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鐘粹宮。
齊御侍跪在菩薩像前,手里捻著念珠,轉得飛快。
她心慌得厲害。
“菩薩保佑我兒此行得手,一舉洗刷往日恥辱。尤其是昭懿那個小賤人,我就見不得她那風光得意的模樣!
她嘴里念念有詞,此時任何風吹草動都能驚得她全身滲出冷汗。
“母妃!
念珠驀地一停頓。
齊御侍捂住心口,提心吊膽地,往外細細出著氣。
“怎么樣了。”
殷承恪搖頭:“還未傳來消息!
齊御侍僵硬地點點頭:“好……沒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殷承恪垂下眼睫:“兒臣已集結手下軍隊,一旦先帝駕崩,即刻入宮接替太子人手。”
齊御侍頷首默許,宮門外的人影晃了一下。
“這是……做什么呀……”
殷玉嫻望了望皇兄,又看著閉目不言的齊御侍,隱隱約約意識到了什么。
“母妃……這是做什么呀……”
無人回應她,殷玉嫻一瞬慌了神。
“母妃……”
“弒君,篡位!币蟪秀√职醋』拭妙澏兜募纾o盯著她,眼神如陰毒的蛇。
殷玉嫻臉上唰的褪去血色,變得慘白。
“為什么……為什么一定要爭個你死我活……母妃……為什么……”
齊御侍不愿回答她。
殷玉嫻害怕地流下淚,看著殷承恪:“不行,這么做太冒險了……收手吧皇兄,太子仁德寬和,他不是那種睚眥必報的人物,總不會傷害你我的……”
“你太天真了,玉安,”殷承恪打斷她的話:“你我要面對的不止是太子,還有他背后的昭懿。這不是為兄爭不爭的問題,是昭懿,是她在逼著我。即便我的身份無疑,殷靈棲也有一百種一千種一萬種方法逼我走到這一步!”
殷玉嫻一想到皇妹的手段,便忍不住害怕。
“昭懿……還有昭懿……皇兄,我不敢陪你冒這個險……一旦遭遇不測,父皇和昭懿決計不會放過我們的……”
“已經晚了,既然決定弒君,我便沒有再回頭的道理。”
殷承恪喝止她:“你能不能長點腦子!畏畏縮縮的,像什么話,一旦事成,你便是大晟尊貴無匹的長公主,到那時,何須畏懼區區一個昭懿。”
“可若是不成呢!你讓我怎么辦,讓母妃怎么辦!我們都要受你牽累,被你拖累至死嗎!”
“不許說這等晦氣的話!”殷承恪充血的眼瞳變得異常狠戾嚇人。
殷玉嫻轉身抱著齊御侍哭訴。
“好了,恪兒也是為了你好!饼R御侍拍了拍她的肩背,嘆了聲氣。
“母妃,你怎么幫著他說話,你是不是不愛我了!币笥駤刮鼧O了。
“母妃幫理不幫親罷了!饼R御侍捧起女兒的臉,滿眼憐愛:“你是母妃的女兒,母妃怎么會不愛你呢,你是母妃的心肝,是母妃的命根子!
“可他們都說,女兒是潑出去的水,是外人!币笥駤箤㈩^埋在她懷里哭泣。
“胡說八道,你是母妃拿命換來的,任何時候母妃都不會拋棄你,怎么會是潑出去的水呢!饼R御侍看著她,目光中透著心疼。
殷玉嫻心底稍稍有了慰藉,靠在齊御侍懷里,漸漸止住了哭泣。
時間在緩慢流逝,等待結果的過程中,鐘粹宮上下落入一片寂靜,連檐底鳥雀也夾起羽毛,不敢出聲。
齊御侍坐立不安,只得哆嗦著一雙手捻動念珠,心里七上八下。
殷承恪頻頻出入宮門,眉頭緊皺不展,聽手下回稟太極殿那邊的最新情形。
“怎么還沒有個結果……”齊御侍如置身油鍋,經熱油煎熬。
殷承恪不言,只是眉頭越皺越深,站在回廊底,極目遠眺遠處露出的太極殿一角屋檐。
形勢不容樂觀,太極殿被禁軍封鎖起來,他的人手透不出消息。
日升,日落,時間流逝。
日暮時分,夕陽西下,天際那抹血紅刺痛了殷承恪的眼睛,他收回視線,目光落在了宮門處的人影身上。
那不是他的下屬。
殷承恪心底咯噔了下。
總管太監手執拂塵,踏入鐘粹宮。
“圣上有旨,封鎖鐘粹宮,宮中上下一應閉門思過候審,任何人不得外出!
“啪嗒”一聲。
齊御侍手中的念珠串扯斷了,圓潤的珠子噼里啪啦撒了一地。
完了。
她絕望地閉上眼睛。
禁軍披堅執銳,上前來捉拿殷承恪。
殷承恪同他們拔劍相向:“大膽!本王是父皇親封的一等親王!”
禁軍將鐘粹宮團團包圍起來:“末將奉的亦是皇令,二殿下,您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謀逆之罪,您擔待不起!
謀逆……謀逆……
齊御侍渾身顫栗,想站起身,卻腿腳發軟,踉蹌摔倒。
“母妃!”殷玉嫻哭著扶住她。
齊御侍心想,她膝下只此一名皇子,齊氏能倚仗的也只有這么一名皇子。
“謀逆……擔上這么個罪名……一個皇子的一生便也到頭了……”女人心如死灰。
不……
事情還有最后一絲轉機。
下毒,謀殺,這些事暴露了。
但只要——
只要保住殷承恪一條命,一切便還有轉機。
他是皇子,是她唯一的兒子,是他唯一的指望!
齊御侍僵硬地抬起眼眸,將目光投向攙扶著自己的女兒。
殷玉嫻呼吸一窒。
“母妃……您……您怎么用這種眼神看著我……”
她心底莫名涌出極大的恐慌,慌忙松開扶著齊御侍的手。
齊御侍抓住女兒的手,不許她躲。
“玉安,母妃對不起你……”
“母妃……母妃您什么意思……”殷玉嫻聲音顫抖,齊御侍陌生的目光讓她害怕。
在這一刻,齊御侍下定決心,做出了決定。
她果斷將殷玉嫻推了出去頂罪:
“你們將這個不孝女帶走罷,玉安全都招認了,是她一時頭腦發昏,在書卷里做了手腳,那些刺客,也是她手底雇傭的死士!
殷玉嫻愣在了原地,只覺全身血液都凝固了。
她緩了許久,才找回一點意識。
“母妃……您說什么……”她聲音顫抖,不自覺染上了哭腔。
“您再說一遍……”
殷承恪亦是一愣。
齊御侍閉上眼睛,不敢再面對女兒。
圣上一定會治齊氏的罪。但只要女兒擔下了責任,殷承恪至多也只會被貶為庶人,而非死刑。
活著,活著便有機會。
只要殷承恪還留有一條命,她,乃至她背后的家族,便仍有機會!
“母妃……”殷玉嫻被禁軍擒住手臂,面上落下兩行淚。
“你當真要為了殷承恪,舍棄我?”
她聲音聽得齊御侍心碎。
“你當真要為了殷承恪這個來歷不明的野種!舍棄你的親生女兒!”
“母妃……你看著我……你看著我再說一遍!謀害父皇的人究竟是誰!”
齊御侍轉過身,無視女兒的哭泣。
她態度決絕,越走越遠。
殷玉嫻陡然崩潰。
“我是什么!我算什么!被你棄掉的兩個女兒算的了什么!你用來爭寵的工具嗎!我是人,我是個活生生的人啊母妃!”
“你拋棄一個女兒還不夠,還要犧牲你的另一個為殷承恪承擔所有罪責嗎!”
無人回應她的質問。
“二十年前,你為了你的兒子,拋棄了姐姐,二十年后,你一次為了你的兒子,拋棄了我……”
恍惚間,她想起了那個夜晚,抬手直指皇兄,挑釁他皇子權威的少女。
小公主的話驟然在她腦海中響起。
殷玉嫻仰起臉,淚流滿面。
“難道只因我生為女兒身,便天生合該低他一等嗎!”
齊御侍腳步猛地一頓。
女兒這一聲泣血般的悲鳴,將她扭曲的心境撕裂得千瘡百孔。
殷玉嫻突然掙脫了禁軍的桎梏,不管不顧朝著太極殿奔去。
“攔住她!”殷承恪心底一驚。
相似的情形,于前世殷靈棲大婚那日,重復上演。
第142章 群像
夜空烏云翻滾,雷聲轟鳴。
雪亮的閃電劈下,照亮宮墻間狹長的夾道。
“父皇!”
雷雨澆下,女子倉惶奔逃的身影在宮墻間時隱時現。
“父皇!兒臣不服,兒臣冤枉!”
宮殿外傳來女子悲愴的哭聲。
殷靈棲話音一頓,轉過身,循聲將目光投向遠方。
視野中,電閃雷鳴,夜雨瀟瀟,皇姐渾身被雨水澆透,裙角沾著泥濘,盡管如此,仍是拼盡一身力氣朝太極殿的方向奔逃。
玉安公主一向注重體面,從未有過這般狼狽的模樣。
殷靈棲看著雨中那道伶仃身影,微微晃了神。
她也曾有過這般狼狽的時刻。
就在被稱為女子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候——大婚之日。
哈,真是諷刺。
本該無憂無慮的女孩子,拋卻尊嚴,忍受委屈,只能不顧一切地拼命奔逃,試圖掙脫她們受人掣肘的宿命。
只不過,她比皇姐更慘一點。
皇姐是母憑子貴規則下的犧牲品,是萬千例悲劇的縮影。
而殷靈棲就是悲劇本身,是權力爭斗的墊腳石,是游離于規則之外的離經叛道者。
男人們會覬覦她的容貌、覬覦她的身份、覬覦她作為一個交易品能換得的利益,所以她理應聽話、乖巧,理應做一頭溫順的羊羔予取予奪,任人宰割,履行好她作為一個交易品的職責。
也正因如此,當她毅然踏出逃婚那一步,便注定了必死的結局。
規則使然,未被父權夫權馴服的異類,必須被強制鏟除、殺死。
可殷靈棲是人,一個活生生的人。
她有自己的心跳,有自己的呼吸。
怕疼,也會流血。
許素衣在她眼前墜樓的那一刻,明明摔得頭破血流,命懸一線,卻還是攥住她的手,高興地說自己解脫了。
殷靈棲已經死過一回了。
她想活命。
那一刻,看著許素衣流淚的眼睛,她想讓更多的人活命。
她想,與其被規則殺死,不如反過來殺死規則。
玉安公主悲哀的哭聲未被遮住,在雷電交加的夜晚反而聽起來格外清晰。
禁軍追上來了。
一同押解而至的人群中,出現了齊御侍、殷承恪的身影。
“玉安!你究竟想做什么!”齊御侍心底焦躁不安,至此,她最為擔心仍不是女兒的安危,而是她是否會泄露自己的秘密,拉兒子下水。
“別過來!你不許靠近我!”
太極殿滿地流淌的血跡還未干涸,殷玉嫻直闖入殿,哭著跪倒在地上。
“父皇,玉安冤屈,請父皇為玉安做主!
她抬起頭:“玉安從未起過毒害父皇之心,從未有過……那些事情不是玉安做的……是殷承恪……父皇,殷承恪他不是皇室的血脈……二十年前,母妃用他換走了皇姐……他才是造成今日一切的罪魁禍首……”
“你住口!”齊御侍想沖上前捂住她的嘴,又被禁軍拉了回來。
“殷玉嫻!你糊涂了不成!你可知你在說什么!”齊御侍瞪著她,心虛之余恨鐵不成鋼。
“玉安沒有說謊!”殷玉嫻舉起手,“玉安起誓,今日告發殷承恪之言句句屬實,他并非父皇血脈,真正與玉安一母同胞的姐姐已經因他而死了!
齊妃她竟敢混淆皇嗣?!
承恩侯府怎敢做出這等誅九族的重罪!
殿上宮人俱是一驚。
這重震撼不亞于今日暗殺皇帝的事情暴露。
“昭懿,這便是你要奏與朕的要事么!
殷靈棲微微頷首:“是,確如皇姐所言!
天策帝喉嚨里血腥氣未消,沉重的目光落在了齊御侍身上:“你可知罪!
齊御侍臉色慘白,身子一軟,凄然道:“臣妾待圣上之心,從未……”
“朕在問你!老二究竟是何身份!”
天子震怒,殿中烏泱泱地跪下了一片,大氣也不敢出。
齊御侍垂淚,失望的目光中夾雜著憎意,僵硬地移向女兒:“殷玉嫻……你為何要這樣對待母妃……”
為什么,出賣她的人會是她的親生女兒。
“你不要再喚我的名字!”
殷玉嫻緩緩站起身,欲語淚先流。
“你怎么舍得責怪我……”
“明明是你先拋棄的我啊,母妃!
她步履虛浮,泣不成聲:“母妃,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母親,以后再也不會了!
“你說我是你身上掉下的肉,你口口聲聲說你愛我,與疼愛皇兄那樣同等地疼愛我。結果呢,你寧可放棄自己的親生女兒,也要保全那個身份虛假的兒子。害死姐姐的不是別人,是她生母的虛榮與冷血的利益權衡!
“你騙我……騙了我一輩子,我再也不會相信你了……我恨你……我恨你!”
一聲聲不甘而失望的控訴猶如銳利的刀子扎進心臟,扎得鮮血淋漓。
齊御侍面露驚恐,虛弱地跌坐在地。
她在女兒的眼睛里看到了清晰的恨意。
殷玉嫻抬手在臉上胡亂抹了把眼淚。
“昭懿。”她看著自己從小一直針對的皇妹。
她膽小了一輩子,只想勇敢這么一次。
“過往種種,是我之過。我的確傷害過許多人,做過許多錯事!
“可若要我替殷承恪背負莫須有的罪責,我不認!我絕不會認!憑什么!縱有一死,憑什么我要做他殷承恪的替罪羊!”
殷玉嫻突然掙脫眾人,撞向殿中立柱。
“玉安!”天策帝心底涌起不安。
“攔住她!”殷靈棲下令。
然而已是來不及。
“砰”一聲,立柱重重一震,殷玉嫻額頭撞開血淋淋的傷。
汩汩鮮血自頭頂流淌而下,染紅了玉安公主的半張臉。
殷玉嫻背倚立柱,虛脫倒下。
意外橫生,殿中爆開尖叫,瞬間亂作一團。
“玉安。 饼R御侍撕心裂肺,手腳并用想要爬過去。
天策帝目光一凜,奔下御階推開齊御侍,抱起長女。
他厲聲斥向周遭宮人:“速傳太醫!”
殷玉嫻神思恍惚,喉嚨里飄出虛弱的聲音。
她眼底有恨,有怨,目光死死盯著殷承。骸盎适覜]有怕死的懦夫……若要我替你頂罪,換你一身清白……我寧愿一死……也不受這屈辱……”
殷承恪愣在原地,臉色難堪。
他薄唇翕動,半晌,終是無話可說。
他無顏面對皇妹。
殷玉嫻帶著滿腹不甘咽了氣,至死,死不瞑目。
齊御侍陡然崩潰,不住地喚著女兒的名字,撲向殷玉嫻的尸體,又被宮人強行拉開。
“報應……親生骨肉皆亡于我手……這是上蒼對本宮的報應……”齊御侍跪倒在地,悲痛不能自已。
“我的女兒啊……”
她追悔莫及,哭聲震天動地。
殷承恪望著母妃與皇妹的兩道身影,黯然神傷,被禁軍縛住手臂押送入獄。
殷靈棲走到天策帝身邊,輕輕地喚了聲:“父皇!
天策帝抬起眼眸,靜靜望著小女兒。
他似乎一日之間滄桑了許多,眼底盡是疲憊。
“父皇。”太子也走過來,站在妹妹身后。
天策帝看著一雙兒女,突然捂住胸膛,嘔出一口血。
氣急攻心,他眼前蒙上一層霧,搖搖晃晃,昏倒過去。
“父皇!”太子失聲。
“圣上!”
“圣上您怎么了!”
