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廣袤無垠的北部邊疆正面對抗草原勢力與割據政權的侵襲,千年以來,一代又一代將領駐守邊防聯手重創進犯的外敵,蕩平四方鄰國,護住了西北疆域。
蠢蠢欲動的勢力在帝國鐵蹄下煙消云散。
“大都護府是邊境的官方重鎮,東起玉門關,西至波斯,而今都護府的最高長官,大都護便是我的師父夏侯岳。”
蕭云錚勒住韁繩,抬起頭,眼前佇立著的這座巍峨城池便是大都護府。
“涼州是重地,太子一早便分道揚鑣前去駐守涼州了,我們進駐都護府,同師父細談西北如今的境況,進而前往玉門關駐防。”
殷靈棲撩開車簾一角,仰起臉望著覆了層黃沙的匾額:“皇兄獨自兵發涼州,能行嗎。”
“不必擔心。”蕭云錚道,“我打算將特穆爾羈押在都護府,用他作為挾制大遼的籌碼。他在我們手中一日,大遼可汗便一日不敢輕舉妄動。況且,克烈部宣誓同大遼割席,大遼內憂外患并存,代欽分走了老可汗部分注意,涼州城暫時不會受到威脅。”
頓了頓,他看向殷靈棲,緩聲道:“我知道你在擔心什么,不會再發生上輩子那種事了。”
他躍下坐騎,朝殷靈棲伸出手,引她下車。
“但愿吧,差人看好特穆爾,我總覺得他透著古怪,希望只是錯覺。”
殷靈棲掀起簾幕,看了眼蕭云錚橫在眼前的手臂,玩心大起,不走尋常路,提起裙裾直接自車邊跳下。
蕭云錚似是對她早有預判,伸臂一撈——
人沒落地上,掉他臂彎里了。
“投懷送抱,這么熱情啊。”蕭云錚一臂托起她身體,往肩上送了送。
殷靈棲:“……”
“當著這么多人的面,殿下就是這般顛倒是非黑白的?”
“別拆穿,”蕭云錚輕輕地嘆了一聲,“太無情了,也不讓我多高興一會兒。”
金雕雙翼劃過天穹倏然降落,立在馬車篷頂,探出腦袋張望,發出“啁啁”的聲音,似是在嘲笑主人。
蕭云錚不悅皺眉,冷冷掃它一眼。
被譽為猛禽之王的金雕霎時怵怵縮回腦袋,像一只乖巧的小雞仔。
城樓之下忽然傳出一陣爽朗的笑聲。
“鷹隼生性兇猛殘忍,也就你小子能將它馴得服服帖帖的。”
蕭云錚聞聲將人輕輕放下,方才轉身:“師父。”
夏侯岳抬起手臂,打了聲哨音。金雕嘯叫一聲,展開巨大的羽翼,滑飛至他臂縛上立著。
“可憐見的,我們布日古德何曾受過這種委屈。”
金雕毛茸茸的腦袋磕了磕,以示贊同。
“大都護。”殷靈棲走上前來。
夏侯岳收起淡淡笑意,被大漠烈日曬出古銅色的面龐堅毅肅然,審視著她:“老臣已閱過了圣上的旨意,想來這位便是昭懿公主了。公主金枝玉葉,不遠千里奔赴漠北,這一路辛苦了。”
“昭懿不敢居功自傲,擔起大都護這一聲‘辛苦’。”
殷靈棲從容不迫道:“我只是奉旨出使漠北這一趟,而為國駐守邊疆的將士與其家眷卻是實實在在于大漠黃沙中度過了一生,因而這一行根本算不得辛苦。”
夏侯岳聞言神色微變,微微頷首。
能有這般心得見解,這位中原來的公主,看來同傳聞中很是不同。
“于情于理本該為公主接風洗塵,但……還未準備好。”
是他先前有意怠慢了。
夏侯岳收到了信,原本就沒打算給京城來的小公主好臉色,就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不待在她老子搭好的金銀窩里安樂,跑來荒涼貧瘠的大西北干什么?來體驗異域生活?來找點兒新奇樂子?這不凈給他們添堵的么!
可如今見到了殷靈棲本人,僅僅只是打了個照面簡單寒暄兩句,便讓夏侯岳改了主意。
“蕭徵,”夏侯岳找他幫忙開脫,“你雖在戰場長大,但離開的這四年間,北境變化極大。何不隨我陪同公主一同巡視域內城池?”
“不必勞煩大都護陪同,”殷靈棲抬了下手,“北境事務繁忙,大都護日理萬機,昭懿不敢多加叨擾,大都護照舊處理軍務變好,我們換身異域裝束,自己在城池內隨意走走,也便于探訪民情。”
“這……”夏侯岳猶豫了。
人不可貌相,這位小公主看著柔柔弱弱的,處事卻極有章法,思路清晰,又通人情世故,夏侯岳這回反倒擔心起自己怠慢了公主。
“師父不必多慮,”蕭云錚看出了大都護的歉疚,“昭懿公主性情隨和,善解人意,一向如此。”
他口吻平靜,說得坦坦蕩蕩。
“……”
殷靈棲倒是冷不丁心里“咯噔”了下。
她轉而看著蕭云錚,眼神復雜。
誰?
誰善解人意?
說的是她???
蕭云錚敢說,她都不敢聽。
蕭云錚自然察覺到了她異樣的神情,眼神遞了過來,當著長輩的面,目光暗暗交錯,透著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勁兒,讓人撓心撓肺的。
唇角彎了彎,蕭云錚繼續道:“有我陪伴在側,師父只管放心。”
夏侯岳這才松了口:“既如此,我派都護府熟悉本地境況的校尉隨你們同去,為諸位引路。”
***
殷靈棲換了身西域少女慣常的裝束,裙裝顏色明麗,花紋如彩云飄飛。手腕掛著鮮艷的鐲子,足系鈴鐺。
入鄉隨俗,她編起了辮子,細小的鈴鐺綴在烏黑發辮間,跑起來時,腳步輕盈,周身都叮當作響。
“心情不錯。”蕭云錚垂眸,打量著身側的人。
“是因為方才在師父面前,我為公主美言幾句么?”
殷靈棲聽出來了,蕭云錚這是在向她邀功。
“當然不是,”她舒展手臂,“我喜歡這身裝飾,你不覺得好看嗎?”
蕭云錚被她駁了一句,但還是認真回答了她的問題:“好看。”
“是吧,我也覺得漂亮,”殷靈棲補充了聲,“代欽挑的,眼光真不錯。”
蕭云錚不出聲了。
殷靈棲蹦蹦跳跳,身上首飾發出好聽的脆響,落在他耳中只覺得心情沉郁。
“怎么了?”殷靈棲腳步輕快,跑老遠了,才想起來回頭來找人,“你怎么落在這里了?”
“沒事。”蕭云錚嘴硬,淡淡道。
殷靈棲透過他那副冷冰冰的態度,隱約猜了個七七八八。
她去抓蕭云錚的手,蕭云錚避開了。
殷靈棲也不慣著,轉身跑了。
“你……”蕭云錚看著那道輕快的背影,一時語塞。
“少主,過去唄。”霧刃湊到一旁,賤兮兮地道:“再不追,人就跑沒影了。”
“再者說,”宿刃壯著膽子,語調比霧刃還要賤嗖嗖的:“不就一身裝束么,您有的是錢,買個百八十件的,也不比鷹師特勤差。”
***
大都護派來的校尉低聲為殷靈棲講述沿途情境。
“自朝廷設立都護府作為對西域統治權的象征以來,這一帶胡漢相融,商貿繁盛,屹今為止……”
“走開!”
殷靈棲忽然聽到一聲遼語。
“誰準你們過來的!”
面容清瘦的異域少女站在道路邊,兩條麻花辮垂在肩上,叉著腰氣勢洶洶地望著他們。
“阿麗婭,不得無禮!”校尉低斥道:“這位是遠道而來的客人……”
“我管你是什么來歷!”名叫阿麗婭的少女抱起包袱,“總之,你們未經允許,不許進我家院子打擾祖父祖母!”
“你!”校尉正要上前去斥責,被殷靈棲抬手制止住了。
殷靈棲掃了一眼:“你包袱里背著的是□□的圖紙吧。”
阿麗婭霎時熄了囂張氣焰,將露出的那一頁紙塞回包袱,像是被人揪住尾巴的兔子,忽然心虛:“你、你、關你什么事!”
“關我什么事,”殷靈棲輕輕一笑,“私造兵器可是重罪,你手中怎么會有軍用圖紙?”
“□□?”校尉一聽,趕忙上前攔住她的路,“阿麗婭,你又偷走了什么!”
“怎、怎、怎么能叫偷呢!”阿麗婭瞪眼,“這是祖父祖母的書,我只是借來看一看!”
她猛地掙脫校尉的手,背著包袱跌跌撞撞溜走了。
“她是什么身份,她的祖父母又是什么來歷。”殷靈棲掐住關鍵信息。
“回稟公……姑娘,”校尉道,“二老皆曾效力于大都護,為軍方研制兵器,邊防守備常用的殺傷力極大的弓弩皆出自阿麗婭祖輩之手。只是……后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二老突然請辭,再也不為軍機院效力了。”
“阿麗婭包袱里的圖紙又是怎么一回事?”殷靈棲問。
校尉額頭冒出了冷汗:“屬下失職,請公主恕罪!這姑娘偷竊成癮,時常溜進軍機院偷竊圖紙,沒想到這次疏忽大意了,竟讓她得了手……”
“偷竊軍需機密?”殷靈棲正色道,“本宮的確應該治你們的罪,堂堂軍機院,貯藏北境守備軍的最高機密的地方,竟然任由人竊取機密,若是流入域外,流入敵國手中,這將置我大晟將士于何地!”
“發生了何事。”
蕭云錚這時跟了上來,得知來龍去脈后,當即令霧刃領手下與都護府的衛兵一同去搜尋竊密者下落。
“太荒唐了。”殷靈棲想不透,軍方機密就這么泄露了。
蕭云錚也覺得蹊蹺:“大都護治下,北境邊防倒也不會疏漏至此。”
“你記不記得,”殷靈棲抿了抿唇:“當年,皇兄遇刺時的境況。”
前世太子駐兵北境,那時晟遼尚未交惡,邊疆一片祥和,可特穆爾卻陡然發兵夜襲,致使殷承佑血染沙場,被萬箭穿心,血竭而亡。
“皇兄當時駐守的城池糧草充足,就算突遭敵襲,也能撐上一月有余,怎么會在短短十日之內落得個彈盡糧絕的地步。”
蕭云錚望她:“你懷疑城中混入了大遼的奸細,同特穆爾里應外合?”
“具體情況我不得而知。”殷靈棲搖頭。
“我率軍增援時,倒是察覺出些許疑點。”蕭云錚道,“彼時遼軍的攻城兵械實力遠在我軍之上,太子舊部守城的兵器根本抵御不了他們,無法與之匹敵,這是城池短期內驟然失守的其中一個原因。”
“可大遼一向以騎兵與戰術聞名,制作大型攻城器械似乎并非他們專長……”殷靈棲忽然轉身。
有人在暗中窺探她。
可視野中并無一人。
阿麗婭藏身土墻之后,攥緊了手中包袱。
第152章
對她身周潛在危險的感知潛移默化刻入骨髓,成為一種本能。蕭云錚眼睛微垂,眸底劃過一道鋒芒,遽然聚起警惕。
“什么人!”
行動遠快于意識,他一把攥住殷靈棲的手腕將人擋住身后,暗器飛速滑出另一只箭袖,幾欲脫手而出——
“等一下!”殷靈棲忽然按住他手。
滑至指腹的暗器停頓一瞬。
蕭云錚敏銳地察覺到,就在這停頓的一瞬,危險已經消失了。
那人僥幸跑掉了。
殷靈棲望著他的眼睛,緩緩道:“那里沒有人。”
“沒有人。”
她又重復了一聲,用意不明。
蕭云錚目光微動,收回了手。
“細細地說一說,阿麗婭家族的來歷吧。”
殷靈棲看著路對面的那座老院子,朝院門走近。
校尉從地上爬起來,誠惶誠恐地道:“回稟公主,祖輩的情況大致就是如此,二老已故去多年,只留下她這么一個小姑娘。至于阿麗婭本人……很早之前,她便動過歪心思,只是往日里實施盜竊沒能得手,因而只能按律法從輕處罰,關押幾日長長教訓罷了。”
殷靈棲走到門前,并沒推開那扇門。她決定尊重阿麗婭的意思,并不打算以陌生人的身份闖入這座故居。只是沿著土砌的圍墻行走,在門外打量一番。
“故去多年……”殷靈棲頓住腳步:“我看不像啊。”
校尉臉色一變:“這……這……公主的意思是……”
蕭云錚淡淡道:“為了便于上了年紀的人行動,門前層層臺階換成了平坡,這泥土的成色可不像是多年前砌出的模樣。若只她一人居住,她年紀輕輕行動自如,何須多此一舉重新砌土修整?”
“屬下疏忽!屬下這便回府衙報信,引人重查當年舊案!”校尉匆匆忙忙將手下人分成兩撥,一撥繼續去全城搜尋那姑娘下落,另一撥回了府衙。
殷靈棲繼續在城中行走,觀察大都護治下的北境,直至天色暗了,才打道回府。
漠北地處要塞,是多國往來中原的必經之路。待在都護府這幾日,夏侯岳同兩人細致交待了現如今的境況,又重新梳理了一遍軍事布防上的漏洞。
又是一個午后,殷靈棲趴在桌案上不知不覺睡著了,待到頭腦清醒些許,慢慢自堆積如山的卷軸里爬起來。
一睜眼,突然發覺蕭云錚就坐在桌案旁靜靜盯著她看。
“累了?”
