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江上清歌(四)
“腰腹間有?一紅痣?”齊珩問道。
應白氏點了點頭, 道:“妾女身上并無什么胎記,惟這一顆紅痣較為特別。”
齊珩沉默半晌,江式微低聲問道:“陛下?”
齊珩無聲地嘆了口氣, 看向一旁的人:“白義, 你帶她去吧。”
或許, 一切都是徒勞。
白義帶應白氏至停尸之地, 眼下是夏日未防尸體?腐壞, 屋內放了許多冰塊。
冷得讓人發抖。
應白氏看著屋中央的白布, 輕聲問道:“這是?”
“你看看她是不是你的女兒。”
應白氏顫著伸出一只手,猶豫地掀開了上面的白布。
只下一幕,她便知曉何謂肝腸寸斷。
她不必去看腰腹間的紅痣,便知這就是她的女兒。
她視若珍寶的女兒無聲無息地躺在那里,面上蒙了一層煙塵, 腳踝處系著金鐸。
衣不蔽體?。
白色的披風為她保留了最后的尊嚴。
應白氏眸中有?淚止不住地涌出, 驀地,她突然笑了。
臉上還?掛著淚水,那笑容帶著無奈、帶著苦澀、帶著絕望。
她抬頭望了望房梁。
她一輩子連只雞都未殺過, 只為了那一絲希冀而讓自己手染鮮血。
如今,手上血腥一片, 卻來告訴她,她的希望破滅了,一切都是徒勞。
良久, 應白氏才含淚輕道:“敢問這位郎君,你們?是在哪里找到她的?”
“江平樓, 七日前大火, 你的女兒該是被倒塌的梁柱壓住而罹難的。”
應白氏握住了女子已然冰冷的手,心酸悲痛逐漸變成了孤注一擲。
應白氏被金吾衛重新帶回到齊珩的跟前。
大堂之上, 齊珩看向白義的眼神中帶著詢問。
白義輕輕點頭。
下一刻,應白氏便跪伏在齊珩面前,神情堅定,帶著決然。
“妾懇求陛下能徹查此事,不教妾女受屈而死。”
齊珩抬眼看她,淡聲道:“你的意思是,江平樓與官府勾結。”
“妾三次上告官府,官府當真是無能為力么?還?是明?知妾女就在江平樓而視之不見?”
“妾知自己觸犯刑律,妾死不足惜,但妾女她真真是受冤而死。”應白氏泣涕漣漣。
應白氏深吸了口氣,而后叩首道:“妾請狀告,江平樓買賣.人口,逼良為娼,請天子明?鑒。”
齊珩沉默須臾,而后沉聲道:“買賣.人口,逼良為娼,這只是你的推測,沒有?憑據。”
“僅僅為這一猜測而狀告,這算誣告。”
“誣告者?,徙三千里。”
“可妾真的顧不得了,妾不能看著她蒙冤而死。”
齊珩聞此話,嘆了口氣。
此話一出,齊子儀持筆的手一頓,搖了搖頭。
江式微在屏風后也是暗嘆了口氣,對身邊的內人囑咐兩句。
齊珩無奈地搖了搖頭,“帶下去罷。”
隨后大步走出了堂外,齊子儀將寫好的卷錄收起,隨齊珩而去。
金吾衛押著應白氏,應白氏朝著齊珩的背影哭喊著:“陛下,陛下求您主持公道”
金吾衛試圖將其?帶下去,而后江式微出聲道:“等等。”
江式微拿著托盤從屏風后緩緩而出,上面放了筆墨紙硯。
她走到應白氏的跟前,溫聲道:“陛下不是不想為你主持公道,只是江平樓這個理?由不行。”
江平樓畢竟是民間的酒樓,要?管也該是江寧的衙門?來管。
何況沒有?實證。
天子該過問的是官府的為與不為。
“求娘子指點。”應白氏不知江式微的身份,顫聲道。
“我給你寫好了,你寫下自己的名字按了手印便可。”
“娘子這是?”
“以你之名,狀告江寧刺史與溧陽縣尉尸位素餐,在其?位而不謀其?政。”
應白氏聞言看向江式微。
只見江式微唇角帶著淺淡的笑容。
第062章 江上清歌(五)
齊珩在寢殿里翻著近年?來江寧各官的考績, 江式微將狀紙放在齊珩的桌案上?。
齊珩看著紙上?的墨字,抬眼看向她。齊珩不禁一笑:“還是你懂我。”
有些事?他說不得,江錦書便替他說了。
“有了這個?, 查起來也算師出有名。”
“江寧郡的官吏, 自先帝時?便一直未動過。江寧大水堤壩崩潰算不上?一個?清算的好理?由, 只有這個?, 才能名正言順。”齊珩點了點那紙張。
江式微坐在他的身側, 握住了他的手:“我知道。”
齊明之將她摟至懷中, 右手撫上?她的發髻,輕聲道:“謝謝。”
江錦書笑笑,抓住了他的手臂,輕聲道:“明之,我可以求你一件事?么?”
齊明之應了聲。
“待回京之后, 讓我阿耶阿娘回濟陽吧。”
齊珩一頓, 道:“為什么這么說?”
“我知道你想做明君,世?家之弊,我看在眼里, 我知道你心里是想動士族的,我也知道阿娘擅權你早已不喜, 你心里顧及著我,不好說什么。”
“我怕有一日?,你會與阿娘針鋒相對?, 甚至到水火不容的地步,那樣我真的很為難, 無論是你, 還是阿娘,我都?不愿見到你們有一方被傷害。”
江錦書緊緊地握住齊明之的手, 將一切剖白。
齊珩對?她說過的,兩個?人間不該隱瞞什么,既如此,她便與齊珩直言道來。
她已經?是齊珩的皇后了,江氏已然到了最鼎盛的地步。
沒必要再繼續下去了。
歷來外戚之家又有幾?個?好下場?
何況日?后她若有皇嗣,東昌公主難免沒有反心,屆時?她與皇子的處境實是兩難。
東昌公主若贏,齊珩必死,她與皇子便是阿娘的傀儡。
齊珩若贏,難保不會對?她心懷芥蒂。
沒有君王的寵愛,在宮里該是多?么難熬。
倒不如此時?急流勇退,換江氏一世?安穩。
齊明之沉吟良久,而后道:“姑母的性子你是知道的,恐怕不會那么容易放手。”
“我盡力地勸勸她。”
“那你可以答應我嗎?”江錦書從他的懷中脫離開,轉向他。
看向他時?,眼里滿是期盼。
齊明之對?上?她的雙眼。
當他看見她眼底的亮光時?,他便知道了。
他說不出半分拒絕的話?。
他舍不得她傷心。
齊明之抱住她,“好,我答應你,姑母若是肯放手,我保江家平安。”
“謝謝。”江錦書含淚道。
“該是我謝謝你,謝謝你體諒我的難處。”齊明之低頭吻住了她的額心。
“我信期過了,要不要再探討探討《高唐賦》?”江錦書捏著袖口,羞澀道。
齊明之反倒笑了,道:“就這么急?”
“因為喜歡,所以想和你親近。”江錦書抱住齊明之的脖子。
江錦書與他的距離愈近,齊明之的呼吸漸重。
江錦書輕吻了一下他的唇。
齊珩一笑,道:“你說的對?,因為喜歡,所以想和你親近。”
齊明之吻住她,只是這次更加激烈洶涌,他的手自然地扶上?她的腦后。
江錦書被他抱在懷里,藕荷色的披帛垂落于地,雪中春信的味道與茉莉香雜糅于一起。
齊明之指尖一滑,那件袖衫驟然委地。
江錦書白皙的肩頭暴露在齊明之的視線中,外面涼風一吹,江錦書不禁地打個?寒顫。
髻上?的步搖一晃,落于漢白玉磚上?,聲音清脆。
“江南春色,不在梅花。”
“在這里。”
齊明之吻著她的脖子,手勾著她裙上?的系帶。
只輕輕一拽,那裙襦便已松了下來。
心愛的女子在自己的懷中,含情脈脈地看著你。
沒有男人能抗拒得了。
齊明之也是。
“你說的,你愿意,對?么?”齊明之的眼神越來越深邃,眸中的欲望讓她無法忽視。
江錦書撇過頭,輕輕應了一聲。
“哪不舒服就和我說。”
人都?說,女子初次很疼。
江錦書手觸到卡扣,齊明之腰間的玉帶頓時?落地。
齊明之將江錦書抱起,大步走向床榻。
一邊吻著她,一邊緩緩地褪去了她裙下的衣物,他指尖的探入讓江錦書不禁輕顫。
江錦書試著讓自己更放松些。
齊珩的手扶在她的頸后,看著她的眼神,就如同深淵。
她看向深淵時?,深淵亦在看著她。
那種眼神是愛憐。
也是占有。
她知道,齊明之動情了。
“幫我把衣服解開,好不好?”齊明之聲音沙啞。
玉帶已然被她棄于地,江錦書目光落在他圓領袍上。
他穿的,一直都?是她最喜愛的緋色。
從大相國寺她初遇齊珩始,他一直是溫和而穩重的。
兩次背身,一是擔心她未戴帷帽,二是知曉她雙足褪去了鞋襪,顧慮她的名節。
緋色,很襯他。
只有緋色能讓她看見他屬于年?輕人的風流肆意。
江錦書解開了他袍上?的扣子,又解去他的里衣,齊珩的上?身就這般被她看在眼里。
江錦書撫上?他上?身的線條,如同溝壑般,她忍不住輕笑。
還真是她的青山啊。
齊珩輕咬著她的耳垂,他想讓她多?動情些。
齊珩的動作很溫柔,但?她還是感覺到了疼痛。
他一點點地侵占,她身上?一點點地被撕裂。
“疼”江錦書忍不住哭泣。
齊珩再不敢動,將她抱在懷里,安撫地一遍又一遍地說著對?不起。
江錦書想退卻,可那是她撩撥起來的。
她重新吻上?齊珩的喉結,明知是烈火,可她卻忍不住想靠近。
情到深處時?,她咬上?他的肩頭。
雪中春信取的是梅花蕊上?的雪水,是清冽的。
與她身上?的茉莉糾纏在一起,反而添了香艷。
不知多?久,她累極,蜷縮在齊珩的懷中。
目光落在了淺色錦衾上?,那里綻開了一朵紅梅。
她的一切,全然付給了他。
知曉她的不安與落寞,他抱著她溫存良久,最后又抱著她洗凈,換上?干凈的寢衣。
齊珩將玻璃燈罩打開,吹滅其中燈火。
霎時?殿內愈加昏暗。
齊珩將被子給江錦書蓋上?,雖是夏日?,但?也怕受涼。
見她睡得安穩,齊珩無聲地笑笑。
江錦書生來便是折磨他的。
待出了殿,感受到夏風拂面,清醒了些許。
齊珩看著袖口透出的吻痕,無奈地搖了搖頭,將袖子往下拉了拉。
白義聽到齊珩的喚聲而現身,朝齊珩拱手道:“陛下有何吩咐?”
“查查江平樓近年?來在官府的所有文書,以及他家與官吏的來往情況。”
“是。”白義領命,正要離去。
齊珩突然叫住了他,“等等。”
“陛下還有何吩咐?”
齊珩語氣?稍頓:“讓蕭璋回來罷。”
“陛下這”
“那天在含涼殿說的,還是算了。”
“陛下,東昌公主可非善類。”白義急道。
“她那般多?疑的人,如今好不容易把蕭璋送到她身邊,若是這時?讓他回來,前功盡棄啊。”白義鄭重道。
見齊珩猶豫,白義又道:
“若是您不想現在對?東昌公主動手,可以就先讓他留在公主身邊。”
隨后跪在地上?,恭謹地行了大禮:
“臣跟隨陛下多?年?,臣知曉說此話?屬大不敬,但?臣還是想說,皇后是東昌公主之女,便是明面上?與陛下親近,難保她二人不會密謀加害您,您萬不可被她迷惑了。”
“就論妖書一案,她書此文,字字句句,皆是詆毀您與圣母,多?次哄騙您,您難道真的忘了么?”
“夠了。”齊珩已有怒意。
白義有些不甘,齊珩閉上?眼,待心情平復,徐徐道:“你先起來吧。我知道你是衷心,今日?的話?,我就當沒聽過,以后也不要再說。”
“不必讓蕭璋回來了。”
“沒我的命令,不許對?東昌公主出手。”齊珩拂袖再次進?殿。
白義聞言松了口氣?。
晨光透過窗欞,有些刺眼。
江錦書伸出手擋了擋,緩緩睜眼。
側過頭見齊珩躺在她的身旁,沒得紅了臉。
齊珩笑道:“醒了。”
江錦書嗔道:“你不許看我。”
“好,我不看你。”齊珩轉過了身。
然見齊珩真的轉身,江錦書又忍不住拽了拽他的袖子:“我說笑的,你怎么真的轉了過去?”
