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楓霞嶺中
水照月中的地方, 孟瑯認得。
他自小隨父親周游列國,散落在這無垠大地上的每一條山脈,每一條河流, 他都認得。水中月里的山呈東西走向, 中有曲折, 形如游龍, 四峰錯出,宛如四只龍爪,東北一峰, 宛如龍首,望西而嘯, 龍身正中二山相錯, 正是天賜的險關——這是橫山, 是區隔南北、逶迤千里的橫山啊!
而那片碧綠的楓林,每逢秋雨就會變成一片燦爛的紅霞,這條山嶺因此得了一個美麗的名字——楓霞嶺。這地方是橫山的名勝, 連國君主曾在這里建造行宮,長明將軍曾在這里埋葬亡人,這里也是兵家必爭之地, 曾被兩國反復爭奪, 如今它已經成了一家之地, 再無紛爭。
孟瑯全速朝橫山飛去, 狂風從他身邊呼嘯而過,吹得他衣袖獵獵作響。靈氣?神格?傷痛?他統統不在乎。他心里只有一個目標——橫山。他要盡快趕到橫山,看到那片楓林!
流云飛逝, 疾風狂奔,千里路途宛如一瞬, 終于,他望見了橫山。那熟悉的山嶺漸漸顯露在他眼前,那碧綠的楓林漸漸顯露在他眼前,那濃墨似的黑霧也漸漸顯露在他眼前,孟瑯毅然決然地跳下斫雪劍,墜入了初生的鬼蜮之中。
他,到了。
鬼蜮中一片漆黑,幽寂無聲,密密麻麻的楓樹猶如一個個鬼影,隱匿在濃重的煞氣之間。孟瑯一進入這里,渾身上下立即感到一陣不適,他小心運轉靈氣保護著自己,在鬼蜮中行走。那些煞氣不懷好意地在他四周游蕩,越聚越多,孟瑯并不畏懼,只高聲呼喚著阿塊的名字。
“阿塊——阿塊——”
他一遍遍地呼喊,徒勞地搜尋,四周都像是一樣的景色,他的腳步越來越重,臉上的冷汗密密生出。他邁出的每一步、他呼吸的每一口空氣都在消耗身體里的靈氣,當他體內的靈氣消耗殆盡時,煞氣就會肆無忌憚地涌入他的身體,將他吞噬。
“阿塊!阿塊!”
呼聲落入黑暗,沒有任何回音。汗水一把把流下,孟瑯卻開始感到寒冷,這并非吉兆。他越來越急切地呼喚著,心中的焦灼如野草飛長。“阿塊!阿塊!”他氣喘吁吁,精疲力竭,無窮無盡的黑暗包圍了他,困住了他。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孟瑯開始感到絕望。
令他絕望的并非死在這里,而是他到死都無法再見阿塊一眼。
“阿塊,阿塊”他不抱希望地呼喚著,祈求著,“讓我見見你吧,求求你了,出來吧我是孟瑯啊!”
或許是這一聲呼喚觸動了什么,黑霧驟然涌動起來,但這涌動中危機四伏,一股格外陰冷的氣息悄然而至。孟瑯停住了,張望著,試探地問:“阿塊,是你嗎?是你嗎?”
黑霧緩緩涌動,它們看起來比之前更黑了,也更凝實了,好像一疙瘩一疙瘩墨水。孟瑯打了個寒顫,他手腳冰涼,被汗水浸透的衣服緊緊貼在背脊,寒氣卻還是順著衣縫灌進來,孟瑯覺得自己像被鎖在了黑色的冰窖中,那寒氣越來越重,他已經快支撐不住了。
“阿塊,”他望著面前涌動的黑霧,不知為何他覺得它們仿佛擁有生命,正滿懷警惕地打量著他,“是我。”
黑霧中忽然刮過一陣寒風,又像某種低吼,霧氣霎時逼至孟瑯眼前,幾乎與他貼面。孟瑯渾身都在發抖,牙齒不停地打顫。太冷了,那不是普通的寒冷,而是一種滲入肌里直觸骨髓的濕冷,就好像墜入終年不見陽光的極寒之地。孟瑯甚至覺得自己呼出的空氣都凝結成了細小的冰晶。可他沒有逃跑。
“是我,阿塊。”他執拗地說,“我是道長,我是孟瑯啊!”
黑霧在他身周徘徊,好似在考慮他的話是真是假。漆黑的霧氣浸染了他的眉眼,好似情人親昵的摩挲。可這是死神的觸摸。忽地,黑霧一擁而上,掐住了孟瑯的脖子,將他按到了地上!
一個模糊的形體漸漸顯現,但那并不是人,只是一團奇怪的黑色物質。陰風呼嘯,黑霧翻涌,按著孟瑯脖子的那東西越來越用力,那黑色的、泛著青色的東西。
孟瑯原本抓住了斫雪,可此時此刻,他卻松開了劍。他抓著掐著自己的手,哭著笑了起來。他認出來了,那就是阿塊。
“哈,哈哈”
這是他自己選的路。阿塊失了神志,成了青煞,他要殺死他——那便殺吧!他已經見到了他,他死而無憾了!
淚水順著臉頰滑落,滲入森冷的霧氣中。孟瑯溫和地望著那團黑色的東西,眼中并無怨恨。在他即將閉上眼的那一瞬,他好像聽到了一聲厲嘯。忽地,那按著他脖子的力道松了,孟瑯猛地喘過氣,劇烈地咳嗽起來。
疾風突至,黑霧潮涌。濃重黑霧好似一個癲狂的巨人在急速旋轉,凄厲的風聲響徹山谷,楓葉嘩嘩飄落,仿佛驟雨砸落地面,一種像是悲吼又像是痛哭的怪喊忽然從遠處傳來,接著從地底迸發出萬千呼應的長嚎,孟瑯驚異地望著這一切。這時候,那黑霧又動了。
它開始漸漸顯出某種形狀來,可它看起來并不像人。它長出的與其說是四肢不如說是四條長長的東西,腦袋上聳立著兩個尖尖的突起,可身后又拖著一條長長的物件,接著它忽地蜷縮成一團,瘋狂地在地上翻滾著。山谷間發出砰砰的回響,地底的嚎叫更加悠長。孟瑯驚駭地望著這一切——這,這究竟是什么?
突然,那玩意從地上爬了起來,它顫抖著,好像是跪在地上一樣,它身形慢慢縮小,纖長的四肢漸漸有些像人了,可隨即它又跌倒在地,在一陣痛苦的翻滾過后,它突然手腳并用地向呼嘯聲狂奔而去!
孟瑯大驚,忙跟著跑,斫雪飛到他身旁他才想起來自己還可以御劍。他爬上斫雪劍,隨著那黑影到了一個幽深的山谷,谷間有一個小山般高的土堆,黑影一頭撞在那土堆上,又一次在地上翻滾。
這次它的身形開始膨脹,脊背隆起,四肢粗壯,疏忽林間又刮過一陣長嘯,成百上千雙青幽幽的眼睛從鬼霧中浮起,那是在此地繁衍了成千上百年的狼群的亡魂,它們本已沉睡地底,又因同族的感召而蘇醒。
狼群窸窣向前,將那黑影團團圍住,孟瑯似乎看見一個灰影在土堆上一閃而逝,緊接著,那團人似的黑霧發出了一聲哭吼,兩道青色的淚從它的面龐滑落。狼群哀鳴著,應和著,在它身邊徘徊,好似在安慰它一般。
孟瑯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可看著那越來越熟悉的身影,希望之火又在他心中燃起。他慢慢地、一步步地、小心翼翼地靠近那黑影,好像那可怕的青煞是易碎的珍寶。
“阿塊。”他輕聲呼喚,懷著感激,懷著不安,“阿塊。”
一條灰色的老狼倏忽出現在土堆上。它審視著孟瑯,輕輕叫了一聲,于是,那些圍繞著黑影的狼散開了,給孟瑯讓出了一條道。那黑影已經十分凝實,青色的淚水不斷從它臉頰滑落,它跪坐在那,好像一塊石碑。
孟瑯終于走到了它面前,他望著它漆黑一團的臉龐,卻覺得無比熟悉。他張開手,說:“阿塊。”
黑影望著他。忽地,它起身,抱住了孟瑯。周遭的煞氣迅速流入它身體,它的身形進一步凝縮,壓實,明晰。孟瑯的掌心觸到了柔軟的長發,脖頸間滲進一片冰涼,他聽到了一聲屬于人的嗚咽。
“阿塊,是你嗎?”孟瑯緊緊抱著他,眼中滿是熱淚。他不敢置信,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切好像一場夢,稍不注意就會破碎。他聽到懷里的人恐懼地說:“我差點殺了你”
這熟悉的聲音!阿塊,是阿塊!孟瑯的淚水霎時涌出,他太高興了,太高興了!他緊緊抱著阿塊,心中涌流的是喜悅?是感激?是慶幸?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是阿塊!他沒有失去阿塊!他還活著!
“阿塊,阿塊!”他叫著,一遍遍叫著,叫上一千次一萬次也不夠。此時此刻他再想不到別的了,可阿塊忽然拉著他走到那土堆前,他跪下來,朝那土堆磕了三個響頭。那高高的土堆上,那只蒼老的灰狼傲然站立,目光中似有欣慰。
它躍下土堆,低低地朝阿塊叫了一聲,而阿塊已淚流滿面。他抱著那只狼的脖頸,也低低地叫了一聲,這時,那些狼群的亡靈一齊叫起來,那和諧的叫聲聽起來十分莊嚴,宛如長鳴的鐘列。灰狼輕輕蹭了一下阿塊的臉,便消失了,那些狼群也消失了。山谷間只剩下淡淡的白霧在流淌。
孟瑯看著這一切,雖然不解,卻沒有打斷。直到母狼消失,他才走到阿塊身邊,輕輕地搭著他的肩膀,問:“阿塊?”
“她喚醒了我。”阿塊呆呆地望著土堆,雙淚長流,“我想起來了,我全都想起來了。這是我出生的地方,是我長大的地方,是我的兄弟姐妹和母親死去的地方。我是當路,我是狼的孩子,殺我的是吳相,逼我挖去雙眼,割去頭顱的,也是他!”
第242章 狼孩(一)
他是一匹狼。
他的母親是狼, 他的兄弟姐妹是狼,因此,他也是狼。他隨狼群一起嬉戲, 一起狩獵, 一起生活。時光流轉, 四季變幻, 他在狼群中無憂無慮地長大了。忽然,有一天,當他同狼群一起汲水時, 他頭一次注意到,自己和同族長得好像不太一樣。
他沒有鋒利的爪子, 沒有厚實的皮毛, 沒有長長的嘴和鋒利的獠牙。他感到困惑, 于是跑去問他年邁的狼母親:為何同族有的東西我都沒有呢?
他的母親,一頭年邁的灰狼,親昵地舔著他那頭又長又密的黑發, 告訴他這無關緊要,他只是一頭有點長得不太一樣的狼罷了,但他還是狼。
他的母親已經很老了。在狼群中她是絕無僅有的高壽, 因為她忠心耿耿的孩子比狼群里的任何一頭狼都能干。他不僅能像普通的狼那樣打獵, 還能爬到樹上掏鳥蛋, 潛進水里抓肥魚。今年冬天, 山中嚴寒,食物短缺,狼群遭遇著饑餓的威脅, 它們不得不將目光投向山下。
狼孩聽說過山下。當他還小時,曾目睹哥哥們跑去山下。山下是一塊寶地, 那里的食物遠比山上豐富。如今他也到了可以下山的年紀,他就隨狼群一起下山了。
這時候他發現了自己與眾不同的身體的用處,他可以悄無聲息地打開羊圈的門,讓同胞們進去肆意飽餐。有他在,狼群每次下山都收獲頗豐,可山下的村民卻受不了,在新縣令的帶領下,他們決心消滅這群作惡多端的狼。
在楓霞嶺流竄的這群灰狼一直是當地村民的心頭大患。這些該死的畜生吃他們的牲口,踩壞他們的田地,弄得村子不得安寧。它們中最可惡也最可怕的是一個半人半狼的怪物,那家伙有一頭拖到地上的黑毛,站起來能有一人高。沒有人抓住過它,也沒有人看清過它的模樣,有人覺得它是妖怪,有人覺得它是狼神。
新上任的縣令認為,這東西就是狼,絕不可能是其他什么別的東西。初生牛犢不怕虎,新官上任要滅狼。縣令英勇無畏,不怕妖狼,他陣仗頗大,先是讓人在山里布下了幾百個捕獸夾,又讓人在山上到處挖坑設網,可這些陷阱抓到的狼一共還不到十條。
縣令很困惑。他上山一看,發現那幾百個捕獸夾早被扒出草叢,喂了石頭,那些蓋在大坑上的枯草,也被扯得干干凈凈,至于那些掩埋在落葉下的捕獸網,狼的腳印全都精準地避開了它們。
狼群的狡猾激怒了縣令,他可不相信什么狼妖狼神的傳說,這些畜生既然要跟他對著干,他就要把它們殺個精光。一天清晨,他叫上村子里的所有男人,讓他們圍著楓霞嶺挖了一條長長的壕溝,然后,放火,燒山。
那是初春,楓霞嶺上殘雪未消,新葉未發,土干風燥,大火一起便勢不可擋。熊熊烈火把半邊天燒成一塊紅鐵,滾滾黑煙在天空中足足肆虐了半個月,直到一場春雨落下,這場大火才漸漸熄滅。縣令帶人上山收撿勝果,燒焦的狼尸成百上千,遠遠超過冬天襲擊村落的那些狼的數量。
縣令得意地指揮村民將這些狼尸運下山,就在這是,一個黑影猛地從焦黑的林子里撲出,一把將縣令撲到地上!它張嘴就咬去了縣令的半只耳朵,再一張嘴又咬穿了他的脖子,村民一鐵鍬竟砸不趴它,反被它奪去撇成兩半,這時人們才看清這黑毛怪物的真面目——它是個人。
人們大吃一驚。這狼孩異常兇悍,人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制服他。人們之所以沒有殺了他,是因為氣急敗壞的縣令大叫著必須活捉這畜生。他被這雜種咬去了一只耳朵,發誓要把這狼崽子千刀萬剮。
縣令叫人捆住狼孩的雙手雙腳,把他扔到了縣衙的柴房,預備第二天賞他凌遲。村民怕這狼孩,捆他時慌里慌張,竟然沒注意到他脖子上掛著東西,不過,就算他們注意到了,他們也不敢靠近他。
其實,要是襲擊縣令的是一頭狼,他是想不到把它凌遲的,說到底他還是把狼孩當了人,想折磨他,千方百計讓他死得痛苦點。他心思太歹毒,就遭了報應。第二天一早就有人跑來縣令家,告訴他,狼孩跑了。
那狼孩跑去哪兒了?沒人知道。大約一個月后,楓霞嶺北邊三百里的一個村子,有兩個商人駕著一輛馬車來做生意了。他們的馬車上沒有糧食,沒有布匹,沒有鍋碗瓢盆,也沒有外地的稀奇玩意,只有一個用布蓋得嚴嚴實實的大方塊。
那奇怪的馬車引起村里人巨大的好奇。從村口到土地廟,跟在馬車后頭的人群越來越多,就像跟著鴨媽媽屁股后頭的鴨串子似的。這兩個商人在土地廟前的空地上停下馬車,扯下布,跟了馬車一路的老人小孩男人女人頓時齊聲驚呼——那布里頭是個籠子,籠子里關了個人!
那人一頭野草似的亂發,趴伏在地上,兩只又大又黑的眼睛兇狠而警惕地瞪著眾人,他脖頸有一條長長的鎖鏈,牢牢地系在籠子上。眾人又驚又怕又好奇地望著他,只聽商人使勁敲鑼,聲調激昂地吆喝起來。
“各位,狼孩啦——看狼孩啦!走一走瞧一瞧,路過千萬別錯過!這是狼孩,貨真價實的狼孩!各位看看這牙口——”他抄起棍子捅了狼孩一下,后者立刻齜牙怒吼。“好得很!咬死一條大狗絕無問題!這狼孩作惡多端,雖披人皮,卻是畜生,大家都來看一看,瞧一瞧,狼孩啊——狼孩!”
村民好奇地圍上前,打量著那蜷伏在籠子里的黑黢黢的家伙。他脊背高拱,沖眾人低吼不止,一個人驚奇地叫道:“他真的跟狼一樣!”
村民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他能說話不?”
“瞧瞧他這把瘦骨頭,能咬死條狗?”
“哎,你猜猜這家伙有幾斤?能比得上三個月大的豬么?”
見圍在土地廟前的人越來越多,商人清清嗓子,更加賣力地叫喚道:“看狼孩嘍!看狼孩嘍!看一看不要錢,不要米!”另一個商人則趁機拿出一個沉甸甸的布袋,邊晃邊叫喊著:“斗狗啦!斗狗啦!狼孩斗狗,輸一賠十,您押一錢,我給十錢,絕不賴賬!有狗的都來試試啊!”
他使勁搖著那錢袋,那嘩啦啦的響聲令人心醉神迷,為了證明他們真的有錢,他還特意從里頭拿出一顆碎銀子,賣弄地在嘴里咬來咬去。他的同伴則喊道:“家狗野狗都行!咬死人不用賠!大家伙都看著啊,咱說到做到,絕不賴賬!”
“我去捉條野狗來。”有人興奮地離開了,不多時,他就提著一條短尾巴狗回來了。有人嘲笑他:“老周,你這狗也太小了吧?”
“玩玩么!”那人滿不在乎丟給商人一個銅子兒,商人立即打開籠子大門,那狼孩猛地撲出來,卻被鐵鏈死死拽住了,他怒吼著,咆哮著,那瘋狂的架勢嚇了人們一跳。商人卻不以為意,他從容地對那男人說:“兄弟,把狗丟進去吧。”
漢子卻有些猶豫了。狼孩剛剛兇悍的表現令他有些后悔,他不該隨便撿這樣一條小狗的。他正躊躇間,先前嘲笑他的那人又開口了。
“老周,我就說你這狗不行。”那人盯著狼孩,半開玩笑地問商人,“真什么狗都行?”
“什么狗都行!”
“咬死了不賠?”
“不賠!”
“好!”男人似乎下定了決心,離開了。有人議論道:“四叔要干啥?”
“肯定是牽狗去了。誰不知道他是個愛斗犬的?”
“那他牽哪條狗啊?他家狗可多。”
“誰知道?反正這兩人是輸定嘍!人能咬死狗?嘿!誰信!”
不多時,那叫四叔的牽來了一條缺了耳朵的棕毛大狗來。他亮出一摞銅板,豪氣地說:“押五十錢。”
“好嘞!”商人笑瞇瞇望著那狗,贊嘆道,“真是條好狗啊!”
“丑話說在前頭。”四叔提醒道,“把這小孩咬死了我可不管,是你倆硬吹牛的。”
一個十五六歲的小伙子問:“四叔,你來真的啊?這,這咬死不太好吧?”
“有錢我為什么不賺?再說這狗都九歲了,老得不行了,我可沒欺負人。”四叔將狗交給商人,說,“這可是公平買賣。”
“公平!公平!”商人又打開籠子,這次狼孩沒再撲上來了,他警惕地盯著那狗,戒備地縮在籠子一角。四叔將狗趕進籠子,吹了聲口哨,叫道:“棕熊,上!”
這口哨是斗犬的命令。棕毛狗低吼兩聲,猛地撲了上去,說時遲,那時快,狼孩一個滾身躲了過去,狗一下撞到木籠上,撞懵了,就在它暈乎的瞬間,狼孩跳到了狗背上,兩手死死摳住了它的眼睛!無論那狗如何翻滾,嚎叫,撲騰,狼孩就是不松手。
眾人驚駭地望著這一幕,兩位商人則氣定神閑,顯然,他們對這樣的景象早就見怪不怪了。
那狗哀叫著。四叔急得跳腳,大叫:“跑啊!把他甩下來啊!蠢貨!”
狼孩就像一根釘子一樣釘在了狗背上,他惡狠狠瞪著那狗,十指深深挖進狗眼,竟活生生把那兩顆眼珠子摳了出來!眾人又是一陣驚叫,又見他一頭扎進狗脖子里,咬下了一大塊帶毛的血淋淋的肉!四叔看得心痛,直拍籠子,連聲叫道:“不打了不打了!我的狗要死了!”
第243章 狼孩(二)
商人笑問:“老兄可是要認輸?”
“認輸!認輸!”
商人伸手:“那先交錢, 五百個銅子兒。”
“我沒帶錢!”四叔急得跺腳,四處喊,“誰帶錢了?誰帶錢了?先借我, 我回去就還!媽的, 這是好狗!”
這在這時, 人群中又爆發出一陣尖叫!四叔一扭頭, 只見那狼孩抓著狗脖子,瘋狂地撕咬著,狗血狗肉一把把落下, 跟下雨似的。四叔慘叫一聲,撲到籠子邊, 撕心裂肺地喊道:“我的狗!!!”
傍晚, 那馬車又出發了, 那木籠子又被罩得嚴嚴實實,可那濃烈的血腥味,卻揮之不去。兩個商人坐在馬車前, 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今兒只賺了五百錢,真晦氣!要我說還是得去城里,這些小村子的人忒沒見識, 殺條狗就把他們嚇住了。”
“老弟, 你可不要心太急, 五百錢已經夠多了。想想這小子才多大?十二三?十三?十四?咱們還有得賺呢!”
“那是。要不是這家伙, 咱倆就得喝西北風了。”那人沖籠子罵道,“叫你聰明!敢偷我們吃食?給一劑蒙汗藥麻翻了吧!不過,大哥, 這小子不會有什么問題吧?他脖子上那串東西,可不是一般人買得起的。”
這倆人是藥商, 路上資財耗盡,就在野外一座破廟里歇息。不曾想晚上,他倆的干糧藥材全丟了。兩人找遍四周,最后在林子里發現了個赤身裸體的少年。少年手里抓著空空的干糧袋子,躺在地上呼呼大睡。二人走近一看,才發現這小子連蒙汗藥都吃了。
那時,狼孩的傳聞早就傳開了。二人便起了疑心,就把少年先捆了起來,卻不想,這一動手竟讓他們發現一個意外之喜——這狼孩的脖子上居然掛著一長串碧璽!這寶貝給藏在他那野草似的亂發里,不仔細看還真發現不了。
兩人喜出望外,趕緊摘下那串碧璽來,這時,哪怕這少年不是狼孩,他們也會想個辦法把他變成狼孩。
幸運的是,他就是那狼孩。這兩人本想把他交到官府,可轉念一想,這小子又何嘗不是一條賺錢的路子?想想吧,狼孩!可這不是什么常見的事物,什么東西一旦稀奇,就會價值倍增。
于是,這兩人牽著狼孩一路吆喝。他們故意打他,罵他,激怒他,引他做出種種怪相,以博得路人的目光。靠這狼孩他們賺來了木籠,賺來了馬車,賺來了盤纏。他們決心抓住這棵發財樹,帶他跑遍整個連國。
話說回來,那年長的商人聽了那年輕商人的顧慮,不禁嗤笑一聲。他滿不在乎地說:“能出什么事!這小子不會說不會寫,一頭亂發遮得親娘都認不出,那條碧璽又被咱們收進了懷里,就算他出身不凡又如何?誰能找到他!”
