懷,再加上殿下?的胎象不穩(wěn),若是真見?了,這皇嗣能不能保住,都是兩說的。
是以,她也選擇了站在謝晏這方?。
江錦書心頭不免絕望,因落淚而鼻尖酸澀,如溺于深淵般的窒息,江錦書哽咽得說不出一句話。
她指著他們,指尖微微顫抖,似在指責(zé)他們的無情。
江錦書呼吸漸漸急促,王含章見?狀,連連上前,心疼地抱住她的身子,指腹不斷地摩擦她的發(fā)髻。
“我知道,我知道”
“含章,我求求你,求求你讓我見?他一面,好不好?我只見?他一面,成嗎?”江錦書哭泣如淚人。
謝晏見?江錦書哭泣之狀,只覺心口?處隱隱作痛。
謝晏的眼前漸漸歸于虛妄。
那?時,他方?說完,只聽門外傳來玉玨落地之聲,他抬首看去,便見?她慌亂地將玉玨從地上拾起。
她將玉玨碎片捏在手心,任由碎片劃破她的指腹,亦任由鮮血淋滿她的指尖。
她不言不語,低首不去看他。
她自以為掩飾得很好,只是謝晏已然?看到了她眼底的淚光。
那?時的江錦書一言不發(fā),默默地回了房,良久,他走至她的房前,透過木窗上糊的黃紙,依稀可見?江錦書埋在被子里,身子微微顫抖。
那?時,她連放聲痛哭都做不到。
只能用?那?張錦衾掩蓋她無邊無際的悲傷與哀慟。
上輩子她便如此傷懷,難道這輩子也要如此么?
眼前的云煙漫漫消散,他眼前的一切漸漸清晰,江錦書被王含章抱著,痛哭不止。
謝晏雙手攥成拳頭,青筋騰起,十分駭人,頃刻過后,他揮手示意讓其他人下?去。
領(lǐng)頭女史朱氏見?此忙領(lǐng)著其他人下?去,皇后失態(tài),她們這些地位卑微之人不該在場。
謝晏見?他人退去,他上前一步,抽出懷中的錦帕,遞了過去,他道:“殿下?,萬望保重。”
江錦書并未接那?帕子,飲泣道:“伯瑾,我就見?他一面,這都不成嗎?”
謝晏搖了搖頭,道:“殿下?,別為難臣。”
——
東昌公主宅第,燈火通明,齊令月的奉燈女史剛欲將輕紗燈罩摘下?,換上新的燭火,然還未及將新燭火放入燈罩中,便見?東昌公主怒氣沖沖,將團扇冷冷地甩向身后之人。
“誰許你們自作主張的?”
趙景面色驚惶,直跪在齊令月跟前,急聲解釋道:“公主,此事,我斷斷不敢自專,那?老?叟當真不是我派去的。”
“公主的囑咐,在鑾駕自昭陵回京之路擊山引以墜石,裝作自發(fā)之事,我都牢記于心,斷斷不敢旁生波折。”
齊令月上前一步,提著他的領(lǐng)子,厲聲斥責(zé)道:“你不敢,你手底下?的人呢?”
趙景連連道,慌張得泫然?欲泣,他道:“那?必也是不敢的,公主,我敢以性命相保,那?老?叟斷斷不是我們安排的。”
東昌公主聞言方?松了口?氣,冷聲道:“你先起來吧,人手可還?撤得干凈?”
趙景額間布滿冷汗,他用?衣袖拭去汗水,聲音中還?帶著顫抖,他道:“為公主辦事自當盡心,已然?干凈了,擊山引以墜石之人,我已讓人封住口?。”
言下?之意,那?人趙景已然?殺了。
東昌公主輕嗤一聲,鳳目冷瞥道:“還?算聰明。”
趙景剛欲說什么,便見?停云入來,停云只隨意瞥了趙景一眼,隨后朝著東昌公主道:“長主,顧昭容來了。”
東昌公主給趙景遞了個眼色,悠悠道:“你先退下?。”
趙景垂首離開屋內(nèi),隨后便見?顧有容滿面愁容而來,顧有容只嘆氣道:“東昌,你這次下?手太過。”
“你不是說只想用?山頂落石引發(fā)輿論么?你怎么又讓文鴻去刺殺齊珩?”
東昌公主甫一坐下?,便聽顧有容如此之語,她氣極,忙起身怒聲道:“不是我。”
顧有容一愣:“文鴻不是你派去的?”
東昌公主無奈低聲道:“當真不是。”
她從來沒想過在此時要了齊珩的命,她想的不過是讓人在山頂做些手腳,落石之象,再屆時讓人散播輿論,說是今上不德,偽造先帝手書,為一己之私枉顧先帝的顏面,是以先帝在天?惱怒,以落石警示。
她本?意不過是想壞了齊珩的名聲。
她從未想過讓人刺殺他。
畢竟晚晚現(xiàn)在才六個月的身孕,齊珩若在此時崩殂,大局必亂,她不好掌控。
且刺殺易留下?把柄,不如落石這般干凈。
誰曾想,鑾駕返京途中,文鴻出現(xiàn)在圣駕前,金吾衛(wèi)與兵部之衛(wèi)士拔刃而列,文鴻聲稱有一物欲獻于天?子。
文鴻是前朝名家,以作畫,藏畫聞名,后漸漸消失在眾人眼前,傳聞他已然?歸隱。
卻不料,他再次出現(xiàn),是在圣駕前。
齊珩允了,畢竟文鴻的畫,世?間難求。
齊珩亦想見?見?這位前朝名家。
金吾衛(wèi)細細搜查了他的身上,連文鴻口?中的卷軸也瞧過的,見?并無利器,才肯放行。
文鴻將畫打開,與齊珩言笑晏晏,齊珩笑聲爽朗。
他們雖瞧不見?文鴻與齊珩說了什么,但任誰聽了都只道是交談甚歡。
誰料,就在眾人放松之際,文鴻將卷軸的夾層打開,手中出現(xiàn)了一把匕首,直直朝齊珩刺去,文鴻動作太快,快到金吾衛(wèi)與兵部之人來不及反應(yīng),齊珩的胸口?處便已流血不止。
金吾衛(wèi)將文鴻當場扣下?,然?文鴻口?中已然?藏了毒藥,他咬牙將毒藥吞下?,當場斃命。
齊珩傷重,急急被送回了紫宸殿。
東昌公主見?齊珩被刺,亦是慌了神。
沒成想,顧有容卻疑心她是謀劃刺殺齊珩之人,她這是有冤而說不出。
顧有容沉聲道:“那?文鴻是誰派去的?”
東昌公主搖了搖頭,道:“齊珩變法之事,已然?得罪士族,更兼追尊之事,火上澆油,想要他命的,可不止我一個。”
東昌公主將茶杯重重地落在茶托上,只見?
“不過,他既做了,那?我們便只好順流而下?了。”
第083章 蘭襟將去(四)
立政殿內(nèi), 王含章端了安胎藥入來?,江錦書縮在內(nèi)室的角落里不言不語,如此可憐之態(tài)不免讓王含章心痛起來?, 王含章將漆盤放下, 伸手去搭上?她的臂肘, 卻不料被?江錦書躲開。
江錦書默不作聲地避開她的觸碰。
如此情狀, 王含章已然知曉她是在生她的怨氣。
王含章柔聲哄道:“地上?涼, 去榻上?把安胎藥喝了, 好不好?”
江錦書冷瞥了她一眼,淡聲道:“不好。”
她在這里,內(nèi)室有兩人盯著她,便是出了內(nèi)室,還有四?人在門外守著。
她根本離不得立政殿。
“他說的只是不讓我去見他, 而沒說囚禁吧?”
王含章怔住, 道:“自然。”
江錦書指著守在內(nèi)室門前的兩名女史?,怒聲道:“那?為何我做什么都要被?她們盯著?”
王含章勉強擠出一笑,道:“她們都是為了殿下好。”
江錦書聽?了這話, 諷笑道:“為我好,這三字當?真諷刺啊。”
“我還沒被?廢吧?”
“殿下莫說笑。”
江錦書淡笑, 面上?極其冷漠,道:“讓她們走,否則這藥我喝不得。”
王含章手一頓。謝晏囑咐過, 江錦書胎象不穩(wěn),月份又大了, 這安胎藥是必得喝的。
王含章笑笑道:“好, 你先把安胎藥喝了,我便讓她們都下去。”
江錦書稍稍猶豫, 接過那?藥碗一飲而盡。
口中泛著苦澀,江錦書不禁紅了眼眶,以往她喝藥時,齊珩必會?用麻團糖來?哄她的。
他知道,她最怕苦了。
是以他身上?帶了錦囊,里面放的都是她最愛吃的麻團糖。
她若是覺著口中發(fā)苦,或是嘴饞了,他必會?第一時刻將麻團糖放在她的掌心。
不知不覺間,齊珩已然占據(jù)她生命中的大多?數(shù),以至于,她沒有辦法接受他的驟然離開。
王含章見江錦書將藥喝盡,便朝那?兩名女史?揚了揚手,道:“你們不必在此守著了。”
那?兩名女史?遲疑不決,其中一人上?前屈身施禮道:“尚宮,這陛下之命,讓妾等聽?從謝郎君的安排,這怕是不妥。”
王含章輕悠悠道:“好啊,我記得你的宮籍歸尚宮局來?管,你既如此說,那?我便銷了你的宮籍,你就去謝家吧。”
那?女史?忙請罪道:“妾不敢,妾聽?命便是。”
王含章回首,朝江錦書輕聲道:“如此,可還行?”
江錦書不去瞧她。
王含章尷尬地笑笑,拿上?漆盤便離開了殿中。
江錦書瞧著王含章離去的背影,她扶著腰,躡聲躡腳地湊近內(nèi)室門,透過輕薄的窗紙依稀聽?見腳步聲越來?越遠,江錦書的目光在殿中逡巡著,靜靜思索如何出立政殿。
她打開木窗,然木窗不遠處,便有內(nèi)人守著。
江錦書失落地闔上?窗。
立政殿如此,更別提紫宸殿該如何守衛(wèi)森嚴。
齊珩現(xiàn)在情形如何,他們也不告訴她。
江錦書只覺胸口處隱隱作痛,不由得落下淚水,她按住胸口處,蜷縮在地上?,盡可能讓身上?的溫暖少流逝些。
入夜,天?邊落下深藍色的帷幕,白義帶著金吾衛(wèi)在紫宸殿周圍嚴密地巡守,一旦有人妄圖進入,便毫不留情地就地斬殺,無論何人。
殿內(nèi),謝晏剛欲為齊珩換藥,卻不料齊珩指尖輕顫一下。
高季驚聲道:“陛下,陛下方?才他方?才指尖動了。”
謝晏垂眸,輕聲喚他:“齊珩,齊珩。”
謝晏又掐住他的虎口處,一聲一聲地喚他,試圖喚醒他的神志,將他從那?片黑暗處拽回。
齊珩緊闔雙眼,卻不自覺地喃喃出聲:“晚晚”
謝晏再次用力按住,齊珩驚醒,他猛然看向謝晏,脫口而出的第一句:
“立政殿如何?”
謝晏一愣,片刻即道:“無事。”
齊珩輕輕頷首,然下一刻痛感傳來?,他不禁捂住胸口處,輕呼道:“真疼啊。”
謝晏聞言捏著他虎口的力量又加重,似有斥責(zé)之意,他道:“誰讓你不小心的?”
齊珩笑笑道:“我做了準備,但誰曾想文?鴻都能被?她收入麾下。”
“晚晚喜歡他的畫,我亦不過是想與他在書畫上?多?談幾句,回去好說與她聽?,誰料他反倒要殺我。”
謝晏聞言只覺無話可說,他沉默地搖了搖頭。
“你不該此時醒的。”
齊珩惑然道:“什么?”
謝晏唇邊淡笑。
齊珩明白他話中之意,他淡笑道:“是啊,我不該此時醒的。”
此時醒了,蛇又該如何出洞呢?
齊珩抬手,道:“高翁,伯瑾,你們先下去吧。”
謝晏點了點頭,高季頷首道:“那?臣先去門口看著。”
齊珩松了口氣,撫上?胸口處,他不禁蹙眉,文?鴻下手屬實是重,再偏一點他怕是當?真醒不過來?了。
齊珩將被?子稍稍往下拉一些,被?子捂得他身上?發(fā)熱。
齊珩側(cè)首,將枕下之物拿出。
那?是一個繡著山茶花的藕荷色錦囊。
他將錦囊中的兩個物件拿出,他注目于此,發(fā)絲以紅繩系為結(jié)發(fā),另一物則是江錦書送與他的橫玉。
橫玉在掌心中冰冰涼涼的,齊珩將那?兩物緊緊握住。
他靜下心神,躺在榻上?繼續(xù)休養(yǎng)。
良久,他的手掌驟然被?人握住,齊珩驚醒,卻并未睜眼,
他不知來?人意圖為何,不好妄動。
齊珩藏在被?中的另一只手不禁攥緊,等待著時機,好掐住來?人的致命要害。江錦書悄然掀開他的衣衫,瞧見那?已被?包過的傷口,白布上?有血絲滲出。
江錦書心痛不已,不由得落淚,喃喃道:“怎么傷成?這樣?”
齊珩聽?見那?啜泣聲,有些心悸。
他知道,是晚晚。
齊珩忍住欲起身抱她的沖動,東昌公主心思縝密,江錦書若是得知他醒,再如何掩飾,以東昌公主對江錦書的了解也必會?猜出。
是以,他不得不騙她。
這次,是他對不住她,過后?她如何罰他,他都認了。
江錦書握著他的手,貼近自己?的面容,她輕聲斥責(zé)道:“你不是答應(yīng)過我的么?為何要食言?”