齊明之忍不住發笑,他知道江錦書是在說假話?,但?他卻是想逗她。
齊明之不禁將她摟在懷中。
這是他的結發之妻,是要與他共度一生的人。
無論從禮法上?看,還是按他與江錦書的情誼來瞧,她都?是他的第一位。
回想昨夜,他與她真正有了肌膚之親,男女之愛后,他便對?她生了眷戀與不舍。
他想時?時?刻刻與江錦書在一起。
永遠不要分開。
江錦書被他抱得很緊,身上?發熱,她動了動,然而身下傳來一陣疼痛,讓她不禁輕呼。
“還在疼?”齊珩輕聲問她。
“有一點。”
“都?怪我。”齊珩有些歉疚。
江錦書紅著臉搖了搖頭。
齊珩昨夜一直在注意她的感受,他已經?很溫柔了。
忽然想起了什么,“我昨夜是不是抓傷你了?”
齊明之無奈地笑了,背過身去,掀開了他的衣袍,露出了肩膀上?的抓痕。
江錦書掩飾地咳了幾?聲,她沒想過能抓出血。
齊明之的肩膀上?有四?條抓痕,已然結痂了。
昨夜她一聲又一聲地嬌喚他“六郎”,齊明之根本受不得。
不由得亂了分寸,江錦書失神地抓了他幾?下,疼痛從他肩膀傳來時?,他才明白何謂沉溺.女色。
那點疼與身上?的歡愉相比,根本算不得什么。
也不過是給這場歡愛增添了幾?分意趣罷了。
昨夜的最后,他與她十指相扣,抵死纏綿。
“身上?是不是還疼?要不今日?你別去了。”齊明之輕輕吻了吻她的額頭。
江錦書搖了搖頭,“沒什么事?的,我可以。”
見江錦書之篤定,齊明之也沒再說什么。
兩人更衣后,齊明之端坐于堂上?,江錦書坐在屏風之后聽著應白氏與江寧刺史之間的言語。
天子坐明堂,江寧刺史本就見齊珩發怵,此刻被應白氏問得啞口無言。
“方才陛下問刺史,對?郡中獄情可事?事?明析,刺史您可是半分不猶豫地答了是,怎么現在妾請問您是否知曉妾女失蹤一事?,您便矢口否認了呢?”
“究竟是欺君罔上?,還是刺史明知此事?而選擇了視之不見?”
江寧刺史聞此話?,額間有一汗水垂落。
他無力地辯白:“陛下面前,你這賊婦,如此無禮放肆,假辭構陷。”
“陛下,這賊婦謀害朝中官吏,逆心顯然,她的話?如何能信啊?”江寧刺史叩首泣道。
“是非朕自有判斷,你如此說,意思是朕是非不分,昏聵無能?”齊珩沉聲道。
“臣萬死不敢。”江寧刺史面上?一慌。
齊珩唇角勾起諷刺的笑容,“你可繼續解釋。”
江寧刺史顫聲答道:“臣曾收到上?告,當時?臣欲立案,然溧陽縣尉告知于臣,此女與賊婦雖為母女,實則有怨,幾?欲賣女為娼,是以此女逃亡只為離開這賊婦的毒手,溧陽縣尉給臣拿了憑證。”
“臣也怕一個?女子無辜被害入歧途,是以臣拒受此案。”
“這是當時?溧陽縣尉給臣的字據,請圣天子明察秋毫之末,換臣清白。”
江寧刺史手抖著,將字據遞給常諾。
常諾躬身將黃紙遞到齊珩跟前,齊珩摩挲那黃紙,應有年?頭了。
若是假憑證,不會這般舊。
看來當真是溧陽縣尉交給江寧刺史的。
齊珩蹙眉看向應白氏,道:“應白氏你有何話?說?”
“陛下,這是假的,怎么可能妾怎么可能會賣自己的女兒?”應白氏忙道。
誰料江寧刺史是發覺有了憑證如有了靠山,還是被震驚鬼兒附了身,此刻倒是不再怵,只見江寧刺史諷刺道:“畢竟人性貪婪,一個?女兒換一筆重金,此生富貴不愁,你動心也是常事?。”
“你!”應白氏被他如此說,已然不能冷靜。
作勢要上?前動手,還未觸及江寧刺史的袍角,便被金吾衛扣住。
齊珩怒道:“放肆!”
江式微在屏風后輕輕搖頭。
應白氏太情急了。
光御前動手這一罪,便可論她死罪。
“陛下,御前動手形同謀刺,此賊婦當著您的面便敢如此,品性一看便知,這賣女之事?并非無可能,臣斗膽請命定這賊婦大逆犯上?之罪、御前失禮之罪、誣告官吏之罪、謀殺朝臣之罪。”
江寧刺史一席話?,句句提罪,句句死罪。
更兼他有字據在先,應白氏動手在后。
應白氏實是辯駁不得。
畢竟一個?是民婦,一個?是天子之臣,江寧郡最高長官。
該信誰,一目了然。
“先羈押起來。”齊珩沉聲道。
白義揚了揚手,金吾衛將應白氏拉了下去。
齊珩未立刻定罪,江寧刺史有些失望。
然天子決策,他置喙不得。
畢竟齊珩真要動他,并非難事?。
“刺史,也先別回去。”齊珩抬眼看向江寧刺史。
“就在行宮住兩日?,算是對?你這些年?勤勤懇懇的獎賞。”齊珩笑道。
江寧刺史忙俯首道:“蒙陛下青眼高看,這是臣身為人臣,應盡之事?,臣不敢居尺寸之功,更不敢領圣賞。”
“朕既說你有功,你便有功,別辜負朕。”齊珩離開了位置,俯身拍了拍他的肩頭。
江寧刺史只能看見那空著的高位,屏風后似有似無的女子身影。
他未看到齊珩的眸色甚冷。
冷得徹骨。
第063章 江上清歌(六)
寢殿內, 江錦書拿著那玻璃燈盞湊近江寧刺史呈上來的字據,認真?地看著上面的每一個字。
其中?內容是?三份口供,是?廣德縣三處娼家的假母的口供。
里面言及應白氏曾多次在這三家商討欲賣女入娼, 只是?最后因應白氏不滿意價錢而不了了之。
“這口供看著像是?真?的。”江錦書道。
“這紙和這字確實是?真?的。”齊明之沉聲道。
“那這么說, 確實是?應白氏賣女在先, 江寧刺史也是?為了保護那女子。”
“可是?這也說不通啊, 她?若一心賣女, 又何必非要致縣尉于死地?”
“謀刺朝廷命官, 是?赤族之罪,她?沒有必要。”江錦書看向齊明之緩緩道。
“是?啊,沒有必要。”
齊明之攥住那黃紙,喃喃道。
“這口供會不會是?故意安排的?”江錦書道。
“故意安排?按理說不會,三處娼家都算得廣德縣有名的, 能到這種地步背后的東家不會太差, 江寧刺史雖是?郡中?首長,但還不夠格,何況這口供是?幾年前便備好的, 太縝密,為了一個女子沒必要這么大費周章。”
齊明之看向她?, 冷靜地分析。
江錦書倒是?沒有頭緒了,只轉過?身賴在齊珩的懷里。
只見白義在門外稟告,齊珩應了聲后, 他?便捧著一個小木盒入來,江錦書從齊珩的懷里掙脫開, 端正了衣冠。
齊珩打開了木盒, 拿出?里面的紙張。
“這是?臣查到的江平樓與官吏的往來情況。”
齊珩翻了翻紙張,有些氣笑?了:“去江平樓做宴吃飯還要走朝廷的錢, 這幫蠹蟲。”
“這些官吏多出?自江南士族,士族之人自是?如此。”
江錦書聽此話只當?未聽到,默默地坐在一旁飲茶。
“陛下,臣還有一事要稟。”白義道。
“說吧。”
“江平樓失火一案,罹難者二?十三人,其中?對照了衣樣布料,可確定罹難之人中?有十八名是?舞姬,臣細訪了曾去過?江平樓的百姓,一一對照,舞姬之中?有一人并未葬身大火。”
“那人名尹意,十七左右。”白義垂眸道。
“這么說,舞姬之中?還有人活著。”江錦書看向白義,輕聲道。
白義點了點頭。
“你讓金吾衛暗地去尋,別讓人發覺了。”
白義俯身領命,臨去前不經意地冷瞥了江錦書一眼。
江錦書自是?看到了,悄悄拽了拽齊明之的袍袖,低聲道:“我怎么覺著白義這么看不上我呢?”
齊明之將視線從紙張上挪開,笑?著看她?:“你還能看出?來,那倒還不傻。”
齊明之揉了揉她?的頭,江錦書道:“他?看我的眼神就跟看紅顏禍水似的。”
“他?是?不是?覺得我蠱惑了你。”
齊明之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可能是?。”
江錦書捶了他?一下,齊明之抓住她?的手反笑?道:“畢竟也不知是?誰昨夜非拉著我,要與我探討《高唐賦》,又一口一個六郎的喚著,不光如此,你還親我,解我的衣服,抱著我胡作非為”
見齊明之說得越來越露.骨,江錦書忙掩住他?的嘴。
“你別說了。”江錦書的臉已?然紅透了。
“嗯,不說了。”齊明之拉住她?掩著自己的那只手,將她?往自己的懷中?帶著。
齊明之另一只手撫上她?的發頂,輕聲道:“白義跟我數年,雖名為君臣,實則手足,他?是?太過?關心我,所以對你有提防之心,不過?你放心,他?不會傷害你。”
“我知道。”江錦書靠在他?的懷里,隨意擺弄著他?的手掌。
在他?掌心畫下一筆又一筆,齊明之的手心被?她?弄得有些發癢。
“你身上還疼嗎?”
江錦書用手掩面,聲音低得很,“有點。”
齊明之打橫抱著她?,走向床榻,伸出?手要掀起她?的裙子,江錦書見狀忙抓住他?的手:“別”
“我有些怕”
齊明之知道她?是?誤會了,解釋道:“我拿藥了。”
說罷從懷中?拿出?兩?個小瓷瓶,一個是?紅色的,一個是?黃色的。
齊明之將紅色的瓶子遞給她?,輕聲道:“你自己上藥還是?我幫你?”
見江錦書不出?聲,齊珩便解了她?的裙子。
片刻后,江錦書換了衣衫,縮在床榻的最里面。
明明是?夏夜,她?卻牢牢裹著身上的被?子。
也不知是?在防誰。
齊珩湊近,試探道:“錦書,說實話,你是不是后悔了。”
后悔昨夜與他的親近。
江錦書轉過?身,看他?神情認真?而小心,想到他?的過?去,心頭一酸,捧著他?的臉,輕聲道:“沒有。”
“我從來不后悔與你的親密,我只是?有點害怕。”
齊明之將她抱在懷里,輕輕地撫著她?的后背,撥開她?額前的發絲,低頭吻了吻。
“我會對你好的,請你相信我,好不好?”
“我是?信你的,我一直都是?信你的。”
江錦書抱著他?的脖子,溫聲道。
“只是?我總會害怕失去,我怕有一天你,阿娘、阿耶、兄長你們都不要我了,那樣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了。”江錦書躺在他?的懷里,輕聲泣道。
“我什?么都沒有了,我怕你以后身邊有很多女人,你就忘了我,阿娘又不喜歡我了”
自從昨夜之后,這種不安感一直焦灼著她?,要將她?吞噬。
齊明之抱她?抱得愈緊,輕聲哄著:“不會的,我只要你一個人,我們都不會不要你的,我們都在愛你啊。”
江錦書似信非信地點了點頭,臉上還掛著淚水。
“我給你拿個熱帕子,你擦擦臉,好不好?”齊明之看見她?的淚珠,心中?不禁發疼。
怪他?,是?他?對她?還不夠好,才讓她?如此患得患失。
齊明之一點點拭去她?的淚珠,一直哄到她?睡著了為止。
看著女子柔和的睡顏,他?才敢放心離開床榻。
江錦書的不安與憂心,他?知道。
終究還是?因為他?與東昌公主的嫌隙。
江平樓一案,背后難免沒有士族做推手,一旦他?要動士族,那便真?的與東昌公主走到了對立面。
她?一個人,在宮里確實難過?。
若是?東昌公主肯放手,他?為了江錦書,可以做出?讓步。
別宮的一小殿宇內,門口有金吾衛把守,江寧刺史踱來踱去,心中?有些不安。
長安那邊已?然給他?回了信,那人做好了一切準備。
字據是?假的,口供也是?假的。
只有那人的權勢是?真?的。
他?所做的,所說的,僅僅是?為了保住自己的命。
一旦天子知曉了真?相,他?便只能將所有罪責一并咽下。
否則,那人動動手指,他?全?家便灰飛煙滅。
江寧刺史無奈地嘆了口氣,齊珩明著說是?獎賞,可他?卻是?心里明白,這分明是?軟禁,門外金吾衛把守,傳信息是?不能了。
他?只能把希望寄托于,那個叫尹意的女子無聲無息地消失于這世上。
*
江錦書醒后又恢復了溫和從容的樣子,仿佛昨夜縮在齊明之懷中?哭訴的不是?她?,一早兒便若無其事地看著江平樓近些年用于修葺的賬目。
江平樓的東家是?蘭陵蕭氏的一個旁支子弟。
她?看了賬目,二?年內修葺了不下十次。
可謂靡費到頂。
畢竟大明宮修得都沒有江平樓修得勤。
“開間酒樓是?真?的能發家啊。”江錦書感慨道。
“畢竟官府都去那里備宴,有這么個標桿,別人能不去么?”齊明之諷笑?道。
“可惜沒有什?么實質證據,要不然真?想把那些官吏都抓起來挨個鞫問,到底這江平樓有什?么迷魂湯,讓他?們一個個兒趨之若鶩。”
“是?女子。”江錦書失神道。
“光看應白氏的女兒便已?然能看出?,江平樓的舞姬都是?絕色佳人。”
“絕色.女子在身側,自然沒有人能拒絕。”齊珩輕聲道。
“能將這么多貌美的女孩子聚到一起,也是?不容易。”江錦書無意道。
“可,一個旁支子弟便能有這么大的能耐嗎?若是?有官府的人做幫手呢?”江錦書突然看向齊珩。
“陛下,臣不辱使命,尹意找到了。”白義在殿外高聲道。
齊珩看向下位跪伏的女子,多日逃難,衣衫已?然破舊,面色枯黃,全?然看不到當?初的模樣。
“給這位姑娘拿些水和點心。”齊珩道。
尹意腹中?饑餓不堪,見到糕點,便抓著直接大口大口地吞咽起來。
江錦書看她?如此吃,欲言又止。
待一碟糕點全?部用盡,齊珩才道:“尹意,對么?”