“太醫!太醫。
***
天策帝病倒了。
昏迷的時日里,朝堂天翻地覆。
原因無他,被關押在大獄里的殷承恪逃了。在遼人的幫助下越獄了。
沒人知道大遼為何要救他,但隱隱約約有人猜測出,或許與二皇子的真實身世有關。
耶律特穆爾親率鐵騎護送殷承恪一路北逃回遼,至此,止戰四載的晟遼雙方之間再度燃起戰火。
爭端升級,朝堂混亂不堪。
天策帝終于蘇醒了。
太子正欲稟明如今情形,天策帝卻緩緩搖了搖頭,制止太子繼續說下去。
太子退下了。
天策帝牽過小女兒的手,握在掌心。
“父皇如今心力不濟,國不可一日無主,朝中總要有人坐鎮。”
他輕輕摩挲小女兒的手:“你可知,你母后當年創立照影閣的意義。”
殷靈棲搖頭。
“定未定之事,平不平之冤,還世道以公正,還社稷以太平!
天策帝注視著女兒,語重心長:“你正走在她未走完的路上。”
他抬了抬手,總管太監捧上一旨明黃卷軸。
“這是什么?”殷靈棲問。
“冊封皇太女的旨意!碧觳叩鄣。
殿中倏然一靜。
殷靈棲抬起眼簾:“大晟建國數百年,從未冊封過皇太女同太子分權,您確定要為我開此先例?”
天策帝面色蒼白,握拳抵唇咳了兩聲,態度堅定:“你接著。”
殷靈棲點了點頭,俯身行禮。
“站著受封,不必謝禮!碧觳叩劭粗∨畠海骸斑@份旨意,不是朕給的,是朕代你母后給的!
提起已經過逝的皇后,他暗淡的眼底漸漸浮現出光亮。
“父皇想念母后了!币箪`棲悄悄試探。
天策帝抿唇淡然一笑:“父皇很快便能同你母后團聚!
殿中宮人如驚弓之鳥,人人垂首,不敢應聲。
“父皇萬壽無疆!币箪`棲垂下眼睫。
天策帝望著女兒,目光溫柔,伸出手幫她整理了下額發:“萬壽無疆,說著好聽,帝王之位操心勞神,世上哪有真正的萬壽無疆!
他微笑著道:“再者說,父皇早些去了,放權于你與太子,不好嗎?你看,老二可是盼著朕早死呢!
“不好。”殷靈棲搖頭。
天策帝嘆了一口氣:“可是父皇想念你母后了,怎能讓她一人在那邊等太久呢。”
“從前朕答應她,要將你們兄妹二人好生養大,而今你與太子已經長大成人了,朕心事已了,也可安心去見她了。”
殷靈棲仍是搖頭:“就是不好!
天策帝啞然失笑。
“你呀你,還是孩子心性。”
他摩挲著女兒的手:“回去吧,讓你皇兄過來,朕有話要交代他。”
殷承佑過來時,天策帝倚著榻,目光深沉,不知在思索什么。
“靠近些。”天策帝拍了拍榻邊,卸下帝王威嚴,像尋常人家的父親一樣同兒子交心。
“還有一事,朕要仔細叮囑你。”
天策帝望著他:“看好你妹妹!
殷承佑一怔:“父皇這是何意?”
天策帝沉默許久,抬指點了點心口:“頌頌不是從前的頌頌了。”
一直以來深藏心底的疑慮被父親戳中,殷承佑如遭雷擊。
直覺是不會騙人的,早在太子回京的那一晚,他看著熟悉的面容,心臟卻忍不住抽痛。
血緣維系著一條說不清道不明緣由的紐帶。
殷承佑每每看見殷靈棲,總會忍不住去想,我的妹妹去哪兒了呢。
從前那個無憂無慮的妹妹,為何消失了。
“無論昭懿變成何種模樣,都是朕的女兒,你的皇妹。”
天策帝沉重地嘆了一聲:“朕能縱容她的一切,卻唯獨不能眼睜睜看著,她學會傷害自己。她性情太極端了,是把雙刃劍,毀人容易,毀己亦容易!
他直言點破太子:“你以為,朕看不穿你們的作為么?”
作為前一任競爭儲君之位的最終勝者,他怎么可能看不透從前殷承恪同他們雙方博弈。
“你太仁慈,昭懿下手又太狠,斬草除根,趕盡殺絕,逼著老二失去人心、眾叛親離,走上弒君這條路。”
太子替妹妹攬罪:“父皇恕罪,此事非昭懿一人之過,兒臣亦有份。”
“成王敗寇,無可非議。朕同你說這些,不是要治誰的罪,而是要提醒你,看顧好你妹妹!
天策帝語重心長:“她需要一根繩子,能適時拉回她的理智,不讓她走上極端。能讓她與自己和解,而非一昧受縛于沉重的議題。”
“朕不希望看到她痛苦,朕比任何人都希望,她能無憂無慮、隨心所欲地活!
***
承恩侯府,不,現如今是被褫奪封號、抄家后的齊府。
府前掛起了白幡。
有人死了。
真正的齊氏長公子死了。
殷承恪北逃時,許是出于惜才之心,不忘將齊聿白自獄中撈出,意欲將他一起帶走。
遼使團護著幾人逃亡,一路同晟軍廝殺。
事出突然,正同女眷們在外游賞的華陽郡主被他們劫掠做了人質,同輔國公府的軍隊相抗衡。
遼人蠻橫地將粗糲的彎刀抵在華陽郡主頸前,威脅大晟退兵。
華陽郡主面無懼色,言辭慷慨激昂,她讓大晟的軍隊不用顧慮己身的安危,只以擊殺叛徒為目標,放開手腳去做。
遼使團怒極,欲殺之以挫晟軍銳氣,刀架頸下,正欲動手時,“咻”的一箭擦著華陽郡主衣襟而過,穿透她背后遼人的胸膛。
少女輕盈的身影出現在眼前,眨眼間便閃至身后。
遼人喉嚨里滾出一聲痛苦的嚎叫。
殷靈棲攥著箭矢拔出來又狠狠朝他心窩里捅,直攪得那人胸膛一片血肉模糊,殷紅血水浸透厚重的棉襖。
少女翹起唇角,愉悅地笑了。
這讓她感到心情大好。
她懂得如何能讓一個人痛苦地死去。
被挾制的女眷們紛紛被這殘忍的場面嚇得花容失色。
她們從未想到過,看起來柔弱可人的小公主,虐殺的手段竟如此狠毒。
殷靈棲看了一眼那些花容失色的女眷們,什么也不說。
習以為常,她已經習慣了這種驚訝的眼光,也不在乎風言風語會對自己作何評價了。
她淡淡道了聲:“驚擾了郡主,實在不該。本宮派人護送郡主回國公府!
華陽郡主這時定下心神,打量起小公主。
“公主請留步!比A陽郡主撇下眾人,獨自走上前。
“我應當向公主道謝,多謝公主出手相救!
在場的京城貴女皆是一驚。
華陽郡主她……她這是在做什么……
“謝?”殷靈棲笑了笑,“郡主不害怕我嗎。”
她抬起手,鉤吻拿浸了花汁的帕子仔仔細細地擦去小公主指縫里的每一點血跡。
十指纖細漂亮,肌膚細膩若上好的羊脂玉,透著凈帕留下的淡淡花香。
這是一雙凈白無暇的手。
這是一雙沾滿鮮血的手。
華陽郡主沒有責怪她或是用奇怪的眼神看待她。
她主動牽起殷靈棲的手,握在掌心:“公主幼時不記事,我曾與皇后有過一段交情,也算是看著公主長大的。方才那一幕,我并不覺害怕,我只覺你這些年一定受了很大的委屈。”
女性天生就有共情女性的能力。
有郡主做表率,女眷們慢慢放下芥蒂,紛紛圍了上來,歉疚地向小公主表達謝意。
“承蒙公主方才出手相救,我們……方才是我們失態了……辜負了公主的心意……”
“無妨,我下手沒輕沒重,的確容易嚇到人!币箪`棲淡淡一笑。
她也清楚自己手段狠毒。
但她不改。
這才是她呀。
追捕遼使團的軍隊朝京城北部匯集,華陽郡主看著策馬趕來的蕭云錚,朝他招了招手。
“你過來,娘有話要交代你。”
蕭云錚瞥了眼地上那群遼人的慘死之狀,隱約猜中了方才發生了什么。
他知道是殷靈棲做的,虐殺的手法同當年死在行宮里的齊朔如出一撤。
蕭云錚眉峰一挑,組織措辭:“昭懿她并非母親以為的那樣……”
“不必多說。”華陽郡主打斷他的話,語重心長地道:“叫你過來,是想叮囑你。昭懿是個好孩子,你要好好待她!
蕭云錚勾了勾唇,有些意外。
“她殺人的場面,母親都看見了?”
“看見了,有什么問題嗎?”華陽郡主反問。
蕭云錚無聲一笑。
“是我之過,揣測錯了母親的心意。”
“正是因為看見了,才要你好生待她,”華陽郡主正色道,“比之以往還要好上一千倍一萬倍甚至更多!
“她能走到今日這般地步,吃了很多苦,不容易。”
蕭云錚隨著母親的目光望去,望向少女的背影。
“是,的確不易。”
他正要走過去,驀地目光一凜,耳畔敏銳地捕捉到一陣微不可查的利刃破空之聲。
“當心!”
蕭云錚靴尖點地,倏地騰空躍出,身形快成殘影,剎那之間閃至身側將人護住。
卻有一道人影快他一步,橫身擋在殷靈棲面前。
淬了毒的暗器穿心而過。
男子唇角涌出黑紫瘀血,踉蹌幾步,倒在她眼前。
時間仿佛在這一瞬間靜止。
殷靈棲視線一低,蹙起眉尖。
“齊聿白?”
她微微俯身:“你怎么在這!
齊聿白捂住胸膛劇烈咳血。
是啊,他為何會出現在這里。
殷靈棲當街退了他的婚約,讓他這位矜貴的世家公子名譽掃地。
殷靈棲處心積慮打擊侯府,讓齊氏在朝堂上一敗涂地。
殷靈棲囚禁他,折辱他,毀去他的自尊!毀去他的一切!他恨毒了昭懿!他恨不能再將昭懿如前世那般藥成一具聽話的傀儡,逼著她同自己成婚,強迫她屈從自己!
齊聿白猛地抬起頭,眼尾被逼出一抹倔強的猩紅。
他被昭懿百般凌辱。
可是……
真是該死,他對昭懿動了心。
暗器上淬的劇毒發作起來真是要命。
五臟六腑痛得如遭刀攪,齊聿白一手撐地,硬撐著勉強穩住身體。
恍惚間,他想起前世自己親手射出的那支箭。
大婚當日,那支被他涂抹上劇毒的利箭,穿透了小公主的身體。
身為世家精心培養的嫡長子,齊聿□□通禮樂射御書數,他射箭一向很穩,雖遠比不得蕭徵那等少年將領,但亦從未出過任何差錯。
唯一一次失誤,便是逼婚未成,射向未婚妻的那一箭。
齊聿白望著那道身著嫁衣的決絕身影,持弓的手顫得厲害。
箭偏了。
沒能如愿正中小公主的心臟,給她個痛快。
因而她只能倒在地上,在漫長而痛苦的時間里,等待著毒藥發作,一點一點吞噬掉她的生命。
齊聿白望向心口的箭矢,呼吸一窒。
昭懿那時,是否也如他這般飽受毒藥的侵蝕,承受著難以想象的痛苦。
時隔前世今生,在這一刻,這一念頭突兀地刺中他的心。
齊聿白眼角遽然滑落兩行淚。
比之死亡更為痛苦的愧疚與窒息感突然裹得他喘不過氣。
對于他這般純粹的利己主義者而言,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可在這一刻,齊聿白的的確確感受到了小公主前世的絕望與痛苦。
那支交織著分辨不清的愛與恨的箭矢,穿越前世今生,正中齊聿白的心臟。
他已分辨不清,當初那個站在城墻之上挽弓搭箭的自己,對于殷靈棲究竟是愛多一點,還是恨多一點。
亦或許,當箭矢偏離的那一刻,一切便已有了答案。
“殷靈棲……”
齊聿白唇角血跡斑斑,他攥住少女的裙角,苦笑一聲,紅了眼眶:
“前世欠你一命,而今我還給你了……”
第143章 1.更
唇角不斷溢出血,男子清俊的面容濺上了污血。他仰起臉,以下位者仰望的視角,小心翼翼抬起手去觸碰。
少女明媚又刺眼,高不可攀。
齊聿白被日光晃了眼,陷入無盡悵然。
物是人非。
他也曾是名滿京都的天之驕子。
曾經,人人都道他們相貌般配。
齊聿白不由苦笑一聲。
他的生命力在流逝、枯萎,整個人顯得破碎又凄楚。
“從前之事……是我對不住你……我知悔……”
他用僅剩的那只手,緊緊攥住小公主的裙角,像是溺水的人攥住了救命稻草。
“你我之間,雖然有緣無分,未能成婚……但那紙婚書畢竟真實存在過,是我割舍不斷的念想……”
“若我之死能換得你心安定……那么我也算是死得其所……”
曾經恃才傲物、不可一世的青年,嗓音里滿是苦澀。他略帶幾分自嘲笑了笑:“我罪有應得,無可辯駁……但愿我死后,公主永永祺祥,長樂未央……”
面上淚水滑落,他緩緩松開緊攥的裙角:
“謹付寸心,不盡欲白,罪臣齊聿白敬上!
罪臣,敬上。
他將苦澀盡數咽下,讓自己低到塵埃里。
受盡殷靈棲的玩弄,他已精疲力盡。
場面落入長久的寂靜。
殷靈棲垂眸淡淡看了跪在裙下這人一眼,將裙裾自他指間抽回,并未施舍他哪怕一點憐憫的眼神。
齊聿白手底一空,抬頭撞上少女平靜得可謂殘忍的目光。
他懸著的心忽然顫了一下。
“說完了嗎?”少女的聲音極冷,聽不出一絲一毫的感情。
齊聿白頓時怔愣住了。
傷懷垂淚的一眾圍觀者也愣住了。
“本宮沒興趣聽你繼續剖白陳情,毒藥發作起來,估摸著離斷氣便也不遠了,你且在此候著片刻吧,馬上就能死了!
少女整理了下被他攥得褶皺的裙擺,真就毫無留戀地轉身離開了。
“昭懿!”
齊聿白震驚失聲:“別走……求你了……”
他身體虛弱至極,艱難膝行幾步,滿目盡是惶恐不安:“求你……昭懿……留下……再看我一眼……我不想最后一眼望見的仍只是一個背影……”
“求你……求你……”青年嗓音喑啞:“看在為護你而死的份上……”
他的聲音實在悲涼又卑微,讓人不忍拒絕。
殷靈棲腳步一頓,終于松了口:“好啊!
她轉過身,溫柔地笑著,在齊聿白滿目重新燃起的希冀中,反手將沒入他心口的暗器重重推深一寸!
錐心一刀加速了齊聿白的死亡。
齊聿白喉嚨里突兀地滾出一聲悲鳴,痛得全身冷汗涔涔劇烈顫抖。
誰也沒想到小公主竟如此絕情。
在場眾人愕然失色,被這出乎意料的一幕嚇住。
蕭云錚揚唇輕蔑一笑。
殷靈棲微微俯身,看著青年那張光風霽月君子面的,像是在看喪家犬。
“齊聿白,你是不是以為自己像個英雄一樣死在我面前,就能遮掩掉過往種種,就能讓我記你一輩子?”
青年身形一顫。
“以死博取同情,太可憐了齊聿白,我都不忍心戳穿你了。”
但她還是不留情面戳穿了男子的心機。
小公主言笑晏晏。
但她性情實在惡劣。
齊聿白仰頭望著她,終是變了臉色。
心思被看穿了。
恨比愛長久,但他兩個都想占。
他承認自己貪心。
男子的指骨不自覺攥緊。
他愛恨界限不清。
但殷靈棲愛憎分明。
她太冷靜了。
冷靜到能洞穿他的一切陰暗心理,撕開他的偽裝,讓他卑劣的心思暴露在日光底下,讓他原形畢露,讓他算盤落空一敗涂地。
太可憐了。
齊聿白最后看了她一眼:“我死之后,公主能否放過侯府。”
“怎么會呢,”殷靈棲嗓音清甜,笑意不達眼底,“你應當清楚,我做事一向習慣斬草除根!
