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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71章 夕死可矣(七)

    紫宸殿內, 齊珩在角落處那幅畫前?停留,他輕輕地拂去上面的殘塵,動作間帶著愛惜珍重。

    上面蓑衣男子撐船高歌, 泛舟江渚。

    他看得出?, 那男子的身形像他。

    江錦書的情?意, 他也是知曉的。

    只是, 有些事?他不得不為。

    高季躬身道:“陛下, 東昌公?主?已經?到了。”

    “讓她?在廊下等?著, 也不要?給她?椅子。”齊珩淡聲道。

    “安逸富貴她?享受數載,怕是腳底發軟,早就忘了來時的路如何踏實?,讓她?多站一會兒,好好清醒清醒。”

    仲春時節, 也還是稍冷。

    齊令月未帶手爐, 她?冷眼瞥向面前?的老叟,沉聲道:“陛下還不讓我進么?”

    高季彎唇,笑笑道:“陛下有要?事?, 煩勞長主?稍等?片刻。”

    “既有要?事?,那吾改日再來。”齊令月語調稍揚, 隨即轉身。

    “大長公?主?。”高季語氣加重。

    齊令月腳步一頓。

    “陛下詔您,這是圣諭,煩勞您稍等?。”

    “圣諭, 這是要?拿律法壓我?”齊令月輕笑道。

    “臣不敢,臣只是謹聽?陛下的旨意。”高季拱手彎腰道。

    “公?主?就算不考慮考慮自己, 也得為皇后殿下和郡王多加思量不是?”高季笑道。

    “皇后殿下?”齊令月丹唇輕啟, 緩緩道。

    “他讓你拿皇后來威脅我?”

    高季一怔,而后笑著解釋道:“陛下愛重殿下, 自然不會對殿下做什么,可殿下賢德,事?事?以陛下為先,公?主?此舉不是讓殿下為難么?”

    齊令月沒再說話,袖中手掌卻攥得很緊。

    若不是因為顧慮皇后在宮里?的處境,她?才懶得與面前?之人多舌。

    齊珩批完最后一本劄子,抬眼看著桌案上的香爐,紫煙已消,香已燃盡。

    他淡漠道:“請東昌公?主?進來罷。”

    聞聽?那陣沉重的腳步聲,齊珩并未抬首,他清楚,東昌公?主?動氣了。

    “妾齊,拜見陛下,愿陛下,壽。”道出?最后一字時,有咬牙切齒的意味。

    無論是高宗,還是先帝睿宗,都沒給她?下過如此絆子。

    她?齊令月生來便?是被父兄疼愛大的,何嘗受如此屈辱?

    從來唯有別人等?她?的份,何來她?等?旁人的份?

    偏還是一個小輩。

    偏這小輩還是她?的女婿。

    她?焉能不怨,不怒?

    等?晚晚產子,齊珩便?不該再活了。

    “姑母請起,賜座罷。”齊珩彎唇輕笑道。

    東昌公?主?腳步一頓,看向齊珩,諷刺道:“賜座,我還以為陛下有意讓我站著。”

    齊珩聽?出?言語的諷刺之意,笑道:“姑母玩笑了,只廊下等?候陛見是規矩,珩亦不敢毀方。”

    東昌公?主?勉強擠出?一笑,“陛下說得是。”

    齊珩揚揚手,常諾會意,將琉璃茶盞奉上,齊令月稍稍低頭?,看向身側的茶盞,輕嗅其香,眸中冷意如淬冰。

    齊珩笑了笑:“這是劍南道來的茶,姑母請嘗。”

    齊令月皮笑肉不笑,將茶杯舉起,以袖掩面,茶水點唇,齊令月將杯身重新放于盞托上,而后道:“果?真好茶,謝陛下。”

    齊珩冷笑,他看得真切,東昌公?主?分明是一口沒喝,只用茶水沾了沾唇罷了。

    “姑母喜歡便?好,回?去時讓常諾給姑母帶回?去些,好與姑丈分享。”齊珩諷道。

    齊令月因蕭章的事?與江益鬧得很僵,這早已不是秘密。

    齊珩是故意這么說的,然齊令月神色未變,反倒氣定神閑地坐于原位。

    “說到這茶,還是伯瑾托人帶回?的呢。”齊珩握住杯身笑道。

    見東昌公?主?并不接這話茬,齊珩又道:“伯瑾有心,朕讓他清查剩田,然而竟一到那里?便?經?歷了五次刺殺。”

    齊珩邊說邊小心地留意著東昌公?主?的神色,齊令月驚訝道:“伯瑾竟遇著了刺殺?”

    “那他可有事??”

    “無事?。”

    齊珩瞧她?如此,心中冷笑,明明是背后翻云覆雨之人卻在此作無辜之態。

    “合該慶幸,謝晏沒死,否則,這次是清查剩田,下次,派去劍南道的就該是平叛了。”

    齊令月拂衣的手一頓,話里?話外的威脅之意,她?聽?得真切。

    齊令月輕咳一聲,道:“陛下關懷謝伯瑾,是伯瑾的福氣。”

    “畢竟是老師的后人,不是么?”

    “陛下說的是,不僅老師的后人,還是表親呢。”

    齊珩淡漠地看向東昌公?主?,東昌公主掩袖笑道:“先謝皇后是伯瑾的從姨母,先后殿下又是陛下親母,可不就是表親么?”

    見東昌公?主?笑吟吟,齊珩抑住心中怒氣,反笑道:“姑母說的對,是表親。”

    親母,誰是親母?東昌公主不是不知道,反是選擇用此來刺齊珩。

    “也正因是表親,才要?更關心。”

    “誰刺的他,誰下的令,朕一個都不會放過。”齊珩道。

    齊令月垂眸,斂襟正色道:“陛下可查出?來了?”

    “查出?來了。”

    “是何人?”

    “是姑母。”

    齊令月笑笑道:“賊人離間你我姑侄二人,陛下不該信的。”

    “朕自然知曉是離間,是以那賊人朕已處死。”

    “朕知道,姑侄不該是讎敵,所以不會被挑撥。”

    “但,有一語甚好,君臣無禮,而上下無別,【1】君君,臣臣,【2】還是辨清為好,姑丈春秋已高,也該是享清福的年紀,濟陽地氣宜人,姑母不妨與姑丈回?家安度晚年。”

    “如此,君臣之義,骨肉之恩分明,皇后安心,諸卿安心,皆大歡喜,姑母以為如何?”

    這是一次機會,給東昌公?主?的機會。

    只要?她?肯放手,他便?既往不咎。

    東昌公?主?聽?出?來了,她?含笑看向齊珩,這話,晚晚說的與他一樣。

    可,哪里?那么容易放手呢?

    這些年她?得罪的人、手上的命一點都不少,正是因為手中權勢鼎盛,方能無虞。

    當初她?既選此路,便?永生不能再回?頭?,此時放手回?到來路,便?是萬劫不復,尸骨無存。

    是以,她?根本不得放手。

    只能,一條路走到黑,若是能遇燈盞照亮前?路,那便?是她?的幸。

    若是不然,那便?是她?的命。

    “君臣,正因君臣,妾該為陛下分憂,享清福,妾怕是沒那個福分。”東昌公?主?淡笑道。

    齊珩聽?到她?的回?答,手指不經?意地觸上茶盞。

    茶水已然涼透。

    *

    “陛下不回?來了?”江錦書道。

    齊珩已經?數日未回?來了,今日又不回?來。江錦書有些失落,她?原是想?等?齊珩回?來告訴他喜訊的。

    “是因為近日劄子多嗎?”江錦書輕聲問道。

    高季點了點頭?,江錦書道:“那煩勞高翁多留心些。”

    因新法之事?,齊珩政務多,江錦書是理解的,但仍是心中失落。

    待高季走后,江錦書實?是按耐不住,于是囑咐漱陽道:“準備步攆,我去紫宸殿。”

    漱陽應聲稱是。

    江錦書換了較為寬松的衣裙,聽?紫宸殿的小黃門?說齊珩沐浴去了,她?便?縮在被子里?躺一會兒。

    江錦書不禁撫上自己的小腹,三個月了,有些顯懷了。

    江錦書輕笑,也不知這是男孩還是女孩,不過總歸是她?與齊珩的孩子,男女都好。

    他們會好好地愛著這個孩子的。

    江錦書想?及此,面上笑意盈盈。

    齊珩從后室出?來,發梢猶濕,甫一上榻,身子被女子從后抱住。

    他不禁蹙眉,轉過身見是江錦書,他才松了口氣。

    他怕是哪個內人錯了主?意,走了歧途。

    “你怎么來了?”齊珩輕聲問道。

    “你好些日都沒回?來,我想?你了。”江錦書低聲埋怨道。

    “對不起啊,我這些日有點忙,忽視了你𝔀.𝓵的感受。”齊珩撫上她?的后背。

    齊珩是有些愧疚的,不知是因為忙,還是因為東昌公?主?的緣故,尤其今日他動了氣,怕遷怒到江錦書的身上。

    他才故意不見她?的。

    朝政上的怨氣,不該連累到她?。

    “沒事?,你不來見我,那我不是來見你了嗎?”江錦書笑了笑。

    “我知道的,你事?情?多,我理解的。”江錦書輕聲道。

    這句話是說給他聽?,還是用來安慰自己的,也只有她?知道。

    “以后再怎么忙,我都回?去陪你,好不好?”齊珩吻了吻她?的額頭?,溫聲道。

    江錦書含笑頷首,而后在他耳邊笑道:“我有一個事?,想?告訴你。”

    見她?春光滿面,齊珩笑了笑:“什么事??”

    江錦書輕輕牽住他的手,往自己的小腹帶去,齊珩的手貼在她?的腹上。

    溫熱的觸感從他手中傳來,齊珩不解地看向她?,想?聽?她?接下來之語。

    江錦書笑吟吟地說著:“從今以后,不止有我一個人陪你了。”

    “這里?,還有一個。”

    齊珩愣了片刻,而后道:“你……你的意思是?”

    細聽?去,齊珩的聲音略微顫抖。

    “我有孕了。”

    江錦書輕聲道。

    齊珩小心翼翼地撫著她?的小腹,他驀地笑了一下。

    這腹中是他與江錦書的骨血。

    是他期盼已久的。

    可江錦書的身子會承受什么。

    齊珩抬首,抓著她?的臂肘,忙問道:“可你會不會很難受?”

    江錦書兀地怔住,她?搖了搖頭?:“雖有一些難受,但我并不后悔,這是我們的孩子,我很愛她?。”

    齊珩目中有淚盈眶,他緊緊抱住江錦書,輕聲泣道:“謝謝你,錦書,我真的……真的很歡喜,謝謝。”

    他抱她?抱得很緊,江錦書覺著勒得有些疼,她?忍不住出?聲:

    “明之,你稍稍放開我些,你抱我抱得太緊了,我怕傷著孩子。”

    齊珩聞言,即刻松手,雙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謹慎地看著她?,怕她?出?什么不妥。

    他又不敢太用力,他怕失手傷了她?。

    總之,他現在對她?,就如同想?握住那片云霞,用力了便?會消散,不用力他便?再也抓不住。

    太過小心。

    也太過害怕。

    齊珩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她?僅穿一件薄衣,衣衫寬大,青絲散落于身后。

    她?的容貌愈加柔和,整個人與往日很不相同。

    大抵是因腹中有了孩子,做了母親,現在的她?就如同羊脂美玉般,是極溫和的。

    母親,總是很偉大的。

    他的阿娘是,他的錦書亦是。

    也不知這個孩子是男孩或是女孩,不過男孩女孩都好,他都會好好地護著她?們。

    因為欣喜,兩人一夜未睡,齊珩抱著她?翻了一夜的書,但他也未想?好孩子的名字。

    起名確是個難事?,江錦書不禁嘆氣。

    她?盼著這個孩子可莫如她?般不幸,非要?賤名才保得平安。

    她?想?將最好的字留給這個孩子。

    江錦書不禁抓了抓齊珩的寢衣,齊珩側首,含笑看她?,輕笑道:“怎么了?”

    江錦書縮進被子里?,只雙眼和額頭?露在外,她?偷笑道:“起名太過艱巨,我交給你了。”

    第072章 夕死可矣(八)

    齊珩無奈地輕捏了下她的臉頰, 低聲嘆了口氣,然雙目中透出的笑意卻是格外顯然。

    指尖流連于書頁之上,齊珩側首看向?她, 笑問:“媞, 聰慧也, 如何?”

    江錦書點了點頭, 這個名字尚可。

    齊珩笑了笑, 又道:“妧, 形容女子美好。”

    “你覺著?這兩個怎么樣?”

    “說不上太?驚艷,但也還成?,只不過,緣何都是女孩子的名字?”

    江錦書環上他的腰身,輕聲道。

    “我總覺著?, 是個女孩。”齊珩目光落在她的小腹上。

    江錦書笑了笑:“我覺得也是。”

    隨后她輕打齊珩的身前, 不滿道:“萬一是個男孩怎么辦,你再想一個名字。”

    齊珩抓住她的手,微笑道:“我也想了。”

    “昫, 日光也,溫暖和?煦, 如春風般宜人,你覺著?如何?”