尹意點了點頭,齊珩又道:“你不要怕,我只是?想問你一些事,你只要從實道來即可,也不必怕任何人,朕是?天子,如有冤屈,朕為你做主,你只需從實。”
尹意在聽到“天子”兩?字后,抬起了頭,原本如枯井般絕望的眸子中?又燃起了一絲希望。
她?張了張口,聲音似是?被?煙熏過?,十分難聽。
“我”
尹意眸中?有淚,道:“我,是?姊妹間唯一逃出?來的,江平樓的火不是?無心,是?他?們故意放的。”
“你繼續說。”
“我是?溧陽縣人,是?不小心被?拐子迷暈了,才到了這江平樓來。”
“溧陽,那你的雙親難道沒有發現么?”江錦書輕聲問道。
“雙親?”尹意聽后反笑?。
“沒了,當?我被?江平樓東家看上的那一刻,他?們就已?然被?判好了死刑。”尹意含淚諷刺道。
“原本東家只是?做的酒樓生?意,可后來欲壑難填,他?不僅要錢,更要權。”
“權無非是?財與色,是?以東家暗地里尋絕色美人,拐子便是?東家的走狗。”
尹意將自己的傷疤刨開來,緩緩訴說。
“他?們,不光把目標放在貧苦之家上,甚至還有官宦人家。”
“貧苦之家算是?好擺弄的,若是?官宦人家,他?們便會舉家灰飛煙滅。”
“官宦人家?難道他?們不會上告么?”江錦書道。
“上告?”
“東家和官府有私,江寧刺史便是?最大的靠山,他?是?郡中?長官,又是?京城那幾個士族舉薦的,誰敢受理?
“況且郡中?那些個有頭臉的官吏,哪一個不是?樓中?姑娘的裙下之臣呢?”
“東家捏著這些官吏逼良為娼的證據,又有絕色姑娘陪著,自然是?心甘情愿地將此事昧下。”
尹意說著說著,眼神變得幽怨憤恨。
“那為什?么,又要逼死你們呢?”齊珩道。
“那是?因為,他?們知道天子巡幸江南,他?們怕此事泄露,更兼還有一事。”尹意道。
“何事?”齊珩蹙眉問道。
“江寧堤壩崩潰,原就是?以前的官吏貪污,以次充好,才造成此慘事。”
“天子派下的賑款他?們也敢貪污,近些年來江平樓屢屢翻新,用的就是?這些貪官挪用的贓款。”
尹意說時,情緒愈加激動。
“那些貪官把錢花在姑娘們身上自然不虧,而東家與官府的聯系是?愈來愈緊密了。”
“刀割都割不得。”
畢竟逼良為娼、挪用賑災之款都是?這些貪官的罪狀。
有這些把柄,他?們自會乖乖聽話。
齊珩聽了尹意的話,氣得直冷笑?:“賑災款好樣的,真?是?好樣的。”
拿災民的救命錢滿足自己的私欲。
這便是?他?的臣下。
一口一個為君分憂的臣下。
“那日,他?們在天子駕臨之前,把我們鎖在了屋中?,點燃了廚司,順著油,樓閣大火,幸得姊妹為了護我,把那唯一防火的衣料披在了我的身上,她?自己卻被?火燒身,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那一幕。”
“求您為她?們主持公道。”尹意在堂上叩首。
“記好了么?”齊珩看向江錦書。
江錦書寫下最后一字后置筆,道:“記好了。”
“白義,你看著點江寧刺史,別讓他?死了。”
“江平樓的東家,你帶著金吾衛,給朕務必抓住他?。”
“是?。”白義慨然道。
“尹意,你還能記住有哪些官吏去過?么?”齊珩問道。
尹意點了點頭:“如此惡人,我永遠都不會忘。”
金吾衛的每一杖都落在了江平樓東家的身上,他?身后血肉模糊,忍不住求饒道:“陛下,都是?江寧刺史指使我的。”
“他?好女.色,所以讓我尋訪美人,草芥人命,都是?他?啊。”
“你推責任倒是?推的快。”齊珩冷笑?道。
“江寧刺史,你要說什?么呢?”齊珩看向一旁的他?,身子直顫,連站都站不穩。
“陛下,臣”江寧刺史欲磕頭求饒,然當?雙手交疊時,卻又停下。
江寧刺史看到了齊珩身后屏風透露出?的女子身影。
她?頭上的鳳冠,金鳳口銜寶珠,熠熠光芒,是?屏風所掩蓋不住的。
那一刻,江寧刺史認命般地叩首。
天子是?如此地寵愛皇后。
他?又能如何?
“罪臣萬死難贖,請陛下治罪。”
“你所知道的,參與的罪臣,悉數交代,朕許你家中?妻女不死。”齊珩道。
江寧刺史雖懦弱,卻亦知這是?自己的唯一機會。
那人是?斷斷說不得的。
他?能說的也只有那些官位比他?低的人,江寧刺史面如死灰地點了點頭。
齊珩捏著江寧刺史寫下的名單,交給了白義,冷聲道:“上面之人抓起來吧。”
江平樓的東家鞫問后已?被?杖斃,齊珩看向江寧刺史,諷笑?道:“至于你,立斬。”
“妻女流放。”
“你冤害別人的滋味,你也該嘗嘗。”
齊珩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江錦書轉身離開了原位,走向內室,手輕輕搭在女子的肩上,溫聲道:“你聽到了,該暢意了吧?”
尹意坐在月牙杌子上,看著面前的銅鏡。
清水洗凈面容,換上干凈的衣衫。
那張傾城之貌才顯露出?來。
她?唇角勾出?苦澀而諷刺的笑?:“傾城的容貌,于朱門高戶間是?百戰不殆的武器,可于貧寒之家,卻是?禍及滿門的催命符。”
她?輕輕撫上銅鏡,那里映著她?身后帶著鳳冠的女子。
容貌端麗,雍容華儀。
她?心頭倒是?羨慕了起來。
明明都是?十七八歲的年紀,怎么人和人之間就這么不同命呢?
尹意的嗓子被?煙毀了。
只見她?聲音粗啞道:“其實,我唱歌原是?最好聽的。”
“楊柳岸,江水上,我給他?唱支清歌,他?聽到后也會回我。”
“東邊日出?西邊雨”
內室中?,傳來女子的低嘆聲。
“只可惜,我的晴早已?毀在了江平樓中?”
第064章 江上清歌(七)
江寧刺史死前給了齊珩一個冊子, 里面記的?都是曾去過江平樓的?官吏。
齊珩捏緊了手上的?冊子,每翻過一頁,都將上面的?名字牢牢記在心中。
上面無一不是名流。
這名冊不光有名字, 甚至細到誰留過宿。
不光江寧, 這上面還有長安的?人。
輕飄飄的?一個名字, 卻是造成了多少女子噩夢的?罪魁禍首。
這上面的?字, 是女子的?血淚。
也是他們?的?罪證。
幸好, 沒有江謝南三家的?人。
齊珩舒了口氣, 聽?到腳步聲?,齊珩轉首看去,見江錦書盯著他手上的?名冊,她目光停頓片刻,她輕聲?道?:“這是?”
“江寧刺史留下的?, 這上面的?人都來過江平樓。”
江錦書有些?心慌, 她道?:“可以讓我看看么?”
齊珩點了點頭,將名冊遞給她。
江錦書細細瞧著,生怕錯漏了一個。
直至看到最后一個名字時, 她才松了口氣。
沒有江家和南家的?人。
“這是要帶回長安問罪么?”
齊珩應了一聲?,他若不嚴加處治, 妄為人君。
齊珩問過尹意日?后的?打算,尹意微微一笑,道?:“已然如此, 沒有什么打算。”
“茍延殘喘罷了。”
原本她是想?侍弄花草,游歷山水的?。
可如今, 聲?音粗啞, 空有美貌,又能如何在這混混濁世走?出生路?
齊珩聽?后沉吟良久, 最后為尹意的?去處安排得妥帖。
川蜀之地,是齊子儀待過的?地方,那?里還算得清明。
又是山茶花盛開之地,女孩子終日?面對花草,心中遲早會生出對生活的?希望。
鑾駕回京定在兩日?后,江平樓的?事已然走?至尾聲?。
趁這兩日?,齊珩決意再帶江錦書四處轉轉。
江錦書才用完手上的?蛤蜊羹,便被齊明之帶走?了。
江錦書手上擺弄著那?一小枝桂花,方才路上又遇到那?賣花郎了。
只是他筐中的?不再是薔薇,而是小枝的?桂花。
江錦書看著上面的?點點桂花,小小的?,如同螞蟻般。
尤其在綠葉的?比襯下,顯得精致而小巧。
江錦書將桂花枝湊近鼻尖,她聞到了清甜香。
江錦書若有所思地嘆了口氣,日?子過得倒是快,轉眼間就?入秋了。
桂花都開了呢,要是去打桂花,做成桂花蜜,肯定很甜。
江錦書是如此想?著,沒得偷笑起來。
齊明之看了她一眼,笑道?:“你笑什么?”
“想?吃桂花糕了。”江錦書有些?許失落。
然下一刻,便見齊明之遞過來一包油紙,里面不知?包的?是什么。
江錦書借著月光,打開了那?包油紙。
里面正是她心心念念的?桂花糕。
“你怎么”江錦書喜道?。
“就?猜到你想?吃,剛才趁你不注意,偷偷買的?。”齊明之笑了笑。
江錦書捻了一塊放入口中,隨后又放下了。
齊明之自是注意到這一動作,他道?:“不好吃?”
江錦書搖了搖頭,她其實?沒那?么喜歡桂花糕,但有時興致來了,也口中念叨著想?吃。
齊明之想?到什么,輕聲?開口:“我記得大婚那?日?,你拿的?糕點也是桂花糕,我以為你會喜歡的?。”
江錦書搖了搖頭,笑道?:“那?天?身上穿著袆衣,我怕別?的?糕點弄臟了衣裳,所以拿了桂花糕。”
齊明之垂眸一笑。
大婚那?日?他們?確是不熟。
江錦書眸光流轉間留意到了烏篷船上的?兩壇酒。
“怎么還有酒?”江錦書稍稍蹙眉。
“不是你上回說?,泛舟飲酒的??”
“這酒不烈,也不醉人。”齊明之又道?。
清酒雖不醉人,但齊明之也沒敢多帶,畢竟江錦書若是喝上癮,他可是攔不住的?。
江錦書打開了塞子,淺嘗了一口,確是不烈。
“明之,你給我講講你從前的?事吧。”
“從前?”
“洛陽。”
齊明之才飲了口酒,聽?到此話,拿著酒壇的?手一頓。
他低頭苦笑:“怎么提起這個?”
那?段時光,是他最難忘最想?回去的?。
但也是他最不想?對她提起的?。
因為那?時他誰都保護不了。
齊明之對上江錦書目光,看到她眼中的?期待與好奇,齊明之再次問道?:“真想?知?道??”
