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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51章 明火燃志(三)

    齊珩的風旨【4】下達后, 眾臣嘩然,各衙門各官吏遞上的劄子可謂鋪天蓋地,齊珩一一駁了回去, 然御史?臺與?大理寺算是連夜燈火不滅, 公?衙內烏泱泱地聚在一處, 各執一詞。

    今御史?大夫之位空置, 御史?中丞李來濟是烏臺首長。

    數日問?訊, 然南知文卻怎么也不肯開口。

    天子又有密旨不許刑訊, 李來濟算是束手無策,只好從南知文在國?子監的處事之地細查了一番,將他批閱過的公?文全部轉至御史?臺。

    大理寺那邊亦是如此,賀致為?人雖酸腐了些,卻是有著文人之氣, 只默默飲水, 不發一言。

    倒有些“寧為?玉碎,不為?瓦全【2】”的意?味來。

    大理寺卿聶才笛愁眉耷眼數日了,他實是拿這?位禮部尚書沒法子。

    大理寺衙門接連數日有人拜訪, 他數次推拒,最后為?了避人索性在公?衙后住下了。

    聶才笛長嘆了口氣, 手指點在茶杯邊沿,勸道:“賀尚書,您就全說了罷, 要不然還得委屈您在這?兒住數日不是?”

    賀致冷瞥了他一眼,滿眼不屑, 似要瞪著他, 隨后啐他滿臉的“之乎者也”。

    聶才笛暗自翻了個白眼,隨后信手拂了拂身上的官袍, 起身往外?走去。

    聶才笛搖了搖頭?,看來他只能寄希望于御史?臺與?麗景門推事院了。

    若是那兩位開口了,他這?邊也就能順著口子扒開真相。

    盧楨被金吾衛推搡著進了麗景門獄,濃烈的血腥氣聳入鼻尖,盧楨忍不住伏在地上干嘔,白義一臉嫌棄之狀。

    瞧瞧,這?便是范陽盧家培養的嫡長子。

    原是如此不成器。

    盧楨一入長廊,見頂上懸著帶著血跡干涸過的刑具,以及半張人皮,嚇得直接雙腿發軟,癱在地上。

    金吾衛想將他拽起,卻不料這?盧楨發了狠地往后退去,口中直叫嚷求饒道:“白將軍,我求求您求您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啊,都是家中大人【1】安排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白義屬實看不上他這?般窩囊的樣子,直接拽住他的后領子,毫不留情地將他往前拖去。

    盧楨一入推事院,范陽盧氏闔族皆慌,老太尉盧緹當場暈厥,闔族一團亂麻。

    原想著若是三司,尚有打點的余地,然偏是直屬天子的推事院,天子親信白義親掌,整個推事院密不透風,硬是半點消息都打聽不出?來。

    盧家的掌家娘子實在是走投無路,只好親自遞宮牌入宮求見江式微。

    只還未說兩句話,便被江式微堵了回來。

    江寧南氏何嘗不似盧家一樣慌亂?南窈姝數次入宮,江式微不能不見,然見了南窈姝便哭鬧不止,江式微又不好斥責什?么,又因這?是國?政,不好答允她?什?么。

    是以這?些時日,江式微心煩意?亂。

    江式微長嘆了口氣,手扶在額間,倚在榻上。

    聞余云雁通稟東昌公?主至,江式微只得強撐著身子起來,稍屈身道:“阿娘。”

    “盧家和南家的事。”東昌公?主瞧了她?一眼,而?后淡淡道。

    江式微沉默不言。

    “從小你便養在江寧,南氏于你是何情感,你該比我清楚。”

    “是以,如今南氏有難,你該做什?么?”東昌公?主盯著她?慘白的面容,漠然道。

    “求情么?”江式微對上了東昌公?主的目光。

    “阿娘,有的情求得,但有的情不能。”江式微懇切道。

    “那你便要眼睜睜看著教養過你的世伯被問?罪么?”東昌公?主慍怒道。

    江式微默然。

    眼睜睜么?那是養了她?十五年的家族,她?斷然不會眼睜睜看著。

    東昌公?主見她?如此,反倒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惱怒。

    “若南氏被問?罪,江氏離那一日也就不遠了。”東昌公?主轉過頭?。

    “你什?么意?思?”江式微眸中閃過一絲慌亂。

    不,不會的,江家不會參與?其中的。

    江式微試圖著讓自己平靜下來,只是她?袖中的手卻不自覺地捏緊。

    東昌公?主冷笑道:“每年的監試選送生員的名單,我都知道。”

    只一句便讓江式微如遭雷擊,甚至忘了動作。

    “不應該說知道,更準確地說便是我安排的,我、南知文、王鐸、賀致我們都知道。”東昌公?主一字一頓道。

    她?并不介意江式微知道此事,她?知道就算江式微知曉了,也不至于蠢到去告訴齊珩。

    江家與江式微是一體,一損俱損。

    “每次的生員名單,會先送到我和王鐸的手中。”

    “不必以如此震驚的神情看我,我和王鐸雖平時有些齟齬,但終究沒什?么血海深仇,既有共同利益,也不妨聯手一回。”

    東昌公?主聲音淡然,仿佛在說平常事一般。

    她?能有今日之權勢,一部分便是因為?手中掌握著生員的名額,凡家中子弟欲參省試,必會來求她?。

    “而?后剩下的名額會由南知文與?賀致自行分配。”

    “歷年皆如此。”

    歷年皆如此。

    年年如此,年年無差錯,只今年不同。

    因為?齊珩今年給生員的名額少了,所以出?了紕漏。

    江式微諷笑,卻不知在笑人性之貪婪,還是在笑有因必有果。

    “所以,南知文若被定?罪,江氏,我,也逃不了,你懂么?”

    她?便是在逼江式微。

    逼她?明白,道義與?私情之間,她?該選的是私。

    “為?什?么,這?么做?”江式微逼視她?的雙眼,咬牙問?道。

    “我不知代間何者謂之善人,何者謂之惡人,但于我善者則為?善人,于我惡者則為?惡人耳。”【5】

    東昌公?主朱唇輕啟,并未直言回答她?的問?題,反而?緩緩道出?四句。

    四句。

    她?奉為?圭臬、當作金科玉律的四句。

    與?她?為?善,便為?善人,與?她?為?惡,那便惡人。

    沒有什?么道義,只有私益。

    世間本就如此,便該如此。

    江式微垂首嘆了口氣,唇邊帶著無奈與?苦澀:“我省得了。”

    東昌公?主留下了最后的一句話,隨后拂袖而?去:“世上沒有絕對的公?平,你口中的公?平也只是在上位者的一念之間。”

    說來可笑,那時她?對齊珩說“挺公?平的”。

    今日,這?不切實際的想法便被她?一直敬愛的母親親自給撕個粉碎。

    漱陽為?江式微攏緊了披風,低聲提醒道:“殿下別受了風。”

    江式微朝她?搖了搖頭?,面容依舊慘白不堪。

    她?站在立政殿的風口處,身上稍冷,不知是在折磨自己,還是在放縱自己。

    齊珩一入門便見她?站在風口處,隱隱發抖,忙大步上前,將她?的披風拉緊,聲音溫和,卻帶著斥責之意?:

    “現在還是春日,便是要入夏轉暖,也需得小心,你站在風口受涼怎么辦?”

    “我身上有些發汗,所以想出?來吹吹風。”江式微強笑。

    “更在說胡話不是?發了汗還吹風,這?不是有心著涼么?”說罷,齊珩拽著她?的衣袂,向殿內走去。

    齊珩摸了下那茶壺,指尖傳來溫熱的感覺,隨后他給江式微倒了杯茶,而?后道:“喝茶暖一暖身子。”

    隨后坐在小榻上,整理身上的袍衫,待整理后,江式微也已將那盞茶盡數喝光。

    齊珩淺笑:“以后不要站風口了。”

    江式微垂眸,點了點頭?,隨后看向齊珩,雙唇翕動,欲言又止。

    “六郎,我”

    齊珩聽到這?一稱呼,心頭?稍軟,輕應了一聲:“嗯?”

    “沒事。”江式微搖了搖頭?。

    齊珩見她?如此,已然猜出?幾分,他道:“是不是盧家娘子和南家的姑娘求你來勸我?”

    江式微欲掩飾東昌公?主之事,只好點了點頭?。

    齊珩沉吟片刻,而?后道:“你不必為?難勸與?不勸,我意?已決,誰都不會說動。”

    他若不查,對不起黃曄。

    他若不查,更對不起那些希冀著一絲公?平的百姓。

    這?一次,他要殺雞儆猴。

    “南家與?我有教養之恩。”江式微輕聲道。

    “你與?南家是私,但監試關乎國?政。”齊珩神情淡漠,眸中原本的柔情也已盡數散去。

    “妾知道了。”

    “妾可以問?,南祭酒會被判處什?么樣的罪么?妾好有個準備。”

    “你還沒明白。”齊珩看了她?一眼,隨后輕輕搖頭?。

    齊珩反問?道:“你知道黃曄為?何會死么?”

    “因為?,他是平民,如螻蟻,上位者將他們不屑一顧,視為?草芥,任人隨意?踩踏摧折。”

    因為?是平民,所以微不足惜。

    哪怕他有經世之才。

    齊珩停頓片刻,又道:“可,千里之堤,毀于蟻穴。”【3】

    “輕賤百姓的人,隨后也會被百姓輕賤。”

    “因果只在日子的長短罷了,可我不愿讓他們等。”

    “我要還他們一個公?平。”齊珩篤定?道,眸中決絕,足以將那千里之堤所吞并。

    熒熒之光,也會照亮那長夜。

    就如同一道亮光,撕破那被世家長期籠罩的黑暗。

    “錦書,上位者不該是榮譽,應是責任。”他一字一頓將道理與?她?說清。

    江式微眼睫一動,無奈地笑了起來,她?又何嘗不懂這?個道理呢?

    只不過當這?些事真正落在自己的身上時,才發覺道義與?私情,根本就分不清。

    一邊是虛無縹緲的道義,一邊是血濃于水的至親。

    如何選?

    便是圣人,也未必分辨得清。

    江式微沉默須臾,方含淚看向他,輕輕道出?幾字:“我明白了。”

    齊珩看見她?眸中的水光,心中如被針刺過般,想說的話語再?也說不出?口。

    “陛下若有要事,妾就不留陛下了。”江式微起身拜禮。

    她?已在給他臉色看了。

    齊珩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心中也已動氣。

    是他太慣著她?了么?

    齊珩閉上了雙眼,待情緒平復后,方睜眼徐徐道:“我回去了,你也不要再?站風口。”

    第052章 明火燃志(四)

    白義站在紫宸殿門?口與謝晏齊子儀二人閑敘家常, 三人言笑晏晏。

    然見齊珩愁眉不展地大步走來,眉宇間透露著慍怒之意,三人相互對?視, 似在說著暗語。

    這是受了氣?

    齊子儀是個看戲不嫌事大的, 直言:“六哥這是怎么?了?”

    齊珩冷瞥了他一眼, 隨后直接入了門?。

    齊子儀不解, 忙拽住了身后跟著的高?季, 高?季苦笑道:“剛從?皇后殿下那兒出來, 他心里堵著氣,等下說話小心點?兒。”

    齊子儀忙點?了點?頭。

    這倒也是,他很少見齊珩動氣,今上溫和,這是人盡皆知的事情。

    還是嫂嫂厲害, 竟能將齊珩氣成這樣。

    白義道:“陛下, 盧楨那豎子【1】還未上刑,便已?然盡數招了。”

    “是么??”齊珩冷聲問道。

    白義將事情原委徐徐道來,盧楨原與黃曄是同窗, 更是在國子監同一屋檐下生活的,起初黃曄由?太學生升入國子學生, 為人謹慎,又是與他同屋。

    盧楨對?黃曄也算是好的,家中?送了什么?新鮮玩意也會拿來與黃曄分享。

    國子監中?學子多數盡出名門?世家, 所穿所用皆是上乘,莫不披綺繡, 戴朱纓寶飾, 腰白玉之環。

    唯黃曄一人不然。

    缊袍敝衣。

    盧楨怕黃曄會自?卑自?傷,便多次欲將自?己新衣贈與他, 卻不料黃曄推拒,只言一句:“以中?有足樂者,不知口體之奉不若人也。”【2】

    那時的黃曄信誓旦旦地與盧楨說:“緝熙光明,日就月將。”【3】

    他堅信夜以繼日地學習,終會迎來屬于自?己的一方天地。

    盧楨當初是極為認同他的,也盼著他有出頭之日。

    可是一日日的相處,盧楨對?黃曄的態度漸漸轉為了厭煩,甚至憎恨。

    他多次邀請黃曄與他們一同去?賦詩會,騎馬打獵,飲酒聽曲,黃曄次次推拒,盧楨的好友笑他竟低聲下氣求一庶民之子,起初他不以為然。

    可耐性經不住日月的消磨,他終是有些?厭煩。

    更兼黃曄焚膏繼晷、挑燈夜讀,黃曄越如此?,越發襯得盧楨是不學無術的紈绔子弟。

    只知道仰仗家族蔭庇過活。

    所以漸漸地他帶著國子學中?人孤立黃曄。

    最初他想只要所有人不理黃曄便好,可是后來見黃曄淡然,他竟愈發惱怒,將黃曄所有的書本?撕碎。

    那一次,容忍已?久的黃曄終是再忍不下去?了,與盧楨廝打起來。

    最后是國子司業南樛木匆匆而來,要一并?懲處他二人。

    卻不料盧楨家中?派了人來,不知與國子祭酒南知文說了什么?,南知文便壓下此?事,只懲處了黃曄一人,以停廚為罰。

    后來便是監試。

    盧楨家中?已?然安排好一切,若按照往年的名額,盧楨憑自?己大抵也能考上,就算考不上,有盧楨的母舅禮部?尚書在,他也會出現?在生員名單中?。

    黃曄實屬有才,且生員名額不算太少,所以禮部?尚書賀致與南知文便已?將黃曄算在生員之中?。

    畢竟若有一庶民子弟在,可證明監試之公正。

    唯一的意外,便是今年選送生員的名額少了。

    僧多粥少。

    五個人,根本?分不得。

    所以他們只好將黃曄的名字移除。

    因是糊名,所以南知文與賀致備了特殊的筆墨,書寫后幾個時辰便自?然消除,在陳錫畫定次序后,又按照他們已?安排好的名單重新畫定次序,而后南知文直接上報至禮部?。

    賀致再次批復,封存卷紙,將名單上至天子。

    只待天子做了批復后便可瞞天過海。

    卻不料黃曄聽見了此?事,告至禮部?,要求上報天子。

    可禮部?本?就與國子監是一丘之貉,自?是將事情瞞了下來。

    盧楨氣急之下帶著人毆打黃曄,并?極盡羞辱道:“平民之子,蚍蜉一般,安敢撼樹?”