    江錦書輕咬住指尖,思忖片刻而后緩緩道:“日出溫也, 挺好啊。”

    齊珩低頭吻了吻她,溫聲道:“媞與妧選一個。”

    江錦書掩面笑道:“我選不出來。”

    “那就?, 一個作名, 一個作小字唄。”江錦書拽住齊珩的寢衣,不自覺地捏了捏, 將他的袖子揉得添了諸多褶皺,她的面容上添了諸多笑意。

    “小字?我倒是沒想到這層。”

    “我有表字,卻沒有小字。”齊珩落寞道。

    見齊珩眼中的失落,江錦書往他懷里靠了靠,牽著?他的手放在小腹上,她柔聲道:“你還有我和?孩子呢,我們都會陪著?你的。”

    齊珩笑了笑,他摟住江錦書,有淚盈眶,齊珩閉上眼,方不讓淚水落下。

    他這輩子能遇江錦書,是他之幸。

    齊珩心?念輕動,啄吻她的額間、脖頸,正欲解衣之時,齊珩的目光落在她的小腹處,那點心?念如遇冷水,頓時消失不見。

    他該死,她現在還有著?身孕,怎能動了欲念。

    若是傷了她與孩子,他萬死難贖。

    江錦書扯住他的衣角,她瞧得清楚,齊珩動情了,她黯然道:“你是不是”

    齊珩抱住她,歉疚道:“對不起,是我失了分寸。”

    良久,她輕聲道:“我知道,你是愛我的。”

    江錦書環上他的脖頸,更舒適地靠在他的身上,眸中已有倦意。

    “錦書,我很愛你。”

    “我知曉你有了我的孩子,我是真的歡喜,我以?前也想過,若我們有了孩子,會是什么樣子的,若是男孩,我教他騎射,你教他書文,若是女孩,我為?她梳發髻,你陪她蕩秋千,琴棋書畫,射御之術,她想學?什么我便教她什么,我們的孩子,會平安長?大的。”

    齊珩笑了笑,又道:

    “待孩子降生,我帶你們去?賞春雪中凝凍的梅花,去?看夏池里映日的粉荷,三秋時節桂花飄香,我會為?你們釀蜜糖,將夜我們便吟賞煙霞,霜雪霽寒宵,陰陽催景短,我們可一同制香,歲歲年年,日日暮暮,我都陪在你們身邊,永不分離。”

    他的眼前似有云煙浮過,上面匯成?了一幅幅景象。

    是美好的。

    亦是他所?期待的。

    明宮外,有一條小巷,夕陽欲頹時,賣花郎會挑著?一擔杏花路過,小巷中叫賣聲不絕于耳。

    孩童嬉笑玩鬧,那般天真澄澈,他不止瞧過一次,紫宸殿后有一閣樓,居高?而下地俯視,他將巷子里的一切盡收眼底。

    他喜歡瞧那條巷子,因為?那是他觸不及的靜好。

    如今他也將有那樣的靜好了。

    “可好?”齊珩垂眸看著?懷中的女子。

    女子似已入寐,安安靜靜地靠在他的懷中,并未回答他。

    齊珩無聲地笑笑,他心?上的憾事,遭受的苦楚,他都不會讓他們的孩子有。

    齊珩扶著?江錦書的身子緩緩躺在榻上,將她身上的錦衾蓋緊,自己抱書翻身下榻,穿好衣服坐在桌案后,他將書頁微折,書本放在身后的小格中,小心?放置。

    他要加緊動作了,東昌公主不愿退,為?了江錦書,他只能逼她退。

    如此,方能兩全。

    *

    東昌公主宅第。

    齊令月親自為?楊唯清倒了一杯酒,她笑笑道:“舅父,嘗嘗這酒。”

    “太?煩勞公主了。”楊唯清惶恐道。

    “舅父當得的。”東昌公主熱切地笑著?。

    “舅父對令月的關懷照顧,令月都知曉的。”

    “自張應池過身后,舅父一直代?行吏書之職,甚是辛苦,聽門下侍中說,各位宰執有意推舉舅父任新的吏書,舅父的文書都已至陛下的桌案上,令月在此恭賀舅父了。”

    東昌公主稍稍屈身笑道。

    楊唯清忙起身拱手揖禮:“臣不敢。”

    “舅父于朝廷的功績,旁人都是看在眼里的,舅父擔此位,實至名歸。”東昌公主微笑,舉起手中酒盞,飲了一口而后置于桌上。

    “舅父怎得不動這酒盞呢?”東昌公主淡笑,唇角輕勾,夾雜著?數不清的算計。

    楊唯清汗水涔涔,手指稍顫,舉起酒盞,也只飲了一口。

    東昌公主冷眼瞧著。

    一口也已足夠。

    “知曉舅父有舊傷,是以?這酒不烈,不會為?難舅父什么的。”東昌公主道。

    “這酒甚好,不知可是太?皇太?后殿下賜予的?”楊唯清道。

    東昌公主聞聽太?皇太?后四?字變了臉色,她道:“不是。”

    “是我自己尋的。”

    “這”楊唯清猶豫道。

    “舅父覺得為?難?”東昌公主冷聲道。

    “殿下曾囑咐過臣,萬不可多飲,唯恐傷身,這”

    東昌公主從容輕笑道:“聽聞崔知溫于舅父往來稍淺,不知他是否會對舅父這吏書之位多加阻撓?”

    楊唯清不自覺地握緊了手中的酒盞,只聽東昌公主笑道:“舅父知曉的,謝尚令曾是令月的老師,素有雅望,若得他的同意,舅父這吏書便是穩穩當當。”

    “舅父若有心?于此,令月便為?您走一趟,您說好與不好?”

    楊唯清思忖片刻,只覺身上衣衫尚薄,還需熱酒暖身。

    他舉盞飲盡,朗笑道:“此酒暖身,不知公主從何得來?”

    此話?之意,東昌公主聽得明白。

    她將一經折裝的本子遞給楊唯清,她笑了笑:“還是多虧這些人的功勞。”

    楊唯清走后,東昌公主用錦帕擦了擦內室擺置的那方牌位,上面有些落塵了,當年的事,很多人都忘卻了。

    忘卻了舊人。

    忘卻了無辜者。

    忘卻了手足。

    明明是骨肉至親,他們卻再不愿提起她。

    “姨母,我想你了。”

    一行清淚從她的面頰順流而下,落在那木牌上,綻開一朵澄澈淚花。

    大明宮朱門上的漆紅色,又凝聚了多少人的血淚。

    第073章 夕死可矣(九)

    廷議后, 汾陽郡王齊子儀瞧見齊珩一臉笑意,他調侃道:“兄長這是有何喜事,臣瞧您那?眉梢沾的喜氣?比那?喜鵲的彩羽還多。”

    齊珩笑著拍了拍他的肩頭, 道:“你這豎子, 凈打趣我了。”

    “回頭該讓叔父好好管管你這性子。”

    齊子儀的臉上帶著玩世不恭的笑意:“臣還不是想沾沾兄長的喜氣?嗎。”

    “不過, 究竟是何喜事, 讓兄長如此歡喜?”齊子儀急切問道。

    齊珩笑得?開?懷, 只見他溫聲道:“她有孕了。”

    齊子儀低語喃喃, 想將?齊珩的話解出個別的意思,隨后捉到齊珩那?兩個字眼兒,驚詫道:“哦,有孕有孕?嫂嫂這是?”

    齊子儀的聲音很大?,守在紫宸殿門口的內臣自是將?其聽個一清二楚, 那?些個小黃門的面容上不禁帶著笑意。

    天子待臣下素來溫和, 紫宸殿的內臣女史無?一不感念天子厚德。

    天子后繼有人,這是喜事。

    齊珩含笑頷首,齊子儀忙笑道:“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 兄長,你藏的那?些好酒可得?拿出來了, 咱們喝幾?盞,熱鬧一番。”

    齊珩笑著擺擺手?,他道:“酒待會兒你自己拿走罷, 我就?不喝了,我要回去陪她的。”

    齊子儀搖了搖頭, 惋惜般輕輕嘆氣?, 然?眉眼間有笑意盈盈,他道:“好吧好吧, 兄長還是快些回去陪嫂嫂吧,順便捎上臣對嫂嫂的祝頌。”

    “你啊,也該尋心愛之人了。”齊珩笑笑道。

    齊子儀隨心道:“臣可不急,謝伯瑾那?小子不也沒成親嗎。”

    “伯瑾”齊珩欲言又止。

    謝晏有心事,不愿與外人道。

    齊珩無?奈地搖了搖頭,含笑拍了拍齊子儀的肩:“齊范,多與伯瑾聊聊。”

    齊子儀聞言嘆了口氣?:“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能?回來。”

    清查剩田之事還未完,謝晏沒那?么快回長安。

    齊子儀一出宮,便去了進奏院,還囑咐進奏院的人務必將?皇后有娠之事當作新聞刊印出來,齊珩瞧到那?邸報不禁笑罵齊子儀:“猘兒年少,當真是想一出兒便是一出兒。”

    江錦書但笑不語,邸報一出,天下皆聞。

    江錦書拿著那?繡繃,在那?如云霧輕軟的衣料上一針一線地繡著,看著倒真似極為正經。

    然?齊珩稍稍抬首,瞧見那?繡出的紋樣,齊珩不禁笑道:“你這是做什?么?”

    那?紋樣似虎卻又似豬,實是不堪看。

    江錦書自知自己女工不精,又聽齊珩的嘲笑,有些汗顏,“我想給孩子做個小帽。”

    “我看別的娘親都會給自己的孩子做個圍涎、衣衫、小帽之類的,我怎么也不能?讓我的孩子比旁人少了什?么吧,只是我這女工實在不堪看,想繡個小兕,偏還繡成了四不像。”

    齊珩笑著捏了捏那?柔軟的衣料,江錦書不禁打了下他的手?掌,輕聲埋怨道:

    “你別捏啊,捏壞了怎么辦,我好不容易才找到這么軟的布料。”

    齊珩垂眸道:“這么早就?做啊,他還有好幾?月才能?出來呢。”

    江錦書瞥了他一眼,道:“小孩子長得?快啊,再說了多做幾?個,給他換著戴。”

    “只是我這小兕繡得?好丑。”江錦書不禁嘆了口氣?。

    齊珩笑笑,拿走了她手?中的繡繃,江錦書看著他的手?,傾身欲奪過:“你還我啊。”

    只見齊珩照著她小桌上的白紙畫出的紋樣繡著,格外仔細,須臾,那?淺藍色的布料上出現了一個小青牛,其角生動。

    江錦書訝然?道:“你怎么?”

    齊珩輕聲道:“小時候做過。”

    江錦書不禁抓緊了他的袖子,齊珩幼時的困頓,她知道。

    她稍稍往他身上靠著,她笑了笑:“那?你幫我都繡了吧。”

    齊珩側首,含笑瞧她,敢情在這兒等他呢。

    他稍稍低頭,瞧見她漸漸隆起的小腹。

    她懷著孩子本就?辛苦,他本就?幫不上她什?么忙,能?多做一些便多做一些。

    他抽出手?撫上她的鬢發,他笑道:“好。”

    齊珩拿起一旁的高足盤,遞給江錦書,他笑笑道:“干看著我做什?么,用些點心。”

    隨后他從那?絲線小簍中隨意打了個絡子,讓她自己玩。

    江錦書靠在他身上把玩那?絡子,她笑笑道:“你這是把我當小孩子了啊。”

    又給她點心,又給她打絡子讓她自己玩。

    她仔細瞧了瞧那?絡子,算是精細的。

    她斷斷是做不來的。

    他注目于面前的繡活,輕聲問道:“昨日說的妧與媞選好了嗎?哪個作名哪個作小字?”

    江錦書輕咬了口含桃畢羅,她道:“我原想妧作小字,媞作大?名的,但是我的小名是晚晚,撞了。”

    齊珩捻著針線的手?一頓:“你的小名是妧妧?”

    江錦書瞧他這眼神,便心知他是誤會了,她笑笑道:“是晚晚,夜晚的晚。”

    齊珩笑問:“為何是晚晚?”

    江錦書細想了想,隨后道:“阿娘生我時難產,一直折騰到了夜里,是以我生的晚,便喚晚晚。”

    話語畢,她一手?拿著高足盤,一手?撫著小腹,她溫聲道:“我只盼著這個小家伙莫要折騰我才好。”

    她倚在齊珩身上,兀自笑笑:“自己做了母親之后,方知阿娘當初是何等的辛苦,明?之,看在我和孩子的面上,你不要太為難我阿娘,成嗎?”

    齊珩身子一僵,眸色頓時淡了下來,他抹開?笑容,撫了撫她的頭發,淡聲道:“好,我答應你。”

    為了她,為了他們的孩子,再忍忍又何妨?

    皇后有娠的消息傳出,東昌公主府的門檻都要被各方送禮之人所踏破,畢竟天子無?嬪御,又寵愛皇后尤甚,此番若是皇子,便是天子的嫡長子,日后也會是太子。

    此時攀上東昌公主這門關系,日后方可在未來太子面前賣個好。

    汾陽郡王小心地將?近些時日來往東昌公主府的賓客名單呈于齊珩面前,齊珩攥那?本子攥得?極緊,掌心泛著一片紅潤,他一遍又一遍地勸著自己。

    算了,再忍一忍,為了晚晚,為了孩子,他再忍一忍。

    他忍怒道:“你幫朕提醒這些人,別做得?太過了。”

    齊珩深吸口氣?,待情緒平復,他對旁位的謝玄凌溫聲道:“老師,上回朕說過請老師多多留意吏書的人選,不知老師可有中意之人?”

    謝玄凌恭謹道:“陛下抬舉臣了。”

    “中書門下的宰執們,共議出一人,還請陛下斟酌思量。”

    齊珩微笑道:“不知老師口中之人是誰?”

    “代行吏部尚書、吏部侍郎楊唯清。”謝玄凌起身揖禮道。

    齊珩揚揚手?,想起什?么不禁問道:“這位楊唯清,朕似有印象,可是祖籍弘農郡?”

    謝玄凌笑道:“陛下強記,正是弘農楊氏。”

    齊珩驚詫道:“那?他豈不是?”