齊聿白徹底心死。
劇毒貫穿他每一寸靜脈,侵蝕他每一寸血肉。他倒在地上,雙目麻木空洞。
少女的音容笑貌鐫刻在他腦海中,恍惚間,齊聿白想起了當初那場賜婚。
世家公子名題金榜,春風得意打馬御街。
橋頭人聲鼎沸,驀然回頭,他一眼便看到了樓閣間被人群簇擁的少女。
“那便是圣上為你指婚的昭懿公主。”
“你不必愛她,她是你的青云梯,你只需要利用她!
齊聿白惘然抬眸,淚流滿面。
他怎么哭了呢。
齊聿白不想深究緣由。
他看著插進胸膛的刀刃,閉上雙目。
只記得她的好就足夠了。
足夠了。
齊聿白死了。
蕭云錚瞥了他一眼。
嘖,手下敗將。
“為她死算什么本事?”
蕭云錚唇角挑起一抹譏嘲的笑,心想,這種事他也干過,不值一提。
他看了殷靈棲一眼,未說出口的話都融進了眼神里。
“我還可以帶你生。”
拯救遠比毀滅有意義。
隆冬的風吹動發絲紛飛,青年雙手抱臂立在日光里,冷眼看著這場鬧劇,輕狂又孤傲。
唔,真是沒用的廢物,也就只會拿死裝深情博同情的伎倆了。
死前仍不忘耍心機,還真是……
用心良苦。
“姓齊的這些手段甚是卑劣,即便告訴我們,我們也是不屑于用的!
代欽翻身下馬,嗤笑一聲。
下一瞬,他快步上前,突然將殷靈棲擁進懷里,“哇”的哭出了聲。
“塔娜,我舍不得你啊啊啊——”
蕭云錚:?
在場眾人:??
變臉變得也太快了吧……
蕭云錚彎唇淺笑。
好,很好。
碰到勁敵了。
他面露不悅,但仍決定看在殷靈棲的情面上,給他們一點時間道別。指節敲七下,七下之后,他絕不會再忍。
七,六——
五沒落下來,直接快進到一。
蕭云錚沒耐心了,伸手一把將殷靈棲扯回身邊。
他看了眼代欽,斷了對方的念頭,冷冷道:“站在那不耽誤說話!
殷靈棲:“?”
代欽瞪他一眼,沉聲道:“王兄同大晟宣戰,我身份特殊處境尷尬,無法再在盛京待下去了!
“大晟與大遼之間必有一戰,這無可避免!币箪`棲心里清楚,因為前世太子就死在大遼那場偷襲里,即便特穆爾不挑起事端,她也要對特穆爾動手的。
“相信我,塔娜!贝鷼J目光越過蕭云錚高挺的身影,深情地望向小公主,“對我多點信心,我會阻止王兄的!
絕無這種可能。
殷靈棲心里一清二楚,代欽這一走便是永別。大遼王廷爭斗不休,代欽會死在王兄的彎刀下,落得個暴尸城墻的下場。
她看著代欽那雙盛滿熾熱、望向自己時永遠明亮的眼瞳,靜了靜,道一聲:“保重!
回首萬里,故人長絕。
她目送代欽率領一行異域騎兵揚長而去,身影消失在京都的隆冬中。
“看夠了嗎!
蕭云錚抱臂淡淡打量著她,聲音比數九隆冬還要冷。
殷靈棲忽略他眼底的占有欲,支著下頜笑了聲:“我覺得你這樣很不尊重代欽。”
“尊重?”蕭云錚像是聽到什么笑話,“你方才不若向耶律代欽當面問個清楚,莫說是他,就連他父汗與王兄都不敢在我面前談及‘尊重’二字!
他掌住殷靈棲后頸,越來越靠近:“看在你的情面上,我對他已經算是客氣了!
“你好高傲啊!币箪`棲歪了下腦袋,不給他親。
“是了,我就是心氣高傲。”蕭云錚語氣冷冷,捏住她下顎,不許她再靈巧避開。
“我性格要強,專行獨斷,如果不是真心喜歡,我絕不會有這個耐心陪你玩‘你情我愿’的游戲。”
他手勁極大,攥得人肌膚生疼。
“在你面前,我會盡力克制住自己的本性。但提前和你說聲抱歉,如果哪一日我耐心耗盡了,發生什么超脫控制的事……”
他的唇擦過殷靈棲耳廓,呼吸灑在頸間:“那么,抱歉!
第144章 作話有個小公告
殷靈棲并不怕他。
她甚至覺得有趣。
她提起裙裾,鞋尖碰了碰那具逐漸僵硬的尸體。
“齊聿白尸骨未寒,殿下就站在他身前同我親近,這可真是……”
少女眼睫一垂,目光中透出淡淡的傷感。
下一瞬,鞋尖將留在外面的一點刀刃踩下去,完完全全陷入血肉中。
飽漲的血受到擠壓,自衣間溢出,濺上她的繡鞋,恰到好處地落在鞋面上,給雪白的鳥兒添上一雙殷紅的眼睛。
“有趣呀!
刺激!
少女忽而換了一副神情,她唇角笑渦深深,讓人看了心里灌上一瓶蜜。
齊朔默默走到她面前,屈膝,跪下,拿出一雙干凈的新繡鞋為小公主換上,又將齊聿白的尸體卷進草席里。整套動作行云流水,稱得上一聲“賢惠”。
他的臉上無任何悲傷亦或是異樣的情緒,仿佛手底收殮的人不是他的舊主子,只是被小公主玩壞了隨意丟棄掉的玩物。
齊朔心里突然升起一陣惶恐。
他因長公子的存在而有了價值,現在長公子死了,那么,這是否意味著他也即將失去利用價值……
齊朔抱住了公主的裙角,他揚起臉,看起來乖順極了。
“公主,奴聽話的……奴還有許多許多的用處……公主別不要奴……”
他甚至無暇顧及蕭云錚冷得想殺人的眼神。
少女微微俯身,溫柔地對著他笑:“怎么會呢,你進了公主府的門,便是公主府的人,已經和侯府沒有關系啦!
她的笑蘊含著一種能打動人心的魔力,讓人信服。
齊朔沉浸在少女的笑容里,心底那股被拋棄的不安漸漸平息。
“乖啦,現在,該把長公子的死訊公之于眾了。”殷靈棲吩咐道。
齊朔用力點了兩下頭。
他是公主府的人,公主是不會拋棄他的。
齊朔得到了答案,像一個得到糖果的孩童,歡歡喜喜地跑了。
他的步伐已經很快了,但齊朔覺得自己還能更快一些。他想,他要更加努力,才能讓公主滿意,才能討得小公主歡心,才不會失寵。
他甚至已經忘了,自己曾是承恩侯府精心培養的,一等一的死士首領。
“你對他太好了!
蕭云錚看著那人輕松的背影,心底強烈的占有欲作祟。
“好?哪里好?”殷靈棲輕笑一聲,覺得奇怪:“我給他什么了?”
什么也沒有。
蕭云錚伸手攬住她腰,堅硬的胸膛緊緊貼住她后背,將人壓在懷里:“你對他笑!
殷靈棲:“……”
“這倒是事實,”她微微側頭,面頰蹭過蕭云錚冰涼的下頜,“對他好,是因為我要做掉他了。你也想要我這樣對你嗎?”
蕭云錚唇角動了動。
“這話是否可以理解為,在你眼里,我與旁人總算是不同的!
交疊著勒住腰肢的手臂不斷收緊。
蕭云錚收緊懷抱,想聽她說,又不想聽她拒絕,便用強勢的、不容抗拒的力道將人留在懷里,似乎這樣,殷靈棲便真的屬于他了。
“我說是,你敢信嗎?”
“如果我說不是,你又會怎樣?”殷靈棲仰起臉,后腦枕在他頸窩里,身體被大氅裹得暖暖和和。
漂亮的桃花眼里閃過狡黠的光。
她喜歡一而再,再而三地挑釁人的底線。
“你敢說,我便敢信!笔捲棋P盯著她,嗓音低沉,“你說。”
殷靈棲拍了拍勒在腰間的手:“你先松手!
“你說。”
“松手!
“說!
“那免談。”
兩人看了對方一眼,都不說話了。
其實都心照不宣。
對視的一剎那,冷冽的氣息侵近,蕭云錚低下頭,狠狠堵住她的唇。
第145章
歲暮天寒,京郊一帶本就荒僻,沿路幾戶人家家門關得嚴實,人都鉆進屋里取暖。
殷靈棲暫時沒有回宮的意思,沿著河邊的蘆葦叢慢悠悠往前走著。
“先弄清楚兩件事,第一,殷承恪是如何逃掉的,沿途城池預先設了關卡嚴防死守,就算如此布置,還是讓他跑了;第二,他究竟是什么身份,能使特穆爾冒著撕破臉皮的代價,不惜毀了晟遼表面上的和平也要護他北逃。”
殷靈棲就著河沿坐下,撿了幾顆石子往結冰的河面砸著玩,兩腳晃晃悠悠。
“能讓特穆爾豁出了虎師的兵力保他,我這位哥哥可真是深藏不露!
“咚”的一聲,冰面裂開紋路。
她又摸了枚石子,正要扔出去,蕭云錚的手掌壓下來,將她手心完完全全罩住了。
“你叫他什么?”
顯然是對殷靈棲的稱呼吃味了。
嘖。
“別打斷我思路!币箪`棲抬指擋住他要吻下來的唇,又重復了聲:“哥,有什么問題嗎!
問題大了。
她與殷承恪是一對沒有血緣關系卻以兄妹相稱,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十多年的陌生人。
“別以為我看不出,捅破窗紙前的那段時日殷承恪看你的眼神都變了!
蕭云錚捏著她下頜,將臉掰過來正對著自己,冷冷盯著她,一字一頓:
“一口一個地叫,殷靈棲,你到底有幾個好哥哥!
殷靈棲眨了眨眼睛,指尖繞著他手腕輕輕蹭了幾下,攀附而下:“只你一個,滿意了嗎?”
蕭云錚攥住她作亂的手:“一直釣著我不上不下的,心里很快活吧!
“一直被我釣得不上不下,心里很快活吧!
殷靈棲眸中蘊著薄霧般虛虛實實的笑,“這么純情?叫聲哥哥唇角便壓不住了。既知我為人,不怕我又拿假話哄你開心?”
“你的話得反著聽,承認假的,那么便是真的,”蕭云錚垂下眼睫,緊緊盯住人:“就算是假的我也認,好聽的都認。”
“不好聽的呢?”少女纖細的手指似一尾魚,靈活地劃過蕭云錚指縫,自他掌中溜走。
“不好聽便重新說,說到滿意為止。”
蕭云錚迅捷捉住那只手,強勢地抵開指縫同她十指緊扣,屈起一膝坐著,將人扯進懷里。
殷靈棲跌進他堅實的胸膛間,笑了聲:“我憑什么聽你的!
蕭云錚手臂越過她肩頸搭在身前,托起她身體往懷里攏了攏,用身軀嚴嚴實實包裹住。
“憑什么,”他低下頭,慢慢靠近殷靈棲耳畔:“憑我……”
尾音貼著耳廓低低傳入耳中,麻了半邊身子。聽不真切,像是種誘惑。
殷靈棲眼底含著的笑凝固了一瞬,仰起臉在他懷里回身看了一眼:“稀奇啊,你也會有這樣不正經的時候!
頭發擦過蕭云錚下頜,蹭得癢癢,他也不避,俯身順勢將下頜輕輕墊在殷靈棲發頂:“近朱者赤,你功不可沒!
“這話是想夸我嗎?怎么聽都透著別扭!币箪`棲不上當。
“那是自然,你身邊蜂圍蝶繞,盡是些邀寵獻媚之徒,把耳朵都養刁了!
蕭云錚故作不在意:“你好奇殷承恪的真實身份,他不是同代欽相熟么,你沒問過代欽的意思?”
“問過了,代欽說他不知!币箪`棲淡淡道。
搭在她身前的手臂驟然收緊,蕭云錚胸膛緊緊貼著她后背,言語森然:
“怎么他說的話你就全然相信?”
殷靈棲抬眸,打量著他神情變化。
醋勁又上來了。
這人城府深沉,競爭心又強。爭強好勝,逮著個蛛絲馬跡都不肯放過。
“是了,我是信了他這話。”殷靈棲坦然道,“你能這么著?”
“嘴上說著信任代欽,卻又對他的生死置若罔聞。你心里清楚代欽這一去是何結局,卻仍見死不救。舍得將青梅竹馬踢出局,你夠心狠!
差點忘了蕭云錚也記得前世結局。
殷靈棲不在意地輕輕一笑:“是呵,我就是這般心狠,青梅竹馬的交情又如何,他還不是聯手殷承恪背叛過我?這才哪到哪,我還有更狠的,要試試么?”
不待蕭云錚出聲,她緊接著道:“你也要小心提防我呀,說不準哪一日我也會狠心地將你踢出局了!
“沒這可能,”蕭云錚拉起她手,去摩挲唇上被她咬破的傷痂,“暗箭無聲,依你的性情,你若真想對我動手,便不會預先提醒人小心提防。”
“你對我很有信心?”殷靈棲仰起臉。
“我對自己很有信心。”蕭云錚微微挑眉,擺出正宮的氣勢。
殷靈棲笑了。
頓了頓,她突然用玩笑的口吻問出一個驚世駭俗的議題:
“蕭徵,你動過讓這座江山易主的念頭嗎?”
風聲驀地剎住,四周都安靜了下來。
蕭云錚垂眸注視她:“為什么突然想到問這個!
“蕭氏權傾朝野,父皇不是沒有防備,他縛住你的羽翼將你留在盛京,留在眼睛底下親自盯著,我不信這些年你心里沒有一丁半點的芥蒂!
殷靈棲看著他的眼睛。
前世天策帝直至咽氣前,才肯松口給了蕭云錚攝政之權,同登基后的殷承恪兩相制衡,以此穩固朝政,不至于殷承恪專行獨斷禍亂民生。
然而這輩子太子沒死,殷靈棲也好好活著,若是念著情分,或許蕭氏會愿意繼續位居人臣。
可情分這種東西太飄忽不定了。
手足可以自相殘殺,夫妻可以反目成仇,即便是意氣相投的兄弟,在絕對的權利面前也賭不定對方的心思。
“你我都是被縛住羽翼的人,我最是清楚這是一種怎樣的滋味。你囿于君臣之道,我囿于男女之別,誰也不比誰得意。蕭徵,而今天子病重,朝堂動蕩,你的家族真的甘心永遠被人臣之位壓一頭嗎?”
風穿過蘆葦叢,暗流涌動,波濤洶涌。
蕭云錚靜靜注視她好半晌,亦用玩笑的口吻道:“是了,依著通俗話本中的情節發展,我應當先上位,再一雪前恥,譬如為了報復那若即若離的感情,將屆時身為前朝公主的你抓起來金屋藏嬌!
他捏起殷靈棲下頜,深邃的眼底劃過一絲戲謔:“敢問出這種問題,不怕我拉公主同歸于盡?”
“可事實是你舍不得。”殷靈棲的呼吸輕柔地灑在他手背,似一種無形的挑逗與撩撥。
她抬起眼眸,眸里化開一片霧汽,將真情假意都融合在一起,濕漉漉的,目光柔得似水。
“你舍得嗎?”
少女搖了搖頭,自問自答:“你不會舍得的。”
人都愛聽甜言蜜語。
可裹了蜜的毒藥也是毒藥。
蕭云錚盯著她那雙蠱惑人心的眼睛,面上波瀾不驚,不露聲色。
掩藏在衣下的青筋已經暴漲起來了。
他伸出青筋虬結的手臂,按住殷靈棲猛地翻身壓下。
“別用這樣眼神看我。”
殷靈棲的眼睛被他手掌覆住了。
她躺在柔軟的蘆花地間,沒有任何危機感,慢悠悠地嘆:“白日宣淫呀,有傷風化!
“是你釣我!笔捲棋P一手遮她視線,一臂撐在她身側撐起間隙,皺著眉冷聲道:“凈會煽風點火!