江錦書點了點頭,抱著他的?臂肘,想?聽?他說?盡在洛陽的?一切。
“先帝在位的?第十九年,我的?阿娘在上陽宮生下了我。”
齊明之提到陳氏,目光極為柔和。
他的?視線落在遠處的?湖水上。
那?里有一輪圓月。
“先帝是知?道?這件事的?,但因鄭氏的?緣故,他選擇了視而不見。”
鄭后是先帝結發妻,于先帝而言自是情深義重。
可他的?情深便要用齊珩的?阿娘做祭奠。
陳氏是鄭后宮中的?內人,先帝與鄭后爭吵后拂袖而去,一氣之下幸了陳氏。
“有了皇嗣,卻沒有名分,甚至我的阿娘因此而被鄭后記恨。”
“何止是上陽宮啊”齊珩輕嘆。
“鄭后囑咐過上陽宮的?管事,渡冬的?炭火是不足數的?,衣衫是單薄而殘破的?。”
“她總會將完好的?衣衫留給我,哪怕我穿著,不是那?么的?合身。”齊珩苦笑道?。
江錦書環上齊珩的?肩膀,讓自己靠在他的?身上。
她抱他抱得很緊。
為什么,他知?道?。
江錦書將自己眼中的?淚光忍下。
她有些?后悔了,她原不該問的?。
“幸好,高翁在洛陽。”齊明之撫了撫她的?發髻,輕聲?道?。
“有他的?接濟,我和阿娘的?日?子好過了一些?。”
“所以你這么信任高翁。”江錦書靠在他的?懷中,淺飲了口酒。
“嗯,他是我和阿娘的?恩人。”
“他與我阿娘是同鄉。”
“他喜歡我阿娘。”齊明之淡聲?道?。
“高翁么?”江錦書有些?驚訝。
不過想?來也是,何等情誼,才能讓陳氏將自己唯一的?兒子放心地托付給他。
也唯有如此了。
“后來的?冬天?,越來越冷。”
“那?日?漫天?大雪,她就?躺在我的?懷里,她身上越來越冷,冷到我一直抱她都捂不暖她。”齊明之眼中已有淚光。
“她臨終前囑咐我,要做個坦蕩的?人。”
“這只鐲子,是她臨終前交給我的?,這是她唯一帶入宮的?東西,是要留給我作娶婦的?聘禮的?。”
齊明之輕輕牽起她的?左腕,那?里的?銀鐲在月光下有微微清光。
“她讓我好好待我的?妻子,不要辜負了她。”齊珩輕聲?道?。
他抱著江錦書的?手愈發緊了。
“對不起,我不該,不該寫下那?篇文的?”江錦書在他的?懷中輕聲?哭泣。
她用齊珩的?痛處來攻擊他。
她是真的?該死。
“沒事,都過去了。”齊明之撫上她的?后背,又幫她拭去眼角的?淚水。
他早就?放下了,現在他也只是想?和她好好過日?子。
“你恨鄭后嗎?”江錦書被他抱著,停止了哭泣,她輕聲?問道?。
齊明之搖了搖頭,道?:“我雖怨她,但不恨她。”
“我恨的?只有先帝。”
“男人的?錯,不該怪到女人的?身上。”
先帝既已明知?自己碰不得,護不住,便不該去招惹。
最后將一切責任與過錯都推到鄭后的?身上,自己銷聲?匿跡。
“于上位者而言,只不過是股掌間的?嬉戲,但對下位的?小民來說?,卻是滅頂之災。”齊明之長嘆了口氣。
他恨先帝。
一直都恨,所以最后也做了報復。
他算不上坦蕩。
也愧對了阿娘的?囑托。
“她若見到現在的?我,怕會失望吧。”齊珩輕聲?道?。
江錦書有些?心疼起齊珩,她緊緊地環住齊珩的?脖子,道?:“不會的?,她會驕傲的?,你不愧于你的?名字,珩,從頭到尾,你都很好。”
“滿懷冰雪。”
江錦書捧著齊珩的?臉,認真道?。
齊明之目光柔和地看著面前的?女子,想?到了阿娘的?話語。
妻子。
是他的?妻子。
他將她牢牢地抱在懷中。
“明之,我被你抱得有點疼。”身上感到勒得疼,江錦書忍不住說?著。
齊明之放開了她,湊身在她額前一吻。
他很喜歡江錦書。
真的?很喜歡。
是夫妻,也是親人。
齊珩吻上她的?額心,吻上她的?眉間。
江錦書聽?得清他的?呼吸,越來越緩,也越來越重。
“你好點了嗎?”齊珩輕聲?問著。
江錦書對上他的?目光,她清楚地看見了他眼中的?深情。
他這句話的?意思,她聽?懂了。
想?到齊珩在上陽宮的?一切,她心疼地抱住他。
她什么都沒說?,卻又什么都說?了。
她想?與他親近。
外面月光荼白,灑在湖水之上,也灑在青山連綿不絕間。
齊珩沙啞地應了一聲?。
烏篷船行至兩山間,進入那?條極窄的?水路。
湖面之上,烏篷船所行之處,泛起圈圈漣漪。
“錦書,你愛我嗎?”
江錦書閉上眼,沒有回答。
愛與喜歡,是兩碼事。
她清楚得很。
齊珩見她沒有回答,有些?失落,輕輕吻了吻她。
不回答,也不要緊。
點點星子與月光透過烏篷船頂上的?間隙,灑光而落。
江錦書無力地蜷縮在他的?懷中,靠著他往船頂看去,那?里,如星河般璀璨飄渺。
齊珩抱著她,忽然想?到了那?句“朝朝暮暮,陽臺之下。”他淡笑。
遠處山水間,似有漁人在對歌。
江錦書漸漸在他懷中睡去。
一葉扁舟,也是一夜清夢。
似真似幻。
第065章 夕死可矣(一)
東昌公主宅, 停云守在齊令月寢屋的門口,見遠處江益入來忙施禮道:“都尉。”
江益瞧了眼停云稍慌的神?色,便已猜出幾分, 他忍著怒氣道:“蕭章還在里面?”
停云強笑道:“長主的事, 都尉不該過問。”
江益沒管停云, 直接推了她一把?, 大步向前, 打開了屋門。
東昌公主的衣衫略微凌亂, 發?髻半拆,發?絲披在身后,她閉著眼,單拄著頭斜靠著,她身后的年輕男子手中正攥著一支攢珠釵。
似是剛為東昌公主解下來。
感受到刺目的日光, 東昌公主瞇了瞇眼。
已有怒意。
江益怒目而視, 厲聲道:“滾出去。”
這話是對她身后的蕭章說的。
蕭章未動,東昌公主慢悠悠地開口:“怎么,到我這兒來耍你那駙馬都尉的威風?”
“你先下去吧。”東昌公主看向蕭章, 輕聲道。
蕭章將珠釵放在小?案上,退了出去。
“為什么?”江益沉聲問道。
他自問, 從未虧待過齊令月。
“什么為什么?”齊令月蹙眉道。
片刻,她倏然一笑:“承平侯的位子我給?了,江家的權勢我也許了, 你還有什么不知足的?”
“你知道我想要的不是這些。”江益衣袖下的手已然攥成了拳頭。
“那你想要什么?”
“難不成是愛情?”齊令月嗤笑道。
“江益,你真幼稚。”齊令月毫不客氣地諷刺道。
江益深吸了一口氣, 而后道:“好, 是我幼稚,那江平樓的事怎么說?”
“鑾駕回?京, 就在這兩日,聽說江寧刺史死前給?他留了名?冊。”
齊令月神?情淡漠,輕輕撫上自己的紅蔻丹,輕聲道:“那又如何?”
“是江寧刺史他自己,心術不正,干江家什么事。”、
言下之意,齊令月已然擺平了一切。
“國子監、江平樓,你和蕭章說了這些事么?”江益問道。
齊令月抬眼看向他,反笑道:“你放心好了,我雖滿意他,但朝事是不會與他說的。”
“你還有事么?”齊令月冷聲問道。
“長空的婚事。”
“我做主怎么了?”
“晚晚已經嫁給?了今上,已然尊貴至極,你沒必要再逼長空娶高門貴女了吧?”江益道。
“尊貴已極,又如何,再尊貴些又何妨?”齊令月瞥了他一眼。
“月滿則虧,水滿則溢這個道理你當真不懂么?”
【1】
齊令月諷笑道:“月滿?水滿?”
“你除了駙馬都尉和承平侯的虛名?,你還有什么?”
江益不過空架子一個,安敢來質問她?
“至少外人看吾家,已是風光無限。”
濟陽江家已然有了一個皇后,一個鎮國公主,天?子不昏庸,若他與江長空再有兵權,天?下直接改姓“江”算了。
何況就算他與長空無實權,僅憑皇后與長主兩個名?頭勾勾手指,便已有無數人鞍前馬后地為他們做事。
“人情那種?東西最不牢靠,還不如自己手握實權。”
“沒有兵權財權,再響亮的名?頭,災禍來臨時,也只是任人宰割。”齊令月勾唇諷笑道。
“所以江寧的賑災款你挪用了。”
“為什么不與我說這件事。”江益忍著怒氣道。
“我的事,為何要與你說?”
“管好你自己,我的事,你別?插手。”齊令月將手中的團扇直愣愣地扔在了江益的身上。
隨后直接摔門而出。
江益站在原地,沉默良久,悄然拾起了地上的團扇。
他捏著扇柄的手指尖發?白,自嘲一笑。
班婕妤之怨,他之怨,何嘗不相似。
哪怕他與她有了兩個孩子,她的心里也從來沒有過他的方寸之地。
*
齊珩與江式微回?至長安,江式微剛踏入立政殿,見殿內一切有條不紊,面上笑意盈盈,道:“漱陽,云雁你們管得挺好呀。”
四處打量幾眼,又笑了笑:“嗯,確是不錯。”
“近些時日的卷冊,可也核對過了?”江式微道。
余云雁點了點頭,道:“都核對過了,殿下可要再看一遍?”
江式微道:“不必了,你做事我向來是放心的。”
“對了,晚些時候,會有幾個內臣幫忙搬一些東西。”江式微提及此,面上有些羞赧。
“是什么呀?”漱陽瞧江式微如此神情笑問道。
能?讓江式微有如此神?情的,恐唯有紫宸殿那位了。
“陛下要搬過來住,一會兒內臣到了,你們幫襯著安排些。”江式微笑了笑。
回?京前,齊珩便提出要和江式微住在一起,少年夫妻情濃之時,自然沒有不應的。
何況江式微心里有齊珩,自是一百個愿意。
她是恨不得他現在就搬過來住,這樣就能?早些見他。
只是齊珩剛回?京,便回?紫宸殿與臣子商議國事了。
江式微雖心中不舍,但也不能?說什么,畢竟他是天?下的君王。
*
齊珩這邊甫一回?來,便換了衣衫,見紫宸殿的桌案上摞了一堆又一堆的劄子,不禁按了按眉心,他道:“謝尚令呢?”
“謝尚令在廊下等候呢,陛下要見他么?”常諾躬身道。
見齊珩頷首,常諾便去傳謝玄凌了。
謝玄凌春秋已高,步履蹣跚,正欲下拜行禮,便被齊珩扶住,只見他溫聲道:“老?師不必多禮。”
“謝陛下。”謝玄凌道。
“常諾,賜座。”
齊珩將案上一本名?冊交予謝玄凌手中,謝玄凌打量幾眼,而后惑然道:“這是?”
“老?師打開看看。”
謝玄凌將名?冊打開,瞧清上面的墨字。
這里面寫的,多是長安名?門子弟。
謝玄凌強笑道:“臣聽說鑾駕甫一至江寧,江平樓便因火塌陷,陛下還為此處置了江寧刺史。”
“為此,也不為此。”
“江平樓買賣.人口逼良為娼,江寧刺史助紂為虐,他罪有應得,如此也已伏辜,他臨死時留了此名?冊,上面的人也不干凈。”齊珩淡聲道。
“垂死之人,說不定想胡亂攀扯,拉人下水給?他自己陪葬罷了。”謝玄凌道。
“我看未必,這上面的人品性𝔀.𝓵為何,老?師是最清楚的,不是么?”齊珩抬眼看向他。
謝玄凌垂眸不語。
見謝玄凌不說話,齊珩笑了笑,道:“罷了,叫老?師來,原是為另一樁事。”
“陛下請說。”謝玄凌拱手一揖。
“朕幸江寧以來,也見不少,吏官不正,民?則受禍,光以江寧來看,刺史欺上瞞下,甚至中飽私囊,賑災之款何其緊要,卻?被這些貪官污吏用以縱酒狎妓。”
“朕實心哀。”齊珩嘆了口氣。
“陛下是想?”
“吏治。”
“老?師是尚書令,粉省其下有吏部,六品之下文?官由?吏部銓選,在任官上朕想,還是需慎重,所以朕已寫下詔書,然人心渙散,恐不能?落于實處,是以朕盼著老?師能?幫襯著些。”
齊珩將那白麻紙遞給?謝玄凌。
謝玄凌目光落在最后一行字上:
“凡不歷都督刺史,不得任侍郎列卿,不歷縣令不得任臺郎給?舍。”
謝玄凌不禁開口道:“陛下,這是否太?過苛刻?如此舉措,將讓朝廷暫時無人可用啊。”
此詔書一出,怕是再賢之人,也得先外放數年才能?調回?長安。
士族壟斷用人已然是常事,齊珩此舉,已意在動士族了。
那謝氏又何嘗不會受到波及?
“非也,朝中重京官,輕外任之風已久,讓有學識的京官到地方作?都督、刺史,又讓政績卓然的都督刺史到長安作?京官,出入常均,永為恒式,老?師認為不妥么?”
出入常均,永為恒式。
官吏調動頻繁,也意味著他們無暇于在任職之地發?展自己的勢力,這也便避免了世家稱霸的局面。
齊珩這招太?妙。
謝玄凌看向齊珩,曾幾何時,那個抱著他一直問著“朝聞道,夕死可矣”是何意的稚童如今已然成為了一位成熟穩重的君王。
謝玄凌感慨良多。
他是士族之人,自當為家族謀益,但也清楚自己是臣,與天?子有君臣之義,更有師生之情。思及王伯仁的下場,他便已知曉該做何決定。
他最后還是領下了這道風旨。
他選擇走下王伯仁未走完的路。
不只是為了成全這身紫袍,也是為了成全他們的師生之情。
*
入夜了,江式微剛點燃起那燈盞,身子便被人從后抱住。
齊珩將下巴枕在她的肩窩,在她耳畔輕聲道:“想沒想我?”