    “太皇太后殿下的胞弟。”

    齊珩含笑頷首:“原是如此。”

    “他的文書就?在陛下的桌上。”謝玄凌笑笑道。

    齊珩尷尬地笑笑:“朕還未來得?及看。”

    待謝玄凌走后,齊珩笑笑道:“老師走了,你盡管隨意。”

    隨后他繼續繡著面前的小帽,齊子儀瞠目驚詫道:“兄長,你這是,你這”

    齊珩換了淺青色的絲線,他笑笑道:“給孩子做個帽子。”

    齊子儀不可置信道:“宮里的繡娘都被放出去了?”

    齊珩白了他一眼,徐徐道:“別家父母都會給自己的孩子繡個衣帽,我自然?不能?讓我的孩子少了什?么。”

    齊子儀不禁搖了搖頭。

    待最后一根針取下,齊珩笑道:“做好了。”

    齊珩將?小帽放在掌心,淺藍色的衣料極為柔軟,上面的小兕栩栩如生,想到那?小小的嬰兒戴上這錦帽時的樣子,齊珩心頭稍軟。

    目中有柔情,他兀自笑笑。

    齊子儀不禁上前,欲觸及那?小帽,齊珩拍開?他的手?掌,他道:“干什?么。”

    齊子儀搓手?笑道:“兄長,我想看看。”

    “那?可不成,這是給孩子的,你看個什?么。”

    齊子儀不滿道:“我亦算他的叔父,看看怎就?不成了?”

    “叔父”齊珩笑笑,“你見面禮都未給。”

    齊子儀從身上摸索一番,抽出個玉墜子,他道:“這個如何?”

    齊珩抬眼看他,笑道:“這般舍得??”

    他若記得?不錯,這該是岐王送給齊范的誕生禮,齊范一直帶在身上,從未離身。

    齊珩道:“還是算了,這是叔父送你的誕生禮,太貴重。”

    齊子儀道:“哎呀,就?這個了,送我侄兒了。”

    齊珩淡笑,終是接過那?墜子。

    第074章 鐘鼓清圓(一)

    齊珩將?那錦帽小心放置, 拿起楊唯清的?存檔文書,細細瞧著?。

    齊子儀拿起齊珩桌案上那盤玉露團,倚在小榻上慢慢用著?。

    齊子儀兀自?笑笑, 從小他便喜歡齊珩。

    岐王不喜歡他與齊珩有過?多來往, 岐王認為齊珩生母出身不顯, 又為鄭后所厭棄, 怎么看都是沒什么前程的?主兒, 只他不以為然, 總喜歡粘著?齊珩。

    六哥最是純良,襟懷猶如冰雪般澄澈透明。

    他本身就是一個很好的?人?,齊范一清二楚。

    當?年的?齊珩,如一輪孤光自?照的?明月,薄襟袖冷, 獨泛滄浪。

    齊范看在眼里, 亦疼在心里。

    齊范笑笑,用光了盤中的?玉露團,眼中有倦意, 片刻功夫,竟已入眠, 手隨意地?垂落于地?,有輕微響聲。

    齊珩朝小榻那邊看去,只見齊范睡得極安穩。

    齊珩無奈地?搖搖頭。

    齊范還真把紫宸殿作他自?家了。

    見窗半掩未闔, 齊范又睡著?,齊珩低嘆了一聲, 將?木窗闔緊, 轉身去內室找了羅被給齊范蓋上,齊范喃喃低語, 齊珩湊近,卻聽不清楚。

    齊珩笑了笑,重回桌案后,繼續看著?楊唯清的?文書。

    齊珩瞧至一處,微微蹙眉,楊唯清的?歷任并無不妥,只是這文書中有一言不對。

    高宗頒恩旨是昌明二十九年,而他文書中所寫“承陛下之恩旨,德澤寰宇,臣卿以為圭臬,必效死陛前。”這份文書是他就任刺史?時存檔的?,所署為昌明二十六年。

    齊珩被此?文書所氣笑。

    他原不知這楊唯清還有預知之能,提前三年便知高宗頒恩旨。

    齊珩將?文書遞給常諾,沉聲道:“此?書交給謝尚令,并通知御史?臺好好查查。”

    尚書省掌六部,御史?臺掌監察之事,自?然是交由他們處理。

    偽造文書,此?罪不輕。

    憑偽書便一路青云直上,只怕其背后之人?亦不簡單。

    幸得他所瞧了幾眼,如若不然,楊唯清怕已是大?晉的?吏部尚書。

    吏部掌官員調動與考核,是極為關要?的?。

    齊珩不得不查。

    *

    常諾將?天子諭旨傳達于御史?臺,御史?臺忙調出楊唯清自?入仕來的?全部文書,一字一字地?謹慎核對著?,御史?中丞李來濟點了點上面的?字,他沉聲道:“這文書是偽造的?。”

    隨后他囑咐一侍御史?:“我等?奉命監察百官,既有造偽之事,自?當?盡職。”

    侍御史?揖禮道:“請中丞開具文書。”

    國朝有方,御史?臺按律辦事,須有天子明旨或是烏臺首長親自?開具的?文書,方可清查。

    李來濟在正堂的?書格中抽出黃藤紙來,以鎮紙壓覆,隨后蘸墨,提筆書下,請出國之名器御史?臺的?金印,端端正正地?蓋印。

    侍御史?躬身接過?,隨后帶著?御史?臺小吏出了衙門。

    直奔楊唯清宅第去了。

    *

    立政殿內,江錦書不禁扶額嘆息,王含章坐在其旁,江錦書瞥了一眼下面跪伏的?人?,淡聲道:“你們有何證據證明余云雁是抄襲的??”

    那女史?恭謹叩首,而后跪直身子回話:“皇后殿下明鑒,這余氏,入宮還不到三年,出身不顯,大?字不識一個,竟也能在女官考試中位列第一,殿下您不覺著?這其中有鬼么?”

    江錦書被氣笑,道:“先前不識,不代表現在不識。”

    那女史?道:“不到三年,莫非她是什么人?才不成,妾以為此?考試不公,請殿下徹查。”

    江錦書淡淡凝視面前跪著?的?女史?,眸中有萬丈寒冰,她稍稍撇頭,看向王含章,只見王含章對她輕輕點頭。

    言下之意,王含章亦不信余云雁。

    江錦書不言一詞,只見余云雁猝然跪地?叩首:“皇后殿下,妾知殿下為難,既這位女史?質疑妾存假,妾愿自?證,以明清白。”

    江錦書默然不語,看向余云雁的?目光稍帶憐惜。

    她輕聲道:“云雁,你不必自?證,亦不要?自?證。”

    “你們懷疑余云雁存假,那便拿出確鑿的?實據,你們拿不出,反倒往旁人?身上潑盡臟水,逼旁人?自?證,普天之下,焉有此?理?”

    江錦書冷聲道,聲音傳到殿中角角落落:

    “今日,吾便把話放在這里,誰若疑她,盡管拿出憑證,吾便即刻受理,如若不然,便是妄言,假辭蠱惑人?心,決不輕饒。”

    那女史?面猶不甘,欲言又止,只見江錦書又道:“你們若疑心我蓄意偏私,那便盡管告至陛前。”

    眾人?聞之心怯,告至陛前四字何其沉重,闔宮上下誰人不知今上對皇后寵愛有加,眼下皇后身懷皇嗣,恩寵優渥。

    東昌公主與顧昭容更是眼不容沙子。

    告至陛前,怕是嫌自?己的?命忒長了。

    那女史?不敢再言,眾人?更是惶恐,只叩首稱“是”罷。

    眾人?散去,余云雁含淚叩首道:“妾謝過?殿下,殿下厚德。”

    江錦書笑笑道:“我不是厚德,我只是看不過?去她們欺負你。”

    “妾出身草莽,驟然得幸有了頭名,確是難令人?信服,她們質疑也是理所應當?。”

    王含章靜靜地?看向余云雁,神情不明。

    江錦書笑了笑:“你可知她們為何不信你?”

    “出身確是有一方面,但?我覺著?最大?的?問題出在了你自?己的?身上,連你自?己都不信你自?己,更遑論讓旁人?來信你?”

    “志之難也,不在勝人?,在自?勝也,你先前問過?我的?,我答了,但?你自?己未懂,反而自?怯、自?傷,這便為因果,欲強自?,必先自?強。”

    “如此?,你可懂了?”

    余云雁衣袖下的?手驟然攥緊,她叩首道:“妾曉得了。”

    見余云雁離去,王含章淡淡道:“你何必為她而帶累自?己的?名聲?”

    “何談帶累,我只是在踐行我自?己的?道。”

    “你今日此?語,我看她未必能記于心,你反倒落了個徇私之名。”王含章輕聲道。

    王含章不禁問道:“余氏是哪里人??你現在有著?身子,手底下的?人?還需底細干凈些。”

    江錦書微笑道:“顧姨帶來的?,我看云雁其人?是純良的?。”

    王含章一聽“顧姨”二字,便安心了,她的?老師顧有容素來精明,想?必余氏已被查得干凈,她方能安心將?余云雁送到江錦書身側做女史?。

    王含章笑笑,大?抵是她多心了。

    王含章不禁伸手撫了撫江錦書的?小腹,她笑道:“這小家伙在你腹中,沒太鬧你吧。”

    江錦書道:“她很乖的?,沒有鬧我。”

    王含章從手上拿出一個錦囊,將?錦囊里的?東西?拿了出來,她輕舉小鞋,笑言:“我聽齊范說,六哥還給這小家伙繡了帽子,齊范給了這小家伙一個玉墜子,我也算她的?姑姑,自?然禮是少不得的?,我女工也不是特別?好,就給她做了個小鞋。”

    “不許嫌棄啊。”王含章將?小鞋塞至江錦書的?手上。

    江錦書拿起那雙小鞋,鞋面是虎頭的?紋樣,她笑笑:“做得好好看。”

    “你們都給她做了這,做了那,偏就我沒給她什么。”江錦書失落地?喃喃道。

    玉墜子是齊子儀送的?,小帽是齊珩繡的?,鞋子是王含章做的?。

    江錦書嘆了口氣,她什么都不會做。

    “你給了她生命,這一點誰都比不過?。”齊珩輕聲道。

    齊珩緩緩入來,江錦書心中一喜,她道:“你不是要?處理公務嗎?”

    齊珩握住她的?手,溫聲道:“我看得快,處理完便過?來陪你。”

    王含章不禁輕咳幾聲,齊珩回過?神笑道:“含章也在。”

    王含章笑笑道:“六哥快陪嫂嫂吧,對了,齊范還約我去郊外騎馬,若是遲了沒得又被他埋怨一番,我便先去了。”

    王含章微微施禮離去,齊珩點了點頭。

    齊珩拿出那頂淺藍色小帽,遞給她,她笑著?抱在懷里,直道:“這小帽真好看。”

    “你手好巧啊。”江錦書輕笑道。

    隨后她緩緩起身,到那小案前將?那小盒捧在手里,齊珩注目在她身上,只見她將?木盒打開,拿出一疊白藤紙。

    她微笑道:“這些都是我畫好的?紋樣,內室里還有好幾塊柔軟的?布料,你多做幾個,讓她換著?戴。”

    齊珩挑眉笑道:“好。”

    江錦書在榻上隨意翻著?書,秘書監馬懷素聞聽江錦書有身孕,以新印書籍為賀禮送至立政殿。

    還托內臣帶言:“《文館詞林》的?編輯隨時請皇后殿下駕幸指點。”

    思及此?,江錦書不禁出聲:“明之,我想?求你件事。”

    齊珩聞言抬頭,拿針的?手一頓,他笑道:“怎么了?”

    江錦書撫著?小腹,她輕聲道:“我想?去秘書省多看看,順帶著?也幫忙編書。”

    齊珩沉吟良久,而后道:“可是你的?身子”

    江錦書笑笑道:“沒什么事的?,陳亦也說多走動走動,對孩子好。”

    齊珩放心不下,猶豫不決,江錦書輕輕捏住他的?袍袖:“不成嗎?”

    齊珩低嘆一聲,道:“好吧,不過?切不可太勞累,在外走動時也小心些,我將?蕭然留在你身邊,有他保護你的?安全,我才能放心。”

    江錦書起身抱住齊珩,在他面容上輕吻,她環住他的?脖子笑了笑:“我還以為你不會同意呢。”

    齊珩的?手覆上她的?腦后,他輕聲道:“那是你喜歡的?,而且也有意義。”

    所以,我選擇尊重。

    她抱得愈緊,齊珩無奈笑道:“晚晚,你再這樣抱我,我沒法?做帽子了。”

    江錦書松開他,掩面偷笑。

    “如果這個小家伙也是妧妧,兩個‘晚晚’你能分?清嗎?”

    “怎么不能?”

    齊珩撫了撫她的?頭髻,一字一頓徐徐道來:

    “無論哪個‘晚晚’,都是我最愛的?,一個放在心尖上,一個融于血脈里。”

    第075章 鐘鼓清圓(二)

    江錦書坐在榻上, 小案幾?上筆墨紙硯兼備,江錦書在黃紙上徐徐落墨,字跡瀟灑, 齊珩拿著繡繃, 將針刺進布料中偷個?閑, 齊珩稍稍往江錦書那?邊靠攏。

    他瞧清江錦書寫下的字, 他笑笑道:“《閑情偶寄》?”

    江錦書點了點頭?, 道:“隨意寫著玩的。”

    齊珩抱著她, 笑了笑:“我給?你準備了禮物。”

    江錦書聞言抬頭?,她將錦帽捧在掌心,輕笑道:“你給?我準備了禮物?不會也是個?你親手做的小帽吧。”

    齊珩微笑道:“你若想要,哪日?我也給?你做一個?。”

    “只不過我今日?送你的,不是錦帽, 而在外面。”

    齊珩雙目含笑, 他輕輕頷首:“要不要出?去看看?”