江錦書不禁落淚,淚水滴落至他的虎口處,有些灼痛。
江錦書每落淚一滴,他便如剜心更深一寸。
齊珩暗自攥成?拳,正當?他再要忍不住時,便聽?謝晏的聲音響起:“殿下?”
江錦書抬首看向他,拭去面容上?的淚水,她有些手足無措。
謝晏下意識地看向齊珩。
“殿下是如何進來?的?”
紫宸殿四?周有金吾衛(wèi)相護,江錦書一個人照理說不可能進來?。
除非,紫宸殿中出了內(nèi)鬼。
江錦書垂首,囁嚅地說了一句話:“你別罰他,他也是不忍。”
謝晏正色道:“殿下。”
江錦書被?人利用竟還不自知,明面上?是幫了江錦書見齊珩,實際上?是在探聽?紫宸殿內(nèi)里的信息。
江錦書輕聲道:“是蘇昀。”
蘇昀乃金吾衛(wèi)從三品將軍,為金吾衛(wèi)之裨將。
亦是白義的左右手。
原來?問題是出在這兒。
江錦書幫了他們一個大忙。
謝晏猛然向外走去,直到眼前不遠處出現(xiàn)一人著甲胄,正是白義無疑。
“蘇昀呢?”謝晏厲聲道。
“剛說去后?面尋了,怎么,有何異常?”白義懵然問道。
“把他押過來?。”
麗景門推事院內(nèi),謝晏輕輕擦拭那?把小刀,白義于一旁瞧著蘇昀,既憤恨又痛惜。
蘇昀與他交情匪淺,他拿蘇昀作手足,然蘇昀竟是東昌公主身邊的人。
這叫他如何能忍?
謝晏淡笑道:“蘇將軍平日來?往于麗景門間,論熟悉,我顧不如你,你莫害怕,我給你個將功折罪的機會?,把這封信箋寫完,你便能活,如何?”
——
一只淺灰色的鴿子落至東昌公主宅第的院內(nèi),那?鴿子撲騰地扇了扇翅膀,停云將鴿子握住,拿下其腳掌上?所系的信封。
停云拿著信封,進了房門,遞給東昌公主。
東昌公主瞥了眼那?信的末尾,所印蘇昀二?字。
東昌公主不慌不忙地將信紙展開,瞧清上?面的墨字后?,她不禁淡笑道:“晚晚入了紫宸殿,痛哭不已,如此看來?,齊珩已薄西山。”
“怕是不久,便有宮車晏駕之訊息。”
東昌公主看向顧有容,輕笑道:“我等不及了。”
齊珩唯一皇嗣在江錦書的腹中。
齊珩若是身死,江錦書腹中之子便是未來?君王。
東昌公主只覺如夢似幻,她笑了笑,道:“阿容,我等這一天?已經(jīng)許久了。”
“看來?我真要感謝那?人,感謝他幫我完成?一覽眾山小這個夙愿。”
顧有容不禁蹙眉道:“蓋兒,還是需慎重為好。”
東昌公主笑笑道:“自然,做事,總是要留有后?手的。”
東昌公主給諸家放了風(fēng)聲,又讓人與𝔀.𝓵進奏院送信,將昭陵回京墜石之事刊印出來?,民不知政,但信蜚語。
齊珩不孝,偽造先帝手書,為私追尊生母,惹怒先帝在天?之靈,先帝已墜石警示。
齊珩不孝不義之名坐實,民間物議如沸。
朝中皆知齊珩昏迷未醒,一應(yīng)之事皆由尚書令謝玄凌與中書令代為處理,皇族之事齊子儀與宗正卿處理。
門下侍中聞聽?風(fēng)聲,料定齊珩病重,恐不復(fù)醒,便提議擇太子之選。
門下侍中提議過繼宗室之子。
然此言速速被?人否決,新任禮部尚書出言道:“天?子無嗣,方?可過繼宗室,你莫非昏頭了?”
門下侍中反駁道:“嗣在何處?”
禮部尚書道:“皇后?腹中。”
門下侍中朗聲笑道:“禮部尚書,我看你才是昏頭了,這男女都還未知,你竟也敢言?”
中書門下的宰執(zhí)們只聽?門口處傳來?女子的諷笑:
“為何不言?”
第084章 蘭襟將去(五)
東昌公主面上帶著淺淡的笑容, 她道:“為何不言?”
“李侍中?,你來與吾說說,為何不言?”
東昌公主緩緩步近, 不急不忙道。
“大長?公主, 皇后之子, 男女?未知, 便是知其為皇子, 亦已年弱, 何以承擔(dān)社稷神器大任?”
“莫非皇后殿下妄圖仿昔日?鄭氏之故事?”
東昌公主輕笑道:“鄭氏?”
“李侍中?真不愧為門下省之首啊,巧舌如簧、能言善辯,一來便給?殿下戴了好高的一頂帽子。”
東昌公主語氣稍頓,復(fù)而又?道:
“鄭氏攜少帝乃是為私欲,殿下素以賢名為人稱道, 鄭氏何能與殿下相舉?李侍中?, 你的失言之罪吾便不計較了,若膽敢有下次,殿下與吾皆不饒你。”
東昌公主鳳目冷冷一瞥, 李侍中?面帶怒色,卻?并?未再言, 一旁的兵部尚書樂呵呵地打著圓場,他笑笑道:
“公主難得踏足中?書門下之衙門,不如來嘗嘗我司之龍團茶, 如何?”
東昌公主輕輕笑道:“龍團茶,我怕是沒有李侍中?那般好命, 中?書門下之茶, 我怕是吃不起的。”
兵部尚書人精般,何嘗聽不出齊令月言語中?的諷刺, 他厚顏笑著:“公主金尊,什么?好茶沒見過,什么?好茶沒喝過,我中?書門下之茶,公主能不嫌棄,已然是我等之幸了。”
見東昌公主并?不承情,兵部尚書只?好壓低聲音道:
“公主與侍中?之言皆是為國,雖道不同?,但所謀皆同?,既如此,咱們何不如坐下來吃口茶,慢慢商議,尋兩全之法呢?”
“兩全之法?”
齊令月聞言,頓時起了興致。
“公主可否移步?”
東昌公主面上顯露出狐疑之色,然仍隨著兵部尚書的步伐,走出衙門,至那棵槐樹前?駐足,她笑笑道:“佟尚書有何高見,竟引吾到這兒來。”
兵部尚書佟孝征是濟陽江氏的舊部,而江氏與她榮辱與共。
這一點齊令月心?知肚明。
“自江侍中?上書乞骸骨后,陛下便擢拔此人為門下侍中?,相比另一位侍中?,這位可更是個刺頭。公主也聽了那位的話茬,便該知那位的強硬,門下侍中?李放在中?書門下的地位不低,由他帶頭反對此事,中?書門下的其他宰執(zhí)怕也會思慮再三,遲遲不決。”
“公主何妨不退一步?”
東昌公主挑眉道:“退?如何退?”
兵部尚書聞言,下意識環(huán)顧四周,見并?無人于?左右,是以壓低聲音道:“崔中?令的意思是先讓宗室子入宮,由殿下教養(yǎng),以防陛下有不測,謝尚令則遲遲不表態(tài),臣的想法是讓皇后殿下便先養(yǎng)著宗室之子,而后再徐徐圖之。”
東昌公主抬首看向他,并?不言語。
兵部尚書又?道幾句,東昌公主面上才露出笑意。
佟孝征的意思是,讓江錦書先擇合適的宗室子入宮,待如親子,禮同?儲貳,若江錦書腹中?為女?,則過繼宗室子為嗣,讓江錦書以太后之名臨朝稱制。
若江錦書腹中?為男,降生即為皇太子。
過繼宗室之事便也就罷了。
如此聽著,倒也算得兩全之法。
“此法尚可。”
兵部尚書含笑頷首。
兵部尚書原是不想現(xiàn)在就將此法正式書成文?,畢竟齊珩現(xiàn)下的狀況,誰都不知,他不好妄動,今日?此語不過是安撫東昌公主罷了。
入了夜,謝晏立于?尚藥局門前?,若有所思,依稀瞧見槐樹后的黑影,謝晏暗笑,隨后大步入了尚藥局,配了一劑藥方。
謝晏將藥包好后遞與高季,高季眼?中?泛著熱淚,帶著哀慟捧藥離去。
謝晏將殘渣隨意輕拂,盡可能皆落于?紫檀木桌面上。
隨后唇邊帶笑離開。
槐樹后的黑影見謝晏離去,左右無人,便匆匆往屋內(nèi)走去,瞧見桌上那殘渣,那黑影信手將身上的黑布扯碎,將殘渣包住,速速離開了尚藥局。
謝晏于?暗處望著那離去的黑影,不免低首一笑。
東昌公主府邸內(nèi),東昌公主瞧著那被布包裹的藥渣,她蹙眉道:“你拿到的?”
那黑影低首應(yīng)聲:“屬下趁著謝郎君走后,在桌上收的。”
“藥磨成粉,是以難收,謝郎君也未收拾,屬下見狀便趁機拿了來。”
東昌公主面色凝重,道:“這是什么?啊?你看看。”
隨后便將那黑布遞給?了那身著白衫的老?叟。
老?叟指尖輕輕捻粉末,細嗅良久,而后道:“這藥可讓人精神抖擻,常是人近西山,快不成時才會用?的。”
東昌公主笑笑道:“這么說,齊珩怕不是真的不成了。”
轉(zhuǎn)眼?間,便見停云入來,身后跟著的正是顧有容。
東昌公主喜笑顏開,道:“阿容來了,快快坐下,我與你說說喜事。”
顧有容挑眉笑道:“宮車晏駕之喜訊么??”
東昌公主面露笑意:“自然。”
顧有容拿起茶杯,淺啜一口,緩緩道:“方才高季暗自讓人去尋了先帝臨終前?的密文?。”
“果真?”
“嗯。”
“看來,這齊珩怕是真的不成了。”
“強弩之末罷了。”
東昌公主眉眼?帶笑,囑咐停云:“快給?佟孝征傳個信。”
幾日?過后,兵部尚書將此書成文?,呈遞至崔知溫、謝玄凌、李放等三人跟前?,崔知溫見那文?書諷笑不語,謝玄凌只?不停地搖首嘆氣,李放冷哼一聲,倒也并?未說什么?。
三人最后做了批復(fù)。
此書一出,朝野皆驚,皆暗暗揣測齊珩現(xiàn)下的情狀。
恐怕不出幾日?,天下便有大喪。
江錦書聞此言,在立政殿暈過一次。
醒后抱著王含章落淚不止。
然謝晏對立政殿中?人下了死命,旁人再不敢放江錦書出去。
連同?上次偷放江錦書出來的王含章也一并?被謝晏關(guān)進立政殿,江錦書數(shù)次苦鬧,要么?砸了藥碗,要么?便是要絕食,整得謝晏束手無策,只?好將高季請出來。
高季語重心?長?的一番勸導(dǎo)惹得江錦書頻頻落淚,卻?再不敢戕害自身。
高季哽咽道:“殿下要保全自己的身子啊,您腹中?懷著陛下的骨肉,陛下若是知曉了您這般不顧及玉體,定會難受的。”
“明明,明明,我見他不該是這般的,不該是這般的啊”江錦書喃喃道。
“怎么?會呢,怎么?會呢。”
江錦書落下一行清淚,她飲泣道:“高翁,我求求你,求求你讓我陪在他身邊好么??”
她緊緊抓住高季身上的衣衫,如抓住那救命稻草般,不肯罷手。
高季泣道:“殿下,陛下那時的意思已然十分明白了,他正是不忍見殿下如此,才會讓謝郎君下此命的,殿下若真的在意陛下,就該聽他的話啊!”
“殿下請保重自身。”
王含章將江錦書抱開,轉(zhuǎn)身后,高季平靜地拭去面上的淚水,留江錦書呆愣在原地,久久思索著高季的那番話。
保重自身。
是啊,保重自身。
江錦書蜷曲在王含章的懷中?,一邊不禁落淚,一邊安慰自身道:“對對我還有他的孩子呢,我是要保全自身的。”
“含章,可是我真的好難受,我沒有為什么?啊為什么?會的”
江錦書哽咽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殿內(nèi)回蕩著女?子的啜泣聲。
夏日?中?,卻?多了數(shù)分蕭索。
謝晏將此中?書門下一應(yīng)事說給?齊珩聽時,齊珩自嘲道:“立嗣,挺好的。”
是挺好的,他還沒死呢,他們已經(jīng)在選新君了。
謝晏給?齊珩剝了個橘子,而后遞給?他。
齊珩接過后,笑道:“還給?我剝橘子,把我當孩子呢?”
謝晏垂眸淡笑:“畢竟你現(xiàn)在是傷者。”
齊珩咬了口果瓣,橘子的清甜香漫于?口中?,他垂首看著手上剩余的淺黃色果瓣,低聲道:“錦書那如何?”
江錦書自那夜悄聲來找他后,便被謝晏強送回了立政殿。
待謝晏看到王含章那心?虛的神情時,便得知是誰放了江錦書出來。
王含章沒禁住江錦書的軟硬兼施。
這個沒骨氣的家伙,謝晏咬牙暗罵道。
“一切都好,鬧了幾次,吵著要留在紫宸殿,否則便不喝藥不用?膳,讓高翁去勸才勸好。”謝晏淡聲道。
齊珩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攥緊了拳,良久,意識到謝晏在身側(cè),他如此有些不妥。
他不該讓人知曉他的軟肋的。
他掩飾地笑出了聲:“那你還不及高翁。”
謝晏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道:“高翁在你身邊待了那么?多年,雖是主仆,可誰瞧不出來你視他為親,由他去勸,自然比我這無能閑人有用?。”
齊珩道:“別妄自菲薄啊,若非是你,我怕已身在閻王爺那兒了。”
“你可是將我從他那命簿挪出來的人物,誰敢說你無用??”