多么似曾相識的場景。
殷靈棲揉了揉眼睛:“你怎么總是盯著我看,看不夠嗎?”
“嗯,不夠。”蕭云錚抽走她握在手里的書卷,塞回一盞香飲子:“別看了,這幾日泡在卷軸里人都要悶壞了,吃點兒甜的。”
“嘶,”殷靈棲湊近他:“難得這么良心。”
蕭云錚抬指蹭了蹭她唇角:“有些日子沒見你笑了,走,帶你出去散心。”
“要去哪兒?”殷靈棲抱著杯盞,隨口問了聲。
“帶你重走我生長過的地方。”蕭云錚握住她手,迎著夕陽赤紅色的光芒,飛快朝外跑。
發辮間綴著的鈴鐺在奔跑中震顫不止,清脆鈴聲不絕于耳。
殷靈棲一口氣跑了很遠,只覺心胸暢快,這些時日閱覽案牘積壓心頭的煩惱登時一掃而空。
大漠孤煙,長河落日,不同于中原景象,西北的景觀粗獷壯麗。
“戰場是我成長起來的地方,我在邊疆待了數千個日夜,直至十七歲那一戰過后,才算徹底在盛京安頓了下來。”
再回來時,帶著她一步一步重走自己從前走過的足跡。
渾圓的落日將光輝灑向廣袤無垠的大地。
逆著漫天金光,蕭云錚抬起一手遮在眼前,另一手同她十指緊扣,朝遠處眺望。
殷靈棲看著前朝女子和親時留下的碑文跡號,道:“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一旦越過這條邊境線,便意味著徹底告別故國了。”
“是,我們捍衛邊境的意義也正在于此。不和親,不納貢,不割地賠款,不屈辱稱臣。”
大漠風又起,金雕長嘯一聲劃過蒼穹,停在蕭云錚臂縛上。
“去。”蕭云錚抬臂放飛它,不想讓鷹隼驚擾了殷靈棲。
“為什么要趕它走。”殷靈棲打了個哨音,金雕去而復返,立在她面前。
蕭云錚眸色一暗:“你會御鷹了?”
“會啊,我不怕。”殷靈棲伸手捏了捏金雕豐厚的羽翼,口吻輕松:“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昭懿了。”
蕭云錚垂眸定定看著她,心臟突然被刺了一下,隱隱抽痛:“難怪……”
“難怪什么?”殷靈棲揪掉了一根羽毛,捏在手心里,仰起臉望他。
身體猝不及防被擁進一個懷抱。
殷靈棲倏的被撞了下,手一松,羽毛自空中悠悠飄落。
“你做什么?”
她感覺這人莫名其妙,身上骨頭都快被他壓得裂開了。
蕭云錚用力將人按在懷里,緊緊貼著她額頭。
“對不起。”
前世那封借助鷹隼傳遞的血書是殷靈棲放出的求援訊號。
他那時只是遲疑一刻。
最終也就晚了那么一刻。
“對不起什么?”殷靈棲偏開頭,頭腦清晰得很。
蕭云錚垂眸注視著她,正要開口,來時路道上忽現趕來報信的軍中斥候——
“涼州城告急!!”
斥候腳步踉蹌,急得連口氣都喘不勻:“殿下,涼州急報!大遼可汗御駕親征,率虎師豹師兩部鐵騎進攻涼州,誓要一雪前恥!”
“兩部兵發涼州!”殷靈棲眉心一跳,“皇兄駐兵,遼可汗這是沖著太子去的。”
“太子那邊如今局勢如何?”蕭云錚問。
“遼可汗兵臨城下,雙方已正面交戰,敵我傷亡各半!”斥候道:“事出緊急,太子來信,請求都護府增援!”
“調動兵馬的諭旨在我這里,我去。”殷靈棲回身跑向坐騎。
蕭云錚攔住她:“我去。”
“你?”殷靈棲腳步一頓。
“對,”蕭云錚飛身上馬,“放心交給我,我一定會將太子平平安安帶回你面前。”
“這里有師父坐鎮暫且安定,你留在這,我才能免去后顧之憂去專心迎敵。”
蕭云錚策馬奔去幾里,突然匆匆折返回來,來至殷靈棲面前。
青年意氣風發坐在馬背上,逆著黃昏時分灼目的光輝,突然攬過殷靈棲的身體,恰。
“如果我能回來,”蕭云錚俯身覆上她唇:“再見面時,嫁給我。”
第153章 6.21補充完畢——更新
戰事緊迫。
蕭云錚掌著她后腦又揉了兩把頭發,方才松開手,甚至來不及等到回應,便立即轉身策馬投向涼州城方位。
鷹隼跟在他身后,展開雙翼騰空而起,似離弦箭般猛地扎入云霄。
遼闊的大漠間匯聚起四方營地奔來的騎兵,向雄鷹逐擊的方向進發。
時間實在是太緊迫了,紛亂戰火中那一瞬抑制不住的私心恍若一閃而過的幻覺。
但那不是幻覺。
冷風撲面,吹亂一頭長發。殷靈棲抬指,碰了碰唇。
唇上還余有溫度。
再一愣神的功夫,那點溫度已被北地寒風吹散。
危險的氣息悄然而至。
殷靈棲雙目微垂,盯著被邊境風沙掩埋了半截的碑文看了好一會,又重新抬起眼眸。
她知道,有人要倒在這場風沙里了。
***
夜幕降臨的時候,一支做工精巧的弩箭抵上了她的脖子,箭尖鋒利、冰冷。
“蹲了這么多天,終于等到時機逮住你了!”
阿麗婭捂住她嘴巴,不許她呼救,狠聲威脅道:“老實點!跟我走!”
殷靈棲被布帛蒙住了雙目,什么也看不見,由她推著,借著黑夜的遮掩東拐西拐穿行過大街小巷,不知被擄去了什么地方。
她想說話,阿麗婭用手緊緊捂住她,堵了一路,直至將人拐進一條巷子里。
這里人跡罕至,黑夜籠罩著城池,寂靜的深巷中只能偶爾聽得兩聲古怪的鳥獸叫聲,很是瘆人。
阿麗婭終于松開了手。
殷靈棲側耳聽了聽,聽到了時遠時近的密集腳步聲。
“你把我帶到了什么地方。”她問。
勒住她雙目的布帛驀地一緊。
“想活命就閉嘴!再亂說話,殺了你!”
抵在細頸上的弩箭又貼近了,像扎在一株迎風搖曳的花株上,隨時都能折斷這條脆弱的生命。
阿麗婭怨聲載道,一面解開蒙住她眼睛的布帛,一邊嘴里罵罵咧咧碎言碎語。
“喂,你是什么來歷?”
布帛自眉梢滑落,落在手心。殷靈棲抿了抿唇,沉默不語。
“喂!”阿麗婭拔高了聲音,“你是啞巴嗎!聽不見我聲音?”
“不是你方才不許我出聲的嗎?”殷靈棲眨了眨眼睛,聲音透著委屈,“我很害怕呀。”
說話時,她碾碎一只袖中飛出的紫蝶,手法又快又狠。
指尖散去一縷輕煙。
阿麗婭沒看見,揀起弩箭指著她,繼續焦躁地威脅:“我現在改變主意了。你,回答我的問題!否則我便……我……我……”
她忽而結結巴巴起來。
殷靈棲抬起了頭,一雙無辜的眼睛怯怯望著人。
“北境的冬夜好冷啊,”她抱住身體,單薄的肩在寒風中輕輕顫抖,“你可以靠近我一點嗎?”
“不可以。”
阿麗婭愣了一下:“……不對……你不要打斷我的話!”
可惡!她是來綁人的,怎么會下意識回答這姑娘的話!
“好吧。”殷靈棲垂下眼睫,松軟的發絲掃過臉頰,看起來很是失落,像零落破碎的花,透著可憐。
“繼續。”她聲音很小。
巷子里突然陷入寂靜。
阿麗婭張著嘴,半晌說不出一個字。
被殷靈棲這么一攪和,她忘了自己預先準備的臺詞。
氣勢不能輸!
阿麗婭干瞪著眼,開始醞釀兇巴巴的口吻。
“你為什么想到綁架我呀。”殷靈棲出其不意又冒出一聲,反客為主向她發問。
“我那日親眼看見了,大都護帳下的校尉肯聽從于你,你的身份一定不簡單。”阿麗婭篤定地說。
“你需要借助我的身份?”
“我需要用你來換取祖父祖母的清名,否則,沒人會有這個耐心愿意聽我陳冤。”阿麗婭道。
“喏,你也看到了,我就是個手無寸鐵的弱女子,失蹤了這么久都無人在意。”
殷靈棲一臉無辜攤開手,看起來怪可憐的:“所以姐姐可以坐過來一點嗎,這里真的好冷。我身子不好,若是被凍出病了,病倒了,再一不留神直接咽氣了,還怎么做人質呀。”
阿麗婭瞄了一眼面前弱不禁風的少女,猶豫片刻,這一回不再拒絕,罵罵咧咧坐過來。
“真麻煩!削廢的木片都比你這小身板硬朗!”
殷靈棲恍若沒聽見,捂著胃,小聲囁嚅:“好餓啊,出來這么久,一口水都沒喝到。”
“你怎么那么多事!”阿麗婭瞪她,“閉嘴!”
殷靈棲抬眸委委屈屈看著她。
阿麗婭不出聲了。
她放下了一直緊握在手里的弓弩,從包袱里掏出來一只水囊和一塊胡餅,扔到少女懷里:“給你!”
殷靈棲眸中倏然亮起了光,接過胡餅,撕成一片片小塊,咬了兩口,遞到阿麗婭面前:“漂亮姐姐不吃嗎?”
阿麗婭剛想拾起地上弓弩,見狀松開手,一個字也不說,冷酷地自她手中搶回一塊胡餅,惡狠狠地咬在嘴里。
殷靈棲也不在意,只是吃著吃著,慢慢將食物與水放了下來。
“又怎么了大小姐。”阿麗婭不耐煩地皺起了眉。
“吃不下,我想家了,想念我的家人,他們在中原,距漠北有千里之遙,我只身留在這座城,如今身邊沒有任何親人了。”
阿麗婭也吃不下了。
她的祖父祖母也身處異鄉,有家不能回。
殷靈棲仰起臉望著月亮:“我在這座城池好孤單啊,要是能有個依偎的肩膀就好了。”
她看向阿麗婭。
“閉嘴!你想得美!”阿麗婭繼續惡狠狠地咬住胡餅。
殷靈棲眨了眨眼睛。
阿麗婭可恥地發覺自己心軟了。
“你……你不許用這種眼神看我!”阿麗婭說話磕磕絆絆,后知后覺自己臉紅了。
“什么眼神?”殷靈棲好奇地探出腦袋。
“你你你……”阿麗婭目光亂飄,無處安放,索性連餅也不吃了。
殷靈棲挪動過來,側身直接倚在了她肩上。
阿麗婭腦中“嗡”的一下,整個人被釘住了。
“你的身體在發抖。”殷靈棲歪頭望她,“你很慌張。”
阿麗婭閉上眼睛。
她內心叫苦不迭、懊喪不已,后悔自己綁架誰不好?綁上這么個黏人的麻煩精!
她這是什么運氣!
“姐姐。”殷靈棲又喚了她一聲。
“我求求你了祖宗!你消停一會吧……什么人!”
面前陡然刮過一陣疾風,驚得那發出古怪叫聲的鳥雀撲棱棱飛走。
眼底出現了帶血的衣袍。
阿麗婭騰一下站起身,警惕地盯著這群不速之客。
長刀“唰”的揚起,那刀不似漠北的樣式,刀尖直指她身后的少女:“這人,我們要了。”
“姐姐,”殷靈棲躲在阿麗婭身后,專心扮演著一個柔弱可憐受害者的形象,“人家好害怕。”
“不行!”阿麗婭拒絕,“這人,我不能交給你們,我需要她。”
刺客彼此互相對視一眼,突然默契地握刀閃身上前,身形飄忽若鬼魂,幾個起落便奔到了眼前。
阿麗婭嚇得驚叫一聲,想去撿落在地上的弓弩,卻有一雙手快她一步。
弩箭離弦飛出,化為一道虛影,直沖那刺客面門。
刺客機警,當機立斷閃身躲避,卻在躲開的那一瞬間——
血霧四濺!
閃著銀光的紫蝶狠狠貫穿心臟!
無數紫蝶自殷靈棲袖中飛出,環繞身周,形成一面保護屏障。
少女立在蝶陣中心,神色平靜地看著滿身布滿血窟的死人。
“都是廢物。”
阿麗婭釘在她身后,看呆了。
“你……這是……蝶蠱……?”
阿麗婭嚇得退后兩步,看著少女的身影,腿腳一軟跌坐在地。
“你會殺人……”
“是呀,”殷靈棲口吻輕松愉快,抬手一捻,紫蝶化作一縷煙,“姐姐害怕嗎?這不是我第一次殺人哦。”
“那你方才被我威脅時露出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
“不然你以為呢,”殷靈棲唇角笑渦深深,“城池守衛森嚴,我會支開護衛,讓你這么容易抓住我嗎?”