“火點起來了嗎?”殷靈棲語氣仍是慢悠悠的,指尖碰了碰他喉結,劃過胸膛一路下滑。
她翹起唇角。
“你ying了!
“可是我什么也沒做呀!
殷靈棲拂開他罩在眼上的手,滿眼無辜。
蕭云錚咬了咬牙。
她的確什么也沒做。
只是拿那雙多情眼看了他。
“這可如何是好呢。”殷靈棲抬腳輕輕蹭了下,歡快地道:“我現下是沒時間的。前方一旦開戰,軍需便得及時供上,我要去收銀子啦。”
蕭云錚呼吸一重,按住她使壞的小腿,掐住腳踝帶著人抵在腰間。
“去何處斂財?”
“齊氏啊,承恩侯府那么大的產業,我不收在自己手里,總覺得虧的慌!
殷靈棲撤了下足尖:“太燙了,硌得慌,我不想踩了。”
“那夜你用著它的時候可不是這么嫌棄的,你受用得很!笔捲棋P眸色深沉。
“我不記得了。”殷靈棲撐著身體坐起來,心底盤算著待會兒收銀的事,隨口應了聲。
剛一起身,又被他攥住腿倏的扯回身底。
蘆葦叢掀起一陣浪濤,驚起蘆花片片飄飛。
“我幫你回憶下!笔捲棋P盯著她,聲音冷酷極了,顯然不滿足。
殷靈棲想說什么,被他搶先一步堵住唇。
他身體好熱,滾過蘆葦叢時,殷靈棲雙手攀緊他背,微張著唇短促地喘了幾口,深深咬上蕭云錚的肩,隔著未褪的衣裳留下一口尖利的牙痕。
她覺得他們在某些方面勢均力敵。
都挺瘋。
***
殷靈棲回府后和衣而臥睡到下半晌。
直至鉤吻過來輕輕地叫醒她,道:“公主,承恩侯府得了消息,已經開始為長子置辦喪事了!
殷靈棲坐起來,捂住脹痛的腦袋緩了緩凌亂的思緒,道:“備水,我要沐浴更衣!
而后高調地盛裝出席齊氏喪禮,接手這潑天的富貴。
齊五聽到消息時愣住了。
齊朔來報喪,說家族的長公子遭遇敵襲,在京郊亡故。
齊五臉色煞白,這意味著他再也不能偽裝成長兄,借著他的身份在家族中行走了。
齊子授不甘不愿地扯下那張假面,扔進火里燒干凈。
他們先前不是約定好了么,長兄落在昭懿公主手里,怎么會突然死在外頭,又被齊朔宣揚得人盡皆知……
等等!
齊朔是昭懿公主的人。
齊子授突然意識到了什么。
這是公主授意的。
公主想倒逼他歸還齊聿白的身份。
“為什么!
齊五飛奔出門,沖入哭天喊地的侯府前堂。
人群中,遠遠見著小公主的身影。
“為什么!”齊五闖入她面前,上氣不接下氣。
“齊子授,你怎么這么天真呢,”小公主眸中含笑,語氣溫柔極了,“你的長兄落魄之前,是不是提醒過你,本宮不是什么好人呀!
“他說,你同本宮合作,無異于與虎謀皮,這些肺腑之言你是一點都沒聽入耳中呀。”
“你!”齊子授眼眶通紅,“你要過河拆橋!”
“不錯,”殷靈棲坦然道,“本宮就是要過河拆橋。”
第146章 加封
齊子授死死盯著眼前的小公主。
他是家族第五子,她同他年紀一樣輕。
裊娜少女羞,歲月無憂愁。
說是無憂愁,可不同于與生俱來獲得拋頭露面、走南闖北機會的男兒郎,這個年紀上下的女孩子雖然靈動活潑,卻天然地被區別對待。
齊聿白可以科考論政,齊子授可以走南闖北自由經商。在家族子弟們早早進入學堂讀書開智的時候,女孩們被告知讀書不必多不必精,識字的目的在于抬高自身婚嫁籌碼,而非追求知識本身;家族子弟們云游名山大川拓寬視野的時候,女孩們成為安樂窩里圈養起來的羔羊,養到成熟后被家族以婚配的方式賣掉,換取利益。
齊子授在侯府中長大,身邊姊妹無一例外重復著千篇一律的老路。昭懿公主是他見到的第一個與眾不同的女孩子。
她聰明又大膽,開出的誘人籌碼讓身為商人的齊子授無法拒絕。
于是齊子授同她一拍即合。
可她又是個姑娘。
長兄的肺腑之言齊子授并不是沒有聽見,但他自然而然想到了族中的姊妹。
姑娘家是軟弱的,是最容易控制的。
于是齊子授心存僥幸,他自信自己走南闖北見多識廣,完全可以控制住這樣軟弱、天真的女孩子。
“可本宮不是什么嬌滴滴的姑娘。”殷靈棲看穿他的心思,“天真的人是你,齊五公子!
齊子授表情逐漸僵硬:“長兄已經死了……讓你不快的人已經死了!你還想要什么……你究竟想要什么!”
“本宮想要什么?”殷靈棲抬眸,目光漫不經心掃過侯府正門高懸的匾額,像在審視即將收入囊中的獵物,唇角慢慢綻開甘甜的笑。
齊子授霎時明白了。
昭懿公主的目標根本不止他長兄一人。
她不是為了報復齊聿白,齊聿白根本不被她放在眼中。
公主的圖謀遠超齊子授的想象。
“既想過河拆橋,就不怕在下將公主的野心公之于眾嗎!”
“公之于眾?”殷靈棲歪頭對著他笑,指尖一挑指向不遠處哭天喊地的人群,做出“請”的手勢。
“齊五公子盡可去告本宮的狀,只是我們不妨先猜一猜,若是承恩侯知曉被他寄予厚望、最為得意的長子因你算計而死,五公子以為,承恩侯會先來聲討本宮呢,還是——”
少女的目光透著玩味的笑落在齊子授身上。
“還是先除掉你這個家族奸細,為他的嫡長子報仇呢!
齊子授遽然出了一身冷汗。
伯父若是知曉真相,必不會放過自己。
他這時才讀懂長兄那雙泛紅的眼睛里交織著的千萬復雜情緒。
昭懿公主根本不是什么純善天真的小白花。
與虎謀皮,他日必為虎所噬!
齊子授齒關打顫,盯著少女,半晌說不出只言片語。
她的心思太可怕了。
“你……我……公主背信棄義、過河拆橋……實在是讓人心寒!齊某從前以為公主有眼界有膽識,不同于那些玩弄權術的佞人,方才愿意同公主合作,誰知,公主竟令人如此失望!”
憤怒的青年站在道德制高點指責她。
小公主不在乎地嗤笑一聲。
染著丹蔻的指甲輕輕敲擊著指節,殷靈棲笑著拆穿他:“可五公子也心思不純呀!
裝什么裝,大家都是惡人,哪來的臉面拿道德綁架來譴責她呢。
“公主這是何意!”青年像是被人踩住了狐貍尾巴,突然惱羞成怒。
“五公子少揣著明白裝糊涂,本宮什么意思,你心里再清楚不過。”殷靈棲繞著他慢悠悠踱步,一面走,一面不緊不慢打量這青年。
“本宮助你獲得齊聿白的信任,代替他掌管家族事宜,將你的博古齋買賣越做越大,可齊子授,你拿假賬本糊弄本宮,真當本宮手下無人可用了嗎!”
齊子授心底一咯噔。
“五公子,做生意‘信’字當先,背地里偷偷摸摸這么做,不太好吧!
殷靈棲緩緩繞至他面前,腳步一頓,唇角翹起玩味的笑。
玩他跟玩狗似的。
“本宮只喜歡算計別人,不喜歡被人算計,你觸碰到了本宮的禁忌,本宮不高興。”
“跪下!”
青年被她斥得膝蓋一軟,下意識便要跪。
不遠處承恩侯悲痛的哭聲灌入他耳中,齊子授渾身一激靈,猛地站起來:“不……不可……這里人來人往,若是教人看見……”
“怎么,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五公子也會有這般害怕的時候?”
殷靈棲微微俯身,嗓音甜潤:“實話告訴五公子,承恩侯于本宮而言,根本不足為懼。這便意味著,即便你同本宮聯手謀害齊聿白的事情敗露,承恩侯的怒火也只會燒到齊五你一人的身上。”
“公主!”齊子授神情震蕩,他咬了咬牙,艱難地做出讓步:“別讓微臣跪在此處,會被伯父他們看到!
“好啊,滿足你的心愿!币箪`棲直起上身,抬指一勾:“隨本宮過來!
說罷,她輕輕捂住心口感慨。
自己真是個善解人意的好姑娘。
她手中明空無一物,卻有一條無形的鎖鏈拴在齊五公子頸間,拴得他俯首帖耳。
齊子授取出家族名下所有產業的賬簿,跪地膝行,不情不愿捧上來。
“公主需要哪一條……”
“不看!币箪`棲拂開他的手,“本宮全要!
侵吞齊氏一族的全部家產。
齊子授雙手一顫,賬簿嘩啦啦悉數落地。
她……她怎么敢……
“五公子失態了!币箪`棲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青年。
齊子授跪坐在地,雙目直直望著她,震撼之余,已經顧不得什么禮數了。
他仰起頭,聲音顫抖:“公主收繳這般龐大的巨額財產做什么……”
“將士需要足夠多的供給,邊境百姓需要在戰亂時仍能不愁溫飽,軍隊需要鍛造出更多更強的兵器,這些都需要銀子!
“朝政之事自有百官籌謀、陛下定奪,恐怕不必由公主來操這份心吧!饼R子授不甘心,在做最后掙扎。
殷靈棲看著青年慘白的臉色,眸中透出淡淡的憐憫。
她站起身,袖擺一拂,留給齊子授一個纖秀挺直的背影。
“可你不知道,本宮已經被皇帝冊封為皇太女了!
曳地裙擺分明色澤嬌俏,此刻落入眼中,卻像毒蛇華麗又危險的尾。
齊子授跪伏在地,目送著少女身影遠去,眼前一寸一寸沉入黑暗。
***
太極殿中先前埋下的隱患被殷靈棲發現得及時,并未嚴重危急天策帝的性命。
但他身體確已大不如從前了。若要追溯,大約是從皇后崩逝后,天策帝的心境便沉入谷底了。
前任照影閣主才思敏捷,能力出眾,不僅是他靈魂契合的妻子,還是與他一同治江山安社稷的皇后。她的離開,對于天策帝委實是個不小的打擊。
國不可一日無主,太子代為坐鎮,但殷承佑性情儒雅寬和,壓這群言辭激烈的老臣實在是吃力。
譬如特穆爾越過國境后,以大遼的名義向大晟宣戰一事,究竟是戰是和,朝堂群臣各執一詞據理力爭,已是連日爭斗不斷。
太子是個仁君,他私心不想再起戰亂,致使百姓不寧。但大遼鐵騎兵臨城下,邊境幾座城池危在旦夕,一味忍讓絕非長久之計。
爭吵越來越激烈,到達極點時,甚至有老臣情緒激動之下不惜以死進諫,奔去撞柱,堪堪被周圍人一擁而上攔下。
“戰!
滿殿嘈雜的人語聲中,少女的聲音穿透種種非議,清澈入耳。
殿內一靜。
“大遼搶先越界,屢次三番挑釁我國威嚴。此刻不予以痛擊,莫非要等到大遼鐵騎踏破大晟城池,迫害大晟百姓之后,再后悔為時已晚嗎?”
殷靈棲越過群臣,如入無人之境,她登上高階,同皇兄并肩而立。
“國家大事,乞容一介女流之輩妄議!”
群臣面面相覷,略一停頓后,有人發出質疑。
“此乃前朝重地,女子不入朝堂,公主還是不要胡鬧了!”
“公主年輕不懂規矩,太子還不速速管束幼妹!”
“女子不入朝堂?”小公主揚唇一笑,“本宮今日偏要以女兒身干涉政事。”
殷靈棲抬起一手,卷軸自廣袖間倏的滾落展開。
“本宮是圣上欽定的皇太女,王朝的監國公主。”
眾臣猛然呼吸一窒。
莊重肅穆的大殿之上,明黃圣旨在群臣百官眼前一寸一寸鋪展開來。
立公主昭懿為皇太女,位同太子。
朱批御筆,字字昭然。
殿中陷入前所未有的寂靜。
眾人皆被天策帝這道旨意震懾住了。
皇朝建立數百年,百年以來,滾滾歷史洪流中從未有過立皇太女的先例。
更何況,身為儲君的太子尚且健在。
少女登上這座象征權力頂峰的高臺,俯瞰整座莊嚴的宮殿,俯瞰殿外萬里江山。
以全新的身份站在這個位置,她是第一個。
“這…這……”眾人瞠目結舌,震撼之余朝太子一拜,意圖從耳根子軟的太子這里下手,勸諫道:“茲事體大,這監國公主的位置……”
“砰!”一聲重響,出其不意驚得所有人渾身一哆嗦。
蕭云錚砸了玉笏,打斷那些即將脫口的諫言。
“莫非連蕭氏一族也看不下去了?”眾人被他這番舉動震得格外緊張,心底先是一驚,繼而一喜。
蕭徵素來與昭懿公主水火不容,兩方積怨已久。以輔國公府的威勢,若是出面反對,這監國公主之位必然不能如愿設立。
朝臣竊竊私語,擺出看戲的戲謔勁兒,朝小公主投去同情的目光。
他們都不看好這個公主,姑娘家年紀輕輕,怎么可能服眾呢?這不,連蕭氏的勢力都怒了。
蕭云錚目視著她的眼睛,朝她一步一步走近。
四目相對,殷靈棲望著對方,在蕭云錚靠近的幾步時間內,好奇他會如何出言反對。
蕭云錚朝她攤開手掌。
殷靈棲松開手,拭目以待。
蕭徵要一馬當先站出來違抗圣旨嗎!
高臺之下眾臣屏住呼吸,同樣緊張地等待著青年發話。
圣旨被蕭云錚握于掌中,他將冊封詔書高高舉起,聲音回蕩在偌大的宮殿之中,鏗鏘有力,字字清晰:
“蕭氏支持擁立公主昭懿權攝監國公主一職,位同太子,主理國事。即日起出兵征討大遼,護大晟北境十六郡安定,還我邊郡百姓海晏河清!”
目光掃過高臺之下每一張震驚得無以言表的面孔,蕭云錚冷聲質問:
“諸位還有何異議?”
誰人還敢有何異議!
氣氛霎時凝重起來。
青年身形高大,站在階上,自上而下投落的陰影籠罩著瑟瑟發抖的臣子,氣勢壓得人抬不起頭。
不怒自威。
有人扛不住這一聲壓迫,兩腿一軟,倏地滑到地上,紛紛跪下了。
他們忽然意識到一件事,比之蕭氏世子動怒更可怕的是,能影響他這等殺伐果決專行獨斷之人立場的,正是他身旁那名看起來涉世未深、心思簡單的小公主。
蕭徵同昭懿公主不是積怨已久的死對頭嗎?兩人何時站在同一陣營,結為同盟?!
一柄鋒芒畢露的劍,在出鞘的瞬間臣服于一朵悠然飄至劍尖的花。
他從此棄了劍鞘,刺出的每一道攻勢,斂起的每一道鋒芒,都只是為了不讓那朵花落下。
高傲者臣服,清醒者沉淪,無關輸贏,只關風月,他心甘情愿送殷靈棲上青云。
心愛二字太重了,但蕭云錚擔得起,也不打算放下。
今日一番動蕩,朝中暗戳戳地對兩人關系多加揣測,有人認為蕭徵這等薄情寡義之人怎么可能會動心,定然是昭懿公主對蕭世子威逼利誘,以權勢強誘之。
“怎么回事,小七脅迫的你?”汝陽王殷珩上上下下打量蕭云錚好幾眼,拍他肩膀:“兄弟,你挺強勢一人,看著也不像是能被她威脅的樣子啊!
“不是脅迫,那便是引誘咯,小七是主動的那一方?”
蕭云錚冷笑一聲,話風涼涼:“她要是能有這份心,那我可真是謝天謝地了!