謝晏聞言,心?情頓時好了些許,他笑道:“也是。”
隨后又?剝了一個橘子塞至齊珩的手中?。
齊珩笑了笑,又?道:“文?鴻那邊查得怎么?樣?”
謝晏道:“去他隱居之地查過,查到了一些被燒毀的紙張碎片。”
“紙張碎片?上面可有字?”
“有字?”
“是什么??”
“《江山圖》在今上之手。”
齊珩被氣笑了:“什么?《江山圖》,我可沒有。”
“你聽過一個傳言嗎,“得江山圖者得天下。”
齊珩搖了搖頭。
金吾衛(wèi)掌長?安諸事,連金吾衛(wèi)都未聽過,他又?如何能知?
謝晏笑笑又?道:“那你可知曉《江山圖》是他為誰畫的么??”
齊珩蹙眉并?不言語。
“是先帝。”
文?鴻在隱居前?,曾是工部之人,與當今工部尚書閻文?應(yīng)也算得有幾分交情。
文?鴻出身布衣,卻?天資過人,畫得一手好畫,后以畫作?得幸于?先帝陛前?。
先帝初見文?鴻畫作?便驚為天人,引以為知己,數(shù)日?數(shù)夜于?紫宸殿內(nèi)與文?鴻相談,探尋繪畫之真諦。
先帝愛畫,更愛作?畫之人。
破格提拔文?鴻入工部,兩人相處猶如知己好友般。
“士為知己者死,文?鴻遇先帝,正如千里馬遇伯樂,這是文?鴻之幸。”
文?鴻將先帝視作?知己,亦視作?他唯一的主上,凡事皆有利于?先帝者,他必為之。
畢竟,若無先帝,他亦還駢死于?槽櫪之間,何言光揚天下。
先帝即位的第五年,先帝壽辰之日?,文?鴻畫作?《江山圖》作?為壽禮,恭賀先帝萬壽千秋。
先帝一見此圖便大為震撼,連連稱好,甚至拋下壽宴,再入紫宸殿與文?鴻暢聊此畫。
美好的歲月短暫,轉(zhuǎn)眼?即逝。
這個道理,他們都懂的。
文?鴻性情冷硬,不善于?官場交往,雖有先帝相護,先帝的青眼?讓他也受了不少排擠,明里暗里的擠兌,讓文?鴻不堪重負,是以,他在就任工部侍郎的第十年,遞交了辭呈。
先帝百般挽留,卻?不得。
最后先帝將《江山圖》歸還于?文?鴻,并?附言道:“宮中?人多鄙俗,不曉其中?縱觀山水之樂,此畫于?宮中?,無異于?明珠落凡塵,請文?先生將此畫收好。”
文?鴻垂眸看著手中?的畫軸,久久不語。
《江山圖》上畫的,不僅僅是晉朝的青山綠水,更是他與先帝的知己之情。
自那以后,文?鴻歸隱山林,醉心?畫作?。
直至鄭后之亂起,先帝意外崩殂,文?鴻得知此訊息后,久久不能回神。
他不敢信,視他為知己的先帝竟這般不明不白地崩逝在了那場宮闈政變中?。
文?鴻悲慟萬分,為先帝畫了許多畫像,默默收在了木箱中?,他自致仕后,便從未與旁人道過宮中?的一切。
人人也不知他那簡陋屋舍中?,唯一精美的木箱其中?存放的究竟是何物。
畢竟,他與先帝的知己情,無人能懂。
也不足與旁人道也。
文?鴻將《江山圖》掛在屋舍的墻面上,他日?日?參拜,如祭拜先帝一樣。
他看著《江山圖》,就像在仰望先帝尊容般。
他不信神佛,但先帝是他唯一的神祗。
然,不知何時有了一則流言,“得《江山圖》者得天下。”
笑話,《江山圖》本是他為先帝準備的壽禮,何以決定天下誰主?
可他覺是笑話又?有何用?,他已致仕,并?無勢力,《江山圖》被人覬覦,在他出門的那一晚,他年近八旬的老?母被人刺殺在家中?,年幼的稚子與溫婉的妻子亦被人割頭拿走。
目之所至,鮮血遍地。
文?鴻血液冰涼,他甚至不敢去觸碰她們的尸身。
屋舍本就簡陋,墻上的畫作?已然不見,家中?并?無錢銀,唯一值錢的便是那精美的木箱,也已被他們拿走。箱子中?的畫像委地,潔白的紙面上還留帶著血色腳印。
沒了,一切都沒了。
他在那被血味充斥的茅屋中?枯坐一夜。
不過就是一幅畫,竟也讓他家破人亡。
何其可笑。
無權(quán)無勢,便該如草芥般任人摧折么??
他竟不知是該笑世?人的蠢笨,還是該笑自己的無能。
世?人之蠢,妄信一幅畫便能左右天下歸屬,甚至不惜害了他全家。
自己無能,連自己的母親妻兒都保不住,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他空有寶物,卻?無護寶之能,這便是禍,亦是他的罪。
他恨拿走《江山圖》戕害他一家的人。
那個人拿走的不僅僅是一幅圖,一則流言,也是他與先帝的知己情,更是他全家的性命。
后來,景明三年,齊珩即位的第三年,文?鴻聽到了一則消息。
先帝,是被齊珩逼死的。
文?鴻得知消息的那個夜里,他緩緩落墨,將先帝的眉眼?再次描摹出。
一抬一落,是輕柔的,輕柔到他怕畫壞了他的容貌。
可也是憤恨的,憤恨到他欲將手上的筆化為利刃,一刀一刀割盡齊珩的血肉。
那時文?鴻時時出入長?安,妖書案的那場戲,便是出自他手。
他看到張應(yīng)池那本《賢女?傳》時,便決意落筆寫出這場戲。
齊珩殺他知己,他便敗壞他母的名聲。
但這遠遠不夠,文?鴻知道的。
之后,他的桌案上,有人放了一則信箋。
上面只?有八字:“《江山圖》在今上之手。”
那日?,他咬牙切齒地將信箋揉成團,又?將信箋反復(fù)磋磨展開,仿佛把它當作?齊珩般。
最后,他得知齊珩欲幸昭陵之事,便出此計,為自己一搏。
齊珩聽完了謝晏的話,沉吟良久。
文?鴻的恨,他明白。
可,文?鴻報錯了仇。
齊珩面色凝重道:“所以,奪走江山圖的人便是蓄謀殺我之人。”
謝晏點了點頭。
立政殿內(nèi),江錦書瞧清文?書上的墨字,已然氣極,她不禁扶著肚子。
隨后將那文?書撕成了碎片,隨手一揚,紙片漫天飛舞,洋洋灑灑墜落委地,她大聲罵道:“什么?過繼宗室,你們趁早死了這條心?。”
“陛下還好好的,你們便一個個巴不得他出了事,好實現(xiàn)你們的私心?私欲,今日?我便在此放了話,宗室子為繼,想都別想!”
說罷,她便將茶盞擲了出去。
碎瓷之聲在殿中?回蕩,顯得極為緊張凝重。
李侍中?梗著脖子揖禮答道:“殿下難不成就未存私欲么??殿下如此,難道不是為腹中?皇嗣計,為自己計?”
江錦書反怒笑道:“李侍中?此話,莫不是在暗指我存私心?,陰立腹中?子為帝?”
“臣并?未說此之言。”
未說此言,卻?有此意,江錦書算是聽明白了。
既到此刻,為了齊珩,她何必再顧什么?皇后體面。
江錦書聞言又?將一茶盞擲于?地面,朗聲道:“今日?我便將話立在這兒,我與今上是敵體夫妻,他若得幸,是上天不忍見良賢落凡塵,百姓失明主,他若不幸,我便隨之而去,絕不給?你們惡意揣測我的機會。”
東昌公主坐在一旁,聞言忙起身,輕聲斥道:“什么?得幸不幸的,隨之而去,那都是些什么?話,也是你這般體面身份的人說的?”
“日?后莫再說蠢話。”
江錦書未管東昌公主的斥責(zé)之語,諷笑道:“宗室子過繼給?我,想都別想。”
“此文?書,請李侍中?拿回中?書門下吧。”
待李放將碎片拿走后,見他背影漸漸遠去,東昌公主冷面下令:“都退下。”
立政殿侍奉女?史聞言面色驚懼,連忙退下,將門緊闔。
東昌公主怒聲道:“當著臣下的面,你便作?此之態(tài),你瘋魔了?我先前?教過你的,端莊自持,你都忘到爪哇去了?”
江錦書抬首含淚看她,眼?中?有無盡怨懟,她道:“究竟是誰瘋魔?我看瘋魔的那個人怕不是阿娘吧,你一直都想害他,現(xiàn)下你終是稱意了。”
東昌公主氣極,下意識地摑了江錦書一巴掌。
巴掌聲在殿中?響起,十分響亮,門外女?史面面相覷,不敢嚼什么?舌根,亦不敢進門。
江錦書被打得頭暈,站得幾近不穩(wěn),忙用?手撐住桌面,才穩(wěn)住身子。
“胡言亂語,我看你如今也是不清醒。”
江錦書心?中?覺得委屈,不禁落下淚,暈染了地上的錦緞毯子,上面的花紋在淚珠下顯得格外模糊。
她輕聲道:“阿娘,你為什么?要殺他啊。”
“為什么?,為什么?你就是不放過他呢?”
東昌公主冷聲道:“好好做你的皇后,裝也要給?我裝個樣子出來,這樣我便讓人將齊珩的命保到你生產(chǎn)那日?,否則,喪鐘明日?便會敲響。”
第085章 蘭襟將去(六)
東昌公?主撂了狠話便轉(zhuǎn)身離去, 也并未去扶江錦書,江錦書手拄在桌案上,失神良久, 久久未語。
或許是從未想過, 一向疼愛她的母親會在今日毫不猶豫地摑了她一巴掌。
江錦書鼻尖酸澀, 眼角已然被淚水洇紅, 委屈與害怕支配著她的心神, 陷在那團泥淖中, 再脫離不開。
江錦書不禁俯下身,縮坐在角落處,一滴一滴地落下淚水,眼睫上仍有晶瑩懸掛。
為什么是阿娘呢?為什么那個人偏偏是阿娘呢?
江錦書一遍遍地問著自己。
為什么是阿娘殺了她最愛的人?
齊珩對她那么好,她怎么對得起齊珩?
江錦書抱膝崩潰哭喊, 漱陽聽見動靜忙推開屋門, 見江錦書蹲坐在地上,面上滿是淚痕,左臉面頰處有一淺粉色的巴掌印。
漱陽忙趨步上前, 心疼地扶著江錦書的臂肘,不禁飲泣道:“殿下”
“漱陽, 為什么啊為什么偏偏是她啊”
“殿下,公?主畢竟與陛下是親姑侄,公?主一向是欣賞陛下的, 不會害陛下的,您莫要再亂想了, 好嗎?”
江錦書聽漱陽如此說, 心中稍稍有些許安慰,她失神地點了點頭。
對, 阿娘那巴掌打得好。
是她不清醒了。
阿娘與明之是親姑侄,怎么會是她要殺他呢?
江錦書雙眼稍稍紅腫,漱陽見此,雙唇翕動,面上盡是哀憐之色,她輕聲道:“殿下,您先去榻上歇一會兒,好嗎?”
隨后抽出錦帕一點點拭去江錦書面上的淚水。
江錦書失魂落魄地點了點頭。
漱陽攙著她還未走出幾步,江錦書便直直倒了下去。
漱陽驚懼喊道:“殿下,殿下”
立政殿內(nèi)女史內(nèi)臣匆匆往來,余云雁至紫宸殿,被門口守衛(wèi)的金吾衛(wèi)所攔下,余云雁面上焦急之色,剛欲說什么,便見謝晏出了門,謝晏是識得余云雁的。
謝晏不禁蹙眉問道:“殿下怎么了?”
余云雁一時情急,連話都?說不利索,忙道:“殿下暈倒了,還請謝郎君”
余云雁話還未說完,便見謝晏徑直趨步向外走去。
立政殿內(nèi),謝晏正覆上江錦書的脈搏,謝晏眉間未舒。
怎么會呢,藥方是他親自開的,藥是漱陽與余云雁看著熬的,江錦書的身子?怎得偏更弱了?
“殿下的藥渣呢?”謝晏輕聲問道。
余云雁忙將?剩下的殘渣端了來,謝晏面色凝重,將?那稍帶潮濕的藥渣撥了撥。
一切如常,并未多什么,也并未少什么。
怎么會如此呢?
“殿下近些日可都?用了什么?”謝晏再次問道。
余云雁思索片刻,而后緩緩道:“殿下這些日子?睡不好,膳食用得亦不香,并未吃什么,左不過是肉粥罷了。”
“不應(yīng)該啊。”謝晏垂眸喃喃出聲道,并未注意到余云雁眸中的異常神色。
謝晏兀自搖了搖頭,取出銀針刺入江錦書手腕上的一個穴位,謝晏輕輕一旋,江錦書腕上發(fā)痛,不禁蹙眉,須臾即轉(zhuǎn)醒。
江錦書緩緩睜眼,側(cè)首看向身旁之人,輕聲道:“伯瑾?”