“阿麗婭,不是你終于尋到時機抓住了我,是我在等著你露面抓你啊。”
她歪著腦袋,眼神透著一種天真的殘忍:“漂亮姐姐,你讓我好找啊。城池巡邏官兵搜了你那么久,半點兒影子都捉不到,原來,這里便是你的藏身之地?”
阿麗婭臉色煞白,慌亂地搖著頭:“你你你究竟是什么人!為什么要配合我演一出綁架的戲碼!”
“當然是因為好玩咯。”殷靈棲拍拍手,“你不知道我是誰,所以不會提防我
現在知道我是什么樣的人了?”
阿麗婭點點頭,又趕忙搖頭:“你套出我的下落做什么!”
“因為你身上藏著大晟戍邊軍隊的機密。”
殷靈棲微微俯身,雙手撐膝:“我派人查了你的背景,你的祖輩先前效力于大都護府,為漠北軍隊制造軍工器械。后來被遼人策反,向大遼泄露我軍的軍事機密……”
“沒有!”阿麗婭情緒突然激動,“祖父祖母沒有背叛大晟!”
“可是府衙拿住了你祖輩勾結大遼的信件,經鑒定,字跡出自你祖父母無疑,就連當事人閱畢都未提出異議。”
“可是他們沒有背叛大晟!”阿麗婭聲音打顫,“那封信我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總之,他們是被冤枉的!”
“很難說,”殷靈棲直起身,“人證物證俱在,后來的事,便是你的祖輩以通敵罪被軍紀處決,但我猜,他們應當尚存于世,否則,你今夜也不會冒險綁架我。不過……”
“不過什么?”阿麗婭被戳穿心事,索性打算拼死一搏。
殷靈棲看了一眼斃命的刺客;“不過你倒是提醒了我,走,隨我回去看一看。”
“我不跟你走!”阿麗婭憤怒。
“怕什么,”殷靈棲淡淡道:“你也看到了,以我的能力,若是想抓你早就動手了,還能留你到現在?回去吧,我需要回去確認一件事,事成之后,我為你重查祖輩舊事。”
阿麗婭將信將疑,但為了能翻案,不想錯過一線生機。
殷靈棲帶她回了官署,在歇息的廂房內,看到了插在她床板上的一把刀。
殿內防備森嚴,刺客自殿外偷襲,以至于無法來得及確認那上是否躺著昭懿公主。
“這么看來,你倒是誤打誤撞幫了我。”殷靈棲支著下頜,“有人想殺我呀。”
“你得罪了梟?”阿麗婭忽然問。
殷靈棲抬眸:“為什么這樣說,你看出了什么。”
“梟是盤旋在北境的猛禽,傳聞只要被這一組織盯上,便等同于半只腳踏進了閻王殿,你看那刀柄,上面鐫刻著梟的印記。”阿麗婭望向她:“你究竟是什么身份,能住在這種地方。”
“我是什么身份?”殷靈棲目光掃過整座府邸,“大約正是因為這層身份,才招來殺手組織的注意吧。”
她微微頷首,肯定道:“看似安全的大都護府內出了奸細,有人想讓我死在漠北。”
第154章
不。
比起刺殺,這把刀更像是一種明晃晃的威脅,一道無聲的宣告。
有人在向她示威,意圖恐嚇這位中原來的小公主。
蕭云錚剛一走,這邊便按捺不住了。
太子不在,蕭云錚也不在,就剩她一人。
殷靈棲笑了。
欺軟怕硬嘛,當然要挑這種時候對她動手了。仗著時機的優勢,贏了,自然可以彰顯他們的氣概,若是輸了……不,不會!他們怎么可能會輸給小姑娘呢?他們絞盡腦汁,總有千萬種方式能說服自己贏上一籌,即使贏得并不光明磊落,贏得也不體面。
涉世未深的年輕姑娘就活該被他們欺負。
總有人天然地認為,女子么,一向是軟弱的、容易對付的,嚇唬嚇唬便老實了。沒有男人做靠山,便什么都不是。
多么自負又愚蠢的一群人啊。
殷靈棲已經能夠想象出他們那副得意洋洋的丑惡嘴臉了。
幕后黑手在等著看她笑話。
都護府那些看不起她出使漠北的人也在等著看笑話。
不論敵我,這里只剩她一個,雙方的人都想欺負她。
他們希望看到小公主驚慌失措,被嚇得花容失色,然后哭著去尋求男人幫助、懇請他們高抬貴手的模樣,以此滿足自己的虛榮心,繼續維持自己的驕傲。
但……
但殷靈棲從不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
即便前世被齊聿白囚禁起來逼婚,她也沒想過服軟,也從不拿“雖然他囚禁了我但他得不到我的愛”這種精神勝利法來感動自己。
她成年后學會的第一課便是以牙還牙。
血債就該血償,她選擇拖著未婚夫以及同他狼狽為奸的所有人一起死。
“有人想要我的命,”殷靈棲當機立斷,“都護府已然不安全了,這里留不得。”
女孩子道德感高于異性,遇事傾向于防守。而殷靈棲不僅僅知道防守,她還會主動進攻。
牽機拔下那把刀,雙手呈至殷靈棲手上。
小公主提刀下了樓,直入都護府正堂。
官署中往來官員繁多,見著少女那道身影,不由紛紛駐足。眾目睽睽之下,昭懿公主擲出那柄物證:“有人意欲刺殺本宮,昨夜巡邏的護衛疏于防守,當罰。”
她來興師問罪來了。
蕭云錚提前知會了大都護,為她打點好了一切才放心離開。但大都護到底是整座北境的掌權者,日理萬機,又與昭懿公主沒什么交情。同樣身居要職,蕭云錚能細致入微地為公主考慮到每一處細節,大都護根本做不到,也沒幾個人能做到。
沒關系,不需要大都護出面主持公道,她自己便能打了這些人的臉面。
公主遭到了恐嚇,這事當然要處置,雖然有心怠慢這位嬌滴滴的姑娘,但面子上也要過得去。
主事的官員站了出來:“公主息怒,容臣將此事報之大都護,捉住瀆職怠慢之人,自會為公主……”
“本宮不是來講道理的,”殷靈棲打斷他的話,“本宮是來問罪的,不必再報知大都護了,就以昭懿公主的名義,將昨夜布防的護衛全部下獄,寧可錯抓,不能放過。”
眾人頓時一驚。
“這……”
荒唐啊。
這位公主未免也太跋扈嬌縱了。
“公主,”又有人站了出來,“容卑職提醒您一句,這里是漠北,北境情形特殊,主事乃是大都護,縱使您貴為公主,也不好越俎代庖。”
越俎代庖。
殷靈棲回味了下這個詞,笑了。
“怎么,本宮的話你也不聽了么,”小公主走近兩步,將袖一揮,“你好大的臉面,膽敢藐視本宮,那便將你也一并打入獄中。”
“簡直胡鬧!”那人臉色先是一白,繼而看著眼前的小姑娘,怫然大怒:“我乃都護帳下軍官,乞容你一小小女子妄斷生死……”
“押下去,”殷靈棲拍了拍手,見無人敢應,又平靜地道了聲:“聽不見聲音嗎?押下去。”
牽機猛地推開護衛,代為拿人。
那人仗著自己一身蠻力甩開這侍女,卻被牽機僅用一只手死死按住,根本掙扎不得,反被她制得服服帖帖的。
人們這才驚覺,這位小公主并非外表看來那般柔弱簡單,就連身邊一名小小侍女都出手狠辣、內力深厚。
“還有誰有異議嗎?站出來,一并送走。”
滿堂寂靜,鴉雀無聲。
“天哪,”阿麗婭大氣也不敢出,壓低聲音悄悄地道:“你竟然是……是他們所說的那位中原來的公主……”
看這興師問罪的陣仗,她覺得似乎惹上大麻煩了。
她方才不僅綁架了這姑娘,還拿弩箭威脅人。
“可是,”阿麗婭糾結著,為了自己的事到底還是提醒殷靈棲一聲,“你行事這般專橫,今日興師動眾問罪會得罪很多人的,大都護首先便不會同意。”
“我知道啊,”殷靈棲坦然,“我就是要激起他們的憤怒。大都護轄下出了奸細,我要給他們機會順水推舟,然后——”
她朝湖泊中拋了枚石子。
“盡除之。”
漠北不能再出現內亂了,一旦她所在的這座城池失陷,漠北全境便會失去樞紐。太子與蕭云錚身在涼州,這座城池只有她一人。
她要靠自己去守。
第155章
漠北地牢。
特穆爾身上背負著沉重的鐵鏈,他仰起頭,望向囚室頂部一角小小的天窗,灰綠色的眼底醞釀著說不出的古怪情緒。
這是一只囚鷹。
殷靈棲恰是在這時來到的。
“別看了。”她道,“作為人質,在遼可汗作出足以令大晟滿意的讓步之前,你是無法回到遼都的。”
“人質,哈。”
特穆爾嗤笑一聲,舉起手臂,雙臂纏著的鎖鏈隨之發出沉重的響聲。
“從前代欽在大晟為質時,也享有這般待遇么?”
“不可同一而語,”殷靈棲道:“大晟待他以禮,而小可汗的處境顯然比他差多了。”
“為何區別對待,”特穆爾眼神玩味,“看來代欽這小子不簡單,很會討得公主的歡心。他倒是能屈能伸,我卻是不屑于奉承公主,我們草原的兒郎是盤桓在高山之巔的雄鷹,心比天高,從不會低頭。”
他眸底迸發出精光,毫不掩飾粗野露骨的欲__望:“我只會征服女人。”
“中原的小公主,你可知這世上沒有本汗征服不了的女子。”
他背靠墻壁,眉眼間是勢在必得的傲氣。
壓迫感撲面而來。
殷靈棲靜靜地看著這身形魁梧的異域漢子,像是在等著看什么笑話。
她面上竟尋不見一絲一毫的驚慌或是畏懼。
她不怕他。
有趣。
特穆爾鷹眸微瞇。
不愧是他看上的女人,帶勁!
殷靈棲漫不經心地抬了下手,獄卒察言觀色,當即打開了牢門。
“小可汗說自己是漠北盤桓的鷹,不巧,本宮擅長馴鷹,因而,小可汗如今該考慮的不是如何征服本宮,而是如何在本宮手底保全性命。”
特穆爾的目光一直追隨著她移動,聞言冷笑了聲:“你這是什么意思。”
“本宮看不上你,”殷靈棲道,“你是蕭徵的手下敗將,你同他交手連一個回合都扛不住,又是哪里來的勇氣敢對本宮大放厥詞?畢竟,本宮心胸狹隘,睚眥必報,若是認真起來,手段可比他黑多了。”
這話正中要害,戳傷了特穆爾的自尊心,他咬了咬牙,道:
“輸一時不代表輸一世。”
“你輸了一時,接下來便注定要輸一世。”殷靈棲輕輕搖頭:“本宮又不會饑不擇食,小可汗,你缺少自知之明。”
“殷靈棲,你敢看不起本汗。”特穆爾拖著一身鐵鏈,掙扎著緩緩站起。
這樣的輕蔑激起了特穆爾的勝負欲。
他手臂肌肉緊繃,雙手攥拳猛一用力,腕上鐵鏈驀地被震裂。
“公主當心!”鉤吻側身擋護,獄卒分散四周,合力將他綁回原地。
特穆爾抬起鷹眸,汗水劃過臉廓處的疤痕:“中原的公主,終有一日,我一定會得到你。”
他勢在必得。
小公主深受感動。
作為回報,她命人又往特穆爾肩上多捆了幾條沉重的鎖鏈。
特穆爾眸中閃過一瞬錯愕。
殷靈棲用他的口吻,將話還給了他:“終有一日,我一定會殺了你。”
他不安分,又太過自負,傲得讓人反感。
這樣的男人,她可不喜歡。
她喜歡什么樣的呢?
頸上玉墜露在衣襟外,殷靈棲抬指撥動了下,離開地牢。
***
阿麗婭蹲在官署外面的角落里,一見到殷靈棲出來,立刻起身,小跑著跟了上去。
“你……公主要去哪兒。”
殷靈棲轉身:“照舊你我相稱吧,不必如此拘謹。”
“哦,”阿麗婭摸了摸頭,“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跟你回去呀。”殷靈棲一臉認真。
“跟我回去?”阿麗婭眨了眨眼,“為什么。”
“我得罪了很多人,官署是住不下去了,說不準什么時候便被暗殺了,好在,”殷靈棲攤開手:“跟著你還能有個容身之所。”
阿麗婭深吸一口氣:“你這是賴上我了。”
“好不容易把姐姐釣了出來,怎么可能不賴著。”殷靈棲微微笑著,坦誠道:“我看上你手上的圖紙啦。”
阿麗婭咬了咬唇,思索一番,道:“好,如果你能幫我翻案,我會向軍機院奉上我所掌握的一切。”
“成交!”殷靈棲同她擊掌。
“公主心情不錯。”夜色里,有人蒙面夜行。
柏逢舟到了她面前,方才露出面容,將懷中取來的證物交出:“依公主的吩咐,在下以使節的身份核對舊歲的記錄借機取出了公主需要的物證。”
“有一事,我其實沒想明白。”
殷靈棲示意幾人一同登上馬車,落了簾幕,接過鉤吻遞來的書信。
“這些是自官署中取出的當年物證,經你祖輩與官署文書確認,確是親筆字跡無疑。如若有人模仿他們字跡,應當不能達到連本人都騙過的地步。你祖輩堅決不認這信件自他們手中寫出,卻又偏偏認下字跡出自其手。”
阿麗婭道:“祖父祖母沒有寫過這些信,他們寄往大遼的只是家書。家族起源于遼地,至曾祖一輩時,遷入大晟定居,同漢人通婚,自此便留在了大晟,大遼那邊只有極少數的舊戚。”
“那么如今,他們便是北上投靠了舊戚,歸順大遼了?”殷靈棲支著額角望她。
阿麗婭不愿說。
殷靈棲便代她繼續說:“他們效力于漠北軍機院多年,掌握著無數大晟軍械的機密,而今投奔大遼,那么這些機密……”
“可若不走,又能如何。”阿麗婭忽然站了起來,打斷她的話。
“他們背負著通敵叛國的罪名,留在大晟國境之內便是死路一條,若不走,又能如何!”