被一再觸碰底線的人是他。
強硬地放話威脅,最后又心軟讓步的人還是他。
游戲人間的人是她。
引他沉淪后抽身離去的人還是她。
他不能指望殷靈棲有良心。
誰都不能奢望殷靈棲能良心發現。
殷珩睜大眼睛:“前幾日擁立之事,當真不是她有意引你為之?”
“我自愿的。”蕭云錚推了推扳指,一塊玉料打了兩只,另一只戒指沒送出去,殷靈棲嫌棄不好看。
“真的假的,本王怎么不信呢,”殷珩像是第一天認識他,“兄弟我琢磨你這脾氣,也不像會遷就人的樣子……”
“閉嘴,”蕭云錚伸手奪過殷珩折扇拍他臉上,“哪些人在背地里嚼口舌,代我封了消息,別傳到她耳朵里。”
若是惹得殷靈棲不高興了,還得他去哄。
公主不高興,又會往府上招攬一批新面首。
她不高興,蕭云錚便會不高興。蕭云錚不高興,其余人也別妄想能再在京城之中呲著大牙笑了。
“一物降一物,你這種不近人情的冷骨頭就得昭懿來治。”殷珩扯下拍在臉上折扇,合攏扇面,看著上面的字忍不住炫耀起來:“本王快要訂婚了,怎么著,羨慕吧?”
“哦,恭喜!笔捲棋P態度淡淡,聲線穩得沒有一絲波瀾,掀了門簾抬腿便往外走。
殷珩滿目透著看穿一切的意味,看著他的背影,皺了下鼻子:“嘖,死犟,全身上下就屬嘴最硬。”
***
殷靈棲看著照影閣搜刮來的小道情報,微微蹙了下眉。
用得著威逼利誘的手段?
這些人未免也太看不起她了。
她抬手,川烏乖順地將一瓣剛剝好的、仔細剔去每一根橘絡的果子放在小公主手心。
殷靈棲不禁笑出了聲。
她缺男人嗎?用得著這么費心費力嗎?勾一勾手指,便有數不清的青年才俊眼巴巴地圍上來想攀她這根高枝。
“公主有什么事需要吩咐屬下去做嗎?”川烏善于察言觀色,事事體貼入微。
“倒也沒什么要事,”殷靈棲以手托腮,淡淡道:“有些無聊,把他們都召過來,演幾場新編排的歌舞給本宮解解悶!
“是。”川烏乖巧聽話,退離正堂時,瞥見了躲在角落里畏畏縮縮的齊朔。
可憐見的,這人的價值而今已利用完了。公主不留情面戳穿了齊朔當初做齊聿白的眼線,下藥、搜集情報等等舊事,要趕他走。
齊朔已經完全被她馴服了,面對驅趕無論如何也不愿離開。想靠近公主陳情心意,又怕惹她不悅,只能窩在墻角偷偷地看遠處的公主。
川烏嘆了一口氣,又看了小奴隸可憐的身影一眼,抬腳往前走時,冷不丁撞上了人。
霧刃道了聲無妨,便問:“公主午間就寢了么?”
“公主已醒過來了,正在廳堂那兒緩神!贝跣÷暬貜停f罷行了個禮,便匆匆地繞開了
“站住。”蕭云錚叫住他,“你急匆匆地是要去召什么人。”
“沒、沒什么、、”川烏一見到他便覺膽怯。
“沒什么?”蕭云錚挑眉,“你見了我便露出心虛的模樣,這可不像你口中所說的沒什么!
他心里跟明鏡似的,清楚得很。
川烏百口莫辯,怕得快要哭出來。
“蕭云錚,你又在為難我府上的人了!币箪`棲不知何時站在了門檻外,望向這處。
“這邊沒事了,你且安心回去吧!彼秊榇踅鈬。
川烏如蒙大赦,睜著清亮的眼睛,離開時看了一眼蕭云錚,跑得飛快。
“瞧你把我府上的人嚇得,分明你才是會威逼利誘的人物,他們編故事也不知編得可靠些,將這虛名架到了本宮頭上。”
“他們說,是我引誘的你,”殷靈棲抬臂繞過蕭云錚肩膀,手臂環在他頸后:“是真的嗎?”
蕭云錚盯著她眼睛,突然伸手攬過她腰,將人抱在膝上落座:“誘一個讓我看看。”
“我不會啊!币箪`棲滿目真誠。
蕭云錚同她對視片刻,:“你會什么?”
“我會殺人!鄙倥敛华q豫道。
“這么巧,我也會殺人,看來你我是有緣人!笔捲棋P雙目直勾勾注視著她,眸色晦暗不明。
殷靈棲:“……”真敢說,這么推演下去還能了得。
她抬指按住蕭云錚的唇:“好了,談正事!
“正事也有,譬如那日我出言擁護你,怎么,打算如何回報我?”蕭云錚垂下眼睫,用指腹摩挲她耳垂,時輕時重,時緩時急。
這個話題到底還是被他三言兩語給轉回來了。
“你方才把我府上的人嚇走了,又當如何賠償我?”殷靈棲也不虧待著自己。
蕭云錚垂眸看著她,笑了。
“好生伶俐的口齒!
這才是殷靈棲,一點兒也不吃虧。
她是朵帶刺的花,碰上了扎手,刺兒里還帶著毒。
可蕭云錚偏偏就喜歡有毒的花。
他將下頜輕輕墊在她發頂,沉聲道:“北境十六郡告急,不日我便要離京奔赴邊郡了。告別之前,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你在朝堂上公然站隊,是為了在離京前為我奠定地基嗎?”殷靈棲抬眸。
“是,”蕭云錚點頭,下頜輕輕敲在她顱頂,“你在京城站穩了,我才能放心離開!
“為何篤定我一定會留在盛京呢?”殷靈棲問。
蕭云錚微微一怔:“可是太子不會留守京城!
“我與太子同去。”殷靈棲道,“借你震懾滿朝文武終究不是長久之計,說到底,他們服氣的人是你,又不是我。若要讓他們心悅誠服,需得我交出實績,我要同皇兄一起去往北境!
近在咫尺的距離,蕭云錚望著她,看了許久。
他捧起殷靈棲的臉頰,輕輕摩挲:“邊境風沙大,不如盛京的風水養人,你是宮闕里精心呵護著長大的公主,去了那里會吃許多苦。刀劍無眼,沙場充斥著未知的危險,誰也不知戰役會何時打響,又有誰會流血犧牲!
蕭云錚聲音沉了沉,有些低。骸氨M管如此,還要去嗎。”
“要。”殷靈棲態度堅定,“皇兄可以,我不比他差!
“好,”蕭云錚將她按在懷里,“我知道你在擔心什么,我向你保證,一定會讓你與太子平安回到盛京。”
第147章
黃沙漫天,北風肆虐,嚴冬時節,寒流席卷戈壁灘每一寸荒蕪。
遙遠的天際線連通赤紅霞光,余暉映照下,一行軍隊自大漠深處闖出,逐漸逼近。
馬蹄踏開粗砂礫石,代欽策馬疾馳而過,在寒風中跑出殘影,身后緊跟著鷹師的軍隊,直沖王帳而去。
“特穆爾!你他娘的給老子出來!”
烈馬前蹄高揚,朝天嘶鳴一聲,代欽翻身下馬,闊步快走。
“特勤止步!
王庭的侍衛在門前攔住了他。
一抹雪亮的刀光閃過眼前,代欽拔刀架他頸上,厲聲斥道:“給老子讓開!”
“特勤!”王庭侍衛寸步不讓,見狀紛紛圍聚過來,拔刀相向。
“叫特穆爾給老子滾出來!”
代欽雙目燃燒著無法遏制的怒火:“你他娘的枉為遼域王世子!只敢躲在王帳中做縮頭烏龜!背地里偷偷摸摸搞些見不得人的小動作!”
“給老子出來!”
“特勤止步!”
“小可汗有令,特勤不可強闖!”
“攔住鷹師特勤!”
刀架頸上,誰也不肯讓步,王帳前雙方勢力劍拔弩張。
“王庭喧嚷,成何體統!”
大遼可汗掀開氈簾走出來,聲音渾厚滄桑:
“代欽,你想干什么?你要造反嗎!”
代欽全身被怒火包圍,恨恨注視著陪在一側的王兄:“我母妃在長生天腳下安息,特穆爾,你怎敢未經允許便自作主張將她的墳墓移走!”
“是本汗的意思!崩峡珊雇蝗怀雎暎笆潜就跏谝饽阃跣肿龅,怎么,你有異議?”
舌尖頂了下后牙槽,特穆爾朝王弟挑釁一笑,痞氣十足。
代欽瞳孔劇烈一震。
“為什么!”
“她是不祥之人,埋在那里只會觸怒長生天。草原上的大巫占卜過了,她同本汗命格犯沖,將她遷走是本汗的意思!崩峡珊棺运接纸^情。
“不祥之人……好一句不祥之人……”
代欽雙拳緊攥,攥得骨節咯咯作響,憤恨不已。
“哪個大巫!誰人買通的大巫!報上名來!我倒要看看,在王庭妖言惑眾作祟的究竟是人是鬼!”
“你放肆!”老可汗抬手直指他面門,怒不可遏:“逆子!你要忤逆長生天降下的神諭嗎!”
“母妃是草原上最善良的女人,她生前明明沒有做過一件壞事,卻遭受了一次又一次不該承受的苦難,死時無人知曉,死后無人殮尸。她是個苦命人,長生天仁善,絕不會唾棄這樣的苦命人!誣陷她的大巫分明才是真正的不祥之人!”
“口出妄言,強詞奪理!”
老可汗被兒子忤逆,頓覺自己失了臉面,惱羞成怒奪過王庭侍衛手中鞭子,眾目睽睽之下半分顏面也不給代欽留,劈手狠狠抽下一鞭!
表面粗糙的殺器劈裂青年半舊的袍子,殘破又寒酸的衣裳在寒風中翻飛,斑駁血跡洇透出來。
“你可知錯!”老可汗怒斥道。
代欽避也不避半分,立在原地,暴漲的心酸與怒意如野火蔓延:
“我只想為母妃討個公道!我有何錯!”
特穆爾微微瞇起鷹眸,灰綠色的眼底兇光畢露。
嘖,是條有血性的漢子。
當真留不得他。
留之,必有后患。
特穆爾起了殺心。
“好,好,好一個不知錯,”老可汗氣得手發抖,握著手柄又重重甩落一鞭:“本汗看你就是欠教訓了!”
狠戾的鞭風劈面而下,毋庸置疑能打得人皮開肉綻。
鷹師與王庭侍衛皆是驚得倒吸一口冷氣,唯恐觸怒老可汗惹禍上身,誰也不敢阻攔。
鞭尾驀地一頓!
距離雙目一寸的地方,代欽死死攥住了鞭子。他掌中流出鮮血,沿著手腕蜿蜒流淌,染紅了帶刺粗糙的辮尾。
鉆心般的劇痛。
即便如此,代欽也未松開手。
“父汗,您還能叫出我母妃的名字嗎?”
老可汗沒心思理會兒子,只是斥他放肆。
代欽哽咽了下,又問:“退一步來講,您還記得她的模樣嗎?”
“逆子!”老可汗惱羞成怒,“我以王庭可汗的名義命令你向長生天請罪!”
“您根本不會記得!”代欽打斷他的話。
“王帳中記錄在冊的美姬有一百四十九人!您根本不會在意母妃的死活!”
青年憤恨難當,慢慢紅了眼眶:“為了大遼,我自少時便被迫與母妃分離,忍辱負重遠赴大晟為質。母妃病重,你們不聞不問,蒙蔽遠在千里之外的我;母妃病逝,你們甚至連她何時死掉的都不知情!我日夜兼程回到遼都,見到的只是她被野獸分食過后殘破不全的尸骸!”
“我跪在地上,同野獸爭搶自己的母親。我將她安葬在長生天腳下,為她誦經祝禱,讓她知道這冰冷的世間仍有人念著她。可如今——”
他聲音抑制不住顫抖:“我離開遼都不過區區兩月,你們便掘了她的墳墓。她人已經死了,死了都不放過,你們摸著自己的胸膛,捫心自問,自己還有良心嗎!你們的良心都被狼吃了嗎!”
代欽越說越激動,悲痛至極點,突然沖上去攥住特穆爾的衣領,嗓音嘶啞沖他吼:“母妃的尸骨究竟在哪!”
“把母妃還給我!”
“把母妃還給我!還給我。
“本汗看你今日是瘋了!你簡直不可理喻!”老可汗怒火中燒,命令道:“將這逆子拿下!”
王庭侍衛迅疾上前拉架,將廝打在一處的兩兄弟強行分隔開。
“特穆爾!我不會放過你!我死都不會放過你!”代欽眼底血絲暴漲,吼聲泣血。
特穆爾瞥了眼深陷痛苦的王弟,眼神中透著淡淡的可憐與輕蔑。
“父汗,”他右手叩肩行禮,朝老可汗微笑:“王弟不懂事,我這個做王兄的自當代父皇教管。父皇不必將代欽的話放在心上,兒臣會為您分憂!
“不成器的東西!大遼王庭的臉都讓他丟盡了!”老可汗眉頭緊鎖。
“父汗息怒!碧啬聽柋憩F得極為通情達理,又叫了兩名貌美的胡姬過來,將老可汗哄得消了氣。
老可汗左擁右抱很是受用,望向特穆爾的目光中自然流露出欣賞:“唉,代欽若能有你一半懂事,也不至于長成今日這副混賬模樣!”
特穆爾笑而不語,恭敬地目送老可汗回了王帳,這才有閑心去面對他那無能狂怒的可憐王弟。
代欽死死盯著他,琥珀色的眸子光華不再,充滿了冰冷的恨意:“終有一日,老子一定會拿你告慰母妃的在天之靈!”
“哦?是嗎!碧啬聽柌辉谝獾匦α诵,“隨你。若不想知曉你母妃的下落,你便繼續罵吧。”
代欽神情一僵:“母妃被你們葬在了何處……告訴我她的下落……告訴我!”
“告知你下落?當然可以,只不過……”特穆爾那雙銳利的鷹眸里藏著戲謔的笑。
“求我,代欽,我要看見勇武的草原武士在我的面前跪下,向我屈服!
代欽眼底全然被恨意占據。
特穆爾小人得志,輕蔑的眼神像刀刃剜在代欽身上,剜掉片片血肉。
痛苦裹挾著代欽,他恨不得殺了特穆爾,為母報仇。
男兒膝下有黃金,但——
代欽緊閉雙目,緩緩跪下。
“我求你。”
他嗓音啞得像戈壁灘上被烈日暴曬壞的石頭。
“我求你,特穆爾,將母妃的遺骸還給我。”
鷹師部的將士親眼目睹,受到巨大的沖擊。
鷹師特勤,他們的首領,向小可汗低頭了。
特穆爾滿意地看著終于屈服的青年,忽然放聲大笑。
他抬靴踩上王弟的脖頸,聲音高亢:“姿態放得再低些!”
赤__裸裸的羞辱!
代欽不堪受辱,渾身都在顫抖。
他咬碎牙混著血往肚里咽,低下頭顱,喉嚨里滾出痛苦的嘶吼:“告訴我母妃的下落!”
寒風凜冽,青年飽經屈辱的吼聲在天地間回蕩,令人心碎。
特穆爾笑聲朗朗趾高氣昂,像是得勝歸來的英雄。
“好!”他俯下身,用鄙夷的口吻將消息施舍給代欽:“父皇在大巫的建議下,掘墓焚骨煉制法器,你若是去得快些,說不定尚能來得及救下那么一兩塊沒燒干凈的骨頭,捧回來當寶貝。”
他靴底用力狠狠一踩,代欽猝不及防被踹翻在地。
青年麻木地從地上爬起來,顧不得身上傷痛,顧不得擦去臉上淚水,顧不得整理被踐踏的尊嚴,踉踉蹌蹌奔向馬匹。
“駕!”
鷹師的軍隊愣在原地,彼此對視了眼,紛紛上馬緊追代欽奔去的方向。
“特勤!末將愿隨特勤同往!”
“末將愿隨特勤同往!”