謝晏笑笑,抬眼看她,只?是這一見,便注意到了江錦書左臉上的巴掌印,謝晏斂眸不語。
敢毆中宮皇后卻無任何處罰者,除了那位威風(fēng)凜凜的東昌公?主,謝晏再想不出其他人。
這要是讓齊珩知曉了,東昌公?主府怕要雞犬不寧了。
齊珩雖說性情格外溫和,然江錦書是他的軟肋,要是讓他知道有人這么欺負她,他不將?那人生吞活剝便怪了。
“陛下好些了嗎,可有醒的跡象?”江錦書起身抓住他的手急聲問道。
謝晏垂眸看著江錦書拉著他的那只?手,若有所思。
江錦書意識到自己的不妥之處,忙撤回了手。
“抱歉,是我失禮了,伯瑾莫怪罪。”
謝晏眸中帶著失落:“無礙。”
“殿下的安胎藥怕是還未好,勞姑娘去瞧瞧,可好?”謝晏看向余云雁。
余云雁忙屈身施禮道:“不敢,妾這就去。”
隨后又?向江錦書施一禮,便離開了殿中。
謝晏起身,將?門口守著的女史一應(yīng)散去,回到內(nèi)室,他輕聲笑著:“殿下,你想見他嗎?”
江錦書不解道:“什么,什么意思?”
“你的意思是,他現(xiàn)在安好,是嗎?”
江錦書眼底涌起期盼與希冀。
謝晏笑著點了點頭,隨后又道:“殿下若要見他,便委屈您換身打扮了。”
——
齊珩躺在榻上百無聊賴地翻著金吾衛(wèi)呈上的密報,近些時日,東昌公?主家?官吏來往得頻繁,曲意媚上者送重禮于長?主府,以?圖直上青云。
東昌公主亦以重金相請,招攬賢才?之士,收入麾下,作為入幕之賓。
齊珩冷笑,東昌公?主看他當?真?是快駕崩了,是以如今做事半分都不肯遮掩。
齊珩怒從心來,不禁扶額嘆息。
為何她偏偏是晚晚的母親呢?
若非看在晚晚和阿媞的面上,他豈會容忍她如此之久?
白義悄聲入來,齊珩聽見來人腳步聲便已知曉是白義,他道:“《江山圖》可查到蹤跡了?”
白義搖了搖頭,道:“并無。”
齊珩搖頭笑了笑:“你不是姜太公?,魚也不會主動上鉤,既如此,你便給它送些餌。”
白義被齊珩說得一頭霧水,懵然不知所以?。
齊珩瞧白義這懵懵懂懂的樣子?,不禁一笑:“東昌公?主利用輿情攻訐我?guī)状危憧芍溃俊?br />
白義擺了擺手指,肯定?道:“三次。”
齊珩又?笑道:“有一句話說的好,叫事?不過三,她既攻訐我三回,我必是要回報與她的。”
“她既想上青云,我便幫她一把?。”
白義奉命離去,齊珩瞧見那藕荷色的布料正擱置在榻沿上,齊珩稍稍傾身,將?那布料拿在手心,套在繡繃上,齊珩面露笑意。
晚晚快七個月的身孕了。
齊珩輕撫上面的小兕,兕為小犀牛,他給阿媞的衣服上都?繡了這個紋樣,就是在祈盼他們的阿媞可以?平安長?大。
齊珩想到三個月后,立政殿多了一個小家?伙,面上不免有盈盈笑意。
他們會好好護著阿媞的。
他與晚晚幼時沒有的,阿媞都?會有的。
齊珩眉眼含笑,從小盒中換了個顏色的絲線,聽到殿門輕啟的聲音,齊珩并未抬首,原因無他,紫宸殿宛如鐵桶,金吾衛(wèi)嚴加防衛(wèi),能進來的人,也唯高季、謝晏、白義三人。
是以?齊珩自是不怕的。
“伯瑾,你來瞧瞧我給阿媞繡的衣裳。”
然無人應(yīng)答,齊珩下意識地看去。
外面有風(fēng)聲傳來,樹葉隨風(fēng)而落。
齊珩在抬首瞧清來人的那一剎那,便已心悸。
是他的晚晚。
殿中燈火雖有些昏暗,但?他的晚晚,他一眼便可認出。
江錦書踟躕上前,她不禁懷疑是否是自己出現(xiàn)了幻覺。
可即便是幻覺,她也不忍打碎。
齊珩完好無損地躺在榻上,手中還有他為他們的孩子?繡的衣裳。
江錦書指尖顫抖地觸碰齊珩的臂肘,眼淚已然是不自覺地落了下來,滴落在齊珩身上的錦衾上,亦滴在了齊珩的心頭上。
“你你沒事?了,是嗎?”
齊珩含淚應(yīng)了一聲。
江錦書聞言便再忍不住,徑直撲在了齊珩的懷中,她緊緊抱住齊珩:“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害怕你醒不過來”
齊珩用手不停地撫著她的背脊,溫聲安慰道:“我知道,我知道,對不起,晚晚,是我讓你擔(dān)心了你怎么罰我,我都?認的。”
江錦書聽了這話,氣得直直在他身前捶打一下,氣怒道:“你分明分明是知曉我不會的。”
齊珩撫上她的發(fā)髻,輕聲道:“是我讓你擔(dān)心多時了。”
江錦書輕輕抬首,對上齊珩的目光。
齊珩低頭看她,目光柔和,然下一刻,在燈火的照映下,江錦書的容貌愈加清晰,更清晰的是她左臉頰的痕跡,齊珩那目光變得銳利起來,他不禁握住江錦書的臂膀,沉聲道:“誰干的?”
齊珩的力道很大,握得江錦書有些發(fā)痛。
齊珩見江錦書蹙眉,意識到自己的力道過度,忙松開手,捧著她的面容,聲音依舊沉重:“誰干的?”
江錦書垂眸,下意識地撫上自己的左臉,輕聲道:“自己不小心傷的。”
“夏日蚊蟲多,你該知曉的,它它落在了臉上,我便不小心傷了自己。”
江錦書勉強笑笑,她不愿齊珩醒來便多為她擔(dān)心。
“胡說。”齊珩下意識攥緊了拳,眼眶中已然泛紅。
江錦書垂首不去看他,齊珩看她的眼神太過銳利,她這謊話說得亦是不利索。
齊珩見她垂首不言的樣子?,已然氣極,又?不好發(fā)作。
他闔上雙眼,平復(fù)心中的怒火。
她不說,他便已經(jīng)猜出來了。
寰宇之內(nèi),敢掌摑皇后的,又?能有誰?
除了東昌公?主,他委實想不出第二個人來。
齊珩氣怒,仰首望向帳頂。
他平日連重話都?舍不得跟她說半句,小心翼翼地護著她,如今便來告訴他,他放在心尖上的女子?就這般被人欺負,他如何不氣?如何不怒?
哪怕是她的母親,也不成。
齊珩心頭升起歉疚,他眼中含淚,將?江錦書攬入懷中,吻著她的額心,輕聲哽咽道:“對不起,是我沒護住你。”
江錦書鼻尖酸澀,伸手撫上齊珩的面容,心中驟然升起了委屈感,然她卻道:“不關(guān)你事?的,是我出言不遜,惹怒了阿娘,阿娘教訓(xùn)我是該的,不要責(zé)怪自己。”
“你很好的,真?的。”
“你別對我說對不起啊。”江錦書捧著齊珩的臉。
齊珩剛欲說什么,江錦書便吻上他的雙唇,再不給他開口再言的機會,齊珩起初驚愕,隨后淪陷在那溫柔鄉(xiāng)中,再脫離不得。
齊珩帶著憐愛與珍重,一點點地吻著她,吻得更加深入。
江錦書一只?手輕輕拽住他的領(lǐng)子?,另一只?手撫上他的胸口處,輕聲提醒道:“你的傷。”
齊珩搖了搖頭,道:“已經(jīng)沒事?了。”
江錦書松了口氣,攬著他的脖頸,輕聲道:“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你該知我有多擔(dān)心你的,但?你卻讓伯瑾將?我關(guān)了起來。”
齊珩啄吻她的雙唇,帶著憐惜道:“對不起,我不該騙你的。”
江錦書揉搓著他的衣領(lǐng),而后扶著肚子?俯下身報復(fù)地咬了他的唇。
“這是懲罰你的。”
齊珩將?她攬在懷中,捉住她的手腕。
“我認罰,你怎么罰我都?成的。”
江錦書輕聲喃喃道:“明之,你知道嗎?我真?的很怕這是一場夢,我怕你永遠都?醒不過來了。”
齊珩的手覆上她的背脊,安慰道:“為了你,為了阿媞,我也會拼命讓自己醒來。”
紫宸殿的木窗外,有一人影,他望著殿內(nèi)發(fā)生的一切,久久未回神。
而后,他悄然離開。
背影極為孤獨。
——
江錦書被送回了立政殿,知曉齊珩無事?,江錦書總算是一顆心落了地,用膳也能進得香了,王含章看著江錦書這樣子?,便是已然猜出了什么,淡笑不語。
便是江錦書有意裝裝樣子?,但?還是能瞧得出的。
前日整個人還如霜打的茄子?般,眉眼梢頭都?帶著顯而易見的愁苦與哀怨。
今日那愁苦與怨懟便錦書消失不見,但?凡了解江錦書的人必然能猜出其中的蹊蹺。
幸虧江錦書足不出戶,又?將?立政殿里里外外管得如鐵桶般,除了漱陽,無人能踏出立政殿半步。
立政殿眾人也不許與外人有接觸,而東昌公?主自那日掌摑江錦書后便覺有愧,再不踏入立政殿。
是以?江錦書也放心了,齊珩醒了的事?不會被傳出去。
江錦書笑吟吟地吃著手上的玉露團,王含章坐在一旁沒好氣地冷瞥她一眼,眉眼間帶著微不可察的笑意:“瞧你這樣子?,六哥就算是醒了,你也好歹裝裝樣子?,否則這說出去,也無人能信啊。”
江錦書笑笑道:“我在自己殿里,還用在乎什么,總歸我們出不去,別人進不來,那便也不必再裝了。”
王含章白了她一眼,哀怨道:“六哥可把?我害苦了,我竟也還要被關(guān)在這兒。”
江錦書笑著安撫她:“你就忍忍罷。”
殿門驟然被推開,余云雁捧著畫軸進來,她面上赧然,歉疚道:“殿下,妾方才?整理庫房時,不小心碰落了這卷軸,妾不知原來是放在何處,是以?來煩殿下了。”
江錦書打開卷軸,看清上面的青碧色山水,笑笑道:“這個是我嫁妝里的,該放在庫里架子?第二層的。”
然下一刻,鼻尖涌入略微的血腥氣,江錦書不禁俯身干嘔。
王含章忙扶著她,無奈道:“怎看個畫便還害喜了?”
江錦書擺擺手,道:“我聞著一股血味,有些難受。”
王含章輕嗅,若有所思道:“沒有啊。”
而后看向余云雁:“云雁,你聞著了么?”
余云雁搖了搖頭。
江錦書掩面道:“就算作我嬌氣罷,云雁,快把?這畫放回去罷。”
“是。”
入了夜,江錦書再次入了紫宸殿,她縮在齊珩的懷中,試探地問道:“明之,文鴻為什么要刺殺你?是不是有人指使?他?”
齊珩身子?一僵,他頓時怔住。
目光落在她隆起的肚子?上,齊珩斂眸,安撫道:“嗯,我目前還不知曉那個人是誰,但?我想不會是姑母的。”
江錦書點了點頭,而又?不安地問道:“如果是,怎么辦?”
她雖對阿娘心存怨懟,可還是忍不住關(guān)心阿娘。
齊珩吻了吻她的額心,輕聲道:“晚晚,我不讓你為難。”
江錦書安心地點了點頭——
幾日的休養(yǎng),齊珩漸漸地可起身下榻,他下榻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喬裝去了麗景門推事?院。
齊珩淡笑,目光帶著打量,極為諷刺。
“蘇昀,你在金吾衛(wèi)待了多少年?”
蘇昀見齊珩安然無恙地出現(xiàn)在推事?院,便已自知大限將?至。
東昌公?主必敗,齊珩這是下了一盤大棋。
蘇昀被囚在架上,顫聲道:“快十?年了。”
“朕記著你在金吾衛(wèi)待了五年,一直處在官職最末位,那你可還記得是誰提拔你到金吾衛(wèi)裨將?這個位置上的?”
蘇昀含淚哽咽道:“是是陛下。”
“難得你還記著。”
“既然記著,何故害朕?”
“何故走至東昌公?主那里?”
齊珩一并問道。
蘇昀熱淚落地,他道:“陛下之恩,臣記著,可臣母的命,是長?主救的,長?主于臣有恩,臣無以?為報,陛下于臣有簡拔之恩,臣亦無以?為報,求陛下賜臣一死。”
齊珩搖了搖頭:“我不賜你死,你不該死。”
“有恩當?報之理朕能明白,你在朕身邊潛伏多年,長?主于你之恩,也該還了,可朕于你之恩,你卻未還。”
蘇昀顫聲道:“陛下是何意?”
“幫朕一個忙,從此,你蘇昀便廢去武力,離開金吾衛(wèi),永不許回長?安,你的母親朕也會讓人照顧。”
蘇昀頷首應(yīng)下。
第086章 蘭襟將去(七)
齊珩剛出麗景門, 動作間扯到了胸口處的傷口,齊珩不禁撫上?傷口,緩和疼痛, 白義忙道:“陛下您的傷”
齊珩稍稍抬手, 道:“無礙。”
白義點了點頭, 隨后又道:“陛下, 蘇昀那豎子既已?背叛我們, 您為何還要給?他這個機會, 您就不怕他再害您一次嗎?”