“姑娘,冷靜。”柏逢舟抬起袖,將她與殷靈棲隔開,輕聲道:“公主既然答應了為姑娘翻案,便應問清事情的來龍去脈。如若二老當真蒙受不白之冤,虧欠他們的便是當年主審案件的官吏,而非公主,姑娘何故對公主發怒。”
殷靈棲望了青年一眼。
柏逢舟總是這樣不問緣由地信任她、維護她。
為什么。
她不止一次懷疑過。
她對柏逢舟有知遇之恩,可即便是前世,兩人的交情也僅僅停留在表面。而她重生后這一路經歷的種種,都讓她意識到,柏逢舟的關懷是無微不至的。
柏逢舟了解她的每一分喜惡,細致到能清清楚楚明了她每一個小動作,一個微表情將會傳遞出怎樣的訊息。
這是朝夕相伴的結果,絕非前世一朝一夕能養成的習慣。有時候殷靈棲甚至會產生一種錯覺,柏逢舟比她自己還要了解自己。
“抱歉,”阿麗婭平復情緒,緩緩坐下,“我就是心底憋著一口氣。”
“能夠理解。”殷靈棲將幾頁信紙并在一起,對比字跡。
“在下仔細辨認過了,字跡確為同一人所書,并無代筆的可能。”柏逢舟道。
“這便奇怪了,”殷靈棲一手托腮,皺起眉,“莫非是有人用藥亂人心智,誘騙二老寫下這些信件?可我觀字跡遒勁有力,又不似神志不清之人所為……”
黑夜中辨不清路況,馬車突然駛過一道坑,車廂劇烈顛簸了下。
殷靈棲險些跌坐在地,柏逢舟反應極快,及時伸手扶住了她。
“我沒事。”殷靈棲扶住車壁。
柏逢舟一怔,飛快縮回手,道:“在下冒犯了。”
車內燈火昏黃,遮掩住了他白凈的面上浮現出的淡淡緋紅。
從地上爬起來的阿麗婭忽然發出一聲驚叫。
“你你你……你們看!”
殷靈棲順著她手指向的地方看過去。
水壺在顛簸中斜倒,白水潑出,盡數傾倒在泛黃的信紙上。
第156章
殷靈棲伸手去搶救泡進水里的書信。
她提起紙張,拿帕子擦去表面水漬,抬手時忽然發覺異樣。
“你們看,這是怎么一回事?”
隨著陳年舊紙被洇透,邊角處的字跡竟被泡得卷起了邊,漂浮起來。
殷靈棲抬指按上當中一枚字,輕輕拖動。
阿麗婭緊盯著她的動作,倏的捂住嘴,不敢相信:“這些字可以移動順序重新組合!”
柏逢舟目光一動,傾身湊近:“在下想起一事,唐垂拱年間有湖州佐使誣告一案,彼時張楚金受理此案,為刺史裴光平反。”
“偽造的方法便是,”殷靈棲拿指尖挑起一枚薄得幾近透明的紙塊:“割取其字,補葺成文。”
“是,這種方式風險極大,若想做得天衣無縫,達到以假亂真瞞過官府的效果,摘取文字的每一步都要求極為苛刻,因而,此術只在書上見過。”柏逢舟皺起眉。
“只可惜,缺點便是,遇水則散。”殷靈棲緩緩抬起眼睫,“世人皆知紙張遇水則爛,故而即便是官署中人,在審查時也悉心避開水源。偽造書信之人恰是利用了這一點,畢竟,誰又能想到將紙浸入水中呢。”
她松開泛黃的紙張:“這幾封所謂的謀反證物,并非天然書寫,而是被有心之人擇取文字,拼湊成的叛書。”
“柏逢舟,我們……”殷靈棲正要抬起頭,腦袋忽的磕上柏逢舟的下頜。
青年專心閱覽書信,不知不覺便湊得近了,下頜不經意間被撞了下,力道并不重,垂眸對視的一瞬卻讓他慌了神。
他倏的起身避讓,正欲致歉。
“沒事,”殷靈棲不在乎地揉了揉額頭,繼續道:“我們回官署,要求漠北軍機院重審舊案。偽造叛書無非是想逼走他們為遼軍效力,此案絕非個例,軍機院內的奸細一日不除,漠北便一日不寧,人才流失對于大晟極為不利。”
馬車調轉方向,朝官署方位一路奔去。
殷靈棲同阿麗婭核對細節,柏逢舟就在一旁靜靜看著她。
下頜磕碰的那一下已經沒有痛感了。
但柏逢舟還是抬指輕輕撫過那里。
這大概是重生后,頭一回與公主有肢體接觸。
他總是這樣小心翼翼地,安靜地陪伴在側。
如今,他連殷靈棲的手都不敢觸碰。
柏逢舟默默垂下了眼睫。
“在想什么?”
殷靈棲一抬頭,一眼便看出他心事重重。
柏逢舟輕輕搖頭,正欲用言語遮掩過去,忽而瞥見了公主發髻間的一支赤紅琉璃簪,熱烈如火。
柏逢舟微微失神。
前世,公主妝奩中的每一件首飾都是經他之手打理的,他知曉殷靈棲不會選用這般招搖熱烈的發飾,她從前……
從前的某一日,她忽然卸去少女的裝束,將素日喜歡的釵簪鈿珰封藏于箱底,自那以后,她似乎變了一個人。
她的所作所為,甚至不能再以跋扈嬌縱一詞簡單概括。
后世評之,帝女驕奢淫逸,弒殺無仁,棲凰殿外長久血流成河。
很長一段時日里,只有柏逢舟一人能抱琴行走其間。白衣出塵,只談風月,不事殺戮,不沾污血。
至于后來的歲月……
柏逢舟收回思緒,看著眼前這嶄新的、生動鮮活的生命,恍然驚覺時光流逝之快。
前世種種景象宛如南柯一夢,而今醒來,方知過往皆是鏡花水月。
如今的她,是鮮活的,明媚的。
一個好的愛人是一劑良藥。
昭懿公主在朝著好的方向發展,這是好事,柏逢舟寬慰自己。
至于遺憾么。
同她能快意余生這件事相比,自己的遺憾已經不重要了。
伏愿公主,千秋萬歲。[1]
殷靈棲見他盯著自己的簪子出神,便伸手摸了下:“有什么問題嗎?很難看?”
柏逢舟微笑著輕輕搖頭,道:“很好,雖然色澤張揚艷麗了些,但很配公主的氣色。”
頓了頓,他又道:“淡妝濃抹總相宜。”
首飾高調張揚,送你禮物之人是天之驕子,也自帶一股傲氣。
首飾很配你,人也是。
當然,無論高傲亦或是內斂的人物,都很襯你。
因為公主足夠好。
阿麗婭聽不懂弦外之音,只是疑惑地眨著眼睛。
但殷靈棲敏銳地捕捉到了他話里那一分不尋常的情緒。
她早就知道柏逢舟有秘密瞞著自己,她試探過一回后便不再咄咄逼人,因為清楚柏逢舟會和盤托出,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正如他所說:柏逢舟永遠不會背叛公主。
但就在此時此刻,殷靈棲感覺到,距離他心甘情愿揭曉謎底的時間很近了。
也許就在下一刻。
殷靈棲看著他,看著柏逢舟啟唇,若有所言。
一聲凄厲的嘶鳴忽然將人的注意引走。
車輪驀地剎住。
耳畔蕩開轟鳴聲,震耳欲聾,爆炸掀起的層層熱浪沖擊開來,眨眼間便將周圍房屋瓦舍摧毀。
馬車被熱浪掀翻。
“發生了什么!”阿麗婭撲倒在地。
“官署被人炸毀了。”
殷靈棲手掌撐地,坐起身來,望向不遠處熊熊燃燒的烈火將夜空燒得赤紅。
阿麗婭拍去身上灰燼,目光被夜空中幽幽飄散的紙錢吸引。
“是梟!”她道,“這是梟的印記!”
深夜里,梟組織人手潛入大晟地界,在官署四面布下火油,引燃漠北官署。
只是大遼漏算了,殷靈棲提早一個時辰碰巧下令將巡邏的軍士押送至城郭西部的大獄,僥幸死里逃生,保全了都護府一部分兵力。
“梟的人手應當還在附近,我們……怎么辦……”阿麗婭傻眼了。
殷靈棲頭腦轉得極快,幾乎在瞬間便反應過來:“糟了,只怕是沖著劫獄來到。鉤吻,速派人手去往地牢攔截特穆爾!斷然不能讓他離開地牢,如若攔不住便就地斬殺!”
“帶上那些舊信,趕往都護府為你尋求庇護。”殷靈棲當機立斷,解開馬車間的繩索,翻身上馬,問她:“會騎馬嗎?”
阿麗婭搖頭。
“上來,我帶你一起去。”殷靈棲對她伸出手。
“公主!”牽機不同意,“梟的刺客就在附近,公主若是路上遇到危險又當如何?屬下愿隨公主同往。”
“你所說不無道理,可是這里只有一匹……”殷靈棲話未說完,迎面突然甩來一道鉤子,劃過夜空泛出一道鋒利的銀光。
“小心!”阿麗婭眼疾手快,推了她一把,一同自馬背滾落。
柏逢舟匆忙上前接住跌落的殘影。
殷靈棲的身體猛地撞在他胸口,還沒來得及喘一口氣,又被飛過來的繩索捆住腰肢,瞬間卷走。
烈火將夜空燒得赤紅,像沸騰的鐵水。
燒焦的朽木紛紛倒塌,空間霎時變得擁擠。
寂靜的長街盡頭,滾滾濃煙中走出一人一馬。
“妹妹,別來無恙。”
殷承恪坐在馬背上,垂眸看她。
“殷承恪,”殷靈棲被煙嗆得咳了聲,“的確是好久不見了。”
殷承恪皺了下眉,有些不悅:“生疏了,怎么不叫兄長了。”
殷靈棲覺得他有點自作多情。
“二殿下慎言,”重見天日的特穆爾放聲大笑,“中原這位公主,我要了。”
他抬手一指,發號施令:“把這女子給我拿下!”
殷靈棲剛想動手。
“且慢!”殷承恪卻是喝止住了下屬。
“殷承恪,”特穆爾轉動灰綠色的眼睛,盯著他:“你什么意思!”
“你降不住昭懿,”殷承恪道,“你不知道,她頂著這張純良無辜的臉,行的盡是心狠手辣之事。”
特穆爾冷嗤一聲,嘲諷道:“知道又如何?你還不是照樣會上鉤。”
殷承恪被戳中痛處,臉色頓時沉了下來,神情陰郁。
“喂,中原的公主,”阿麗婭悄悄從地上爬到殷靈棲身邊,“他們就這么喜歡你?看著似乎要爆發一場戰爭。”
“不是喜歡,”殷靈棲很清醒,“是征服。”
她從未沉溺于男子的邀寵與甜言蜜語,也從不會因追求者們為她爭斗而沾沾自喜,她始終保持著足夠的清醒,不耽于虛假的幻象。
“他們要的是徹徹底底的征服,是強者對弱者的控制與占有,而不是情愛。”
特穆爾勃然大怒:“殷承恪,你不要忘了,在盛京時是誰要殺你!又是誰損兵折護送你一路殺出京都!”
“所以呢?”殷承恪語氣涼薄,“她是本王的妹妹。”
“可是你們之間并無血緣關系!”特穆爾怒吼道。
“她叫了我十多年皇兄,就是本王的妹妹。”殷承恪語氣冷透了。
第157章
“喚她妹妹,”特穆爾揚起眉,笑聲里盡是嘲諷,“莫非還以為自己是什么高高在上的皇子?看清現實,你算什么東西?你是冒領正統血脈的亂臣賊子!”
“是或不是正統血脈又如何,勝者得天下,管他什么血脈,手執國璽登上那九重階的便是天子,到那一日,”殷承恪拔出劍,“父皇不認也得認。”
“少廢話,抓人要緊。”特穆爾目標明確,“大晟的皇帝視她如掌上珠,拿下她,帶回大遼押作人質,我倒要看看這位公主的分量有多重。”
“小可汗!”柏逢舟擦去嘴角血跡,“挾持昭懿公主并不能為你們增添籌碼,消息一旦放出,太子與蕭徵不會因忌憚而不敢出兵,相反,這會激起他們瘋狂的報復。”
“報復?”特穆爾根本不把人放在眼里,“你以為本汗會被你的三言兩語嚇住?是他們的馬匹跑得快,還是本汗的刀更快!”