特穆爾眼底劃過一絲陰鷙。
鷹師這群蠢貨,當真是對這小子忠心耿耿。
只可惜……
特穆爾掀唇一笑。
今日太陽落山之后,鷹師便是他的了。
***
代欽攥緊韁繩,不要命似的策馬朝草原另一側猛沖。
寒風自耳畔呼嘯而過,刀子般割得他臉頰生疼。
營地駐扎的區域就在眼前,舉目望過去,只見門前一片安然。
代欽策馬直闖,坐騎速度非但未減慢,反而越來越快。
“轟——!”
空無一物的地面猛然抽起繩索,絆住馬蹄。
人仰馬翻,代欽自馬背重重滾落在地。
時間緊迫,青年無視傷痛,想要倉促地爬起來。然而他剛一抬頭,便被當空橫生的刀光逼了回去。
“王弟啊王弟,讓為兄說你什么好!碧啬聽柍档老却鷼J一步趕到。
他拍著手掌,笑得得意極了:“我身后的營地里養著的可都是父汗的私兵,你強闖這個地方,莫不是有心造反?”
代欽怒道:“不可能!這片營地我認得!分明不是……”
“而今是了!碧啬聽栱蓱z的王弟,唯恐夜長夢多節外生枝,不再耽擱:“傳本汗命令,鷹師特勤耶律代欽蓄意起兵謀反,就地斬殺!砍得耶律代欽頭顱者,賞銀三百兩!”
“唰唰唰!”
誘餌在前,數百把雪亮的兵器聞令一齊出鞘!
這一刻,血液沸騰起來,經年忍受的委屈與不甘化為一聲怒吼,代欽劈刀斬向王兄:“特穆爾!我要殺了你!”
所有的刀尖一擁而上,同時刺向代欽一人。
雙拳難敵四手,更何況還是將自己包圍得密不透風的一群武士。
代欽迎擊得很是吃力。
一著不慎,尖刀乘虛而入,深深沒入他血肉。
緊接著是第二把、第三把……
胸膛被捅了個對穿,代欽痛得冒出一身冷汗,咬著牙割開眼前人的喉嚨。
滾熱的獻血噴濺到手上,代欽手臂痛得已經拿不住刀了,他一松手,長刀“當啷”墜地。
特穆爾鷹眸一緊,眼底難掩興奮:“機不可失!就是現在!干掉他!”
生死一瞬。
命運的彎刀再一次懸在代欽頭頂。
他會重蹈前世結局,被王兄割去首級,懸于城墻暴尸。
代欽絕望地抬起頭,仰望浩瀚天穹,聲嘶力竭,猶如困獸。
“長生天啊……”
“長生天啊!”
天道不公,以萬物為芻狗。
刀刃劃過眼前。
代欽認命地垂下了頭。
“嗖——!”
一支充斥著絕對力量的羽箭嘯叫著穿風而過,囂張地將武士手中沉重的彎刀擊飛。
強勢霸道的力量震得彎刀嗡鳴,震顫不休,武士握刀的手掌失去了直覺,宛若被生生折斷一臂!
好生恐怖的箭術!
特穆爾驚得瞪直雙目,呼吸陡然一窒。
這般殺氣磅礴的箭意他生平僅見過一人使用,那便是——
“蕭徵此人,箭無虛發,百步穿楊。”
“他是天生的將才!
眾人的目光沿著箭矢射出的方向,一寸一寸僵硬抬起。
廣袤無垠的大漠中央,青年單手持重弓,高居馬上漫不經心打量著諸人,衣袍翻飛在烈烈寒風中,身后是一輪莊嚴的長河落日。
“蕭徵,果然是你。”特穆爾念出那個曾經成為遼域夢魘的名字,唇齒顫抖。
“又見面了!
蕭云錚將弓箭往身后一拋,下屬跟上接住。
“這是大遼王庭的私事,你不能干涉。”特穆爾怒目而視。
“我偏要插手,怎樣?”
蕭云錚將下頜一揚,點了點代欽的方向:“這人交給我了。”
特穆爾拔刀出鞘:“你休想保下耶律代欽!”
“能不能將人帶走,你說了不算!笔捲棋P根本不客氣,自馬上一躍而下,不給對方反應的機會,手執銀槍直接朝特穆爾劈下。
絕對的力量壓制。
壓迫感撲面而來,銀槍抵住刀鋒壓著打,逼的異域武士猛地后退,腳底劃過地面激起塵土飛揚。
直至狼皮靴后跟抵住巖石,退無可退,特穆爾驀地一頓,被蕭云錚施加的力道生生逼得嘔出一口血!
“這不可能!”特穆爾眼中閃爍著驚疑與震撼,“上回在盛京交手時,我與你分明勢均力敵……”
蕭云錚眉峰一挑:“略盡地主之誼,給小可汗留幾分面子罷了。”
“你!你竟如此狂妄……”特穆爾瞳孔一震。
大遼儲君的驕傲讓他不能低頭,特穆爾艱難地咬緊牙關,目視面前這個勢力強勁的對手。
對視的一瞬間,他握刀的雙臂上肌肉不受控制顫抖。
這是他作為草原武士,生平第一回敗給那名為恐懼的情緒。
懼意雪崩一般鋪天蓋地襲來,特穆爾頭皮發麻,大汗淋漓。
盡管自己雙目赤紅,咬緊牙關不愿相信,但不得不承認——
僅僅一擊,便已然注定自己落敗的結局,面對他的攻勢,特穆爾毫無還手之力!
蕭云錚的力量太恐怖了!
他神思一晃,手中遽然被銀槍挑飛出去。
下一瞬,鋒刃架在了特穆爾頸上。
蕭云錚手執銀槍,冷冷宣判道:“你敗了。”
敗了。
不過是瞬息之間。
特穆爾臉色煞白。
代欽捂住滲血的傷口,不敢相信眼前顛倒的局勢。
他仰起頭,望著青年挺立的身影:“你……為什么……”
“別自作多情。”蕭云錚瞥了他一眼,“若不是看在她的情面上,我絕對不會出手幫你。”
代欽明白過來“她”指向何人。
“原來是塔娜讓你救下我……塔娜也來了北境么?”
“管好你自己,有關她的事,我無可奉告。”一談及殷靈棲,蕭云錚便豎起敵意。
他嘴上不客氣,淡淡掃了眼代欽的傷勢,朝代欽伸出手:“起來!
代欽猶豫片刻,同蕭云錚擊了掌,握住他的手借力站起身。
蕭云錚收回手,轉身冷冷道:“任務完成,我回去交差了,你自求多福!
“等一下!”
代欽突然叫住他,一手捂著傷口,腳步踉蹌著追上蕭云錚。
他抿了抿唇,用喑啞的嗓音局促地道了聲:
“多謝。”
第148章
“特勤!”
鷹師的軍隊追逐落日奔至營地,方一靠近,便看見一身是血的代欽,與被晟軍押解住的特穆爾。
熔造法器的大巫被從營地里拖拽出來,雙手沾著沒來得及洗凈的灰燼。
“鷹師特勤…你想、想要做什么……”
代欽松開流血的傷口,提著刀,一步一步走近:“就是你向長生天占卜得出的不祥之兆?”
大巫盯著他握在手里的那柄淌血的彎刀,驚慌失措地搖頭否認。
“既然可汗說你精通卜術,那么你且卜上一卦,看自己今日如何化解這一場殺身之禍!”
代欽右掌撫刀,抹去刀刃上的一把血水。
“代欽!你瘋了不成!大巫是聯通草原與長生天的神使,你不能動他!觸怒上蒼,整座部落會被你連累遭受天譴的!”
特穆爾被晟軍捆住雙臂,掙扎著想撲向王弟。
“代欽!你不能殺他!”
鷹師的軍隊也愣住了。
特勤弒殺神使,便是在毀去他們的信仰。在草原上,沒有人敢對大巫不敬,包括老可汗。
大巫嚇得渾身發抖,連路也走不成了,他狼狽地匍匐在地上,手腳并用想要爬走。
“不……不……我是草原的神使……是長生天的意志……你不能……不能殺——啊!!”
一聲凄厲的慘叫淹沒在噴涌的血窟里。
彎刀捅穿了身體,血流如瀑,荒涼的土壤間蔓延開一攤殷紅的血跡。
在草原武士們驚愕的目光中,在眾人的見證下,他完成了弒神。
鮮血濺上琥珀色的眼瞳,視線一暗,代欽情緒冷靜得可怕。
“你是神使,我殺掉你,取代你成為長生天不可冒犯的意志,從此我便是克烈部唯一的信仰!
他抬手抹去礙眼的血水,將飽飲鮮血的刀高高舉起:“就以今日為界,克烈部從此不再隸屬大遼,不再臣服于昏聵無能的大遼可汗!”
他望向惶惶不安的舊部:“鷹師的弟兄們從前隨我出生入死,我不強迫你們繼續跟我冒險。去留隨意,愿意跟我走的,握緊了自己手中刀隨我回到克烈部!
弒神弒父,分庭抗禮。
事態的發展遠超預料,特穆爾恍若被雷電擊中,完全不知該如何應對。
他沒能殺死代欽。
他的王弟反了!
“克烈部一支獨立出來的后果你可想好了?”蕭云錚高居馬上,勒緊韁繩。
“于公,這是遼域內政,大晟沒有幫扶你一支草原部落的義務,一旦遼可汗出兵討伐,你便只能獨自對抗。”
雄鷹長嘯一聲劃過蒼穹,落在蕭云錚肩上。
“于私,她不會次次都幫你,我也不是次次都有心情愿意出手,你只能做最壞的打算!
“我意已決!钡都馔显诘厣,以神使的鮮血在莽莽大漠中畫出一道清晰的分界線。
代欽一臂抱緊罐子,里面裝有母親的骨灰。迎著烈日站立,他將罐子貼于心臟位置。
“草原兒郎馳騁于蒼茫天地間,骨子里融入最烈的風,我們野性不馴,生來自由,即便為捍衛尊嚴戰死,也是一種榮耀。”
鷹師的武士望著彼此,拿起自己的武器,紛紛單膝而跪。
“末將誓死追隨特勤,追隨鷹師!”
“誓死追隨!”
武士們粗獷渾厚的呼號聲在廣袤無垠的大漠間回蕩,經久不絕。
特穆爾望著眾口齊心的鷹師,與被他們簇擁起來的王弟,一瞬間瞠目結舌,深受震撼。
遼域即將迎來新的首領。
他見證了頭狼的誕生。
***
“你終究不會眼睜睜看著他去送死!
邊境軍隊駐扎的營地中,一隊騎兵浩浩蕩蕩歸來,蕭云錚示意下屬將特穆爾押解下獄當做籌碼,飛身下馬,快步朝中央的營帳走去。
“可你也看到了,代欽不是一般的人物!币箪`棲已經拿到了克烈部的消息。
“敢同王權分庭抗禮的勇氣與實力不是誰都能有的。他若能勝了,對于兩國來說是好事,畢竟,我們的目的是消除爭端。一旦開戰,即便前線僅有一人犧牲,也是犧牲。”
雙臂交疊攬住腰肢,蕭云錚自背后抱她,將人拽進懷里:“這個理由的確立得住,可你讓我出面去幫代欽,難道就沒有一絲一毫念及從前舊情的原因在?”
“多少摻了點兒吧!碑吘故切r候的玩伴,殷靈棲也沒打算隱瞞,坦然地道。
“一點兒究竟有多少!崩赵谘g的手臂驟然收緊,蕭云錚下頜搭在她頸窩,溫熱的氣息灑在頸上:“北境天干物燥,即便只有一星半點,也能玩出死灰復燃的危險。”
他幽幽嘆道:“我不得不防啊。”
殷靈棲掰了下被他緊扣住的手指,沒掰開。
“松開!
“為何要松手,你在掙扎什么,是因為心虛嗎,為什么不直視我的問題。”
蕭云錚收緊手臂,青筋緊繃,每一個字都透著狠:“殷靈棲,我不大度,沒有寬廣的胸懷能做到放下一切芥蒂對情敵施以援手!
殷靈棲抽出一只手,拍了拍他手背,淡淡道:“松開,你盔甲又冷又硬,硌得慌!
蕭云錚這回不說話了。
他松開了手。
殷靈棲笑了。
笑了兩下,忽然頓住。
她看到蕭云錚扯下腰封,卸了礙事的盔甲。
他重新抱了上來。
抱得比之前還要用力,殷靈棲腰被緊緊摟住,圈在臂彎里。
殷靈棲:“……”
瘋勁又上來了。
救命,年糕成精了,黏住黏著她。
蕭云錚語氣是溫柔的,卻透著瘆人的冰冷:“讓我聽聽,還能找到什么拒絕的借口!
殷靈棲剛一轉頭就碰到了他唇:“腰被勒斷了算不算工傷。”
“不會斷,”蕭云錚就勢低頭親了親她眼睫,“你比自己想象的要韌得多。”
“你的耐心比我想象的要差得多!币箪`棲微微一笑,“好生澀的技術呀!
蕭云錚嗓音低沉同她耳語:“看在你的情面上,我出手救了代欽,這一筆報酬怎么算。”
“既然都說了看在我的面子上,那便按感情價算吧,打個對折。”殷靈棲砍價一流。
蕭云錚唇抵著她額發,輕輕搖頭:“你知道的,我不缺錢,而且你我之間不能用金錢衡量!
“太狠心了,昭懿,這種事情還要和我討價還價,實在太狠心了!
五指穿過她的頭發,將人轉了個方向,掌住她后腦,面朝自己撞過來。
掌心溫度滾燙,蕭云錚俯下身,呼吸慢慢貼近,喚她的名字,嗓音低沉:“親我。”
殷靈棲指尖在身側慢悠悠敲了三下,踮起腳尖,湊近他唇。
氣息糾纏。
唇瓣剛要相貼——
“昭懿公主在嗎?太子殿下請您過去說話!”
急促的腳步聲突然自帳外響起。
門簾被人掀起。
斥候由侍女引路一齊過來,一抬頭,被驚得一愣,顯然沒想到蕭云錚會在公主的營帳里。
她少有這么主動的時候,就這么被人打斷了。
蕭云錚眼神陰郁,心情很不好。
“屬下……屬下……屬下什么也沒看見……”斥候后悔不迭,恨不得自戳雙目。
“聽聞皇兄喚我有事?我隨你過去見他。”殷靈棲轉過身,抿唇憋笑。
“啊…是!是!確是太子殿下有請!”斥候一拍腦袋,回過神來。
“走吧。”殷靈棲朝他笑了笑。
“站住。”蕭云錚忽然出聲。
殷靈棲轉身望過去。
“太巧了,”蕭云錚盯著她,朝她靠近,“時機尋得太過巧合。”
“你早就算好了!
“不清楚呀,我什么都不知道,”殷靈棲聳了聳肩,“皇兄突然有事要見我,我能有什么辦法!
“是啊,是啊,”斥候也出言幫她解釋,“確是太子殿下要……”
蕭云錚一記眼刀掃過來,斥候噤聲,不敢再說話了。
殷靈棲人走到門前,突然被他拽了回去撞進懷里,掐住后頸不給反悔的機會,趁機俯身狠狠吻上去。
“你再躲?”他的喘息聲落在殷靈棲耳畔,“太惡劣了,昭懿!
斥候只是過來傳話的,冷不丁又被刺激了下,呆在原地人直接炸了。
猶覺不解氣,蕭云錚松開她之前在唇上又憤憤咬了一口。
殷靈棲“嘶”一聲倒吸冷氣,舌尖化開淡淡的血腥氣。
她蹙起眉:“你看看,你自己看一看,怪我抱怨嗎?你技術就是很差很生澀啊!
這話是誰都配聽到的嗎。
斥候如遭雷電輪番轟炸,腳步虛浮,直覺自己即將升天。
他只是過來傳個話的。
斥候局促不安地站著。
他發誓他真不是有意的,他只是過來跑腿傳個話。
***
太子營帳。
殷承佑聽見腳步聲,抬眸望了眼:“怎的來得這樣遲。”
待到人走近了,方才發覺妹妹似乎有點異常。
太子關切問候:“你嘴角怎么了。”
殷靈棲自他身旁飄過:“被狗咬了!