他哈哈大笑幾聲,催馬向前。籠子里,狼孩蜷縮成一團,雙手彎折,緊靠在下頜處。盤結的、凝結著污血與塵土的亂發間,一雙黑漆漆的眼睛大大地睜著。那雙眼睛里沒有往昔熟悉的楓林,沒有天上璀璨的星辰,也沒有同伴溫柔的臉龐,那雙眼睛有的只有黑暗,無盡的黑暗。
馬車骨碌碌駛過山嶺,駛過平原,駛過土路,駛過街道。轉眼間,一年過去了。這一年間,狼孩長高了些,長壯了些,身上的傷疤也多了些。他已經漸漸熟悉這樣的日常:被棍棒敲醒,同野獸廝殺,吞食著潑到籠中的殘羹剩飯,日復一日地作著表演。
這半年來,他看到的都是和他一樣的生靈。他們都有光滑的皮膚,長長的四肢,短短的嘴巴,可他從未覺得這些兩腳獸是他的同類。他是狼,他只能是狼。
那兩個商人在狼孩身上賺夠了銀子,便謀劃起置地買妻的樂事。他們已厭倦了漂泊,想安定下來了。既然他們有了錢,他們便決定去連國最繁華的地方——婁京。在那里,他們既能享受奢侈安逸的生活,又能繼續用狼孩賺錢。人與獸驚心動魄的廝殺,是貴族百看不厭的戲碼。
狼孩對他們的盤算一無所知,對他而言,去哪里都是一樣的。他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將在婁京再次迎來轉折,那或許是場機緣,也或許是場噩夢。
正如兩位商人所料,狼孩很快就在婁京打出了名氣。他矯健的身手,勇猛的身姿和野蠻的形象大大滿足了那些達官貴人的好奇心。很快,請狼孩“表演”便成為婁京名門貴族之間的一樁盛事。
看官的身份如此不同凡響,狼孩所對決的對象也不能再是野狗之類微不足道的東西。他對手換成了毒蛇、豹子、老虎等猛獸,甚至還有從外域弄來的聞所未聞的異獸。
他也不再僅僅靠雙手雙腿和這些猛獸搏斗,那些達官貴人給他刀劍斧子等一切他們想看他使用的武器,如果狼孩不會用,他們就會事先派人過去“教”他。說是“教”,其實不過是在狼孩面前耍弄一遍,反正這個野獸般的少年悟性極高,任何武器只要在他面前用過他就不會忘記。
貴人們不再看得慣狼孩亂糟糟的頭發和粗陋的衣著,這邋遢潦倒的形象與他們奢華的宴會和高雅的品味實在不相稱,他們要求兩位商人把狼孩打扮得得體一些。
貴人一發話,商人們就立刻行動。他們首先剪掉了狼孩那頭又長又亂的頭發。原本,他們想把它梳理一下,可要把那些血塊、泥巴、草屑、小石子還有成群結隊的虱子從那頭終年不洗的長發里挑干凈簡直是癡人說夢,于是他們干脆剪掉了它。
他們又把狼孩泡進水里,拿刷子結結實實把他渾身上下搓了一頓。最后,他們給他換了一套干凈衣服。這一切都在蒙汗藥的幫助下完成,不給他喂下這種藥,他們是不敢近他身的。
改頭換面的狼孩煥然一新,令所有人都大吃一驚。誰也沒有想到藏在那頭亂發下的竟是那樣俊美的一張臉。他眉宇疏朗,眼眸深邃,好似山間的幽潭。他不像常人有諸多表情,善于做出討好的微笑,因此別具野性的魅力。他站在那你就知道這不是在繁華市井中長出的孩子,他屬于森林與長風、流云與晚霞。
狼孩因此有了新的用途。除了與野獸搏斗供人取樂外,他本人也成了一種昂貴的裝飾品,已經有不少人暗中來打聽狼孩的價錢,但那些飽嘗甜頭的商人打死也不松嘴。他們決心把狼孩一輩子握在手里。
可有一點他們忘記了,那就是他們二人雖然有錢,卻沒有權,也沒有勢。他們雖然坐擁著一座寶庫,卻沒有足夠鋒利的爪牙來守護它。當少府家的管事來到他們家門前時,他們只能把狼孩交出去。
是的,交出去,沒要一兩銀子。那位管事“善意”地提醒他們,他們在婁京干的事是“游務”,這事已經嚴重敗壞了婁京的風氣,他們得納一筆錢,否則就得進大牢了。那筆錢的數目,不用說,自是高昂得可怕,而要是不把狼孩交出去,他們每賺一次錢都得納那樣一筆巨款,那簡直是入不敷出了。
狼孩便被送到了少府家。在那里他有了一座單獨的花園,花園四周都建有高臺游廊,少府常常率人在上面飲酒作樂,讓仆人把野獸放進園中與狼孩廝殺助興。
少府的目光比那兩個商人長遠得多。他精心裝飾著這頭披著人皮的野獸,他給他戴上黃金的鐐銬,系上鑲滿寶石的蹀躞,穿上碩大的耳環,如此他成了少府財富和地位的象征,成了他夸耀自己的噱頭,也成了他阿諛上流的工具。
有一天,少府請來了一位無比尊貴的客人來觀看他的收藏,那便是連國的太子。
為了招待這位貴客,少府爽快地放出了家里那頭珍藏已久的白獅,那白獅與狼孩一樣擁有獨享一個院子的尊榮。這一人一獸的搏斗極為激烈,太子看得津津有味,叫好不斷,這時,他身邊一個戴黃絹帽,穿著白袍的男子低聲慫恿,讓他把這狼孩收入囊中。
那男人少府略微聽說過,他好像是太子新收的謀士,最近正得殿下寵信,然而這男子有名無姓,出身卑賤,注定爬不了多高。少府輕蔑地瞥了那男子一眼,便將目光再度轉回太子身上。他看出太子對這狼孩頗感興趣,勢在必得,心中便趕快挑揀起自己想要的東西。終于,太子開口了:“這狼孩,其價幾何?”
“這狼孩是我甚為珍愛之物。”少府搓著手,滿臉賊笑,“您看到了,這是絕無僅有的東西,價值連城呢。”
那黃帽男同太子耳語了幾句。太子便笑道:“少府好大的口氣!不知道平埠的縣侯能不能滿足你這胃口?”
少府雙眼一亮。平埠——那可是一塊沃土啊!這時,太子又漫不經心地說:“少府的胃口要是太大,小心吃不下。”
少府聞言,見好就收,爽快道:“殿下慷慨!吃多嚼不爛的道理,鄙人自然懂得。既然殿下誠心想要,小人哪敢奪人所愛?這狼孩,您便拿去吧!”
第244章 狼孩(三)
狼孩又換了新主人。在太子府, 他又被開發出了新的用途。他的職責不再是和野獸廝殺或者擺在園子里讓人觀賞,而是——殺人。
這件事源自那黃帽子的異想天開。他向太子進言,說猛獸困于籠中, 豈可為大用?要是殿下信任他, 他愿意替殿下訓獸, 給殿下鑄一把利劍。
太子欣然應允。他信任這個叫律的謀士到了一種近乎盲從的地步, 這個男人也的確有讓人信服的本領,自從他輔佐太子以來,太子身邊黨羽漸重, 威勢日增,最妙的是, 這些絲毫未曾引起大王的懷疑。
律以完全不同的方式管教狼孩。他讓他住在屋子里, 教他識字說話, 授他禮義廉恥,他對狼孩極有耐心,從不發火。他妄圖把狼孩變成一個人, 但狼孩對他并未產生什么好感。在他眼中,這個黃帽子的怪人依舊是他的敵人,他跟那些兩腳獸仍是一撥人。
他對律的戒心維持了很久, 直到他突然拿出那串早已被兩個商人偷去的碧璽。
當律把那串碧璽放到狼孩面前時, 他在狼孩心中和那些兩腳獸之間忽然有了不同。誠然, 他并沒有立刻放下戒心, 可是他對律的敵意卻在漸漸消退。當律特地帶狼孩回到楓霞嶺,安葬了他那些狼兄狼弟狼姐狼妹和他的狼母親后,他在狼孩心中的形象再次大變。狼孩在他眼中看到對那些狼的悲傷和憐憫, 于是,他開始覺得律和那些兩腳獸并不一樣。
他謹慎地觀察著律, 考量著律帶給他的一切。終于,兩個月后,狼孩認可了律,叫出了他的名字。
“律。”他說,聲音僵硬,腔調古怪,因為他之前從未開口說過話。
那時律臉上驚喜的表情,狼孩畢生難忘。當天,律就告知了太子這個喜訊,而太子早已遺忘了狼孩的存在。他擁有的新奇事物是那么多,狼孩在其中不過是滄海一粟,初看時覺得新鮮,可轉眼也就忘了。
太子花了好長時間才想起狼孩是誰,他不快地問:“會說人話又有何用?他本來就是人。”
律從容答道:“殿下,臣不是說要為您鑄一把利劍嗎?如今劍已鑄成,您可以用了。”
從這天開始,狼孩成了太子的一把暗劍。在律的命令下他殺了許多人,他不知道那些人是誰,也不關心他們是誰,他殺掉他們就像喝水吃飯一般簡單,不需要任何思考。對他而言,那些人和一只兔子沒有什么區別。
他甚至樂于接受這樣的任務,因為每當他暗殺成功后他都能獲準去婁京城外的山里撒上幾個時辰的歡。當然,那座山是太子的山,山的周圍,也到處是巡邏的護衛。他所擁有的自由,不過是囚籠中的舞蹈。可他想不到這些,他只知道,在律的“幫助”下,他甚至可以出去玩了。
當狼孩在山里撒歡時,朝堂中的氣氛日益緊張。大臣們對太子議論紛紛,心懷憂慮,太子的弟弟們也人人自危,屢有異動。終于,丞相試圖向老國王告發太子的惡行。一天夜里他乘著馬車悄悄進宮,可他卻死在了半路上。
這場暗殺驚動了老國王。大臣們悲痛不已,紛紛向他告發太子,老國王震怒,下令將太子抓來。太子的確來了,帶著三千甲兵。這又是律的手筆。這些年他培養出的不僅僅是狼孩,還有許多像狼孩一樣的人。
太子將老國王從王座上逼了下來。律在這場宮變中功不可沒,太子感念他的忠誠和智謀,給了他超拔的賞賜。律被賜吳姓,封三郡,還位列丞相。
這一年,狼孩十七歲。他身形健壯,足有八尺五寸高,常人都須仰視,亦感懼怕。太子即位后,他成了御前護衛。當他面無表情地立在朝堂上時,人們覺得自己宛如站在一把隨時會落下的鍘刀下。他兇名遠揚,人人畏懼,但他卻連一個名字都沒有。人們私底下提到他時,都會忌憚地說:“那匹狼。”
狼孩仍在殺人。殺對太子有異見的大臣,殺被告發謀反的王子,殺那些“妄議”朝廷的市井小民。他殺王室,殺貴族,殺平民,殺所有吳相讓他殺的人,他腳下尸骨成山,血流成河,狼孩之名,可止婁京小兒夜哭。
當他殺掉了所有可能威脅新王地位的人后,他終于失掉了作用。太子隨便找了個由頭把他關進大牢,打算殺掉他平息民怨。狼孩憤怒不已,然而,律挽救了他。律告訴他,婁京民怨沸騰,他在這已沒有容身之處,然而,在另一個地方,他將獲得成為英雄的機會。
那個地方,就是戰場。
在狼孩被抓進大牢不久后,戰爭就爆發了。仙鶴國以連國侵占邊境為由悍然出擊。連國措不及防,不到十天就丟掉了五座城池。仙鶴的軍隊宛如洪水般勢不可擋,洶涌波濤直指婁京。
連王慌忙派將出征,但他們在仙鶴精銳的部隊前不堪一擊。仙鶴的士兵個個訓練有素,仙鶴的將領個個久經沙場,他們還有威力驚人的投石機,不到一個月仙鶴人就打到了距婁京只有一百里的燕難關。
婁京危在旦夕之時,吳相請命出征。他請求連王釋放狼孩,連王這才想起自己還有這樣一位大將。
狼孩就這樣來到了戰場上。在這里,他經歷的事情和之前完全不一樣。
從前他殺那些人很容易,很快,就像以前在山上咬死一只兔子或砸死一條蛇,但現在敵人源源不斷地涌來,永遠也沒有盡頭。
戰爭把狼孩和那些兩腳獸們變成了同類,在仙鶴人眼中他們都是要被屠戮的對象。狼孩原本對除了律之外的人都沒有好感,但現在他發現原來和仙鶴人相比,連國人可以可愛得多。在戰爭中他的強大不再被畏懼,他的兇暴反受到推崇。從十夫長到百夫長到千夫長,他一步步成為了那些士兵信賴的對象。
狼孩本人也察覺到了某些微小的變化。頭一次他從別人面前經過時他們用敬仰的眼神望著他,頭一次他受傷后有人主動送來了草藥,頭一次他吃飯時別人給他留下了好肉。他受到了尊敬。
這是一種奇異的感受。在日復一日的戰斗中狼孩慢慢感到自己和這些兩腳獸逐步混同。有時候他在他們中間,會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狼群中。而這些士兵每天都在死去,這讓他感到狂怒不已。他迫切地想報復這些可惡的仙鶴人,但燕難關卻失守了。他們即將撤退。
狼孩不愿撤退,他自請殿后,去阻擊仙鶴人,吳相同意了。
人們以為他會死,但他獲得了勝利。狼的經驗派上了用場,他率人穿過荒山野嶺,突然出現在仙鶴人身后,仙鶴人措不及防,被他打得落花流水。從此,狼孩成了仙鶴人的噩夢,同時,他也成了連國的英雄。
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是怎么順利穿過那些陌生的群山和荒野,一次次精準無誤地找到仙鶴人的。人們只知道,他把仙鶴人打回了燕難關,打出了燕難關,打退了足足五百里。他一路凱歌高旋,節節勝利,朝廷的賞賜追不上他前進的步伐,當他趕到犬谷去伏擊齊成武時,他已經有了名字,有了封號。
當路,這是他的名字,也是他的封號。這是連王精心挑選的名稱,為的是彰顯當路的身份和恐嚇敵人。他大肆宣揚狼孩的傳說和他殘暴的惡行,甚至命人給當路和他的士兵打了狼面具,要求他們出征時必須戴上。他希望這群黑狼能讓仙鶴人聞風喪膽,不戰而敗,他的確做到了。
當路這個名字在仙鶴軍中已無人不曉,人們談起他就不由得一陣膽寒。任何和當路打過照面的人都不能不感到恐懼。想想吧!當你戰斗時人群中突然飛來一匹兇神惡煞的巨狼,接著就是斧頭、刀、劍、隨便什么!一陣疾風掠過,你面前的人就成了兩半——為什么說你面前的人?因為跟當路正面交手的人沒有一個能活下來!
只有元公,只有齊成武,只有這二位大將從當路手下逃出生天。這家伙根本不是人,他就是一頭野獸。他率領的這支黑色的軍隊成了仙鶴人的死亡之師,這支軍隊出現在哪里,仙鶴人就失敗在哪里。仙鶴人已被打怕了,他們軍心已散,大勢將去。
這時,仙鶴王親自出征了。他的到來無疑將使戰局產生新的變數,但當路并不在意。彼時他正在犬谷精心布置埋伏。他已獲知,仙鶴將軍齊成武將率三萬大軍從這路過。
他曾跟此人打過交道。對方雖然比他矮一點,瘦一點,卻使得一把好錘。倘若被那鐵錘打到,必會粉身碎骨。當路那時沒用趁手的武器,因此打得憋屈,最后竟讓齊成武跑了。
這讓當路懷恨在心。狼是記仇的動物,當路也繼承了這一點。他下定決心要在犬谷殺了齊成武。現在他萬事俱備,只等齊成武經過。
第245章 當路(一)
一支疲憊的軍隊走進了犬谷。他們裹著旗幟, 束住馬口,小心翼翼地前行,緊繃的神經窺探著山谷里一聲風吹, 一聲草動。走在隊伍最前端的是個二十來歲的漢子, 他雙唇緊閉, 黑眉緊緊壓又大又深的眼窩上, 一雙虎目銳利地掃視著山谷四周。
山谷間晨霧未散。灰白的霧氣間,聳立這一個個巨大的黑影,那是從谷底拔地而起的一根根石柱, 它們本是連綿的山脈,卻在千萬年的風吹雨打下從山體中剝離, 成了這溪谷的守門人。
石柱間有一條寬而淺的小溪, 溪中水草飄蕩, 溪邊亂草齊膝。嘩啦啦的水流聲在寂靜的山谷里顯得格外滲人,偶爾的一聲鳥鳴更是不祥。
齊成武緊攥著韁繩,大王出征, 他受命趕去匯合。為免敵人察覺行蹤,這些天他率軍隊晝伏夜出,盡挑些無人小路, 幾乎不曾經過什么村子, 可他仍覺得那頭黑狼會突然從某個地方沖出。齊成武緊繃著一張鐵臉, 不愿承認自己的恐懼。
當路。他咀嚼著這個名字, 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子,這個憑空出現的怪物,這個披著人皮的野獸。
這場戰爭本不該有任何意外, 他們已精心籌備了十幾年。他們早已探查清楚連國邊塞的情況,早已準備好最好的馬、最好的兵、最好的將軍, 他們本該勢如破竹,一路高歌,他們也的確曾離婁京僅咫尺之遙,消滅連國仿佛指日可待。可為什么?為什么連國突然蹦出了一個當路!
他們之前從未聽說連國有這號人物,他們只知道連國太子發動政變,篡奪王位,不得人心!他們本該獲得勝利,一切的一切都對他們有利,都完全倒向他們,可那狼崽子把這一切都毀了!
齊成武憤恨地詛咒那個狼孩,那個殘忍嗜血的畜生。他必會遭受報應,不得好死。大王已率大軍趕來,他們不日就會砍下他的頭顱,為那些死去的仙鶴男兒報仇!
這時,他們已經走了小半個時辰。一路上都沒遇到埋伏,大伙心中不禁稍微放松了些。山谷中的霧氣漸漸淡了,一縷陽光射了進來,將沾染了露珠的樹葉照得閃閃發光。有幾個士兵偷偷停下,從小溪里掬水喝。
忽然,有人在溪水里瞅見什么亮晶晶的東西,他以為是錢或者寶石,忙悄摸將那東西撿起,卻發現那是一顆閃著寒光的馬蹄釘。
他的臉霎時一片慘白。他尖叫道:“有人!有埋伏!”
這聲尖叫就像一聲號角吹響了伏擊的序曲。剎那間千軍萬馬從山谷中涌出,仿佛來自地底的幽靈!齊成武的軍隊瞬間被沖散,山谷間殺聲四起,馬嘶聲震耳欲聾。齊成武急聲吼道:“靠攏,靠攏!”就在這時,一個高大的黑影駕馬沖來,他頭上狼面猙獰,他手中鐵錘如斗——是!當!路!
電光火石間,當路已奔至齊成武面前。鐵錘砸下,齊成武倉促應戰,只聽鏗鏘一聲,他掌中一片酥麻,手中錘子險些脫手!當路力大無窮,而他此刻又失了兵器之利,硬戰絕非上策,可敵人已殺至面前,四周皆是敵軍,如何能夠逃脫?齊成武怒吼一聲,揮錘朝當路打去!
當路能使百兵,作戰勇猛無匹,可他學武太雜,百兵皆不精,他真正可怕的乃是那野獸般的直覺和無數次在生死間磨礪出的本能。與他相比,齊成武是實打實的練家子出身,師從名將,一招一式都有章法,只可惜他打的仗還太少,還未將所習得的那些招數融會貫通,化為己用。
正因各有千秋,這二人才陷入了膠局!盡管當路一開始占了上風,可在齊成武縝密的防守下他找不到突破口,他的攻擊越發狂暴,面具下那雙漆黑的眼睛兇光畢露,簡直恨不得將齊成武生吞活剝。
齊成武的狀況也不算好。他深知,與當路作戰越久,越容易陷入不利。他或接或走,冷靜地尋覓著當路身上的破綻。對方越發狂躁的攻勢其實給了他機會,進攻越多,破綻也越多!終于,齊成武找準機會,一錘砸爛了當路的馬頭!
馬悲鳴一聲,轟然倒地,它那不可一世的主人也隨之摔倒在地。齊成武立刻勒馬,馬蹄高高揚起,向當路踩下!
那兩只馬蹄卻被當路硬生生抓住了!齊成武壓著馬,用盡全力往下壓,那馬蹄下的狼崽子惡狠狠地瞪著他,兩只黑眼珠就如兩團熊熊燃燒的火球,恨不得跳出來咬他一口,他手上青筋暴起,粗壯的胳膊顫抖著,馬也痛苦不堪的嘶鳴著。齊成武大喝一聲,將錘子朝當路臉上砸去!
就在他傾身的瞬間,那孱弱的馬蹄再也支撐不住,竟斷了!馬如山岳倒下,半邊砸在當路身上!齊成武也滾在地上,他立刻爬起,朝當路撲去。當路大吼著掀開馬,從齊成武的錘子下滾過去,他口中腥甜一片,那馬壓折了他兩根肋骨,但區區兩根肋骨又算什么?他還能打!
當路恨的是失了兵器,陷入劣勢。齊成武的錘子像毒蛇般陰魂不散,當路避無可避,只得抓住他握錘的那只手,齊成武又飛刀刺來,當路又抓住了他的另一只手。兩人就那樣僵持著,兩雙沁著血與汗的眼睛彼此仇視。
漸漸地,當路的力氣壓過了齊成武,眼見著齊成武的身體一點點矮下去,兩只膝蓋一點點朝地上彎去,當路卻忽然腹中一痛。他一低頭,看到了一截染血的劍尖。
是仙鶴的士兵偷襲了他。趁這機會,齊成武掙脫了當路,用盡全力將鐵錘揮向當路!