江式微側過頭,撫上他的面龐,道:“好想你。”
齊明之是真受不住她說這樣的話。
他將江錦書扯到懷中。
“成么?”他在問她的意見。
對于床笫間的事,男人只要碰了、沾了,便再也忍不住了。
江錦書點了點頭。
夫妻間多親密些,總是無妨的。
舉動間,江錦書碰到了那藏于錦衾之下的經折裝本子。
看來漱陽整理床榻時,沒動過這個,一直放在了原處。
她輕輕往里推了推。
齊珩低頭吻她,問著:“推什么呢?”
“沒什么。”
須臾,她又輕聲道:“你要看看嗎?”
“什么?”
“被子下。”
齊珩拿出了那本子,哭笑不得,隨后那本子被他棄之于地。
立政殿內,那件緋色袍衫與藕荷色的襦裙交織委地。
第066章 夕死可矣(二)
齊珩風旨一出, 朝野中掀起軒然大波,紫宸殿中如雨后春筍般出現了一批又一批的劄子。
有贊成?亦有反對。
反對者多數都是士族之?人,不過很快便被壓了下?去。
這其?中謝玄凌出力不少, 其?中緣故齊珩自是知曉。
倒是東昌公主其?下?的門?客一直在與他唱反調。
齊珩無奈地嘆了口氣, 江錦書?要想勸退東昌公主怕是很難。
汾陽郡王若有所思道:“陛下?, 新風已?起, 打鐵需趁熱, 先前臣所提議, 檢田括戶,不知圣意?允準否?”
齊珩抬眼?,徐徐道:“齊范所言,甚為有理,朕已?體察, 然十道勸農使與勸農判官朕并無人選, 諸卿可?有意?中者?”
均田關乎國朝稅政,事關重大。
是以這人選需慎之?又慎。
群臣面面相覷,并不出聲。
“陛下?, 臣請命。”謝晏俯身施禮道。
齊珩點了點頭,謝晏雖已?入門?下?省, 但畢竟未外?放過,他雖有心委以伯瑾九卿之?位,但終究是差了些火候。
不如借此將他外?放, 檢田歸來,便可?名正言順入中書?門?下?。
“好, 朕便命你為劍南道勸農使, 清查剩田,并籍帳外?之?人, 封入府冊。”
“臣領旨。”謝晏稽首作禮道。
而后,齊珩又委任二十余人為十道勸農使與勸農判官。
廷議散后,齊珩留下?了崔知溫一人。
齊珩道:“給崔中令賜座。”
常諾為崔知溫搬了個杌子,崔知溫打揖道:“謝陛下?。”
齊珩緩緩落墨,默然寫下?另一封詔書?,將詔書?寫完,齊珩遞給了崔知溫,崔知溫細細讀著上面的墨字:
“臣卿之?家?禁僧尼者往來,廿年間禁鑄佛、書?經。”
“陛下?這是”崔知溫道。
“富戶強丁多削發以避徭役,所在充滿。”齊珩淡聲道。
“自高宗一朝起,佛教興盛,僧尼者眾,篤信者眾,陛下?此舉臣工間恐有非議。”崔知溫起身打揖道。
齊珩擺了擺手:“貴戚爭營佛寺,度人為僧,兼以偽妄,積弊太久,民怨甚矣。”
“民于君同水于舟,水載舟,亦覆舟。”
齊珩沉吟良久,而后緩緩道:“既在此位,自擔其?責。”
崔知溫俯身道:“臣省得?了,自當效力。”
齊珩拍了拍他的肩頭,笑道:“辛苦了。”
崔知溫笑了笑:“臣不敢當。”
畢竟是齊珩給了他能走出御史臺獄,重新踏上仕途的機會。
他自當報恩。
而且,這件事上他亦有私欲,東昌公主崇佛,他是知曉的。他促成?此事,起碼東昌公主心里不會痛快。
這就足夠了。
今歲的第一場雪洋洋灑灑地落下?,獸紋瓦當上覆了一層白色。
來往的內臣抱緊了身上的長衫,想在這雪天中讓身子更暖和些。
長街上留下?了深深淺淺的腳印。
大雪飄落于鴟吻上,有碎玉投珠之?聲。
江錦書?端詳著面前的茶盞,她舉著盞身已?然看了多時。
漱陽笑道:“這茶盞真好看呀。”
江錦書?點了點頭,道:“這越窯燒出的茶盞確實好看。”
盞身是青灰色的,狀如蓮花,口沿形似五瓣花,盞托似荷葉。
“拿它去盛我新得?的蘭雪茶吧。”江錦書?笑了笑。
漱陽笑著接過那荷葉盞。
適逢齊珩剛入立政殿,鶴氅上還沾著冰雪。江錦書?上前幫著他將鶴氅解下?,觸上他的雙手,不禁輕聲埋怨道:“好冷。”
隨后便牽著齊珩到炭盆旁烤火。
江錦書?握著他的雙手,他左手上的玉扳指硌得?她微微發疼。
他的鬢發上有一絲殘雪,江錦書?拂去,那片潔白在她的掌心化?成?了一灘水。
“你最近是不是很累?”
齊珩垂眸應了一聲。
她輕聲道:“我看了邸報上的新聞,三稅改兩稅。”
當地豪紳多剝削百姓血汗,強搶土地,故出兩稅之?法,此舉有益于民,卻不利于士族。
“我也知曉,她的人一直在反對新法。”
“對不起。”
這聲道歉是代東昌公主說的。
齊珩驀然抱住她,在她耳邊輕聲道:“不怪你的,永遠都不要與我說對不起,你從不欠我什么的。”
他分得?很清楚,東昌公主是東昌公主,江錦書?是江錦書?,東昌公主的任何過錯都不該由江錦書?來承擔。
齊珩撫上她的背脊,而后笑了笑:“我口渴了,不知能否吃盞熱茶?”
江錦書?點了點頭。
她將那盞蘭雪茶遞給他,笑笑道:“暖暖身子吧。”
齊珩淺啜一口,抬眼?看向她,唇邊帶著淡笑,道:“這茶不錯啊,茶盞也好看。”
齊珩稍稍將手上的茶盞抬了抬,隨后揚眉笑道:“色澤如春水,這是越窯的瓷。”
江錦書?含笑頷首,道:“子衿送來的。”
“哦?是嗎?”齊珩笑道。
齊珩又問道:“她和姜娘子現下?如何?”
江錦書?想到這兒,不禁笑了笑:“她寄給我的信雖寥寥數語,但足以看出她們的日?子過得?暢意?,這茶盞便是她去上林湖時得?到的。”
“她還說,在蜀郡遇見了一小郎君,他們煮酒論書?,姜娘子現在已?然在給子衿備嫁妝了。”
齊珩笑笑,并未再說什么,只囑咐高季以錦書?的名義備下?了一份賀禮。
江湖之?遠,自由暢意?,不該再沾染廟堂的陰謀算計。
殿內炭盆發出噼里啪啦的爆花之?聲。
江錦書?沉吟良久,方道:“明?日?阿娘入宮,我再勸勸她。”
齊珩握住江錦書?的手,他知她是不想讓他為難。
他張了張口,最后卻也沒說什么。
——
東昌公主入宮,立政殿上上下?下?都警醒著,生怕惹惱了這位主兒。
江錦書?緩緩施禮道:“阿娘安康。”
東昌公主點了點頭,不見喜色。
江錦書?勉強一笑,親自倒茶給東昌公主。東昌公主頷首接過,緩緩道:“聽說,陛下?搬至立政殿來住了?”
江錦書?點了點頭。
東昌公主聲音稍緩些:“天子的專寵固然是好,卻不牢靠,能靠得?住的還是皇嗣。”
“兒曉得?的。”
“兒請阿娘來,是為了另一樁事。”江錦書?笑了笑。
“何事?”
“兒聽說阿娘為瑯琊郡王尋了一門?親事。”
安國太妃前日?入宮請謁皇后,言語間提及此事,這便是在試探江錦書?的心意?。
而后江錦書?方知東昌公主看中了安國太妃的獨女宜城公主。
安國太妃的娘家?是陳郡謝氏,安國太妃又是先帝謝貴妃的從妹,自然與齊珩情誼匪淺。
東昌公主給江長空擇這樣的婚事,這不存心拉攏謝家?,給齊珩添堵么?
東昌公主聞言淡笑,將茶盞輕放回?盞托上,道:“是,宜城公主性情溫良,吾以為與長空頗為般配,所以和安國太妃聊了幾句。”
“皇后以為如何?”
東昌公主反問道。
江錦書?笑笑道:“江家?貴極,不必再攀皇室。”
“皇后這話?錯了,皇室公主下?降貴戚之?家?這是常事。”
江錦書?將蔻丹陷入掌心,輕聲道:“長主看中的究竟是公主本人還是公主的外?家?,長主心中自當有數。”
東昌公主并未生怒,反道:“外?嫁之?女不該干涉家?中兄長的婚事,不是么?”
“皇后德行兼備,自當清楚。”
江錦書?笑笑,道:“吾既為皇后,是陛下?之?妻,瑯琊郡王與陛下?是表兄弟,情誼深厚,宜城公主又是陛下?看重的妹妹,吾少不得?要過問幾句。”
東昌公主諷笑不語。
須臾,才道:“讓你入宮,是我做的最錯的決定。”
她算是瞧明?白了,江錦書?一心向著紫宸殿那位。
齊令月側頭質詢道:“你就這么喜歡他?”
喜歡到,要與她站在對立面。
“無關風月,兒只是不想看阿娘繼續陷入迷途。”
“迷途?”
“何謂迷途?”
江錦書?默然片刻,道:“身為人臣,卻不盡人臣之?禮,事事違逆君上。”
“國子監一事,公主上對不起君父,下?對不起黎庶。”
“如今陛下?新法之?風起,為民謀福祉,阿娘卻縱容門?下?客群起攻訐,這便是為臣之?道么?”
江錦書?的一番話?句句誅心,東昌公主深吸了口氣,輕聲道:“那你想讓我怎么做?”
“回?封地吧。”
現在遠離長安,縱使監試一事暴露,她起碼能保得?住江家?平安。
東昌公主一聲輕笑,低聲道:“我也想啊。”
可?惜,太晚了。
第067章 夕死可矣(三)
東昌公主剛走, 她留下的話語讓江錦書心?中不禁發悶。
齊珩原就勸過她的,只是她太過自大,以為將所有?剖析清楚便可勸阿娘放手。
江錦書無聲地?嘆了?口氣。
漱陽屈身施禮道:“殿下可別出?神了?, 今日是華陽公主家的女公子入宮任職的日子, 她要來?立政殿謝恩的, 時候不早了?, 殿下該更衣了?。”
漱陽不提, 她倒是忘了?。
江錦書點了?點頭, 隨后跟著漱陽至內室換上鈿釵襢衣。
“云雁呢?”江錦書輕聲問道。
漱陽邊為錦書整理發髻邊笑道:“云雁那丫頭也不知是去哪兒了?,平素見她不如此,卻不料今兒半日也沒個影子。”
“許是去秘書省借書了?罷。”漱陽又道。
“她現在可是一心?想考女官呢。”漱陽笑了?笑。
江錦書點點頭,應了?一聲。
待整理衣冠,端坐好, 便見一著五鈿禮衣的女子在女史的帶領下款款入來?。
王含章稽首拜禮道:“妾伏見皇后殿下, 愿皇后殿下長?樂無極。”
而后恭恭敬敬地?九跪九叩,俯首道:“妾謝殿下恩澤。”
江錦書將尚宮的印交予王含章,她笑了?笑道:“勿要辜負吾與今上的期望。”
“謹聽殿下教誨。”
“起來?罷。”
“謝殿下。”
江錦書淡笑道:“不知姑祖近來?如何?”
王含章頷首笑道:“祖母的身子已然轉好, 用膳甚佳,勞皇后殿下關懷牽掛。”
江錦書道:“血脈至親, 關懷是應當的。”
王含章垂眸道:“妾入宮,來?帶了?一物,請殿下切莫嫌棄。”
隨后她揚了?揚手, 王含章身邊的女史便抬了?一嵌了?螺鈿的紅漆木箱來?,江錦書輕問道:“這是?”
那女史打開箱子, 王含章道:“這是妾家中藏了?多年的好酒, 叫龍膏酒,是外邦來?的, 極為不易得?,且聽說此酒飲之有?助身體康泰,妾特來?奉上感懷殿下恩德。”
江錦書倒是未料到王含章會送這樣的禮。
原以為王含章身為華陽公主之女,送的禮不過是些古籍樂器。
誰又能想到是酒?
江錦書面上不露異色,笑笑道:“那便多謝含章了?。”
“殿下客氣。”
原江錦書是想與她閑聊幾句便讓她回去歇了?的,卻不料這王含章無半分離開之意。
說她宮中的蘭雪茶好吃,要在這里多吃幾盞。
又道她殿里的巨勝奴酥脆清甜,討這點心?的做法。
江錦書默不作聲地?飲了?口手中的茶,王含章側首注意到桌案上的書籍,笑笑道:“這是石公的自序。”
江錦書抬眼看?她,道:“正是。”
“石公愛雪,更癡雪,殿下呢?可也喜歡看?雪?”王含章道。
江錦書持杯的手一頓,這算在試探她的喜好么??