齊珩直身,嘆息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蘇昀其人,本質(zhì)并無害人之心,他是為報恩情?, 這一點, 我能理解,他既答應(yīng)了我,我便信他。”
隨后齊珩又道:“你給?蕭璋傳信, 讓他在?東昌公主府找一找她與蘇昀間是否留有信件,再看看東昌公主府內(nèi)有無《江山圖》。”
臨了, 齊珩只?覺不安,再次叮囑道:“記住,只?是找, 不許對公主動手。”
白義看著齊珩的眼神晦暗不明,
東昌公主既已?要害齊珩, 齊珩還這般顧慮著她作何?
然他既為齊珩之臣, 主上?有命,他便不好說?什么。
只?好揖禮領(lǐng)命而去。
東昌公主宅第, 齊令月未挽頭髻,發(fā)絲披于身后,倚在?小榻上?,蕭章在?她身后,為其梳理發(fā)絲,停云輕輕推門入來,手中拿著信箋,下意識地看向?齊令月身后的蕭章。
蕭章對上?停云的目光,停云目光銳利,似有讓他退下之意。
然蕭章佯裝不懂,移開目光,看著手中的發(fā)梳。
停云勉強笑道:“公主。”
齊令月懶怠地睜眼,淺笑道:“什么事?”
停云看向?蕭章,欲言又止。
齊令月順著停云的眼神看去,瞥了眼身后的蕭章,她笑了笑道:“蕭郎算得自己?人,你說?罷。”
停云有些驚詫,蕭章入大長?公主府不過?五年,緣何能算得自己?人?
然瞧長?主這神色,怕已?被溫柔鄉(xiāng)迷了眼。
停云尷尬地笑笑,道:“蘇將軍方才飛鴿,送了信來。”
齊令月接過?信箋,她稍稍瞇眼,道:“宮車晏駕?”
蕭章為齊令月梳發(fā)的手一頓,指尖稍有一剎那的顫抖,不過?他掩飾地極好,齊令月與停云并未有發(fā)覺。
齊令月狐疑地看了看手上?的信箋,“這是蘇昀送的嗎?”
“齊珩真的死了?”
齊令月有些不敢相?信。
齊珩在?她的這些侄兒中,是最出色的,品性也是最佳的,否則她也不會放心地將晚晚嫁給?他。
只?是可惜,齊珩正因為太出色,與她不是一路人。
她與齊珩這輩子也只?可能是讎敵。
她雖想讓齊珩身亡,但如今真得知此訊息,不免還是會驚愕。
停云定定道:“那鴿子是經(jīng)過?訓(xùn)練的,只?會從蘇將軍那飛至公主府,上?面又有蘇將軍的私印,怕是錯不了。”
蘇昀是她們在?宮中埋的最深的暗樁,是以東昌公主是極信他的。
齊令月再次問道:“齊珩真就這么容易死了?”
“那晚晚怎么辦?”
江錦書與齊珩實是情?深,齊珩若身死,晚晚怕不是想為他而殉。
“給?阿容遞個話,讓她看著晚晚,莫要讓她做什么傻事。”
停云屈身領(lǐng)命。
見停云走后,東昌公主輕聲道:“蕭郎,上?回停云帶你去過?兵部尚書的府邸,你路可還認得?”
蕭章含笑頷首,東昌公主笑了笑:“那你親自去給?佟尚書遞個兒話。”
蕭章眼皮跳了一下,瞧東昌公主這話頭,莫非又一場宮變?
“你過?來啊,離那么遠,你怎么能聽清?”齊令月輕輕拽著他的衣袖往自己?的身邊帶,丹唇輕啟,她笑著與他耳語幾句。
蕭章垂眸間,齊令月未曾瞧見他眼底的寒意。
**
一處殿宇內(nèi),左不過?十五歲的女史輕輕施禮,手中拿著一畫軸,她淺笑道:“昭容,是這個卷軸嗎?”
顧有容瞧著上?面的青色,笑道:“就是這個。”
那女史兀自笑笑,道:“昭容,這畫這么好看,您真的要送出去嗎?”
顧有容含笑看了她一眼,解釋道:“不是送,是還,本就是她的,我便再愛惜也不該獨占的。”
前?些日,長?安城的一老叟親至大相?國寺,求了簽,所湊成的簽文?上?是“得江山圖者萬事無虞”。
老叟欣喜,四處找人打聽《江山圖》的下落。
這事也被作閑談留于茶肆之間。
那時她曾卜出一卦,卦象為無妄卦,不可妄動之意。
她心中不安,聊以此圖為寄托。
今已?透了消息,齊珩已?亡,那東昌公主勢必會有所動作,是以她想將此圖還給?她,也愿能庇佑她無虞罷。
顧有容笑了笑:“待晨起,宮門開,幫我送至長?主府罷。”
**
蕭章才出東昌公主府邸不久,便見石碑后隱隱有目光凝視著他。
他淡笑,速速上前對那人影出手。
白義猛然一還手,兩人打成了平手,白義笑道:“你這功夫見長?啊。”
蕭章淺笑:“你既在此地,那陛下應(yīng)是無事的。”
白義頷首,蕭章問道:“陛下是有何吩咐么?”
“陛下想讓你找找公主與蘇昀之間是否留了信。”
“就這個?”
“就這個。”
蕭章自嘲一笑:“我以為陛下會讓我對那婦人出手的。”
白義諷刺地笑笑:“宮里有那么一個禍水在?,陛下心存不忍,還特意囑咐了不許對公主動手。”
蕭章垂眸道:“皇后陛下看重的人大抵是不能差的。”
此話一出,白義臉都白了,氣道:“陛下小心護著也就罷了,你怎么也對那女人說?話?”
當真是禍水,連向?來沉默不語的蕭章都為其說?話了。
“你可別忘了那位是誰的女兒,母女一個樣,怎么可能對陛下存了好心,偏陛下寵得跟什么是的。”
蕭章無奈笑笑:“我不是信皇后,而是信陛下,陛下看人很準的。”
白義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不過?想到什么,他又憐憫地搭上?他的肩頭,蹙眉道:“你后悔嗎?”
蕭章在?東昌公主身邊實是忍辱負重,白義也頗是心憐他的。
原本,陛下給?他的路不該是這樣的,明明蕭章該與他一樣是在?金吾衛(wèi)的,然他,偏偏選了這條最屈辱的路。
“滅門之仇,不共戴天,談何后悔?你不必心憐我,陛下也不要對我有疚,這本就是我選的。”
蕭章仰頭望月,淡然道。
“事情?我知道了,我會辦好,你也早些回去吧,路上?小心。”蕭章笑著捶了下他的肩頭。
月夜下,有黑影穿梭于兵部尚書府。
翌日午時,衛(wèi)士著甲胄,圍了宮禁,謝晏站在?紫宸殿后的閣樓上?,唇邊帶著淡笑。
東昌公主,終是忍不住出手了。
群臣驚愕,東昌公主以護君之名,攜兵部尚書及左右神武軍首領(lǐng)至紫宸殿前?,口口聲聲稱紫宸殿有奸人混入,請求入內(nèi)清查。
金吾衛(wèi)拔刃相?向?,掩護著紫宸殿正門。
江錦書著鳳冠翟衣攔在?紫宸殿外,妝容得體,卻?掩飾不得那微微泛紅的雙眼。
東昌公主只?瞧了一眼,便已?篤定齊珩已?然駕崩。
江錦書這是在?硬撐。
謝玄凌與崔知溫聞訊正冠趕來,崔知溫正色道:“公主,紫宸殿乃北宸之所,臣下無詔,焉能擅入?”
東昌公主嗤笑道:“崔中令,歹人就在?紫宸殿中,你這般攔著吾,陛下若是有什么閃失,你擔(dān)待得起嗎?”
“崔中令在?御史臺獄待了那么多年,卻?不想還是半分長?進未有。”
謝玄凌道:“公主,陛下先前?下過?圣諭,無詔不得入紫宸殿,公主今日此舉,難免瓜田李下,有逼宮要君之嫌,請公主慎之。”
謝玄凌所說?也已?很委婉了,誰人看不出,這是要君?
東昌公主于謝玄凌向?來是敬重的,她頷首道:“謝尚令,我也是關(guān)心陛下,怕御體有損,實無不臣之心,今日之罪,令月必當上?劄請罪,然,今為保陛下圣安,令月不得不親望。”
謝玄凌言盡于此,見東昌公主不肯罷休,又兼東昌公主帶著左右神武軍在?側(cè),有衛(wèi)相?護,謝玄凌不再說?什么。
唯一能壓制東昌公主的唯有謝玄凌與崔知溫。
見他二人不再多言,江錦書有些慌了神。
明之無恙,阿娘此舉是在?自取滅亡。
她掐緊手心,鎮(zhèn)靜道:“公主關(guān)懷陛下之心,吾已?曉得,至于歹人,吾自會帶著金吾衛(wèi)細細搜查,便不勞公主大駕。”
江錦書妄圖再攔東昌公主,然東昌公主反笑道:“金吾衛(wèi)若真有能耐,便不會讓歹人進去了,陛下與我乃為血親,我怎能放心?必要親自瞧見,才可安心。”
“陛下大安,公主不必瞧的。”
東昌公主又笑道:“皇后之言,妾必信的,只?是,妾齊實是顧慮陛下,還是親自拜見過?,方能安心。”
說?罷,東昌公主便不與江錦書多舌,徑直往正門走去。
東昌公主給?蘇昀遞了個眼色,蘇昀面上?有些許不自然,將拔出的刀刃收回。
齊令月瞧著掩門的金吾衛(wèi),面上?冷笑道:“你們還敢攔吾?”
在?她入宮前?,白義便已?被她支開,沒了白義,蘇昀便是金吾衛(wèi)之首,見蘇昀收刃,衛(wèi)士只?好照做。
東昌公主輕輕勾唇。
齊珩崩逝,神武軍在?側(cè)。
江錦書懷有皇嗣,這大明宮該是她齊令月的天下了。
齊令月稍稍低首,將門直直推開,卻?不料忽然聽見一輕笑聲:
“姑母就這般關(guān)懷朕?”
齊令月錯愕抬首,只?見上?位坐著一緋袍男子。
遠望去,他唇邊帶著諷笑。
第087章 蘭襟將去(八)
齊珩不慌不忙地輕拂身上的緋色袍袖, 輕笑道:“我竟不知姑母如此關(guān)懷朕,朕還真是辜負姑母此番情誼。”
東昌公主面如赭色,雙目瞪大, 猛然轉(zhuǎn)身看?向身后之人, 蘇昀面上愧赧, 匆匆低下頭。
原是她蠢, 輕信了蘇昀的話, 竟中了齊珩的詭計。
東昌公主斂著?怒氣, 回過神來,朝上位之人微微一笑:“妾本是顧慮陛下安危,唯恐賊人混入,現(xiàn)下陛下安好無虞,妾也可安心了。”
“姑母心意, 朕自是知曉, 只?是姑母這陣仗也太過了些,沒得?讓無知之人以為這是在逼宮。”
話到此處,齊珩稍頓, 他冷冷凝視東昌公主,隨后淡笑道:“不過朕自是知曉的, 姑母是斷斷不會行此悖逆之舉。”
東昌公主勉強笑笑道:“這是自然。”
齊珩聽此,不禁挑眉笑道:“姑母就無其他話要說?了嗎?”
東昌公主道:“妾本意便為見陛下是否安泰,現(xiàn)下既已?見了, 那自無旁的要說?了。”
齊珩透過敞開的大門,望向門外之人, 面上冷笑, 隨意瞥向兵部尚書與左右神武軍首領(lǐng),三人感知上位之人的冷瞥, 不禁心生?冷意,三人誠惶誠恐地跪地俯首。
齊珩沉聲?道:“不是還要找刺客么??”
細聽去,齊珩的言語間有無盡冷意,讓人如墜極寒之淵。
江錦書聞言,身子不禁一顫。
齊珩動?怒了,且這次是誓不罷休。
“陛下安然,此事合該金吾衛(wèi)來才是,妾不敢逾矩。”東昌公主垂首道。
“無妨,朕給你這個權(quán)力。”
東昌公主并不言語。
齊珩輕輕一笑,帶著?嘲諷:“姑母不查?那朕便幫你。”
“帶上來罷。”
白義大步入來,兩金吾衛(wèi)士押著?一女子入來,東昌公主聞聲?側(cè)首看?去,面上驚愕,呆滯于原地。
顧有容鬢發(fā)略顯散亂,朝著?東昌公主微微搖頭。
東昌公主眼底覆上一層陰鷙,她緊咬牙關(guān),轉(zhuǎn)身揚首看?向齊珩,齊珩并未在意東昌公主的狠辣之色。
他只?輕輕笑道:“朕祭拜昭陵,歸途遇文鴻刺殺,朕便疑惑,朕與文鴻素?zé)o往來,何以有如此深仇竟冒天下之大不韙刺殺君父,如今朕倒曉得?了,文鴻為賊者不錯,可這其中未必?zé)o人從中作梗。”
“聶卿,你可細細為長主道來。”
齊珩抬眼看?向側(cè)旁的人,東昌公主聞言冷冷瞥向那身著?紫袍,腰間環(huán)金帶之人。
聶才笛躬身施禮道:“公主,臣奉命主查陛下昭陵遇刺一案,歷時七日,方得?明晰。”
聶才笛又?道:“文鴻全家因《江山圖》一畫慘遭屠戮,又?兼有人以信箋為憑栽贓嫁禍于圣天子,由此余鴻對陛下懷恨在心,故而謀刺殺一案。”
聶才笛將手上的卷軸打開,畫上的青山綠水頓時顯露在眾人眼前。
江錦書看?著?那幅畫不禁心驚,下意識地攥緊了掌心。
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江錦書速速低首,掩飾方才的驚訝之色,幸好她站在角落處,無人察覺。
可,怎么?會是《江山圖》?