“別浪費時間,再磨嘰片刻,都護府的援兵便該到了,”殷承恪催促道,“快刀斬亂麻,礙事的螻蟻都殺了算了。”
“走!”殷靈棲把證物塞給牽機,“讓照影閣護著阿麗婭走,撐到都護府援軍趕來的那一刻,把證物交到大都護面前。”
“保護我?”阿麗婭抬起頭,“為什么。”
殷靈棲把她推過去:“你的祖輩同時掌握著大晟與大遼的軍械機密,這樣的人才,無論落在誰手上,都對另一方存在著巨大的威脅。”
阿麗婭不由一愣,抓住她將要松開的手:“那你呢,你是公主,你不要命了嗎?”
殷靈棲將手自她掌中抽回:“萬民生死高于我一人,如果可以,我希望他們可以重新回到大晟,與三軍將士一同在國土邊境筑起防線。”
“你、你沒有騙我?”阿麗婭眨了眨干澀的眼眶,感覺自己快哭了:“你真的想幫我。”
疾風大作,吹得衣裳鼓動,殷靈棲仰起臉,望向天幕邊緣蔓延開的昏黃風沙,催促道:“快走!”
纏住她腰肢的繩子一緊,將人倏的卷走,像掐死一株脆弱的花那般容易。
“公主!”
指尖一寸一寸滑落。
柏逢舟明明已經抓住了她的手腕,卻被巨大的力道強行拆分開。
特穆爾攥著繩索,霸道地將人扯過來。
少女單薄的身影不受控制飛出去。
“鏗——!”
一枚白光橫空刺出。
緊繃的麻繩驟然崩斷!
解除束縛,殷靈棲落在半空,身體倏地飛速下墜。
柏逢舟奔上前接住她。
“你怎么還不走!”殷靈棲落地踉蹌了下,迅速穩住腳步。
青年情急之下脫口而出:“公主在哪里,臣便在哪里……”
他驀然噤聲。
柏逢舟垂下眼睫。
他失態了。
若非情況緊急,他從不會這樣將心意大聲宣之于口。
“方才那枚弩箭又是怎么一回事!”沒來得及回應他,殷靈棲轉身,看到去而復返的阿麗婭。
“證物交給你的侍女帶走了。”阿麗婭手執弩弓,氣鼓鼓的跑到她身邊,“我不走。”
殷靈棲抬起視線,盯著她方才射__出的那支弩箭。箭矢割裂繩索后攻勢不減,甚至直接射穿了大遼黑騎堅硬的盔甲。
“這是什么,殺傷力好大。”
阿麗婭驕傲地仰起頭:“這是我改良過的復合弩,哼哼,這些年來,軍機院那幫老頭沒少從我這兒偷師,我做的軍械一點兒也不比他們差。”
她拉開弓,一支接一支。
沖在最前面的一排騎兵中箭,人仰馬翻。
“說實話,直到推你下馬的那一刻,我還是不信任你。”阿麗婭歪頭,“其實我應該盼著你死,你是大晟的公主,我的祖輩遭到大晟官吏的陷害,投奔大遼。你死了,我只會覺得出了一口惡氣。”
“那你現在是在做什么。”殷靈棲偏頭看她。
“改主意了。”阿麗婭噘嘴,“覺得幫你活著也還不錯。”
殷靈棲笑了一下,沒拆穿她。
特穆爾看著手里半截斷裂開的繩子,那是明晃晃的挑釁。
“不必再憐香惜玉,一并殺了。”
“來不及了。”殷靈棲將手遮在眼前,眺望遠方天幕。
“什么來不及。”殷承恪警惕地盯著皇妹,直覺不對勁。
殷靈棲卻忽然道:“特穆爾,我不喜歡你的眼睛。”
那雙極具異域風情的灰綠色眼瞳,每一回望向她時,都不加掩飾上位者對弱者、男人對女人粗魯而冒犯的掠奪欲__望。
男人刻板意志下的凝視是含有蔑視意味的、令人作嘔的。
殷靈棲討厭這樣的眼神。
她抬起手,蝶蠱撲面襲來,無數紫蝶瘋狂涌出,攻擊未被盔甲遮蔽的眼睛。
“特穆爾當心!”殷承恪見識過這蠱物的厲害,當即警鈴大作掩面防御。
但特穆爾顯然不明緣由,目光中透著幾分疑惑,聞聲剛欲抬掌捏碎這物,突然——
眼球炸開一團血霧!
特穆爾及時護住另一只眼,喉嚨里滾出慘痛的嚎叫。
紫蝶飛速穿透眼眶,似燃燒的火灼燒著他的血肉,他捂住的眼眶涌出粘稠的血,染紅了面龐,凄慘非常,宛若自地獄道爬出的厲鬼。
殷靈棲抬眸望了眼越發古怪的天色:“風霾快到了,抓緊時機離開這里!”
“風霾?!”
狂風大作,飛沙走石,大漠當中卷起滔天颶風,風向朝遼軍陣營掀去。
大難臨頭各自飛,特穆爾絲毫不關心盟友殷承恪的死活,咬著牙罵了一聲,捂住流血的眼睛怒吼道:“撤!”
殷承恪卻出其不意策馬迎著風沙直沖過去。
他自皇妹身邊而過,伸臂將撤離中的人抓到馬背上。
“你干什么!”殷靈棲同他的力道抗衡,“往這個方向跑,你上趕著找死嗎!”
殷承恪看了她一眼:“你死也得跟我死一起。”
殷靈棲扇了他一巴掌:“要死你自己去死!”
殷承恪被皇妹那一耳光扇得一愣,轉過頭,陰惻惻的目光盯著少女那張臉:
“你敢打我?”
他有些意外,皇妹一向心思深沉,面對他時喜怒不形于色,先前即便打他臉面,也是笑吟吟的,從未這般直白過。
殷承恪掐住她下頜,聲音顫抖,像是瘋了一樣逼問道:
“你怎么不騙皇兄了,你再騙一騙皇兄。”
“你不是我兄長。”殷靈棲掙脫他手,又是一耳光。
“是……我是……”殷承恪眼底藏著陰狠,“我乃穆王之子,身上同樣流著皇室的血!皇權寶座,天策帝爭得,我亦爭得!”
殷靈棲緩緩放下手,似是冷靜了下來:“原來這便是你的真實身份。”
“是,本王依然是皇室正統,只待此戰大遼大捷,本王便率軍殺回盛京,一雪前恥。”
沙土鋪天蓋地,緊追不舍,即將吞沒地面四處奔逃的微小的人類。
“我不信,這么多年,你對我半分情誼也無……”
他的聲音突然被一陣皮肉破裂聲截斷。
殷靈棲一刀捅過去,毫不拖泥帶水:“死心了嗎?”
她眼中沒有一絲溫度:“像你這么自信的,我殺過不止一個。”
殷承恪低頭看著插入胸口的匕首。
“既然你自報了身份,有這重身份在,你便不得不死。”
皇妹又恢復了他所熟悉的模樣,嬌俏一笑,笑靨如花:“權勢的滋味如此美妙,又怎能流入他人之手,我不會給你機會同我爭權的。”
殷承恪按住她手,眼睛赤紅似在滲血:“你當真如此狠心。”
“別再拿深情偽裝自己了。”殷靈棲撕下他面具,“裝什么?你只是在為自己的失敗找借口。”
殷承恪注視著她,仰天大笑,笑得渾身顫抖。
“昭懿,你可真該死啊。”他突然掐住少女的脖頸。
“人太聰明不是一件好事,你看得太透徹了。”
他掐緊殷靈棲脖頸,雙手顫抖:“是……我輸不起……昭懿你明白嗎……你能明白嗎……我可以接受自己輸給殷承佑,但不能輸給你,輸給我一手教出的你!”
殷靈棲冷靜地看著男子癲狂的模樣。
其實很早的時候,她便隱隱約約感覺到了,殷承恪不是在教養皇妹,而是想將她調教成自己理想中的配偶。
殷承恪規訓她,嚴厲地訓她,將她馴成男人喜歡的模樣,確切地說,是他喜歡的模樣。
他對皇妹,一開始便心思不純。
從前同太子爭個你死我活的日子里,殷承恪甚至瘋狂而快意地想,如果太子死了,今后皇妹便只有他一個兄長了!
可是殷靈棲叛逆,并未長成他所希冀的模樣。
殷承恪感到挫敗。
他低頭看著殷靈棲手里的刀。
現在,他看著長大的妹妹,要殺他了。
第158章 噠結橘(上)
黃沙過境,落土飛巖。
“你要殺我。”
殷承恪喃喃又道了一遍,這一回沒有震驚的情緒,也不是質問的口吻。他很平靜,似已接受了現實,凝視著殷靈棲,發出一聲低嘆:
“妹妹,你太天真了。”
他握住刀柄,將匕首拔了出來。
“衣里穿了護甲,刀刃刺不透的。”
“我不會給你近身攻擊的機會。”
他扔掉匕首,重又掐住殷靈棲的脖子。
兩人間的距離驟然被拉近。
“漠北即將重新洗牌,我會恢復穆王這一脈的榮耀,至于你,等著與太子黃泉做伴吧。”
正如殷靈棲所看透的那般,昭懿公主是帝國最璀璨的一顆明珠,她自身足夠優秀,象征著無上尊榮。致使男子們為她爭相追逐的并非全然是發自內心的傾慕,譬如殷承恪與特穆爾之流,他們更希望通過得到小公主來滿足自己高傲的征服欲與虛榮心。
但——
殷承恪垂眸,看向掌中掐住的纖細脖頸。
既然贏不了也得不到,索性毀掉。
毀掉她,亦是一種征服,手段是不恥了些,但總歸是另一層面上的勝利。
梟的死士緊跟在殷承恪身后,馬蹄揚塵,聲勢浩大。
少女被他攥在掌中,這一夜的奔波與變故十分消耗心力,這使她孱弱、疲累。
北境凜冽的風吹散殷靈棲的頭發,幾乎要將她這具虛弱的身體自馬背上掀倒。殷靈棲氣息微弱,唇上幾乎沒有血色,她在強烈的窒息感中,微微顫抖著抬起眼睫。
滿目盡是蒼涼荒蕪的戈壁黃沙。
她看不見一絲生機。
“兄妹一場,本王送你最后一程,你死了,本王才能安心。”殷承恪掐住她脖頸的手掌驀地一緊,將人提起,往馬背下摔。
戰馬跑得飛快,她掉下去,要么當場摔死,要么會被緊隨而至的梟的鐵騎踩死。
“別了,昭懿。”
殷承恪松開手。
氣虛微弱的殷靈棲突然睜開眼睛,在他松手的那刻,突然抱住他脖頸,借著慣性猛地將殷承恪一同拖下馬背。
殷承恪悚然驚出一身冷汗。
皇妹在和他玩命。
他半邊身體懸空,險些跌下馬背,靠右手緊緊攥住韁繩才撿回一條命。
身后沙霾緊追,一旦停__下,便有被風暴吞噬的危險,殷承恪被迫繼續策馬前行,如若不然,他一定會立即下馬殺死皇妹。
殷靈棲其實已經沒有什么力氣了,露出的肌膚上血痕斑斑,方才猛地使力,傷口再度裂開,滲出鮮血,染紅了她的衣裳,但殷靈棲已經顧不得了,她用力撕開礙事的袖擺,任由鮮血流淌,滑落手臂,恍若沒有痛覺。
她仰起臉,直視殷承恪:“你若能贏我,我心服口服。可你若贏不了我,便一定會被我殺死。”
殷承恪試圖攀回馬背上,又被她拽下來。
“瘋子!”他瞪著負傷的少女,自齒縫中恨恨擠出字:“你就半分都不怕死嗎!”
馬蹄鐵有力地踏擊著地面,戰馬奔騰緊隨其后,殷靈棲若是墜地,隨時都有斃命的危險,但她冷靜得可怕:
“我若當真貪生怕死,便不會主動請旨奔赴漠北了。若我連死亡都不怕,無牽無掛,這世上便再無什么能束縛住我,能殺死我的只有我自己。”
殷承恪咬著牙,怒視她:“你想與我同歸于盡。”
“你又自作多情了?”殷靈棲一點也不想搭理他那股矯情勁,她頭腦清晰:“要死的只有你,我要活著。”
殷承恪惱羞成怒,若非急于躲避風霾,他恨不得騰出手就地掐死殷靈棲。
殷靈棲看著他暴怒的臉色,倒是提起幾分興致,她有些好奇,前世殷承恪收到她逃婚路上以血寫就的絕筆信時會是什么反應。
他從前那般信任齊聿白,不惜將自己看著長大的皇妹一手推向齊聿白,發覺遭人背叛時,是否會如眼下這樣惱羞成怒,最終會如何發落了齊氏的黨羽。
“殷承恪!”
他們迎面撞上了特穆爾。兩支逃避風暴的隊伍大難臨頭分道揚鑣,卻又在這里意外相遇。
特穆爾臉上都是血,受到蝶蠱迫害的那只眼睛已經廢了。他看見僵持不下的兩人,只覺胸膛憋了一口惡氣,吼道:
“殷承恪你他媽趕緊動手殺了她!磨嘰下去若是大晟援軍到了,你再敢動她,蕭徵能在你拔刀前一槍削死你!”
他娘的,這個中原的公主太邪了!