江錦書道:“我左不過是打發時間罷了?。”
王含章尷尬地?笑了?笑,又道:“只可惜長?安冬日湖水凍結,否則倒可以去太液池中的亭子吃滾酒、賞大雪。”
江錦書想到那般景象,不禁笑道:“那確是風雅之事。”
如此說著,她倒真想那般做了?。
何等愜意。
王含章似尋到與江錦書的共同喜好,便如打開木匣般言語不絕,縱江錦書不想與其太多來?往,臉上不禁有?盈盈笑意。
漱陽在一旁無聲地?嘆了?口氣,立政殿侍奉的另一女史低聲問道:“漱陽姐姐怎得?嘆氣?”
“殿下要被拐走了?,謹慎些罷。”
漱陽往里面的方向點了?點頭,另一女史道:“我瞧這華陽公主家的姑娘也沒那么?不堪吧,殿下和她聊得?多好。”
漱陽輕拍了?下她,急道:“怎么?你也被拐去了?。”
“子衿剛走幾天,你們就都叛變了??”漱陽憤懣道。
“欸,漱陽姐姐,日久見人心?,你別這么?早就給那位定死罪嘛。”那女史笑道。
“漱陽。”江錦書輕喚道。
“妾在。”漱陽道。
“剛剛王尚宮拿來?的酒,幫我們燙了?罷。”江錦書看?向王含章,隨后笑道。
“啊?殿下現在便要喝么??”漱陽望了?望窗外,快用晚膳的時辰了?。
江錦書點了?點頭,漱陽不好再言,只好燙酒去了?。
齊珩這些日子頗忙,這個時辰都沒有?到,想必是不會回來?了?。
是以江錦書自然放心?地?與王含章飲酒同樂。
“你嘗嘗這炙羊肉,我是極愛的。”
“美酒傾水炙鮮羊,善也。”王含章笑道。
“快嘗嘗這龍膏酒,可是暖身子的。”王含章舉起那鎏金蓮花紋高足銀杯。
江錦書淺嘗一口,酒香甜膩,又有?些烈。
“這酒好甜啊。”江錦書道。
不止是甜,還有?興,江錦書一杯飲盡,又添了?一杯。
“殿下,妾敬您。”王含章一杯飲盡,舉杯笑道。
江錦書舉起酒盞,再次飲盡。
江錦書執箸夾了?一塊炙羊肉給王含章,王含章似有?醉意,道:“不能再吃了?,再吃下去,我怕衣衫都穿不進了?。”
“穿不進就再做一件。”江錦書揚手道。
王含章搖了?搖頭,面上緋紅,道:“不成?,祖母她不讓我多吃,怕會胖的,胖了?就不好看?了?。”
江錦書聽此話只覺耳熟,如同在哪聽過般,只是她記不甚清了?,她拍了?拍王含章的肩頭,她自然地?說出?幾句:
“瘦不一定好看?啊,為什么?一定要將別人近乎病態的標準強加給自己呢?”
“不要聽別人的,遵從自己的心?。”江錦書笑得?肆意。
隨后因腦中混沌,只得?用手拄著頭,含笑看?著王含章。
面上如朝霞般極為紅艷,眼神渙散。
王含章聽江錦書此話,手指不禁在空中點了?點,道:“你這話說得?,善也善也。”
“我聽你的。”王含章捧著自己的臉笑道。
王含章低頭喃喃道:“你跟六哥,真是太配了?。”
說罷,她再次飲下一盞龍膏酒,似醉又非醉,趁著酒勁兒她將真言吐露。
“六嫂嫂,六哥人很好,但我真的不喜歡六哥,真的。”
“如果不是祖母,誰喜歡待在這兒啊。”王含章無奈地?笑笑。
宮廷之內,外人道來?是風光無限,可不甚自由,被規矩禮法拘著。
她更愿如雁,游于天地?間。
她看?得?出?,江錦書亦可憐人。
“六哥?誰是你六哥呀?”江錦書持杯問道。
如火燒云般的面頰上又蒙了?一層緋紅色,江錦書的聲音愈輕。
王含章酒醉不答話,身子傾伏在桌上,雙眼緊闔。
江錦書眉間微蹙,捧著酒盞,輕輕推了?推王含章,輕聲道:“你說呀,誰是你的六哥啊。”
眸中一片迷蒙,江錦書搖了?搖頭,轉過身,她便見一緋衣男子站在她身后,眸中的神色是她如何也看?不清的。
江錦書輕打他的肩頭,只見她微微勾唇,醉聲道:“你是誰呀?”
第068章 夕死可矣(四)
江錦書醉聲道:“你是誰呀?”
齊珩看?著面前?的人醉醺醺的, 他不禁蹙眉道:“你再看?看??”
江錦書搖了搖頭,神?情癡癡的,她?道:“不知道, 沒見過。”
齊珩被她?這幅樣子給氣笑了, 見江錦書端著那金盞要傾入口中, 忙奪了去, 齊珩聞了那酒香。
是龍膏酒。
桂花酒清, 不醉人, 他尚且不敢給她?飲過多,如今他不在,這般烈的龍膏酒,她?竟喝了四壇。
齊珩扶住江錦書,淡聲吩咐道:“漱陽, 把尚宮扶下去吧, 讓人給她?熬碗醒酒湯,省得頭疼。”
漱陽頷首應道,隨后慢悠悠攙著王含章出殿。
卻不料漱陽還未觸及王含章, 王含章向江錦書喊道:“六嫂嫂,我們還喝!”
江錦書作勢身子前?傾要牽住王含章的手, 齊珩連忙拉開她?。
都這般模樣了,還喝呢。
齊珩不禁按了按眉心,直接打橫抱起江錦書往床榻去。
“你誰呀, 你不許抱我。”江錦書捶打著他的身子。
說?著說?著,面上慍怒。
齊珩低聲嘆了口氣, 將?她?輕放在榻上, 江錦書正過身子,怒聲道:“你是何人, 你竟敢竟敢冒犯吾。”
“你要不再看?看?我是誰?”齊珩道。
江錦書湊近,帶著甜膩的酒氣,她?的指尖輕輕點了點齊珩的面容。
她?笑了笑:“好像是含章口中的六哥?”
“噢,對,六哥,六哥。”江錦書笑了笑,喃喃道。
“六哥是誰?”齊珩牽著她?的手,輕聲道。
江錦書似思忖般沉默片刻而后道:“六哥,六哥就是六哥啊。”
齊珩淡笑,不急不忙道:“六哥是誰的?”
“六哥六哥是我的,六郎也是我的。”江錦書輕聲道。
齊珩握江錦書的手握得愈緊了,他道:“嗯,六哥六郎都是你的。”
“先喝醒酒湯,不然宿醉會頭痛的。”
漱陽端著醒酒湯入來,見江錦書在齊珩的懷里撒潑,沒得勾著唇角暗笑。
齊珩轉身道:“辛苦你了,朕照顧她?就成。”
漱陽點了點頭便施禮退下了。
齊珩將?醒酒湯遞給她?,然江錦書將?碗往外推了推。
“這個必須喝,不然明日該難受了。”
江錦書沒有要喝的意思,齊珩無奈,只得抱著她?,將?醒酒湯一點點地送入她?口中。
“我要去沐浴。”江錦書受不得身上的酒氣,掙脫出齊珩的束縛。
齊珩按住她?,這顛三倒四的模樣,她?自?己去沐浴,他都怕她?溺在水中。
“我抱你去。”
換上干凈的寢衣,江錦書亦并未安靜地就寢,反而在上榻的那一刻便將?齊珩覆在身下。
齊珩的那件緋袍衫被她?弄得褶皺不堪。
實在不堪看?。
江錦書稍稍向下傾身,手架在他的身側,齊珩后退一步,她?便前?進一步。
最后他被抵在榻的盡頭。
退無可退了。
他抬眼看?向江錦書,她?面上依舊緋紅一片,眸似春江,有水光滟滟。
她?解開了他的腰間的玉帶。
更貼切地來說?,是“扯”。
她?看?他的眼神?,更似是獵者在看?獵物。
顯而易見。
又勢在必得。
她?又扒開他身上的衣袍,齊珩被她?這舉動氣笑了,他攥住江錦書的手腕,輕笑道:“江錦書。”
“真?想?在你清醒時,讓你看?看?,你都對我做了什?么。”
江錦書扯開他的手,將?他的上身輕輕往上一推,他與?她?的距離更近。
齊珩的呼吸越來越緩,越來越重。
江錦書俯下身吻住了他的唇。
良久,她?才松開了他。
齊珩被她?吻得有些失神?,不及他回過神?來,江錦書便已?扯開了他的扣子,齊珩失笑道:“江錦書,你就這么急?”
“我要看?高唐賦的。”江錦書嗔怪道。
“我身上有高唐賦?”齊珩笑道。
江錦書搖了搖頭,隨后道:“沒有,但你是。”
齊珩的手搭在她?的背脊上,輕輕一推,江錦書伏在他的身上,她?攏上他的脖頸,他低聲蠱惑道:“喜歡我?”
江錦書點了點頭:“喜歡。”
齊珩停頓片刻,他又道:
“你愛我嗎?”
冬夜中有透過梅花枝灑落的細碎月光,然他的目光溫和,猶勝月光。
那目光中帶著愛.侶間的纏綿悱惻。
和繾綣情意。
江錦書猶豫片刻,又迷蒙地笑笑,道:“愛。”
“誰愛誰?”
“江錦書愛齊明之。”江錦書被他引導著說?出了這句話。
她?說?罷,不禁闔上雙眼。
齊珩聽清她的回答,他不禁笑了笑,道:
“我也是。”
“齊明之?,也愛江錦書。”
說?罷,他翻身,將?江錦書覆于身下。
淺粉色的帷帳徐徐落下,緋色衣袍與?白色寢衣被他拋出,驟然委地。
琉璃盞中的燭火稍稍晃動,映照出帷帳內癡纏的身影。
遠望去,一片朦朧。
——
昨夜的回憶似瓷盞碎片般不斷涌現,只是每出現一段,她?的頭便愈發地疼了。
江錦書緩緩睜開眼,看?向身旁之?人。
身上覆著錦衾的柔軟,這般感?觸讓江錦書發覺不對,她?稍稍抬起被子。
那是不著絲縷的。
前?身的青紫如碧璽般一塊又一塊。
江錦書不禁抱著自?己的身子,撫及鎖骨之?處。
昨夜齊珩的扳指抵著她?的鎖骨,硌得她?有些發疼。
齊珩轉醒,見她?抱著自?己的身子,輕聲道:“醒了。”
“頭疼嗎?”
江錦書抱著被子轉身,搖了搖頭,剛醒時雖有些痛,但現下好多了。
該是齊珩昨夜給她?喝了醒酒湯的緣故。
江錦書道:“我昨夜”
昨夜貌似是她?強拽著齊珩的。
“你昨夜,扒了我的衣裳。”齊珩靜靜地看?她?。
他原是想?在紫宸殿看?一夜劄子的,但又怕昨日東昌公主入宮說?了什?么讓她?傷心,便還是回了立政殿,誰料一進門便見她?與?含章飲酒。
兩人酩酊大醉。
還一口一個六哥。
齊珩道:“以后少喝那酒,太烈了,傷身子。”
江錦書點點頭,重新躺下抱住齊珩。
高季這邊按常例來催齊珩,齊珩吻了吻她?的額頭:“我該上早朝去了。”
江錦書牽住他的手,失落道:“就不能再待一會兒嗎?你再陪我一會兒吧,不會誤了早朝的。”
齊珩瞧了瞧窗外,他的習慣,向來是提前?在宣政殿后室看?三刻鐘的文書。
這樣既不會誤早朝,又不會讓自?己閑下來。
她?都說?了,想?讓他陪她?一會兒。
那今日他便不提前?了,總歸時辰還長。
應是無妨的。
齊珩抱緊了江錦書,片刻即已?再次入寐。
待高季再催,齊珩方?轉醒,輕拍江錦書的背脊,溫聲道:“我真?走了,晚上我回來。”
江錦書輕應了一聲。
便是再不舍,兒女私情也不可高過國家?朝政。
齊珩起身更衣,江錦書就縮在錦衾中靜靜地看?著他。
齊珩穿好衣袍,低首環上玉帶,拂了拂袖,隨后湊到江錦書跟前?,輕柔地吻上她?的雙眼。
“等我回來。”
齊珩笑了笑,隨后輕捏了下她?的面頰。
江錦書以被子掩面偷笑,望著他離去的背影。
然下一刻,只聽內室門口傳來金銅物掉落的聲音,并帶有嘩啦的落水聲。
江錦書忙系上衣衫。
門口處,高季朗聲罵道:“你怎么做事?的?”
“端著水往陛下身上撞?耽擱了早朝,你那賤骨頭賠得起嗎?”