    那一日他踩在黃曄的臉上,惡狠狠道:“記住了,你,只要是庶民一日,便永遠不會出人頭地,你就且看我成為生員罷!”

    白義說道這里,嘆了口氣,而后道:“黃曄悲憤之下,深夜入藏書樓,欲抱書自?焚。”

    “盧楨去?攔了,只聽到黃曄一聲怒罵,隨后見火勢隨風漸大,又恐變更名次之事驚動陛下,是以讓人又添了把火,裝作失火。”

    “賀尚書與盧家將一切打點?好,南知文便是知曉此?事也裝作什么?都不知道。”

    白義將所有說了個清楚,齊珩聽后,稍帶惋惜道:“盧楨如今如何?”

    “他嚇暈了過去?,現?下還關著。”

    齊珩又看向謝晏與齊子儀二人,問道:“御史臺與大理寺呢?”

    齊子儀搖了搖頭:“賀致一句話都沒說。”

    謝晏垂眸,緩緩道:“南知文只留了一個人的名字。”

    “王鐸。”

    齊珩蹙眉,輕笑:“王鐸?”

    這是想把所有事都推到王伯仁的身上?

    但王鐸恐是真知曉此?事而選擇隱瞞下來,畢竟廷議時,王鐸也是開口之人。

    只見常諾捧著一劄子,從?一旁緩緩至齊珩跟前,俯身說事:“陛下,中?書令遞上了辭呈。”

    這不僅是辭呈,亦是謝罪表。

    齊珩當初答允過,今后無論何事,他都會放王鐸一馬。

    齊珩默不作聲地接過文書,文書中?王鐸將監試所有過錯全數認下。

    以徇私隱而不報之罪請辭中?書令之職。

    齊珩做了批復,在上面留了一個“可”字。

    隨后置于一旁,將手上的扳指轉了一圈,頒下詔令:“按律禮部?尚書賀致徇私舞弊之罪、殺人滅口之罪,欺君罔上之罪,革職、抄家、流放。”

    “盧楨蓄意縱火滅口,又兼擾亂監試清正,賜他自?裁,父母兄弟有同謀者革職同罪。”

    “南知文”齊珩話語一頓。

    謝晏、齊子儀、白義聞言面面相覷,江寧南家,畢竟與江式微情誼匪淺。

    “南知文身為國子監祭酒,實屬文人引領者,然有負文人風骨,故革職、放逐。”

    畢竟南知文之罪主在于徇私,便是嚴懲也坐【5】不得死罪。

    謝晏聞言,倒松了口氣,只是放逐也未抄家,畢竟是咸安公主之子,身兼皇室血胤,屬八議【4】之列,非大逆之罪不可嚴懲。

    雖是放逐,但好在南知文其二子的官職未動。

    稍稍降勢,不算動了根本?。

    齊珩的旨意下達至中?書門?下,各衙門?依次施行,長安也算折騰了好一會兒,范陽盧氏好歹也是名家,此?次論罪盧家算是最重的,太尉盧緹聞聽嫡長孫被?賜死,一時痰氣上涌,溘然長逝。

    沒了盧緹,各房便鬧著要分家。

    盧家算是在走下坡路了。

    倒是王鐸的辭呈被?齊珩允準后,身子便已?然是不行了,日薄西山,朝不慮夕。【6】

    王家暗地里已?購了白綢白布在籌辦喪事了。

    王子衿這些?時日也一直待在王宅內,含淚侍奉兄長的湯藥。

    齊珩原想派高?季存問,但思及早年與王鐸之情誼,便私服登門?。

    王子衿見齊珩入來,放下手中?湯藥,忙起身施禮,齊珩揚了揚手,隨后坐在月牙杌子上,王子衿扶著王鐸勉強坐起,王鐸有氣無力道:“陛下臣算是失禮了。”

    “你先下去?吧。”轉頭低聲對?王子衿道,王子衿遲疑地點?了點?頭,隨后讓王鐸更好地靠在枕上,便退了出去?。

    王鐸形容消瘦,一副不成了的樣子。

    齊珩上前將藥碗拿起,湯匙已?至王鐸唇邊,卻不料王鐸輕輕推拒。

    他強笑道:“臣的身子臣知道,回天乏術,藥,就不喝了。”

    “盧家的事,臣聽說了。”王鐸輕輕點?頭。

    齊珩道:“伯仁該知我的心意。”

    王鐸反倒嘆了口氣,道:“陛下,我朝不至于如偽朝【7】那般士族與皇室共天下,但亦不可小覷,一個盧家走下坡路,可還有那么?多如盧家般的門?戶,這樣的家族,一時是殺不完的。”

    “何況千百年來的門?閥觀念,難以改變。貿然動世家,朝中?必會動亂。”

    王鐸語重心長道。

    而后又自?顧自?地道:“臣少時年輕氣盛,說句大不敬的話,也如陛下般心有壯志,認為世家是沉疴,當改。”

    “可后來年紀見長,撞了南墻,臣便放棄了這個念頭了。”王鐸苦笑。

    “陛下,當真下定決心要除這痼疾嗎?”王鐸輕聲問道。

    齊珩點?了點?頭,王鐸見他眼中?決絕,已?釋然了,他道:“那臣就祝陛下心愿得償。”

    說罷,他竟自?顧自?地笑了起來,只是氣息不穩,連連咳嗽。

    “若是有那一日,陛下大業已?成,還請陛下讓人在老臣墳前澆盞酒,讓臣在黃泉也能樂呵樂呵。”王鐸說著說著,眼角已?然有水光。

    齊珩淺笑:“好。”

    許是知自?己時日無多,便想將所有一并?與人傾訴。

    王鐸想到一人倒是落了淚:“臣這輩子直臣、權臣都做過,在旁人眼中?許是風光無限,但臣心負憾事。”

    齊珩看他,聽他接下來之語。

    “臣此?生遺恨【8】,唯觀棋兄一人耳。”

    齊珩稍有不解,張觀棋?

    王鐸道:“觀棋兄罹難前,臣見過他。”

    王鐸回想當日大理寺獄內,燈火昏暗,雨水沿著屋檐順流而下。

    張應池折碎了自?己的滿身傲骨,跪在他的面前,張應池驕傲了一輩子,如松竹般不肯屈服。

    那是他第一次,第一次見張應池這般卑微。

    張應池含淚道:“伯仁兄,求你救我,我的妻子她不能沒有我啊,求你救救我。”

    然他拒絕了張應池的求助,他知道柳治平是朝著他來的。

    他亦怕被?連累,是以他拒絕了張觀棋,張觀棋因此?走上了死路。

    張觀棋一生清高?,也只低頭這么?一次。

    見王鐸拒絕了他,張應池亦只得強笑:“是我為難伯仁兄,伯仁兄見諒,當我未說過此?語,伯仁兄前程無量。”

    張應池說出最后之語時,帶了些?絕望。

    最后不堪為大理寺官吏摑刑所侮辱,毅然割腕就死地。

    這也是王鐸畢生憾事,如果當時他沒有選擇明哲保身,張應池也不會陷入泥淖。

    說到底,他還是愧疚。

    “不過,臣馬上就要見到他了,也能去?侍奉先帝了。”王鐸釋然笑著。

    “先帝于臣,恩深義重,陛下亦然。”

    “恩深義重又為何幫忙掩飾了監試一案?”齊珩輕聲道。

    “是,臣一人之過,破壞了監試的公平。”王鐸點?了點?頭。

    “誰人又能無私欲呢?”王鐸嘆氣道,額間布滿了細密的冷汗。

    齊珩默然,良久,才起身離開。開門?之時,只聽身后傳來低語:“昔年言稱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9】,我終究是沒做到”

    齊珩倒是明白了那句話,人之將死,其言也善。【10】

    隨后他大步向外邁去?,王子衿去?忙家中?之事了,姜氏見齊珩出了來,施禮隨后忙跑進屋內。

    只見王鐸已?然氣息奄奄,姜氏泣道:“郎君你何苦將所有事攬在自?己身上呢?”

    王鐸淡笑,撫上她的手,輕聲道:

    “他對?皇后有情,江家可不干凈,一旦事發,皇后在,他未必下得狠手,今日我全擔了,來日他知,心中?必定有疚,就為今日之疚,他動手時也可利落些?。”

    “那幅畫,可以安排下去?了。”王鐸雙唇蒼白無血,氣息漸漸微弱。

    齊珩要拔了世家這根釘子,他便幫他一把。

    也算是為這君臣之義。

    “我知道,我知道。”姜氏哭著給王鐸順氣。

    王鐸面容慘白,眼神漸漸空洞,臨終叮嚀:

    “和子衿回鄉下,永遠永遠不要再回長安。”

    將話語說盡,他才放心地闔上雙眼,手臂垂落了下去?。

    窗外,一片槐樹葉驀然飄落于地。

    齊珩回至紫宸殿,常諾屈身入來稟報:“陛下,中?書令亡故了。”

    齊珩失神地點?了點?頭,卻不料一代名臣離去?時如此?蕭索。

    常諾奉上一物,道:“這是中?書令臨終前送來的,中?書令說這是當日藏書樓大火時,黃曄拋至他屋院內的。”

    齊珩將卷軸打開,黃曄當日對?盧楨的咒罵仿佛在他耳邊響起。

    上面書著七字,字字泣血,字字絕望。

    書盡了平民對?士族的憤恨,也書盡了他臨死前的希冀。

    只見那七字:

    “天街踏盡公卿骨。”【11】

    第053章 銀鐲微光(一)

    如今已是谷雨, 眼瞧著要入夏。

    然王鐸病逝,南知文被放逐,為著監試一案, 江式微惴惴不安、夜不能寐終是病倒, 動?輒頭暈目眩, 幾日都未能起身。

    若非高季偶然見尚藥奉御陳亦出?入立政殿, 齊珩甚至不知江式微病了。

    剛出?門時因步履匆匆甚至差點摔了, 幸得高季扶住他, 高季心疼道:“六郎,慢點,小心些。”

    甫一進門,便見余云雁給江式微喂著梨粥,然江式微一聞梨的甜味, 只覺心上難受, 面上又毫無血色,只一味將余云雁手上的碗往外?推了推。

    “我不想喝。”江式微的聲音都有些微弱。

    “殿下喝一點,要不然這沒?有氣力, 病如何能好?”余云雁細語勸著。

    “我頭好暈,真的喝不下去。”江式微勉強睜開眼, 隨后因暈得目不能視,只好闔上眼,不再費力氣說一語。

    余云雁欲言又止, 拿著梨粥無所適從?。

    轉身便見齊珩入來,忙屈身行禮。

    “給我吧, 辛苦你了, 下去罷,我照顧她。”齊珩輕步走到榻邊, 對余云雁囑咐道。

    余云雁垂首將描金碗遞到齊珩手上,隨后退了出?去。

    內室只有他與江式微二人,齊珩坐在榻沿,下意識地舀著手上的梨粥,隨后放在小案上。

    這些時日,他心中?有氣,所以?沒?踏足過立政殿。

    兩個人心中?有隔閡,因此?沒?法?做到真正的心意相通。

    還是要有一個人先低頭才好。

    齊珩側頭看她,雙眼緊闔,唇色稍淡,明明就要入夏,天?氣已然轉暖,她卻緊抱著身上的被子,鬢角覆著一層薄汗。

    齊珩有些懊悔,他不該跟她賭氣,不該晾著她的。

    不知這樣靜坐了多久,過了多長時間。

    江式微才說了一句話:“我想喝水”

    只不過她并未睜眼,也不知身邊已然坐了另一個人。

    齊珩倒了水來,輕聲道:“坐起來喝好不好?”