    江錦書聞言心念稍動,齊珩扶著她緩緩起身,齊珩牽住她的手, 他道:“高翁。”

    高季笑笑道:“請殿下移步殿外。”

    江錦書點點頭?,齊珩牽住她的手駐足于原地, 他輕笑道:“眼睛閉上。”

    江錦書道:“這么神秘呀?”

    江錦書聽了他的話,雙眼緊闔,齊珩輕輕牽著她的手慢慢向前?走去, 他的神情小心謹慎,一直留意前?路, 生怕前?面出?現個?小石子什么的。

    待安穩地出?了殿門, 齊珩笑道:“可以睜眼了。”

    江錦書緩緩睜開眼,瞧清面前?之景, 她驚詫地喚出?了聲。

    面前?有三處白玉磚壘砌的石欄,里面山茶花樹繁茂,三棵山茶樹,花瓣深紅色如朱如火似鶴頂之珠、藕荷色如粉如脂似美人之腮、荼白色如雪如霜似明月之光。

    可謂極淺深濃淡之致,而無一毫遺憾者矣。【1】

    花蕊處隱約有晶瑩一片,江錦書步近細瞧。

    山茶花上有露珠澄澈,花狀圓潤飽滿,每一層的花瓣極致圓滿,并無雜色。

    齊珩留意著江錦書的神色,她眸底亮盈盈的,似有星辰閃爍。

    江錦書回首笑道:“你從何處尋來的?”

    齊珩笑笑道:“你猜猜。”

    江錦書道:“開得這樣?好看,怕不是川蜀之地的吧?”

    齊珩微笑道:“正?是川蜀之地的。”

    他又道:“你猜這是誰打理的。”

    江錦書抬眼看向他,眼神中晦暗不明,齊珩知曉她已猜出?,道:“是尹意。”

    江錦書喜聲問?道:“她現下如何?”

    齊珩笑了笑:“謝晏到了蜀郡,遇見?尹意,尹意托他帶回了信。”

    隨后?齊珩從袖中取出?一張信紙,江錦書接過,信上所書,尹意初到蜀郡,本意不過了此殘生罷了,齊珩安排她去了蜀郡花司,日?日?夜夜,面對盛開的山茶花,終是尋到了生活的樂趣。

    現在的尹意,終日?與花相伴,閑時便攜花飲酒賞青山,她喜歡當下的生活。

    亦對未來有所希望。

    這也便是齊珩最初的想法。

    聞聽江錦書有了身孕,適逢謝晏初至蜀郡,尹意便托謝晏送來了她打理的山茶花。

    是謝禮,亦是賀禮。

    “喜歡嗎?”齊珩輕聲問?道。

    他記得,江錦書的常服上多繡山茶花的紋樣?。

    他想,她應當是喜歡的。

    江錦書巧笑倩兮,道:“喜歡。”

    “山茶花也是海榴,她盛開在初冬與晚春之間,花瓣碗狀,她很溫和?,但?也不止是溫和?,還有悲壯,就像她不愿花瓣一片片地零落,而是選擇了整朵地滾了下來,既毅然又慘烈。”

    江錦書垂眸道,眼底有惋惜。

    齊珩笑道:“具松柏之骨,挾桃李之資,這樣?的花,我亦喜歡。”【2】

    齊珩說的是花,亦是愛花之人。

    齊珩的目光柔和?,他雙目含笑看著江錦書。

    隨后?漸漸靠近江錦書,輕輕俯身在江錦書的額間留下一吻:“晚晚,生辰快樂。”

    江錦書攥著齊珩的衣袖,失神片刻,她垂眸道:“生辰我自己都忘了。”

    “三月初九,我記得。”

    江錦書抬首,對上他的目光,她倏然一笑。

    立政殿內有春風拂過,江錦書的衣袂輕動,二人四目相對,殿內木窗未闔,一陣清涼吹散了小案幾?上的黃紙,黃紙之上,玄墨成字,匯聚成文:

    “花之最能持久,愈開愈盛者,山茶是也。”

    【3】

    *

    御史臺以偽造文書罪羈押了楊唯清,數日?問?鞫,并牽連出?數十名官吏。

    齊珩以此為突破口,問?罪有司。

    帝王雷霆震怒,諸卿惶恐驚懼,誰都不敢去觸此霉頭。

    原想楊唯清即將任吏部尚書,欲巴結還尚且不及,卻不料竟是靠偽造文書上位之徒。

    自是恨不得離這楊唯清千里地遠。

    今上重視此案,又命刑部與大理寺審理,三司推事,以此殺雞儆猴。

    東昌公主為此愁苦數日?,楊唯清偽造文書,這她是清楚的。

    原存檔文書呈遞于天子不過是走個?流程罷了,誰曾想齊珩竟真的看了,還瞧出?疏漏之處。

    這也怪楊唯清,做個?文書都能留下把柄。

    委實無用。

    若非看在他是姨母唯一的嫡親兄弟,她是斷斷不會幫他的。

    東昌公主不禁揉了揉額角,鳳目冷瞥。

    眼下撇清得干凈,才是正?道。

    蕭章幫她拆髻,動作小心,他在齊令月的身后?,是以齊令月并未見?其冷漠的凝視,蕭章笑笑道:“公主緣何如此愁苦?”

    言語間是試探。

    齊令月在他面前?,從不提政事。

    “你也不肯為我分憂,我自是愁苦。”齊令月轉過身,若有所思地抬起他的下巴。

    齊令月雙目中透著冷漠地調侃之意。

    蕭章笑了笑,道:“公主玩笑了。”

    “都尉每次見?屬下,都恨不得啖屬下的肉,屬下實是心懼。”

    “怕什么,你是我的人,他不敢動你。”齊令月懶怠地說著。

    齊令月撫上他的耳垂,她笑笑,輕聲道:“藥用了嗎?”

    蕭章垂首,眸底升起一股寒意,他點了點頭?,低聲道:“用了。”

    “去把門闔緊了,我怕冷。”

    *

    三司推事,御史臺給?齊珩呈遞了具體案宗,齊珩將此卷宗于早朝公之于眾。

    齊珩冷聲道:“國朝用人,文書為憑,今楊唯清以偽書擾亂綱紀,上愧君父,下負黎庶,原不過偽書一罪,幸得三司詳獄,所罪昭明,明晰楊唯清共計以權謀私等五大罪項,實天地之所不容,故朕今論其死罪,所豫謀者革職放逐。”

    刑部尚書閻勻持笏俯身道:“陛下,楊唯清之罪確為天不容,然楊唯清系太皇太后?殿下嫡親手足,屬八議之列,死罪怕是過猶不及。”

    “太皇太后?春秋高矣,伏惟陛下斟酌思量。”閻勻道。

    齊珩反笑:“祖母素以公允為方,楊唯清如此,祖母猶惡之,必不愿以自身而毀方。”

    一句話算堵死了閻勻的話。

    “楊唯清賣官鬻職,此邪風斷不可長,若不正?法,以后?任何事情都可以走捷徑取其巧,對那?些一心所求公平之人何其不公?”

    “諸卿可還有異議?”齊珩淡漠地凝視下首之人。

    謝玄凌垂首不言,御史臺、大理寺如今都被齊珩牢牢地攥在手心,他想如何論罪便如何論罪,誰又能置喙?

    齊珩剛欲將此書下達,只聽高季忙不迭從屏風后?入殿,慌張道:“陛下,別宮那?邊”

    “別宮那?邊怎么了?”

    “殿下怕是”

    齊珩沒等高季說完,便匆匆起身,只留群臣面面相覷。

    別宮內,楊舟蘅臥在床榻上,氣絲極微,江錦書剛侍完湯藥,便見?齊珩大步邁進,齊珩跪伏在榻前?,他輕聲道:“祖母。”

    江錦書將湯碗放下,跟著齊珩跪地。

    楊舟蘅眼前?一片模糊,她面色極微慘白,唇色愈來愈淡,她雙唇翕動,慢慢吐出?幾?字:“六郎來了”

    齊珩忙握住她的手,道:“祖母,阿珩在。”

    “六郎啊,楊唯清不成器我知道,能不能看在我的面上,饒了他一次”楊舟蘅聲音漸漸微弱。她握著齊珩的手,繼續道:“他不才,也不要再?做什么官了,放逐出?去也好。”

    齊珩沉吟片刻,道:“祖母,楊唯清觸犯的是國法。”

    楊唯清以權謀私,多次干涉吏部銓選,三司將其查得一清二楚,官宦子弟凡送禮者以禮之大小劃定?官職高低,將朝中官職、民之希望視作錢貨般買賣,何其無恥。

    他若僅因血脈之故而徇私,有何顏面再?做君王?

    江錦書聞言看向齊珩,只見?齊珩垂首,他的神色江錦書瞧不清。

    “好孩子”楊舟蘅見?齊珩不言不語,她看向齊珩身后?之人,又朝江錦書伸出?手,江錦書聞聲上前?,跪在齊珩的身側,楊舟蘅握住她的手,輕聲道:“快五個?月了吧,真好”

    楊舟蘅有氣無力,眼前?漸漸渾濁,她道:“當年?我懷東昌的時候,也是這樣?”

    “孩子,看在你母親的份上,勸勸六郎好嗎?”

    齊珩與先帝情分過淺,楊舟蘅與齊珩的關系有何曾近過?是以齊珩與她除了這點血脈相連外,再?無其他。她也只能寄希望于江錦書的身上了。

    江錦書猶豫不決,楊舟蘅已然呼不上氣,她緊握住江錦書的手,低聲喃喃。

    江錦書見?她如此,忙泣聲道:“祖母我”

    齊珩看向她,搶先言道:“祖母,我答應您,放過他。”

    楊舟蘅得到齊珩的答復,安心地點了點頭?。

    她握住江錦書的手,用盡力氣道出?最后?的話語:“告訴你母親,是我對不住她求她原諒我。”

    江錦書含淚連連點頭?:“好,我一定?告訴阿娘。”

    “舊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

    殿中回蕩著楊舟蘅的喃喃低語,隨后?楊舟蘅無力地垂下手臂。

    殿內泣聲不絕。

    大明宮中喪鐘聲起,一聲又一聲,何其悲慟深沉。

    一處宮宇內,東昌公主望著別宮的方向含淚諷笑,顧有容見?她如此,忙道:“令月,當年?的事,就這樣?放下吧。”

    東昌公主面容上覆著淚水,她輕笑道:“阿容,那?個?女人她死了。”

    “她當年?那?般見?死不救,怎么可以如此輕松地解脫?”

    第076章 鐘鼓清圓(三)

    齊令月朗聲?笑著?, 腿下一顫,不禁跪在?地上。

    顧有容道:“你這腿這么多?年?了,還是這個?樣子。”

    齊令月諷笑道:“就?這樣, 才不會讓我忘記當初的一切。”

    顧有容嘆了口氣, 并未多?言。

    別宮內, 招魂、更衣之儀過后, 眾人皆衣著?縞素, 殿內燈火微晃, 有泣聲?回蕩,中央置一金棺,上綴寶石,棺蓋猶未闔,隱約能看到里面的金珠鳳冠。

    齊珩跪于靈前, 垂首落淚。

    江錦書跪在?他的身后, 亦同此狀。

    江錦書跪了數個?時辰,身上冷汗不絕,頭暈目眩, 再?直不起身,倒伏在?地。

    齊珩聽見身后的聲?響, 忙攙著?她?,囑咐齊子儀穩住局面,復而抱起入偏殿。

    漱陽見狀忙跟了上去, 江錦書腹間隆起,疼痛不斷從那里傳來, 她?不禁以手覆上腹間, 伏在?小案上。

    面容上冷汗不斷,江錦書輕聲?喚道:“疼”

    看到江錦書所著?的斬衰之服上有一抹艷紅色, 齊珩慌了神?。

    齊珩慌張道:“快去請陳奉御!”而后幫著?她?拭去額間細密的汗珠,讓江錦書靠在?他的懷中,她?不禁泣道:“明?之,我怕”

    他顫聲?安撫道:“沒事的,一定?沒事的”

    腹間愈發疼痛,江錦書不禁疼出聲?。

    齊珩將她?抱至榻上,江錦書蜷縮著?身子,口中喚著?疼,額間不斷有汗珠落下。

    漱陽泫然道:“殿下這”

    陳亦趨步入來,還未來得及顧全禮節,便被齊珩輕推至榻前,陳亦謹慎地探上江錦書的脈搏,手指輕顫,直至再?三確認皇嗣安好?后方松了口氣。

    他轉身道:“殿下只是過度勞累,脈象有些不穩。”

    齊珩忙道:“那她?怎會腹痛如此?”

    細聽去,齊珩的聲?音猶存心有余悸的顫抖。

    陳亦躬身道:“殿下心懼,母子一體,皇嗣不安。”

    而后他又?道:“臣為殿下開具方子便好?了。”

    齊珩點了點頭,見江錦書安好?,終是松了口氣。

    待藥煎好?,齊珩扶著?她?用盡后,齊珩溫聲?道:“守靈你就?不要再?去了,有我在?那里就?好?,你在?這多?歇息片刻。”

    “可這樣,不會被人詬病嗎?”江錦書猶豫道。

    楊舟蘅是她?的祖母更兼外祖母,按律著?斬衰之服,于堂前守靈,她?若因身懷皇嗣便不去,恐惹非議,屆時齊珩和東昌公主都怕是要被那些滿口“仁孝禮義”的文人的吐沫星子所淹死。

    齊珩定?定?道:“有我在?呢,你安心歇著?便可,有什?么事我頂著?。”

    見齊珩如此。江錦書倒也不再?說什?么了。

    江錦書握著?他的手,輕聲?問道:“楊唯清的事”

    齊珩搖搖頭,道:“國朝法度,斷不可因人而廢止。”

    言下之意,楊唯清的死罪不可免。

    “你不是答應了祖母嗎?”江錦書不解道。

    齊珩握住她?的手,緩緩道:“答應歸答應,我卻未說一定?要辦到,總歸有什?么惡報都找我來,待我死后親自向祖母賠罪。”

    正因如此,他才要搶先一步回了楊舟蘅的話?。

    江錦書心軟,楊舟蘅正因此,欲通過她?來求這個?情。

    齊珩下定?心的事,斷無轉圜之地,總歸江錦書沒答應過她?什?么,惡報不該找上她?。

    江錦書靜靜地看向他,而后垂眸思索。

    她?知道,齊珩都是為了她?。

    齊珩繼續去守靈,江錦書靜待在?偏殿內,她?換了一身素服后看向漱陽,輕聲?問道:“大長公主還沒至梓宮前嗎?”