說?罷,高季還往那女子身上踢了兩腳。
水盆落地,其中水盡數落在了齊珩的緋袍上,在那抹鮮亮的顏色上留下了大片的水漬。
齊珩正欲出內室,而余云雁垂首,正端著梳洗的水入來,卻不料正正好與?齊珩相撞。
余云雁面色驚惶,說?不出半個解釋之?語,只一個勁兒地叩首請罪:“求陛下恕罪……妾真?的不是有心的……陛下恕罪。”
面上落淚,倒是可憐。
然高季聽了愈發氣急,道:“你還想?有心?無心亦是死罪。”
齊珩拂了拂身上的水珠,但衣衫還是濕了,甚至透入里衣。
見高季不放過余云雁的架勢,齊珩忙道:“沒事?,一件衣裳罷了,她?也不是故意的,我換一身就成。”
齊珩輕聲道:“你起來吧,下次留心些。”
“高翁隨我進去換身衣裳,早朝怕是趕不及了。”齊珩轉身重新邁入內室。
便見江錦書已?然給他拿了新的衣袍,齊珩輕聲道謝。
齊珩匆匆換上那白色的朝服,便快著步子離開了。
江錦書嘆了口氣,都怪她?,非要留他。
出了內室,見余云雁低聲哭泣,江錦書拂了拂她?的后背,輕聲道:“陛下沒有怪你,別再傷心了。”
而后她?遞上一方?錦帕。
余云雁飲泣道:“妾就是個累贅……殿下不要再哄妾了。”
“我沒有哄你,把淚擦干吧。”江錦書道。
余云雁點了點頭,接過那方?錦帕。
宣政殿內,御史中丞李來濟與?工部尚書閻勻朝著明堂內高臺之?上的空位竊竊低語。
李來濟邊整理腰間笏板,邊與?閻勻低聲笑道:“今上御極數年,還是第一次早朝遲了,你猜猜其中的緣故。”
閻勻搖了搖頭,道:“李中丞,你說?我上回得到的那幅字該掛在哪呢?”
李來濟聞言,蹙眉看?向他。
敢情他說?了這么久,閻勻一直在想?他的字畫。
李來濟冷冷瞥了他一眼,怪道世人謂閻勻為“工部雅士。”
李來濟又稍稍向前?傾身,與?汾陽郡王齊子儀低聲道:“郡王,您覺著呢?”
齊子儀冷笑道:“近日御史臺的差事?李中丞莫不是太順意了些?”
手伸得忒長了些,竟管到天子身上來了。
崔知溫聽見身后的動靜,唇角不自?覺地勾起幾分笑意。
聞聽高季的朗聲通傳,便見一白色朝服的男子徐徐入來,待端坐后,聽到他的允準,眾人方?齊聲謝道跪坐在高臺之?下。
崔知溫暗暗記了時辰。
天子,晚了整整三刻鐘。
齊珩往常不會如此。
有些事?,他不必去勸,有人自?會上諫。
果然一向耿介的翰林學士即刻持笏叩問齊珩因何而遲。
齊珩歉疚地笑笑,道:“朕昨夜文書看?得太晚,今日便怠懶了。”
“讓諸卿見笑了。”
齊珩原想?笑笑此事?便如此過去,誰料翰林學士恭恭敬敬地稽首三拜,道:
“陛下,臣有一言要諫,陛下履至尊數載,然景明五年,晉州大震,江寧潰堤,國祚受損,即天警示陛下也。”
“臣請劾皇后,洎景明四年中宮立,皇后之?分,上侍天子以勤勉安政,下應皇嗣以承宗廟,皇后一罪,無規勸陛下;皇后二罪,未育皇嗣;皇后三罪,嬪御有失。”
“后廷之?內,皇后失德,無堪翚翟,神?器不繼,臣請陛下為長遠計下詔擇妃。”
眾臣倒吸一口涼氣,翰林學士無愧文人,當真?極盡翰墨書香之?氣,風骨可堪竹比。
饒是嘴最不可饒人的御史中丞李來濟明知皇后獨寵,亦不敢彈劾半分。
畢竟東昌公主那顆大樹便立在那兒,誰敢多言?
齊珩將?翰林學士的話盡數聽進,當翰林學士提到皇后三罪時,他的手掌已?然不自?覺地攥緊成拳。
翰林學士是他經筵日講官,他知道那是直臣。
所以,他說?不得。
齊珩喟然長嘆:“卿之?言,朕曉得了,內幃之?事?,不該放到廷議上來,改日再言罷。”
少年夫妻,本就情深,哪里容得下第三人?何況他方?從立政殿出來,便與?他說?,要往他身邊塞人。
齊珩如何都接受不得。
能推一日便是一日。
說?罷,他給齊子儀遞了眼色,齊子儀即刻會意,正欲提他事?。
誰料翰林學士將?手上的笏板輕置于地,叩首正色道:“古者圣哲之?主,皆先立嗣而穩寰宇,此關國祚,廷議之?內,請陛下允準。”
齊子儀不禁蹙眉。
齊珩淡笑道:“卿何故如此呢?”
翰林學士只回了四字:“為臣之?分。”
齊珩冷笑,果真?是極好的四字。
冬雪落至,立政殿內暖如春日,齊珩還未進門,便見那燈火映出的女子身影。
他透過直欞窗便可看?見。
淺黃色的燭光,女子身影落在窗紙上,她?單拄著頭,倚在小?案旁。
不知在思索什?么。
齊珩低頭笑了笑,他想?要的,唯一要的,也不過如此。
起碼有她?在他身旁,他可以不去想?枯燥的案牘,也不用去想?惱人的國政。
就像,他也忘了,今晨不歡而散的早朝。
齊珩唇邊帶笑,推開殿門進了去。
第069章 夕死可矣(五)
齊珩推開門, 兩?名女史緩緩施禮,齊珩擺擺手,女史會意, 將門緊闔上。
齊珩放輕了腳步, 徐徐上前, 見江錦書指腹沾著茶水, 在小案上一筆一劃地寫著, 齊珩湊近, 瞧清了江錦書所書之字。
是“珩”。
齊珩微微一笑,道:“想我了?”
江錦書被齊珩的聲音驚了一下,待緩過神來,她笑道:“我確是想你了。”
齊珩將她攬入懷中,他在她耳畔輕道:“讓我抱一會兒。”
江錦書輕應了一聲。
她知道, 齊珩今日心情?不佳。
她也知道齊珩因為她耽誤了早朝。
他不言, 她亦不語。
良久,他方笑道:“又快至除夕了。”
江錦書靠在他的肩上,她笑了笑:“是啊, 過幾日該安排下新歲的節禮了。”
“明?之要看看嗎?”江錦書舉起卷冊,要給?予齊珩。
齊珩點了點頭, 打?開卷冊,待瞧見外命婦鎮國東昌公主與?華陽公主兩?行?時,齊珩點了點, 道:
“將華陽公主的節禮劃為和姑母一樣的罷。”
江錦書緩緩道:“姑祖輩分最尊,合該是相同的, 只是阿娘是先帝加封的鎮國公主, 我亦已然是你的妻子,怎么論, 阿娘的節禮,都?該是最高的。”
“錦書,今日廷議,他們想讓我納妃。”齊珩輕聲道。
他不愿瞞她,卻也不想讓她得知今日在朝上臣工對她的攻訐之語。
“那明?之,也是有意于此嗎?”江錦書勉強笑道。
不及齊珩張口說話,江錦書又道:
“你若納妃,我不反對,但我只想你能答應我一件事?,我生下嫡長子之前,任何?人都?不可以生下你的孩子。”
這是她最后的底線了。
起碼,要保住她自己的體面與?尊嚴。
齊珩一愣,隨后緊緊握住她的手,忙道:“我說這個,不是要納妃,我心有你,斷再容不下另外的人,我只是想讓你再給?我些日子,我定會處理好一切。”
“讓華陽公主與?姑母的節禮相同,是為了讓他們安心。”
只有抬高了華陽公主,臣工們才會以為天子有意于王氏,這樣便不會那般攻訐江錦書了。
齊珩如此說,江錦書便已知曉他的想法。
她雙臂輕攬上齊珩的脖頸,慍怒道:“我還以為你見異思遷,不要我了。”
齊珩揉了揉她的發髻,他淺笑道:“我永遠都?不會不要你的。”
江錦書輕聲道:“永遠,這兩?個字太過沉重?。”
世間之事?,瞬息萬變,難以琢磨。
誰敢信誓旦旦地稱永遠?
她雖想與?齊珩長長久久,卻也不敢輕易將“永遠”二字宣之于口。
“可我只想你一直在我身邊。”齊珩抱緊了她。
江錦書笑了笑:“我一直就在你身邊啊。”
只要他不背棄她,她便一直在他的身側。
二人相擁良久,江錦書終是提及勸農之事?,她道:“勸農的事?如何?了?進展可順?”
齊珩搖頭,道:“伯瑾一至劍南道,還未及清查剩田,便已遭五場刺殺,幸而他有些功夫在身,我又給?他安排了幾個好手,這方性?命無?虞。”
江錦書點點頭,并不再說話。
其中緣故,齊珩已明?。
先帝有旨,鎮國公主,其州公主自簡,【1】為食封,東昌公主擇地時選中了劍南道的數州。
那里,實乃膏膚物產之地,是以最不希望謝伯瑾順利清查剩田之人該是東昌公主。
須臾,江錦書試探地輕聲道:“明?之,若是那人真是阿娘,你,會懲處她嗎?”
江錦書暗暗攥緊了手掌,她真的害怕,害怕齊珩說出“是”那個字。
“我不敢說是或否。”
“我真的沒有辦法給?你一句準話。”
事?關朝政,事?關百姓,道義與?私情?,他當真分辨不清。
江錦書默然,幾近落淚,淚盈眶而未墜,她強顏歡笑道:“若有那日,你先告訴我,好不好?”
可就算先告訴她,她又能如何??
為私情?,便是勸齊珩徇私,可齊珩拿定主意之事?,她當真勸得下來么?
為公義,便是眼睜睜看著阿娘阿耶被問罪,那時,她當真能視若無?睹么?
唯一可解之處,便是現在勸阿娘放手。
她不是沒有勸過,阿娘的態度她已瞧得明?白,不撞南墻不回頭。【2】
齊珩沒有應聲。
他沒有回答,也無法給出回答。
“不回答也罷,我們不要再想這件事了。”
謝伯瑾的祖父是謝玄凌,也曾是東昌公主的恩師,或許,東昌公主顧念著謝玄凌不會對謝晏出手呢?
起碼,目前謝晏未回京,沒有實證可以證明是東昌公主。
“嗯。”齊珩稍稍低頭,吻上江錦書的額心。
*
見江錦書睡熟,齊珩才起身踏出內室。
余云雁俯身垂首道:“陛下是有何?要吩咐妾的嗎?”
齊珩看著她的衣衫發髻,才后知后覺,他緩緩道:“你是那個女史?”
余云雁手顫了一下,鎮定心神而后道:“陛下恕罪,妾當真無?意冒犯,誤了陛下的早朝,是妾該死。”
齊珩淡笑:“我不是要怪你。”
“皇后殿下待你如何??”
“皇后殿下于妾恩重?如山。”
齊珩點了點頭:“既如此,你便留心些,近些時日的邸報,別?讓她見著。”
“今日早朝的事?,也莫要讓她知曉。”
余云雁聞言抬首看向齊珩,而后她便明?白了,天子這是在保護皇后。
小心翼翼地保護他愛重?的妻子。
他舍不得她受半分傷害。
余云雁點了點頭,齊珩含笑道:“天冷注意身體,宮中做事?不易,如有為難之處,可告與?皇后或是朕。”
余云雁叩首道謝。
見天子重?新踏入內室,那抹身影被棕紅色的大門和淡黃色的窗紙隔開,余云雁移開目光,她望向窗外。
那里風雪依舊,然而,在那片她以為再凄清不過的土地上,有一朵紅梅悄然掉落。
便是一絲生機,已是她所過分奢望的。
陛下與?皇后都?是很?好的人。
她知道的。
——
江錦書按著齊珩的囑咐重?新劃定了節禮,待元日大宴的前一夜便命內臣女史將節禮給?各家送去,為防疏漏,江錦書讓內臣送去前,又再次核對了一遍。
那姓云的女史將一象牙盒打?開,瞧了里面的香丸,褐色的,云內人用指尖輕輕一推,鼻尖涌入一股濃厚的香氣,云內人喃喃道:“這是什么呀?”