    江式微聽見他的聲音才緩緩睜眼,只是眼前一切不禁打轉兒,她也說不出?個什么,只好輕輕點頭。

    齊珩讓她靠在自己的懷中?,遞給她杯子,見江式微垂首慢慢地飲水,開口道:

    “對不起,我不該和你賭氣的。”

    “我只罰了南知文一人,南家安然無恙。”齊珩理了理她鬢角稍亂的碎發。

    “等你病好了,我帶你去郊外?騎馬,好不好?”齊珩低頭看著懷中?的人,只見她咬著杯沿,沉默不語。

    須臾,江式微才開口道,聲音依舊無力,且略帶沙啞:

    “對不起,我不該與你耍性子的。”

    “我知道,但我不怪你,我知你為難,何況我若站在你的位置上,也未必能理得清。”

    “以?后若再有這樣的事,我們就平心靜氣地聊一聊,以?誠相待,不要再有誤會了,好不好?”齊珩輕聲道。

    再深的情誼,再牢固的愛情,也禁不住一次又一次誤會的消磨。

    他是真心的,想與她以?后好好過日子。

    不想再與她有嫌隙和隔閡了。

    只是江式微頭暈得很,懵然點了點頭。齊珩見她點了點頭方銜笑道:“梨粥不燙,喝一點好不好,要不然這暈眩還是好不了。”

    “可我真的喝不下去。”江式微言語間帶著嬌嗔。

    “那你什么都不吃可不成。”

    “如果真要吃的話,我想吃含桃,要冷的。”江式微靠在齊珩的懷中?,輕聲道。

    冷的,才不會覺得反胃。

    江式微不過說了幾句話便已然累極,忍不住闔上眼。

    雪中?春信的味道縈繞在她身畔,倒是有些心安。

    齊珩低頭看她,見她低頭靜靜躺在自己的身前,用手背貼了貼她的額間,幸好并未生高熱,然齊珩也并未徹底放下心來。

    只好喚了高季辛苦謝晏來一趟,待謝晏搭了她的脈間,又細瞧了她的面色后,方緩緩道:“這些日子沒?休息好,又多愁多思?,不用飯食,所以?才暈眩無力。”

    隨后將齊珩叫至一旁,細說了片刻。

    齊珩點了點頭,倒是認同謝晏說的療法?。

    謝晏又提筆落墨寫下一藥方,交給余云雁,待一切囑咐好后,看了江式微一眼后方放心離去。

    齊珩讓人將東西都搬至立政殿,自己親自照顧江式微。

    眼瞧著又將落雨,齊珩放下了手中?的文書。

    檐下風鈴晃動?,鴟吻的彩漆上凝結著點點水珠,如松針般的雨水灑灑而落,極為細密。就著微風,潮濕之氣在廊下蔓延開來。

    江式微眼前漆暗一片,耳邊雨聲如滾珠走盤。

    忽聞其中?有琴音,面前有細碎光點伴琴聲漸漸匯聚,琴音悠揚,如行云流水。

    水面微瀾,柔潤之音,眼前似有煙波浩渺之景。

    江式微心下舒緩安定,只愿那琴音永不絕。

    齊珩手上的動?作未停,身側淺碧色的玻璃熏爐有紫煙緩緩而出?,見榻上的江式微神?情放松,又專注于?琴上。

    謝晏讓他以?琴作療,又以?燃沉香為輔,有安心靜神?之效。

    他只愿她能睡得安穩些。

    江式微稍稍抬眼,只見男子坐在小案邊,神?情專注,指尖流轉間有清音瀉出?,遠望去,如畫一樣。

    日日來皆如此?,日日耳畔有琴音,江式微身子方漸漸好轉,如此?也已能坐起來用得下粥了。

    甚至有時躺在榻上,笑著糾正齊珩的彈錯之處。

    齊珩也只無奈一笑,他是故意彈錯的。

    但見江式微笑得開懷,索性多彈錯幾處罷。

    本是有意賭氣,卻不料一朝病倒,齊珩近些日的照顧讓她早將那些煩心全拋諸腦后,反而心中?生了幾分依賴。

    外?面朦朦月色,風聲輕輕,殿內燭光透過帷帳,映照著里面相依偎的二人。

    “你剝。”江式微直接將橘子放在齊珩的手中?。

    “好,我剝。”齊珩無奈,將橘子剝開,手上還稍稍沾有淺黃色的果液,齊珩將果瓣放在她微微泛紅的掌心后,朝她張了張手。

    江式微撇了下嘴,將果瓣放入口中?,隨后抽出?帕子給他細細擦拭。

    “頭還暈嗎?”齊珩低頭問著懷中?女子。

    “有點。”

    “你再剝一個橘子。”江式微道。

    齊珩不禁發笑,這口中?說著頭暈,指使他時卻頗為利落。

    齊珩只得給她取個新?橘子來剝,他一邊剝著一邊問道:“什么時候去郊外?騎馬?”

    江式微細想了想:“后日如何?若是落雨,便再推后。”

    齊珩點了點頭,手上橘子也已剝好,又遞給她,江式微笑著拿起。

    待要出?宮的前一夜,江式微剛沐浴回來,手上還拿著帕子絞頭發,便見案上擱置著一個錦盒,瞧著里面的東西應是不小。

    江式微打開盒子,見里面是一件胡服,青白相間,袖口嵌了寶石,既瀟灑又耀目,顏色不是十分奪目,添了幾分清雅。

    胡服之下是蹀躞帶。

    大晉民風開放,女扮男裝是常事。

    然身份特?殊,她也不大好穿胡服走來走去,入宮后更是沒?往這方面想過。

    這胡服是誰送的?

    江式微有些疑惑。

    齊珩剛入門便見江式微呆在案前發愣,他道:“不喜歡?”

    “嗯?”江式微才反應過來。

    “你送的?”

    齊珩點了點頭,隨后接過她手上的帕子,牽著她的衣袖坐下,站在她身后,為她慢慢擦拭著頭發。

    動?作小心,生怕扯痛了她。

    “怎么拿胡服?”

    “出?去方便些,是不喜歡嗎?”齊珩再次問道。

    原來江式微的喜與不喜,他竟如此?在意。

    “挺好看的,我喜歡,只不過我沒?穿過。”

    齊珩才放下心,笑道:“那試試?”

    江式微出?于?對未知之物的好奇與欣喜,忙抱著衣服去了內室,大概過了一會兒,才磨磨蹭蹭地出?來,面上羞赧,道:“六郎,這帶子我不會系。”

    手上拿著蹀躞帶,有些無所適從?。

    齊珩上前一步,稍稍屈身,將蹀躞帶環住她的腰,而后穿過扣子,將帶子系得穩穩當?當?。

    江式微撫了撫蹀躞帶,朝他一笑。

    齊珩看著她穿胡服正合適,又道:“看你穿這胡服,我倒想起來一個事。”

    “什么事?”江式微抬眼看他,眼含笑意。

    “姑母當?年也如你一般穿著,在高宗面前一舞,高宗說不為武官,何故如此??”

    “姑母便說要將此?衣賜給駙馬,后來高宗就選中?了岳丈。”齊珩繼續幫她絞頭發,笑道。

    “我怎么沒?聽過呢?”江式微打開胭脂盒,只瞧了幾眼,又原封不動?地放了回去。

    “聽高翁說的。”齊珩溫聲道。

    “等等,你叫什么?岳丈?”江式微轉過身,抬首看他。

    以?往齊珩多是按爵號一口一個承平侯,現下竟是改了口。

    江式微眸中?稍帶得意,嬌嗔道:“亂攀親戚。”

    “我?亂攀親戚?”齊珩直笑。

    江式微瞪了他一眼,𝔀.𝓵齊珩忙變了話:“對,是我亂攀親戚。”

    “快安寢吧,明日帶你到宮外?好好玩。”齊珩捻了下她的發絲,確保頭發絞干后說道。

    江式微點了點頭。

    *

    漱陽給江式微梳了單髻,遠比平日的發髻還要利落,只一金絲掐成的發釵做點綴。

    穿著青白相間的袍子,兩領外?翻,嵌了寶石扣子,瞧著極為英氣。

    “好了嗎?”齊珩也已換了常服入來,問道。

    “好了。”江式微自然地挽上齊珩的手臂。

    漱陽見狀,掩面一笑,與余云雁對視一眼便退了下去。

    兩抹白色身影從?宮門策馬而出?。

    直到郊外?,野草長到與馬腹齊高,江式微勒了下韁繩,似與玉花驄心意相通,馳騁于?碧草間,馬蹄所落之處皆起陣陣輕塵。

    倒真是一騎絕塵。

    齊珩心嘆,只好加快速度跟上。

    日頭倒不算烈,又有風拂來,縱橫馳騁,江式微有些說不出?的自由暢快。

    江式微側頭看向一旁的齊珩,笑道:“今日倒是暢快。”

    “若是累了,咱們可以?去城南的曲江。”齊珩道。

    “好啊。”江式微點了點頭。

    隨后二人直奔城南的曲江去了,齊珩先她一步到,守門軍衛見是齊珩連忙開門,二人將馬交與黃門,隨后齊珩便牽著江式微的手朝苑內去。

    江式微的手被他牽著,但眼睛可沒?閑著,四處瞧了瞧。

    曲江池倒不愧是禁苑,亭臺樓閣,莫不恢弘大氣,曲江池上波光粼粼,荷花含苞欲放,傲立于?池水中?,一灘鷗鷺縱游其間。

    岸上楊柳依依,恰好將日光遮擋了大半,透過枝條,在地上落下點點黑影,齊珩牽著江式微的手緩緩走在石板路上,清風微拂,柳條稍動?。

    極為愜意。

    如果可以?,她真愿歲月就停留在這一刻。

    兩人漫無目的地走著,步至杏園,齊珩側首道:“杏花開了。”

    江式微上前幾步,捻起地上的落花,略帶惋惜道:“花開了,但是這里是禁苑,人少,花開無人賞,可惜。”

    齊珩反笑道:“等明年省試放榜,新?科進士們就會來曲江赴宴,那時才熱鬧呢。”

    “我可以?來么?”江式微轉身問道。

    曲江游宴,群賢畢至,她倒是想去。

    “當?然可以?。”齊珩對上她的目光,眸中?之景女子站在杏花樹前巧笑倩兮,身后有杏花隨風而落。

    江式微掩面輕笑,隨后直接坐在樹下。

    抬首望天?,晴空萬里。

    江式微靠在齊珩的肩上,慢慢闔上眼,齊珩側頭看她,見她睡得安穩,不好擾她。只默默坐在原地望天?,只是唇邊笑意太過明顯。

    天?漸昏暗,圓月上蒙了一層薄霧。

    江式微剛睡醒,哼了一聲,依舊靠在齊珩的身上,齊珩柔聲問道:“累了?”

    江式微點了點頭,策馬一日,又走了那么長的路,累得她直接靠在齊珩的身上便睡著了。

    “你的肩”江式微有些愧疚,讓自己枕了那么長時辰,如何能不酸疼?

    “咱們該回去了。”齊珩理了理她的領子。

    瞧江式微這剛睡醒的樣子,要她走路怕是不能,離馬車又有好一會兒路,這兒又未備步攆,于?是問道:

    “我背你?”

    “這不太好吧。”江式微往后縮了縮。

    齊珩君王之尊,如何能因她而折節彎腰?

    “沒?事,上來吧。”齊珩已然俯下身,江式微見狀只好環住他的脖子,伏在他的后背上。

    江式微在他背后,并未看見他唇邊的笑容。

    江式微在齊珩耳邊輕聲道:“六郎,你也這樣背過別人嗎?”

    聲音中?帶著試探。

    月光柔和,落在二人的身上。

    男子聲音溫和,借著皎潔的月光注目在面前的石板路上,眉眼帶笑:“沒?有,只你一個。”

    “那你以?后呢?以?后也會這樣背別人嗎?”江式微追問道。

    齊珩停下了腳步,側頭鄭重道:“不會,以?后也就背你一個。”

    江式微聞言方笑了,抱著齊珩的手亦愈發緊了,待到回了立政殿,齊珩將面前的水飲了個干凈。

    瞧著是真累著了,江式微捏了下衣袖,再不抬頭。

    是她沉么?

    齊珩見她低頭失神?,又瞧了眼自己的杯子,方知她多心了,忙解釋道:“天?太熱了,喉中?干澀,不是你重。”

    “不用哄我。”江式微有些失落。

    原本入宮前她算身量纖纖,誰知入宮后身子反倒漸沉。

    齊珩忙笑:“真不是哄你。”

    “真的?”

    “真的。”

    眼瞧著內人端了膳食上來,齊珩與江式微二人累了一天?,也是有些餓了,齊珩給江式微夾了塊西江料,江式微嗔道:“我算是知道緣何去年的衣裳穿不得了。”

    照這樣齊珩夾給她一塊又一塊的肉,她能穿得下才怪。

    江式微瞧見齊珩手邊的金碗,問道:“那是冷蟾兒羹?”

    齊珩點了點頭,將金碗遞給她,自己捻了塊胡麻餅,確是脆香清甜。

    高季見縫插針道:“陛下,今年生辰是照往年一樣么?”

    齊珩應了一聲,江式微疑惑問道:“生辰?”

    誰的生辰?齊珩的?

    高季朝她點了點頭,齊珩的生辰向來不鋪張,連一頓正經的家宴都未曾辦過,只做了碗長壽面在紫宸殿堆積如山的文書中?自己吃盡。

    大晉繁榮富庶,連庶民之家的孩子過生辰都少不得闔家聚在一起,和和美美地共用家宴。

    偏齊珩君王之尊,卻自己一人落寞地在紫宸殿內度過每年內最應歡快的日子。

    “為什么不辦個家宴?”江式微放下手上的湯匙,輕聲問道。

    “沒?必要。”齊珩淺笑,隨后掩飾地繼續喝著手上的羹湯。

    左右他自己一人也過慣了。

    江式微不免心疼起齊珩來,她握住了他的手。

    齊珩動?作一頓,下意識地看向她,笑道:“我沒?事。”

    “你生辰那日,來立政殿好不好?”

    她想讓齊珩好好地過生辰,從?前他是一個人,但以?后不會是了。

    齊珩本不愿她因他生辰而辛苦什么,但見她企盼的神?情,他也不忍拒絕,只好答允。

    高季站在一旁瞧著二人,倒是有些欣慰的笑了。

    明日齊珩要去大理寺錄囚,寅時便要出?發,他怕擾了江式微歇息,便回了紫宸殿。

    剛從?池子沐浴出?來,見常諾將從?在立政殿批完的文書都搬回來,屈身回稟道:“陛下,臣已文書全數拿回。”

    齊珩點了點頭,常諾雖為宦侍,卻通文墨,因此?常于?紫宸殿侍文書事,常諾辦事謹慎,因此?齊珩極為放心。

    “你也辛苦了,快回去歇著吧。”齊珩笑道。

    待常諾走后,齊珩拿出?懷中?的銀鐲,繼而拿起帕子細細擦拭,點點銀光于?燭火旁略顯耀目。

    想起那抹身影,齊珩的目光更為柔和。

    他想,是時候該將這鐲子送給她了。

    第054章 銀鐲微光(二)

    王鐸的喪事?辦完, 王子衿便?遞了辭呈給江式微,王子衿一身素服抬了抬手上的文書,道?:“我要和嫂嫂回鄉了, 這是我的辭呈。”

    江式微接過, 勸道?:“不能再待些時日么?”

    王子衿搖了搖頭道?:“總歸是要走的, 再留幾日也無非是多添離愁別緒。”

    隨后又強笑道?:“何況我出了宮, 沒了那么多規矩約束, 想如?何就如?何, 你可別想再拘著我。”

    言語間帶著傲嬌,卻又似是傷感。

    “誰拘著你了?”江式微反笑。

    “那你什么時候動身?”