    漱陽默然搖了搖頭。

    江錦書喟然長嘆,不禁道:“阿娘與祖母,就?這般情分淺薄嗎?”

    顧有容入來,道:“不是情分淺薄,是除卻血脈,已然不剩情分了。”

    江錦書抬首看向門口之人,欲微微起身,顧有容忙扶住她?,道:“妾剛從那里叩拜回來,想殿下身子不適,妾便來看看。”

    “顧姨的話?,是何意?”

    顧有容緩緩抬首,而后嘆息道:“三十余年?了原來真是歲月不饒人啊。”

    顧有容將當年?之事徐徐道來,她?垂眸輕聲?道:“當年?的東昌公主與現在?的東昌公主可謂判若兩人。”

    齊令月是高宗膝下長女,系中宮皇后楊舟蘅所出。

    可謂嬌寵至極。

    然齊令月卻非在?其?生母楊舟蘅膝下長大,高宗與楊后屬聯姻,楊舟蘅乃當時中書令之長女,更兼出身弘農楊氏,恁時楊氏勢大,族中叔伯皆位列朝堂。

    高宗不得已而立楊舟蘅為后,從此嫌隙而生。

    楊舟蘅共一子一女,長子為先帝睿宗,一出生便立為太子,只可惜其?性庸懦,凡事不就?。高宗并不屬意于他,只可惜礙于楊氏,更兼睿宗占了名分之便,嫡長子為太子,宗法之所,實不可易。

    而后楊舟蘅誕下齊令月,齊令月性聰敏,數月即可識字。

    高宗大喜,將齊令月帶至身邊親自教養,由此母女分離,情分愈淺。

    后來楊舟蘅的幼妹入宮,她?叫楊文蘅,本是楊家欲穩固后位而送入宮的,猶善文墨之事,故拜尚宮。

    顧有容說到此,笑笑道:“她?當年?的位置就與含章、子衿相同。”

    掌導引中宮,兼管六局。

    “楊文蘅比東昌大了不到十歲,她?與東昌可比太皇太后與東昌更親些。”

    畢竟尚宮的身份比皇后的身份更自由些。

    楊文蘅于東昌公主來說,不僅是血脈至親的姨母,更是心意相通的摯友。

    齊令月有什?么新鮮玩意都會拿來給楊文蘅,她?的所有煩心事也會盡數說與楊文蘅聽。

    顧有容垂眸笑道:“兩個?人好?得就?似一個?人。”

    “楊文蘅在?時,哪怕東昌不怎么去皇后宮中,東昌也能記得她?阿娘的好?,時時關心她?阿娘的起居。”

    顧有容想到那個?開朗豁達的女子,不禁笑笑道:“記得東昌剛喜歡上某家相公的小郎君時,她?第一個?告訴的人,便是楊文蘅。”

    “是以楊文蘅給她?出了個?主意,要她?穿上胡服帶著?男人的帽子,至高宗與楊后前跳舞。”

    “這個?主意也算半成吧。”

    畢竟高宗確是下詔為她?選駙馬都尉,只不過不是她?喜歡的。

    顧有容又?道:“東昌與楊文蘅年?紀差不了多?少,性子也相同,她?二人最喜擊鞠,她?倆在?的地方,眾人一聽打馬球,便連連擺手。”

    顧有容眼?前似出現一團云霧,她?又?看到了兩個?身著?石榴色窄袖長裙的女子拄著?長柄杓子跨坐在?馬背之上。

    何等?意氣風發。

    那時的東昌公主張揚明?媚,如大明?宮中的一顆明?珠璀璨奪目。

    謝玄凌授課時,最喜愛的學生便是東昌公主。

    東昌公主心思活絡,不止好?學好?問,還時常帶給謝玄凌一些番邦進獻的新奇玩意。

    高宗對這個?女兒更可謂上心,所求必應。

    東昌公主雖有些公主的驕傲,但亦有慈心與憐憫之心。

    否則,她?顧有容便不會站在?這里。

    那時的東昌公主常言:“女子便該讀書,甭聽什?么女子便該相夫教子的酸儒之語,那些謬言不過是男子為禁錮女子而說出的狗屁話?,與其?為搏賢惠名而靠男子的庇護過一輩子,倒不如自己學些真本事,讓男子刮目相看。”

    并放言,只要誰想從她?這學真本事,便盡管來,不拘身份之別。

    她?皆傾囊相授。

    楊文蘅亦贊同此道。

    顧有容笑笑,而后嘆了口氣:“那段歲月當真是美好?的,只可惜啊”

    江錦書輕聲?道:“后來呢?”

    顧有容唇邊勾起苦澀的笑,她?徐徐道:“高宗有一摯愛,名崔姒。”

    崔姒出身清河崔氏,便是當今中書令崔知溫的姑祖母。

    “崔姒美貌,便是當年?的鄭后都有所不及。”

    不僅美貌,而且溫婉,善詩書。

    才華并不亞于江錦書,美貌且勝江錦書數倍。

    這樣的女子,沒有男人能不動心。

    崔姒原是有婚約的,但為家族之故,退婚被禮聘入宮,初只才人,一月后便被擢拔為貴妃,可見其?榮寵。

    “清河崔家當初因氏族志修撰一事見罪于高祖皇帝,后來便為歷任君王所冷待。”

    直到崔姒的出現,這僵持的局面方被打破。

    崔姒的出現,讓楊氏心慌。

    那時,楊家重臣先后離世,家中子弟不肖,難當大任,家族式微。

    高宗動了廢楊立崔之心。

    江錦書聽顧有容說到此處,便已明?白,想必是楊家害怕是以謀害了崔姒。

    誰料顧有容的下一句便打破了江錦書的想象,她?道:“但楊家是不敢動手的。”

    “此時動手,成也便罷,不成,滿門皆死。”

    然就?算楊家有心無膽,也會有人去做這件事。

    果不其?然,崔姒薨逝,高宗哀慟,欲追封皇后,直至群臣上諫,以“天下豈有生死兩皇后故事?”為由駁回詔書。

    崔姒喪事后,高宗震怒,徹查此案。

    有人故意將此嫁禍皇后,將臟水潑到了楊文蘅的身上。

    “楊文蘅尚宮掌六局,這件事無論是不是她?,她?都要承擔這個?罪,給崔姒陪葬。”

    “楊文蘅在?麗景門推事院受盡刑罰,也斷未牽扯皇后。”

    “那時,東昌公主奔走呼號,跪在?高宗前一日一夜,高宗也未容情,后來東昌去求皇后,皇后不發一言,擺明?了不想牽扯進此事,楊氏更不可能去管。”

    殿外跪了一日一夜,因此東昌公主腿上有疾。

    “那時最想讓楊文蘅死的是她?的骨肉血親,而最想讓她?活的卻是她?的讎敵。”

    畢竟,楊文蘅只有活著?,才能牽扯到皇后的身上。

    崔家在?此事上尤為賣力,恨不得將楊文蘅剝皮抽筋,逼她?說出皇后的名字。

    江錦書有所觸動,不禁問道:“那最后呢?”

    “東昌求遍諸家,無人肯施援手,也只謝玄凌出言勸了高宗一句。”

    一個?空有寵愛而無實權的公主,又?值得誰去幫呢?

    “最后楊文蘅獄中自殺了。”

    “高宗猶不解恨,將楊文蘅的尸首凌遲,以藁席相裹拋之荒野。”

    江錦書握住衣袖,道:“是以,阿娘如此恨崔家,是嗎?”

    顧有容笑笑不語。

    東昌公主自那之后,拉攏朝臣,結成朋黨,高宗崩殂后,是東昌公主親自將兄長扶上皇位,由此權勢愈盛,以謀逆之名,借睿宗的手屠盡清河崔家的嫡支血脈。

    崔知溫已然算旁系,亦被東昌公主以無禮之罪打入御史臺獄,磋磨數年?。

    當年?的事也已過去,只是人心上的事從未過去。

    無數次的午夜夢回,齊令月多?次懊悔,假使當初她?能有如今的權勢,楊文蘅還會殞命嗎?

    只可惜,無人能回答她?。

    第077章 鐘鼓清圓(四)

    太皇太后喪, 按律,內外命婦各于?本家?素服朝臨三日。

    這三日,獨東昌公主于?家?中未著縞素, 是以在早朝上, 翰林學士為此而彈劾, 齊珩下斥旨至東昌公主府, 然東昌公主置若罔聞, 依舊我?行我?素。

    廷議上, 齊珩與諸臣商討楊舟蘅謚號之事,禮部領旨擇選謚號。

    事情進展極順,然尚書?右丞奏言:“帝之祖母已然追謚,帝之母亦已追謚,帝之生母奈何?”

    尚書?右丞字字句句說在了齊珩的心頭上。

    見?齊珩沉默不語, 尚書?右丞又道:“今皇后有娠, 皇嗣之父以為陛下,皇嗣之母以為皇后,皇嗣之大母奈何?伏惟陛下為皇嗣計, 追尊先陳氏為太后,與謝后共稱皇妣。”

    謝玄凌靜默, 不發一言。

    尚書?右丞這一席話正是今上心里所想,今上心中對生母有愧,若非當?初是他將那道詔書?攔了下來, 陳內人怕已經稱皇妣了。

    此事是今上的痛處,欲言卻不可言。

    尚書?右丞是以替齊珩說了此話。

    瞧今上的神色, 怕已然動了心思。

    新任禮部尚書?是昌黎韓氏的子?弟, 對此覺得有所不妥,便出言反對:“眾所周知, 帝之母為先謝氏,陳氏出身貧家?,何堪為皇妣?”

    齊珩淡漠地看向?禮部尚書?。

    何堪?

    齊珩冷笑,士族之人眼中何嘗有平民的存在?

    齊珩并未說話,須臾,有不下十人出言反對,僅有寥寥數人贊成。

    齊子?儀出言厲聲道:“韓尚書?,生母與養母,你怕是昏了頭,分不清了?”

    禮部尚書?淡笑道:“郡王,慎言。”

    畢竟,天子?與謝尚令都?未曾發話,哪里輪得上他一個宗室子?斥責禮書?。

    “陛下承繼神器時,以謝后之子?為名,天下皆聞,此時反言,有違禮法,難不成郡王是想要?陛下作不忠不孝之人嗎?”

    “伏以出于?天性之謂親,緣于?人情之謂禮,先陳氏為陛下生母,自是為情,禮不宜忘本,情自先禮,皇妣太后之名,緣何不可?”齊子?儀反道。

    “郡王詭辯,臣甚欽佩,禮義廉恥,禮居于?先,無禮則國必失亂,尊陳氏有違禮,郡王此意則陷陛下不義,臣等是為陛下,若陛下疑臣有私,臣愿辭禮書?之職。”

    禮部尚書?叩首朗聲道。

    眼下便是在看齊珩的意思了。

    眾人抬首,看向?高臺之上的人,只見?齊珩冷漠凝視著禮部尚書?,眾人不禁打了個寒顫。

    只見?齊珩淡聲道出兩字:“好啊。”

    禮部尚書?聞言,不可置信地抬首,見?齊珩唇邊泛著冷笑,韓尚書?雙目瞪大,解下紫色衣袍,脫去?官帽,恭敬稽首拜禮,道:“臣,謝天恩。”

    齊珩如此言語,擺明了是定了心追尊陳氏。

    早朝不歡而散,東昌公主府邸內。

    齊令月砸了手?中茶盞,厲聲道:“尊陳氏為太后,他還真敢想啊。”

    “昔日他借晚晚大婚赦天下把崔知溫放了出來,我?都?沒?說什么,他扶崔知溫做中書?令,我?亦忍了,如今還想把陳氏追為太后,他將我?和士族的臉放到哪里!”

    先謝貴妃與齊令月素來交好,當?初謝貴妃能看重齊珩做養子?,齊令月是出力牽線的。

    如今齊珩欲以陳氏為太后,這置先謝貴妃的位置何處?

    又置牽線的齊令月于?何處?

    陳氏出身貧民,若以此身都?能居皇妣之位,置晉朝世家?顏面何存?

    這哪是什么皇妣名號之事,分明是齊珩欲對士族動手?。

    此事,不過是探一下士族的底線為何。

    若此事順利通過,便是主動示弱。

    顧有容安撫住東昌公主,她徐徐道:“蓋兒你先冷靜些,此事咱們慢慢商議。”

    齊令月冷哼一聲,氣怒地打著扇子?,掀起陣陣沉風。

    顧有容倒了一杯涼茶,道:“齊珩年幼喪母,自是心中有愧,追尊生母實屬情理之中。”

    齊令月闔上雙眼,頃刻,緩緩張開雙目,怒氣消散,她淡聲道:“我?知他素來重情義,但此事委實不妥。”

    “今日我?若允,便是對齊珩稱弱,日后風向?便變了,那些朝臣個個跟鬼靈精似的,一見?我?弱勢,便會毫不猶豫盡數投靠齊珩,那時大勢將去?,我?豈不任他宰割?”