若因江山圖而與謀逆案牽扯上,她又?該如何?
南窈姝曾說?過,那《江山圖》是天下唯一的真品,所以顧有容手上的那幅圖,是假的。
難怪,難怪那日余云雁將江山圖拿出時,她會嗅到血腥氣,原來,此圖上沾盡了文鴻一家的性命。
江錦書氣息混亂,有些心悸不安。
“是以沿此線尋去,所留信箋殘片,已?有大理寺驗過,是宮中唯有的綾紙,而上面偏巧染了沉香,公主,眾所周知,宮中有此習(xí)的,唯昭容顧氏。”
聶才笛斂衽正色道:
“公主或許說?此事為巧合,可趕巧了,顧昭容身邊的女史允誠今晨便拿著?此畫出入宮門,允誠供認不諱,說?此畫是昭容欲送至東昌公主府的,那么?容臣犯上,臣有一問,此《江山圖》究竟是您的,還是顧昭容的?”
看?東昌公主的眼神間不似往常的崇敬,如今帶了一絲審視。
謀刺君王,哪怕是身為皇后親母的東昌公主亦不能逃避刑律的懲處。
東昌公主冷冷看?向他,并不言語。
顧有容正色道:“這畫是我的。”
“大理寺卿理當知曉,我素愛珍藏畫作,這畫便是我私藏的,但謀害君上,我卻?從未做過。”
“顧昭容,本卿要奉勸你的是,圣駕面前,不容假詞。請您說話前,再三思量,是您的罪,你該認,可不是您的罪,您莫要替了別人為好。”
“大理寺卿,我已?然說?過了,這畫是我的,是我的罪,我不逃,也請大理寺卿莫要把臟水潑到公主的身上。”
齊珩聞言看向一旁的顧有容,他輕笑道:“姑母,這畫是您的,還是顧昭容的?”
齊珩言下之意,便是蓄謀刺殺他的是齊令月自己還是顧有容。
東昌公主抬眼看向顧有容,與她對上目光,東昌公主便已?明白,如何抉擇。
也已?明了,齊珩的這場局。
要么?是她徹底落幕,要么?便是折斷她一臂。
此罪,要么?她死,要么?便是顧有容死。
顧有容不愿她為難,是以她替她做了抉擇。
東昌公主闔上雙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她再次睜眼時,眼底已?然有水汽氤氳,她極力隱忍,輕聲?道:“是顧昭容的。”
齊珩笑了笑:“既如此,姑母是為清查逆賊而來,現(xiàn)下逆賊已?出,不妨便親自押著?顧氏去推事院受審,姑母不會辜負朕的,對么??”
東昌公主將手攥緊,指甲上的蔻丹嵌入掌心,她垂首,眼中含淚,咬牙切齒地將一字一字吐露清楚:“妾,遵命,謝,陛下,恩典。”
齊珩揚了揚手,道:“將顧氏帶下去罷。”
白義擺手,兩個金吾衛(wèi)士跟在顧有容的身后,東昌公主面如死灰般跟了上去。
齊珩瞥向那跪著?的三人,冷聲?道:“兵部尚書你帶著?他們?進來吧。”
兵部尚書慌忙入內(nèi),跪地叩首不止,全無半點當日尚書的風(fēng)采,他慌慌張張請罪道:“陛下恕罪,求陛下恕罪。”
齊珩冷笑道:“朕說?過你有罪么??你就在這里?連連求饒。”
“臣,臣實是關(guān)懷陛下,是以才逾矩,臣自知有謀逆之嫌,是以臣甘愿辭去兵部尚書之位,只?求陛下寬恕。”
“臣亦是。”
言下之意是要交出兵權(quán)。
齊珩冷冷一瞥:“滾。”
兵部尚書與另兩人連連叩首謝恩。
江錦書在角落處看?著?這一切,手不禁攥緊了衣裳。
今日的齊珩,就像變了一個人。
變得?極為陌生?。
亦或許這便是真正的齊珩,只?是她從未看?懂而已?。
然她無暇去理這些事,現(xiàn)下她最該做的,便是回去將那畫銷毀。
江錦書目光落在自己的腹上,這一次是她對不起顧姨。
她是個自私又?懦弱的人,她不敢去尋南家是如何拿到的江山圖,亦不敢讓人得?知她手上的是真正的江山圖。
江錦書見二人離去,稍稍松了口氣,輕輕抬首,扶著?肚子微微屈身,眼底晦暗不明,她輕聲?道:“妾,身子不適,先行告退。”
齊珩稍稍蹙眉,他道:“我送你回去。”
江錦書正欲搖頭推拒,一人翩翩入來。
她屈身施禮道:“陛下,妾找到了江山圖。”
江錦書聞言不禁一顫,齊珩與崔知溫齊齊蹙眉,看?向那內(nèi)人。
只?見那內(nèi)人抬眼看?向江錦書,唇邊淡笑道:“正在皇后殿下的立政殿中。”
齊珩猛然看?向江錦書,握著?她手腕上的力道不禁加重。
江錦書朝齊珩搖了搖頭,雙唇翕動?,欲言又?止。
她說?不出江山圖為真的話,因為她從未想害過文鴻一家,也未想過害了齊珩。
她亦說?不出江山圖為假的話,因為她手上的怕就是文鴻所畫。
齊珩怔住,并未言語,崔知溫先道:“皇后殿下,此事是否為真?”
江錦書搖了搖頭,慌張道:“不,我沒”
“事關(guān)皇后殿下清白更兼陛下安危,臣請旨徹查立政殿。”
“臣亦請旨。”
“臣亦是。”
齊珩深深看?了一眼她,而后道:“白義,去立政殿。”
第088章 蘭襟將去(九)
江錦書手腳冰涼, 齊珩暗暗給白義遞了眼色,白義怔住,隨后便已明了齊珩之意。
白義行揖離去, 齊珩觸上江錦書的手, 側(cè)首看她, 她面上雖遮掩得極為泰然, 指尖卻很冷, 亦在微微顫抖。
齊珩動作稍頓, 見江錦書此狀,齊珩便已明白。
立政殿內(nèi)怕真有一幅江山圖。
袍袖之下,齊珩緊緊地?握住江錦書的手。
哪怕立政殿內(nèi)真有江山圖,也不能說明什么。
他信她,不用理由?。
江錦書抬首看去, 齊珩稍抬眼眸注視著她, 江錦書只覺愧赧,垂下眼眸,再不去瞧他。
齊珩之旨, 雖名為清查,卻不許金吾衛(wèi)莽撞行事, 不許損壞殿中任何?器物,更不許對立政殿的內(nèi)人失禮,清查后皆要如平日般。
白義輕輕嘆氣, 金吾衛(wèi)辦事何?時?如此束手束腳?
金吾衛(wèi)士,動作極輕, 也只打開了外殿的箱子之類物件。
內(nèi)室的一應(yīng)事物皆有御派的內(nèi)人清查, 畢竟是中宮皇后,身份尊貴, 內(nèi)室陰私之處,不容外臣染指。
白義在院中望日,日光落身稍暖,他轉(zhuǎn)過身環(huán)視四周,見余云雁在庫房中行動呆滯,白義稍稍蹙眉,他移步湊近,沉聲道:“你?在做什么?”
余云雁被白義這一呵斥而?心中驚懼,她惶恐道:“妾妾沒做什么。”
白義見余云雁袖中被塞得稍鼓,他問道:“你?袖中的是什么?”
余云雁聞言一慌,忙道:“沒什么,不過是女兒?家的東西”
白義不聽她的言語,徑直將扯過她的袖子,將其中藏匿的卷軸扯了出來,白義見余云雁極為慌亂,手足無?措之狀,更篤定地?將手中的卷軸輕輕展開。
待瞧見他稍稍瞧見其上青色油彩時?,便止住動作,將畫軸收入袖中。
他冷冷瞥向面前的女子,沉聲下令道:“帶走。”
屋外入來兩金吾衛(wèi)士,不待余云雁辯駁什么,便將她押走。
白義目光落在手中的卷軸上,沉思片刻,便徑直攜畫回立政殿復(fù)命去了。
**
江錦書的手被齊珩緊緊握著,見白義大步入內(nèi),手中拿著卷軸,他躬身行揖禮,江錦書瞧此面上的血色幾近褪盡,此番模樣落在崔知溫眼中,崔知溫便已猜出幾分。
崔知溫淡笑?道:“白義將軍好?快的動作。”
白義雙手交叉,道:“陛下。”
白義將卷軸雙手奉上,齊珩松開了牽著江錦書的手,動作遲疑,良久他才觸上卷軸上的系帶。
但他并未打開。
或是說不敢打開。
如果打開了,是江山圖,臣下在身側(cè),這幅圖江錦書該如何?解釋,解釋不成他又該拿她如何??
他信江錦書無?害人之心,可旁人呢?
文?鴻一家無?辜慘死,此事他必要給個交代。
齊珩猶豫不定,最?后還是搭上卷軸上的絲綢系帶,緩緩展開畫作,崔知溫在齊珩身后,原是唇邊淡笑?,然他笑?容漸漸冷凝,他驚愕不已。
齊珩松了口?氣,江錦書亦舒了口?氣。
江錦書撫上自己的胸口?,輕輕呼氣。
齊珩毫不留情地?將畫作撇在那內(nèi)人的跟前,冷聲道:“這便是你?口?中的江山圖?”
卷軸委地?,里?面的色彩在那內(nèi)人眼前鋪展開,那內(nèi)人瞧清上面淺黃色的油彩,滿臉的不可置信,她頓時?抬首,喃喃道:“這怎么會呢,不可能的”
“妾分明瞧見了,余云雁那日分明從庫房里?將江山圖拿出的,這不可能的。”
“陛下,金吾衛(wèi),金吾衛(wèi)中肯定有人將此畫匿了下來,請陛下徹查。”那內(nèi)人慌忙地?叩首道。
齊珩輕笑?:“金吾衛(wèi)直屬于?朕,你?與?其說金吾衛(wèi)匿畫,倒還不如說是朕存心徇私。”
“妾不敢陛下,妾當真沒有扯謊。”
齊珩已然再不聽她的解釋,沉聲道:“構(gòu)陷中宮皇后,已屬不赦之罪,然皇嗣將誕,皇后慈悲,不忍加血肉之刑,故免死罪,亦免棍杖。
“白義,押下去,銷了她的宮籍,再不許入宮任職。”
“陛下陛下,妾當真并未扯謊”那內(nèi)人聽到齊珩的施令,頓時?慌了神。
然不待她再說什么,便被白義手下的人押著不許開口?。
崔知溫輕輕一揖賠罪道:“殿下,原是這內(nèi)人蓄意構(gòu)陷您,臣方才太過憂慮君上,是以冒犯,請皇后殿下恕罪。”
江錦書只覺脊背發(fā)寒,斂下眼眸道:“崔中令是為陛下,吾不怪你?的。”
“今日事太多,妾身子不適,請陛下恩準妾先告辭。”
江錦書扶著肚子,緩緩屈身施禮,一舉一動與入宮時別無二致。
言語間的語氣極為生疏。
齊珩兀地?心頭傳來痛覺,他輕輕頷首,江錦書垂首,由漱陽緩緩地攙扶出了殿外。
江錦書只覺四肢僵硬,一步一步地?邁向殿外。
齊珩望著她的背影,心頭極為酸澀。
崔知溫與?聶才笛等人打揖道:“臣亦先?告退了。”
齊珩點了點頭。
待眾人離去,白義悄然闔上殿門,
齊珩方道:“那個狀告的內(nèi)人,你?讓人給她送些銀兩,安頓好?一切。”
“是。”
見白義面上遲疑,齊珩疑惑問道:“還有事?”
白義點了點頭,隨后將袖中另一幅畫交給齊珩,齊珩打開了畫作。
瞧見了上面的青色,齊珩微微蹙眉。
是《江山圖》。
齊珩將此圖與?顧有容殿中的那一幅放在一起相較,對比其中所畫細微處,齊珩手上一滑,江山圖頓然落地?。
江錦書的那幅畫是真的。
白義看著齊珩的動作,輕聲提醒道:“陛下?”
齊珩緩過神來,道:“你?從何?處找出來的?”
“在庫房時?,一個內(nèi)人藏在身上的。”
齊珩拿起畫軸,沉聲吩咐道:“炭盆拿來。”
入了夜,江錦書摒退了所有人,自己獨自蜷縮在床榻上,不言一語。
齊珩至立政殿,見漱陽待在外殿,他道:“殿下睡了嗎?”
漱陽搖了搖頭,道:“應(yīng)是還未。”
齊珩慢慢步近那扇內(nèi)室門,瞧見其中的燈火光,他輕聲試探道:“晚晚,我可以進來么?”