    “明日。”王子衿淡聲?道?。

    “這么匆忙?”

    “那你若是缺什么,便?從內廷拿,或者姜娘子缺什么”江式微語氣?稍促。

    王子衿笑了笑,知江式微是在擔心她, 便?道?:“我和嫂嫂什么都?不缺, 此次回鄉后,用不了不久,我們便?出去看看山水。”

    “囿于長安二十余年?, 也算能暢意一回了。”王子衿感慨道?。

    王子衿挑了下眉:“你可別羨慕我。”

    江式微瞧見她這得意樣子,無奈一笑, 她實在是拿王子衿沒法子的。

    “我走之?后,尚宮之?位你可有人?選?”

    王子衿的唯一心事?,便?是江式微, 尚宮之?職,掌導引中?宮, 干系重大, 她少不得要為江式微憂慮幾分。

    江式微搖了搖頭,道?:“我心屬甘棠, 但恐不能服眾。”

    甘棠非世家名門出身,又資歷太淺,若貿然提至尚宮之?位,怕內廷有怨言,倒連累了江式微辛苦經營的名聲?。

    王子衿長嘆一口氣?,猶豫是否該告訴江式微。

    王子衿瞧那玻璃香爐瞧了半晌,方?道?:“華陽公主原是最愛這沉香的。”

    江式微聞言抬眼?看她一眼?,有些不解,好端端地提華陽公主做什么?

    見江式微疑惑地看她,王子衿反倒是笑了:“她家姑娘可是不凡,從小出入宮禁,與陛下情?誼匪淺,又有顧昭容這樣的大家為師,賢孝之?名在外,華陽公主拿她當?眼?珠子似的。”

    “至今都?未婚配。”

    當?初齊珩的旨意雖達中?書,卻被謝玄凌駁了回來,并未真正下達至禮部,是以很多人?都?不知王含章曾被擬立為后。

    就算知道?也不敢在江式微面前嚼舌根子。

    江式微只留意到“與陛下情?誼匪淺”七字,問道?:“情?誼匪淺?”

    “險些入主中?宮。”王子衿定定答道?。

    江式微默然片刻,這些話她從未聽過。

    “王含章或許無心,但華陽公主是個腦子不清醒的,她又是重孝之?人?,若是再任尚宮,難保不會錯了主意。”

    言下之?意,要江式微提防些王含章。

    “我省得了。”江式微點了點頭,她懂王子衿是為她好,她雖對王含章印象不錯,但終究還是留個心眼?。

    王子衿與江式微聊了好會兒話,眼?見夕陽將盡,宮門將闔,縱然再不舍,王子衿也只得起身告辭,江式微忙拽住她的衣袖道?:“何時,還能再回長安?”

    說話時眼?中?已有淚意。

    王子衿眼?角酸澀,一片晶瑩,她強顏歡笑:“也許是不會再回來了。”

    “循規蹈矩二十余年?,終于自由?了。”王子衿倚在門邊,望著遠處的夕陽。

    巍峨的宮殿邊有橙黃色的陽光,檐角下的風鐸輕動。

    真是恍如?隔世啊。

    明明她才在大明宮生活了三?年?,卻像極了在這里過一輩子。

    剛入宮時,她便?在王含章的陰影下過活。

    王含章是華陽公主之?孫,出身瑯琊王氏,素有雅望。為人?更有七竅玲瓏心,上至天子公主,下到內人?宦侍,無一不是滿口子地夸。

    是以王含章辭官后,她接了位子來,然人?心已定,如?何能再來接受她這么個新人??

    她恪守宮規,人?人?罵她酸儒死板。

    她提拔賢才,卻污蔑她邀買人?心。

    總歸,她做什么,都?是錯。

    她永遠都?比不上王含章。

    不過,如?今將離開?這里,也便?釋然了。

    大雁成?一字形從空中?飛過,王子衿轉過身,朝江式微淺笑:“我走了,你要保重。”

    江式微深深看了她一眼?,而后道?出二字:“保重。”

    王子衿點了點頭,隨后朝著殿外大步走去。

    行至正門口,她回首一顧,笑意盈盈,最后踏出門檻。

    然轉身時,無人?看見,有淚珠劃過。

    江式微獨自一人沉默良久,她在這里又少了一個朋友。

    *

    “殿下,要不您放下,我來做吧。”漱陽蹙眉道。

    瞧著江式微這樣子,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讓她挽袖子搟面怕是不成的。

    然江式微擺了擺手,一副自己可行的樣子:“我可以的。”

    漱陽便?不好再說什么了。

    蓮花碟中?擱置著紅棗,待糯米蒸熟放涼后,江式微才費力地將糯米裹了紅棗和糖,捻成?花狀,往上灑了桂花蜜。

    瞧著模樣是不錯的,但味道?卻不好說了。

    江式微將糕點放入食盒,帶去了紫宸殿。

    然齊珩不在紫宸殿,江式微只好將食盒交予小黃門,有些失落地離開?了。

    待齊珩與汾陽郡王步入紫宸殿,齊子儀一瞧桌案上放著一碟水晶龍鳳糕,清甜的香氣?聳入鼻尖。

    齊子儀笑道?:“呦,這糕點瞧著不錯。”

    小黃門忙道?:“皇后殿下親自做的。”

    齊珩聞言,眸中?有笑意。

    只見齊子儀毫不見外地坐在一旁,拿起一個糕點笑道?:“那我可要嘗嘗嫂嫂的手藝。”

    齊珩忙奪過他手上的糕點,正色道?:“沒聽見么?你嫂嫂給我做的,你吃什么?”

    齊子儀憤懣道?:“六哥怎的如?此小氣??”

    齊珩不再管他,直將糕點送入自己口中?,剛咬一口,桂花蜜與糯米的清甜于口中?漫開?,然下一刻這樣的清甜卻變成?了咸苦。

    齊珩只覺不可思議,狐疑地瞧了瞧手上的糕點。

    極致的清甜與極致的咸苦,聚在了一起。

    這味道?,確實讓人?終身難忘。

    齊珩飲下一大杯茶,無奈一笑。

    她這是將鹽當?作糖了?

    齊子儀瞧齊珩這般難以言說的神色,手快地拿了一塊糕點咬了一大口,直跳起身,不顧體面地將齊珩身邊的茶壺中?的茶水直倒入口中?。

    咸味得以紓解,齊子儀哭喪著臉道?:“嫂嫂這是放錯了罷。”

    “你不懂。”齊珩瞥了他一眼?,隨后直接將碟子端起拿走,置于身側。

    繼而又拿起一塊來,齊子儀見他如?此,下意識地咽了一口,瞠目道?:“六哥你還真是”

    得,他還能說什么。

    瞧齊珩這樣子,已然是情?根深種了。

    齊珩面不改色地吃盡手上的糕點,雖味道?稍咸,但他還是將糕點全用盡了。

    畢竟,這是她親手做的。

    第055章 銀鐲微光(三)

    眼瞧著齊珩的生辰將?至, 江式微卻對生辰禮發了愁。她在庫房里尋了一圈,也未找到滿意的。

    金銀器物,太俗, 齊珩不缺。

    璧玨珩璜, 便?是有, 也比不上?她先前送的那塊了。

    “殿下要不繡個荷包?”余云雁道, 眼睫彎彎, 眸中帶著促狹與調侃。

    “我是個捻不動針線的, 騎馬擊鞠還成,刺繡倒真是難為我了。”江式微有些汗顏。

    針織女工,南家確是用心教了,但她就是學不會,繡出的東西?每回都要被?南窈姝嗤笑一番。

    “要不我給他畫一幅畫?”江式微眸如秋水, 泛著微光, 面?含笑意。

    她雖不善女工,但作的畫還算能過目的。

    “作畫?聽起來甚是不錯。”余云雁喜道。

    然喜不過片刻,余云雁又?疑惑道:“可, 畫什么呀?”

    江式微看向窗外白云漫卷,驀然垂首一笑, 只道:“我知道畫什么。”

    六月初四,他的生辰,她想將?自己的心事全都訴與他聽。

    青山真顏, 也該讓他見一見了。

    江式微將?雌黃、孔雀石、石青、辰砂、白云母等研磨成末,加了明膠制成顏料, 擱置在桌案上?。

    江式微將?白麻紙展開, 徐徐落下色彩。

    夏光稍炙,透過窗欞, 洋洋灑灑落在殿中女子的淺黃色裙襦上?,遠望去,女子身上?蒙了一層金光。

    門檻前,有桃花委地。

    門檻內,有佳人作畫。

    女子挽著衣袖,一筆一劃格外小心謹慎,生怕落錯毀了一幅畫。

    這不僅是一個生辰禮、一幅畫,更是她的一腔情誼。

    江式微接過余云雁遞上?的涼茶,放下手中之筆,將?涼茶吃個干凈,待畫上?色彩風干,江式微小心地交予余云雁,笑道:“幫我裱好吧。”

    余云雁含笑接過,瞧了一眼,道:“欸?這怎么”

    余云雁惑然問道,她有些看不懂這幅畫了。

    緣何畫出的是兩般景象?

    她抬眼看向江式微,只見江式微淺笑道:“他能看懂的。”

    也只有他能看懂她的心事。

    *

    六月初四這一日,江式微瞧了眼殿內的布置,并無?闕處。

    便?去了司膳司看看今夜的酒水是否有不妥,

    這是她第一次陪齊珩過生辰,自然不可有疏漏。

    一切完備便?讓人去請了齊珩。

    紫宸殿內,齊珩將?文書放在一旁,不經意間瞧見了下一本,齊珩眉間微蹙,這《稼軒詞》怎得?在他的桌案上??

    轉念一想,他曾在立政殿處理過政事,怕是將?文書搬回時,常諾不小心拿錯了,這才出現在他的桌案上?。

    齊珩拿起稼軒詞,想著今夜要去立政殿,順手還回去。

    待所有的劄子已經批好,便?讓常諾拿至中書門下。

    紫宸殿的直欞窗未關,因木棍拄著而半開半掩,時不時有輕風入來,綠琉璃上?泛著碧色熒光,殿前高樹將?熾熱的日光遮去大半,樹蔭攜涼。

    男子單拄著手在耳邊,肆意散漫。

    信手翻了翻手上?的書本,只是紙頁輾轉于?指尖之上?。

    目光被?一抹亮眼的黑色吸引了注意,齊珩翻至那頁,借著和?煦的日光,他瞧清了上?面?的墨字。

    那篇詞,他見過。

    月圓那日,他耳畔緋紅猶勝朝霞,手指蜷曲于?膝上?,女子柔和?的面?容就在他跟前,淺藍色的坦領羅裙將?那層山茶掩得?一片朦朧。

    她言語間的輕柔嬌媚讓他失神良久。

    是以這篇詞,他當時未懂。

    齊珩看著女子的筆墨,和?她素日不同?,這字帶著欲說還休的情意與羞赧。

    原是如此。

    齊珩驀地一笑,小心翼翼地撫上?她的筆跡,帶著珍重與愛惜。

    她的每一筆都力透紙背,似能瞧見她當日書下這幾字的心情。

    齊珩提筆蘸墨,又?在她手書的背面?留下幾字。

    空中青白褪盡,染上?一層暗藍色,夏夜蟬鳴不絕,幾個小黃門抬著燭火來往,穿梭于?宮墻之內。

    齊珩眼含笑意與柔和?,將?書本收于?袍袖,大步朝外走?去。

    江式微已然在門口等著了,抱著卷軸,踟躕良久。

    齊珩緣何還未到?

    算了,她直接帶著畫軸去紫宸殿罷。

    齊珩稍稍蹙眉,行至半路,宮墻長廊掛的燈燭下,一個聲音叫住了他:“陛下圣躬安。”

    齊珩轉過身,見王含章屈身施禮,手上?捧著一個錦盒。

    “含章?”

    齊珩笑道:“你?今日倒是入宮了。”

    齊珩言語間,不動聲色地向后?退了一步,稍稍拉開二人的距離。

    畢竟他曾與王含章論過婚事。

    還需避嫌。

    王含章自然瞧得?十分明白,齊珩在與她保持分寸,她盈盈一笑,道:“陛下壽辰,妾與祖母奉薄禮為壽,望陛下莫棄,愿陛下日月永恒,福壽無?疆。”

    齊珩淺笑道:“勞含章來這一趟,替我多謝姑祖。”

    王含章奉上錦盒,齊珩將?錦盒打開來,將?卷軸打開,雖是有心理準備,卻還是眼前一亮。

    是《宮樂圖》。

    然下一刻,這含笑的目光稍冷。

    “《宮樂圖》,姑祖好大的手筆。”

    齊珩等著王含章接下來之語,他攥著畫軸的手緊了些。

    《宮樂圖》是前朝名畫,畫中所繪為宮眷觥籌交錯之景。

    昔日擬詔禮聘王含章為中宮,后?因廢止,齊珩心中有疚,以此圖為贈,若有難處,可以此圖求助于?他。

    昔日許諾仍在,不可背信。

    “姑祖想讓妾入明宮為君分憂。”王含章無?奈道。

    背上?的傷痕隱隱作痛,王含章皺了皺眉,祖母心中執念,只愿讓她入主中宮。

    然她與齊珩實無?半分男女之情,適逢東昌公主做了手腳,她才脫了身,然祖母身體好轉后?聞她辭拒后?位,氣急之下,動了杖刑。

    又?以命相逼讓她拿此畫作求個名位。

    王含章自然不能看著一手養大自己的祖母自傷,只好入宮。

    齊珩眼神淡漠,道:“朕無?他心。”

    “妾不圖高位,只才人之位便?好,可循老師故事【1】,算作女官。”王含章拜禮。

    齊珩將?扳指摘下捏在掌心。

    才人之位說是女官可以,但若說是嬪御亦可以。

    顧有容是自先帝時便?作了昭容,里外人皆知那是行女官之事,是以沒什么大事。

    今日他若點了這個頭,明日華陽公主就能大肆宣揚王含章是天子嬪御而非女官。

    屆時,群臣上?書,便?是他不肯,江式微也會被?迫給他納妃。

    “才人不行。”

    王含章聞言抬首,只見齊珩垂眸,神色冷淡。

    “才人是正五品,尚宮也是正五品,此職空缺,既想做女官,何不如尚宮?”