    顧有容笑笑不語。

    江錦書?在黃紙上一筆一劃地寫著,床榻上,小案旁擱置著一個描金紋的檀木箱,齊珩剛進內室,便看著江錦書?極其認真地寫著什么,他稍稍傾身。

    待瞧清上面的字,他倏然一笑,早朝的那些苦悶怨懟盡數消散。

    他輕笑道:“你就這么想我??”

    江錦書?置筆,而后道:“我好想你。”

    江錦書?稍稍傾身,環上他的腰腹,輕聲道:“你就不能早些回來陪我嗎?”

    齊珩笑笑,撫上她的青絲,江錦書并未挽髻,發絲至到腰間,如墨如瀑。

    齊珩稍稍低頭,看著懷中的女子?,他溫聲道:“那我?快些,不讓你久等。”

    江錦書?抱他抱得愈緊,齊珩移開目光,看著她寫過的紙張,上面全是“齊珩”“明之”四字,還有她畫的,他的背影,他看向?那檀木箱,笑笑道:“這么多橫玉?”

    江錦書?從他懷中稍稍脫離開,點點頭,道:“我?看著這些橫玉,就會想到你。”

    齊珩含笑,讓她靠在他的懷中,他撫上她隆起的小腹,輕聲道:“她有沒?有在鬧你?”

    江錦書?思及此,輕捶了他一下,滿臉的愁苦,她埋怨道:“那陣覺著惡心,吃不下什么東西。”

    “現在好多了,能坐得起來,還能有功夫想你。”

    江錦書?笑了笑。

    齊珩唇邊帶笑,道:“我?怎么覺著你有了身子?后,便總喜歡黏著我?呢?”

    江錦書?聞言,變了臉色,正襟危坐道:“怎么?你還不愿意?”

    齊珩忙摟住她,輕聲哄道:“非為不愿,反而,我?很歡喜。”

    江錦書?動了動,卻被齊珩抱住,他道:“讓我?抱會兒。”

    江錦書?安分許多,靜靜地被他抱著,良久,她道:“你是有什么煩心事嗎?”

    齊珩反常,想必是早朝出了事情。

    不會又與阿娘有關吧?江錦書?心中惴惴不安。

    齊珩吻了吻她的耳畔,江錦書?只覺得癢,齊珩道:“今日尚書?右丞提議,想追尊我?阿娘為太后。”

    江錦書?回?首笑道:“這是好事呀。”

    齊珩看向?她,眼神中稍帶落寞。

    確是好事,可他們卻聯名反對。

    見?齊珩不說話,江錦書?便已猜出結果,她道:“他們反對,是不是?”

    齊珩點了點頭。

    齊珩下早朝后,有意留翰林學士與中書?省相關人等商議追尊之事,結果那些人紛紛以病請辭。

    沒?有人肯接下書?詔之事,這詔書?何言下達?

    后來他又傳召顧有容,顧有容只言文采不佳。

    笑話,當?日為江錦書?立后書?詔,“水盈瀟湘,渡珠荷而瀲滟,日映翠微,再常羲以扶光。”此一席話朝野皆稱,顧有容自稱文采不佳,那何人敢稱文采?

    她分明是不想接此事。

    齊珩心思郁結,悶悶自嘲道:“無人肯接此事。”

    江錦書?默然,而后她輕聲道:“我?接,成嗎?”

    她的手?撫上齊珩的面容,齊珩訝然,他面色凝重,忙道:“不成,你還有著身子?,太累了,身體承受不住的。”

    立詔不是容易之事,需查閱諸多典籍,便是翰林院與中書?省草詔,都?要?耗費一月左右,才能寫出。

    且立詔之事是翰林院與中書?省眾人共同完成。

    能一人完成的,獨顧有容一人。

    并非他不信江錦書?的才華,只是她還懷著身孕,怕是格外勞累。

    江錦書?抱住他,低聲道:“我?有分寸的,你相信我?,好嗎?”

    齊珩猶豫道:“你還懷著孩子?”

    江錦書?笑笑道:“總歸我?也?沒?什么事做,閑著發悶,倒不如給我?們的阿娘盡一份心。”

    她看向?他的目光格外堅定。

    猶如磐石。

    不可遷移。

    齊珩雙目含淚,其中水光閃爍,他忍住淚意,輕聲道:“我?們的阿娘?”

    他從未想過江錦書?會叫陳氏為阿娘。

    畢竟,士庶不同。

    江錦書?定定道:“她是你的阿娘,我?是你的妻子?,我?亦該叫她阿娘的。”

    “除非,你不要?我?”

    江錦書?還未說完,便被扯入一個溫暖的懷抱中。

    銀裝素裹中,有梅花綻放,猶如瓊枝。

    那枝梅花,是為報春。

    那在漫天大雪的冷冽中帶了一絲暖意。

    齊珩便是那絲暖意。

    他是溫和的美玉,對她一直很好。

    她素來知曉的。

    就像,他大婚時給她帶了桂花糕,見?她欲墜馬時不顧一切地跑來,瞧她失落時親手?為她折了花環,她倦倦欲睡時他會小心地為她蓋上被子?。

    無論何事,他總會問?過她的意見?。

    便是她惹他動氣,他也?不忍說一句重話,反而叮囑她莫再吹冷風。

    齊珩是最?溫和的人。

    他將他的耐心與溫和藏于?細枝末節中,最?易被人忽視,也?最?易讓人察覺。

    他本身就是一個很好的人。

    江錦書?兀自笑笑,齊珩緊緊抱住她,顫聲道:“我?永遠都?不會不要?你的。”

    “她是我?們共同的阿娘。”

    齊珩終是點頭同意讓江錦書?接手?立詔之事,江錦書?笑笑,隨后指使著齊珩,她嬌嗔道:“我?也?是要?潤筆之資的,給我?剝橘子?。”

    齊珩含笑,無奈地搖搖頭。

    江錦書?裝作慍怒之狀,道:“怎么還不愿意?”𝔀.𝓵

    齊珩忙諂媚笑道:“沒?有,絕對沒?有,這就給皇后殿下剝橘子?。”

    江錦書?與齊珩四目相視,如對上密語般,二人笑得格外開懷。

    齊珩笑問?:“和素日一樣,還是兩個橘子??”

    江錦書?點了點頭。

    只片刻,齊珩的手?心上便出現兩個淺黃色的果瓣,江錦書?翻著典籍,稍稍張了張口,齊珩笑著將橘瓣遞至她唇邊。

    他不禁笑問?道:“晚晚,橘子?甜嗎?”

    第078章 鐘鼓清圓(五)

    入了夜, 榻旁只一盞燈火,在淺粉色的帷帳下,顯得極為?昏暗, 江錦書輾轉反側, 根本睡不著, 見?身側齊珩闔著雙眼, 安安靜靜地睡著, 江錦書愈發覺得氣悶。

    她?不禁推了推齊珩, 齊珩驚醒,側首看向她?,慌張道:“身子哪不舒服?”

    江錦書搖了搖頭,道:“我?想吃楊梅和荔枝。”

    齊珩懵然,因是剛醒, 還未反應過來。

    齊珩道:“現在吃?”

    可, 宮里哪有楊梅和荔枝?

    江錦書點了點頭,道:“還要冷的。”

    她?覺著身子難受,但又感到惡心?, 便想吃些楊梅壓一壓。

    齊珩惑然道:“這時節,哪有楊梅和荔枝啊?”

    江錦書賭氣道:“沒?有, 你去找啊。”

    “總歸我?不管,這幾日我?必須吃到楊梅和荔枝。”

    齊珩被江錦書攆了出來,齊珩無聲地嘆了口氣, 見?高季守在外面沒?睡,齊珩笑笑道:“高翁。”

    見?齊珩出來, 高季抹開一笑道:“六郎還不睡啊?”

    齊珩無奈笑笑:“被趕出來了。”

    高季偷笑, 道:“皇后殿下現在懷著皇嗣,總是有些小脾氣的, 六郎多體諒體諒殿下。”

    齊珩垂眸,微笑道:“我?知道她?懷著孩子很辛苦,我?能幫她?多做一點,便多做一點。”

    齊珩側首對高季道:“高翁,幫我?給謝晏傳個信,讓他帶點楊梅和荔枝回來。”

    川蜀之地的荔枝最是清甜,眼下謝晏在那,他也只得讓謝晏帶回來些。

    ——

    只兩天,江錦書看著面前?的楊梅與荔枝,不禁綻開一笑,道:“你這是從哪整來的啊?”

    齊珩笑笑道:“讓伯瑾帶回來的。”

    饒是他也未想到前?日才去信蜀郡,今日楊梅與荔枝就到了長安。

    齊珩給江錦書剝了個荔枝,江錦書咬下,口中彌漫著清甜之氣,江錦書道:“伯瑾何時回來啊?”

    齊珩道:“快了,十幾日便能到長安。”

    而?后他又道:“清查剩田的事忙完了,伯瑾辦得很好,等他回來,辦個小宴樂一樂。”

    江錦書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半月過去,江錦書的寢殿內室被各種典籍所占滿,她?寫完最后一字后置筆,胸口發悶,甚是難受,齊珩忙端了瓶來,江錦書嘔了些,齊珩心?疼地給她?撫背順氣。

    江錦書難受得眼中不禁含淚,她?接過齊珩遞來的茶水漱口后。

    無力地靠在齊珩的身上,極為?疲憊。

    齊珩愧疚道:“對不起,如果不是因為?我?,你也不必受這份罪的”

    江錦書打斷了他,她?弱聲道:“和你無關的。”

    她?抬眼看向小案上的文書,她?道:“詔書我?寫好了你看看吧。”

    齊明之沒?去看,反倒問她?:“你還難受嗎?要不要吃顆楊梅?”

    江錦書點了點頭,齊珩將那黃釉高足盤遞給她?,江錦書捻了個楊梅,酸甜味漫開,那種難受漸漸被壓了下去,

    齊珩溫聲問道:“好些了嗎?”

    江錦書點了點頭。

    見?她?面色稍稍好轉,齊珩方去看那詔書,江錦書靠在他懷里慢慢吃著楊梅,齊珩看著那文書,

    瞥見?詔書上的幾字:“坤德既成,彤管有煒,實繼太姒之遺光,昭文德之福祿。”

    他不禁嘆道:“還真是好文采啊。”

    “在下望塵莫及。”齊珩笑道。

    齊珩為?陳氏選的謚號為?“懿德”,是復謚,惟單謚無以道盡前?人功績時,方取復謚,自晉開國以來,君王后妃中,唯高宗貴妃崔姒得“昭元”二字為?復謚,除此以外,再無他人。

    他的阿娘也該得此尊榮。

    懿,美也。

    德,善也。

    至美至善,他的阿娘當得起。

    雖詔書在手,齊珩亦知此事難辦。

    便親幸謝府宅第,數個時辰的交談,齊珩以金寶繒錦十車相贈,望謝玄凌出面勸朝中諸臣,謝玄凌初不愿,然見?齊珩拿出先帝手詔,上面字字句句,筆跡皆出先帝。

    謝玄凌訝然,只道:“愿順先帝之旨。”

    畢竟,先帝遺詔在手,追尊,名正言順。

    二人極為?開懷,在府中酣飲極歡。

    齊珩于謝府飲了十余壇珍酒,面上緋紅,回宮時,他唇邊淡笑,囑咐小黃門道:“先不去立政殿。”

    他酒飲得過多,酒氣太重,江錦書懷著身子害喜得厲害,他怕熏到她?。

    齊珩剛入紫宸殿,便去了后室池子,這一身酒氣,齊珩是受不得的。

    待沐浴后,齊珩清醒了些許。

    看著面前?的詔書,他含笑輕撫著上面的文字。

    那日,她?說:“我們的阿娘。”

    僅此五字,不禁讓他眼含淚意。

    齊珩笑笑,身旁端上一盞醒酒湯,齊珩邊提筆寫字,邊道:“辛苦了。”

    搭在桌案上的手倏然被人握住,齊珩稍稍蹙眉。

    “陛下,夜中勞累,您剛飲了酒,先用醒酒湯罷。”那女子穿著淺粉色的坦領,頭頂珠翠,妝點得猶似海棠。

    齊珩淡漠地看向她?,冷意決絕。

    那內人見?他不作聲,便更?得寸進尺,撫上他的玉帶,她?輕聲道:“陛下,皇后殿下身子不方便,妾來侍候您,可好?”

    陛下人極為?溫和,從不會刁難宮中的黃門內人,她?喜歡他很久了,也見?過他對皇后殿下的寵愛。

    她?艷羨已久。

    她?知曉皇后殿下有了身孕,不能與陛下同房。平日陛下多與皇后殿下同寢,她?沒?有機會,獨今夜陛下飲酒晚歸,她?才想借今夜為?自己搏一次。

    齊珩不為?所動,他冷聲道:“你現在放手,我?固然會將你攆出去,但起碼會有生路,你若再這樣,我?便喚高翁進來,他會如何處置你,你自己掂量掂量。”

    那內人楚楚可憐地抬首,然卻不見?齊珩有半分憐惜之意,只見?他冷漠地吐出一字:“滾。”

    女子落淚,以袖掩面驚惶而?出。

    卻不料剛出門便被江錦書碰上,江錦書見?女子哭泣而?出,極為?茫然。

    江錦書望了望殿門,今日高季并不值守。

    江錦書踟躕不前?。

    江錦書垂首輕聲道:“你看見?剛才那女子了嗎?”