他沒砸中。在他起身的瞬間,當路一腳鏟倒了他,而后扭身一拳打在那士兵臉上,直打得拳頭都凹進去,指骨戳到那士兵的顴骨上。那士兵七竅流血,倒在地上,死了。當路從地上撿起齊成武的錘子,氣勢洶洶朝他走去。
齊成武手一揚,一把河沙糊在當路臉上。因那張礙事的面具當路耽誤了一瞬,當他扯下面具抹去沙子時,齊成武已經跑了。
他的軍隊大獲全勝,可他卻讓齊成武跑了,還在腰上留了個窟窿。
奇恥大辱,真是奇恥大辱!
當路大怒,下令處死所有俘虜。當他那張沒戴面具的臉出現在那些被俘的仙鶴士兵面前時,那些家伙紛紛騷動起來,有人失聲叫道:“褚將軍!”
褚將軍?當路疑惑地望向那個士兵。那家伙的表情不止是驚恐,還有深深的震驚。伴隨這一聲驚呼,所有仙鶴士兵的表情都變了。當路立刻意識到,有些不太對勁。
他盯著那個士兵,問:“你剛剛,在喊什么?”
在聽清那士兵的話后,當路當場就殺死了他。他竟敢說他像仙鶴的將軍!當路心中的憤怒無以言狀——沒有比這更惡毒的污蔑了!竟說他像仙鶴人?他是連國人,不是仙鶴人!
可他卻不能不好奇起那士兵口中的褚將軍。仙鶴有兩位將軍,一位姓褚,一位姓齊,姓褚的是老將元公,姓齊的是小將成武。那姓褚的大名褚源,字嚴初,乃仙鶴先王后的親弟弟,極得仙鶴王信用。
當路不是沒有和褚源交過手,但他從未意識到自己和褚源的樣貌有多相似。他沒有攬鏡自賞的習慣,也不會在水邊顧影自憐。他對自己的全部印象就是他跟狼長得不一樣。當他知道仙鶴那個叫褚源的人跟自己長得很像時,他找來了一面鏡子。
他看著鏡子里的那張臉,卻記不清那個仙鶴將軍的模樣了。他從不去記仙鶴人的臉,因為在他心里,他們都是將死之人。他擰著眉,緊盯著鏡子里的人,鏡中人也同樣一臉敵意地望著他。
他真跟他長得像?跟一個仙鶴人?
忽然,當路一拳砸碎了鏡子。
去他的!他不是仙鶴人,不是!
但有關他樣貌的流言卻飛快地傳到了婁京,很快連王就派吳律來做督軍了。原本,當路已做好了表露忠心的準備,但吳律來軍營后卻從頭至尾沒提過一句有關他外貌的話,這讓當路十分困惑。終于,他忍不住私下問吳律:“你到底為什么來這?”
吳律奇怪地望著他:“我不是說了嗎?我奉大王之命,前來犒勞你們。當路君,犬谷那一仗你打得真不錯!三萬人啊!一下就叫你全端了!你可得再接再厲,把仙鶴人打回老家去!連國上下現在可全指望著你呢!”
這番話說的當路更困惑了。他實在摸不清吳律的意思,就直截了當地問:“你不是因為我的臉來的?他們說我跟那個仙鶴的將軍長得很像。”
“當路君,你說話還是這樣直白!你這樣,我倒有些不好開口了!”吳律連連搖頭,失笑道,“我的確是為了這件事來的,可那又如何?在我看來,你是仙鶴人還是連國人根本就不需要懷疑。你為連國打仗,為連國流血,你挽救了連國——你怎么可能不是連國人?”
他緊按住當路肩膀,雙目炯炯地望著他,大聲地、堅定地說:“當路,你是連國的救星,是連國的大恩人啊!你放心,大王的懷疑只是暫時的,只要你繼續打下去,謠言就會不攻自破。我保證,到你殺了褚嚴初那天,絕不會再有人敢在你背后嚼舌!”
第246章 當路(二)
吳律的信任令當路深受感動, 他毫不猶豫地說:“我自然要殺了他!我不僅要殺了他,我還要殺了仙鶴王!我要讓仙鶴人再不敢踏進連國的土地!”
“好!”吳律大聲喝彩,贊賞道, “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你那條項鏈呢?沒丟吧?”
“沒有。”當路將那條碧璽從鐵甲中拉出, 自豪地說, “一顆都沒丟。”
“那就好, 這應當是你母親留給你的東西,千萬別丟了。”吳律叮囑道,“要知道, 你娘雖然死了,但她的在天之靈可一直都默默看著你呢。你一定要好好打仗, 榮歸故里, 這樣, 你娘就算在黃泉下也能安心了。”
“這真是我娘留給我的嗎?”當路問。
“你不是說這條項鏈從小就掛在你脖子上嗎?那自然是你娘留給你的了。”
當路沉默了一會,又問:“我娘真的死了?”
“如果她沒死,你怎么會流落到狼群中?不過, 也有可能是她拋棄了你,把你丟進了森林。”吳律盯著當路,問, “你相信你娘會拋棄你嗎?”
當路不假思索道:“不。”
“那你還懷疑什么呢?”吳律笑了笑, 篤定地說, “這就是你娘留給你的。”
可當路心中仍有疑問:如果他娘死了, 那他爹呢?他爹是誰?他為什么沒有救下娘?他娘又是怎么死的呢?
他現在已經明白狼不可能生出人,母狼并非他真正的母親,可他對他的生身母親一點印象都沒有, 對他的父親也沒有。
本來,他很少去想這個問題, 他頂多只是在士兵收到家里寄來的東西而嚎啕大哭時感到困惑,以及淡淡的羨慕。他也想收到律的東西,但他得到的只有朝廷奢華卻冰冷的賞賜。
現在律忽然提到了他的母親,他不禁又開始好奇起她是個怎樣的人了。她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呢?她跟他長得像嗎?又為何會把他留在深山,卻把這串花花綠綠的珠子掛在了他身上呢?
深夜,當路獨自在軍帳中休息時,忍不住將那條瑩潤的碧璽從衣服里拉了出來。他動作很小心,生怕弄壞這條項鏈。他盯著這串珠子,目光炯炯。這珠子叫什么?碧璽?當路突然想起,連王曾特意賜給他十顆碧璽,據說是從什么很遠的地方來的,珍貴得很。
這東西要很珍貴的話,他娘怎么會有呢?
忽然,他想起了褚源,那個在仙鶴地位尊崇的男人,那個與他樣貌極為相似的男人。
當路握緊了那條項鏈。
假如,他是說假如,褚源是他的父親,而他卻在連國長大。那么,必然是姓褚的拋棄了他娘,甚至害死了他娘。沒錯,肯定是這樣!當路猛地爬起來,鉆出軍帳,問守夜的士兵:“褚源有沒有老婆?”
士兵嚇了一跳,他結結巴巴地說:“有,有吧。”
“那他老婆還活著?”
“活,活著啊。”士兵說,“他老婆據說是仙鶴的第二美人呢。”
當路盯著他,那目光讓士兵不寒而栗。正當他為自己的小命擔憂時,當路又忽地鉆了回去,就好像從沒出來過似的。那士兵卻站不住了,他在軍帳外焦慮地徘徊,換班后又徹夜未眠,終于,他偷偷去見了吳相。
“丞相大人,”他疑慮地說,“我,我有要事向您匯報。”
吳律頗感興趣:“你說。”
那人膽怯地說:“丞相大人曾令我們不要妄議將軍的出身,可,可將軍他跟仙鶴真沒有半分瓜葛嗎?就算您相信將軍,就算我們相信將軍,但將軍呢?他難道就一點都不好奇自己的出身嗎?昨晚他突然問我那仙鶴的將軍有沒有老婆,小子心里實在發慌,不敢隱瞞此事,便來向丞相大人匯報了!”
吳律若有所思:“他真問你了?”
“真的!大半夜的突然沖出來,我差點給嚇死!他的臉色怪極了,吳相,您相信將軍,可您也不能太相信他啊!畢竟,他沒準真是——”
“其實,我也有所懷疑。”吳律低聲道,“只是現在還不是處置他的時候。你既然發現了他的異樣,那就幫我好好盯著他。記住,小心點,千萬別引起他的懷疑,我們目前還需要他。”
士兵激動地說:“您,您也懷疑他?”
“噓。”吳相微微一笑,說,“畢竟,我知道,誰才是真正的連國人。”
軍中暗流,當路一無所知。他一心準備著決戰,決戰的地點在臺城。
臺城,顧名思義,下寬上窄,地勢高而平,遠看如巨臺。這是屹立在連國東境上的一根定海神針。和時,它可中轉物資,將糧草源源不斷地輸往邊關;戰時,它可隨時調遣兵力,支援邊關,也是接收警情,傳往婁京的大驛站。
仙鶴之所以能如此快地推進攻勢,就是因為他們搶先打下了臺城,切斷了情報的傳遞。等婁京知曉邊關的局勢時,他們早就向西打了幾百里了。
如今,這里成了仙鶴占領的最后一座要塞。這里匯集了仙鶴的二十萬大軍,還擁有八臺投石機。原本褚源還要帶來十萬大軍,但他在半路被連國的紀太尉紀協拖住了。這就意味著,當路必須在褚源趕到臺城之前攻下它。
當路有十九萬大軍,實力與仙鶴相差無幾。然而,當路擅長的是野戰,而非攻城。在最初的幾次進攻不利之后,他不由得急躁起來。這時,吳律建議他向臺城射一封戰書,引仙鶴王出來單挑。當路照做了,無奈仙鶴王不上當。吳律嘆了口氣,說:“那就只能用云梯硬攻了。”
吳律所說的云梯,是一種常見的攻城機械。這東西和投石機相似,不同的是它底下有輪子,便于推動,頂部也不是高高的木臂,而是一架木梯。這種特殊的木車車身還是中空的,可以藏士兵。只要能把載著云梯的木車推到臺城底下,要爬上那高高的城墻就容易多了。
一開始,當路懷疑云梯的功效。他從未用過任何攻城守城的器械,甚至對這些巨大的木頭家伙充滿厭惡。但當云梯出現在戰場時卻吸引了投石機的全部火力,由于這些木車移動很快,也由于投石機射程有限,云梯沒有全軍覆沒。連國人終于有了登上城墻的機會了。
當第一架云梯升起時,當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箭雨中飛馳而來,就像一道黑色的閃電竄上云梯,驟然降臨在臺城墻頭!他頭戴狼面,身披鐵甲,手持長矛,活似一尊殺神。
他手中的長矛足有一丈長,八十斤沉,仙鶴人的刀戟在它面前就像一根根孱弱的小樹枝,輕而易舉就被挑飛。長矛所過之處人頭如雨,很快當路就在城墻上迅速打開了一個豁口,連國人隨之魚貫而上。眼看這邊墻頭將不可守時,一匹紅鬃烈馬從城西飛奔而至,馬上一人黑甲黑盔黑臉膛,腰垮短劍,手提長槍,直向當路襲來!
此人正是仙鶴王!兩人甫一交手,便知對方是勁敵。仙鶴王手中烏金槍,長一丈二尺,重八十八斤,分毫不輸當路。又使得極好,那沉重的長槍在他手中就像活了一般,進退皆自如,變化萬千端,當路一時間竟感到有些難以招教,幸虧他一力降十會,憑著股蠻勁,倒也不落下風。
這時,又一匹黑馬殺到,是齊成武!兩人合攻,當路才真覺棘手,可他也真是條好漢,對上仙鶴兩員大將,他不僅絲毫不露頹靡之勢,反而越打越兇,越打越猛,那支長矛宛如呼嘯的巨龍,令人不敢靠近。三人混戰處,竟成了一片空白。
可這樣打下去,終究不是個辦法。仙鶴王和齊成武都有馬,又是兩個人,和他們久戰并非上策,當路決心突圍。他晃了個假把式,長槍明是挑向仙鶴王,半路卻刺向了齊成武,后者躲避不及,匆忙間朝地上一滾,只聽一聲巨響,他的馬竟被當路打翻了!
當路正要追擊,身后烏金槍已至,就在他閃避的瞬間,齊成武從地上跳起,舉錘朝他天靈蓋砸下!危急時刻,當路倒推長矛,掃開了齊成武,而仙鶴王已拔出短劍,照當路面門砍去!
當路眼前寒光一閃,接著便是一片鮮紅。他怒吼一聲,長矛一掃,竟把仙鶴王逼退了兩丈!被劈成兩半的面具從他滿是鮮血的臉龐滑落,剎那間仙鶴王眼中閃過一抹震驚,可當前局勢容不得他多想,他提著烏金槍朝當路沖去!
當路大吼著沖上去,可他知道自己已落入下風,他且戰且退,不知不覺已到了城墻邊緣。此時攀上墻的那幾百士兵已大多被殺死,當路勢單力薄。他瞥見不遠處齊成武從地上爬起,提著鐵錘沖了過來。危急!突然城下傳來一聲馬嘶,吳律的聲音響起:“跳下來!”
當路轉身,毫不遲疑跳了下去。長槍擦著他的頭盔刺出,城下正是駕著戰車的吳律!當路滾到戰車上,吳律立刻狠狠抽了馬一鞭子,戰車狂馳而去,車上的士兵大力地敲著銅鑼,傳遞著撤退的信號。不一會,連國的軍隊就帶著云梯消失在了仙鶴人的視線中。齊成武沖到墻頭,幾乎跳下去,連聲怒吼:“該死!讓他跑了!”
仙鶴王臉色陰沉。他問齊成武:“剛剛那個戴狼面具的,就是當路?”
“當然!”齊成武罵道,“那頭畜生!咱們今天差點就能殺了他!”
“他今年多大?”
“鬼知道!”齊成武余怒未消。
仙鶴王問:“他及冠了嗎?”
“誰知道。”齊成武詫異地看了仙鶴王一眼,想了會,說,“反正他年紀不大,我打聽過。您問這些干什么?”
仙鶴王帶他進了軍帳,問:“你沒看到過他的臉?”
“他一直戴著那張晦氣的面具,誰能看見他的臉?可今天您把那面具劈開了,劈得他滿臉是血,真夠解氣的!大王不愧是大王,一出手便重傷了他!”
仙鶴王卻眉頭緊鎖,食指微微敲著腰上的寶劍,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齊成武奇怪地望著他,問:“大王,您怎么了?”
仙鶴王沉默了好一會,才問:“嚴初他難道有私生子嗎?”
“怎么可能?”齊成武立即叫道,“大王,元公可是連妾都沒有一個!您又不是不知道他跟他夫人有多恩愛——前年他夫人難產,他連朝都不上了,還說以后再也不要孩子了!他有私生子?這咋可能?大王,您怎么突然說這種話?您可是最了解元公的了!”
仙鶴王沉思著,齊成武狐疑地望著他。
許久,仙鶴王說:“或許,是我想多了。你先出去吧。”
第247章 當路(三)
齊成武莫名其妙地離開了。一路上他都在琢磨仙鶴王的話。大王可不是多疑的人, 更不是關心這些無聊私事的人,他怎么會突然問起元公有沒有私生子呢?
不過,元公要真有私生子也不奇怪, 他們家的人是出了名的美姿儀, 個頂個的貌美, 元公小時候跟他姐姐出門次次都能引起萬人空巷的轟動, 以至于他小小年紀就立志習武,希圖把自己練得五大三粗,甚至變成個糙漢。
可惜, 從結果來看,元公顯然是失敗了。齊成武默默回憶著自己上司那張俊美的臉, 盡管他這位義舅已近四十, 但風采可是絲毫不減當年, 尤其是那雙黑白分明的桃花眼,像口深潭似的,一下子就把人的目光全部吸住了
齊成武忽地愣住了。
他想起了另一雙眼睛, 那雙眼睛雖然被一張兇惡的面具包裹著,但確實一雙正正宗宗的桃花眼,而且眼瞳那么黑, 沒有一絲雜色。與元公不同的是, 那雙眼睛沒有笑意, 永遠仇恨地瞪著他, 似要將他千刀萬剮,可假如那雙眼睛笑起來
齊成武不禁打了個寒顫。
那不就是和元公一模一樣了嗎?
“你臉上的傷怎么回事?”吳律盯著當路,問。
當路正把灶心土往臉上糊。“仙鶴王。”他滿懷怨氣地說, 臉上那條涂了灶土的傷口顯得越發猙獰,越發丑陋, 就像一條碩大的蚯蚓趴在他臉上。
“是他把你的面具弄掉了?”吳律繼續問。
“是。”
吳律若有所思。過了會,他說:“你要不要把那條項鏈暫時放在我這里?”
“為什么?”當路詫異地問,停下手上的動作,看著他。
“要是你的面具都能被劈成兩半,那條項鏈恐怕也不一定安全吧?”
“它在鎧甲里。”
“萬一你的鎧甲被刺穿了呢?又或者被捅爛了呢?在戰場上什么事都有可能發生,你想讓你母親的遺物落到仙鶴人手里嗎?”
當路擰著眉,悶悶不樂地望著地面。吳律又說:“你要是不放心,可以隨時來我這邊看看。不過,你那項鏈很貴重,我覺得最好還是別隨便拿出來,省得有人動歪心思。”
當路十分糾結。良久,他不情不愿地說:“那,仗打完了,你得還我。”
“那當然了。”吳律笑了笑,又問,“你臉上的傷不打緊吧?”
“不打緊。”
“腰上的呢?那道劍傷裂開沒有?”
“沒事。”當路說,“不怎么疼。”
“也是,你之前受過的傷可比這重多了。不過,你這傷反反復復總不好透,要是復發就糟糕了,這次進攻受挫,咱們損失也不小,依我看,咱們不如修整兩天,再攻城。”
當路不樂意道:“我們耽誤不起。”
“欲速則不達。”吳律堅持道,“你需要休息,士兵也需要休息。從犬谷到臺城你都沒讓他們喘口氣,就算你受得了,他們也受不了,今天你沒能獲勝,或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
“這算什么?”當路惱怒地叫道,“我不需要休息!我的兵也不需要!”
“你不如去外面問問他們想不想修整兩天?你以為我是平白無故提出這個要求的嗎?”吳律嚴厲地說,“就這樣,全軍修整兩天!我是督軍,我有權下令。”
當路氣悶地捶了一下地,拳頭在地上撞出很大的聲響。吳律充耳不聞,面不改色地說:“我這也是為了你好。把傷養好,你下次才能殺了仙鶴王。”
當路不說話,只目光沉沉地盯著地面。吳律伸出手,說:“項鏈。”
當路從衣服里扯出那串碧璽,交給他,而后便走到兵器架旁背對著吳律坐了下來,取下一把劍用力擦著。吳律并不在意他鬧脾氣,只說:“我走了,好好養傷!”
他離開了。
當路盯著那把劍,惡狠狠地擦著,一下,又一下,突然,他把劍扔到地上,扯開衣服,望著自己纏著厚厚白布的衣服。他覺得自己的身體背叛了他。從身體深處傳來的刺痛是如此微不足道,壓根沒有到妨礙行動乃至戰爭勝利的程度。可事實是,他輸了。他因此遭到了吳律的質疑,這令當路萬分惱火。
他猛地甩了下手,好像要打什么又無處可打的樣子。他心中無比煩躁,無比憤怒——他還是失去了那條項鏈!就因為他變弱了!可他不是,他不是。那兩根斷掉的肋骨和腹部微小的傷口根本不足以阻擋他的腳步,當路抬起頭,目光沉沉地盯著那支長矛。
他要殺了他們,他一定要殺了他們。
唯有如此,才能一雪前恥。
兩天后,雙方再度交戰。這一仗打得異常慘烈,當路不顧一切地進攻,他每次登上墻頭,都會讓仙鶴人損失慘重,可他也一次又一次被打下墻頭,雙方就這樣反復爭奪著,直到黃昏,連國人才不得不撤退。
臺城中尸骸遍地,仙鶴王也受傷了,幸好,只是肩膀上中了一箭。當御醫把被別斷的箭去處時,他驚訝地發現箭頭上鑲嵌著一顆晶瑩剔透的翡翠。
仙鶴王看見那顆翡翠,臉色驟變,他一把搶過那支箭,臉頰劇烈地顫抖著。御醫嚇了一跳,卻不敢說話。這位御醫服侍仙鶴王多年,在他看清那朵翡翠雕刻的蓮花的瞬間,他就知道仙鶴王想起了誰。唯有齊成武不明所以,但他知道義父肯定有事,就趕緊把御醫打發走了。
齊成武忐忑不安地望著仙鶴王,后者仍直勾勾地盯著箭頭上的翡翠,臉色無比陰沉。忽然,他起身,走到一個箱子前,打開它,取出了一卷畫,展開。齊成武驚疑不定地望著他,半晌,仙鶴王合上畫,頹然坐下。
齊成武知道那畫,那是仙鶴王最為珍愛之物。他曾經好幾次撞見仙鶴王兀自一人對畫沉思,畫上的人他只需匆匆一瞥就能認出,因此他從不敢細看。那畫里的是橫亙在義父心頭的一道陳年舊傷,是籠罩在整個仙鶴王室頭頂的一片巨大陰影。此時此刻,仙鶴王突然把這幅畫拿出來,不禁令齊成武萬分不安。
他默默望著仙鶴王,許久,他終于忍不住問:“大王,您您突然把這畫拿出來做什么?”
出乎他意料的,仙鶴王居然把畫遞了過來。
“你打開。”他說,聲音疲憊。
齊成武小心翼翼打開那畫,畫上那人他雖然從未親眼見過,卻早已聽說過有關她的種種傳聞。畫上的女人笑意盈盈,美目熠熠,那雙漂亮的桃花眼似一池蕩漾的春水,又似林間傾瀉下的碎玉般的暖陽,還似山野上斑斕燦爛的萬千繁花。
若說畫龍要點睛,那這雙眼睛定是這位美人的魂魄所在,你望著她的眼,就好似明白了她的整個人。可你若遮住她的眼,你才會發現她的鼻她的唇乃至她雪白的玉頸也是無一不美的,只是那雙眼睛太驚艷,以至奪去了她臉龐的全部光彩。
這就是仙鶴的先王后,仙鶴王的發妻,也是仙鶴曾經的第一美人。
齊成武愣愣地望著畫中人,他早就聽聞過先王后驚人的美貌,可如今見了這幅畫,他才知道傳聞說的還是太保守了。
春陽。齊成武忽然想,先王后就像春天的太陽,明媚,和煦,生機盎然,充滿希望,仁慈而親切。他望著那雙眼睛,便有落淚的沖動,仙鶴王后真是個神奇的人,竟能讓別人僅僅看了她的畫像,就被她俘獲了人心。
可她現在在仙鶴國已成為一個禁忌。齊成武不忍再看那畫:“大王,您為什么突然讓我看王后殿下的畫像?”