    “尚宮朕可許,才人絕無?可能。”齊珩定定道。

    “妾謝陛下抬舉。”王含章施禮道。

    “也先別謝,待我問過皇后?,皇后?若允,詔書會至姑祖府上?。”齊珩淡聲道。

    王含章見齊珩提及皇后?時目光柔和?,反倒有笑意,于?是笑道:“陛下與殿下恩典妾感念萬分,愿陛下殿下琴瑟和?鳴,長樂無?極。”

    齊珩點了點頭,隨后?走?出長廊。

    見江式微正站在不遠處,齊珩忙上?前幾步,然近在咫尺,卻有些局促不安。

    齊珩輕問,帶著小心與愛重,他道:“不是在立政殿等我嗎?”

    江式微撫上?他的臂肘,方才齊珩與王含章說話時,她便?已然站在此處了。

    江式微又?望了望齊珩方才所在的亭子,齊珩見狀忙解釋道:“含章是奉姑祖的令入宮給我送賀禮的。”

    “我們就說了一會兒的話。”

    齊珩的語氣有些急促,他怕江式微會誤會。

    江式微見齊珩如此著急的模樣,反倒是笑了,她知道齊珩有分寸,倒也沒誤會什么。

    “我知道。”

    “我也沒多想什么,我是想送你?生辰禮的。”江式微垂眸,溫聲道。

    “不過我倒是與含章的生辰禮撞了。”言語間帶了些微不可察的落寞,畢竟她畫的東西?斷然比不得?王含章送的名畫。

    齊珩看了看手上?王含章方才送來的畫軸,欲言又?止。

    “我”齊珩剛欲解釋什么,便?被?江式微打斷:“你?不看看我送你?的生辰禮么?”

    江式微將?懷中的畫軸放在石桌上?。

    齊珩想起稼軒詞上?的墨字,指尖微顫,緩緩拿起那幅卷軸,將?絲帶解開,展開了畫卷。

    借著皎潔的月光與微微泛黃的燭火,齊珩看清了那幅畫卷。

    齊珩垂首啞笑,這幅畫與那墨字一樣,一樣地蘊藏了女子的真摯情意。

    畫卷之上?,色彩交錯。

    畫卷之下,情意繾綣。

    一邊是旭日剛升,灑下金黃色的光芒,一邊是絲絲細雨,簌簌落于?柳枝之上?。

    一人披蓑衣泛舟于?江渚之上?。

    齊珩呼吸稍滯,眸中晦暗不明地看向她。

    江式微知道,他看懂了。

    東邊日出西?邊雨。【2】

    是晴也是情。

    江式微捏著掌心,眼睫輕顫,緩緩道:“我想我從?來沒有對你?說過一句,喜歡、愛慕。”

    “今日是你?的生辰,我想將?我的心事告訴你?。”

    “我喜歡齊明之,很喜歡很喜歡。”

    “我想和?齊明之白首偕老。”江式微對上?他的目光,一字一頓地訴說自己的心意。

    言語間的顫抖,是緊張,也是害怕。

    她想聽齊珩的回應。

    誰料齊珩聞言反笑,道:“我早已知曉了。”

    江式微惑然看向他,齊珩將?袖中的書本拿出,江式微接過,看清“稼軒詞”三字時便?已一切明了。

    原來她隱藏于?詩詞中的秘密,他早已發現。

    江式微無?奈一笑,顫聲道:“那,你?的心意呢?”

    “我的心意,也已寫?在后?面?了。”齊珩含笑道。

    江式微顫抖地翻開書本,同?樣的位置,翻至背面?,她看清了上?面?的墨字。

    “錦書者,亦吾心悅之人也。”江式微照著墨字,一字一字地讀出聲。

    江式微懵然抬首,只見齊珩笑看她。

    她低頭看了看手上?的書本,有些不知所措。

    當日擊鞠賽后?她寫?下的九字墨跡未褪:“明之者,吾心悅之人也。”

    原以為是流水無?情,不曾想是心意相通。

    “我亦想與江錦書,攜手一生。”齊珩誠摯道。

    江式微低頭牽著他的袖子,低聲道:“我還有一個禮物想送給你?。”

    “你?俯身好么?”江式微羞澀道。

    齊珩稍稍俯身,只見江式微踮起腳尖,蜻蜓點水般吻上?他的雙唇。

    面?上?的火燒云越來越深,江式微拽著他的袖子,聲音越來越低:

    “齊明之,生辰快樂。”

    第056章 銀鐲微光(四)

    夏夜月光依舊。

    齊珩因江式微方才舉動?而失神片刻, 而后低頭看她,從懷中拿出一物。

    揭去上面包裹的錦帕,看著銀鐲上的細碎微光, 深吸了口氣平復心情, 而后徐徐道:

    “我也有個禮物, 想?送給?你。”

    “這是?”江式微垂首看著齊珩掌心的鐲子問道。

    樣式已然是不時興的了, 但見?銀鐲的干凈映光, 足以見?其主的愛惜。

    “這是我阿娘唯一的陪嫁, 大婚那日便該送你的,只是我不知道你會不會歡喜,若是不喜歡,不要也成。”

    齊珩說此話時有些忐忑不安,畢竟這鐲子算不得什么, 樣式也是長安仕女所拋棄的。

    他怕江式微會嫌棄。

    江式微撫上銀鐲, 輕聲道:“不想?自己?戴。”

    齊珩有些失落,正?欲說什么解圍,卻又聽江式微的下一句:“我想?要你給?我戴。”

    齊珩一愣, 誰料江式微反倒笑了起來。

    笑容明媚,她朝他眨了眨眼, 認真道:“我很?喜歡這個禮物。”

    說罷,她朝他抬了抬手,齊珩忙反應過來, 牽著江式微的手腕,小?心細致, 一點點地將銀鐲推至她的腕間。

    江式微請抬腕間的鐲子, 笑問:“好?看嗎?”

    齊珩倒有些失神道:“好?看。”

    齊珩慢慢湊近,江式微的個頭將將至他的喉間。

    他呼吸漸緩, 眼底有出于?心上的期盼和身體的欲望,他俯下身,伸出手搭在江式微的頸后。

    兩人鼻尖輕碰,齊珩再次吻上她的雙唇,起初是小?心試探的觸碰。

    隨后他陷在那片溫柔中,如同泥沼般越陷越深。

    是憐愛,也是欲望。

    兩人的呼吸越來越緊促,齊珩的身前因氣息不穩而起伏著,江式微被他吻得頭稍稍昂起。

    最?后將雙手伏在他的身前,任由他抱著。

    齊珩閉上雙眼,搭在她頸后的手也在不自覺用力,他想?離江式微近一些,再近一些。

    最?好?他們就這般癡纏在一起,永遠不要分開。

    總歸,他是被先挑起來的。

    最?后,江式微的唇色被他吻得顏色愈深,指尖有些發熱,江式微輕打了一下他。

    齊珩剛欲說什么,江式微便不給?他說的機會了。

    “好?了,我們該回去了,生日湯餅【1】還沒有吃,再過一會兒便該涼了。”江式微挽上齊珩的手臂,稍稍用力便帶著他向前走去。

    晚風拂面,江式微似不經意問道:“你和含章,方才在聊什么呀?”

    齊珩倒沒想?瞞著江式微什么,扳過身子直言道:“錦書,我一直沒告訴過你一件事。”

    “我曾與含章議過婚。”

    江式微一愣,她倒沒想?過齊珩會據實以告。

    “當時詔書已至中書,但是因為華陽公主病重,所以不了了之,我心有疚,所以我將《宮樂圖》送給?了王家?,以此圖,我可允他們一件事。”

    “那,他們要什么?”江式微垂眸道。

    “華陽公主想?讓含章做才人。”齊珩不安道。

    江式微面上淺笑,掌心卻驟然收緊,她道:“那,明之是如何回應的?”

    “我心里都是你,我肯定不能?答應她,但舊諾仍在,我想?尚宮應可,錦書你覺得呢?”

    齊珩覆上江式微挽著他臂肘的手。

    “我都成的。”江式微輕聲道。

    江式微不見?悲喜,只想?挽著齊珩向前走去,卻不料齊珩將她挽著自己?的手握住,江式微往前不得,只得停下腳步看他。

    只見?齊珩溫聲道:“錦書,有的時候我不太懂你們女孩子心里是如何想?的,但我一定努力去學,若是有什么地方我做得不好?,惹你不痛快了,你一定要告訴我,好?么?”

    “人都說至親至疏夫妻【2】,我覺得妻子是親人,親人間便不該有什么距離,所以我不希望我們之間有什么誤會。”

    齊珩語氣雖輕,但神情極其認真。

    他怕江式微因為王含章會不開心。

    江式微釋然笑道:“說實話是有一點不痛快,但我也不能?讓你做背信之人,尚宮我可以接受。”

    她不想?讓齊珩太為難。

    不過是尚宮之位,后廷總歸是她打理,這便已足夠了。

    “真的?”齊珩不確定地問道。

    “真的。”江式微輕笑。

    “那詔書是你下么?”江式微又道。

    畢竟對于?華陽公主來說,天子親自下詔禮聘,才更鄭重,也更能?安撫人心。

    齊珩搖了搖頭,道:“后廷是你的,我不多干涉。”

    說罷,齊珩牽著她的手漸漸轉過,與她十指相扣。

    江式微看了一眼,隨后低頭一笑,十指扣緊,回立政殿去。

    內人們自覺地退了去,將立政殿留給?她二人。

    江式微指了指桌上的生日湯餅,道:“這是我做的,你嘗嘗。”

    齊珩想?起那日的水晶龍鳳糕,猶豫片刻,瞧見?江式微眼底的期盼,毫不猶豫地接過她手上的象牙箸,慢慢吃了起來。

    湯餅甜味過濃,反倒齁得慌。

    齊珩面不改色地吃光了整碗湯餅,他抬眼笑道:“好?吃。”

    “真的?那我以后每年?都給?你做好?不好??”江式微往齊珩的杯中添了些酒水。

    齊珩手不自覺地顫了一下,“每年?都做,怕是會辛苦你。”

    “不會的,左右我沒什么事做。”江式微道。

    齊珩應了聲“好?”,隨后江式微舉杯笑道:

    “奉卮酒為壽,愿明之生辰快樂,也愿大晉國泰民安,繁榮富庶,這樣明之也可放下心了。”

    【3】

    “謝謝夫人。”齊珩笑道。

    用宴后,內人奉了漱口的茶水來,齊珩用錦帕擦口,江式微拿著帕子的手一頓,下意識地看向傅姆,傅姆朝她點了點頭。

    傅姆道:“陛下要留宿嗎?妾等去準備。”

    齊珩只當與常日一樣,便點了點頭。

    傅姆暗喜,忙趨步下去預備沐浴的熱湯。

    齊珩動?身去了凈室,傅姆將一經折裝的小?書塞至江式微的手中,低聲道:“殿下再看看,可得仔細學著。”

    “畢竟是初次,難免不會痛,殿下若是疼了,便說些軟話兒讓陛下輕些,夫妻只有過了這關,那才能?真的情投意合,兩情長久。”

    “殿下別羞,殿下與陛下圓房,早日誕下皇嗣,承繼宗業,江山穩固,自是為民謀福祉。”傅姆從小?便在江式微身邊照顧著,自然熟知其性格。

    也知唯有此,能?讓江式微放下羞赧。

    江式微點了點頭,抱著那經折裝的本?子便看了起來,入宮前原本?便教過的,只是男女之事向來閉口不言,人們將淫.欲視為罪惡。

    凡是講求個“禮”字,不得越雷池。

    可男女之愛,本?就是人之常理,一面將其指責為羞恥,一面卻教導女子應該這樣做。

    江式微嘆了口氣,將本?子打開,瞧見?上面的畫圖,臉上越來越紅,卻又忍不住再往下看下去。

    江式微邊看邊責怪自己?緣何如此墮落沾此污穢之物,然轉念一想?此為人性之所,何必為此感到羞恥?

    齊珩剛換了衣衫,發絲還未干透,只用玉簪輕挽著,緩緩步近內室床榻。

    一聽到腳步聲,江式微慌忙地將本?子收起,只經折裝與蝴蝶裝,包背裝不同,這本?子需折疊裝起來的。

    可江式微一時手亂,竟怎么折都收不起,最?后草草一收直接壓在被子下。

    齊珩步近前便已瞧見?江式微的動?作,他笑道:“瞧什么呢?竟還收了起來。”

    “讓我也瞧瞧。”齊珩伸出了手。

    江式微拂了下髻子,裝傻道:“什么?”

    “方才你不是藏了本?書?好?似是經折裝的。”齊珩想?想?道。

    江式微眨了下眼睛,悄悄地用手將本?子往被子里推了推。

    “沒有罷?”江式微道。

    齊珩瞧她這裝撒充楞的樣子,只搖了搖頭。

    也罷,不讓他看就不讓他看,還需留給?她屬于?自己?的空間。

    齊珩翻身上榻,江式微慢慢湊前,道:“六郎,我”

    江式微實在是說不出口。

    “嗯?”齊珩輕聲問道。

    怎么十分難為情的模樣?