江錦書慢慢起身湊近,將那琉璃燈盞中的燭火吹滅,并不說話,見那光影不見,齊珩垂下眼眸。
她的答案,已然很清楚了。
她不愿見他。
齊珩站在內(nèi)室門前,注目與?面前的木門和淡黃色的窗紙。
外殿有燭火光映入,江錦書抬眼看去,內(nèi)室門前的有一高大的身影,巋然不動。
江錦書無?倦意,她只是默默看著門前的那個身影,不自覺地?落下淚來。
她知曉的,他想做明君。
她亦知曉,阿娘有雄心,妄圖奪取國政。
她今日的舉動,已然是選了他而?背棄了阿娘。
江錦書將面容狠狠邁入軟枕中,淚水浸濕了枕面,上面的山茶花紋被淚水暈染得極為模糊,她忍住不作泣聲。
齊珩默默站在內(nèi)室門前,不語亦不動。
漱陽悄悄扯住立政殿女史的袖子,低聲道:“陛下就這么站在殿下門前,咱們要不上去勸勸?這站一夜,可如何?受得了,殿下見著該心疼了。”
那女史無?奈笑?笑?:“漱陽姊姊,咱可怎么勸?今日發(fā)生那樣的事情,殿下如何?能接受?此時?是斷斷不想見陛下的,而?陛下心中又念著殿下的,便是咱們勸了,陛下也不肯聽啊。”
“那可如何?是好?。”漱陽愁眉不展。
謝玄凌府邸前,東昌公主降輿至門前,停云對那守門廝仆道:“公主親至,還望小郎君代為通傳。”
誰料那守門之廝未動反而?俯身揖禮道:“長主,謝尚令回府前便已囑咐過小人,若公主踏足寒舍,便不必再踏入賤地?,公主之請,尚令無?法?答復(fù),請公主見諒。”
東昌公主面如死灰般,她慘笑?道:“老師如今都不肯見我么?”
那廝仆她認得,是跟在謝玄凌身邊許久的人了。
今日在此處,是特意等她的。𝔀.𝓵
“公主,謝尚令有話要小人帶給您,他說他從不后悔教過您,只遺憾,他無?能,未教會您。”
“公主,謝尚令還有一言,昔日少時?,您指書問他一句,朝聞道,夕死可矣,當時?他的答復(fù),您是否還記得?若記得,那便不必再言,若不記得,那便不必再見。”
齊令月無?奈自嘲一笑?。
謝玄凌的話,她聽懂了。
若是記得,那便不必再為顧有容而?求情。
若不記得,那從此謝玄凌也只當從未教過她這個學(xué)生。
可她原本亦不想如此的。
她的道,原本也該是如齊珩一般的,可究竟是哪里?出了錯,她卻早已忘了。
或許是自楊文?蘅身死的那日,亦或是高宗斥責(zé)她讀《貞觀政要》那日。
總之,她忘了,亦不想去尋了。
“勞你?轉(zhuǎn)告,當日的話,齊令月早已忘了,也不愿再記起了。”
翌日一早,江錦書扶著身子動作艱難,緩緩起身。
她垂首,目光落在隆起的腹上。
她走至門前,輕輕打開,抬首剎那,江錦書目光一頓,她對上齊珩的目光,她聲音輕顫道:“你?,你?怎么還在這?”
第089章 蘭襟將去(十)
“你, 你怎么還在這兒?”江錦書聲音輕顫。
“我怕你有什么事,我就沒走。”齊珩的聲音有些?沙啞,他垂眸看著面前的女子。
江錦書低下頭, 她并不言語。
她默然良久, 隆起的腹部遮住了她的錦履, 鞋尖上的珍珠若隱若現(xiàn), 她盯著那珍珠, 輕聲道:“對不起, 我不是有意地不見你的。”
我只是,不知道該如?何見你。
剩下的話,江錦書并未說出口。
“對不起”江錦書一直垂首喃喃道,淚水在眼眶中不停地打轉(zhuǎn)兒,面有慚色。
齊珩看著她低著頭, 驀然, 一滴淚水掉落,于磚上綻開大片水漬,齊珩只覺心頭有一陣疼痛傳來, 他心疼地牽著她的手?,順勢將她牢牢抱在懷中:“別說對不起, 你不欠我的,我知道是我昨日嚇到你了。”
江錦書慢慢掙脫開他的懷抱,她靜靜落淚, 并未哭喊,雙目落下兩行清淚, 她抬眸輕聲道:“我很懦弱, 對不對?”
明明江山圖是她的,罪名也該是她的, 她卻不敢承認,選擇讓顧有容盡數(shù)抗下這件事。
“沒有。”
“那畫,我也有一幅,我手?上的,是真?正的《江山圖》。”
“我知道。”
“我不知道這幅畫害了文鴻一家。”
“我也知道。”
江錦書緘口不言。
須臾,她自嘲地笑笑:“在你心里?,我不配做你的妻子,對嗎?”
她的母親,老師,都想殺他,他為了她已再三?.退讓,此江山圖一事,她雖不知情,可又何嘗不算涉水,又怎可讓他再信她?
“不是。”
“我從未這樣認為。”
齊珩認真?地說道。
江錦書兀自笑笑,隨后?抬首道:“我知道我說這句話,你或許存了疑,但?是我還是想解釋一句,那幅畫,我當真?不知道上面沾了人命,我也沒想過昭陵刺殺之事。”
“我我心里?真?的有你,我永遠不會害你。”話至一半,江錦書不由得哽咽起來。
她本不想在他面前一次又一次地落淚的,可情至此處,她竟再也忍不住。
“我知道,我知道的。”齊珩沒得慌亂起來,他伸出手?拂去她眼角的淚水。
“晚晚,我從不疑你。”
**
推事院內(nèi)一寬敞的牢房內(nèi),顧有容端坐在圈椅上,手?臂上未加枷鎖,白義坐在另一頭兒,顧有容面帶淡笑,不言不語。
白義隨意撣著鐵骨朵上面的灰塵,他輕蔑地笑道:“既到此處,顧昭容也甭擺什么架子了不是?”
顧有容笑了笑,拂去衣衫上的殘塵,她垂眸看著身上的白色山水紋樣的襦裙,淡聲道:“君子愛重衣冠,尤甚于愛過自己。”
白義輕呵一聲,道:“顧昭容是才女,說的這些?話,我一個粗人,可聽不明白。”
“可今上聽得明白,說起來,這還是今上當年的原話呢。”
白義冷笑道:“希望待會兒,顧昭容不要這般口齒伶俐得好。”
顧有容笑笑,道:“今上連枷鎖都未讓你加,這刑怕也是白義將軍在唬我呢。”
白義動作一頓,無奈地搖了搖頭,道:“顧昭容,人還不是要太聰明為好,太聰明,反倒誤了性命。”【1】
推事院的另一廊道內(nèi),有內(nèi)臣為東昌公?主引路,至一小室,內(nèi)臣拿出鑰匙來,解開石窗上的鎖,緩緩?fù)崎_,東昌公?主依稀可見那坐在圈椅上的瘦弱身影。
東昌公?主不由得上前一步,那內(nèi)臣不禁輕聲提醒道:“今上讓公?主來見昭容,已屬開恩,公?主不可越雷池。”
東昌公?主聞言將蔻丹狠狠嵌入掌心,她咬牙切齒地吐出幾字:“那吾還要謝謝他了。”
那內(nèi)臣笑了笑,道:“今上已猜測公?主有此言語,故托臣轉(zhuǎn)告公?主,不必謝。”
白義隨意把玩那鐵骨朵,他朗聲問道:“昭陵之事,可有人指使?”
一旁有官吏提筆記字,將白義與顧有容之種種言語皆記錄下來。
顧有容搖了搖頭:“無人。”
“為何?”
“今上不孝,戕害先帝,此事不孝不義,人人皆可誅之,我且為先帝昭容,此為報君之意,為君而死,值得。”
“不曾想顧有容對先帝是如?此情深義重。”
顧有容聞言輕輕一笑,道:“先帝的賢名,你如?何能?懂,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2】若非先帝超擢我為昭容,我又如?何在這濁濁世?間與你們男子同一朝堂?”
隨后?她冷冷一瞥,道:“我為先帝草詔之時?,你白義,不今上怕都還不知在何處呢,爾等安敢在我面前挑釁羞辱?”
白義聞言咬牙自認輸般笑笑,誰讓面前這位是天下第一才女顧大家呢?
誰讓今上不讓對她施棍棒羞辱呢?
“那幅江山圖是誰的?緣何要送到大長公?主府?”
“我的,不是我送的,是那女史?盜竊的,且她胡亂攀扯,你們不就地處決她,反而輕信此話,當真?蠢笨。”
“你從哪來的那畫?公?主送的?”
顧有容連連冷笑:“我素愛畫,來往贈畫者無數(shù),我怎會記得?白義將軍,公主還算是皇后生母,你這般言語攀誣,已屬重罪。”
“顧昭容,您自身都已自顧不暇,何必再管他人?”
“為何不管?”
白義諷笑道:“為何要管?看來您是選了繼續(xù)與東昌公?主同流合污。”
她斂眸輕笑,隨后?朗笑,東昌公?主在小室內(nèi)手?攥得愈緊,白義蹙眉看著面前的女子,顧有容從容道:“同流合污你算什么東西,也敢對堂堂的鎮(zhèn)國?公?主評頭論足?”
“看來您是當真?不肯開口了。”
顧有容諷笑不語。
白義挑眉,將手?上的鐵骨朵輕放至桌面上,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眼顧有容,隨后?對一旁的獄卒冷聲吩咐道:“既然顧昭容不肯開口,那便不必給她吃食了。”
“水也不必給。”
他倒想看看顧有容能?撐得住幾時?。
顧有容只泰然自若地笑笑,垂首繼續(xù)理著身上的衣衫。
第090章 蘭襟將去(十一)
暗室內(nèi), 顧有容端坐在圈椅上,她環(huán)視四周,四周已然被?蒲團一塊一塊地拼接鋪滿, 圈椅上也裹了層綢布, 房內(nèi)四個?角落均有內(nèi)臣守候, 他們從不開口說話。
整個?暗室寂寂無音。
白義不給她吃喝, 亦不許她暫寐。
一旦她有倦意, 便即刻有內(nèi)臣來攪擾。
暗室外, 有醫(yī)侍在側(cè),一旦她有何事,醫(yī)侍即入。
顧有容苦澀一笑,齊珩不讓她自傷,也不傷她, 雖未加棍杖, 卻遠甚于?棍杖。
身體上的折磨摧殘尚可捱過,可心志上的如何能捱?
齊珩心思縝密,做事如此滴水不漏, 看來當真是她小覷他了,昔日那個?在上陽宮皚皚大雪中跪地俯首的小男孩終歸還是成了真正的君王。
倒是值得慨嘆。
良久, 暗室的門被?驟然打開,一絲光亮得以透入,顧有容感受到?光線的刺眼, 她伸手擋了擋,隨后即見?數(shù)名內(nèi)臣端了銅器皿來, 其中放置著冰塊, 銅器皿外依舊裹著綢布。
冰塊上有白霧裊裊,顧有容微微蹙眉。
白義入來, 挑眉笑道:“顧昭容,夏日暑熱,我擔(dān)心您沾了暑氣,特拿了冰塊來,您甭謝我。”
顧有容嘲諷一笑,雖是夏日不錯,可此處為暗室,連光都不得見?,已然陰冷,哪里有什么暑熱?偏白義搬了這些冰塊來,怕是存心折磨她罷了。
顧有容不禁打個?寒顫兒,她抱臂想取些暖。
卻不料手被?白義用?折扇打了下?去,白義笑笑道:“顧昭容,您的手可得安分些。”
隨后白義看向?角落處的四個?內(nèi)臣,他朗聲吩咐道:“幾位先生,勞你們多守著些,好好看著咱們這位顧大家?,昭容方?才的舉動,可是不成的。”
顧有容憤恨地瞪著面?前之人,白義只作未見?,笑著轉(zhuǎn)身,留下?一句:“顧昭容,您好好思慮,是否要開口。”
暗室門被?闔上,顧有容那唯一的希冀也已消失不見?。
她在此處,實是生不如死。
***
立政殿外有蟬鳴響起?,江錦書望向?窗外,依稀可見?院中那三棵山茶花樹,江錦書不由?得攥拳,隨后又隱藏與衣袖下?。
立政殿的內(nèi)人已盡數(shù)退去,只江錦書與齊珩。
齊珩手觸及水面?,待那抹溫和感傳來后,他才對?江錦書笑笑道:“剛剛好。”
他輕輕褪去江錦書的鞋襪,讓她的雙足浸入水中。
江錦書輕聲阻止,道:“你別讓人見?了不好。”
齊珩朝她笑了笑:“有什么不好的?”
“于?禮不合。”
“這沒什么于?禮不合的,你是我的妻子,腹中又懷著我的孩子,我為你做什么都是理當如此。”
江錦書低下?頭,輕聲說著:“不是理當如此,是我欠你的,我欠你良多。”
齊珩為她一再寬恕東昌公主。
便是他不說,她也明白的。
齊珩垂眸,看著她發(fā)腫的雙腳。
他聽說,有娠之人到?了月份后,雙腳會發(fā)腫,這是她為他受的苦,亦是她愛他的證明。他心憐地雙手覆上,輕輕按著,照著謝晏教他的去做,他搖了搖頭:“晚晚,以后不要再說你欠我什么,你不欠我的。”
“可昭陵之事”江錦書欲言又止。
齊珩道:“昭陵之事,誰做的,我一清二?楚。”
“晚晚,這些事都不需要你去管,把一切交給我,我會處理好的。”齊珩一字一句地說道。
“我先前答應(yīng)你的,我也會做到?。”
他會將一切事處理好,也不讓她去為難什么。
齊珩拿起?一旁干凈的巾帕,拭去江錦書腳上的水珠。
江錦書默然,良久,她才道:“明之,我相信你。”
齊珩聞言,抬首朝她笑了笑。
齊珩去后池凈手,高季見?縫插針道:“陛下?,大長公主在紫宸殿廊下?等著見?您。”
齊珩揚眉,笑道:“知道了。”
齊珩進內(nèi)室,見?江錦書靜靜地躺在榻上,齊珩湊近,將她身上的薄被?蓋緊,他俯身在她額心處輕吻,他目光移下?,隔著錦被?,他輕撫她的腹部,他笑了笑:“我一會兒還有事,先回去,我處理完就過來陪你,好不好?”