    漱陽咬唇,猶豫道:“陛下……不會吧。”

    畢竟齊珩與江錦書的恩愛,他們都看在眼里。

    江錦書篤定道:“對,我?相信他。”

    齊珩去了后室池子凈手,他用力地擦拭被那人牽過的手掌,待潔凈后才舒了口氣。

    待他出來后,便見?江錦書站在桌案前?,若有所思,他換上笑顏,道:“你怎么來了,你身子不方便。”

    江錦書淡笑道:“我?聽說?你去了謝尚令的府中飲酒,怕你宿醉頭疼,就給你拿了醒酒湯。”

    而?后她?看向桌案上的那碗,齊珩注意到她?的目光有些慌神,急聲道:“我?沒?碰她?。”

    江錦書笑了笑,道:“我?知道。”

    因為?信任,所以不必去問。

    江錦書打開紅漆盒,道:“我?沒?用飯,陪我?吃一會兒?,好不好?”

    齊珩點了點頭,他扶著江錦書落座,目光落在她?的肚子上。

    快六個月了。

    齊珩欲將漆盒中的飯菜拿出,江錦書輕聲道:“第一層是醒酒湯。”

    齊珩心?頭一暖,他笑了笑,將醒酒湯拿出,而?后又打開第二層,齊珩看清里面的菜,他道:“魚肉你不會害喜嗎?”

    江錦書笑笑道:“好多了。”

    齊珩將那蝦羹遞給江錦書,而?后執箸挑剔魚刺,確認無刺后才將一塊塊魚肉夾至江錦書碗中。

    江錦書咬了幾口魚肉,她?微笑道:“這魚肉好吃。”

    “你嘗一口。”

    而?后她?夾了一塊喂給齊珩,齊珩笑道:“果真。”

    待將蝦羹與魚肉用完,江錦書也懶得再動,她?抱住齊珩,道:“我?不想走了。”

    “我?想住在紫宸殿,不想走了。”

    “我?很安靜的,不會打擾你處理?朝事,我?也不會去偷看偷聽。”

    齊珩目中含淚,轉過身,心?疼地抱住了她?。

    他知道她?有孕后,時常會有不安感,今夜那個內人他知道她?看到了,所以她?才如此說?。

    是他的罪過,讓她?如此受怕。

    齊珩捧著她?的臉,憐惜地吻住她?,他溫聲道:“晚晚,我?幫你梳頭發,好不好?”

    她?的發髻稍亂,江錦書點了點頭。

    齊珩握著她?的手慢慢扶她?到妝臺前?,齊珩用小木梳緩緩理?順她?的青絲,他微笑道:“人都說?夫君給妻子挽發,兩人就會白首偕老的。”

    “晚晚,你說?呢?”

    江錦書笑了笑,道:“我?覺得會的。”

    齊珩垂眸,目光柔和,他道:“等阿媞降生,我?也給她?挽頭發。”

    江錦書回首,對上他的目光,兩人一笑。

    ——

    齊珩將此旨下達至中書門下,有崔知溫這個中書令從中調和,各宰執也并未做為?難,皆蓋了印信。

    門下省見?詔書擬好且中書省無議,恰禮部?尚書被罷職,雖有東昌公主提前?打了招呼,亦不敢做違逆,只好批復核過。

    齊珩前?些時日罷免了韓尚書,便讓謝玄凌留意吏書、禮書之選。

    瞧過了謝玄凌推舉之人的文書后,便賜旨下去。

    新任吏書與禮書皆出身寒門,被士族打壓多年?,空有一腔報國心?而?不得實現,見?齊珩委以重任,投以區區心?,望效死?君前?。

    追封之事,隨著齊珩連罷數官而?進展頗順。

    借此一事,朝中官員已洞察風向,紛紛到天子跟前?賣好。

    東昌公主聞此事,氣得將剛得的荷花盞擲于地,她?怒聲道:“我?不是放了風聲,誰給他寫的詔書?”

    停云見?東昌公主的神色,怯生生地答了話:“聽說?是是皇后殿下。”

    齊令月一聽其后的四字,反倒氣笑了。

    她?欲說?卻不知該說?什么,她?氣怒地闔上雙眼。

    待怒氣消散后,她?方睜眼,諷笑道:“年?輕人,性子就是急了些,追封了又如何,因此毀了自己的名聲,太不值當。”

    第079章 鐘鼓清圓(六)

    齊珩在紫宸殿里與?朝臣商議國事, 江錦書就在內室靜靜地看書,她靠在軟枕上,手?上捧著?高足盤, 其中?放著?楊梅, 用錦帕擦了擦手?上淡紫色的汁水, 江錦書翻到下一頁。

    內室外漸漸沒了動靜, 江錦書將書本放下, 欲起身去瞧瞧, 然只?見屏風后也有一白色身影匆匆入來,齊珩忙扶住她,他溫聲斥責道:“別起來了,你身子不方便。”

    江錦書住在紫宸殿確是有一大好處,他隨時隨刻都可以見到她。

    江錦書喜歡和他在一起, 他亦喜歡與?她在一起。

    她會賴在他的身上, 要他給她剝橘子剝荔枝給她吃。

    他下了早朝,待在紫宸殿,她會靠在他的懷里靜默地看書, 而?他會慢慢地給他們的孩子做小衣裳。

    齊珩想到此,面上不禁浮現出滿足的笑容。

    “你要不要吃楊梅?”江錦書遞給他一顆, 齊珩一口咬下,淺紫色的汁水帶著?酸甜氣在口中?蔓延開。

    齊珩眨眨眼?,笑道:“這楊梅倒是酸甜可口。”

    正是因為酸甜可口, 才幫著?她讓她的胃口多了些。

    齊珩注意到她身側的書籍,他笑了笑, 道:“醫書?”

    江錦書咬了顆楊梅, 點了點頭,道:“左右我無事, 看看醫書,多學些,總是無礙的。”

    “說不定,我學成了,還能?如?伯瑾般治病救人呢。”

    江錦書笑笑道。

    齊珩贊同地頷首道:“也是。”

    江錦書青絲半披于身后,齊珩撥了撥她鬢角的碎發,他的動作輕柔,帶著?愛惜與?寵溺,他輕聲道:“剛才和他們商議,過些時日去祭拜昭陵。”

    江錦書抬眼?看向他,昭陵乃先帝之陵寢,此番齊珩為陳氏追尊又拿出先帝手?詔,確是該至先帝靈前祭拜的,將此告知先帝的。

    江錦書輕聲問道:“我也要去嗎?”

    作為皇后,是帝之妻,陪同祭拜,理?所應當?。

    齊珩搖了搖頭,道:“此去昭陵,路途不算近,一路顛簸,你身子承受不住的,我去就好。”

    江錦書點了點頭,道:“那你小心些。”

    齊珩目光落在她隆起的肚子上,他輕吻住,而?后微笑道:“為了你,為了我們的孩子,我一定會小心些的。”

    江錦書笑笑,眼?神?柔和,她兀自撫上肚子,笑道:“她還有四個月,就要和我們見面了。”

    “是啊,還有四個月。”齊珩看著?她,淺笑道。

    ——

    天子借先帝手?詔追尊陳氏為懿德太后之事傳遍天下。

    進奏院以此為新聞刊印邸報發至各郡各州,由此天下皆聞。

    然長安內今上偽造先帝手?書,實屬不孝,且為此放逐耿介之臣,堵塞言路的傳聞亦是甚囂塵上。

    同時,將陳氏的先事添油加醋一并傳了出來,一時間,長安的茶肆與?酒樓皆在言論此事。

    汾陽郡王齊子儀憤憤道:“六哥,他們太過分了。”

    齊珩冷笑道:“猜到他們會來這么一招。”

    驀然,那茶盞被他擲之于地,紫宸殿中?男人的呼吸聲格外沉重,內臣齊齊跪地,不敢抬首。

    齊子儀雖未如?旁人般跪地,但?亦不禁打個冷顫,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六哥控制不住情緒的樣子。

    六哥這次是真?的動怒了。

    懿德太后陳氏是六哥的軟肋,恰如?龍之逆鱗,誰都不可去碰。

    齊珩將手?撐在桌案上,極為頭疼,面前有些暈眩,齊子儀忙攙住他,齊范急聲道:“六哥,要不要傳醫官?”

    齊珩擺了擺手?,待緩和些才站直了身子。

    他的風眩很久沒有發作了。

    今日他情緒起伏過大,有些壓制不住了。

    幸好,江錦書去了秘書省查看《文館詞林》的編輯情況,不在紫宸殿,否則他不知該如?何了。

    他真?的不愿讓她看到他控制不住情緒的樣子。

    齊珩重新坐回?原位,近些日的事他知道是誰做的。

    她也就會用輿情來攻訐他。

    立后之前是,如?今亦是。

    齊珩嘆了口氣,如?果不是為了晚晚和孩子,他怎會容忍齊令月如?此之久?

    “六哥,祭拜昭陵還去嗎?”齊子儀試探地問道。

    齊珩垂眸,道:“去。”

    她越是攻訐他,他越是要與?她唱反調。

    ——

    馬懷素一臉笑意護送著?江錦書出了秘書省衙門,馬懷素笑道:“殿下小心些。”

    江錦書含笑頷首,步子很慢,她微笑道:“秘書監近些日怕是要勞累了。”

    “臣不敢稱累,倒是殿下,懷著?皇嗣還辛苦來這一趟,此類書能?成,殿下實屬首功。”

    江錦書淡笑道:“我算什么功勞,都是你們辛苦了。”

    甫一出門,便見齊珩駐足于不遠處,一臉笑意猶如?春光和煦。

    齊珩前趨幾步,扶住她的臂肘,馬懷素偷笑,隨后忙施禮道:“陛下圣安。”

    齊珩笑道:“秘書監不必多禮。”

    “如?無他事,朕和皇后便先回?去了。”

    馬懷素也不是個讀書讀得傻的,自是含笑揖禮退下。

    江錦書唇邊帶笑,看向他,道:“你怎么來了?”

    齊珩笑了笑,道:“我不放心,想親自來接你。”

    高季自覺地給漱陽遞了個眼?色,漱陽與?高季緩緩向后退去,默默跟在他們的身后,留給帝后二人獨處的機會。

    齊珩目光寵溺落在她的腹上,道:“今日她有沒有鬧你?”

    江錦書柔聲道:“沒有的,她最近都很乖。”

    “就是我腿,覺著?有些發腫。”

    “腿腫嗎?”齊珩神?情緊張地問道。

    “那我抱你回?去。”不及江錦書反應,齊珩便已將她抱起。

    “我沉,你別抱我啊。”

    “一點都不沉。”齊珩笑道,隨后慢慢往內宮走去。

    江錦書躺在紫宸殿內室的榻上,齊珩手?上端著?蓮花青瓷碗,其上有熱氣騰騰,江錦書稍稍傾身,不禁咽了下,她嬌憨地笑著?:“這是什么?”

    齊珩看著?她宛若銀盤的面容上浮現一層笑意,他輕輕用勺子舀動,他淺笑道:“生?進二十四節氣餛飩。”

    “我喂你?”

    江錦書點了點頭。

    齊珩湊近,稍稍吹了吹,然后喂給江錦書。

    江錦書剛咬了一口,便如?尋到南海寶藏般握住齊珩的手?臂,她頷首道:“好吃。”

    眼?底亮盈盈的,讓齊珩不禁愣了一下。

    齊珩無奈,垂首一笑,道:“那多吃些。”

    他看著?她雙頰稍稍鼓起,粉唇上隱隱帶光,不禁輕笑。

    江錦書自有了身子后,面容愈發顯得柔和,正如?她院中?那山茶花般。

    他沒忍住輕捏下她的面頰,江錦書嗔怒道:“你怎么掐我啊?”

    齊珩笑笑道:“沒忍住。”

    須臾,漱陽端了藥來,江錦書輕聞其藥味,便覺著?難受,但?還是忍著?喝盡,只?見齊珩從衣袖中?拿了個錦囊出來,遞給江錦書。

    江錦書不解道:“這是什么?”

    齊珩頷首道:“你打開看看。”

    “麻團糖?”

    “你隨身帶麻團糖做什么?”

    齊珩笑道:“知道你怕苦,上回?你不也給我帶了嗎?”

    江錦書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笑道:“也是。”

    齊珩目光移下,稍稍掀開她的衣裙,見江錦書的雙腿稍腫,齊珩蹙眉道:“怎么腫成這樣?”

    “我也不知道。”

    江錦書靜默地躺著?,任由齊珩緩緩地推拿,幫她緩解水腫,江錦書訝然問道:“你怎么會的?”

    齊珩道:“剛才問了幾個生?育過的娘子,她們教的。”

    江錦書笑笑道:“你怎么這么細心啊?”

    齊珩道:“你懷著?我的孩子,生?育之痛,我無法?為你分擔,現在若有能?做之處,我定是要為之的。”

    江錦書稍稍前傾,抱住了他,道:“明之,你能?不能?不要對?我這么好?我怕會將這一切都當?作理?所當?然。”

    當?她將這一切當?成理?所當?然,一旦夢醒,她便再也承受不住失去這一切的痛苦。

    齊珩笑了笑,任憑她的發絲垂落在他的膝上,輕聲道:“這不是好,是分內之事,是理?所應當?。”

    江錦書撲在他的懷里,笑得極為開懷。

    入夜睡前,江錦書縮在齊珩的懷里,她道:“五日后,你就要去祭拜昭陵了,一切可還妥當??”