余云雁輕嗅其香,笑了笑,道:“這是龍涎香,極珍貴的。”
江錦書原是在瞧賬冊,聞言抬首,唇邊淡笑,道:“云雁說的對,那是龍涎香,華陽公主最是愛這香的。”
余云雁一個不留神,手上的書本掉落于地。
她慌忙拾起,便聽江錦書輕笑道:“是不是凍著了?快快放下書,來烤烤火。”
余云雁搖了搖頭,在原地尷尬地笑笑。
“呀,漱陽是不是去長主那兒了?”江錦書緩過神,對云內人問道。
云內人點了點頭,瞧這時辰,怕是來不及。
江錦書溫言道:“云雁,你去送華陽公主的節禮罷。”
余云雁聞之抬首,面上訝然,華陽公主、東昌公主、忠勇王妃是外命婦中地位最高者,歷年給?這三位送節禮的使者不是甘棠便是漱陽。
如今皇后殿下卻說要她去送,其中抬舉之意不言而喻。
余云雁攥著裙角,垂首領命。
——
牛車緩緩而至,厚厚的積雪上留下一條又一條的車轍印,深深淺淺。
華陽公主宅第,中開正門,有一女史在門口靜候。
余云雁推開車門,那女史瞧見從?牛車下來的女子,微微蹙眉。
見余云雁帶領著內臣捧節禮款款而來,那女史笑道:“公主已然在等?你了。”
余云雁點了點頭,沒等?女史引路,便領著內臣繼續入內。
——
新歲元日,含元殿大宴。
江錦書身上穿著袆衣,頭上的鳳冠略沉重?,壓得她有些喘不過氣,她注目于面前的酒盞,舉起飲盡。
齊珩側首注意到她的動作,他拿走酒盞,輕聲道:“少喝些。”
桌案之下,衣袖之中,他悄無?聲息地捉住她的手。
他在她的掌心輕撓幾下,她不禁以袖掩面,遮住那張笑靨。
齊珩面帶笑意,正身望著前處。
他如玉般的面容上蒙了一層緋紅色,稍帶醉意。
有眼尖的人兒已然瞧清高臺之上帝后二人的小動作,不禁暗暗感?慨少年結發,如此濃情?蜜意。
江錦書如賭氣般抽走他的酒盞,低聲輕道:“我不喝,你也不許喝。”
齊珩無?奈地笑笑,并不掩飾眼中對她的偏愛與?寵溺:“好。”
“我想去外面透透氣。”江錦書眼前不禁打?轉兒。
她想,或許是這殿中太悶,她又剛飲了酒的緣故。
“外面積雪未化,我陪你去吧。”齊珩道。
江錦書搖了搖頭,“宴席之上,沒有主事?者可不成,你留在殿中吧。”
江式微之語有理,齊珩點了點頭:“那你小心些。”
江錦書頷首,離開含元殿。
齊珩手指隨意地在桌案上點著,有宗室舉杯向他祝頌,他笑笑,重?新拿起被江錦書抽走的酒盞,舉盞回應,一盞飲盡。
宴席之上有人悄然離開。
齊珩冷瞥一眼那人的衣衫,再飲一盞,只作未見。
外面月亮高懸,樹椏交錯,月光斑駁地灑落,疏如殘雪。
漱陽扶住江錦書,江錦書撫上自己的胸口處,她只覺著那里發悶。
漱陽道:“殿下不舒服,要不讓陳奉御來瞧瞧?”
江錦書道:“不必,我大抵就是酒飲得多了些,有些醉。”
“皇后殿下留步。”
江錦書身后傳來一淡漠的聲音。
第070章 夕死可矣(六)
“皇后殿下留步。”江錦書身后傳來一淡漠的聲音。
江錦書轉身看去, 東昌公?主唇角勾起淺淡的笑容:“你先下去。”
她冷瞥一眼漱陽,漱陽遲疑不決。
東昌公?主沒好氣兒道:“怎么,皇后好歹也是吾的女兒, 我還能害了她不成?”
見江錦書點點頭, 漱陽頷首退下。
涼亭內, 只?有東昌公?主與?江錦書二人。
江錦書垂首低聲道:“阿娘。”
東昌公?主反笑道:“你還知道叫阿娘。”
“我還以為你心里?只?有紫極那位, 怕是忘了我這?年老無用的母親。”
“阿娘生養之恩, 兒斷斷不敢忘。”
東昌公?主微笑, 道:“你是我的骨血,便?是忘了,我又怎舍得苛責于?你。”
“阿娘。”江錦書跪伏于?東昌公?主的身側。
她牽住東昌公?主的手,想尋求東昌公?主的疼惜與?憐愛。
她的頭枕在?東昌公?主的膝上,東昌公?主手輕輕撫上她的面容、發?髻, 猶懷老牛舐犢之情。【1】
“快起來吧, 讓人看見中宮皇后跪我一個臣婦,算什么體統?”東昌公?主輕拂她的發?絲,溫聲道。
“兒就算是身托紫宮, 尊貴已極,也還是阿娘的女兒。”
“兒承歡于?阿娘膝下, 這?是兒的本分。”
東昌公?主笑道:“你總有這?么多說辭。”
江錦書笑笑,只?是頭中迷蒙,她強忍著?面前的眩暈, 身子不禁發?晃。
東昌公?主看出她的不適,忙道:“你怎么了?”
江錦書無奈撫上額間道:“許是方才酒飲得多了, 不礙事的。”
況且, 因元日大?宴,她連日操勞, 睡得不安穩,想必是沒休息好的緣故。
只?是下一刻,江錦書耳邊嗡鳴,她實在?聽不清東昌公?主的話語,只?直直地倒伏在?了東昌公?主的身上。
東昌公?主抱著?她的身子,忙喊道:“漱陽,快叫陳亦過來。”
她輕晃江錦書的身子,面上驚慌,道:“晚晚,晚晚,你別嚇阿娘”
江錦書頭暈得很,她只?覺著?面前一片漆黑,空洞悠遠,她好似什么都抓不住般。
江錦書緩緩抬眸,淺粉色的床帳映入眼簾,窗格旁的琉璃燈盞依舊。
東昌公?主落座在?榻沿,見江錦書轉醒,欣喜道:“你總算是醒了。”
而后轉頭,對陳亦道:“陳奉御,殿下到底是怎么了。”
陳亦正搭著?江錦書的脈搏,心里?已然有數,卻不敢確定,他道:“殿下的月信如何?”
江錦書搖了搖頭,道:“我不太清楚了。”
而后她道:“應是沒來。”
他再次探著?,確認了三遍,方緩緩道:“流利雀啄,是為孕脈,臣恭賀殿下、長主。”【3】
東昌公?主朗笑道:“你的意思?是,殿下腹中有了皇嗣?”
陳亦頷首,道:“兩月左右。”
江錦書還未緩過神來,只?以為是自己得了什么不治之癥,她顫聲問道:“那我還能治好嗎?”
東昌公?主反笑,扯著?江錦書的手腕,道:“傻孩子,什么治不治的,你這?是有身子了。”
江錦書恍惚道:“我我是有孕了嗎?”
東昌公?主笑道:“兩個月了。”
“會不會是診錯了,陳奉御先前說過我月信紊亂,怕不是誤導了陳奉御吧。”江錦書仍不敢信自己真的有了身孕。
江錦書算了算日子,兩個月,那時齊珩忙于?新法之事,回立政殿也是深夜,是以二人很少同房,兩個月,那該是在?她與?王含章飲酒那日懷上的。
“我我方才在?席間飲了不少酒,會不會對孩子不好?”江錦書想起什么,忙問道。
陳亦道:“臣方才探了殿下的脈搏,這?沉細微弱,為逆也,此胎怕是有險。”
“這?孩子我不一定能保住,是嗎?”
陳亦點了點頭:“這?要?過了三個月才看得出。”
“殿下這?幾日要?保重身子。”
東昌公?主一聽江錦書這?胎有險,忙沉聲道:“此乃陛下第一子,萬般金貴,陳奉御,你可得小心,護著?殿下與?皇嗣安然無恙,你的前程方不可限量。”
“臣定然竭力護著?殿下和皇嗣。”陳亦忙叩首拜禮道。
“陳奉御起來吧,你只?需盡力便?可,便?是真的保不住,我也不會怪你的。”
“這?事,就你、我、長主、漱陽四人知道便?好,先不要?告訴陛下了。”
畢竟胎象不穩,她怕留不住這個孩子。
還是待過了三個月,她再親自告訴他。
“臣領旨。”陳亦道。
“你開了藥便?退下吧。”
東昌公主蹙眉道:“為何不告訴明之?”
“我怕留不住。”
“胡說,怎么會留不住?”
“我體寒,我知曉的。”江錦書撫上小腹,輕聲道。
“阿娘,這?件事先不要?聲張了。”
東昌公?主見她如此,只?好點了點頭。
東昌公?主離開后,江錦書沒回宴席,而是一個人縮在?榻上,用手覆上自己的小腹,有種難以言說的感?覺,這?是她和齊珩的骨血。
也不知道這?個孩子會像她,還是會像齊珩。
她會輕輕握住孩子的小手,哪怕她的手在?她的手心上就如一個小石頭般,她輕而易舉便?含在?掌心。
她會沖著?她甜甜一笑,口齒不清地喚著?她:“阿娘。”
她小手上淺淺的紋路與?她而言亦是驚喜。
她會抱著?她,給?她講詩歌,她會給?她戴上小小的長命鎖。
盼著?她健康成長。
總歸,她很期待這?個孩子的降臨。
齊珩想必也是一樣?的。
“漱陽,我的飲食,你最?近留心些?,陳奉御的藥你幫我看著?些?。”江錦書道。
漱陽笑應道:“妾遵命。”
江錦書睡不著?,身后驟然被人抱住,齊珩身上有酒氣,江錦書不禁蹙眉:“你去沐浴換身衣裳,這?酒氣熏著?我了。”
齊珩沉聲笑道:“這?就不要?我了?”
“你快去嘛。”
“也是。”齊珩自己也有些?受不住身上的酒味,便?去了后室池子。
待酒味消散,周圍又是那雪中春信的香氣,他抱著?她,吻著?她的耳畔,觸上她衣衫的系帶,齊珩聲音沙啞:“成么?”
酒氣散了,酒勁未散。
江錦書轉過身,輕輕推開他,齊珩低聲道:“身上不舒服?”
“嗯。”江錦書點了點頭。
“要?不要?讓陳亦過來瞧瞧?”
“不用的,哪那么嬌氣了。”江錦書輕笑道。
“常樂今日沒來,我有些?想她了。”江錦書拽著?齊珩的寢衣袖子。
眼神中落寞之意顯然,齊珩摟住她,道:“哪日請清平縣主入宮不久好了。”
“那也是別人家的姑娘。”江錦書撇開齊珩的手。
“你就不想有個女兒嗎?”江錦書莫名生怨。
齊珩被氣笑了:“我也想,但我也生不出來啊。”
“那你憑什么這?么沒用?”
“我”齊珩欲言,然又說不出個什么。
齊珩將人抱到懷里?,輕聲哄道:“今兒怎么了,怨氣這?樣?大??”
宴席上江錦書剛離開,東昌公?主便?起身了。
他瞧得清楚。
莫不是東昌公?主又說了什么?
誰料齊珩甫一說完,江錦書便?落了淚,泣聲道:“你說我怨氣大?。”
齊珩面上一慌,忙道:“對不起,我錯了,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真的不是這?個意思?。”
江錦書哭泣不止,齊珩怎么哄都不管用:“錦書,我真的錯了,你怎么罰我我都認,不要?哭了好不好?夜里?哭泣傷身子。”
不知是那句話說動了江錦書,江錦書拂去面上的淚水。
她氣齊珩可以,但是不能傷了孩子。
江錦書現在?瞧見齊珩只?覺心煩,她氣道:“你今夜不許睡在?這?里?。”
齊珩欲言又止,嘆了口氣,只?得抱著?自己的被子走向軟榻。
“等等。”
齊珩心中一喜,即刻轉身,卻不料江錦書道:“把被子留下,這?是我的,你不許蓋。”
齊珩無奈地笑,他連被子都沒了。
齊珩搖了搖頭,給?江錦書蓋好被子才離開床榻。
*
江錦書有了身孕后便?不大?愛動,飲食用得也少了,前幾天王含章還玩笑說她吃得少反倒重了。
江錦書也只?笑笑不說話。
王含章請命今歲二月舉辦女官簡拔考試,江錦書欣然應下,不過這?些?事她多數推給?了王含章與?顧有容,自己偷個清閑。
王含章取了參試的名單給?她,江錦書瞧過的。
余云雁在?里?面,這?她是知道的。
余云雁出身不大?好,有此機會更進一步,甚好。
除此以外,江錦書也將一應采買、分例的宮務全推給?了王含章,王含章連連叫苦,但也還是接下了。
江錦書是數著?日子過的,三個月再診,便?可看出這?孩子保得住否。
漱陽道:“殿下,陳奉御來了。”
“快請他進來。”
陳亦含笑而來,施禮后為江錦書診脈。
見陳亦神情嚴肅,江錦書忍不住攥著?手下的軟枕,生怕陳亦說出半分孩子不妥之語。
片刻后,陳亦喜道:“殿下可安心了,皇嗣安好。”
江錦書喜笑顏開,道:“現在?是三個月了,是嗎?”
陳亦點頭稱是,又為江錦書開了新的藥方,江錦書笑意盈盈,便?等齊珩回來,她親自說與?他聽。
麗景門推事院內,齊珩坐在?圈椅上,漠然瞧著?面前之人。
那人被鐵鏈束縛在?木架上,舉動不得。
齊珩冷冷瞥他一眼,語氣中帶著?威嚴壓迫:“還不說嗎?”
齊珩揚了揚手,白義會意,下手更重了些?,那抹鮮紅色從那囚犯的臂膊上緩緩流出,齊珩悠悠道:
“這?并不會要?你的命,但卻是折磨人的,血會慢慢地流盡,而你只?能看著?自己死去,無可奈何。”
“這?推事院,不止這?一種刑罰,這?是最?輕的。”
“定百脈、喘不得、突地吼、著即臣、失魂膽、實同反、反是實、死豬愁、求即死、求破家。”【2】
“你覺著?你能受得住多少?”齊珩諷笑道。
那囚犯唇邊帶血,額間有一滴汗水悄然垂落。
齊珩驟然厲聲道:“到底是誰,讓你行刺謝伯瑾。”
黑衣男子咬牙不語,白義用一小刃刮下他臂肘寸肉,那男子頓時哀聲怒嚎。
不及他回應,白義再次動手,那男子終是承受不住,伏地求饒:“是……是長主。”
死士承受得死,但受不得刑。
齊珩聽了這?話,手掌不禁攥緊成拳,骨節輕動,發?出咯咯響聲。
他忍齊令月很久了。
這?次,他不想再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