特穆爾怒罵一聲,眼眶還在流血。
殷承恪氣不打一處來。
這廝凈說風涼話,他一條手臂被殷靈棲拽著往下墜,另一手握住韁繩穩住斜墜的身體,根本沒空拔刀。最要命的是,殷靈棲拿他半邊身體當掩護,將自己遮了個干凈,如果下令讓梟自身后射殺她,那么中傷的必然是殷承恪本人。
殷承恪咽不下這口氣,怒斥道:“蠢貨!不知道動手幫我嗎!愣著做什么?殺她啊!”
“又想和老子合作?先談條件。”特穆爾高傲起來,坐地起價,不放過任何一個敲詐的機會。
這種時刻遭人威脅,殷承恪索性翻臉:“你他媽趕緊動手!”
“來了!”特穆爾抄起彎刀,自前方策馬逼近。瞎掉的眼睛陣陣作痛,他等不及要報仇雪恨。
他舉刀朝殷靈棲背后劈下。
“卑鄙,”殷靈棲身體懸在空中,喘了一口氣,“兩個男人聯手搞出這么大的陣仗欺負我一個弱女子,我有這么可怕嗎?”
“我怕啊,妹妹,”刀光劃過眼前,殷承恪咬牙切齒地道,“若是聯手也殺不了你,那我真該夜夜夢魘了。”
他盯著皇妹,始終無法理解,殷靈棲這具單薄的弱不禁風的身體怎能具有這般堅韌的求生意志。
殷承恪掌心出了汗。
他緊張了,他無法確定下一瞬昭懿是否會斃命。
特穆爾劈下的彎刀突然被一道橫飛過來的刀鋒掀翻。
“代欽!又是你!”特穆爾抓緊險些脫手的刀柄,暴怒道:“你來得正巧!今日,你我新仇舊恨一并清算!”
說罷,雙腿一夾馬腹,迎著疾風揮刀砍過去。
“不要輕敵!”殷承恪心力疲憊。
“別管他了,擔心擔心你自己吧。”
“你說我天真,可是……”殷靈棲抱住他手臂不放,慢慢攀上去,“殷承恪,你也很天真呀,從你抓我上馬的那一刻起,便該小心提防我了,主動送到面前的機會我怎么可能放過。”
殷承恪正要發作,忽然一愣。
他的眼眶里滾落出了什么。
他抬起手蘸了蘸,是血。
殷承恪像是突然遭了悶頭一棍,整個人都僵住了。
晃神間,鼻下,雙耳,嘴角皆開始涌出烏紫的瘀血。
他的身體塌了下去。
“皇兄。”
耳邊傳來殷靈棲帶笑的聲音。
她踩了殷承恪一腳,借助殷承恪的力量,終于重新攀回馬背。
殷靈棲輕輕撥開男子失去知覺的手,聲音溫柔得不切實際,像是人瀕死前的美好幻想:
“在痛苦中沉睡吧。”
她聲音驟然一冷,拔出簪子刺下!
“你注定會輸給我,因為你只知人固有一死,而我,會想方設法求生,直至最后一刻。”
滾熱的血濺了少女半張臉。
她將那具麻木僵硬的身體踹下馬,緊追其后的鐵騎躲閃不及,紛紛自殷承恪肢體上踏過,將骨肉踏碎。
殷承恪雙瞳失神,松手前的一瞬,擴散的瞳孔里寫滿了驚恐。
他隱隱約約在少女那張帶著瘋意的溫柔笑靨上看見了另一個人的影子。
蕭云錚。
絕配。
一對瘋子!
殷靈棲松開傷痕斑斑的手臂,袖中蠱蝶瘋狂涌出,刺向追擊她的騎兵的雙目。
蠱蝶無法穿透堅硬的盔甲,但能毀壞血肉,她放出余下所有,只給自己留了最后一只。
袖間落下一只火折子,火苗迎著烈風,倏的躥高,借助蠱蝶燒向身后的梟。
火焰熊熊燃起,一簇接著一簇,雙目被刺瞎的騎兵失去方向,焚身之痛使他們騎著馬橫沖直撞,隊伍陷入內亂,火勢波及的范圍越來越廣。
大漠,黃沙。
烈火中群魔亂舞,慘叫聲不絕于耳,宛若人間煉獄。
殷靈棲抓緊韁繩,朝代欽的方位奔去:“你如何找到了這里。”
代欽正同特穆爾對打,抽空回了她一聲:“小白臉找到我,給我指了方向。”
“風霾正朝這個方向侵襲,你這時冒險靠近風暴中心無異于自掘墳墓!”
“可我不能對你的生死置若罔聞!”代欽大喝一聲,壓著特穆爾撞向地面,將刀猛地插入王兄的心臟。
特穆爾被刀釘在地上,身底的沙土間蔓延開血跡。
他掙扎著要起身,那只抬起的手終是脫力垂下。
結束了。
代欽擦去一把汗,抬起頭望向殷靈棲。
“特穆爾死了。”
驚心動魄的一夜終于結束了。
殷靈棲伏在馬背上,她抱著戰馬柔軟的鬃毛,單薄的身影在顛簸中搖搖欲墜。
她精疲力盡,覺得自己的身體越來越輕,像飄在微風中的羽毛。
“塔娜!”代欽察覺不對勁,棄馬奔過去躍上她那匹坐騎,扶起她身體撈進懷里一看,這才發覺小公主臉色慘白如紙,唇無一絲血色,身上因拼命掙扎而負傷無數,衣間滲出的新舊血跡交疊。
與他們這些馳騁戰場的青壯男子相比,殷靈棲身子骨太弱了,她早已心力交瘁,全靠難以想象的求生意志硬撐著一口氣直至危機徹底消除。
她逐日而生,對生存有著超乎常人的執著。
代欽看著懷中虛弱的少女,心疼死了。
***
殷靈棲陷入一種奇異的半夢半醒的狀態。
她聽得見代欽焦急的呼喚聲,看得見他近在眼前的面龐,但她無法出聲回應。
她又一次做出嘗試,還未聚起僅剩的那點兒可憐的力氣,脖頸驀地先被人攥住。
什么人!
殷靈棲登時豎起警惕。
她抬起眼眸,卻忽然怔住。
視線中出現了一張臉。
那是張與她有著相同容顏的臉。
一模一樣。
殷靈棲不由屏住呼吸。
她本是我見猶憐小白花長相,可這女子烏發紅唇,額心點上一抹胭脂紅,整個人的氣質瞬間變得明艷逼人。
女子黑裙曳地,金縷繡線穿行其中,華貴而沉重,像一尾蟄伏著伺機而動的毒蛇,周身彌漫著濃郁的殺氣。
“你的頭發亂了。”女子掐在殷靈棲頸間的手忽而變得溫柔,緩緩撫上她臉頰,滿意地嘆道:“芙蓉不及美人妝,真好看。”
她唇角勾起笑:“不愧是我。”
“你是誰。”殷靈棲警惕地盯著那只撫在臉上的手。
“我是誰?”女子唇間溢出一聲笑,溫柔地擦去她臉上濺的血,指尖輕輕掠過殷靈棲眉眼,自她發間滑落,勾起一抹青絲。
眼神愉悅,像在欣賞一件滿意的作品。
“我是曾經的你,你是來世的我。”
“你什么意思。”殷靈棲依然保持警惕。
女子丹唇勾起弧度:“這已經是第三世了,你難道一直沒感覺到,自己的身體里藏著另一重人格嗎?”
她輕輕地道:“你死了兩回。”
“察覺到了,”殷靈棲目光微動,“大皇兄遇刺時,蝶蠱失控,你在那時出現過。”
“不錯,是我。”女子抬指撥開她被血水黏住的發絲,輕輕地笑著:“你這么殺人一點兒也不有趣,知道嗎?我曾經因為日子太無聊了,一把火將自己焚成灰燼玩。”
也因此造就第三世的殷靈棲在火海中重生。
什么?!
縱是殷靈棲聽了,也不禁皺了下眉。
她頓時理解了柏逢舟。
“難怪,難怪無論我做出多么離奇的事,柏逢舟都處變不驚。你比我瘋多了,活膩了能一把火燒了自己的人,干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太瘋了。
實在是太瘋了。
女子把玩著垂肩青絲,笑得漫不經心:“像我這樣人,生與死都只會掌握在自己手里,如何生,如何死,除我以外,任何人休想插手干涉。”
她停住笑聲,桃花眼上挑,那雙不同于殷靈棲的清澈眼眸此時透著妖冶。
“想看一看,受人之托,被你遺忘掉的第二世嗎?”
殷靈棲凝視著她的眼睛,像是墜入了一場冰封的夢。
***
天策年間,公主專政。
這位公主短暫的一生,堪稱傳奇。
后世評之,帝女驕奢淫逸,無惡不作,生前弒殺手足,血洗世家。
她瘋得徹底,活夠了便一把火將自己給燒了,人影湮沒在火海中。她的人生像風,來去自由,相當的灑脫。
好一陣血雨腥風。
皇帝人到暮年,誰也不知昭懿公主為何一夕之間性情大變。世家望族聞風喪膽,當朝臣子避其鋒芒,誰也不敢再招惹這個瘋子。
公主無差別地打壓所有反對她、質疑她的聲音,唯有攝政王蕭徵一人,不避不退,與其針鋒相對。
真礙眼。
殷靈棲有時候想,自己應該找個機會除掉死對頭。
又是一個月圓夜,她自昏暗的角落里施施然走出,雙手浸染的鮮血還未清洗。
她記不清自己殺了多少人。
她也記不清,這是重生后的第幾日。
她只知,刀劍刺穿敵人血肉的那一瞬,就在那一瞬,她方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還活著。
夜風迭起,吹動一樹繁花嘩嘩作響。
殷靈棲腳步一頓。
蕭云錚正站在月下看著她。
“唔,不小心被發現了。”
殷靈棲望著自己滿手的血,本想裝一裝柔弱蒙混過去,她垂下眼睫,卻因為太興奮忍不住笑出聲。
掌控生死的滋味實在太痛快了,她壓抑心底的情緒得以釋放,笑得花枝顫抖,眼淚落到手腕上,混著血水往下流淌。
“你來這里做什么。”
蕭云錚反問她:“這些時日,你都做了什么。”
其實他已經親眼看到了,但他還是問出了口。
“如你所見咯。”殷靈棲抬起雙手,提著裙裾旋身一轉,裙擺上渲染開一簇簇鮮血染就的花,在濃郁的死亡氣息中熱烈地綻放。
她語調歡快,聽不出一絲一毫的愧疚或是恐懼。
“不為自己辯解一下嗎。”蕭云錚的聲音沉入冰冷的夜色里。
他給殷靈棲機會辯駁。
他想聽一聽殷靈棲會如何用甜言蜜語去騙他。
“為什么要辯解。”
殷靈棲連裝也懶得裝了,她想起什么好笑的事,低低地笑了兩聲。
“你要抓本宮回去治罪了嗎?”她雙手沾滿鮮血,挑釁地朝蕭云錚發問。
蕭云錚不作聲,也沒有進一步動作。
夜色朦朧,模糊掉原本針鋒相對的邊界感,添了點含糊不清的曖昧。
“這還是我認識的那個剛正不阿的蕭徵嗎,”殷靈棲似笑非笑,“怎么,怕了?”
蕭云錚注視著她,良久,道:“你變了。”
“挺好的,”殷靈棲微微頷首,平靜下來,“我覺得現在這樣就很好。”
她將雙手浸在水池中,看著水面漾開一圈又一圈血紅。
她笑聲輕快:“我這樣的姑娘,上窮碧落下黃泉,你也尋不到第二個。”
蕭云錚不說話了。
“你有野心。”他終于動了腳步,“你究竟想得到什么。”
“站著別動,”殷靈棲的聲音忽然冷下來,她垂眸看著浸在血水里的一雙手,“今夜殿下看見了不該看的,再靠近一步,本宮不介意手上再添一條人命。”
這是警告。
但蕭云錚不假思索,又往前進了一步。
“昭懿,”他看著殷靈棲裙上濺的血,“回頭是岸。”
她握著一把雙刃刀,傷人,也傷己。
這樣太痛苦了。
時間停滯一瞬。
周遭都安靜了下來。
寂靜的夜被殷靈棲荒唐的笑聲打破。
“回頭是岸……”她緩緩站起身。
“我回不了頭,也不會回頭。回頭是岸,岸在哪兒?權力的滋味引人飛蛾撲火,他們能爭,我為何不能!”
烏云蔽月,黑夜投下的陰影籠罩著殷靈棲。
“我便是世間評判一切是非對錯的法度,苦海無涯,我在哪里,哪里便是岸上。”
少女的聲音透著瘋意:“別靠近我,否則,一樣殺了你。”
“來,給你機會,”蕭云錚置若罔聞,徑直走到她面前,卸下了劍:“現在就動手。”
劍就這么遞到了她眼前。
殷靈棲笑了一聲,沒接。
她道:“我不會用劍。”
她說了假話。
“沒關系,我教。”蕭云錚目光始終緊盯著她。
“不學,”殷靈棲偏過頭,“懷疑你居心不良,男人都是會騙人的,我不相信。”
蕭云錚看著她眼睛,“我不騙你。”
殷靈棲耐心告罄,猛地推開他手臂。
她壓不住心底的戾氣,她剛殺了人,沒有耐心再陪死對頭玩虛情假意的游戲。
可是有人將心思藏在玩笑話里,假借機會訴諸于口。
夜黑風高,殷靈棲帶著一身血腥氣回來。
手刃仇人、掌控生死的快感讓她血液沸騰,鮮血帶來的極端刺激能麻痹她的意識,讓她短暫地忘卻自己早已離開了這個世界。
殷靈棲舒展雙臂,裙袂飛快旋轉起來,生疏的舞步將她拉回前世。
她是因恨轉生的孤魂野鬼,萬家燈火落幕時,在無人注意的黑夜里起舞。
昭懿公主瘋了,宮人們避之不及,無人敢為她守夜,棲凰殿前總是空蕩蕩的。
但今夜,柏逢舟一身白衣,抱著他的琴安靜地候在廊下。
“你怎么在這。”殷靈棲自他身側經過,腳步一頓。
“白日里,公主宣臣來的。”柏逢舟聲音溫潤。
“你太乖了,這么聽我的話?”殷靈棲笑了一聲,覺得不可思議。
她展開一身染血的衣裙:“你不怕本宮?”