仙鶴王說:“你看看她脖子上的項鏈。”
齊成武這才注意到仙鶴王后的玉頸上掛著一條粉色的項鏈,他仔細一看,發現那項鏈的珠子是一朵朵蓮花,最中間那朵蓮花還是綠色的。
仙鶴王又說:“你看這箭上鑲的什么?”
齊成武一眼便看到箭頭上那朵小小的翡翠蓮花,他大驚,不禁叫道:“這是王后的東西?”
他急步跨上前,目不轉睛地盯著那顆翡翠。晶瑩剔透,濃翠重彩,品相絕佳,雕刻的工藝更是精美至極。這絕不是普通將士能有的東西,可它卻鑲在了連國的一支箭上。
“她那顆珠子是翡翠,這顆也是翡翠,她那顆是蓮花,這顆也是”仙鶴王顫聲道,“成武啊,世上會有這樣巧的事嗎?”
齊成武急聲道:“興許不是同一顆!王后殿下的東西怎么會在連國軍中?”
“就是同一顆。”仙鶴王說,“當時我本想全用碧璽,可從參叢買來的那批碧璽里沒有我滿意的,她喜歡綠蓮,我想一定得弄兩顆綠色的珠子所以才用了翡翠!也是參叢的翡翠!我親手選的。那條項鏈也是我親手給她戴上的!”
“可這東西怎么會出現在這兒?這是連國的箭啊!”
“你不覺得連國軍中有一個人與她長得格外像嗎?雖然乍一看人們都會以為他跟嚴初有什么關系,可在寡人看來他長得更像王后啊!王后當時是,是”
齊成武心中一沉。
先王后失蹤時,是懷有身孕的。
第248章 叛臣(一)
從仙鶴王后失蹤到現在, 正好過了二十年。
那個當路有二十嗎?齊成武急急回想著。那家伙那雙跟元公一模一樣的眼睛,也與先王后一模一樣啊!先王后是被那個連國郎中拐走的,當路出現在連國“可他沒有父親!”齊成武忽然叫道, “他是狼孩!他是在深山里長大的!”
“那就更有可能是他了!那個連國人一定拋棄了她, 不, 沒準更殘忍”仙鶴王脊骨生寒, 他猛地站起來,悲聲叫道,“她死了!她一定死在了山里, 否則這孩子怎么會被狼群撿走?她死了,她死了!那個該死的連國人, 我怎么能相信他!怎么能!”
“大王, 就算當路是王后的孩子, 是您的親兒子,可他現在是我們的敵人!”齊成武舉著那支斷箭,激動地叫道,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母親是誰,也不在乎她,否則先王后的項鏈怎么會淪為箭上的裝飾品?就在一個時辰之前他還在跟我們戰斗, 千方百計要殺了我們!大王, 您不能因此動搖, 當路是我們的敵人!”
“假如他知道呢?”仙鶴王忽然問。
“他怎么知道?”
仙鶴王垂著頭, 沉思著,片刻后,他堅決地說:“寡人要告訴他。寡人會派人把這幅畫給他, 寡人相信他會想明白的。”
齊成武追問:“告訴他又有什么用?”
“告訴他,然后策反他。”仙鶴王已恢復了冷靜, “失去當路,對連國來說將是致命的打擊。”
齊成武繼續追問:“假如他還是想當連國人呢?又或者,他壓根就不相信我們呢?”
仙鶴王望著他,果斷又沉重地說:“那么,我們就只能殺了他!”
送畫人是臺城的一個獄曹,他壓根不知道自己要送出去的是什么東西,只知道自己要不照辦家里人就會小命不保。他一到仙鶴軍營就被關了起來,那幅畫則被交給了當路,還有吳相。
當路打開畫的瞬間,臉霎時氣紅了,他一把將畫扔到地上,怒不可遏地叫道:“他們居然這樣羞辱我!”
吳律撿起畫,展開一看,面龐微愣。下一瞬,他合上畫,平靜地問:“你為何會覺得這是羞辱?”
“他們把我畫成了一個女人!”當路氣得大吼。
“你不認識這畫上的人?對了,你不識字。”吳律將畫遞給當路,盯著他說,“畫上的是仙鶴王后,她脖子上戴著一條跟你那條一模一樣的項鏈。”
當路渾身一震。他搶過畫,打開一看,立即看見了那條熟悉的項鏈。他呆住了,大腦一時無法運轉。他沒法這么快將這些遙不可及的東西聯系在一起:項鏈,畫像,王后,還有他。倒是吳律很快明白了:“看來,這就是你的母親。”
當路立刻喊道:“她不是!我是連國人,她是仙鶴人,要她是我娘,我怎么會出生在連國?”
“我聽說,仙鶴王后二十年前和一個連國人私奔了,仙鶴王為此差點跟連國打起來。從那以后,兩國關系日益惡化,以至于今。”吳律嘆息道,“看來,仙鶴王認出你了。也是,你與仙鶴王后長得很像。”
“我不是!”當路扔掉畫,激動地吼道,“我不是!不是!”
吳律冷靜地說:“難道你還能否認自己的臉嗎?你跟她長得這樣像,尤其是眼睛,簡直一模一樣!”
“我不是!”當路狂吼著,在軍帳中不停地走來走去,就像一頭被困在了籠子里的野獸。
“如果你不是,”吳律撿起畫,說,“那你就必須殺了仙鶴王,不,你必須把臺城的所有人都殺光,你不能讓著消息走漏半分,否則大王必會要你的命。到時候,哪怕是我也保不住你。或許,仙鶴王把這幅畫送來,就是為了這個目的。”
當路憤怒地咆哮道:“那群混蛋!”
“既然這樣,我會毀掉這幅畫。”吳律說,“當路,不要辜負我的信任。”
“明天,我就把他們都殺了!”當路抽出長矛,揮舞起來,他沒有察覺到潛藏在自己暴怒之下的恐慌。其實他已本能地懂得假如自己真被證實為仙鶴人,他將再次成為一個異類,他好不容易在連國獲得的一切將盡數化為烏有,這才是當路最害怕的。他好不容易才從狼變成了人,他不想再成為其他東西。
那樣,他就真的無家可歸了。
吳律從軍帳中走出,門外的兩個護衛驚恐地望著他——他們什么都聽到了。
“別這么緊張。”吳律沖他們微微一笑,低聲道,“你們就當做什么都沒聽見吧,如果當路問起,你們也只要這樣說就好。他這人頭腦簡單,不會懷疑你們的。不過,你們一定要記住今天晚上當路君見了仙鶴的使者,兩個人還談了許久,明白嗎?”
兩個護衛連連點頭,吳律說:“繼續守夜吧。”
他回自己帳中拿了什么,便去見了那個獄曹。他給了他一個濕噠噠的布袋,放走了他。
約莫一個時辰后,看守獄曹的士兵慌里慌張過來告訴當路那家伙逃走了。接著,吳律又告訴當路,那條項鏈不見了。有人匯報說在吳相的軍帳附近看到過什么可疑人物。在重重暗示下,當路自然而然以為是那個獄曹偷走了他珍愛的寶物,而且是在仙鶴王的授意下。
他太信任吳律,太信任這些跟他一起打仗的士兵,以至于他絲毫沒有想過這件事——那個獄曹是怎么知道那條項鏈在吳相軍帳里的?到底,他擅長的是打仗,不是人性。
至于仙鶴王,他收到的是被拆得七零八落、泡在狗血里的蓮花珠子。他勃然大怒。他顫抖著將那些珠子撿出,洗凈,穿好,它們光艷如新,與二十年前一模一樣,可佩戴它們的主人卻已經香消玉殞。
仙鶴王將這條項鏈掛到了自己脖子上。
“那個畜生!”他雙眼赤紅,咬牙切齒地說,“我定要將他碎尸萬段!”
決戰的日子很快來臨,當路向軍中下了死令,必須在今天拿下臺城,城不破,不得還。號角長鳴,戰鼓雷動,千軍萬馬,傾瀉而出!面對來勢洶洶的連國大軍,仙鶴人拉開弓箭,投出巨石,一批批士兵從城門中沖出,阻撓著云梯,可有幾架木車依然駛到了城墻腳下。
云梯,豎起來了。
連國士兵像螞蟻一樣成群結隊地爬了上去,出現在了城墻上!與此同時更多仙鶴士兵從城門中涌出,試圖摧毀云梯。城上城下戰斗都異常慘烈,就在這時,當路來了。
他駕馬沖上了云梯,跳上了城墻!他沒戴面具,卻比戴面具時更可怕,那道丑陋的傷疤就像通往幽冥的大門,噴吐出死亡的氣息。他一出現在墻頭,仙鶴王便提著長槍趕到了,他胸前那串蓮花珠子閃爍著,刺著當路的眼。沒有任何猶豫,他朝仙鶴王沖了過去。
兩人立即撞在一起,力對力,硬碰硬,長矛對烏槍,互不相讓,殺招四起,兇險萬分。二人鏖戰之時,齊成武也趕來了。三人混戰的局面再度出現,不同的是這次當路已經熟悉了仙鶴王的招式。
即便如此,這也是一場硬仗。幾十招幾百招,終究當路更勝一籌,將齊成武挑下了馬,這個八尺高的漢子轟然砸到地上,雙目圓睜,牙關緊咬,可他腹部已經浸透了鮮血,他的背脊也已斷裂——他死了。
“成武!”仙鶴王怒吼一聲,悲憤交加。沒了成武他對付當路頓時吃力了許多,漸漸地,他顯出疲態。他畢竟老了,可他就這樣認輸了么?
不。
亡妻的在天之靈看著他,死不瞑目的成武也看著他,黃泉下仙鶴的萬千將士也看著他!他不會輸,他不能輸!他一定殺了這頭狼崽子,這頭畜生!仙鶴王大喝一聲,猛地刺出一槍,當路躲閃時腰側忽然傳來一陣鈍痛——是那兩根斷過的肋骨在作祟。
他身形一滯,慢了一瞬,就這一瞬,長槍已至眼前,千鈞一發之際,當路滾下了馬,仙鶴王抓住時機,一連刺了數十槍,當路在地上翻滾著,長槍擦著他的臉頰他的脖子刺過,招招都是致命。最終當路撞到了一具尸體上——他逃無可逃了。
烏金槍再次刺下,當路來不及起身,竟用手抓住了槍尖!鮮血從他掌心嘩嘩流下,他漆黑的雙眼被染成一片血紅,那眼中燃燒著仇恨的烈火,而那雙眼睛卻偏偏該死的與先王后相似!仙鶴王心如刀割,他怒視著當路,大吼道:“你這畜生!你竟敢那樣對待若云的遺物!她就不該生下你,不該!”
他手上更加用力,長槍一點點推進,當路手中鮮血如注。他兇狠地瞪著仙鶴王,瞪著他胸前明晃晃的碧璽。
“小!偷!”他怒吼著,手上青筋暴起。仙鶴王牙關緊咬,雙手用力將長槍往下壓,他肩膀的傷口已經撕裂,鮮血一縷縷地沁出,可此時此刻,這點痛苦又算什么?他嘶吼著,手中長槍一寸寸地、不可挽回地逼近當路的胸膛。這時,吳律出現在了城墻上。他拎著一把長弓,面容冷靜,步履從容。
他望著仙鶴王,拉開弓,瞄準。
第249章 叛臣(二)
“嗖!”
那支箭又一次精準地射中了仙鶴王——正射在他受傷的右肩上。仙鶴王手上力道不由得一松, 當路趁機甩開長槍,從地上爬來,抽出腰間長劍刺向仙鶴王!仙鶴王拔劍去擋, 可他的劍軟綿綿地從當路的劍刃上劃了過去, 絲毫無法阻止那把利劍刺進自己的身軀——畢竟, 他的右肩完全使不上勁了。
仙鶴王從馬上栽下, 像口大麻袋似的滾在地上。當路朝他走去,仙鶴王趔趄著站起,左手無意識地抓住了那條碧璽, 當路怒不可遏:“放開它!你這賊!”
“賊?分明是你親手拋棄了它!”仙鶴王大吼著撲過來,當路輕而易舉地躲了過去, 將劍深深插進了仙鶴王的胸膛。他拔出劍, 一大股鮮血在空中潑灑出一片紅霞, 仙鶴王直勾勾地瞪著他,胸口一片血紅,連那碧色的蓮花都染成了赤色。他朝前走了兩步, 似乎還想進攻,可他只晃了晃,就直挺挺向前倒下去了。
當路大驚, 飛撲過去, 成功地讓仙鶴王背面著地, 他自己則狠狠摔了一跤, 可他并不在乎。他著急忙慌將那條項鏈從仙鶴王脖子上扯下,仔細察看,生怕它磕到碰到哪。他看得那樣專注, 甚至忘記了給仙鶴王再補一劍。
仙鶴王望著當路焦急的神情,忽然察覺到一絲不對, 可他的生命之火即將熄滅,他拼盡所有力氣從嘴中擠出幾個字。
“項鏈不是你送來的?”
當路根本沒聽見他的話。他剛戴上項鏈,正急著把它塞進衣服里。仙鶴王瞧著他那焦急慌亂的樣子,已明白了答案。可他已經沒有時間想清楚是誰偷偷送來了那條項鏈,他的眼睛飛快地暗淡下去,但直到死亡降臨的瞬間,他的視線都沒有從當路臉上移開。
這是他闊別了二十年的兒子,是他的妻的親生骨肉。盡管他們現在勢如仇讎,刀劍相向,可這孩子愛著他的母親,愛著若云,他并非真是頭冷血無情的禽獸這就夠了。
仙鶴王眼中閃過一抹淚光。
他要去見她了,在分離這么久之后。他無能啊,到最后,都沒能帶她回家。若云啊,黃泉路上,或許我能追上你?或許你也等著我彌留中,仙鶴王好像看到了一抹美麗的幻影。他眼珠微微一顫,再不動了。
他死了。
而當路,他根本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親生父親已經死去,他的全副心思還在那條項鏈上。天突然陰了,空中傳來隱隱的雷聲,一滴雨落下來,接著便是一片、一大片!無數雨點落下,在地上、尸體上砸出一個個暗色的小坑,那蜂巢般的小坑很快連成一片陰影,在城墻上迅速蔓延。很快,它們就成了一條黑色的河流。
閃電劈下,驚雷驟至,紫色的電光將臺城照成一片慘白,好像一張鬼臉,當路胸口忽然感到一陣劇痛,幾乎難以呼吸。他整個人匍匐在地上,像個快渴死的人大口喘息著,這時轟隆隆的雷聲接連響起,好像上天在發怒。雨越來越大,很快天地間陷入一片昏冥,就在這時大雨中傳來一聲悶響——城門被撞開了!
臺城,破了。
傾盆大雨中,連國士兵魚貫而入,洪水般瞬間席卷全城,屠殺著仙鶴的殘兵敗將。當路沒有管他們,仙鶴王死了,齊成武死了,剩下的仙鶴人不過是一盤散沙,無法與他抗衡。他跌跌撞撞地從地上爬起,找到了自己的馬。
他,還有人要殺。
他駕馬從臺城奔下,胸口仍痛得無法呼吸,那疼痛似灼燒似撕裂。肯定是那兩根肋骨又斷了,該死,一根骨頭斷上兩次就會這樣痛嗎?當路咬著牙,催馬直奔臺城府,在那里他隨便抓住一個小吏,問:“之前給連國送信的那個獄曹在哪兒?”
他殺了偷他項鏈的賊,現在他要殺他的幫兇。
當路不費吹灰之力找到了獄曹。這膽大包天的家伙和他的女人孩子們躲在床上,縮成一團,好像一窩雞崽。當路推門而入時,他們一齊尖叫,抱得更緊了。當路滿臉鮮血,滿臉雨水,漆黑的雙眼好似無盡的深淵,將吞噬一切。
他伸出那只鮮血淋漓的大手,把獄曹揪下了床,他的女人孩子們抱著他的腿和腰,也跟著一塊被拽下了床。于是,這一家人還是緊緊抱在一起,睜著五六雙驚恐的眼睛瑟瑟發抖地望著當路。
當路舉起劍。
“別殺我!別殺我!”獄曹一頭撞到地上,痛哭流涕道,“大人,老爺,你們叫我干的事我都干了!別殺我,別殺我啊!”
當路說:“你偷了我的項鏈。”
“我沒偷!老爺,這是你們給我的,是你們讓我送去的啊!為這袋珠子仙鶴人差點砍了我的腦袋!可我干了什么呀!我就是個跑腿的!”獄曹在地上框框磕頭,大聲哀叫,“老爺,我求求您放了我,放了我這一家老小吧!俺們爛命一窩,不值得您動手,您就發發慈悲,放過我們吧!”
“我們給你的?”當路忽然意識到了什么,“這條項鏈是別人給你的?”
“是啊!就是跟您一塊的那位大人!戴黃帽子的那位!”
這句話好似當頭一棒,打得當路措不及防。他愣愣地站在那,聽那獄曹語無倫次地為自己辯解。
“那位大人叫我送過去!我連打開都沒打開,當晚就趕回臺城了!我一進城,就立馬叫人抓住了,我就順勢把東西給了他們——大人!您要我辦的事我都辦了!求求您別殺我!我也只是想活命!我沒辦法啊!”
當路忽然把獄曹提了起來,女人孩子嚇得尖叫連連,獄曹反而不叫了,只瞪著一雙驚恐的眼睛,嗚嗚咽咽地哭著。
“你沒打開,怎么知道里面是珠子?”
獄曹嚇得話不成串,結結巴巴道:“我,呃,我打,打開過!我是打開過,我就看了一眼!那袋子有血,我,我害怕”
當路猛地把他扔到地上,用劍指著他,吼道:“說!誰給你的東西,要你干什么,從頭說清楚!”
外頭,雨已經下得極大極大了。八月的雨就是這樣突然,上一瞬還晴空萬里,下一瞬就陰云密布,接著瓢潑大雨就劈頭澆下。黑色的暴雨中,當路策馬狂奔。一路上他四處搜尋:沒有!沒有!沒有!吳律在哪兒?他不敢相信是他把項鏈給了獄曹——為什么?為什么!他那么信任他!那么!
他在哪兒?在哪兒!他看見了他,在那兒,在城門口,在一堆士兵中間!當路徑直沖了過去,跳下馬,在眾人的驚呼聲中一把抓起吳律,雙目血紅地瞪著他,問:“為什么!”
奇怪的是,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責問吳律非常平靜,那副樣子就好像他早就料到會有這么一天。
“你說啊!”當路晃著他,怒吼道,“說啊!為什么!為什么!”
他眼中有淚,但在大雨傾注下無人看見,人們只看到他面目猙獰地咆哮著,拿劍對著丞相,那樣子就像一頭發狂的野獸。
“為什么?”吳律嗤笑一聲,輕蔑地看了眼他脖子上那串項鏈,說,“它們不是回到你手上了嗎?”
當路瞪著他,兩只眼睛幾乎從眼眶中跳出。吳律臉上那嘲諷的神情,與從前在籠子外、在看臺上、甚至在朝堂上的那些人并無二致。剎那間當路明白了,吳律從未將他當做同類,他在他眼里不是人,仍是狼。當路臉上忽地浮現一個古怪的笑,說是笑,也許只是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下一瞬,他猛地將劍刺入了吳律的胸膛!
尖叫四起,吳律應聲倒地。當路拔出劍,跳上馬,沖出了城門!怒火在他心中熊熊燃燒,可在那盛怒之下是刻骨銘心的疼痛,那疼痛無孔不入地滲入他身體的每一寸角落,幾乎把他燒成灰燼。他不明白,他不能明白——吳律為什么要這樣對他?他是他信任的第一個人,第一個啊!
因為他就像他的父親,他的老師,他的朋友,就像他沒有的一切!可那一切都是假的,假的!過往的美好是一顆早就爛了的果子,一頭內里潰爛的死鹿,可他卻把它們當做無上的饗宴封藏在自己的洞穴里,直到洞口突然崩塌他才發現里面早就爬滿了蛆蟲!
狂怒中,當路一鞭子一鞭子地抽著馬,似乎要借此逃離那可怕的回憶。馬痛苦地嘶吼著,奔跑著,當路也哀嚎著,那哀嚎聲在黑色的雨水中聽起來就像山洪爆發,震人心魄,碎人肝膽。那是被背叛的靈魂在嘶吼,不,甚至連背叛也稱不上,因為這從頭至尾都是一場騙局。
可他墜了進去,傻乎乎地墜了進去!當路狂怒地打著馬,打著這頭可憐的牲口,他因蒙受欺騙而憤怒,而怨恨,而懊悔,他心中感情的狂流無處發泄,就像這潑天大雨不知流向何處!他那畫上微笑的母親在他心中一閃,接著便是仙鶴王死不瞑目的臉——他沒了娘,又殺了爹!他屠戮的那些敵人,都是他真正的同胞!
“啊——啊啊啊!”當路瘋了般叫喊著,臉上鮮血早被大雨沖盡,那漆黑的傷疤像罪人的刺青深深刻在他臉上,閃電扯過漆黑的天空,聳立的山影似天神凝視著他,凝視著這個絕望的、瘋狂的人。當路又舉起鞭子,狠狠地抽向馬,又一聲疲累,那馬再也支撐不住,轟然倒地!
第250章 叛臣(三)
當路重重摔倒在地, 雨像鐵刷一般從他臉上掃過。他躺在那,渾身都疼。無盡的雨像銀針織成的瀑布,從天上澆筑而下。恍惚間當路覺得這將是蓋在他身上的白布, 這漆黑的天地就是他的棺槨。馬孱弱的哀鳴傳來, 當路扭頭, 看見躺在地上的馬眼里的淚水。
他倏忽清醒了, 就像被刺了一刀似的,他踉踉蹌蹌地爬到馬旁邊,馬已經被他打得皮開肉綻——他干了什么啊!他突然放聲大哭起來, 抱著馬哀嚎道:“對不起,對不起馬, 我不該打你, 我不該打你的, 我們其實都一樣啊,我們都不是人!你起來,起來, 我帶你去找草藥,我知道好多草藥,然后你就跟我回去, 回家”
他瘋瘋癲癲地嘀咕著, 試圖把馬從地上拉起來, 可那馬哪里還站得起來呢?它已經精疲力盡了。就在這時, 一支利箭擦著當路的胳膊射過,直直地插進了馬肚子。當路愣了一下,扭過頭, 黑色的雨幕中,他看到了成千上百個追來的黑影, 在那些鬼魅般的人影前,一頂黃帽子格外閃亮。
——“唰啦!”