    “你湊過來一些。”

    齊珩聞言近了一點,江式微又道:“再近一點。”

    至真正?的面對面時,江式微摟住齊珩的脖頸,低聲輕道:

    “少時讀《高唐賦》,讀到旦為朝云,暮為行雨【4】,我便不太懂,便是后來知曉了,卻也沒經歷過,我想?你也是。”

    “今夜,要不要試一試?”江式微含情脈脈地看著他的雙眼。

    江式微的聲音輕柔,然卻擊斷了齊珩心中一直壓抑自己?的那根弦。

    齊珩將手靠在她的頸后,一點點湊近,輕聲詢問道:“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我知道。”

    “你看著我,對我說你愿意。”齊珩逼著她直視他的雙眼。

    他不要模糊的說辭,他只想?聽她真心實意的答復。

    他喜歡江錦書,所以不想?委屈她。

    “我愿意。”江式微道。

    她喜歡齊明之,所以亦想?與他親昵。

    江式微甫一說完,便被齊珩吻住,只是這次他的吻更加洶涌,帶著昔日被壓抑已久的欲望。

    有些要吞噬她的感覺。

    江式微被他吻得有些發懵。

    齊珩又輕吻住她的額心,鼻尖,下巴,一路沿下,隨后吻上她的脖頸。

    他想?與她再親密些。

    大婚那日便該做的,他想?在今夜全做了。

    齊珩輕咬著她的耳垂,江式微的呼吸混亂不堪。

    如此親昵。

    她能?聽到齊珩就在她的耳畔呼出的氣息越來越重。

    江式微眼神飄忽,掌心泛紅,指尖撫上他的腰間的玉帶,微微勾著。

    齊珩一頓,一邊吻著她一邊隨手解開她衣衫的系帶。

    眸中的情欲已然再掩飾不得。

    “若是哪里不舒服,與我說。”齊珩吻著她的脖子,聲音有些沙啞,

    指尖剛剛探入,觸上她的身子,細膩溫潤的觸感如同白?玉。

    齊珩指尖緩緩向下,想?尋到那片他覬覦已久的青山。

    江式微被他撩撥得身體發燙,只是小?腹間越來越痛。

    江式微蹙眉,原想?忍一忍便過去了。

    誰料這疼痛如刀絞般越來越重,江式微忍不住輕推了下齊珩。

    齊珩即刻清醒過來,緊張道:“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

    “我……我小?腹疼。”江式微疼得說不全話。

    齊珩目光落在她的衣衫上,身下的裙子已然沾上了一絲血跡。

    齊珩忙讓人傳了醫官。

    江式微輕拽著齊珩的袖子,愧疚道:“不用傳醫官的,我可能?是信期來了……”

    齊珩將江式微的衣衫系好?,“那不成,不能?拿身子作玩笑,讓醫官看看。”

    陳亦入來,見?齊珩衣袍整齊坐在榻沿,帷帳落下,里面女子的身影朦朧模糊,只伸了手出來。

    齊珩溫和道:“皇后腹痛得厲害,勞你幫忙看看。”

    陳亦作揖后,半跪于?地搭上江式微的手腕,片刻心里便有了數,陳亦道:“殿下這是信期。”

    “信期女子腹痛原也是尋常,只臣少不得要勸殿下幾句,夏夜禁忌貪涼,冰酥山少用為好?。”

    齊珩聞言看向帷帳內的人,無?聲地嘆了口氣。

    江式微汗顏,忙將手縮了回去。

    “臣給?殿下開些止疼的藥。”

    “辛苦你了。”齊珩道。

    陳亦告退前又道:“陛下,還有一事,殿下信期時禁忌房事。”

    齊珩忙掩飾地咳了幾聲,道:“朕知曉了。”

    陳亦點了點頭,便退了出去。

    齊珩掀開帷帳,溫聲道:“近些日子不許吃冰酥山了。”

    江式微知自己?理虧,也沒說什么,只好?點點頭。

    內人入來換了床褥,江式微也洗了身子換了干凈的衣衫默然躺在榻上。

    齊珩翻身上榻,揉了揉她的頭,輕聲說著:“快睡吧。”

    江式微卻搖頭道:“我不困。”

    齊珩摟著江式微,讓她的頭靠在自己?的肩上,兩個人的手緊握著。

    “都怪我,連月信都忘了。”

    “你是不是很?失望?”江式微看向齊珩。

    他明明已經動?情了。

    “沒事。”齊珩低頭吻了吻她的額心。

    那便還是有些失望了。

    江式微有些失落,齊珩握住她的手愈發緊了,“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5】

    “比起朝歡暮樂,我更愿每日下朝后都能?見?到你,就安安靜靜地抱你一會兒,一會兒便好?,就算是國事再煩憂,有你在我懷里,我也可以什么都不去想?。”

    “日子還長,不急,慢慢來。”

    齊珩安撫地拍了拍她的后背,江式微抿了抿唇,方才傅姆和她說只有夫妻間只有圓房才能?兩情久長,可齊珩現在與她說原不在于?這些。

    江式微也不知該如何了。

    用過陳亦開過的方子便也好?許多,起碼小?腹的疼痛減輕了些。

    齊珩的手臂有些發麻,但見?江式微睡得安穩,他不好?亂動?。

    目光落在一旁的薄被,齊珩稍稍抬身拿起給?江式微蓋上,

    卻不料,一個經折裝的本?子從里掉了出來。

    第057章 銀鐲微光(五)

    齊珩的目光被那經折裝的本子?吸引住了, 他將本子?拿起緩緩展開。

    看清了上面的畫,轉過頭看向?江式微。

    江式微枕著他的臂肘,睡得十分愜意。

    他算是知道為什么江式微怎么說都不給他瞧了。

    原來是秘戲圖, 想必是他剛去沐浴時傅姆悄悄給她的。

    齊珩輕輕嘆氣?, 性.愛與道德從來便?難分辨, 先賢作書言及“發乎情, 民之性也, 止乎禮義, 先王之澤也。”【1】禮儀教化人們該知禮受禮,不得絲毫逾矩。

    可人性之欲,僅僅是三言兩語便?可消失的?

    這秘戲圖上的男女,服從內心之欲,又何嘗不是一種放縱與暢快。

    然?亦不可放縱, 一旦放縱過頭, 所有淫.邪.惡念皆隨之而?來,于國于家都是禍患。

    齊珩低下頭,輕吻她緊闔的雙眼?。

    時至今日, 他才敢在她入眠時無所顧忌地親吻她。

    齊珩唇邊淡笑,隨后半抱著江式微, 吹滅了琉璃燈罩中?的燭火。

    *

    翌日,齊珩一早便?醒了,只是手臂被江式微一直壓著, 又怕吵到她,動彈不得, 他便?只好看著江式微。

    另一只手輕輕撫上她的面容。

    記得, 剛成婚時,江式微雖唇邊帶笑, 溫和從容,但明眼?可見的是疏離。

    更多的是敬。

    而?現在的江式微,有了生氣?,時時嬌嗔,有時他惹怒了她,她便?在他身前好一頓打。

    她也會用心地準備著他的生辰。

    明明在家里是千寵萬愛長大的姑娘卻?會為了他,洗手作羹湯。

    他想,現在更多的應該便?是情了罷。

    江式微緩緩睜眼?,有些發懵,看著枕在頭后的手臂,忙清醒過來,“我一直壓著你手么?”

    齊珩點了點頭。

    江式微有些歉疚,齊珩道:“沒事,反正也不疼。”

    “現在是什么時辰了?”

    齊珩向?外望了望,“巳時吧。”

    “那你不是耽擱了早朝。”江式微急道。

    齊珩無奈一笑,“今日休沐。”

    她都給忘了,今日是休沐了。

    “你不回?紫宸殿看劄子??”

    他搖了搖頭,道:“過些時日,我要去趟江寧。”

    江式微聞言看向?他,“怎么突然?去哪?”

    “上回?江寧水災決堤,官吏雖報了災情,但我還是想著去巡守一番。”

    上回?他安在江寧的眼?線給他傳了信。

    更多的事,齊珩也沒敢告訴江式微。

    “你想不想去?”齊珩低頭瞧著懷中?的人。

    “我可以去嗎?”江式微有些驚訝。

    “當然?可以。”

    “江寧是你從小生活的地方,自然?要帶你去的。”

    江式微朝他笑了笑,隨后二人梳洗整齊了衣冠,江式微坐在妝臺,打開小瓷盒中?的米粉,一點點地涂上面容。

    而?后勻紅、注唇、貼花鈿。

    唯獨未描眉。

    江式微看向?一旁的齊珩,齊珩見其眉間淺淡,還未等江式微說什么,便?主動上前,“我給你描眉吧。”

    江式微笑著點了點頭。

    任憑齊珩輕抬她的下巴,用螺子?黛蘸水畫了蛾眉,江式微看向?銅鏡。

    和大婚次日的眉形相同。

    “你是不是練過?”

    齊珩頷首道:“大婚前練的。”

    “為了我?”

    “為了你。”齊珩眼?含笑意。

    江式微輕捶了下他的肩頭,平日見齊珩頗為正經,卻?不料說起話來也是羞人。

    齊珩笑著牽住她的手,道:“我曾下詔收集古籍,前些時日便?有許多人獻上,有千余數,如今都在秘書省,要不要去看看?”

    “好啊。”江式微笑道。

    ——

    自柳治平伏辜后,齊珩便?屬意了原秘書少監馬懷素新任秘書監,秘書少監自是感恩戴德,原以為有柳治平在自己升遷無望,卻?不料今日能有如此提拔,恨不得以命酬報齊珩。

    在秘書省可謂盡心盡力?,連編輯、印刷都要親自監督。

    晉朝于文道上極為繁榮,詩人眾多,便?是小兒,也可作得詩。

    又逢科舉取士,但凡家中?想走仕途的,少不得要大量購買書籍。

    再是自高宗、睿宗兩朝始,佛教興盛,手抄本難以滿足,印本便?極為流行。

    晉朝文道昌盛,自是有益家國。

    馬懷素一見齊珩,忙打揖作禮,又瞧見齊珩身側的女子?,雖眼?生但也猜測出幾分。

    “臣見過陛下殿下。”

    見二人并無異色,便肯定了女子的身份。

    “朕和皇后想看看新進的那批典籍。”

    “正在大堂里擺著,還未放入閣中?,陛下殿下請。”馬懷素躬身道。

    江式微輕輕頷首。

    秘書省的正堂有些悶熱,樓大抵有三層。

    江式微松開了牽著齊珩的手,走到堂中?間那摞書籍中?,有些驚訝道:“這是類書?【2】”

    馬懷素聞江式微此語,便?知是懂行的,不免有些欣賞,道:“殿下好眼?力?,從民間收上的書中?,獨這《皇覽》最珍貴。”

    江式微淺笑:“類書之源,這是自然?。”

    江式微暗自數了數,道:“這一百二十卷都要封存起來么?”

    馬懷素道:“先有校書郎與正字照始本校對?一遍,隨后便?拿去刊印,始本與刊印本都會分別封存起來。”

    江式微點了點頭,這法子?確實不錯。

    “殿下,那邊還在分類編纂,殿下可有興移步一觀?”

    馬懷素又意識到齊珩在側,忙道:“不知陛下可有興?”

    齊珩看向?江式微,見江式微眸中?期盼,笑著點了點頭。

    編書的官吏見齊珩江式微入來忙行禮,齊珩揚了揚手。

    “現下臣等在編輯《文館詞林》一書,收錄自先秦至本朝的各體詩文,摽末之功,讓陛下殿下見笑了。”馬懷素苦澀地笑了笑。

    “見笑倒沒有。”

    江式微隨后又道:“對?于一本書來講,編者有時比作者還要重要。”

    “作者作書,是將自己的意志書寫于此,而?編者編書,考慮的不僅是作者更是閱者。”

    “編者的舉心動念,對?于一本書來講何嘗不是重要的呢?”

    “有時編者改動一字,于后世之影響便?不可估量。”

    江式微邊說著,邊走到了那小吏案旁,瞧見上面的字,指著字,道:“你這里就寫錯了,此物最相思?【3】,你寫為此物最相里,便?已無解。”

    小吏意識到自己的寫錯之處,忙更改過來,朝江式微俯身叩首。

    正如江式微所言,編者的一字之差,于后世之影響便?不可估量。

    齊珩看著江式微,眼?含笑意。

    他的錦書,確實很優秀。

    就她方才之言,沒幾個人能說得出來。

    馬懷素看向?江式微的眼?神已變,與他看向?齊珩時的眼?神一般無二。

    是發自內心的崇敬。

    因?為很少能有懂他們的人。

    江式微便?是一個。

    人人都覺得他們沒什么用,畢竟編者不如作者是人盡皆知之事。

    一本書,人們只會記得作者是誰,卻?不知編者姓甚名誰。

    而?江式微卻?為他們正名。

    只此一席話,讓馬懷素熱淚盈眶。

    臨去時,還說等這批類書印好,便?送一份至立政殿。

    齊珩低頭在笑,江式微疑惑地看向?他:“你笑什么?”

    “青山就在我身側,我如何不笑?”齊珩道。

    “誰是你的青山。”江式微稍稍羞赧。

    “你不承認也無用,左右我還有那本書和那個畫軸。”齊珩笑得開懷。

    江式微甚為無奈。

    “馬懷素方才提議,單獨設立書院,負責搜書、校書、藏書,你以為如何?”齊珩看向?江式微。

    “聽著確實不錯。”江式微低頭看著石磚。

    “那設在哪里?”