江錦書捏著他的白色衣袍,聽他這么說,倒也沒問什么,只叮囑他要早些回來等等幾句。
齊珩又將錦被?向?上拉了拉,溫聲哄著:“快睡吧。”
江錦書點了點頭。
直至紫宸殿,齊珩還未入廊下?,只瞧見?那紫色的裙角,便已了然,他笑道:“讓姑母好等,是朕的不是。”
東昌公主垂眸道:“不敢。”
見?今上回來,那守著的內(nèi)臣忙將門推開,齊珩若有所思地瞧了一眼,隨后轉(zhuǎn)身道:“姑母請進。”
東昌公主深深看了齊珩一眼,隨后大步入內(nèi),齊珩緊隨其后,東昌公主步至殿中間后停步,齊珩并未止步,朝著書案后大步邁進。
齊珩坐在案后椅上,他問道:“姑母找朕何事?”
東昌公主捏了下?掌心,隨后淡聲道:“顧昭容蒙不白之獄,妾心憐之,故來求陛下?一個?恩典。”
齊珩聞言,毫不避諱地笑了笑:“恩典,可不是這么好求的。”
“來朕這求恩典的人很多,可朕為何要許姑母呢?”
齊珩嘲諷地笑著。
東昌公主知這是羞辱,可事關(guān)顧有容,她不得不折節(jié)彎腰一回。
東昌公主依舊面?不改色,低聲下?氣繼續(xù)道:“陛下?能否看在皇后的面?上”
“停。”齊珩抬起?手,示意她不必再繼續(xù)說了。
“皇后,姑母認為,自己還配提皇后這兩字么?”
“朕昏迷的那些日,姑母對?皇后做了什么,朕還未與姑母計較,姑母竟還敢提皇后二?字,難道就不怕朕新仇舊恨一起?算么?”
東昌公主面?若赭色,緊咬雙唇,不再言語。
若非為了阿容,她又如何在這里一次又一次地受齊珩折辱?
待心頭那火氣漸漸散去,東昌公主方?道:“那陛下?如何才能寬宥顧昭容的罪過?”
“很簡單。”
“你認罪,顧氏的罪朕便不計較了。”齊珩淡笑道。
東昌公主聽了此話抬眸,她蹙眉琢磨這兩字:“認罪?”
“陛下?想讓妾認什么樣的罪?”
“這些年來,姑母陰結(jié)朋黨,賣官鬻爵,謀害君上,這些罪名姑母當?shù)茫凰闱四悖f出與你結(jié)為朋黨之人,將先帝所賜公主府所有逾制之物盡數(shù)還回,上請罪劄,歸鄉(xiāng)放手,朕便放了顧氏。”
東昌公主連連冷笑道:“上請罪劄,做夢。”
東昌公主氣極轉(zhuǎn)身欲離去,只聽見?背后傳來齊珩的聲音,“那顧氏只好再在推事院待些日子了。”
東昌公主留步,停于?原地,雙手握拳,發(fā)出硌硌的響聲。
齊珩目光落在她的拳頭上,隨后抬眸直視她的目光,悠悠道:“姑母,您的罪,論死都不為過,朕說的這些已然是看在皇后的面?子上了,姑母應(yīng)好好思慮才是。”
東昌公主氣急攻心,閉上雙眼。
齊珩要她認罪放手,可一旦她認罪,權(quán)勢彌散。
人心不可期,眾鳥散去另擇良木而棲,她做的那些事如何能瞞住?
齊珩若知,無論是她還是阿容,一個?都活不下?來。
她不能放手。
***
顧有容被?困在暗室多時,形容是肉眼可見?的憔悴,她如今呼氣都已無力,他們不許她自傷,不許她暫寐,亦不給她吃食,暗室內(nèi)四處放了冰,她也沒有別的衣物取暖。
雖未施刑,卻慘于?施刑數(shù)倍。
他們讓她端坐于?此,若有不對?,即有人來催。
他們用?上好的參湯來吊著她的精神,斷不會叫她死在這里。
在簡小的暗室中,光亮還是從外透來的,僅僅一絲,他們也不和她說話。
她在這里簡直度日如年。
然顧有容確是知曉的,齊珩用?這樣的法子來折磨她,是想來摧殘她的心志,以此來迫她開口罷了。
暗室門被?打開,推事院廊外的燭光映來,顧有容不禁瞇了瞇眼。
隨后便見?一身著銀白色常服的青年男子入來,身后跟著一小內(nèi)臣。
顧有容強撐著整理衣冠,直視面?前之人。
內(nèi)臣搬來圈椅,齊珩落座后,含笑頷首道:“顧大家?。”
顧昭容正襟危坐道:“陛下?大駕,妾失禮。”
齊珩笑著擺擺手,“這倒不必。”
“朕來見?顧大家?,可不是為了聽這些場面?話的。”
“那陛下?想聽什么?”
“不若說說,這些年你與姑母都做了哪些事罷。”齊珩挑眉道。
顧有容聞言輕笑,隨后一字一頓道:“我不知道。”
齊珩聽了這話,只認同地點了點頭,“我猜到?昭容會如此說。”
“那我不問那些,不知可否給我講講,你與姑母是怎樣認識的罷?”齊珩淡笑道。
顧有容動作一頓,看向?齊珩的眼神晦暗不明,她極為不解。
為何齊珩來這里,不繼續(xù)追問她與蓋兒做過何事,反而來問她與蓋兒如何相識?
齊珩到?底用?意為何?
見?顧有容狐疑地看著他,齊珩笑笑道:“別如此看我,我只是問問,昭容若是不說,那便罷了。”
須臾,齊珩見?顧有容仍未開口,隨即搖了搖頭,起?身欲離去。
卻不料顧有容于?此時開口:“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高宗袁貴妃的宮苑中,那一年,我十一歲,她九歲。”
齊珩步子一頓,轉(zhuǎn)身看她,聽她接下?來的話語。
顧有容繼續(xù)道:“我出身自書香門第,祖父也曾官至同中書門下?三品,也是宰執(zhí)。但因黨爭之禍,被?安以謀逆罪名,闔族獲罪,父兄皆梟首于?市,我與阿娘則沒入掖庭為奴。”
齊珩點了點頭,“黨爭于?朝政是禍事,莫須有之罪便闔族罹難,可惜。”
顧有容抬眼看向?齊珩,她沒得朝他笑了起?來:“難得你如此說,朝堂污濁,勝者王,敗者寇,能力不及他人,也沒什么可惜的。”
“我從小識字,在閨中時便已有詩名,掖庭很少見?會識字的人,為了讓阿娘過得更好,我便聽從了當時李尚儀的安排,去袁貴妃宮中任女史。”
“袁貴妃此人雖出身名門,卻粗鄙不堪,哪里懂什么文史,更不需我掌什么文書事。”
袁氏的舅父便是顧有容祖父的政敵,二?人常常意見?相左,君子和而不同,顧有容的祖父并未在意,然袁氏的舅父卻因此而憎恨顧家?。
以此陷害顧家?謀逆,顧家?闔族獲罪,袁氏舅父見?顧有容母女二?人入掖庭,便讓其妻時時出入宮禁,在袁氏面?前說盡詆毀之語,是以袁氏極為不喜顧有容。
年僅十一歲的少女,便在滿園姹紫的宮苑中受盡折磨。
豆蔻梢頭,有內(nèi)人以藤條抽打她的脊背。
最后,顧有容的后背布滿血痕。
但她一滴眼淚都未落,因為她知道,淚水于?她無法取得袁氏的憐憫,反倒會取悅袁氏,以此讓袁氏開懷。
淚水這種無用?的東西,顧有容是不會落下?的。
她在袁氏宮苑中度日如年,直至那一日,她跪在苑中青石磚上,石磚冰冷刺骨,她捧著自己方?才寫?下?的詩文,一聲不吭地跪在原地。
袁氏賞花,讓她應(yīng)景而作詩。
她作出了,誰料遞給袁氏后,袁氏大怒,直直將紙張扔在她的面?容上,令她跪奉數(shù)個?時辰。
顧有容咬緊牙關(guān),忍住眼眶中的淚水。
就當她以為再忍不住將流淚的時候,東昌公主出現(xiàn)?了。
那個?深得陛下?寵愛的長女,無論到?何處都是眾星拱月的存在。
東昌公主見?與她年齡相仿的少女被?袁氏責(zé)罰跪在苑中,心生憐意,故而笑吟吟地開口道:“袁貴妃,這是?”
“身邊的內(nèi)人不聽話,倒讓公主瞧了笑話。”
“我瞧著她也怪可憐的,貴妃不如讓她下?去吧。”
誰料袁氏聽了此話,反倒不滿,只覺東昌公主是越俎代庖,袁氏看著面?前珠翠堆起?來的錦繡小人兒,面?帶諷意,沉聲道:“公主,這畢竟是我的宮苑,便是皇后殿下?和楊尚宮在,怕也沒資格來插手。”
不過九歲稚童,竟也敢置喙她宮中之事。
誰料東昌公主只是笑了笑,道:“難怪阿耶是怎么都不愿意踏足貴妃的宮苑,畢竟阿耶有著最慈悲的心腸,也難怪,阿耶最喜歡崔才人,若今日這內(nèi)人在崔才人的院子,怕是不會受如此磋磨。”
袁氏被?此話氣怒,指著東昌公主半晌說不出話來,便拂袖離去。
東昌公主面?上笑意盈盈,朝著袁貴妃離去的背影不斷地吐舌,隨后上前一步,將顧有容徑直撈了起?來。
只是這一舉動,牽扯到?了顧有容背后的傷口。
顧有容輕呼一聲,東昌公主不禁蹙眉道:“你背后有傷?”
顧有容輕聲應(yīng)了一聲。
“這個?袁氏,當真下?作。”
“停云,你扶一下?她吧。”停云點了點頭,上前小心攙扶著顧有容。
顧有容頷首謝過,隨即要去拾那被?棄于?地上的紙張,顧有容腳下?一空跌了個?趔趄,東昌公主扯著嘴角無奈道:“你都這樣了,還管那些紙張做什么。”
見?顧有容脾氣倔得很,依舊費勁力氣去拾,東昌公主極為無奈,直接將紙張撿了起?來。
那時是春日,有清風(fēng)拂過豆蔻梢頭。
紙張上隱隱約約有沉香氣味。
東昌公主極為困惑,這紙張上究竟有什么,讓顧有容執(zhí)意去拾?
她展開一看,瞧清上面?娟秀的字跡和清麗的詩詞,她不禁一笑,雙眼中有星子閃爍,她訝然道:“這是你寫?的啊?”
顧有容如鵪鶉般點了點頭。
東昌公主笑得極為開懷,驚嘆地搖了搖頭:“你這樣的年紀,能寫?出這樣的詩文,當真不凡。”
“你別在袁貴妃身邊待了,你來我身邊吧。”
“我一直缺個?伴讀,我看你倒是適合。”
“可貴妃那”顧有容怯生生地搭了話。
“你不必擔(dān)心,沒有我辦不成的事,如此明珠,竟一直湮沒在袁氏那俗人那,當真可惜可嘆,不過無事,你遇到?我了,我便是那個?將你從泥淖中拽出的人。”東昌公主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驕矜道。
顧有容抱著紙張,笑著點了點頭。
兩人相視,笑得格外開懷。
少女的笑聲隨春風(fēng)而動,拂過苑中花枝頭,落滿院中。
顧有容抬首,看著四處,當真恍如隔世啊。
顧有容淡聲道:“你們永遠也不會懂的。”
永遠無法懂齊令月與她之間的情誼。
是伯樂,也是知己。
自那之后,她留在東昌公主身邊,年紀相近的二?人,且都喜歡念書,她們有著相同的喜好,是以二?人關(guān)系愈發(fā)近了。
那時東昌公主一手抱著書,一手抓著點心,輕聲說著:“阿容,這個?朝聞道,夕死可矣,你認為作何解啊?”
顧有容聞言抬首,停頓片刻而后笑道:“以生命踐真理,死而無憾。”
齊令月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而后她湊近問道:“阿容,你的道,是什么呀?”
顧有容細細思索,而后道:“我的道,大抵是想像先賢所說的那樣,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
說到?最后,顧有容的聲音輕顫,越發(fā)激動。
那四句,是所有讀書人的志向?,也是她的志向?。
東昌公主笑了笑,極為認同道:“我亦是。”
然顧有容卻有些失落道:“只可惜,我是女子,世人對?女子太刻薄,我怕是實現(xiàn)?不了那般宏大的志向?。”
齊令月笑笑道:“別如此肯定,規(guī)矩與偏見?是可以打破的,只要我們足夠強大,也一樣可以和男兒一樣立于?朝堂,為民做事的。”
顧有容抿唇笑著。
東昌公主勾住她的小指,一字一頓道:“那,阿容和我說好了,以后,要做一個?為民謀福祉的人,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好。”
是日,夕陽無限,金光灑在二?人身上,兩人拇指相貼。
思及此,顧有容不禁喃喃出聲:“為民謀福祉”
既是為民謀福祉,那她這些年究竟都做了什么?
齊珩稍稍揚眉,道:“對?啊,為民謀福祉,是以,顧昭容,您都做了些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