濃郁的血腥氣撲鼻而來,柏逢舟抿了抿唇,抱住他的琴,輕輕搖頭。
“為什么,”殷靈棲眼睫微垂,“為什么待我這樣好。”
“報恩。”柏逢舟輕聲道,“知遇之恩,沒齒難忘。”
“不需要,”殷靈棲挽起袖子,欣賞上面潑灑的鮮血,“本宮權攝朝政,富有四海,你一介書生又能回報什么呢。”
柏逢舟便不再說話了。
他能為昭懿公主付出什么呢。
寒風料峭,拂過他的琴弦與發梢。
殷靈棲垂眸笑了笑,心力交瘁,轉身關上了門扉。
“微臣……”柏逢舟忽然揚起頭,似是下定了決心,“臣無公主,無以至今日,愿以此身,悉聽公主差遣。”
長夜寂靜,殿前灑落一地月光。
沉默良久,殿門另一側緩緩傳出了殷靈棲的聲音。
“柏逢舟,你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她聲名狼藉,惡貫滿盈,文臣重清譽,沒人愿意同昭懿公主的名字沾上聯系,明哲保身無疑是最明智的選擇。
柏逢舟抱琴傾身一拜:“請公主成全微臣一片心意。”
他看著空蕩蕩的宮殿,這里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透著沉沉死氣。
他覺得應該有個人陪在公主身邊。
又是一陣靜默。
“吱呀”一聲,殿門緩慢開啟。
“你很不同。”殷靈棲疲憊地扶著額頭,“入殿吧。”
柏逢舟抬起頭望向深沉的夜幕。
直覺作祟,他總覺得自己被人盯上了。
“怎么還不過來,后悔了?”殷靈棲烏發垂腰,更換了一身鮮紅的寢衣,像是浸在罪惡的血海里。
她斜靠在門邊,淡淡打量著廊下白衣勝雪的青年。
真干凈。
柏逢舟抿了下唇,動了腳步。
蕭云錚立在黑夜里,目睹那扇殿門在眼前關閉。
他跟了殷靈棲一路,看著她雖然神思混亂,好在安然無恙回到了住處。
琴聲悠悠奏起,在長夜里格外清晰。
他心知自己應當離開,但他在寒夜里又停留了一會兒。
直至窗畔一簇燭火被剪落了。
殷靈棲放下剪刀,隔著簾幕讓柏逢舟在外殿奏琴。
“別靠近內殿,可能會誤傷到你。”她滿心躁郁,看著滿殿凌亂的碎瓷,撕毀的書籍,尤覺發泄地不夠徹底。
她想殺人。
柏逢舟落指撥動第一根弦時,殿內彌漫開血腥氣。
指尖一顫,他推開琴,情急之下幾欲沖入內殿。
“別過來。”
小公主的聲音透著平靜的瘋意:“我沒事,繼續奏你的琴。”
尖銳的簪子劃過手臂,雪白的肌膚上霎時又冒出一道血痕。鮮血沿著手腕一滴一滴流淌而下,在榻前匯成了一小灘血泊。
心底的苦悶似乎只能通過自__殘的方式得以宣泄。
殷靈棲仰起臉望著模糊不清的月色,她清楚自己不能睡過去,否則便會再次陷入夢魘。
囚禁的日子里,她早就瘋了。
殷靈棲落手,面無表情地劃出一道又一道血痕。
她感覺不到痛苦。
柏逢舟的琴聲奏了一宿。
在他撥完最后一根弦后,殷靈棲抱著枕頭悠悠轉醒。
一夜好眠,天已大亮了。
她微怔了下,看著滑落在地的簪子,竟不知自己何時睡著了。
這是她重生后安然度過的第一夜。
此后夜夜柏逢舟都會如約而至,為公主撫上一曲。
公主的癔癥似是有所好轉,又在一個秋天陡然惡化。
七情六欲共同構成一個完整的心性復雜的人,但單一的魂魄沒有思考的余地。
支撐她重生的執念是恨意,殷靈棲殺盡了所有眼中釘,搞得滿城風雨,人人自危。而今,一縷孤魂失去了目標,恍恍惚惚,找不到繼續存在的意義。
日子過得越來越慢,最后那些時日里,她只有聽見柏逢舟的琴音,方能凝神靜心片刻。
她夜夜無法安睡,柏逢舟便夜夜為她彈奏琴曲。青年一雙手都磨破了,鮮血染紅琴弦,灑得到處都是,柏逢舟便匆匆纏起紗布,繼續彈奏。
紗布被血染透了一條又一條,柏逢舟科考入仕,以紙筆為生,如今他十指血肉模糊,甚至無法再提筆寫字。
最初,他只是單純地想報恩。
而今,這早已超過了報恩的范疇。
他一直瞞著殷靈棲,直至被殷靈棲發現時,仍在努力藏起傷痕累累的手。
“疼嗎?”她明知答案,卻還是想聽柏逢舟親口說。
“不疼。”柏逢舟竭力維持面上的平靜。
那雙白凈修長的手而今血肉斑駁,慘不忍睹。
“十指連心,怎么會不疼呢。”殷靈棲聲音顫抖。
柏逢舟輕輕搖頭,微笑著道:“甘之如飴。”
殷靈棲陡然崩潰,像個孩子無助地哭了起來。
她覺得自己茍延殘喘活著就是在拖累身邊人。
她病得越來越重,清醒著的時候越來越少。
柏逢舟一時不察,小公主便會追著蝴蝶跑出宮殿。
冬日怎么會有蝴蝶呢,只不過是病入膏肓后出現的幻覺罷了。
時光飛逝,殷靈棲的身影穿過回廊,步履輕盈,跑得飛快,恍惚間又回到了前世無憂無慮的時候。
她合攏雙手撲向蝴蝶,卻在伸出手的瞬間突然陷入昏迷,身體忽的就倒了下去,像一株迅速枯萎的花。
“公主!”
柏逢舟瘋了一般在四處尋找她的下落,焦急地沖過來。
卻有一道身影倏的滑過回廊,快成殘影。
“月余不見,她怎么病成這般模樣。”蕭云錚將人接住抱起,轉身望向匆匆趕來的柏逢舟。
柏逢舟自然知道宮外那些傳聞,他們說昭懿公主是邪祟,是不祥之兆,是禍國災星。
“公主只是病了。”柏逢舟搖著頭,忍不住落淚,“殿下,公主不是什么邪祟,她病了。”
青年泣不成聲:“她只是病了……殿下……會好的……她會好起來的……”
大雪悄然落下。
又是一年冬。
殷靈棲自昏迷中醒來,掐了下手指,傳令召見柏逢舟。
柏逢舟面帶微笑,用方才練習過無數次的口吻,盡可能樂觀地寬慰她:“太醫說了,公主只是受了風寒,養一養便好了……”
“不必多說了。”殷靈棲道,“我自己的身體,自然心里有數。”
柏逢舟勉強撐起的笑意登時碎了。
“召你來是想問你一件事。”殷靈棲避開青年破碎的眼神,“你學識淵博,博覽群書,那么……”
她糾結著咬了下唇,終于吐露出秘密:“你相信人有前世今生嗎?”
柏逢舟一怔,不解其意。
“這樣罷,我說個故事給你聽。”
殷靈棲故作輕松地聳了聳肩,望著窗外簌簌飄落的大雪,將前世一切娓娓道來。
一門之隔,蕭云錚身著大氅立在雪地里,靜靜地聽。
寒風凜冽,風雪連綿不斷。
殷靈棲清醒著的時間越來越短,很快再度陷入昏迷。
柏逢舟待她睡下,這才站起身,走出內殿。
木扉打開,柏逢舟一抬眸,冷不丁迎面撞上了蕭云錚。
“殿下……”柏逢舟訝然。
靴畔積雪深約三尺,蕭云錚自雪落時起一直站到現在。
***
殷靈棲連日靠藥吊命,到了用藥的時辰,被人喂了一勺藥汁。
她皺了下眉,昏昏沉沉躺在那兒,無意識地呢喃藥苦。
送到唇邊的藥匙停頓了下,收了回去。
她口中塞進了一顆糖。
殷靈棲含著糖強撐著又咽下了幾口藥,之后便偏過頭,怎么喂也不肯再喝。
“沒用的。”
“藥石無醫,沒用的。”
她身子瘦得厲害,瘦得幾乎只剩骨頭,單薄的身體陷在衾被里。
但今日的柏逢舟似乎格外倔強。
“柏……逢舟,”殷靈棲嗆了下,蜷縮起身體咳嗽,“別這樣。”
幫她撐著身體的那人忽然手臂一僵。
“別讓我為難,”她垂下頭,有氣無力地小聲啜泣,“太苦了,我不想再吃藥了,以后都不要了。”
那人終于放棄了。
他收走了藥碗,離開內殿。
他走到外殿撫琴,奏的便是柏逢舟每日為她安神的曲子。
殷靈棲用罷藥,便該歇下了。
琴弦撥動,第一聲傳出時,她忽然睜開雙眼。
她視野模糊,根本辨不清人,但——
但她一瞬便聽出了那不是柏逢舟的琴聲。
殷靈棲沒拆穿,她什么也沒說,背對著外面,臥進衾被里。
殿外風雪又是一年。
檐下大雪落,得我寸心生。
第159章
這樣的日子慢慢過著。
誰也不出聲打破現狀,彼此都心照不宣地維持著表面上的平衡。
柏逢舟會在白日里過來,按時向公主稟報朝堂間的風聲與動向,閑暇時也會講解她所感興趣的詩書學問供以消遣解悶。
夜幕降臨后,入殿之人便會悄然更換。
“殿下,”擦肩而過時,柏逢舟沒忍住,終究還是叫住了蕭云錚。
“殿下當真相信人有前世今生么?”柏逢舟問。
“不信。”蕭云錚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柏逢舟微怔,朝簾幕遮掩著的內殿望去:“那么……”
“我從不信奉鬼神之說。”蕭云錚卸下佩劍的同時也卸了那一身殺伐氣。
“戰場上生與死沒有距離,與其寄希望于虛無縹緲的鬼神,不如握緊自己手中的刀劍。”
蕭云錚不信虛幻無實的說辭。
琴弦顫動了一下,音色沉悶。
他收回手指,冷聲道:“我只是信她,僅此而已。”
“今夜之后,我不會再過來看她。”
柏逢舟走到殿門前,忽然被這一聲釘住了腳步。
他猶豫著問道:“殿下要走了么。”
“我不希望她有遺憾,不想她的一生只剩仇恨,她的人生應當屬于她自己,而非前世遺留的執念。”
蕭云錚停頓許久,終于選擇了成全,“如若真有來生,我忘卻一切,又做回了那個同她針鋒相對、讓她討厭的蕭云錚,你得記住,早一點去到她身邊。”
柏逢舟訝然,倏地轉過身:“為何是微臣……”
“因為她信任你。”蕭云錚起身走到他面前,“她肯將一切說與你,便說明如今你才是她唯一信任的人。”
他抬腿朝殿外走去。
“殿下!”
柏逢舟情急之下追了出去:“昭懿公主為臣洗清冤屈證明清白,于柏某有知遇之恩,臣欠公主許多,這是臣應當償還的。”
他望著那道佇立在風雪中的背影,緩緩開口:“可殿下呢?”
可你呢,蕭云錚。
你不欠她的。
蕭云錚聽見身后傳來的聲音,步履未停。
茫茫雪海中,他自嘲地笑了一聲,透著淡淡遺憾:
“緣分之于我,似乎總是棋差一著。”
有些事無關虧欠,不需要權衡利弊。他不在乎值不值得,只需一句愿不愿意。
“殿下!”柏逢舟扶住門框。
“回吧。”
回應柏逢舟的是一聲平靜的提醒:“再有半炷香的功夫,便又到她蘇醒的時辰了。”
他聲音極輕,融進呼嘯的風聲里。
柏逢舟立在檐下,望著漸行漸遠消失在大雪里的人影,以君子之禮傾身三拜。
***
隔著簾幕奏琴之人又換回了柏逢舟。
殿外風雪正盛,殿內響起熟悉的琴鳴,同往常一致,聽不出異樣。
樂音奏起第一聲時,殷靈棲忽然開了口:
“他去哪兒了。”
琴音戛然而止。
柏逢舟撥弦的手失控一顫,指尖觸著的那根弦顫出一聲破裂的余音。
殷靈棲冷靜地道:“琴音變了。”
琴音震顫時,檐上的雪簌簌落下。
“公主都知道了?”柏逢舟緩慢抬起眼眸。
殷靈棲輕笑了聲:“現在知道了。”
柏逢舟一怔。
“教你多少次了,還是這么老實,無知無覺便被人套了話。”
殷靈棲支起下頜,眉眼彎彎望著他,唇角揚起戲謔的笑:“真君子就是真君子,近墨而不染其黑,日日看著本宮,你怎么就是學不壞呢?”