    “這個還沒想好,不過不急,具體事宜等從江寧回?來后再商榷。”齊珩道。

    “陛下,崔中?令請求奏對?。”高季看向?齊珩。

    王鐸病逝后,中?書門下的執政秉筆便?由崔知溫擔任,他出身清河崔氏,年少時便?進士及第,又曾外放數年,自是合適之選。

    起初東昌公主的門客還阻撓多日,但隨著齊珩的一錘定音便?也不了了之。

    然?也沒少給崔知溫暗地里下絆子?,不過崔知溫處理這些游刃有余。

    齊珩轉身對?江式微道:“高翁送你回?立政殿,我先回?去了。”

    齊珩松手時,眼?神帶著眷戀與不舍。

    他還真是舍不得與江式微分開一刻。

    “好。”江式微輕聲應道。

    齊珩轉身前,吻了吻她的額心,隨后笑著離開了。

    “高翁快回?去吧,我自己回?去就行。”江式微走到半路,笑著對?高季說。

    “臣還是送殿下回?宮吧,要不然?陛下可不會放過臣。”高季笑道。

    齊珩對?江式微的在意,方才便?看出來了。

    高季跟了齊珩這么長時間,從未見過他這般模樣?。

    一直拽著人家姑娘的手,舍不得松開。

    江式微回?到立政殿后,高季便?給齊珩復命去了。

    紫宸殿內,齊珩瞧著面前之人,略有愁容。

    崔知溫道:“臣細看了近年來有關江寧郡的獄情卷宗,又派人細訪過,確是與報至刑部的卷宗不同。”

    “江寧”齊珩苦笑。

    “你多留意些吧,過些時日朕便?親自巡幸。”

    “臣領命。”崔知溫打揖,隨后告退離開了。

    齊珩捏了捏眉心,隨后抬首瞧見角落的那幅畫軸。

    驀然?覺得,畫中?披蓑衣的男子?是何其孤獨落寞。

    齊珩失神地喃喃出聲,“東邊日出西邊雨”

    第058章 江上清歌(一)

    甘棠好容易抽了空, 便?到立政殿和漱陽他們?簸錢玩兒,江式微在一旁抄著經書,而余云雁不知在桑皮紙上比比劃劃寫著什么。

    江式微將抄好的經書折起, 放入銀香囊中。

    掛在衣裳上, 隨后看向旁邊發愣的余云雁。

    江式微溫聲笑道:“怎么發呆?”

    余云雁尷尬地笑笑:“妾沒太看懂這句話。”

    江式微湊近瞧了瞧, 隨后道:“志之難也, 不在勝人, 在自勝也【1】, 這句話在說,立志的困難,不在于勝過他人,而在于”

    江式微頓了頓:“勝過自己?。”

    “要?自信,才能克服萬難。”江式微朝她淺笑。

    余云雁點了點頭, 下意?識地捏了下手中的書本:“可妾總覺得自己?不夠好。”

    甘棠是從小陪著江式微長大的, 如?今是宮中女官。

    漱陽雖與她同是江式微身邊的女史,但漱陽是官宦人家出?身。

    人又有玲瓏心竅,無論做什么都大方得體?, 便?是在今上跟前,亦或是東昌公主面前, 都極為得臉。

    反觀自己?,文墨不通,卑怯之相, 原就是鄉野之地出?身,家中又重男輕女。

    無論何時?, 自己?都是不配愛的那一個。

    “不要?這么想, 你怎么就不好呢?你人細心謹慎,記東西又快, 就拿詩經來說,我也要?數月才能記住,你只用了半月便?全?背下來,可見你是優秀的。”

    江式微幫她理了理衣襟,隨后緩緩道:

    “不要?總因別人而讓自己?難過,你想一想,有些方面或許真的不如?他們?,但你都能與他們?坐到相同地位,這足能看出?你的強大。”

    “別人若是站到你的位置上,定然不如?你。”

    余云雁聽了江式微的一番話,捏著的書頁的手驀然松開了,眼底有淚光,余云雁稍稍昂頭,想將淚水忍下。

    江式微悄然遞上一方錦帕,余云雁接過,勉強地笑了笑。

    自以為掩飾地好,卻不料皇后殿下早已發覺。

    甘棠那邊簸錢贏了便?直至江式微這邊,半抱著余云雁的肩,朝江式微笑道:“殿下,我贏了。”

    “是嗎?”

    江式微看向漱陽,見漱陽沮喪著臉,道:“你這是贏了漱陽多少。”

    漱陽撇了下嘴,道:“前些日?子阿娘剛托人給我塞的錢,今天都讓她給贏走了。”

    說罷,氣得她輕拍了下甘棠的肩頭。

    “那還不是你非要?同我比?”

    “誰成?想是如?此了。”漱陽連連搖頭。

    “欸,云雁這寫的是什么呀?”甘棠瞧見余云雁手上的桑皮紙。

    余云雁尬笑:“涂鴉罷了。”

    “想著多學一學,好和甘棠姐姐一樣考上女官呢。”余云雁說這話時?眼底有些羨慕。

    甘棠剛飲了口?茶,聞言嗆了一下,忙道:“可別,別這么沒志氣,女官可沒什么好的,成?天忙得見不得青天,還不如?在殿下身邊呆著呢。”

    余云雁有些尷尬,手不自覺地顫了一下。

    “別聽她的,她是得了便?宜還賣乖,也不知是誰考試前一夜緊張得睡不著覺,連夜看書。”

    “志不論高低,只要?喜歡愿意?就好。”

    江式微淺笑。

    余云雁如?鵪鶉般點了點頭。

    認同又不認同。

    *

    齊珩為江寧之行安排好了一切,聲稱是十日?后出?發,實則今夜她便?與齊珩先天子儀仗而行。

    江式微讓漱陽打點好,隨后穿上尋常人家的襦裙,戴上帷帽,便?牽著齊珩的手悄然行至偏門。

    馬車旁已有人在候著了,江式微稍稍掀起帷帽上的輕紗。

    看向齊珩,她湊身道:“就一個人嗎?”

    若是來個刺客,這能安全?么?

    “蕭然,南衙十六衛中論武可謂第一人。”齊珩道。

    “對他而言,以一敵百都是易事。”

    “臣蕭然見過殿下。”蕭然施禮道。

    江式微稍稍頷首,齊珩道:“在外?就不必喚殿下了。”

    蕭然低首應了聲,齊珩牽著江式微的手上了馬車,

    幫著取下江式微的帷帽,笑道:“可算是出?宮了。”

    “好長時?間沒回江寧了。”江式微感慨道。

    “對了,前些日?子我聽說阿娘要?給阿兄定門親事呢。”江式微靠在齊珩的懷里,隨意?聊著。

    “長空?”齊珩有些驚訝。

    不過轉念一想,他都娶親了,東昌公主自是著急了。

    “那姑母選中誰家的女公子了?”齊珩笑著看她。

    “這我倒不太知曉。”

    “不過我倒是好奇,阿兄若是娶了妻,會是什么樣子。”

    齊珩笑了笑,注意?到她手腕間的銀鐲,心中一軟。

    “長空雖不愛說軟話,但待人自是誠摯,他若娶妻,必竭力愛之護之。”

    “你倒是對我阿兄評價頗高,阿娘卻是不喜阿兄的性子的,常常罵他不圓滑不懂得變通。”

    “那可是我舅兄,我能不評價高么?”齊珩笑道。

    江式微瞪了他一眼,齊珩便?不敢再說什么了。

    江錦書臉皮薄,他知道的。

    見江式微不理他,齊珩哄了好一會兒才把人哄好。

    整整兩日?,才至江寧,馬車在一處客舍停下,齊珩已準備好了“過所”【2】,江式微瞥了一眼上頭的字。

    齊六郎,江二娘。

    蕭然的“過所”上面寫著齊然,是齊珩的弟弟。

    齊珩要?了兩間房,江式微將窗打開后,徑直走向床榻,也沒再顧皇后儀態,直接躺了下去。

    齊珩倚在窗邊笑著看她。

    現在的江式微在他面前是真實的。

    他更喜歡這樣真實的、自由的江式微。

    “還沒沐浴更衣,別就這么睡,不舒服的。”齊珩湊近,牽著她的手。

    兩日?車馬勞頓,江式微累得眼睛都睜不開了,哪里肯聽齊珩的話。

    “可我真的好累。”

    “那我抱你去。”

    江式微聞言即刻清醒過來,道:“那我自己?去吧。”

    讓齊珩抱著她,明日?她怕是沒臉見人了。

    待洗凈換上寢衣后,江式微便?縮在了榻上。

    昏昏沉沉,已然是睡著了。

    齊珩唇邊淡笑,想著明日?帶她去江寧的湖邊游會兒。

    將窗闔緊后,掖了掖江式微的被角,便?吹滅了燈盞。

    第059章 江上清歌(二)

    齊珩與江式微用?了飯后, 便去了湖中泛舟,江式微笑?得明媚:“以往我與三姊姊最喜歡來這湖中泛舟飲酒了。”

    “回去的時候帶著滿懷的蓮蓬。”

    “只可惜比較招蚊蟲,便全扔掉了。”江式微面上惋惜。

    “你還喝酒呢?”齊珩笑?了笑?。

    瞧江式微平日溫和之態, 倒是?不知她飲酒時是?何模樣。

    江式微點了點頭, 道:“不過我酒量不好, 比不得三姊姊。”

    江式微信手揚起湖水, 泛出水花。

    小?船微搖, 齊珩笑?著劃槳, 看向一旁的荷花道:“這荷花開得倒是?好。”

    隨后環視一周,陽光灑在湖水閃著稀碎的金光,水波蕩漾,荷花輕輕晃動。

    “江南還真是?美啊。”

    江式微聞言看向他,道:“只可惜現在是?夏日, 不是?初春。”

    “怎么說?”

    “若是?春日, 綠梅還開著。”江式微說著說著,便伸手折了一旁的蓮蓬。

    “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1】齊珩笑?笑?。

    江式微道:“梅花現在是?沒有, 但荷花有啊。”

    江式微笑?著剝了蓮子?,遞給齊珩, 齊珩接過道:“多謝夫人。”

    “若下次再來江寧,定要?是?水驛春回之時,這樣我就可以折梅萼給你。”

    江式微笑?笑?, 眸中有諸多期許。

    總歸她與齊明之還有很?長很?長。

    齊珩笑?道:“那便說定了。”

    隨后又伸出手來,要?與她拉鉤:“光說不行?, 得拉鉤。”

    “水驛春回時, 給我折一枝江南梅萼。”齊珩看向她,目光柔和。

    他想和江錦書就這樣長長久久地過下去。

    兩?情長久。

    相?伴一生。

    江式微只覺得齊珩幼稚, 但還是?伸出小?指,無奈笑?道:“好。”

    拇指相?貼后,齊珩唇邊帶笑?,劃槳湊近了荷花。

    江式微含笑?半躺在小?船內,慵懶的樣子?讓齊珩不禁一笑?。

    “香遠益清,古人誠不欺我。”

    齊珩無奈感慨道,擱遠聞著這荷花是?淡淡的幽香,香氣清冽,湊近了聞卻?是?草藥的味道。

    “可遠觀而?不可褻玩。”

    “你說的對。”

    【2】

    見江式微又在剝著蓮子?,齊珩道:“別?剝了,手疼。”

    齊珩看著江式微的指尖,正泛著紅,指腹染上一層緋色。

    “那你給我剝。”江式微得逞般笑?著。

    齊珩無奈搖了搖頭。

    敢情是?在這等著呢。

    齊珩松開了船槳,拿起蓮蓬慢慢剝著,去了殼,將一小?堆圓滾滾的白色小?粒放在江式微的掌心?。

    江式微拿起一顆直接放入口中。

    齊珩見狀忙出聲阻攔,卻?只見江式微已然吃下。

    倒給齊珩氣笑?了:“那蓮子?芯都沒有掰開,你這樣吃,不苦么?”

    “不苦啊,新嫩的蓮蓬剝出來的蓮子?,便是?不去蓮子?芯,也是?清甜的。”

    “給我喂一個。”齊珩看著她手心?的蓮米。

    江式微拿著蓮米湊近,齊珩低頭將蓮米咬下。

    誠如江式微所言,極為清甜。

    “看來還是?你懂。”

    船不知不覺間漂進荷花叢深處。

    齊珩見天?色不晚,江式微亦沒有再在這里?游下去的興致,便搖槳往回去。

    江式微徹底躺在船中,不舍道:“好想一輩子?都呆在江寧啊。”

    天?邊有朝霞升起,又有深藍色天?幕落下,江式微躺在船中望天?。

    齊珩笑?笑?,并未說什么。

    他確實也很?喜歡江寧。

    喜歡這里?的景,亦喜歡這里?的人。

    船至岸上,齊珩大步上岸,朝江式微伸出手,隨后牽住她的手,讓她穩穩上岸。

    “去街上轉轉?”齊珩道。

    江式微點了點頭,“我以前倒是?很?少上街,也只上元節時出來過。”

    “現下還未宵禁,還能逛一會兒。”

    雖要?入夜,街市上卻?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江式微未戴帷帽,瞧著四周的閣樓,耳邊有絲竹樂之聲。

    江式微與齊珩十?指相?扣,她瞧見不遠處閣樓上的牌匾,喜道:“他家的冰酥山上還有雕花,好看又好吃。”

    只見齊珩蹙眉道:“太涼了,上回陳亦說什么你忘了?”

    眼下她還在信期,如何能吃這生冷的東西?

    江式微低著頭,瞧著樣子?有些失落。

    “那不吃冰酥山,他家的蟹黃畢羅也好吃。”江式微笑?著眨眨眼。

    “蟹性涼,別?想了。”齊珩瞥了眼江式微。

    齊珩牽著江式微的手往前走去,然江式微并沒有動,依舊站在原地。

    她面上淡淡的,不見笑?意。

    齊珩無奈地嘆了口氣,看向一旁的餛飩鋪,“餛飩成么?”

    “太熱了。”江式微不滿道。

    “槐葉冷淘。”江式微試圖討價還價。

    然見齊珩靜靜地看著她,江式微只好點點頭。

    餛飩也行?吧。

    鋪子?的主人是?個老叟,餛飩熟后,將冒著熱氣的兩?碗端上。

    江式微笑?笑?:“謝謝阿公。”

    一口江淮官話,很?是?流利。

    齊珩頷首接過:“謝謝。”

    老叟聽到江式微的話倒沒有什么稀奇的,反而?方才聽齊珩的口音,臉上抹出笑?意,“聽口音,小?郎君不是?江寧人啊。”

    江式微剛想抬起湯匙,聽到餛飩鋪主人的話忍不住一笑?。

    齊珩的口音對于江寧來說確實是?特別?的。

    他一直待在長安,如何會說江淮官話?

    齊珩笑?笑?道:“我確實不是?江寧人。”

    “某,在外從商,聞聽江寧比長安景色還美,便來此地游玩幾日。”齊珩道。

    “小?郎君那可是?來對了,江寧不僅水景美,酒樓中佳肴也是?一絕。”老叟說著說著有些驕傲起來。

    江式微只笑?笑?不說話。

    “哦?是?么?老丈口中的酒樓是??”