    “跟隨的人中?,還是要留意的。”

    齊珩湊近她,二人面頰相貼,他笑笑道:“都妥當?的,放心。”

    “我我聽?說今日長安有一些流言”江錦書猶豫道。

    “什么都不用擔心,我會處理?好的。”齊珩吻了吻她的耳垂。

    哪怕他知道,這件事是東昌公主做的。

    哪怕,他心愛的妻子是東昌公主的女兒。

    他還是選擇了繼續忍下去。

    ——

    顧有容與?東昌公主正對?弈,顧有容執棋猶豫不定,見停云匆匆入來,在齊令月身畔耳語幾句,齊令月點了點頭,而?后問道:“昭陵祭拜之事,準備好了嗎?”

    停云頷首答道:“一切妥當?,只?聽?公主的吩咐。”

    齊令月唇邊帶笑,便讓停云退去。

    顧有容面上愁苦,將棋子隨意丟之在小盒中?,她沉聲道:“東昌,我昨日,卜了個卦。”

    “卦象上顯示,天雷無妄,乾上震下。”

    她看向東昌公主,而?后定定道:“是以不可妄動。”

    東昌公主愣了一下,而?后反笑道:“阿容,你又迂腐了不是,人事的成敗哪里是卦象說得算的?事在人為。”

    東昌公主也只?當?顧有容是多心了。

    “可成事講求天時地利人和。”

    顧有容眉間微蹙。

    齊令月做事雖素來小心,但?卦象顯示如?此,她仍是覺得不妥,是以不免提醒一番。

    東昌公主捏著?茶盞,她緩緩抬起,看著?茶盞上淺淺的紋路,她笑了笑,篤定道:

    “天時地利人和?那是能?力不足者才會求的三樣物件,我齊令月僅靠人為,便可實現。”

    第080章 蘭襟將去(一)

    祭拜昭陵的前日?, 謝晏終是抵達長安城,眼下實屬仲夏時節,酷熱難耐, 含涼殿近水榭, 故齊珩于此?地備了家宴。

    齊子儀笑道:“伯瑾你?總算是回來了, 你?不在的這段日?子我連個酒友都尋不到?。”

    謝晏兀自笑笑, 道:“那正好?, 少喝些酒, 給我留著。”

    齊子儀被他這話逗得氣悶,直捶向他的胸口,道:“就知道你?惦記我岐王府中?那幾壇龍膏酒。”

    齊子儀想起一事反笑,道:“聽說?你?小子剛至長安,便讓陳國公家給掠了去, 你?這一身醫術讓國公娘子難產之危解, 母子平安,眼下陳國公可將你?奉為府上恩人。”

    說?罷,贊賞地又向他胸口捶了一拳。

    謝晏抓著他的手, 唇邊淡笑,復而他的目光逡巡四周, 他道:“六郎呢?”

    齊子儀道:“六哥去請嫂嫂了。”

    謝晏聽后,垂眸淡笑,并未說?什么。

    齊子儀并未發覺謝晏的異常, 反而搭上他的肩頭,調侃道:“你?還未說?此?去蜀地之行如何呢?”

    謝晏剛欲開口, 便見門口有二抹身影緩緩入內, 齊珩身著白色常服小心翼翼地攙扶江錦書入來。

    謝晏抬首看?去,江錦書面若銀盤, 更勝桃李,發髻間有珠翠環繞,金光熠熠,衣衫寬大卻亦掩蓋不得高高隆起的腹部?。

    其?芳殊明媚,筆不可模樣。【1】

    謝晏低首苦笑,眸中?的希冀之光漸漸堙滅。

    齊子儀稍稍揖禮,含笑道:“六哥,嫂嫂。”

    謝晏回過神來,匆匆打?揖,道:“陛下,殿下。”

    江錦書淡笑頷首回禮。

    齊珩上前一步,扶起謝晏,且拍了拍他的肩頭,微笑道:“伯瑾此?去甚是辛苦。”

    “別站著了,先入座。”齊珩笑得開懷。

    而后他扶著江錦書坐在席間,齊子儀似好?事般揶揄道:“嫂嫂,六哥如今可算被你?攥在手心了。”

    齊子儀言語間有促狹之意,江錦書面上一羞赧,不禁垂首。

    齊珩側首見江錦書羞澀之態。

    他知曉她面皮薄,怕是受不住齊子儀這番調侃。

    齊珩安撫地將她的手掌握住,抬首看?向齊子儀,對江錦書笑道:“此?獠猖狂,連我都作玩笑,切莫理他。”

    而后他面向齊范笑道:“必要?讓叔父與叔母給你?尋一位嚴厲的管家娘子,好?生教訓教訓你?這脾性?。”

    齊范連連罷手,道:“六哥恕我,萬莫如此?告知阿耶。”

    齊子儀忙看?向謝晏,禍水東引道:“六哥,伯瑾也還未有主家娘子呢。”

    謝晏垂首,持白玉杯的手一顫,并未言語。

    齊珩聞言看?向謝晏,見他眉間稍蹙,似有不悅之意,忙道:“齊范,你?少至旁人屋舍放火,如今說?的是你?的事。”

    齊子儀見齊珩的言語并不饒他,看?向側旁端坐于位,面容含笑的女子,齊子儀哀求般輕聲道:“六嫂嫂,幫我說?說?情。”

    江錦書被齊子儀這聲“六嫂嫂”喚得臉熱,她暗暗拽了拽齊珩的衣袖,齊珩無奈地笑著,將她的手牢牢扣在掌心,他笑了笑,自認命地飲盡面前的酒盞。

    他拿晚晚總是沒有辦法。

    江錦書又拽著他的衣袖,低聲提醒道:“少喝些。”

    齊珩含笑看?她:“嗯,不喝了。”

    而后江錦書低頭捧著自己杯中?的甜水,慢慢飲著,她有了身孕不宜飲酒亦不宜飲濃茶,齊珩便讓人給她準備了甜水。

    齊子儀已?然?知曉揶揄江錦書的下場,再不敢多言半句,謝晏雙唇翕動,神情略顯復雜,末了他唇邊帶著如用盡黃連般的苦澀之笑。

    昔日?齊珩風寒病臥高榻,江錦書衣不解帶地照顧著他。

    不知是為顧全齊珩的病情,還是為他的艷羨之苦,他在齊珩的藥中?多放了一味黃連。

    而今黃連之苦終是反噬至他的身上了。

    謝晏含笑望向殿外,落花隨湖水,透過鳳帷依稀可見那月光,然?疏螢度過,獨月自憐,似顰眉女子對鏡孤芳自賞。

    謝晏又飲一盞,眼前那抹身影如云煙般慢慢消散。

    那已?是上輩子的事了,他該知道的。

    眼前人非彼時之人。

    齊珩似察覺出伯瑾飲酒自醉的落寞,他笑了笑道:“伯瑾此?去劍南道,如何?”

    謝晏抬首道:“蜀郡山水極美,果子亦是清甜。”他目光稍移,瞥向江錦書的神色。

    他想問,果子是否令她滿意。

    “那清查剩田之事,如何?”

    “臣已?上劄,大概已?至中?書門下,臣已將劍南道具以上報。”

    “另外的事,待回紫宸殿臣再細奏。”

    齊珩笑著點了點頭,謝晏做事他向來放心。

    江錦書執箸的手一頓,額間不斷有冷汗涌出,腹間稍痛,她支撐不住伏在齊珩的肩上,齊珩忙扶住她,神色倉促,忙道:“晚晚,身子不舒服?”

    江錦書蹙眉含淚,臂上的金釧子晃動,發出清脆響聲,她蜷曲身子道:“我有點疼”

    齊子儀與謝晏忙對視一眼,匆匆起身,齊子儀有些慌張出聲:“嫂嫂”

    謝晏離開原位,大步上前,推開齊子儀,上前握住她的手腕,搭上她的脈搏,須臾,他沉聲道:“她胎象不穩。”

    他目光凝重地看?向齊珩,道:“扶她去內室。”

    齊珩抱她至含涼殿內室,扶她緩緩躺下,他緊握她的左手,撫著她的發頂,齊珩聲音稍顫但仍在一遍又一遍地安撫她:“沒事的,伯瑾在這,你?沒事的”

    謝晏問了數個問題,江錦書因痛而答復不得,只齊珩與江錦書日?日?同榻,幾不分?離,便替江錦書一一答了。

    謝晏點了點頭,隨后從懷中?取一黃釉瓷瓶,取了一顆予江錦書服下。

    隨后環顧四周,見案上有筆墨,便提筆留下一藥方與齊珩,數次叮囑。

    末了,謝晏道:“陳奉御開的藥方存檔與殿下近日?的藥渣,我需帶回去。”

    齊珩不疑其?他,忙命余云雁去尋。

    齊子儀在內室外踟躕半柱香左右,他是外男不便入內,見謝晏出來,忙道:“嫂嫂如何了。”

    謝晏垂眸道:“還好?,她與孩子都無事。”

    齊子儀聽了此?話算是松了口氣,道:“阿彌陀佛,六哥最疼嫂嫂了,這又是六哥第一個孩子,可莫出了什么差錯。”

    謝晏低首不語,只眼中?似有深意,方才他在江錦書的脈中?探出一絲不妥,但他畢竟不知江錦書的藥中?有什么,眼下之計,唯他拿到?藥方與殘渣方知何處出了差錯。

    含涼殿內室,齊珩去讓人尋了薄被,而后動作輕柔地蓋在江錦書的身上。

    江錦書方才抽泣不止,他抱著她好?生撫慰才將人哄睡。

    他握住江錦書的手,貼近他的面容,手心微微灼熱,如他眼中?之淚般。

    他無聲地嘆了一口氣,方才他極為害怕,怕她有什么不妥,亦怕他們的孩子保不住。

    幸好?,一切無恙。

    齊范告辭離去,謝晏與齊珩站在水榭之內,遠望湖水湯湯,謝晏垂眸輕聲道:“弄瓦之喜,恭賀了。”

    齊珩笑笑道:“陳亦都瞧不出來,亦或是瞧出了不敢說?,獨你?直言道來。”

    謝晏淡笑道:“我和他可不一樣。”

    齊珩搭上他的肩頭,關懷道:“你?身上的傷如何了?”

    縱使齊珩給他派了護衛,但還是被東昌公主身邊的人傷了。

    “好?多了,不重。”

    “東昌公主,你?預備如何應對?”

    齊珩低首思?量,而后他往含涼殿內室的方向看?去,苦笑道:“等她把孩子生下來再說?吧。”

    “畢竟那是她的母親,我不忍見她傷心,也怕傷及了她,能忍幾時便忍幾時吧。”

    謝晏聞言,心下稍安。

    想到?他從蜀郡拿到?的證據,先暫且壓下不予齊珩。

    ——

    江錦書悠悠轉醒,見齊珩正守在她的榻前,心頭如由冬入春般漸暖,她指尖輕動,齊珩驚醒,忙道:“你?身上好?些了嗎?”

    江錦書輕輕點頭,道:“孩子無事吧?”

    “都安好?。”

    齊珩讓人準備了清粥,他親自喂給她,而后江錦書用了謝晏開的藥,便覺著氣色還多了,齊珩便送江錦書回了紫宸殿,王含章在紫宸殿偏殿等候江錦書多時。

    見江錦書懶洋洋地賴在紫宸殿內室,她氣得連連發笑:“把事都堆給我,自己在六哥這兒安享快活。”

    “女官的任命名?冊,給你?。”王含章沒好?氣地將那黃紙冊子遞給她。

    江錦書憨笑地打?開名?冊,訝然?道:“云雁是尚宮局司言司正六品司言啊。”

    王含章冷瞥江錦書一眼,道:“你?上回在立政殿那席話讓老師連連稱贊,老師憐惜這姑娘,又見司言一職空缺,便擢拔為此?職。”

    顧有容初見余云雁,便有同涯淪落之意,皇后殿下與顧大家都為這姑娘開了金口,底下的人自是心中?有了計量。

    授官之儀在九月,那時桂花飄香,正是好?時節。

    在此?之前,余云雁依舊于江錦書身邊隨侍,與往常無二。

    余云雁心中?亦知此?事,一日?未正式授儀,一日?便還是皇后殿下的女史。

    司衣司的長官盧司衣親奉帝王冕服至紫宸殿,徐徐叩拜道:“妾伏見皇后殿下,皇后殿下安。”

    江錦書淺笑道:“盧司衣不必多禮。”

    盧司衣連連叩謝,而后回稟道:“殿下,這是陛下明日?用的冕服。”

    江錦書抬眼看?向云雁,余云雁會意接下,妥善安置。

    一舉一動莫不謙恭。

    盧司衣眼尖地瞧出云雁即任司言,斂聲道:“有勞娘子了。”

    悄然?與余云雁耳語幾句:“娘子不日?的身份與我一樣,何故自謙?”

    余云雁一板一眼正色答道:“一日?未授,一日?未加,妾便是殿下的女史,司衣是一司之長,妾該敬服。”

    盧司衣不免笑容漸凝,眸中?更多了幾分?審視與贊賞。

    不愧為皇后殿下跟前的女史、顧昭容屬意之人。

    倒真是進退有度。

    入夜,齊珩方歸,見江錦書正輕撫他的冕服,齊珩笑道:“瞧你?氣色是好?了些,還甚有興致看?我的冕服。”

    江錦書握住他的冕旒,輕聲道:“明日?你?去昭陵,定要?小心些啊。”

    齊珩湊近,將她抱在懷中?,他道:“初一至昭陵,初三我便回來,不多耽擱,也少讓你?擔心。”

    而后他又叮嚀道:“我讓蕭然?保護你?的安全,金吾衛的一些人我也留下,陳亦我不放心,我讓謝晏住在宮里,有什么事你?便尋他。”

    他命東昌公主與顧有容隨至昭陵,又讓王含章與謝晏留在宮中?,將一切風險都盡數去除。

    “晚晚,我好?舍不得你?。”齊珩輕咬她的耳邊,低聲埋怨道。

    便是三天也是如年。

    “我亦舍不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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