“公主,”柏逢舟忽然起身一拜,“微臣有事要奏。”
宮殿重又落入寂靜。
柏逢舟沒有隱瞞,和盤托出。
公主說得對,他就是太老實了,永遠也學不會欺騙她。
***
蕭云錚行過一節一節臺階。
雪已經停了,但風勢仍然洶涌。他逆著寒風,離昭懿公主的寢殿越來越遠。
他在一個寂靜無聲的冬夜道別,留給殷靈棲的話只有一句:“下輩子,對自己好一點。”
“如若命運垂憐,我們還會再見面。”
“也許還能再見。”
“也許…也許吧……”他也不確定。
不知是否為錯覺,呼嘯的風中遽然傳來柏逢舟破碎的喊聲。
緊接著,是宮人們驚慌失措的呼救聲。
蕭云錚驀地轉過身,望向遠方的宮殿。
火光沖天。
他心底一緊。
***
火勢起得急而猛烈。
柏逢舟被支走去取一本志怪小說的空當,殷靈棲便扶著桌案下了榻。
她坐在梳妝鏡前,靜靜看著銅鏡中映出的那張病弱的面容。
她唇上蒼白,沒有一絲血色。
殷靈棲蹙了下眉,她不喜歡自己這副病懨懨的樣子。
昭懿公主應當是明艷高貴的、神采奕奕的,無論何時。
“無論何時。”她輕輕地道。
梳妝匣里盛有色澤鮮艷的胭脂,殷靈棲看也不看一眼。
她抬手咬破指尖,將鮮血涂上蒼白的唇。
她輕聲哼著遙遠的、記不清來歷的歌謠,為自己挽發、上妝。
夙愿了結,這縷孤魂凝聚起的精神力越來越淡,前世的記憶全然模糊,她已經忘掉了許多細節。
但殷靈棲始終記著、恪守著一件事:
“我不需要誰可憐,也不需要誰自作主張為我換命。我的生死,憑什么由別人做主?”
先皇后為女兒起的名字很好,非梧桐不棲,非醴泉不飲,寧折不屈,殷靈棲有自己的自尊與高傲。
兩幕場景重疊,女子把玩著垂肩青絲,笑得漫不經心:“像我這樣人,生與死都只會掌握在自己手里,如何生,如何死,除我以外,任何人休想插手干涉。生或死,我自己說了算。”
游歷世間兩回,她玩夠了。
該殺的都殺光了,日復一日茍延殘喘著活,真無趣。
女子不悅地抱怨著,將梳妝用的桂花油灑滿內殿每一處角落,然后點燃一把火。
一把火將自己給燒了。
赤紅火焰吞噬宮殿,公主黑裙曳地,在烈火中跳完了這一生最后一支舞。
她唇角揚起輕松的笑。
她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轟轟烈烈地離開,這樣才算快活。
***
視野中的火光漸漸淡去,殷靈棲看見了后世的評價。
昭懿公主在位時間極短。
縱使她是個行徑荒唐、飽受爭議的瘋子,史書工筆也不得不承認,因著公主當政,在這個以男性為主導的社會中相繼涌現出一大批登上歷史舞臺的優秀女性,她們受到鼓勵去爭取各自領域的話事權。
“這是好事。”殷靈棲閱覽著每一頁的批語。
歷史長河中的每個人都只是渺小的一粒微塵,那些殷靈棲耳熟能詳的人物,他們波瀾壯闊的一生濃縮為史書上短短的幾行字,一覽無余,令人唏噓。
翻頁時,她在其中看到了一行格格不入的批語。
“慧極必傷,情深不壽。”
寫在蕭云錚的生平事跡之后。
“這是什么?”
殷靈棲拿起書冊正反面看了一通,懷疑這本書是哪一處地攤淘來的假書。
女子將書自她手中抽走:“事情就是這么些事,如今盡數知曉了?”
“知曉了。”殷靈棲抬眸望她:“所以你此番現身的目的是……”
溫柔撫摸她頭發的手滑到肩頸,女子嫣然一笑,染著鮮紅丹蔻的手指掐住她:“我是來殺你的。”
她湊近殷靈棲,四目相對,聲音興奮到顫抖:“我想得到你這具身體。”
殷靈棲看著另一個自己,目光冷靜至極:“我憑什么要將身體讓給你。”
“噓,”女子落指輕輕抵上她唇,“你不給,我可以強奪。”
“那你便來搶。”殷靈棲不落下乘,“我說了,我不會讓。”
女子似是被她惹惱了,攥著一柄匕首便朝她刺。
出乎預料,殷靈棲不但不躲,反而握住她手,帶著她朝自己的心臟捅。
“你瘋了!”女子瞳孔一震。
刀尖顫抖著停在她胸膛前,止步不前。
“你怎么比我還瘋!”
殷靈棲攥住匕首,眼神冷靜得可怕。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們太了解彼此了。”
一個一心求死,一個抵死求生。
“不愧是我。”女子冷笑一聲,不甘心地收回了刀。
殷靈棲觀察著幻境,問:“我該如何才能回去。”
“不知道。”女子就地一坐,“太無趣了,我過的日子太無趣了,除了燒了自己,實在沒什么好玩的。難得遇到你這種和我一樣瘋掉的,陪我說會兒話吧。”
“行啊。”殷靈棲在她身邊坐下,“想聊些什么。”
女子神經質地低低笑著:“你的運氣比我好一點,我重生回去時,已經失去很多了。”
“落到那個時間節點,我改變不了結局,也挽回不了什么,除了殺人,我再無什么可做的了。”
她踢晃著雙腳:“其實我一直想不通一件事。”
“什么事?”殷靈棲偏頭看她。
女子不服氣似的哼哼兩聲:“我殺盡了所有討厭的人,結果了前世的宿怨與舊恨,當時只覺了無遺憾。可為什么,如今想來卻覺得仍有未盡之事。”
殷靈棲撐著腦袋,問她:“那么你覺得,造成第一世死亡結局的根源只是殷承恪與齊聿白那些人嗎?”
女子沉吟思索,遲疑地點了點頭,道:“是。”
“我覺得不是,”殷靈棲坐起身,“準確來說,是不止。”
“還有誰?”女子皺眉。
“不是固定的某個人,而是,一種流傳下來的刻板印象。”殷靈棲道。
“世人理所當然地認為,女子如藤蔓,無法獨自立足,無法自力更生,總歸要尋一男子作為依靠才能繼續以后的人生。就連身為天子的父皇亦不能免俗,他雖是出于好心,卻亦受到了世俗影響,總擔憂他百年以后,我獨自一人會受到委屈,便堅持要為我定下婚約。”
“其實,有沒有駙馬這一職位存在,都不影響我過好自己的人生。如果有朝一日我選擇成婚,那只會是因為我遇到了想相伴余生的人,而非為迎合世俗的要求,完成一種刻板的任務。”
殷靈棲看向女子:“知道你錯在哪兒了嗎?”
女子似懂非懂地搖搖頭。
“復仇只是一種方式,不該是你人生的結局,你的首要任務是好好地愛自己。除了復仇某些固定的人物,你的余生還可以實現更大的價值,譬如,同世道的不公抗衡。”
殷靈棲抽出她袖籠里那冊書,舉起來:“你看,你已經影響了很多人。”
風吹動書頁翻飛,她們又看見了那一行行字。
在她的影響下,這個朝代呈現出前所未有的開放與包容。
殷靈棲想起自己離京前同父皇道別的那一日。
她直言不諱:“可女兒認為,就是父皇錯了。”
小公主語出驚人,御前眾人嚇得一聲不敢吭,唯恐受到牽累。
誰敢在皇帝面前這般大膽地直言皇帝有錯?藐視天家威嚴,不要腦袋了!
出乎眾人意料,天策帝并未發怒。
他看著小女兒,沉默良久,微微頷首:“父皇有錯。”
他放下為君與為父的高傲,與女兒站在平等的位置:“父皇不該替你做決定,主宰你的人生。”
他語重心長地道:“當初你退婚,父皇不干涉。而今你想去漠北,父皇也不阻攔,生命在于體驗,去吧,孩子,做你想做的一切事。”
殷靈棲接過圣旨,轉身踏出殿門的那一刻,天光大亮。
迎著風,她跑得飛快。
她想起母后從前留給她的那些話。
她是自由的。
***
女子聽完她的話,難得的陷入了沉默。
“還有什么心事?不妨說說。”殷靈棲看著她。
“我在想……”女子咬了咬唇,抬起頭。
她對上殷靈棲的目光:“你會不會覺得我這一生特別失敗。”
她道:“除了復仇與殺人,我沒想過別的。”
“為什么要這么自暴自棄地想。”殷靈棲輕輕搖頭,“人這一生,一定會有做錯的、愚鈍的、不理智的事,我沒有資格站在現在的位置去批判過去的自己。”
她微微側身,看著女子的眼睛:“我不怪你。那時的你有你的困境與無奈,無論是好是壞,都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人這一生一直在蛻變,不斷破繭成蝶。
女子雙目微垂,避開她的目光。
地面突然開始震動。
“怎么回事!”殷靈棲穩住身體,驚覺幻境正在崩塌。
“代欽抓來了草原的巫師,試圖召回你那具身體的魂魄。”女子淡淡地說。
魂魄有二,身體只有一具。
女子擦了擦那把匕首,站起身,笑容妖冶:“做個了斷吧,我們兩個只能回去一個。”
血紅的指甲拂過殷靈棲的頭發,女子憐惜地道:“閉上眼睛,我要殺你了。”
殷靈棲輕輕握住女子冰冷的手,主動將身體送了上去:“你說得對,我比你要幸運一點,比你擁有更多的機會……所以……我決定把自己還給你。”
“如你所說,生與死都只會掌握在我自己手里,如何生,如何死,除我以外,任何人休想插手干涉。如果必有一死,那么我只能容許殺死我的那個人是我自己。”
“好呀,我下手利落些,不會讓你痛苦太久。”女子笑聲里透著瘋狂與愉悅。
殷靈棲深吸一口氣,閉上雙目。
“別了。”她低聲道。
“別了。”女子看著她。
兩只手共同握住的匕首沒入胸膛。
殷靈棲緩緩睜開雙目。
女子眼中滾落血淚,按著她手,將刀落在自己身上。
“為什么。”殷靈棲想留住她,雙手卻似穿過一片虛無,什么也抓不住。
對面的影子化作光點,變得透明,漸漸消散。
“為什么!”
她在徹底消失的前一瞬,伸出手擁抱了殷靈棲。
她在耳畔輕輕地笑:“我把自己還給你了。”
“好好活下去,從此這世間再沒什么能傷到你。”
天崩地裂,幻境崩塌。
女子用輕快的語調最后道了一聲:“別了。”
別了。
殷靈棲的意識墜入深淵。
***
殷靈棲重新睜開眼睛,檐下落雨如珠幕。
“公主醒了?”柏逢舟守在她榻前。
殷靈棲看著他,她從前不明白,為何柏逢舟望向她的目光中總是凝著淡淡的憂愁,無論晴日或是雨天,總是揮之不去。
就像是,透過她望見命運與歸宿,無能為力的一種哀愁。
如今了然。
她一開始便想到,她是不會用劍,也不會殺人的。
那都是第二世的殷靈棲留給她的,刻進身體的本能反應。
殷靈棲唇瓣動了動,沒接柏逢舟的話,緩緩開口道:“天策二十四年,詔諸州置社倉,回鶻稱臣于晟,東遷入塞。”
“天策二十五年,頒《戶律》。”
“天策二十六年,營建奉都,開通濟渠。疏浚邗溝。”
可是,如今只是天策二十一年。
那些都是這一世還未發生過的事。
她無視周遭驚訝的目光,繼續道:“天策二十七年,父皇闔然長逝,新君即位,是為——”
“泰豐元年。”
一道清冷的聲音接過她的話。
殷靈棲瞳孔一顫,抬眸,對上柏逢舟的眼睛。
“公主都想起來了。”
殷靈棲注視著他:“你,承認了?”
柏逢舟輕輕點頭:“是,公主知道的,柏逢舟永遠不會背叛公主。”
“可是,除了你,沒人完整地記得前塵往事,如果你一直瞞著,那么……”
“公主,”柏逢舟打斷她的話,“能與公主相識一場,已是臣三生有幸了。微臣不敢奢求更多。”
他不能自私地抹掉其他人的付出。
殷靈棲目光閃爍。
“柏逢舟,你是真君子。”
她聲音微顫:“柏逢舟,你便不能自私一回嗎。”
柏逢舟垂眸靜靜望著小公主,眼神平靜得如往常一般無二,一潭靜水,只是這一回這潭水在殷靈棲的質問之下,終是泛起了波瀾。
良久,他終是開了口:“柏逢舟若是有了私心,便不再是柏逢舟了。”
答案蘊藏于那釋然一笑中,無需多言。
人心都是肉長的,他做出這樣的決定,怎么可能沒有遺憾呢。
淚水奪眶而出,殷靈棲伏在他肩上,低低道了聲:“多謝。”
她望著檐下那場雨,這場雨自天策二十七年一直落到天策一十九年,貫穿前世今生。
時隔三世,殷靈棲遞出的那只傘,重新遮回她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