    “江平樓啊。”

    “您看,就在不遠處。”老叟指了指。

    “便是?不用?佳肴,里?面亦有歌舞可看。”

    “歌舞?”江式微問道。

    在她原印象中,江平樓也只是?酒樓罷了,是?沒有歌舞的。

    “是?啊,小?娘子?也是?江寧人,怎么會不知道?”

    “那歌舞可不亞于長安教坊的內人呢。”老叟笑?著。

    江式微只尷尬地笑?笑?。

    齊珩點了點頭,又道了謝。

    待二人將餛飩用?盡后,江式微想到老叟口中的歌舞不免心?癢,便拽著齊明之往江平樓走。

    一賣花郎挑著擔子?路過,竹筐里?放著淺粉色的薔薇花。

    花蕊中有晶瑩一片,像是?該摘下來的。

    賣花郎笑?道:“小?娘子?要?買花么?”

    隨后看向一旁的齊珩,笑?道:“小?郎君給娘子?買朵花吧。”

    齊珩笑?著將幾板銅錢遞給賣花郎,賣花郎連連道謝,“娘子?挑朵喜歡的。”

    江式微含笑?在其中選了花狀最好看𝔀.𝓵的一個。

    哪個小?娘子?不喜歡粉色、緋色這樣亮麗的顏色呢?

    江式微轉過身,將花插在鬢間,朝齊珩笑?道:“六郎,我和薔薇,誰更好看?”

    齊珩沒得被她弄笑?。

    多大個人了,還要?和花比。

    齊珩笑?笑?:“夜中薔薇自是?奪目,然遠不如錦書。”

    江式微道:“還算你識相?。”

    “自然不敢得罪夫人。”

    “你冷不冷,要?不我把披風給你。”齊珩牽著她的手輕聲問道。

    江式微搖了搖頭,“我不冷。”

    話甫一說完,便見來往的人急匆匆的,一旁的婦人大喊著:“走水了,走水了。”

    江式微與齊珩順方向看去。

    火燒的方向,正是?江平樓。

    第060章 江上清歌(三)

    一旁的女子拽著水桶妄圖上前, 江式微連忙拽住她的袖角,女子怒道:“你這是做什么,我要去救火。”

    江式微平復心情, 冷靜道:“救火自有潛火隊, 酒樓里的情況不明, 你這樣莽撞地上前去, 反倒是添了亂。”

    話甫一說完, 便見江平樓“轟”地發出炸聲?, 火光愈來愈大。

    看這樣子,江平樓是徹底保不住了。

    待潛火隊匆匆而來將火撲滅,江平樓已然燒塌,成了廢墟。

    潛火兵抬著一個個擔架出來,望火樓一察望到火情, 便頃刻而出, 只是這火勢太大,燃及廚司,碰了油與米粉。

    實在是救不得?。

    一群人?圍觀著, 七嘴八舌地在說什么。

    齊珩聽不清,只是注意到角落處, 潛火兵剛抬出的擔架上。

    女子面?上蒙了一層煙塵,穿著舞衣,腳上還?系著金鐸, 倒并未有燒傷,只是舞衣被火灼爛, 露出了大片外膚, 腰腹間有一紅痣十分明顯。

    人?群之中有好事的男子跳起望里瞧著。

    隨后與身旁男子下流地取笑道:“江平樓的舞姬還?真?是名不虛傳,這身段天生便該是伺候人?的可惜了。”

    后面?的話, 越來越不堪入耳。

    齊珩朝身后之人?狠狠瞪了一眼。

    隨后解下自己的披風,蓋在了女子身上。

    逝者不該被好事之徒如此侮辱。

    罹難女子亦不該被人?如此褻瀆。

    一件披風,擋住的不僅是女子的裸露的外膚,更是她僅剩的尊嚴。

    蕭然匆匆趕來,忙低聲?道:“主君,我查過了,火是從廚司燃起來的。”

    “廚司失火,滾油被灑在地上,火勢蔓延極快,又因江平樓的廚司堆放了大量的米粉,米粉遇明火,是以爆炸。”

    “滾油?”齊珩面?色凝重。

    “這么說,這場火是無意的。”江式微道。

    只是近日這火當真?太頻繁了些。

    長安國子監失火。

    江寧江平樓失火。

    當真?是無意為之么?

    “儀仗何時到江寧?”齊珩問道。

    “五日后。”

    五日,太長了。

    原本齊珩只是因獄情卷宗的疏漏和江寧郡決堤之事才來巡幸。

    卻不料天子儀仗未到,這禍事便起。

    看來這江寧的水比他想的還?要深。

    “這里的一切都交給你了,讓安插在江寧的人?留意些,有什么情況,立刻報我。”齊珩道。

    “是。”

    ——

    江式微向客舍的掌柜借了金斗,往里塞了幾?塊炭火,將披帛挽在肩上。

    江式微道:“把外袍換了,我幫你熨一熨。”

    齊珩瞧她這架勢,遲疑片刻,隨后將外袍換了下來,遞給江式微。

    江式微將外袍鋪在桌上,道:“今夜的事你怎么看?”

    “條理通順,看著像無意的。”

    “但你不覺著,在何處見過么?”

    齊珩沉聲?道。

    “國子監。”江式微拿著金斗的手一頓,抬眼看向齊珩。

    “和國子監那場大火太像了。”

    這場災禍的背后恐與國子監相同?。

    天子儀仗到來之前,將江平樓付之一炬。

    將一切真?相隱埋于烈火中。

    江式微搖了搖頭,道:“可惜了。”

    此次江平樓大火,樓內所?有人?無一幸免,均罹難。

    屋外傳來敲門聲?,齊珩一聽敲門的動靜便知是蕭然。

    蕭然入門,抱拳道:“主君、娘子,有異常。”

    “屬下奉命留心著江平樓罹難者的遺體,方才傳來消息,有賊人?接近停尸之地,意圖將遺體盡數毀之,被我們的人?攔了下來,不過,屬下們辦事不力,教那賊人?趁空隙自盡了。”

    齊珩聽后擺了擺手,道:“我知你們已然盡力,賊人?有備而來,怪不得?你們。”

    “如此看來,這江平樓是有人?蓄意縱火的。”齊珩篤定道。

    然齊珩更奇了,何人?能?有此等本事。

    天子巡幸在即,偏還?冒著此等風險縱火毀樓。

    看來,江平樓背后的秘密比國子監藏書樓差不了多少。

    只可惜,現下只能?等儀仗到了才能?細查此案——

    天子儀仗一到江寧,江式微與齊珩便在蕭然的保護下悄然回去。

    江寧郡亦曾是前朝舊都,自有別宮。

    是以天子駐蹕于此,金吾衛相護左右。

    平民百姓若想見天子一面?,難于上青天。

    此次巡幸,汾陽郡王齊子儀與謝晏作為天子心腹在陪同?之列。

    齊子儀年紀輕,又是宗室子,自要歷練一番。

    謝晏醫術精湛,出身士族,陪同巡幸實則是給他鍍層金邊兒,日后也?好委以要職。

    齊珩的鑾駕先至江邊,視察民情,也是查驗決堤之后的修復情況。

    朝廷雖有派了賑災款重修堤壩,但畢竟是地方,官吏有中飽私囊之況,齊珩自是知曉。

    若非是怕驟然撤換官吏影響賑災,齊珩是斷斷忍不得?的。

    解決百姓之難為先。

    日后再清算這筆賬。

    齊珩靜靜地聽著江寧刺史的述職,待他說完后,面?上不露喜怒,只問了一句:“若在有大雨,可還?會有決堤的危險?”

    刺史忙跪伏于地,戰戰兢兢,說不出一字。

    他若說沒有,日后若是決堤,則是欺君罔上之罪。

    他若說有,便是無能?之徒,如何再待在刺史的位置上?

    齊珩見他這副不成器的樣子,反而氣笑了。

    這幫尸位素餐的東西。

    國朝的蠹蟲。

    齊珩未再說什么斥責之語,只留下一句:“你在這里站一整日,好好想一想朕說的話。”

    “再想一想如何能?不負于家國。”

    江寧刺史忙不迭地叩首,齊珩未做什么實際處置已然是天大的恩賞了。

    一路上,金吾衛持刀護道,官員跪送,算是平安無事。

    然齊珩剛至別宮,與江式微剛飲上一杯熱茶,便聞噩耗。

    齊珩問道:“什么?有人?謀殺了縣尉?”

    手上的茶盞差點落地。

    白?義?點點頭:“一刀刺中要害。”

    “不過人?當場就被衙門的護衛扣下了。”

    “是死士?”

    “非也?,只是一個普通婦人?。”

    “普通婦人?能?在掌刑獄的衙門中刺殺?”

    齊珩有些氣笑了。

    這江寧,片刻不得?安生,不是大火便是謀殺。

    “今夜本該是那縣尉值守衙門,入夜未用飯,便讓人?去酒樓帶些吃食,那婦人?便是送吃食之人?,趁縣尉不注意一刀刺中,人?沒救回來。”

    “那婦人?現下被羈押在獄中。”

    江式微滅了金斗中的炭火,將金斗置于一旁:“巡幸江寧之事,郡內人?盡皆知,官吏們誠惶誠恐,近些日嚴加約束百姓,連巡防都是一隊接一隊換著值守,生怕出什么差錯。”

    “而此時,卻有人?冒著此等風險行此事。”

    江式微諷笑:“這事不簡單啊。”

    這是故意想讓齊珩知道的。

    恐怕此事另有隱情。

    “你快讓金吾衛把她帶出來。”齊珩沉聲?吩咐道。

    “朕要親自鞫問。”

    他若不將江寧查個底朝天,實在是愧為人?君。

    江寧刺史剛被齊珩罰完,回到府中便聽說郡內下屬縣的縣尉被殺,他一個哆嗦,沒坐穩,直接摔在了地上。

    身邊的小廝忙將他扶起,道:“主君您可得?小心點啊。”

    刺史惶恐地搖了搖頭。

    老天爺呦!當真?不讓他半分消停。

    天子人?還?在江寧郡內的別宮,就出此等大事,只怕他還?未來得?及遮掩,便已讓金吾衛的人?報與天子了。

    刺史慌張地咽了一口,忙讓小廝準備筆墨紙硯。

    寫下一封密信,蓋了私印,讓人?快馬加鞭送至長安。

    事關重大,他不好輕舉妄動,必要長安來信才能?作應對。

    “刺史不好了,那賊婦人?被圣人?身邊的金吾衛給帶走了。”

    江寧刺史氣急,指著通報的小廝半晌說不出話來。

    夏夜蟬鳴不絕,換往日定然是十分熱鬧,只是如今這聲?音有些讓人?心煩意亂。

    刺殺縣尉的婦人?年近四?十,被金吾衛押至別宮。

    齊珩坐于上位,江式微坐在齊珩身后,與齊珩隔著一層屏風。

    那婦人?第?一次見此之狀,身邊金吾衛目光凌厲,盯著她的一舉一動。

    上面?坐著的是天子,生殺予奪悉出此人?。

    便是自己有意想見天子,可真?到了這兒,不免心中膽怯。

    白?義?冷聲?道:“陛下面?前,安敢無禮?”

    婦人?聞言,手腳俱顫,口齒不清道:“妾叩見陛下。”

    金吾衛辦事向來動作極快,已然從衙門調來了婦人?的戶籍,齊珩看著手上的官府文書。

    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叩著桌案,沉默良久。

    然齊珩每一次叩案,那婦人?便抖得?愈甚。

    齊子儀于一旁提筆,欲記下所?有言語,整理成卷宗。

    江式微見齊珩久久不出聲?,便掩面?低聲?咳了咳。

    齊珩聽見江式微的提醒反應過來,看向下面?跪伏的婦人?。

    “應白?氏?”

    “妾原姓白?,夫家姓應。”

    “朕看了你的籍書,家中不算富裕,但算得?清白?,是以朕問你,為何要謀殺溧陽縣尉?”

    應白?氏一叩首,隨后顫聲?道:“妾原是溧陽縣人?,嫁到了廣德縣的夫家,因今歲初春廣德縣引了大水,堤壩崩潰,廣德縣之民皆流離失所?,妾的郎君也?在水災中去世,是以妾只得?來溧陽縣娘家寄居。”

    “妾膝下有一女,因在溧陽時,與妾不慎分開。”

    “妾告至衙門,衙門原應了此事,但后來杳無音信。”

    “妾再次上告,然衙門不僅不理,反而警告妾勿要擾亂衙門要務。”

    “妾投告無門,想上至郡中狀告這幫無恥之徒,誰料到了郡中,便又被打回,口口聲?聲?稱若妾是誣告,若有下次,必讓妾全家死無全尸。”

    “郡內官場如此骯臟污穢,妾不敢再舉動,原以為希望破滅,但聽陛下巡幸江寧,妾才敢冒死一試,尋常案情驚動不得?天子,妾心中恨極了這幫賊官,是以想用此舉上達天聽。”

    應白?氏字字泣血,“刺史府防衛森嚴,妾進不得?。”

    “所?以,才刺殺了溧陽縣尉。”

    “那溧陽縣尉也?不是好東西,妾冒死刺殺也?算為民除害了。”

    “為民除害的自有律法,你這算謀殺官吏,是要坐罪的。”齊珩默然須臾,而后道。

    “坐罪不怕,只要能?讓妾找到女兒的下落,知曉她安然無恙,妾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已心滿意足了。”應白?氏飲泣道。

    齊子儀將應白?氏的每一句都記錄下來,筆未曾停過片刻。

    倒是屏風后的江式微聞應白?氏的話有些觸動心弦。

    為了女兒,母親不惜讓自己手染鮮血,也?只想換回她的一線生機。

    “你女兒如今多少歲?”

    “妾女年十四?。”

    “身上可有什么特征?你的罪固然會論,但你的女兒,朕會讓人?幫著留意。”

    “妾女的腰腹間有一顆紅痣。”

    齊珩聞言抬頭,看著婦人?久久不語。

    若他記得?不錯,那日他披衣的女子腰腹間正有一顆紅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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