一個人影從灌木叢中奔出,搖搖晃晃地跑著。他身形高大,寬闊的背脊上插滿箭鏃,活像只碩大的刺猬。那就是當路。他暫時甩掉了追兵,可他跑不了太遠了。他受傷太重,流血太多,暴雨令他渾身冰冷,手腳打顫,更要命的是他好像發燒了。照這樣下去他很快就會失去意識。
他得馬上找個地方躲雨。他知道哪里有這樣的地方。當路仔細辨認著地上那些瘋長的野草灌木,終于,他發現了一個山洞,他剛要鉆進去,就聞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狼的味道。
當路在洞口站住了,他似乎聽到了獸類的呼吸聲。他慢慢地蹲下去,像狼一樣嚎叫著,這是示弱的叫聲,但洞里毫無動靜。當路猶豫著,狼結伴而行,萬一這里頭有狼,那肯定不止一只,以他現在的身體狀態他殺不了它們,他也不愿殺它們,可錯過這個山洞,他還要再找多久?
他又低低地叫了一聲,希望獲得洞穴主人的允許。里面依舊沒有聲音。當路想了想,試探著往里面走了一步,這時,山洞深處傳來了微弱的低吼。
那是一頭母狼的聲音。當路立即判斷出這頭母狼要么受傷了,要么就是病了,否則她不會等到他進洞才威嚇他,這說明,她沒有力氣直接攻擊他。
當路繼續往前走,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母狼的叫聲越發兇狠,可那只是徒有其勢的恫嚇,她始終沒有跳出來攻擊當路。吼叫聲越來越近,當路聞到了一股濃烈的血味,接著,他看到了那頭藏在山洞最深處的母狼。
漆黑的洞穴中,當路看見了兩只鬼火般綠幽幽的眼睛,還有隱約的黑色輪廓。他半天才勉強認出母狼碩大的肚子,這期間母狼一直狂暴地嚎叫著,那是在召喚自己的同伴。很明顯,她有丈夫,只是她的丈夫不知為何離開了,只留下這頭懷孕的母狼。
母狼的叫聲時而焦急,時而憤怒,時而痛苦,鮮血的氣息越來越濃,她的肚子卻絲毫不見小。當路立即明白:這頭狼難產了。
他將劍放在一邊,低聲叫著,盡力安撫這頭母狼,而后小心翼翼靠近。母狼揚頭做了個咬的動作,可她站不起來,只能竭力嘶吼著,試圖嚇住這個陌生的家伙。當路摸索到她身后時,母狼蹬了下腿,這是她能做出的最大的進攻了。
當路卸掉護臂,擼起袖子,把自己鮮血淋漓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就開始給母狼接生了。母狼痛苦地嚎叫起來,當路咬著牙,在母狼肚子里摸索著。終于,他掏出了一只濕漉漉的狼崽,接著是第二只,第三只,當他掏第四只小狼崽時,一道黑影猛地躥進山洞,一口咬在他胳膊上!
當路痛吼一聲,他的手還在母狼的肚子里,因此他只得忍痛先將狼崽掏出,再去打那只咬他的狼。那狼當然躲開了,還從他胳膊下撕下了一條血淋淋的肉。當路抓過劍,站了起來,瞪著那狼,那狼也兇狠地瞪著他,喉嚨里不斷發出憤怒的低吼,正當公狼準備撲上去咬死這個闖入者時,母狼虛弱地叫了一聲。
那狼立刻調轉方向,跑到了母狼身邊。母狼又叫了幾聲,公狼低低地應和著,當路豎耳聽著,他聽出,這兩頭狼已經沒有那么敵視他了。狼嚎聲此起彼伏,似在激烈地爭論,忽然,母狼哀叫一聲,公狼立即緊張地叫了兩聲,接著便快步跑到當路面前,哀求地叫著,把他重新拽到了母狼身旁。
當路有些疑惑。母狼繼續痛苦地叫著,公狼圍著她焦急地轉著,不時用嘴拱她的肚子,當路忽然生出一個猜測:難道還有小狼留在母狼肚子里?
他又掏了一遍母狼的肚子,里面果然還有一只小狼。他掏出最后一只狼崽,母狼感激地叫了一聲,舔舐著那些黏糊糊的小家伙,公狼也低低叫著,尾巴呼啦啦搖著。當路疲憊地笑了笑,走到一邊坐下,開始處理身上的傷口。
當路先處理了胳膊上的傷,然后摸索到那只護臂,咬在嘴里,開始一支支地折斷箭柄,那些箭有倒鉤,不能直接拔出。他拔得很不容易,因為那些箭都在背上。要是在軍中,當路會讓大夫切開箭頭周圍的傷口,把箭頭取出來,可現在他只有一個人,他沒法這樣做。于是,他只能讓這些箭頭留在身體里了。
折完箭柄后,當路已是渾身大汗。他吐出護臂,牙酸腮脹。現在,他能做的都做了,是死是活,就看老天的安排了。這時候,他忽然發現那兩只狼在望著他,黑暗中,那兩雙綠瑩瑩的狼眼睛十分溫柔。母狼擔憂地低鳴著,公狼甚至跑了過來,舔著他流血的手。
當路的雙眼忽然潮濕了,這一刻,他忽然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家里,回到了那片楓林。他不自覺地笑起來,笑著笑著,卻發出了哭聲。
他想家了,他真的好想家啊。
他想回家。
公狼疑惑地望著這個痛哭的大家伙。這只狼在當路身邊逡巡片刻,把他拽到了離母狼不遠的地方,然后,公狼靠著當路臥了下來。這樣,公狼又能守著自己的妻子,又能守著這個陌生的同類了。
當路卻哭得更厲害了,他靠在公狼身上,壓抑地哭著,哭著,外面的雨一直下,那么大那么大,好像要把整個世界沖垮,而他身邊的溫暖那么小,那么小,小的就像一支即將熄滅的燭火,到最后,收留他、拯救他的還是狼。他雖有人的外貌,卻終究只能與狼為伍。可他真正的家人,卻早就葬身在火海中。
不知不覺中,當路靠在公狼身上睡著了。睡夢中他又將自己縮成一團,兩手蜷曲在胸前,像狼一樣。他睡得很不好,身上忽冷忽熱,昏昏沉沉,卻醒不過來——他發燒了。舊傷、中箭、淋雨、新傷,他鐵打的身體終于垮了。
要不是公狼的一聲慘嘯,當路恐怕會一直睡下去。他勉勉強強睜開灌鉛似的眼皮,看到洞口透出一點刺目的光亮,接著,他聽到母狼尖厲的嚎叫。當路頓時清醒了,他跌蹶爬起,這時,他聽到了人的腳步聲。
當路心中一沉。他抓起劍,半跪著擋在母狼面前,母狼還在嗚嗚低吼著,五只小狼崽全被她護在身后。腳步聲越來越清晰,暗淡的晨光中走進一頂鮮亮的黃絹帽,一個熟悉的人影站在了當路面前,正是吳律。幾十個弓箭手跟他走進了山洞,像一群烏鴉遮蔽了洞口的光亮。外面,淅淅瀝瀝的雨仍未停息。
當路的心沉到了谷底。
“你沒死。”他咬牙切齒地叫道,嗓子嘶啞得像一口破鑼,“你為什么沒死?我明明一劍刺穿了你的心臟!”
吳律并不急于回答他的問題。他環顧四周,目露驚奇,片刻后,他嘲諷地說:“果然,畜生不管再怎么像人,最終都會與畜生為伍。”
“我問你為什么沒有死!”
“你還是一貫不懂得掩藏自己的心事。”吳律搖搖頭,仿佛很惋惜地喟嘆道,“是啊,我為什么沒有死?或許,是我走運吧。當路,你現在想怎么死呢?是萬箭穿心,還是自刎?對了,把那頭狼抬進來!”
兩個士兵將一頭死狼抬進來。見到它的瞬間,母狼頓時哀叫連連,眼中迸出淚水。那原來是條很漂亮的黑狼,毛發油亮,四肢健壯,可現在它已經被箭射成了個篩子。黑狼的雙眼暗淡無光,它已經死透了。
“畜生!”當路的理智斷了弦,他怒吼著撲上去,弓箭手立刻要射箭,卻被吳律攔住,他奪過旁邊士兵的弓,一下子抽在了當路臉上!當路的身體本就虛弱,這閃電般的一擊幾乎把他抽暈過去,他滾倒在地,眼前金星直冒,腦子里嗡嗡一片。他從不知道吳律有這樣大的力氣。
母狼的哀鳴一瞬間變得很遠,當路撐了一下地,腦袋沉重地擺動著,血一塊塊從他臉上流下,他眼中一片模糊。母狼的叫聲越來越尖厲,當路看到了四支纖瘦的狼爪子,他費力地抬起頭,看到了擋在自己身前的母狼。
也看到了那對準母狼的森森利箭。
“不,不”當路模糊不清地叫著,掙扎著從地上爬起,即便他已經身受重傷,虛弱至極,那些弓箭手看到他爬起來時還是嚇得呼吸一促,身子不自覺地往后躲著。吳律面無表情地望著他,望著這個搖搖晃晃,即將倒下的殺神。
“我對殺畜生沒有什么興趣。”他開口,聲音冰冷又遙遠,“你自盡吧。不,你先把自己的眼睛挖出來,再自盡。”
當路瞪著他,被血染得通紅的眼中,吳律就像一張扭曲的紅剪紙。
“為什么”他費力地問,悲哀又憤怒,“為什么這樣對我?”
“我數三個數。”吳律的聲音依舊無情,“三個數后,你要是還不動手,我就自己動手了。到時候,你跟這狼都得死。”
“為什么!”當路聲音嘶啞地咆哮著,“為什么!”
“三。”
“你這個畜生!你這個騙子——”
“二。”
“我不該相信你——”
“一。”
當路抬手,將自己的雙眼活生生摳了出來!兩個帶血的團子滾到地上,母狼尖叫著,圍著他團團直轉。吳律冷冷地說:“自盡吧,快點。”
“吳律,”當路用兩只鮮血汩汩的空眼睛望著吳律,痛聲罵道,“我不是畜生,你才是!你連畜生都不如,至少畜生不像你這樣卑鄙、這樣無恥!”
吳律只說:“快點,別磨蹭。”
“看在我替你殺了這么多人的份上,幫我一個忙。”當路摸索著,摘下那串碧璽,母狼焦急地嚎叫著,蹭著他的手,當路就將那項鏈套到了它脖子上,“不要帶走這條項鏈。你可以要我的命,但你不能帶走我娘的東西,否則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吳律嗤笑一聲:“我從不信鬼神,不過,你以為我看得上這東西?好,我可以答應你,不過你得換個死法。拿斧子來。”
一個弓箭手拿來了開路的斧子。吳律將它放到當路手上,說:“既然要死,你還是死得干脆利落些好。你殺過不少人,應該知道怎么動手才能把頭一下子都砍掉吧。”
當路死死地瞪著他,那一瞬他真想握住這把斧子,砍到吳律臉上。
“你不是人。”他說,“你不是!”
“罵人的話我早就聽夠了。”吳律說,“三。”
母狼哀叫著,越發急切地圍著當路轉悠。
“二。”
媽媽。當路想,媽媽。他試圖在最后回憶起那幅畫,可他剛打開它就把它丟到地上去了,最終,他只模糊記起看到了一雙美麗的眼睛。
“一。”
當路閉上眼,揮動了斧子。淚水混著鮮血從他眼中流出。
“轟!”
外頭炸響一聲驚雷,一個圓形的東西落了地。士兵們嚇了一跳,不安地望著洞外,方才的濛濛細雨再度滂沱,嗚嗚狂風沖進狹小的山洞,刮得人遍體生寒。母狼哀嚎一聲,在當路的尸體周圍逡巡。吳律看了它一眼,說:“把他的頭撿起來。”
士兵面面相覷,猶猶豫豫。老天啊,他們雖然砍下過不少人的腦袋,可還是第一次看見有人自己砍下自己的腦袋呢。他們恐怕畢生都忘不了剛剛看到的那可怕的一幕,那噴濺而出的、幾乎塞滿整個洞穴的鮮血。
吳律眉頭微皺,沖一個士兵吼道:“撿啊!”
那士兵哆嗦著,小步跑過去,撿起了那顆腦袋,母狼登時朝他撲去,吳律飛起一腳,將它踢到一邊,臉色陰沉地說:“走。”
這班人馬上走了。他們回臺城后沒多久,就聽到了紀太尉兵敗的消息。紀太尉帶著一伙殘兵前來投奔當路,卻驚駭地發現當路已經死了。
“你瘋了?”他氣急敗壞地沖吳律吼道,“你怎么敢殺他?仗還沒打完呢!”
吳律面無表情地說:“他要叛亂,我自然要殺他。”
“什么?”
“他是仙鶴王的兒子。”吳律拿出仙鶴王后的畫像,說,“難道我要等著他投靠仙鶴王?反正臺城已經破了,你還擔心什么?再說,褚嚴初又不知道當路死了,我們大可假裝他還活著,跟仙鶴議和。”
“議和?”
“仙鶴王已經死了,難道仙鶴人還能再打下去?議和吧,趁他們還不知道當路死了,他們不會拒絕的。”
“萬一他們知道了呢?”
“他們不會知道。”吳律冷酷地說,“臺城里的仙鶴人都死了。”
后來的事情的確如吳律所料,仙鶴人完全被們在鼓里,根本不知道當路已死。甚至,褚嚴初在幾次議和沒看見當路,又聽說他樣貌與自己相似后,竟以為連國對當路起了疑心。他自作聰明地派人假裝投誠,過來告密,說當路要做仙鶴的內應這真是吳律求之不得的事情。
他當然相信了那告密者的話。這下當路算是徹底坐實了叛國的罪名。至于他死亡的時間,那哪算什么問題呢?有哪個士兵會想不開去告密?既然他們可以享受誅殺叛臣的榮光?連紀太尉都想分一杯羹,他早就對當路手中的權力虎視眈眈。
眾人皆知,叛臣當路,勾結仙鶴,意圖謀逆,幸被吳相與紀太尉誅殺,方未釀成大亂。
吳律把當路的頭顱獻給了連王,他在連國的威望達到了頂峰。正當他如日中天之時,這位大名鼎鼎的丞相卻突然隱退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除了那頭母狼。
“嗚,嗚嗷嗷——”
母狼守在洞口,低聲咆哮著,沾著泥土和鮮血的碧璽在它脖頸間晃動。吳律望著它,頭上還戴著那頂黃絹帽。他是一個人來的,手中沒有拿任何東西。
他信步朝前走去,母狼兇猛撲出,被他一腳踢飛。吳律走進山洞,那些小狼崽還不會爬行,挨挨擠擠地靠在一起。洞里有一股惡臭,吳律厭惡地皺著眉,低聲道:“死了也這么討厭。”
他向里走去,當路的尸體還在那,但已經有些不堪入目了。吳律打量了他一會,說:“本來,我是不必要這么做的。你成不了鬼,就算成了鬼,你也永遠不可能找到我,就算你找到我,也不可能殺了我,不過,以防萬一”
他用袖子纏住手,嫌棄地抓起當路的一條腿。
“我還是把你送遠些吧。你放心,那是個足夠你呆上一輩子的地方。”
他就那么拖著那具魁梧而沉重的尸體離開了。尸體在路上留下了一道長長的血路,母狼在地上哀鳴,眼中淚水涌出。它顫巍巍地爬起,一瘸一拐地跟著血痕走著,走著,可那血痕卻突然斷了,地上只留下幾點凝固的血塊。
接著,幾點冰涼的東西濺落草叢。母狼抬起頭,看到了灰蒙蒙的天空。
雨又開始下起,年復一年地下起。雨水沖刷凈了痕跡,母狼死去,小狼長大、繁衍、昌盛,時間過去,歲月過去,枯榮過去,生死過去,記憶與歷史也過去,興衰與隆替也過去。
轉眼間,幾百年也過去了。
第251章 吳律
林間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 灰白的霧氣在山間翻涌。深翠的密林,因雨而顯得更加蒼郁,更加幽靜。墨綠掩映間露出了一角飛檐, 那是一座廟。廟不算大, 是當地人造的土廟, 黑瓦, 紅柱,里頭擺著一尊威嚴的神像,著青衣, 佩白劍。神像前供奉著各色瓜果面餅,還有一排明晃晃的紅蠟燭。
這是遠在橫山千里之外的一座供奉景懿君的神廟, 孟瑯和阿塊現在就躲在那神像后面。阿塊剛開始講前世的事, 孟瑯就帶他離開了楓霞嶺。他怕月華仙子會找過來, 可他的靈氣不足以御劍太遠,因此,他選擇了另一種離開的方式。
現身。
羽化島的有些神仙在人間有寺廟, 受供奉。那些立在寺廟里的神像并非死物,它頂著神仙的名字,是人和神之間的一道門。人在神像前的每一次叩首, 每一次祈愿, 每一次呼喚, 都或多或少通過神像傳遞到受供奉的神仙心中。
如今, 羽化島的神仙大多已閉了神聽,不再傾聽人間的聲音,但孟瑯是個例外。這兩百年間他下凡無數次, 于是他這個新出的小神的香火竟也迅速旺盛起來,尤其是在徐州、鶴州等地, 供奉他的人格外多。在香火十分興旺的地方,若有人誠心祈求他顯靈,孟瑯便可不需靈氣,應召現身。
巧的是,那時在楓霞嶺中,他恰好聽見了千里之外的一道聲音。
“神仙大人,求您顯靈,讓我老秦家一定要有個后啊!”
于是他顯靈了。雖然他只是躲在神像后胡扯了幾句,但那男人卻信以為真,歡天喜地地離開了。其實,孟瑯根本管不了生男生女的事,他能干的只有除鬼,但人們總是覺得一個神仙在一件事上靈,那他在其他一切事上也多多少少是靈的。不管怎樣,孟瑯都得感謝這個求子的男人,否則他真沒辦法帶阿塊來這么遠的地方。
他和阿塊一來,這座山就開始下雨了。這是因為阿塊身上的陰氣太重了。托這雨的福,之后一直沒人來神廟。孟瑯就在這聽阿塊講完了所有的事情。
他挨著他坐著,心情隨著故事的進展越來越沉重。當阿塊說到他砍下了自己的頭時,孟瑯抱住了他。
他指尖觸碰到阿塊濃密的黑發,觸碰到他冰涼的脖頸,觸碰到他背部那些凹凸不平、密密麻麻的傷疤,那都是阿塊的過往。孟瑯知道他的過往定不簡單,但他不知道這過往竟如此沉重,如此悲慘。在那巨大的傷痛面前孟瑯覺得自己渺小如塵埃。
他要如何才能撫愈阿塊所受的傷害?他無法撫愈。那些傷害就像阿塊滿身的疤痕,即使愈合也再不能回到當初的模樣。“那時候,你該多疼啊。”孟瑯心酸地說,他的手碰到阿塊光滑的脖頸,那上面雖然沒有傷疤,卻仍讓孟瑯感到一陣刺痛。
“對不起。”他緊緊抱著阿塊,心痛至極,“我那時候在穹廬峰上,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沒能幫他。孟瑯心如刀絞,因為心里太疼了,所以好像身上也疼了起來,仿佛那些箭是扎在他身上,仿佛那一斧子是砍在他身上似的。阿塊死的時候該有多絕望?他跟他不一樣,他至少有過家人,有過朋友,有過戰友,可阿塊什么都沒有。他唯一有的就是那些狼,可他卻那樣早地失去了它們。
孟瑯嗓子發緊,連他呼出的空氣都緊繃著,顫抖著。他太難過了,太傷心了,他懷里的這個人是一個奇跡,他歷經多少艱險才走到他面前。“阿塊啊。”孟瑯忍不住喊道,“阿塊啊!”
阿塊靠在孟瑯懷里,聽著他的聲音,他的心跳,他的顫抖,他的哭泣。不知為何,那曾經令他暴怒不已令他想毀滅一切的痛苦漸漸消退了。想起這些,他當然是傷心的,可那份悲傷已經不再那樣沉重,那樣難以承受了。
曾經的他是一個異類,在人獸之間游走,不屬于任何一邊,但現在他不再是一個人了。有一個人會站在他身邊,無論他是人是獸是鬼。
阿塊聽著孟瑯劇烈的心跳聲,聽著他緊澀的呼吸,感受著從他身上傳來的一陣陣顫抖,還有打濕了他肩頸的涼涼的淚水。他感受到了安寧。
這一瞬間,阿塊突然有了一種類似幸福的感覺。這個人在他身邊,因為他而傷心,而哭泣。他的心暖呼呼的,就好像能重新跳動似的。他回抱住孟瑯,輕輕拍著他的背,這一次,輪到他說沒事了。
“我沒事。”他真心誠意地說,“那都已經過去了。而且,要是我沒死,也遇不到你。”
他竟然笑了出來,因為他真心覺得這值得喜悅。
“這樣想想,我覺得我死的也不虧。”
孟瑯更難受了:“怎么能這么算啊?”
“真的不虧。”阿塊說,“因為遇到你,我覺得就好像重新活了一輩子一樣。這次比上輩子好多了。”
孟瑯望著他,想生氣,又氣不起來,想笑一笑,可也笑不出來。阿塊的話真令他哭笑不得,可也讓他十分感動。阿塊收攏胳膊,很放松地將頭枕在孟瑯肩上。孟瑯嘆了口氣,摸著他的頭發問:“吳律為什么要這樣對你?”
“不知道,或許是為了功勞吧。”
“你的尸體就留在那個山洞里了嗎?”
“應該是。”
“那是誰把你從那里帶走的?知道你死在那里的人應當只有吳律和那些士兵。難道是吳律嗎?但他是一個凡人——”
阿塊忽然抬起頭,敏銳地說:“或許他不是。我記得自己當時刺中了他的心臟,我殺過無數次人,不可能刺錯。”
“但他馬上就騎馬來追你了,就像沒受傷似的。”
“可我真的刺中他了!”阿塊郁悶地說,“我不會記錯的。”
“或許他真有什么問題。”孟瑯思索道,“我總覺得他的名字有些熟悉,就好像在什么地方聽過似的。”
“他要是現在還活著,我肯定會殺了他。”阿塊殺氣騰騰地說。忽然,他想起什么,著急地問:“那家伙呢?他還在你身體里嗎?”
孟瑯奇怪地問:“你說誰?”
“那個說能救你的人!我聽他的話把你放到了一個地方,然后就趕緊走了,那之后沒多久我就失去了意識,什么都不記得了!”
“你是說威靈真君?”孟瑯神色一黯,“他已經死了。宏元殺了他,還把他煉成了青煞。”
剎那間,他愣住了,接著,他的臉色迅速沉了下來。阿塊聽到他的呼吸緊促,問:“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嗎?”