“軍營里的獵犬嗎?軍犬最是兇猛,快過來讓為兄仔細看一看傷得嚴不嚴重。傷口清洗了嗎?可有尋過太醫?”太子心里緊張。
“沒有,不是,不嚴重!币箪`棲看著堆砌了滿滿一桌的各式大小匣子,好奇地問:“清早剛抵達北境時,兄長便說有事要交代我,什么事?”
殷承佑回過神來,拉她坐下,又不放心地問了聲:“這傷當真不要緊?”
“沒事!币箪`棲擺了擺手。
“哦!币蟪杏硬乓獙⑿姆畔拢致犚娒妹谜f:
“待會兒我咬回去!
殷承佑:?!
他情急之下站起身來。
“萬萬不可意氣用事!那可是能生啖活人的軍犬!”
“坐下,說正事!币箪`棲以手托腮,拿指尖敲了敲桌面。
太子聽話坐下了。
“聽聞你也要來北境,擔心你不適應這邊的風土,早在盛京時孤便列下了名冊,讓內務府按照你的喜好趕制了這些易于攜帶的物件。”
他打開一個盒子,里面盛著柔軟的衣裳料子:“邊境風沙大,這緞子由尚衣局精挑細選,質地柔軟不傷肌膚,重量極輕,穿著不累贅,又能防風沙!
他又打開一個妝匣:“漠北干燥,日頭烈得很,比不得中原地帶水潤養人,這些胭脂水粉特制而成,滋潤補水,適應漠北的氣候!
“珍珠膏,玉容霜,玫瑰露……滋容養顏的瓶瓶罐罐都在這兒了,余下的回去你自己看一看還缺少什么,我再吩咐人去尋。這一盒是香料,驅蟲祛毒,還有……”
“停!”殷靈棲按住他手,“哥,我是來漠北歷練的,不是來游山玩水度假的,你準備的這些也太夸張了吧。”
殷承佑看著她:“歷練不一定意味著吃苦,歷練和嬌生慣養并不矛盾,你喜歡漂亮,兄長自然希望順你心意讓你能一直漂漂亮亮的!
殷靈棲扶額:“可這是在物資匱乏的北境!
“但孤負擔得起這一切呀,這些都是孤的私銀。孤就你這么一個妹妹,既然兄長有能力給你創造更好的條件,為什么不去做呢!
殷承佑在妹妹身旁坐下:“父皇母后將你帶到這世上,帶到我身邊,是為了讓你享福的,不是讓你吃苦的。”
殷靈棲靜靜看著太子,看了好一會兒。
“哥,你有沒有想過,父皇給了我封號,我是可以和你平分權柄的!
歷朝歷代的太子擁有絕對的權柄與地位,從未有過分權的先例。
“孤知道,孤當然明白這意味著什么!币蟪杏虞p笑了聲,摸了摸她的腦袋:“兄長只是性情平和,又不是傻!
殷承佑心思剔透,打小便明白一件事。
妹妹比他聰明,比他可愛,比他更得長輩歡心。
尋常人家的孩子尚有爭寵的意識,更何況他們生在帝王家。父子反目,手足相殘諸如此類爭斗屢見不鮮。
父皇偏愛妹妹,母后疼愛妹妹,長輩們都喜歡妹妹。
但……
但殷承佑也喜歡妹妹。
“沒什么可顧忌的,孤就你這么一個妹妹,若不信你,還能信誰!
殷承佑聲音溫潤,像是在月下娓娓道來一段故事、一曲童謠。
不知為何,漠北的月亮看起來又高又圓。
殷靈棲忽然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累了嗎?”殷承佑像小時那樣,讓她靠近自己,“累了就靠在皇兄的肩上歇一歇,人不能總是繃著,就算是一根琴弦繃久了也會出問題,你得學會放過自己,松弛下來歇上一歇。歇好了,咱們再重新上路!
殷靈棲枕在他肩上,點了點頭。
“謝謝!
“應該的,我是哥哥!
我是哥哥,我可以包容你的一切。
好的,不好的;愉快的,痛楚的。
安靜了好一會兒,兩個人什么都不說。
“東西太多了,堆了滿滿半間營帳,準備嫁妝也不過如此了。”
過了許久,殷靈棲終于出聲打破這份靜謐。
“真要是為你準備嫁妝,這些可遠遠不夠。”殷承佑真就開始認真盤算起來,掰著手指一件一件給她數落名錄。
殷靈棲覺得太子大概要把整座東宮都送出去了。
終于在他數到第兩百件的時候,蕭云錚過來了。
“什么人?”太子夜間視力欠佳。
“狗!币箪`棲用舌尖舔了下破損的嘴角。
太子一愣,沒聽清又問了一聲。
蕭云錚走到兩人面前:“營地的篝火晚會要開始了,過來知會一聲!
殷靈棲抬手指向他身后:“那些是什么!
霧刃跟在后面,用車馬載著許多沉甸甸的箱篋與包袱。
“擔心你適應不了漠北的風土,在盛京時備下的衣食住行用度。本想晚會結束后送去的,奈何,傍晚似乎把你惹生氣了,便提早過來了!
箱篋打開時,殷靈棲同殷承佑對視一眼。
撞了。
蕭云錚和太子想到一處去了。
第149章 給我解鎖!我寫了解開后自然會刪掉提示語!你又拿提示語作為
“巧了,蕭徵與孤想到一處去了。”
太子笑了笑,伸臂掀開氈簾,露出帳篷里面的光景。
九尺有余的桌案上擺滿了大小箱篋、妝匣,放也放不下,便順勢堆在了地上,從低處摞到高處,占了整整半座帳篷,全是殷承佑給妹妹精心備下的衣食妝造用度,事無巨細,體貼入微。
“倒是孤多慮了!
“不多不多,”匣子抱了滿滿一懷,殷靈棲展開胳膊攬至面前,搖了搖頭:“哪有嫌多的道理,都是我的!
多多益善,什么人會和銀子過不去。
然而太子還是低估了妹妹的實力。
不出片刻,便有克烈部的使節帶著給公主的獻禮叩響了門扉。
代欽傷得不輕,但聽說她到了漠北的消息,還是趕了過來見面。
一條腿剛邁進去,代欽就走不動路了。
地上堆滿了卸下來的箱篋,根本無處落腳。
“這……”代欽一抬頭,望了望蕭云錚,又看了看太子攤開手:
“我來晚了,沒我的位置了!
“……營地根據軍隊行進需要就地駐扎,這些東西最后都要搬至都護府存放!币箪`棲道。
“還是塔娜善解人意,不至于傷了我這份心意!贝鷼J滿眼深情。
“你來做什么!笔捲棋P冷冰冰打破他深情的氛圍。
代欽頭一歪,朝他挑眉:“我來好好謝一謝塔娜,若非她還念著遠在漠北的我,又怎么會千里迢迢從盛京來到這里,又怎么會及時施以援手,將我從特穆爾那混賬的刀下救出。”
目光掃過帳中堆積如山的包袱,代欽拈酸吃醋地道:“看來塔娜也不缺我一個!
話風醋津津的,透著股早知他們來,我就不來了的別扭勁兒。
“她來漠北和你沒有任何關系,少自作多情。”蕭云錚語氣冰冷,不留任何情面。
“你又不是她,她心里是否牽掛著我,你怎么會知道?”代欽眼底挾著玩味的笑,擺出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氣勢。
“她是過來主持兩國戰事的,為的是國事!笔捲棋P一字一頓,耐心即將告罄,“國事,聽清楚了嗎!
“那也不耽誤她一心二用念著我,這并不矛盾。”代欽痞得狠,人又張狂,那股臭不要臉的勁一上來,臉比墻磚厚。
“……”
蕭云錚沉默的那一刻,不知是否在反思自己不該出手救下一名勁敵。
自己給自己添堵,他的確沒那個肚量,能容得下殷靈棲身邊還有別的男人晃悠。
代欽桀驁不馴。
蕭云錚從不屑于浪費時間與人進行無休無止的口角之爭。
耐心徹底告罄,手一抬,蕭云錚握住下屬遠遠拋來的劍,步履透著殺氣提劍朝外走。勁裝貼身,腿后勾勒出凌厲的弧度,他腳步踩得極用力,似能將一切礙眼的人事物全部踏在腳底碾作齏粉。
“傳我命令,兵發克烈部,子時前攻下!
打誰?
進攻誰?!
“唉?蕭徵!”代欽急了。
“不能這么算……蕭徵你……”
“拿下去!笔捲棋P冷冷瞥了一眼他搭在肩膀上的手。
“玩笑話歸玩笑話,可不準動真格啊……”代欽聲音越來越弱,手臂悄悄自他肩上滑走。
蕭云錚將劍一抬,雙手抱臂:“你看我像在開玩笑么?”
“不像不像!贝鷼J連連搖頭。
“我真是同你們開玩笑的,來這一趟帶來的物資不止是給塔娜。我們草原兒郎快意恩仇,有恩報恩,你們幫了克烈部,我身為部落首領自然要答謝。漠北環境惡劣,食飽穿暖是最緊要的,軍隊剛需的物資,能想到的我都備上了……”
蕭云錚轉身便走,不給他挽留的余地。
“怎么又走了!蕭徵你真想攻打克烈部嗎!”代欽發覺沒攔住人,委屈巴巴向殷靈棲求援。
“塔娜你看他——”
“別碰她。”
蕭云錚閃身回來,隔在殷靈棲身前。
小公主眼底含笑,幸災樂禍地,落在他眼里無異于火上澆油。
“笑?”蕭云錚皺眉,“還有閑心笑著看戲?”
眉眼染上一層陰郁,他直直盯著那雙笑得沒心沒肺的小臉,眼底冰冷的情緒讓人膽戰心驚。
他分明什么都沒說,又好似什么都說了。
夜深了,夜色沉沉。
漆黑的眼瞳中醞釀著濃烈的占有意識,流露出欲v望,像隱匿在黑夜里的狼,盯著,緊跟著,追逐著,不知疲倦,鍥而不舍,隨時都有沖出黑暗撲向目標撕咬目標的危險。
蕭云錚盯著她那雙無辜的眼,聲音冷得像淬了冰:
“你等著!
殷靈棲捧起臉頰,眨了眨眼睛:“這里是軍營,你能把我怎么著!
她從不虧待自己。
她沒給蕭云錚機會,先發制人,先把蕭云錚給得罪了個透。
代欽獻殷勤只是一盤開胃小菜。
因為柏逢舟來了。
廣袤的草原回響著熱烈的歌聲,將士與邊塞居民圍著篝火在月下曼舞歡歌,炙烤牛羊的香氣隨北風飄滿了營地每一處角落。
殷靈棲穿上了民族裙裝,圍著篝火一起歌舞時,首飾掛在衣袖、腰肢間鈴鐺作響。
這是漠北最放松的一個夜晚,火焰映在每個人的面上,人們短暫地忘卻了駐守邊防的危險與大漠戈壁的苦寒,心里被篝火烤得暖烘烘的。
不同語言融合在一起,歌聲直上云霄。
駝鈴聲悠悠自遠方飄入耳中。
一支自東方遷徙而至的新隊伍進入了營地。
殷靈棲不經意間回眸望了一眼,透過茫茫人海,剛巧望見了一道清瘦的、熟悉的身影。
“柏逢舟?”
她聲音很輕,輕得不易引人注意,但出聲的瞬間便引得篝火旁幾道人影齊齊僵硬一瞬。
“不是我說,這小白臉怎么走哪跟哪呀,愁死個人……”代欽扔了馬頭琴,摩拳擦掌轉身就要去會一會那出身中原水鄉的青年。
柏逢舟溫和而青澀地笑了笑,主動走上來同他問好。
“你怎么來了!币箪`棲好奇。
“你來漠北做什么!笔捲棋P面上不顯不露,但殷靈棲一瞬之間便聽出了他情緒里的異樣,他顯然對這“不速之客”的到來抱有敵意。
柏逢舟笑容靦腆,溫聲道:“在下奉陛下的旨意,跟隨出使西域的使節隊伍而來,在盛京時晚了公主幾日啟程!
“我們先你幾日啟程,也不過早了半日的功夫抵達漠北都護府!笔捲棋P語氣涼涼,含蓄的言語里藏著不少刺。
“只晚了半日?!柏公子這一途舟車勞頓追得緊,想來也是沒少花心思。若不出所料,車輪都跑冒煙了吧。”
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代欽難得同蕭云錚站在同一邊,他心直口快,心里不痛快便順著蕭云錚的話直說出來了。
柏逢舟微笑不語,通身散發著人淡如菊般不爭不搶的氣質。
小白花的氣質太淡了,明明沒有攻擊性,卻又讓人感到棘手,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代欽舌尖抵了下后牙槽:“兄弟,我在挖苦你,聽不出來嗎?”
柏逢舟抿唇一笑,微微點頭。
“聽出來了你還沖我笑什么。!”代欽被他笑得心虛,受不了忍不住抓狂。
敢情這小子就是靠著這種寵辱不驚不卑不亢的小白花氣質博得公主青睞的???
代欽低頭看了眼自己健壯粗獷的身材,又看了眼面前溫潤如璞玉的江南青年,開始撇嘴。
他無言以對,這個噴不了,柏逢舟這小子身上那種獨一份的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不妖的氣質他是真打不過。
打不過就找援軍啊。
“蕭徵你說這事兒怎么解決吧……蕭徵???”
“……蕭徵人呢?!”
代欽一回頭,猛然發覺剛剛還站在同一側的蕭云錚不見了身影。
柏逢舟已經同小公主走到一起,開始交談了,看起來氣氛很是融洽。
“辭京那一日,恰巧趕上了盛京第一枝春花綻放!
柏逢舟自行李間捧出一只瓷瓶,瓶中養著的花枝春意盎然,花團錦簇。
“公主生在盛京,長在盛京,從未離家這般遙遠。雪中春信至,便想著帶來漠北讓公主也看上一看,聊以解憂,略慰思鄉之情!
青年伸手,將花枝遞過來,用溫潤的聲線緩緩道:“在下囊中羞澀,沒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還望公主不要嫌棄!
瓶中生機勃勃的花枝散發著春日音訊,在荒蕪貧瘠的大漠黃沙中綻放,倏的將人視野點亮。
代欽遠遠看著,幾乎咬碎一口牙。
這男的什么玩意!
碰到勁敵了。
這誰能坐得住,反正他是按捺不住了!
代欽委屈,罵罵咧咧的,轉身去尋蕭云錚的下落了。
“邊境兇險,你是翰林院的文臣,本不相關,為何要冒險過來?”殷靈棲問。
“微臣向圣上請旨,自愿出使西域,為國與國之間的和平略盡綿薄之力!卑胤曛圩焐险f著冠冕堂皇的話。
其實是放心不下她。
他陪在殷靈棲身邊,陪了前世今生,陪了那么久,比川烏更為熟知她的生活細節,習慣了無微不至地關懷、照顧公主。
北地苦寒,小公主若是睡不好,他不在身邊,誰來為她奏琴消解夢魘?她若心生郁結,他不在,誰陪她疏解心思,誰來開導她。
樁樁件件事,柏逢舟放心不下。
目光不自覺飄向小公主,對視的一瞬,倏的迅速閃避開。
青年微微紅了臉頰。
“這花兒嬌嫩,只生長在風調雨順氣候適宜的盛京,一路向北,氣候越來越惡劣,西北荒蕪處甚至寸草不生,你能將花養得這樣好,想必照養花這一路費了不少心思!
只是一簇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花,其實根本比不得旁人的禮物名貴。
但殷靈棲還是伸手接過了這捧花。
心意難得。
“舟車勞頓,辛苦了!
“不辛苦!卑胤曛勖虼,輕輕搖頭。
來者是客,殷靈棲邀他在篝火堆旁一同坐下。
柴火噼里啪啦地燒著,眾人圍坐,其樂融融,一時無暇察覺現場不知何時少了兩人。
代欽風風火火帶人找了一圈沒尋到半點蕭云錚的蹤影,回來時才冷不丁撞見蕭云錚坐在扎根大漠的一棵禿樹上,一個人坐在高處喝悶酒,冷冽目光直直盯著不遠處篝火堆旁的一對青年少女。
才子佳人,看起來簡直天作之合,般配得無可挑剔。
蕭云錚只覺得刺眼,喉結聳動,一仰頭,又是一口烈酒灌入喉中。
“蕭徵!”代欽雙手攏作喇叭狀捂在嘴邊,朝樹上喊:“下來!我有事要和你商量!”