“我突然想起,宏元凡姓吳,名桐。”孟瑯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威靈真君曾跟我講過,他認識一個凡間女子,也叫吳桐,所以他每次看見宏元都會覺得有點不自在但最關鍵的是他說過那女子有個弟弟,就叫吳律!”
“他們是同一個人?”
“不,不”孟瑯努力回想著。和威靈真君那次醉酒后的談話在他腦海中飛快浮現,那是他第一次去璇霄會,他才下山不久,還沒從五百年前的事走出來。在那次璇霄會上他雖然是第一次見威靈真君,卻被他硬拉去喝酒,他酒沒喝多少,威靈真君卻喝了不少,還跟他講了不少話他當時都講什么了?
孟瑯努力回想著。威靈真君當時說,他當時說
“幾百年前,”孟瑯回憶著,“那個女子幾百年前就死了,他弟弟也死了。威靈真君下凡時遇到了她,算起來,離現在已有一千年了。正好一千年。”
“那就不是吳律,他死的沒那么早。”
“不,不,阿塊,宏元是青煞,他是一千年前的那只青煞!他本名絕不叫吳桐,可他為什么偏偏選擇這個名字?他在梧桐樹下成仙,他號梧桐子,他住在梧桐林”孟瑯的記憶越來越明晰,那天的談話一句句在他耳邊響起。
【他們都死了?您沒有救他們嗎?】
【不實際上,是我害死了他們。】
【為什么?】
【因為我愚蠢地插手了人間的事,讓她弟弟變成了鬼景懿君,不要妄用你的力量。我知道你和長明國有仇,但不要用你的力量去復仇。神仙亂用力量,是會遭報應的。】
“吳律是鬼,是一千年前那青煞!”孟瑯恍然大悟,“吳律死于一千年前,那青煞也死于一千年前,吳律被威靈真君所殺,那青煞也被威靈真君所殺!可他沒有死,他在人間游蕩,用的還是吳律的名字,那之后,他竟成了仙,成了宏元。唯有這樣他才可以被你刺中心臟而不死,唯有這樣他才可以將你帶出那山洞,扔到萬里之外的雪域!”
阿塊完全呆住了:“他是鬼?那他為什么要把我扔到別的地方?”
“一定有原因。我知道他為什么要你挖下自己的眼睛,砍下自己的頭了,他怕你成了鬼來找他!沒了眼睛你就算成了鬼也看不見,也找不到他,更不要說你連頭都沒有,你記憶不全很可能就是這個原因!”孟瑯抓住阿塊,望著他,堅定地說,“我們去梧桐山!那是宏元成仙的地方,青煞成不了仙,那地方一定有鬼!”
第252章 歸一謝罪
“你們現在滿意了吧!”
宏元府邸正屋, 妙真憤怒地叫道。宏元的狀態剛剛平穩,眾人留他在屋里靜養。此刻,主屋里人滿為患, 宏元這屋子還從未這樣熱鬧過。妙真銳利的視線直指歸一, 他握著拂塵, 沉默不語。妙真尖銳地喊道:“歸一上仙, 事到如今,您總得給個說法吧?難不成您想一直裝啞巴?”
歸一面色陰沉,片刻后, 他說:“是老夫錯了。”
“就一句錯了嗎?要不是你聽信景懿君那些胡言亂語,事情怎么會變成現在這樣?天靈根是青煞?這樣的謊話你們也敢信!還是說你們寧愿相信宏元是鬼也不愿相信孟瑯已經背叛了羽化島?也不愿相信他已經墮落, 已經成了青煞的幫兇!”
妙真的聲音越來越大, 越來越尖, 好像要把屋頂戳出個洞似的。她火氣這么大,令在場的神仙都十分震驚。可妙真好像意識不到,她更加咄咄逼人地喊道:“你們是上仙!青煞出世你們不去誅殺, 卻一個勁懷疑自己人?你們怎么能這樣偏心?要換了其他任何一個神仙,你們還會這樣相信他嗎!”
“妙真仙子!”流星子難以忍受地叫道,“你話不要說得太難聽了!”
“我說錯了嗎!”妙真紅著眼吼道, “若不是因為他是景懿君, 是歸一的徒弟, 他怎么會受到如此優待?他早該在第一次放走青煞時就被剝奪神格, 逐出羽化島!”
屋內鴉雀無聲。妙真說出的其實是在場許多神仙的心聲。流星子還想說什么,卻被月華拉住了。歸一望著屋里這些人,看出了他們眼中深深的不滿。他必須妥善處理此事, 否則就會大損他們作為上仙的威信。
他們并非一開始就是上仙。誅魔之戰結束后,幸存的人雖然不多, 但也不少,其中不乏佼佼者。歸一他們那時是晚輩中的晚輩,可不幸的是,這些修為高深之人因受魔氣侵襲相繼離世。不到一百年,十樞的先輩們就幾乎死絕了。這時候,青煞出世了。
青煞出世,羽化島卻正青黃不接。那時,威靈、月華、百川、歸一站了出來。他們帶領羽化島上的神仙誅殺了青煞,因此受到眾人尊崇,被拜為四上仙。
一千年后,又是因為青煞,他們的地位受到了挑戰。歸一望著屋里神色各異、心懷不滿的眾人,望著進退兩難的百川和月華,深知自己犯下了大錯。
他到現在也想不明白孟瑯怎么會騙他,怎么會撒下那樣一個一戳即破的謊言,宏元已經自剖神格,自證為神,那么,孟瑯的的確確騙了他。他被自己的弟子蒙蔽,以致錯失了殺死那青煞的最佳時機。他的確失了職。
倘若他今日不能平息眾仙的不滿,這不滿很快就會變成怒火,讓羽化島分崩離析。屆時,他在幾百年前窺見的那個預言就會徹底成真不,即使那個預言真要成真,也決不能以這種方式成真!
歸一決然道:“此事老夫責無旁貸。老夫寬縱弟子,輕信人言,以致青煞逃脫,宏元仙君神格受損,這都是老夫親手釀成的大錯。老夫將辭去上仙尊號,再不插手羽化島事務。老夫會將洞府中的靈池贈予宏元仙君,助他療傷。最后,老夫亦將自剖神格,向眾仙謝罪!有此逆徒,老夫已無顏再列仙班!”
話音剛落,他就一掌拍在自己胸口,吐出一口鮮血來!眾人大驚,百川立刻攔住歸一,歸一還要再打,卻被他制服。
“你胡鬧什么?”百川吼道,“青煞沒死,你還自剖神格?”
歸一仍在嘔血。月華趕緊說:“先扶他回去療傷!”
“我先帶他走了。”百川扶起歸一,匆匆離去。好幾個神仙也追了過去。大堂里一片慌亂,火如云急得大吼:“歸一上仙怎么能這樣沖動?他自剖神格了青煞怎么辦?羽化島本就只有三位上仙了!妙真,這下你也該滿意了吧?咱們馬上就要只有兩個上仙了!”
他吼完,就追著百川出去了。又有幾個神仙跟著他離開。月華對流星子說:“照夜,你也過去看看。”
流星子一點頭,趕緊離開了。滄靈夫人神色復雜地望了眼妙真,說:“宏元仙君要是知道歸一上仙自剖神格給他謝罪,只怕心里要不好受了。”
妙真臉色煞白:“我,我沒想讓上仙大人做到這地步。”
“那你為何把話說得那樣難聽?”槐英仙人忍不住說,“當著大家的面,你讓上仙大人這樣難堪,你這不是逼著他上火架嗎?”
“都別說了。”月華勸道,“歸一的確錯了,也該向宏元賠罪。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吧,當務之急是誅殺青煞,咱們就不要再吵了。”
“還不到此為止嗎?”槐英仙人憤憤道,“青煞的蹤跡都還沒找到,我們就已經折了兩位上仙,景懿君可真會挑撥離間。他這本事,我就算再活五百年也比不過!”
他怒氣沖沖地走了。其他人留著尷尬,也找由頭相繼離開。屋中很快只剩下月華和妙真兩人。月華走到她面前,寬慰道:“妙真,你別太擔憂。剛剛百川攔住了歸一,他應該沒傷到根本。”
“我沒想逼他自剖神格。”妙真顫聲道,“真的,我剛剛是一時氣暈了頭,我真沒想把事情弄成這樣!”
“我知道。”月華目光復雜地望著她,“妙真,你平時不是這樣沖動的人,可今天你卻這樣生氣或許,你是因為宏元嗎?”
妙真一驚,睜著一雙淚眼呆呆地望著月華。月華嘆息道:“果真是他?送你簪子的人,就是他吧。”
“月、月華上仙。”妙真拽住她,焦急道,“求您不要說出去,倘若讓別人知道我喜歡他,卻又沒成,那我真沒臉呆在這了。”
“你放心,我不會亂說。我只是奇怪你性子一向清冷,怎么今天會為了旁人如此激動。”
妙真著急地說:“我就是太害怕了,我怕他真的出事。月華仙子你也有過愛人吧?你能理解我這份心情吧?我怎么能保持冷靜——他就在我面前受傷了啊!我真不是故意——”
“但是,”月華打斷道,“如此說來,你又怎么能指責歸一懷有私心?你剛剛,不是懷了私心在逼他嗎?”
妙真受她責備,更慌了。
“是的,是我太過分了,我之后一定會向上仙大人請罪。月華上仙,求求您千萬不要把這件事說出去!”
妙真哀求地望著月華,眼中淚光盈盈。月華看她這副模樣,心中五味雜陳。
“我不會說出去的。”她說,“但你也不能因為私怨,再那樣煽風點火了。”
終于,她也離開了。去獨成閣的路上,月華一直在想今天發生的事。墜入愛河的人多可怕啊。愛能讓景懿君拋棄了神仙之位,撒下彌天大謊,也能讓一向心高氣傲的妙真卑微求饒。一個人愛上另一個人,當真能變得如此可怕嗎?就好像面目全非。
面目全非。
為什么不呢?月華想,那曾經跟她相敬如賓的丈夫,不就是因為愛上了另一個女人,才拋棄了她嗎?即使他要因此被逐出十樞,失去一切,他也跟著那個女人走了啊。
陷入愛情的人沒有常理可言,之前她一直無法理解景懿君那些奇怪的舉動,現在,她明白這都是事出有因。盡管可惜,但景懿君已不再是過去的那個景懿君了。他已經成了他們的敵人。對歸一來說,這真是噩耗。
他怎么能不顧歸一。月華心酸地想,那可是他的師傅啊。沒有歸一,他哪能那樣肆無忌憚地下凡除鬼呢?他不知道穹廬峰的靈泉有多珍貴嗎?
她到了獨成閣,但那里一個人都沒有。月華想了會,才醒悟百川肯定是把歸一帶回自己的洞府了。她匆匆趕過去,蹲坐在大堂前的黑山君一看到她就激動地站了起來,叫道:“月華上仙!”幾乎同時,流星子也從大堂里沖出來了。月華問:“你們怎么在外面?歸一現在怎么樣了?”
流星子和黑山君面面相覷。月華急道:“怎么了?其他人呢?出什么事了嗎?”
“沒有。師傅剛剛讓大家都回去了,上仙大人沒什么大礙,師傅現在正在給他療傷”
“那我去看看。”
“別,別!”黑山君慌忙攔住月華,流星子尷尬道:“師傅,百川上仙和歸一上仙好像在吵架。我看他們吵得挺兇的,您要不等會再過去——”
“他們在吵架?”月華一愣,氣道,“什么時候了,還吵?我去看看,你們就呆在這!”
她立刻走了。黑山君憂心忡忡地說:“月華上仙好像也生氣了,該不會出什么事吧?我們要不也過去算了。”
“得了吧。咱們要過去,到時候幫誰啊?師傅肯定是去勸架的,咱們就別瞎摻和了。”流星子煩躁地撓撓頭,哀嘆道,“歸一上仙都受傷了,怎么還有力氣跟你師傅吵架啊?”
第253章 爭吵
出乎月華意料的是, 里屋那邊出奇的安靜。難道歸一和百川兩人已經冷靜下來了?不料,月華剛走到門邊,就聽到里頭傳來百川的怒斥:“那你也不必用這種方式!”
“這是最好的方法。”歸一的聲音是一貫的冷靜, “那一掌傷不了我根基, 我是故意吐血的。”
“要我沒及時攔下你呢?你就真要自剖神格?你怎么能這樣冒險!”
“你會攔住我的。”歸一說, “你畢竟是我的兄長啊。”
月華愣住了。這么多年, 她還是頭一次聽歸一這樣喊百川。她本以為,這對兄弟再也不會承認彼此了。
百川也愣住了。他呆呆望著歸一,望著這個滿頭華發的弟弟, 心中不禁五味雜陳。他嘲諷地說:“一千多年過去了,我竟然還能聽見你叫我一聲兄長。”
“兄長你是不會見死不救的。你跟我不一樣。”
“你也知道我跟你不一樣!”百川暴怒, 吼道, “你這個無情無義的家伙!你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 你怎么會變成這樣?你以為我想救你?因為你是我的弟弟!可你卻這樣對我,這樣對你的妻子和孩子!你到了今天也還是這樣沒心沒肝,你知道當時那倆孩子找到我家門時我是什么心情嗎——”
月華覺得自己該進去攔一攔了。這時, 歸一突然說:“我知道。”
月華停住了。她聽到里面傳來百川的怒吼:“你知道?你知道個屁!你老婆到死都沒找我要過一粒米,一文錢!她獨自拉扯那兩個孩子等了你十三年,而你呢?你那時候在哪里逍遙快活?你甚至都沒告訴我們你去了哪!她死后我又找了你整整九年, 但你一點音訊都沒有!我們都以為你死了!”
歸一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說:“我”
“你什么你?我那時候真寧愿你是真的死了, 又或者真成仙了, 總好過這樣生不生死不死的折騰人!后來我的孩子大了,你的孩子也大了,我就去十樞當外姓弟子, 我以為你在那里!可你不在!你說你要修道,可你連十樞的門都沒進去!你被十樞刷下來后為什么不回去?為什么!”
“我怎么能回去?回去告訴你們我一事無成?我那時以為自己可以修成, 就算是跟著散仙——”
“你一事無成又怎樣啊!”百川紅著眼吼道,“四十八年啊歸一,整整四十八年!你一次家都沒有回,你就像個死人一樣!可四十八年后你突然出現在我面前,就這副風燭殘年的樣子,這就是你修的仙嗎?見到我你竟笑都不笑一下,因為那什么狗屁無情道!你怎么能如此絕情,怎么能”
百川的聲音在顫抖。月華掉轉腳步,她覺得自己不該再聽下去了。這倆兄弟說的話不是她一個外人可以聽的,或許讓他們吵一架也好。這么多年了,他們是該好好吵一架了。
“我已經認定你無可救藥了歸一,我養大的弟弟是頭白眼狼,是條冷血的蛇,可是你為什么要收徒弟?”百川猛地揪住歸一,“你收什么徒弟?你不應該一個人在那破山上等死嗎!你對我們如此無情,憑什么對那弟子就關懷備至?你是上輩子欠了他的還是怎地,甚至為他弄到今天這個地步?一個陌生人,竟比家人還重要嗎!”
歸一垂頭不語。百川盯著他,無比失望地說:“你太讓人寒心了,真的,你這種人為何會是我的弟弟?算了歸一,我還能指望你說什么?我真是白養大了你”
百川沉重地搖了搖頭,走到一邊,冷漠地說:“你以后不要再袒護你那個弟子了。你要是再袒護他,我連你一塊殺。”
歸一仍是不語,許久,他開口道:“不用你動手,我會親自殺了他。”
月華在走廊等了好一會,一直等到屋里幾乎沒什么動靜了,她才故意腳步很重地走過去。等她進屋時,百川和歸一已經恢復了常態,兩人跟平時一樣坐得很遠,彼此間都很冷漠。月華關心地問:“歸一,你傷勢如何?嚴重嗎?”
“不礙事。”歸一說,聲音聽起來有些疲憊,“月華上仙,麻煩你現在跟我去趟穹廬峰吧,那兒有孟瑯的東西。”
月華瞬間察覺到了不對。歸一說的不是景懿君,不是青石,而是孟瑯,就如同稱呼一個毫無關系的人一般,這意味著他已經不再承認孟瑯神君的身份,也不再承認他是他的弟子。
終于還是走到了這一步。月華的心中百味雜陳。這時,百川冷硬地問:“你身上沒他的東西?”
“沒有。”
百川瞪著歸一,突然嘆了口氣,將頭扭到一邊。他真的已經不知道該說這個弟弟些什么了。他對那徒弟那么上心,手里卻沒一件他的東西;他對晴雪那樣絕情,卻在穹廬峰上種梨花。難道他弟弟除了自私之外,竟還有虛偽的特質嗎?他心中萬分難受,這就是爹娘托付給他的幼弟,他竟然把他教成了這個樣子
月華見氣氛不對,趕緊打圓場道:“那我們去穹廬峰就好。百川,保險起見,你要不就留在羽化島吧?”
“行。”百川痛快地說,“就這么辦吧。”
說完,他就出去了。
歸一長嘆一口氣。月華說:“我知道你們剛剛吵架了,黑山君和照夜躲在外面,都不敢進來。你們還是因為一千多年前的那些事在吵?我看百川的樣子,你們似乎鬧得很不愉快。歸一,其實,百川或許只是想要你一句道歉,你知道,他心里從沒有真正怨過你”
“他不怨我?”歸一苦澀地笑道,“我干了什么,我還不清楚嗎?”
“再怎么說,你們也是兄弟。兄弟之間,有什么仇不能解開的。”月華勸道,“只要你好好跟他說”
“月華仙子,你還是不要插手我們之間的事了。”歸一起身道,“你放心,我們不會因為這些事就鬧別扭,把羽化島的利益置之不顧的。走吧,我們現在去穹廬峰吧。”
月華嘆息道:“歸一,你這性子實在太倔了。你們到底有什么不能說開的?”
歸一停住了,就像有那么一瞬猶豫似的,可瞬息之后,他又決然地向門外走去。月華望著他那蒼老的背影,不禁長嘆一聲。
其實,以歸一的修為,他是不必保持這副衰弱的模樣的。可這么多年,他卻一直保持著成仙時的樣子或許,他心中也有什么沒能放下吧。
他們倆人離開后不久,羽化島又出事了。倒不是什么大事,可也決不能算一件小事,那就是:那紅煞不見了。
看守她的兩個門衛都被打暈了。他們醒來后發現屋里空空如也,就趕緊去找了百川。他們記不清是誰打暈了他們,那家伙是背后偷襲。屋里除了一股陌生的鬼氣,什么都沒有。百川率人翻遍了整個羽化島,也沒能找到紅煞和那陌生鬼氣的主人。月華和歸一一回來,他就告訴了他們這件事。月華驚愕道:“莫非是那只黑貓?”
百川問:“什么黑貓?”
“之前景懿君和我交手時,有只黑貓幫了他,那黑貓是鬼!我當時以為它已經逃走了,難道它還在羽化島上?”
“該死!”百川罵道,“他究竟還跟多少鬼有糾纏?你們找到他下落了嗎?水照月有沒有照出什么?”
“我要說的正是這個。”月華拿出一條發帶,放在水照月中,水照月中黑霧涌動,卻遲遲不肯散開。
“這是怎么回事?”百川奇怪地問。
“這是最壞的結果。”月華面色凝重地說,“景懿君的氣息被遮蔽了他現在正跟那青煞在一起!”
孟瑯和阿塊此時就在梧桐山上,他們已經在這里呆了好幾天。梧桐山上原本有個小村子,自宏元在連國備受尊崇后,這個村子也聲名鵲起,逐漸興旺,如今,它已經是一個可比郡城的大縣了。
梧桐縣里家家戶戶掛著黃白布條,門上貼著宏元的畫像,家里擺著宏元的神像。這對孟瑯來說是場災難。這些神像無異于成千上萬雙宏元的眼睛,只要他的意識與這些泥塑木偶相接,他就有可能看見他們。
因此,孟瑯和阿塊在梧桐縣行動極為小心,他們換了衣服,戴上斗笠,盡量避開那些神像,又或者干脆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出去。
這幾天他們已基本將梧桐縣轉完了,可他們沒發現什么有用的東西。所以,他們今天上了梧桐山,把什么宏元坐過的石頭喝過的泉水全看了一遍,但依舊一無所獲。
“只能去神君宮看看了。”孟瑯席地而坐,摘下斗笠扇風。這里是梧桐山半山腰的一個偏僻的山坡,梧桐山其實很大,但只要跟宏元有關的地方總是擠滿了人,因此孟瑯一路上總有種這山很小的錯覺,此刻坐到這山坡上,他便忽然覺得來到了另一個世界。
熱風吹過,樹林嘩嘩作響,一碧如洗的藍天中,朵朵白云悠悠飄蕩,金燦燦的陽光灑在山腳那片金燦燦的屋頂上,晃得人睜不開眼睛,那就是神君宮所在的地方,也是宏元故居所在的地方。
據說,那故居保存得十分完好,里面的東西一件都沒有少。
第254章 夕陽
阿塊走到孟瑯身后, 伸出手。他一開始沒摸準,手碰到了孟瑯的頭發。孟瑯奇怪地抬起頭,問:“怎么了?”
接著, 阿塊的手就貼到了他臉上。
“涼快些了嗎?”他問。
“涼快多了。”孟瑯索性往他腿上一靠, 望著他說, “好像只要靠近你就能涼快不少呢?我之前沒跟你說過神君宮吧?據說在供奉宏元的道觀中, 這是僅此于婁京梧桐殿的最大的一所。它里面有宏元還是凡人時住的屋子。”
“那我們什么時候去?”阿塊不自在地動了動,孟瑯靠著的地方令他覺得很燙,但他一動卻覺得腿那兒更燙了, 于是他只得僵硬地站在那。
“明晚吧。今天神君宮有廟會,人太多了。等天快黑時, 我先飛去上面看看, 把那兒的地形摸清楚。”孟瑯抓著阿塊的手, 按在了脖子上,笑道,“你的手涼得跟井水一樣。”
但道長的皮膚很熱。阿塊想, 問:“你靈氣還夠嗎?”
“飛這么一截不成問題。”孟瑯開玩笑道,“但要是以后跟宏元打起來,我可就幫不上你什么忙了。”
“我可以自己解決他。”
“那很好。”孟瑯想了想, 說, “如果真的碰到他, 不要顧忌我。我不想成為你的弱點。”
孟瑯很清楚自己現在的身體情況。真要碰到宏元, 他死了也是有可能的。
阿塊心中一緊,擰眉道:“我不會丟下你。”
“我知道,但如果真到了生死攸關的時候, 你得活著。你比我更有希望殺了他,你現在是最有希望殺了他的人。”
“你是說與其我死掉不如你死嗎?”阿塊激動地叫道, “你答應過我不會死!”
那時候他也沒想到后來會發生這么多事啊。如果可以他也不想死,但真對上宏元他除非躲得嚴嚴實實,否則怎么可能打得過他?孟瑯嘆了口氣,憂慮地望著山下的神君宮。他不能不承認這個事實——真對上宏元,他死是很正常的事。
“道長!”阿塊突然把他的下巴抬了起來,著急地喊道,“你不能這樣!你不能死!”
“我知道,冷靜些。”孟瑯伸出手摸了摸阿塊的臉,有點后悔自己這時候提起這件事。
阿塊一彎腰,緊抱住孟瑯。黑氣不平穩地從他身體溢出,暴躁地四處亂竄。或許是因為剛剛獲得鬼蜮的緣故,阿塊還不能很好的控制它。那些黑氣像鎖鏈一樣一道道把孟瑯纏住了。
“你不能死。”阿塊固執地說,“我不會讓你死的。”
可他也不愿意拖阿塊后腿。孟瑯沉默片刻,故作輕松道:“那我到時候只能躲起來了?”
阿塊立刻說:“好,你好好躲著。等我殺了他你再出來。”
“行,那我就躲著。”
阿塊稍微放心了些。他寧愿自己死掉,也不想孟瑯死。燥熱的風輕輕拂過,山林間泛起一片波浪,長長短短的蟬鳴好似古琴的回響,軟軟的青草撓著人癢癢,孟瑯想,這樣愜意的時光還能有多少?在逃亡的這些天,在躲藏的這些天,這樣正常的時辰還能有多少?他靠在阿塊身上,忽然說:“跟我講講你以前的事吧?你跟你的狼母親狼兄弟姐妹在一起的事。”
如果他很快就要死去,他希望可以帶著跟阿塊有關的滿滿的回憶離開。孟瑯很理智,很清醒,他知道自己活下來的幾率遠比阿塊小,如果他硬要活著,那就是拖累阿塊。真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他會毫不猶豫地死去。因為這或許是他保護阿塊的最后方式。
但阿塊不知道他心中所想,于是他開口講起了從前的事。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候他都還不會說話。如果不是孟瑯提起,他都記不起自己曾有過那么快樂的時光了。孟瑯好像對這些事很感興趣,一直哈哈笑著。
“真的?那條魚真有你半個人那么大?你到底是怎么抓到的?”
“你跟狼打當然打不過啊,那時候你多大?有十歲嗎?”
“所以說你跟你那個狼弟弟一起偷襲了你們的哥哥,為了報復他之前搶了你們的吃的哈哈,阿塊啊,你怎么這么聰明啊?”
“所以你小時候是怎么樣的?”阿塊忽然好奇道,“你還沒成仙的時候過的什么生活?”
“我小時候一直跟著父親到處亂跑。山南山北,連國、仙鶴、瀛水、長明,許多許多國家都去過了。坐著大大的馬車,或者騎著頭小毛驢”
“毛驢?”
“因為我年紀太小了,個子也矮,騎馬太難了。”
阿塊凝神思考著,說:“我以前跟狼一塊搶過一頭驢,它的肉挺嫩的。”
“今晚上要吃驢肉嗎?我們可以讓店家做。烤熟了的驢肉比生肉更好吃。”
阿塊追問:“其他的事呢?”
孟瑯忽然想起了什么,說:“我小時候見過你母親仙鶴王后。”
阿塊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她長什么樣?真跟畫上一樣嗎?”
“雖然,我不知道你那副畫上仙鶴王后的模樣,但你的母親的確是位非常美麗的女人,她氣度高貴,為人卻非常親切。”孟瑯摸了摸阿塊手上的碧璽,“她離開仙鶴,肯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她肯定也很愛你,所以才會把這串碧璽留給你。”
“但我殺了我父親。”阿塊低落地說。
“那是因為你受了蒙騙。我想你父親最后還是沒有怪你,所以他才會哪怕只剩下了一具墻中的亡骨,都還是要保護你。阿塊,你雖然看起來沒有父親,也沒有母親,但其實他們一直都很愛你。你們只是沒有在合適的時間遇到罷了。”
阿塊心里酸酸的。好一會,他都沒有說話。天邊一點點紅了,天空中的蔚藍開始消退,云層逐漸變得厚重,鑲上了橘紅色的邊框。孟瑯注視著太陽一點點落下,說:“阿塊,今天的落日很漂亮。”
他就像要把眼前的景象畫出來一樣說道:“天空是近乎透明的藍色,天上的云連綿如群山,后面的云很輕很薄很白,前面的卻是暗淡的灰藍色,就像一片片瓦鋪開,太陽大極了,也很圓,像個大火球似的從山坡上一點點溜下去——阿塊,我從沒見過這么漂亮的落日。”
“我也沒有見過。”阿塊睜著眼,感受著夕陽的余晦一點點從臉上褪去。孟瑯有些悵然,說:“我得去神君宮了。”
“我可以帶你去。”阿塊站起來,“我現在也能飛了。”
“你能飛了?”
阿塊一抬腳,煞氣便升騰起來,穩穩地拖住了他。孟瑯笑道:“你現在可比我厲害多了。”
“所以我能保護你。”阿塊伸手,說,“上來。”
“那就等一會吧,現在天色還不夠暗,你的煞氣太顯眼了。”孟瑯感到一陣心安。
太好了,阿塊現在能飛了。那,就算他死了,他也能很快地逃走了。
他們等到天黑在神君宮上空溜了一圈就回去了。神君宮的構造孟瑯已經事先打聽過,如今只是來確認一下。回去后他真讓店家炒了盤驢肉,還叫了一壇酒。店家好奇他們怎么這么晚回來,孟瑯說,他們去了神君宮。
“神君宮?那兒最近有廟會,可熱鬧啦。”店家興高采烈地說,“可最熱鬧的還是冬天,梅花開的時候。那時候才叫美呢!”
孟瑯奇怪地問:“不應該是梧桐黃了的時候嗎?”
店家搖頭道:“神君宮只有一棵大梧桐,最多的還是梅花。聽說,那都是宏元仙尊當年親手種的呢!驢肉和酒我放在這兒啦,不夠的喊我!”
店家出去了。阿塊問:“你喜歡喝酒?”
“我喜歡喝好酒。我記得之前喊你喝酒你都不喝,難道你在軍中沒喝過酒嗎?”
“沒有。”阿塊皺眉道,“我覺得它味道很怪。”
“要不要嘗嘗?”孟瑯給他倒了碗酒,說,“這酒聞起來還不錯。”
阿塊喝了一口,整張臉都皺起來了,過了會,他又喝了一口,再過了會,他把整碗酒都喝掉了。他奇怪地說:“這酒好像那么難喝。”
“好酒是不難喝的。之前在鶴城該讓你嘗嘗不知秋的,那可比這酒好喝多了。”孟瑯看他舉著空碗,問,“要不要再來點?”
“來。”阿塊痛快地說,“還挺好喝的。”
他接連喝了三碗,孟瑯還以為他酒量奇好,畢竟他之前在萬年也挺能喝的。沒想到三碗后酒勁一上來,阿塊就倒了。孟瑯哭笑不得,只得費力把他抬回去。等把阿塊搬到床上,孟瑯已經全身都汗透了。這時候夜已經很深了,孟瑯點了蠟燭,靜靜站在床邊看著阿塊。
他閉著眼睛的時候,和睜著眼睛時完全不一樣。他閉著眼時那張臉的攻擊性會小很多,就像一個真正的無憂無慮長大的貴公子一般,但當他睜著眼睛時,那對空洞的眼眶無時無刻不讓孟瑯心痛。
“我其實想陪伴你很久。”孟瑯坐在床邊,低聲道,“像今天晚上這樣的夕陽,我想再跟你看上一萬次。我還想帶你去廣野,去看看我長大的地方。我還想帶你去喝鶴城的不知秋,想帶你去坐船去夢厝河里游蕩,想和你做很多你之前沒有做過而我也很久沒做過的事,還有我們都沒有機會去做的事”
空氣中蟬鳴寂靜,蛐蛐的歌聲帶著涼意。不知不覺,夏天都要過去了。孟瑯將蠟燭放到床頭柜上,呆呆地望著窗戶里那方藍黑色的夜空。
“我還想幫你找到頭,我還想幫你找回眼睛,我希望看到你完整的臉,也希望你能看到我的模樣”孟瑯苦笑道,“可是我太弱小了。我不像威靈真君那樣強大,我沒有能與青煞相抗衡的力量,所以,如果我有一天真做了什么自私的選擇,你一定要原諒我,阿塊。對我來說,你比我更重要。你必須活下去。”
就這樣吧。孟瑯想。他再也不提這件事了,因為他已經決定好了。
他起身去吹蠟燭,就在這瞬間,他的手腕被抓住了。接著一股大力傳來,孟瑯跌在了床上,阿塊已坐起來,睜著一對黑漆漆的空眼,盯著他,冷冷地問:“你要干什么?”
第255章 怒氣
孟瑯大驚。阿塊醒了?何時醒的?方才那些話他都聽到了?他剛要說什么, 脖子就被阿塊按住了。他俯身,極具壓迫感地問:“你要死嗎?”
黑氣瞬間從他胳膊上流出,像手一樣撫上了孟瑯的臉頰。孟瑯的聲音被淹沒在那冰冷的氣流中, 他眼前頓時看不見了。他伸出手, 想扯掉那些煞氣, 但他的手立刻就被阿塊抓住了。
“騙子。”阿塊說, “騙子。”
阿塊現在非常生氣。更準確的說,他現在處于極度的憤怒之中,因為太生氣, 他腦子反而異常的清醒。他早就知道孟瑯習慣撒謊,習慣糊弄他, 可是當他真聽道他打算去死時他還是不敢置信。道長怎么能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爾反爾呢!他答應過他以后不會再尋死了!他答應過他多少次!
“唔!”孟瑯掙扎著, 可煞氣糊住了他的嘴。他沒法發出聲音, 他也看不見阿塊的臉,只能從他強勢地鎮壓他脖子的力道上感覺出他的怒火。阿塊是真生氣了,他沒想到阿塊會這么生氣。
斫雪猛地飛起, 一劍柄懟在了阿塊腦袋上。阿塊抬手一抓,把斫雪劍直接整個插進了墻里。孟瑯的手倒因此得了解放,他想撕掉臉上的煞氣——但他的手瞬間就被煞氣纏住了。不僅如此, 覆蓋在他臉上的煞氣更濃了, 那種冰涼的感覺向全身流淌。
那不是錯覺, 陰冷的煞氣源源不斷從阿塊身上流出, 像藤蔓般在床榻蜿蜒,整個房間都因此昏暗了幾分,也冰冷了許多。
“我該拿你怎么辦?”阿塊伸出手, 蓋在了孟瑯臉上,好像這樣就能察覺他臉上的表情, 他既憤怒,又絕望,煞氣越來越多,像潮水一樣淹沒了孟瑯。阿塊真想就此把他封存,這樣他就不會再說出那些令人傷心的話語,也不會在哪天突然消失。他的手越來越用力,這時斫雪終于把自己從墻里拔了出來,照他腦袋狠狠劈了下去!
阿塊抓住劍身,鮮血立時流出,可他毫不在意。他把斫雪劍又往墻上一插,這次黑氣立刻覆了過來,牢牢地纏住了這柄不安分的劍。托斫雪的福孟瑯終于喘過一口氣,但阿塊馬上把他提了起來。他扛著孟瑯,大步朝門口走去,煞氣在他腳下爬行,殷勤地為他探路。
“你干什么!”孟瑯終于把臉上的煞氣撕掉了。阿塊說:“我要帶你走。什么宏元,什么吳律,什么青煞,我都不管了!我只想跟你在一塊!”
“你放我下來!”孟瑯掙扎著,那些該死的煞氣又纏了上來,把他的手牢牢實實綁在了一起。孟瑯舉起手腕,拿嘴撕那些煞氣,就在這時,阿塊突然停住了,下一瞬,他忽然把孟瑯翻了過來,就那么抱著他問:“你在干什么?”
“你現在愿意聽我說話了?我沒說一定要死,我只是——”
“你就是那個意思。”阿塊說,“我知道你。”
“不,”孟瑯著急地說,“冷靜點,我們可以商量——”
阿塊突然松了手,孟瑯頓時向下墜去,他下意識抓住了阿塊,就在他以為自己要摔到地上時阿塊又抓住了他,就像把他牢牢按在他身上似的,孟瑯抬眼時看到阿塊迅速逼近的眼睫,下一瞬他的嘴就被堵住了。
阿塊按著他的腦袋,用力地吻著他,他的另一只手死死箍著他的腰,就像要把他攔腰截成兩半。孟瑯腳不沾地地被他帶著往前走了幾步,后背就撞到了堅實的墻壁。他的胳膊被擠在阿塊胸前,無法動彈,實際上,他覺得手臂的骨頭像快斷了一樣。霧一般的煞氣從阿塊身上流出,滑進了他松散的衣襟里。
冰冷的煞氣觸到肌膚的瞬間,孟瑯不禁打了個激靈。他現在渾身是汗,熱得厲害,但那絲絲縷縷的煞氣卻冷得像冰。煞氣水一樣流下,那詭異的觸感令孟瑯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阿塊沉默地、兇狠地吻著他,孟瑯覺得自己熱得快融化,阿塊所有的動作都那么用力,他們之間緊緊貼在一起。悶熱的房間里衣物摩挲的聲響就像竊竊私語。孟瑯反抗的動作漸漸小了,他難受極了,情不自禁地抬了下腿,阿塊忽然松開了他的腦袋。
如果他能看見,他肯定不能再維持這樣的怒火。孟瑯眼下一片緋紅,兩三滴淚珠掛在長長的眼睫上,一向束得整整齊齊的頭發已經凌亂不堪。阿塊的大拇指粗暴地卡進了孟瑯的嘴里,臉色陰沉。
他真痛恨自己這樣愛孟瑯。真的,哪怕他只是撕咬他的煞氣都讓他受不了。孟瑯不知道阿塊的煞氣就像他的分身一樣,他的感覺能在上面蔓延。當他用煞氣撫摸孟瑯的時候,就好像他用自己的手撫摸著他一樣。
當他從鬼門關前回來后,他比以前更愛孟瑯。他無時無刻不想跟他在一塊,可他卻無時無刻不壓抑著自己的欲望。每天他們晚上回來,孟瑯總是一沾枕頭就睡著了。但阿塊卻無法入眠,他知道孟瑯現在很虛弱,很累,所以才會這樣嗜睡,可他不是。
如果他能看見他,那他的欲望還可緩解。但他連看都看不見他。
唯有這樣的時刻,唯有這樣的時刻孟瑯的存在才如此真實。他就在他懷里,在他手中。他鼻尖都是他的氣息,他耳旁都是他的喘息
這個晚上對孟瑯來說很漫長,也很陌生。他原以為阿塊做一次就會停下來,但最后他被折磨得幾乎瘋掉。他不知道阿塊為什么這樣執著于這件事,就好像永遠也不會滿足似的。
他不知道對阿塊來說,這是最能確定他存在的事。因為這樣他能聽到他最細微的聲音,能觸碰到他的每一寸肌膚,甚至能將他脖頸間的味道嗅得清清楚楚。每一次到達最高點的時候,阿塊都會覺得他們真正變成了一體,再也不會分開。
但除此之外,也有其他的原因。那就是阿塊之前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所以一旦開始就很難結束。對他而言,一切都這樣新奇,這樣強烈,這種身與心的滿足比烈酒還能讓人上癮。又或者說,孟瑯本身就能讓他上癮。
阿塊最后結束的時候發現孟瑯已經暈過去了。他一開始有點心慌,聽到孟瑯的心跳聲后他才安定下來。他要是有眼睛的話就能知道他把孟瑯折騰得有多慘,但他沒有,他只嗅到空氣中全是他的味道,連孟瑯身上都是。對狼來說,這是讓人安心的事情。
床上太臟了,也濕透了,沒辦法睡。阿塊出去讓店家燒水,這時候天都快亮了。
阿塊雖然穿了衣服,卻忘記自己的手被斫雪割傷了,店家看到他那血淋淋的手嚇了一跳,因為這人本就長得兇悍,他也不敢多問。除非他看見尸體,否則他才不管這家伙要干什。話雖如此,整個白天店家還是沒敢再靠近他們那屋。
阿塊大概給孟瑯清洗了一下,但其實他全身上下也黏糊糊的。他是不會出汗的,但昨天孟瑯流了很多汗,還有很多別的東西。一切打理結束后,他抱著孟瑯睡著了。
大約黃昏時,孟瑯醒了。醒來的時候他覺得胸口沉甸甸的,喘不過氣來,低頭一看,是阿塊的胳膊橫在自己胸前。他再一側頭,就看到阿塊亂糟糟的頭發,筆挺的鼻梁,和濃密的眼睫。他把阿塊的胳膊拿開,就這么輕微的動作,阿塊就醒了。可也不像醒了,因為他往孟瑯那邊靠了靠,又抱著他繼續睡了。
孟瑯準備再把他的胳膊拿開,這下,阿塊才真正睜開眼睛。
“你要做什么?”他聲音沙啞地問。
“我”孟瑯一開口就愣住了,他的聲音怎么變得這么啞了。接著,他想起來他昨晚上最后是怎么求阿塊停下來的了。他伸手蓋住了自己的臉,羞憤欲死。就連這個動作他也覺得酸痛,因為昨天阿塊用煞氣把他的手捆了很久。昨晚的記憶開始一幕幕復蘇,孟瑯的心情極不平靜。
真的,或許他昨天不該答應阿塊的,就算是消氣這也太過了
“嗯?”阿塊靠著孟瑯,摟著他的腰問,“你餓了嗎?要喝水嗎?要吃東西嗎?”
阿塊一碰他的腰,孟瑯便立刻瑟縮了一下。
完了。他想,今晚上不用去神君宮了。
他怎么接受這個事實,就是昨天他跟阿塊做的那些事。真的,阿塊的有些舉動實在太出格了,他在軍營里到底都看到了些什么啊
“我去讓店家送點吃的來,還有水。”阿塊起身道。他也什么都沒穿,精壯的身軀上滿是傷疤,在那些傷疤上,有孟瑯抓出來的長長短短的指痕。
天啊。孟瑯閉了下眼,逃避地說:“算了,我不渴。”
“你聲音都成這樣了。”阿塊開始摸索衣服。因為看不見,他老是找不對該系的繩子。孟瑯無奈地起身,腰上一陣酸痛,他看到自己手腕上被煞氣捆出來的青痕,心中更是無言。他一邊給阿塊系衣服,一邊想,算了算了,已經做了,生米成熟飯,還計較什么。反正也是你情我愿的事
阿塊突然攬住他腦袋,親了他一口。孟瑯嚇了一跳:“你干什么?”
“我想親你。”阿塊笑道,“道長,你好好啊。”
孟瑯忽然想起來這一切到底是怎么開始的了。他嘆氣道:“那你昨天還那么生氣?”
“因為你又要食言——你這次不會再食言了吧?”
“不會了。我不會再找死了。”孟瑯苦笑道,“只要你不死,我就不死,這下可以了吧?”
“嘿嘿。”阿塊又親了他一口,伸出小拇指說,“拉鉤?”
“拉鉤。”孟瑯勾了勾他的指頭。都是繭,粗糙得很,這再次勾起了孟瑯不太美好的回憶。
“我去拿飯。”阿塊翻下床,快步離開了。
孟瑯在床上呆呆坐了一會,突然發現一個紅色的雞毛撣子拼命晃動著。他定睛一看,才發現那是在墻里掙扎的斫雪。
他頓時如五雷轟頂,捂住臉,直接往床上一倒。如果斫雪昨天什么都聽見了的話
羞憤欲死已經不足以形容孟瑯現在的心情了,他現在挺想找個地方把自己埋進去算了。他真不知道自己當時為什么要答應阿塊,就因為他說他想做?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以后再不敢在阿塊面前提起死了。他從來不知道阿塊能那么生氣。要把他哄好可太難了,他再也不想試第二次了。
第256章 終將出發
但事實是, 今天晚上阿塊又纏著他做了一次。盡管他們沒有做到最后,因為孟瑯真的太累了。第二天白天的時候又做了一次,孟瑯都不知道是怎么開始的。問題在于, 如果阿塊興奮起來的話他也很難保持冷靜, 因為阿塊總會用盡一切辦法
“你真的不能再那么干了。”孟瑯頭疼地說, “我不喜歡那樣。”
阿塊在漱口, 他把水吐出來,說:“但我喜歡那樣,而且你每次都射——”
“不是, 我們可以用別的方式啊!”孟瑯捂著臉叫道,“你軍隊里的人那樣發泄不代表那就是正確的!一般大家都不會這樣行房事——”
“但是你喜歡啊, 無論是前面還是后面——”
孟瑯捂住他的嘴, 萬分羞恥地說:“別說了。”
阿塊干脆咬了一下他的手指。孟瑯迅速把手抽回去。阿塊無辜地望著他, 說:“這也不行嗎?”
孟瑯心情復雜地說:“你不會感到難為情嗎?”
“不會。”阿塊干脆利落地說。
“啊——”孟瑯哀嚎一聲。他所熟習的禮義廉恥對阿塊來說宛若浮云,因此在阿塊面前他所堅持的這些東西也不堪一擊了。色字當頭果真是一把刀,他以前都不知道自己能做出這樣荒唐的事來。他是說, 他原以為夫妻之間也還是有基本的禮節要遵守的
阿塊湊過來,把下巴往孟瑯肩膀上一擱,雙手就極其自然地環住了他的腰。斫雪氣得在空中亂舞, 流蘇甩的呼呼作響, 罵得極厲害。孟瑯說:“我們今晚得去神君宮了。”
“明天去吧。”阿塊說, “你身體還沒恢復好。”
“這都是拜誰所賜?”孟瑯說, “沒那么嚴重,好歹我還是個神仙,現在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阿塊把手放到他腰上, 使勁一按,孟瑯一個踉蹌, 按著他手喊:“你干什么?”
“你身體還沒好,我那天干了什么還是記得的。”阿塊說,“我知道你心急,但你再歇一晚吧。今晚上我什么都不會干的。”
孟瑯沉默著。他不知道是否可以這樣浪費時間,他們本該昨晚就去神君宮的。所以說,他當時真該想想別的辦法讓阿塊冷靜下來
“你現在去,萬一遇上什么,打架都打不利索。你不是身體恢復得快嗎?再歇一天不會耽誤太久的。而且,我們也不一定能在神君宮找到什么。”阿塊開始晃他,耍賴似的,“再等一晚吧,就一晚。”
孟瑯糾結地想,再等一晚,他的狀態的確會恢復的更好。實際上,他今天確實覺得腰還有點酸痛,腿也有點抻不開
“而且我看不見,你要是行動不便,我也會受影響。”
孟瑯被說服了,無奈道:“那就明晚去。不能再晚了。”
阿塊歡呼一聲,又把他抱住了。孟瑯說:“你不嫌熱嗎?”