蕭云錚朝地面淡淡瞥了眼,紋絲不動。
“是同一條戰線的兄弟就下來聽我一言!”代欽不氣餒,繼續在樹底喊話。
若不是他身上受了重傷,早就爬上樹生拖硬拽也要把蕭云錚給拉下來。
蕭云錚這回連個眼神也懶得給他了。
“你什么臭脾氣!這么高傲,難怪塔娜樂意吃小白臉溫柔體貼那一套!活該你被冷落!活該我也討不到半分機會!”代欽沒了耐心,開始敵我不分,無差別一視同仁掃射。
“咚”一聲悶響。
樹頂冷不丁棄了只酒壺。
代欽抬頭望去,只見蕭云錚靴尖一點樹干,施展輕功,眨眼之間身影便消失在夜幕里。
“喂!你要去哪!”
代欽傷重,無法凌空躍起,迫不得已跟著在地上追了幾步:“等等我!”
***
月上中天,熱烈的歌舞隨著即將燃盡的篝火告一段落。
殷靈棲解下異域服飾,交由牽機整理,自己回來撩開氈簾。
簾幕落下的瞬間,一道黑影自眼前疾閃而過。
殷靈棲霎時豎起警惕,防身的匕首剛要自袖中滑出,她還沒來得及開口呼叫,兩條手腕便被一人手掌攥住。
將要脫袖的匕首被利落打掉,“當啷”一聲落地。
那人對她的了解顯然透徹得不能再透徹,每一招都先她一步搶先阻斷她的反應,另一只手掌緊緊覆上她唇,不讓殷靈棲發出一聲聲音。
濃烈的酒香混著凜冽氣息灌入鼻間。
“蕭云錚你要干什么!”
蕭云錚似乎是喝醉了,簾幕一落下便抓住她手將人一把拽過去,掐住后頸按在墻上。
“這么舍不得他?北境千里之遙還要帶在身邊!
“為什么待他那樣好?你收下了他的花,我都看到了,他有什么招你青睞的,為什么躲我,你在心虛什么?”
“你喝醉了!币箪`棲被他壓在墻上,嘗試推開,卻被越抱越緊。
蕭云錚摟緊她腰,附在她耳畔吐氣如絲,醉意深深,氣息里透著急促熾熱的喘聲:“你太薄情了,我離開這么久,你只顧著柏逢舟,都不知我何時走的,也不在乎我的感受,也不向霧刃打聽我的下落,也不來尋我!
殷靈棲掙扎間,莫名從他強勢的態度中聽出一絲……委屈?
“今晚喝得有點多,我好想你,看著你和柏逢舟在一塊,我心里不痛快,我想借酒消愁,但是沒有用。于是我回來找你了……”
蕭云錚意識醉醺醺的,任由酒勁支配自己,撕去薄情斯文的外表,借著醉意宣泄強烈的占有欲。
他清醒時惜字如金,從不會放縱情緒。
好嘛,有人受了冷落,心里感到不公平了。
好可憐。
聽得殷靈棲有一點心軟。
雖然只有一點點,但她偏過頭,輕輕親了親青年的下頜,安撫他的暴怒。
就是這么一愣神的功夫,蕭云錚突然掌住她后腦把人按在墻上,順勢托起臉頰,俯首重重覆上她唇,心底的不甘與強烈的嫉妒在這一瞬化作唇齒間兇狠的掠v奪。
他已經忍了她身邊的男子們很久了。
他不是無欲無求的神仙,做不到視而不見,清心寡欲。
他從來沒有吻得這樣又狠又兇。
呼吸遽然被人攥住,空氣變得稀薄,殷靈棲嗆出了眼淚,嗆得眼角發紅。
“我想要!
“我想要,”蕭云錚嗓音喑啞,醞釀著濃烈的欲v望。如風雨將至,壓抑至極,“頌頌,給我,好不好!
按在她腰間的手掌熱得驚人,大力扯掉腰束,撕開外裳,接著緩和下來,將精巧復雜的衣裳逐層有條不紊地剝掉,堆疊在腳邊。
殷靈棲有一點點心軟,手腕被松開后,剛想抬手撫上蕭云錚面頰,突然間福至心靈——
不對勁。
“你沒醉!”
殷靈棲果斷推開他,指著散落一地的衣裳:“你沒喝醉,腦子這不是挺清醒的么?”
她每一件衣裳都是尚衣局特制的,樣式極為復雜,尋不出訣竅與規律休想解開。
蕭云錚思路這般清晰,絕非醉酒之人該有的狀態。
“你詐我?”殷靈棲收起那一丟丟的同情心,開始興師問罪了。
“對,我沒醉!笔捲棋P恢復了一貫冷靜的模樣。好了,似乎站在面前的人又變回了那個克己禁欲的蕭云錚了。
“想吻你,我裝的!
可他那雙深邃的眼底依然翻涌著不加掩飾的欲v望,直直注視著殷靈棲。
殷靈棲直覺那雙眼睛絕不是在簡簡單單訴說‘想吻她’三個字。
他正在朝她靠近。
殷靈棲覺得自己不該生出可恥可恨的同情心。
詭計多端的男人!
殷靈棲掐滅那心底一點憐憫,想立刻離開,剛抬腳冷不丁被堆疊在地的衣裳絆了一下,摔了。
喜報,沒摔地上,壞消息,摔進蕭云錚臂彎里了。
蕭云錚似乎早有預謀,掐算好每一步,就在這兒等著她。
現在,殷靈棲讀懂他眼神里的深意了。
他那句不是醉話。
從盛京到漠北,千里的路途,疏遠了太久,兩人都生疏了。
火爐蒸得帳內熱意騰騰,兩人身上皆是汗津津的。
殷靈棲緩了緩氣息:“你變了,你以前從不會故意在我面前示弱,也不會傾訴抱怨,博我同情!
蕭云錚一向是強勢的,穩操勝券的。
“不喜歡嗎?”蕭云錚攥著她腰,期身逼近,“我看你喜歡得很,你果然很吃柏逢舟這一套。”
殷靈棲:“……”
怪不得她覺得眼熟,敢情蕭云錚活學活用。
“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你喜歡體貼的?”蕭云錚忍得呼吸亂了,仍撐著冷笑一聲:“只怕讓你失望了,我學不會他那套溫柔體貼,也絕不會改變性情!
【四編:
【我上一次已經寫清楚了吧????這段提示語解鎖后我自然會刪。!至于為什么要寫在這就是為了提示審核大人們不要再浮想聯翩連脖子以上接個吻都標黃
我寫很清楚解鎖后會刪掉這段會刪掉這段會刪掉這段,結果又標記提示詞作為理由來反鎖我???
大兄弟,你要是不曾標記過脖子以上,我至于擱這寫個“陳情表”???哦好,現在又拿“陳情表”來鎖了
這一頁別的地方沒問題就解開。
解開后這段話我自然會刪!
三編:
(斯密馬賽綠審醬,瓦達西我女兒親親歐不歐可?
【別拿與正文無關作理由再鎖一次這種提示詞。】因為不直接寫出來提示詞我真的會擔心審醬腦補過后又一次標黃上鎖。
解鎖后這種提示詞我自然會再行刪除
審醬<(`v`)> )
殷靈棲唇瓣微微翕動,凝聚起力氣剛想說些什么,蕭云錚不想聽,傾身覆上她唇。
殷靈棲一瞬失聲,未說完的話被強行斬斷了。
蕭云錚的欲帶著怒氣與幾分隱蔽的、逃避似的黯然神傷。
他明明是強勢的。
可他不想聽到答案,他只能借著動作宣泄心里的脆弱。
抬起的手顫了顫,觸上他臉頰。
“……再這么狠……就別再妄想能有下一次了……”
蕭云錚不聽,賭氣發狠。
殷靈棲在心底罵了聲,拿濕漉漉的眼睛望他:
“疼。”
蕭云錚臂上青筋一跳,盯著她,面上戾氣未消,動作卻緩了下來。
好吧,他還是心軟了。
殷靈棲仿佛聽到了一記響亮的耳光。
她分明記得這人片刻前口口聲聲嘴硬自己永遠也不會變溫柔。
第150章
一輪新日貼著金色的地平線升起。
起伏的沙丘一直延伸到遠方,視野盡頭,一隊騎兵踏開黃沙漸行漸遠,消失在初升的朝陽里。
蕭云錚黎明時分去軍營里巡視了一圈,又同太子交接了軍務,再回營帳時,日頭已經升起來了。
他撩下帳子,嚴絲合縫地蓋好,遮住縫隙里漏出的幾縷曬人的日光。
殷靈棲還睡著。
蕭云錚步履很輕,沒驚擾她,就勢坐在榻前盯著人看。
她睡著時很安靜,烏發鋪散開墊在肩側,眼睫微垂,隨著呼吸輕輕顫動,像她寄養在皇城司里那只叫雪團的貍貓在冬眠。模樣乖得過分,乖得同她醒時判若兩人。
可這人一旦醒來……
那雙眼睛一睜開,她又要變回狐貍了,陰晴不定,滿心都藏著算計。和這樣的人朝夕相處,宛如游走刀尖,一個不留神,便有人頭落地的危險。
可怕嗎?
蕭云錚抵著下頜,不由彎唇一笑。
可是他好喜歡。
他盯著殷靈棲,俯身湊近那張安靜乖巧的睡顏。
不管醒時眠時,靜時動時,殷靈棲什么模樣他都喜歡,越看越喜歡。
只要是她,他便喜歡。
蕭云錚想摩挲她的面頰,剛一伸出手,又將指尖蜷縮回去。
他在軍營外面待了一整個早上,披落一身凜冬未消融的寒意。雙手冷至失去知覺,但他并不在意,直至伸手的瞬間突然意識到會冷到殷靈棲,這才想起去烤火暖一暖。
雙手回溫,蕭云錚重新走回榻邊。
他離開的時候,殷靈棲睡覺不老實,將被子扯落,露出肩頸手臂,涼風嗖嗖往被窩里灌。
蕭云錚抬手把她被子給扯回去,耐著心思將被角一點一點掖好。
天之驕子出身顯貴,既不知低頭為何物,也不會照顧人。
他行事果決,雷厲風行,一向是沒有耐心的。
但……
蕭云錚也不知自己何時起變得有耐心了。
昭懿公主會制服每一個頑固不化的人。
殷靈棲抱著枕頭睡得香。
蕭云錚終于得空坐了下來,靜靜地盯著人看,并不覺得無趣,就這么陪她坐了半晌。
時光流逝,日光慢慢偏移。
殷靈棲睡眼惺忪,迷迷糊糊睜開眼的一瞬,腦中“噔”的繃緊一根弦。
近在咫尺的距離,蕭云錚俯身凝視著她,不知盯了多久,在長久寂靜的對視中,空氣滯住,停止流動。
偷看被發現,這人并未如柏逢舟他們那般青澀而慌亂地飛快移開目光,佯裝無事發生。
蕭云錚穩得很,眸中不現一絲慌亂。
見殷靈棲醒了,他目光甚至變得更加肆無忌憚。蕭云錚繼續俯低身體,壓縮兩人之間的距離,同她鼻尖廝磨,那雙漆黑的眸子藏了心思,四目相撞,那股意味不明的滋味便順著眼神滑過去,瞬間傳至四肢百骸,攥住人的呼吸。
“你……一直盯著我看什么!
殷靈棲眨了眨眼,迷茫了:“這又重生回什么時候了?不認識我是誰嗎?”
“喜歡看!笔捲棋P凝視著她,眼底盡是占有欲:“看不夠!
殷靈棲:“……”
“受不了了,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币箪`棲扯起被子擱在兩人中間,縮進被窩里揉胳膊。
“讓你平日里離代欽遠點別和他玩吧?被他傳染得滿口胡言亂語……”
“為什么不是甜言蜜語!笔捲棋P把蒙住她腦袋的衾被扯落。
“我對情話過敏,你不要過來啊啊啊……”殷靈棲索性掀開被子,三步并作兩步從榻上跳下去。
跑了兩步,忽然慢了下來。
殷靈棲覺得奇怪,低頭拽了拽身上過分寬大的中衣:“這誰給我穿上的?根本不合身。”
“我的衣裳!笔捲棋P起身走過來。
“原來的衣裙都弄臟了,今日一早送去洗,現下還未晾干。你那堆箱篋都落了鎖,暫時打不開,我便取自己的干凈衣裳先給你穿上了!
蕭云錚抬指撥開她頸側衣襟:“不然怎么辦呢,這些痕跡總得先設法遮一遮。”
殷靈棲扶著腦袋,終于整理清楚頭緒了。
“讓牽機過來見我!
“可以。”話音剛落,蕭云錚突然伸臂將人打橫抱起,一把攬進懷里,拿大氅裹住她身體。
“我要去議事,一起過去聽聽?”
殷靈棲后知后覺明白過來,他安的是什么心思了。
因為柏逢舟與代欽都在場。
蕭云錚故意的。
他身量高大,那件衣裳對于殷靈棲的體型而言過分寬大,松松垮垮的不合身。殷靈棲行動時不經意間極易露出頸間、亦或是手臂上印著的歡好痕跡。
柏逢舟面上倒是鎮定,只是落筆寫下的字究竟還是不穩當了。
代欽瞳孔震顫,生生捏碎了手中杯盞。
殺人誅心。
殷靈棲掀眸一瞟蕭云錚,不知死對頭心底有多爽。
但她肯定不能讓死對頭稱心如意了。
指尖掠過鎖骨,將松散的領口攏住,殷靈棲順勢勾起鬢邊散開的發絲,微微上挑的眼角還余著一抹紅暈未消散,眼尾一挑,便勾出無限風情。
營帳中議事的眾人不覺看呆了,聽得蕭云錚不悅地咳嗽了聲,猛然驚醒,眼神慌亂著告退。
這間帳子她是不能繼續待下去了。
蕭云錚沉著臉色,直接將人拎走。
“這是什么意思呢!笔捲棋P盯著她。
“熱。”殷靈棲挑開一縷散落肩上深入鎖骨里的頭發,將發絲自衣襟間慢慢地勾出。
“熱?”蕭云錚似笑非笑,眼底蓄著危險。
很好,他果然被激怒了。
“府上的面首沒能一同帶過來,你又看中了軍營里哪一個?”
蕭云錚驟然欺身壓近:“告訴我,又是什么人物鴻運當頭,入得了昭懿公主的眼了?我賞他黃金百兩!”
“你好兇啊!币箪`棲故意這樣說,聲音跟鉤子似的。
“你是要賞他,還是想要了他的命啊。”
蕭云錚咬著牙,一字一頓:“自然是賞!
“我可不信!币箪`棲笑了笑,“我不說,說了他便小命嗚呼了!
她壞著心思,渾然無視蕭云錚的慍怒,淡定地坐在鏡前拆了發髻,束發時將青絲咬在水潤的唇間,妖精似的勾人攝魂。
殷靈棲探手去取首飾匣中的步搖,指尖自蕭云錚贈予的匣子間滑過,最終頑劣地落在了太子給的匣子上。
蕭云錚一言不發站在她身后看著這一切,身影將她的身體嚴嚴實實籠罩住。一掌撐在梳妝臺上,指節用力按壓至泛白的地步。
殷靈棲對著鏡子描了描位置,將綴著流蘇的簪子插進發間。
好了,梳妝完畢。
昭懿公主瞟了一眼臉色沉得能擰出水的人,心滿意足地站起身。
蕭云錚突然攥住她后頸,猛地將人壓在銅鏡上親。
殷靈棲仰起脖頸,鬢邊那支簪子綴著流蘇,在親吻中劇烈碰撞,叮當作響。
蕭云錚聲音透著喘,狠聲道:“殷靈棲,你把我氣死算了!
“那不成,”小公主認真道,“你天賦異稟,我很滿意。你不在,夜晚的日子該多無趣!
蕭云錚冷吸一口氣,盯著她:“在你這,我就只是個暖床的?”
“所以殿下要更加努力呀,”殷靈棲微微一笑,語重心長,“要時時勤勉奮進,小心別被別人取代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