“但是我身上涼快啊。這樣你也涼快些。”
孟瑯無言。斫雪的叫罵沒得到回應,氣得整個豎起來,流蘇直抖,它一下子溜到角落里,再不理孟瑯了。孟瑯見狀,頗覺對不起它,可他也拿阿塊沒有辦法。說到底,他也喜歡他,所以才沒辦法拒絕。
孟瑯嘆了口氣,往阿塊懷里一靠,心想,自己也算是完蛋了。因為太喜歡了,所以什么辦法都沒有啊。
晚上的時候不知為何孟瑯很難睡著。分明是個很好睡的夜晚,白天下了一陣透雨,天氣涼快了許多,秋意越來越濃,蟬鳴漸漸遁跡,蛐蛐登臺歌唱。一絲一絲的微風從窗戶里吹進來,比前幾天的悶熱讓人好受多了。而且阿塊在他旁邊,有阿塊在是不會熱的。
但到冬天的時候會冷嗎?孟瑯睜著眼睛,漫無目的地想。他向下望了望,看到了阿塊蓬亂的頭發。他的手箍在他腰上,重量分明,雖然他們之前也抱著睡,但阿塊只是把胳膊搭在他身上,而不是這樣整個人埋進懷里。
好像從那天晚上開始阿塊就有些變化了,該說是肆無忌憚又或者是本性流露呢?或許是因為成長的經歷與眾不同,阿塊在情感的表達上格外直白強烈,誠然,這不能算是一件壞事
阿塊忽然抬頭,問:“睡不著嗎?”
果然,睜開眼睛的時候給人的感覺完全不一樣。孟瑯覺得很新奇,他盯著阿塊,問:“你怎么知道我沒睡著?”
阿塊打了個哈欠,說:“呼吸、心跳,都跟睡著的時候不一樣。”
“這樣細微的東西也能聽出來嗎?”
阿塊點點頭,靠著孟瑯胸口說:“現在的心跳比睡著時要快一些。”
“難道我睡著的時候你聽過嗎?”
阿塊僵了一下,還是承認道:“聽過。”
孟瑯驚奇地說:“我完全不知道。”
“因為你睡得很沉。所以,今天為什么睡不著?”阿塊問,“因為明天要去神君宮了嗎?”
孟瑯思索道:“或許吧。我一想到那里有宏元的神像,就有點緊張。”
“他的神識會那么巧就在神像上嗎?”
“不。只是我覺得那地方離他太近了”
不。孟瑯想,最根本的原因還是,他修為大不如前了。所以他才會緊張,甚至可以說害怕。
阿塊說:“要是我們真遇到了他你就先跑,你在我反而不好打。”
“行。”
阿塊懷疑地抬起頭:“你到時候真得跑,別留下來。”
“知道,我答應你了。”孟瑯失笑道,“我這次真的不會食言。”
阿塊稍微松了口氣。他聽著孟瑯平穩的心跳聲,心里覺得很安定。過了會,他聽到孟瑯說:“阿塊,你往上面睡點。”
阿塊往上挪了挪,問:“怎么了?”
“我想看看你的臉。”
阿塊倏然間睜大了眼睛,下一瞬,他抓住孟瑯,吻了上去。他本來真的什么都不想干的,但孟瑯一句話就讓他心動無比。他吻得溫柔而熱烈,孟瑯回應著,手指在他的頭發間穿梭。吻到一半阿塊突然把自己拔開,郁悶地說:“不能繼續了。”
孟瑯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他說:“真的不繼續了嗎?”
“我之前說過今晚上什么都不干的。”
“真的?”孟瑯揉著阿塊的耳朵,心情很好地說,“其實如果不做到底”
阿塊抓住他,一下子覆了過來。長夜漫漫,蟲鳴唧唧,早上的時候,阿塊都不想起來。他甚至想找個什么理由再拖延一下,但孟瑯決定的事很難輕易改變。當夜幕降臨之際,他們必須出發了。
去神君宮的路上,孟瑯說:“梧桐殿前面是五靈坊,傳說宏元曾經得一牛一蠶一豬一羊一雞的幫助,所以人們在他的神殿前為這五種東西立了牌坊。五靈坊前是寺廟的山門,梧桐殿后就是道士的房舍,房舍后有一道圍墻,里面有一大棵梧桐樹,梧桐樹旁邊就是宏元故居。現在是黃昏之時,山門已閉,廟中無人,道士也都要睡了。我們這個時候去最好。”
從空中,他能看到巍峨的山門和高高的牌坊,后頭的梧桐殿是這座廟里最恢弘的建筑,在夜色中,它宛如一頭趴伏在大地上的巨獸,又像守衛著宏元故居的門神。與梧桐殿相比,宏元以前住的屋子不過是一排低矮的平房。孟瑯拽拽阿塊,說:“往前一點,我們直接去他的老屋。”
他們在那排平房前落下。宏元的老屋其實早就坍塌了,后人依照村人的記憶,用那堆老磚重新建了一遍,廢墟中的東西,也都放在屋子里。即便如此,這屋子從外面看來也十分簡陋,就像一個普通莊稼漢住的地方。孟瑯要去推門,阿塊說:“等等。”
煞氣從他腳下流出,流進門縫,前去探路。孟瑯詫異地望著地上涌動的黑流,低聲道:“你現在其實也算看得見吧?那你之前還說我身體不好會影響你?”
“確實會影響啊。”阿塊理直氣壯道,“我會沒法專心。屋里好像沒什么,但門鎖了。”
“窗戶也所鎖了?”
“鎖了,但我可以打開。”
“怎么打開?”
“用煞氣。”
孟瑯心情復雜:“你的煞氣用途還真多啊。”
屋里傳來一聲重響。阿塊推開門,孟瑯下意識拉了他一下。
“等等,別太快。”孟瑯說,“我先進去,有些東西,不看是不知道的。”
他將門稍微推開一些,探頭進去,便看到掛著農具的墻壁,再一轉頭,就對上了屋中央滿臉血光的神像。那一刻,孟瑯的心臟幾乎停跳。他立刻揮了一下斫雪劍,把那兩根蠟燭滅掉了。
“怎么了?”阿塊緊張地問。
“有神像。”孟瑯說,“這也正常。畢竟這里是他的家。我們快些找吧。”
這時候阿塊就幫不上忙了。他煩躁地站在那,煞氣不安分地動著。宏元屋中陳列簡單,柜子不多,孟瑯一一拉開,沒發現什么。他又到春臺前找了一圈,春臺上只有貢品,梅花餅柑橘之類的。孟瑯停了下來,盯著灰撲撲的地面。突然,他跪了下來,在地上摸索著。
墻壁可以倒塌,家具可以腐朽,可是屋子的地基是不容易變的。孟瑯輕輕敲著地面,沒有中空的地方。這里是主屋,宏元有東西也不會藏在這,他會藏在——
臥室。孟瑯迅速地說:“我們去側屋。”
他們找到了宏元的臥室。出人意料的,宏元睡的是土炕。這屋子里也有神像,令人頭皮發麻。孟瑯總有種宏元隨時都會降臨的錯覺,他止不住的心慌,這時候阿塊抓住他,說:“別著急。”
孟瑯深呼吸一口氣,說:“謝謝。”
一般來說,莊稼漢會將值錢的東西藏在炕頭。但這屋子已經倒過,如果宏元真在墻里藏了什么,也早就沒有了。唯一的出路就是地面。可是這屋子的地也很正常。孟瑯心中焦躁,難道這里什么都沒有嗎?這也是有可能的。他冒險點了蠟燭,仔細搜尋著,可他的確一無所獲。
孟瑯將這排平房都找遍了,但還是沒發現什么奇怪的東西。他有些沮喪,走到那梧桐樹下,忽然,他發現梧桐樹下放著許多梅花餅。
相傳宏元在這棵大梧桐下成仙,人們在這里祭拜他也很正常,可為什么偏偏要放梅花餅呢?孟瑯想起春臺上那碟梅花餅,更疑惑了。
不應該放跟梧桐有關的東西嗎忽然間,孟瑯想起了店家的話。
【梧桐殿只有一棵大梧桐,最多的還是梅花。聽說,那都是宏元仙尊當年親手種的呢!】
第257章 不滅金身
孟瑯盯著那些梅花餅, 心想,這梅花有什么寓意嗎?
或許該去梧桐殿四周看看。那些梅花都種在那里。孟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問阿塊:“你還記不記得幾天前我們在街上聽到的宏元顯靈的故事?”
“哪段故事?他顯靈的事太多了。”
“不滅金身的故事。”
阿塊回想著:“他給縣令托夢, 說要修一座不滅金身來保佑梧桐縣?他還給縣令指明了梧桐山里有棵大梧桐樹, 可以用它來做神像。”
“不錯。當縣令真帶人去找到那棵大梧桐樹時, 卻發現它是好幾棵梧桐樹糾纏在一起長成的, 而且已經死了。縣令于是把它砍斷做了一尊神像,放在梧桐殿里。有意思的是,當工匠雕刻神像時, 發現這枯木上竟長出了一枝梅花,因為宏元愛梅, 曾種過許多梅花, 他們就把這枝梅花保留了下來。現在, 那梅花到冬天還會開,被稱為梧桐殿的神跡。”
孟瑯沉思著,繼續說。
“但我在羽化島時, 從來不知道宏元喜歡梅花。他住的地方到處種滿了梧桐,連一棵梅花都沒有。這不是很奇怪嗎?他為什么不讓人知道他喜歡梅花?事出反常必有妖,梧桐上不會長梅花, 樹離了土也不能活。那座不滅金身或許有什么問題, 我們最好去梧桐殿看看。”
“那就走吧。”阿塊說。
梧桐殿是整個神君宮最為雄偉的建筑。它有三層, 氣宇恢宏, 瓦皆貼金,柱皆鏤彩,遠看宛如一座豐碑, 屹立在莽莽群山中。晚上,梧桐殿自然鎖著門, 但這攔不住阿塊。
孟瑯和阿塊一進梧桐殿,就聞到了一股濃濃的檀香味。梧桐殿里同樣點著一排紅燭,躍動的火苗像紅色的淚珠。明黃色的經幡從屋頂垂下,宛如天際傾流的瀑布,又像神明垂下的玉手。微風吹過,經幡飄蕩,露出了端坐在殿中的神像。
神像極高,一眼竟望不到頭。它的面目隱匿在黑暗中,唯有低垂的捻著梅花的手能看清楚。它另一只手擱在膝蓋的竹節鞭上,那是宏元的靈器。神殿中一片寂靜,唯有黃幡微微晃動的呼啦聲。孟瑯仰望著神像,不禁心生忌憚。他安慰自己:宏元的神識要是在這尊神像上,他早就該發現他們了。
他繞著神像走了一圈,低聲道:“我們得上去看看。”
阿塊摟住他的腰,一抬腳,煞氣就把他們托了起來。孟瑯從袖子里掏出一根蠟燭點亮,燭光一寸寸地從神像身上掃過,它身上的線條充滿力量,仿佛在流動,這讓孟瑯覺得它好像是一尊活物。他心中十分緊張,睜大著眼睛,仔仔細細地找著那枝梅花。他們從神像的手上、腰上、肩上轉過去,最后,他們看到了神像漆黑的眼睛。
那枝梅花,居然長在神像的眼睛里。
此時梅花尚未開放,神像眼中不過一截丑陋的枯枝,奇的是那只眼睛正好是兩棵梧桐樹扭在一起形成的縫隙。那梅花枝從那黑漆漆的眼窩里伸出來,看起來格外詭異。
孟瑯定定地望著那截木頭。神仙顯靈之事,常有附會,宏元給梧桐縣令托夢的故事,他一開始也沒有太在意。因為那縣令完全有可能是先發現了枯木,而后編出了那么一個故事,以夸大自己的功績。可現在,他卻覺得那或許真是宏元托下的夢了。
因為,這截木頭根本不是長在神像上的,它是被人插進去的,也可以說,它是被人裹在了那些枯枝里。
這太奇怪了。
孟瑯問:“阿塊,這枝梅花好像在神像里頭,你能讓煞氣進去看看嗎?”
煞氣試探著爬了進去,沙沙的聲響在岑寂的神殿中格外清晰。微弱的燭火,在神像臉上跳躍。沉重的黃幡,宛如監獄的牢桿。那漆黑的縫隙中,似乎有什么深不見底的東西。阿塊的眉頭一點點皺起來,他說:“這里頭是空的。”
“空的?”
“里面很深”突然,阿塊瞪大眼睛,抓著孟瑯迅速朝下飛去,就在這時,神像動了!它舉起竹節鞭,打了下來!以那梅花為中心它涂金的神面一寸寸離開,木片撲簌掉落,梧桐殿發出轟隆隆的巨響,阿塊抱著孟瑯從門里沖出,與此同時,神像站了起來。
它向前跨步,黃幡從它碎裂的臉龐流過,它舉起竹節鞭一打,梧桐殿便顫抖起來,接著,整個神殿轟然倒塌,神像出來了!阿塊抓著孟瑯朝外跑,這時,立在梧桐殿前的五靈坊忽然轉過頭——牌坊上那五只牛蠶豬羊雞的眼睛倏然閃過亮光,接著,牌坊底下伸出了十雙手,十個頂著牛頭蠶頭豬頭羊頭雞頭的石人從地底爬出,像一座山擋在阿塊面前!
阿塊立時向上飛去,石人仰望著他們,可神像卻跟了上來!木頭一塊塊從它身上掉落,最終,露出了一個青色的木頭人。那木頭人面目模糊,可身形卻凹凸有致——宏元的神像里,竟是個女人!
千里之外,宏元一行人正在搜尋阿塊的蹤跡。他雖神格受損,卻因三位上仙的傾力相救而損傷不大,不過他還是辭去了領隊之職,奉歸一為首。他們這一隊出發得晚些,月華、百川、滄靈早已經各率神仙展開搜尋了。
他們一共有八人,分別是歸一、宏元、妙真、筆中仙、火如云、金老丈、累累山人和黑無常。其中,黑無常是歸一從酆都請來的,他說有個鬼差更容易發現青煞的蹤跡,可惜酆都最近事務繁忙,閻羅走不開,白無常又得到處出差,只有黑無常能過來幫忙了。
這幫人從萬年郡向北找,已經找了好幾天。忽然,宏元停住了,筆中仙詫異地望向他,卻見他臉色鐵青,扭身朝另一個方向飛去。筆中仙大喊:“宏元仙君,你去哪里?”
“我找到那青煞了!”宏元喊道,“他動了我的神像!”
何止是動了他的神像!宏元怎么也沒想到他們竟敢去那個地方!瞬間,他便如一顆流星消失在天際。眾人驚愕地望著他,又看向歸一,后者面色凝重,說:“跟著他!”
梧桐殿上空,巨響如雷,黑云翻涌。道士們慌忙從屋舍里跑出,神仙宮不一會就成了一座空樓。孟瑯被阿塊扔了出去,他踩在斫雪劍上,遠觀著和阿塊戰斗的那木頭女尸。顯然,那是一具鬼侍。那女尸極其龐大,身體泛著青光,阿塊在她面前渺小得就如一粒塵埃。
阿塊驚險地閃躲著,磅礴的煞氣從他體內涌出,很快就凝結成一個黑色的巨影。那黑影悍然出拳,與女尸不相上下,這更讓孟瑯心驚——這女尸竟能和阿塊相抗!莫非這又是一具青煞?她的身體無比堅硬,即使受了阿塊兩拳也沒有分毫變化。
其實阿塊打得并不吃力,他的煞氣并非實物,女尸的竹節鞭落在他身上就像落進水里似的,沒什么力道。他揪住女尸的胳膊,把她摔進了山里。只聽一聲巨響,山中塵土飛涌,女尸倒在山坡上,又齜牙咧嘴地爬起,朝阿塊沖了過去,卻被他一把扣住臉,又按進了地里。煞氣絲絲縷縷地鉆進她的身體——這是吞噬。
阿塊不怕鬼,也不怕任何陰邪之物,因為他本身,就是這天地間至陰至邪的存在。
數百里外,宏元腦袋一痛。他捂著頭,更快地趕去,一縷青光在他眼中閃現。他腳下群山飛逝,江河倒流,終于他看見了那熟悉的青山,看見了地上的女尸,還有正在吞噬她的巨影!宏元怒吼一聲,掏出竹節鞭,一個金色的巨影在空中顯現,孟瑯沖阿塊喊道:“宏元來了!”
他再站不住了,踩著斫雪沖過去,這時阿塊也看見了宏元的法相,他抓住女尸,把她扔了過去。出人意料的,宏元的法相竟然接住了那女尸,而女尸也沒有傷害他,兩人一齊朝阿塊攻來。此時,歸一他們也看到了梧桐殿上空的景象。火如云激動地喊道:“是青煞!”
眾人立即沖過去,剎那間法相齊出,梧桐殿上空如霞光輝照,而那巨影忽化作滔天黑潮,瞬間吞噬了他們。
他們被阿塊拖入了鬼蜮之中。方圓十里的亡靈立刻被吸進了鬼蜮中,那龐大的黑影將整個梧桐縣都籠罩在了黑暗之中。有人驚慌地叫道:“月食!”
他們的確會將這誤以為月食,因為天空中除了黑暗再無其他。而在鬼蜮之中,神仙們都失散了。幸運的是,歸一被吞進鬼蜮時抓住了黑無常。黑無常雖然不是青煞,可也是非比尋常的厲鬼,鬼蜮中的亡魂不敢靠近他。歸一看起來很鎮定,他對黑無常說:“你現在再看看。”
黑無常雙眼一閉,一睜,瞳孔霎時變成全白。
歸一問:“你看到了幾個?”
“一個。”
“只有一個?”
“只有一個。”黑無常問,“是否過去?方才上仙,可見孟兄?”
歸一沉思著,他剛剛根本什么都沒看見。片刻,他說:“先過去。”
孟瑯被擋在了鬼蜮外面。他萬萬沒想到阿塊會以這樣的方式把他排除在戰斗外!剛剛他看得清楚,空中至少有五六尊法相,雖然還沒成形認不出是誰,可那意味著至少有五六個神仙!他焦急地在鬼蜮外轉悠著,這時,他看見地上的石人一個個走到了鬼蜮下面,那牛頭石人抓起雞頭石人,把它朝鬼蜮扔了過來!
孟瑯大驚,立刻出劍,他已召不出完整的法相,唯有一道恢弘的劍光閃過,斬斷了那石人。可那雞頭墜地之后,很快就又滾回了脖子上。石人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孟瑯心下一凜,看來,只是斬斷頭顱殺不了這些石人。
石人再度聚集,看樣子,它們想打破阿塊的鬼蜮。
孟瑯握緊斫雪劍,朝石人沖了過去。
不管怎樣,他不能讓它們得逞!
第258章 女尸中人
鬼蜮中, 阿塊與女尸、宏元在廝殺。他吞噬了宏元,又吞噬了墜龍山的陰氣,實力遠超從前, 以一敵二也不落下風。那女尸雖然看著強大, 但在鬼蜮中她的陰氣無時無刻不在被劫奪, 至于宏元, 他神格本無大礙,可在鬼蜮中也打得束手束腳。
阿塊急于結束戰斗。在鬼蜮中,他的力量被放到最大。他就是這里的天, 這里的地,這里絕對的王。他的每一次出拳, 都伴隨著萬千亡魂的呼嘯。那些亡魂匯成黑色的巨流, 怒吼著朝宏元打來。宏元的法相在這黑色的狂潮中就如一葉即將傾覆的小舟, 他的靈氣以一個驚人的速度消耗著,這令宏元感到十分不妙。
不能再耗下去了。要么殺了這家伙,要么就趕緊逃走!可是宏元看了眼女尸, 咬咬牙,大喝一聲,一道金光從他胸膛射出, 剎那間照亮了這方鬼蜮, 他的靈氣洶涌而出, 迅速匯入法相之中, 那法相膨脹、攀升、像小山一樣從地面拱起,悍然壓過了漫天黑潮。
與此同時,一條條青色的藤蔓纏住了阿塊的腳, 女尸趴在地上,陰狠地瞪著他。那些藤蔓正是從她手中長出的。法相手中竹節鞭的圓環一圈圈亮起, 宏元雙手一翻,法相便舉著竹節鞭砍了下來!登時,一道道金光從竹節鞭中迸出,撕碎了阿塊的化身,鞭芒直指阿塊。
不遠處,剛和妙真匯合的金老丈和火如云也看到了那浩瀚的金光。另一處的筆中仙和累累山人也看到了。幾人不約而同朝那金光閃現處趕去。
竹節鞭帶著千鈞之力落下,煞氣猛地騰起,化作一只巨手伸出,接住了鞭身!靈氣與煞氣廝殺,法相與黑潮搏斗,就在這時,女尸騰地而起,抄著神像的竹節鞭沖了過來!又一只巨手從黑霧中刺出,接住了她那柄竹節鞭。宏元瞪著黑霧中那頭可惡的青煞,他空洞的眼眶中翻涌著墨一般的青色。
煞氣在阿塊周圍凝結,一個龐然大物從地面緩緩崛起,他的化身是被宏元打散了,可在鬼蜮中他隨時可以再次凝結化身。宏元盡全力催發著靈氣,緊閉的雙唇中流下一縷鮮血。阿塊覺得奇怪——宏元不是青煞嗎?為什么他這樣弱?而且,為何他直到現在都沒用煞氣?
就在這時,女尸忽然張大了嘴巴,她眼睛上那梅花枝忽然長出了花苞,宏元雙眼一瞪,大喊:“回去!”說著,竟不顧神格的隱痛,將所有靈氣使了出來!竹節鞭上忽然竄起一道雷電,法相威力大漲,擊破巨手,擊破黑影,打向阿塊!突然,宏元胸口傳來一陣劇痛,他一低頭,發現是一截血紅的拂塵。
歸一憤怒的聲音在他身后響起。
“雷霆之力果真是你殺了威靈!”
頓時,歸一的靈氣沖進了宏元的身體,他那受創的神格立即破碎,一道青色的煞氣從他身體流出,瞬息便吞沒了他!宏元的法相砰然破碎,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青色的巨影。
他的真身,終于出現了。
“那是什么?”金老丈愕然望著空中的巨影,“那是青煞?怎么會有兩只青煞?”
話音未落,他的胸口便被一只手刺穿了。他眼珠微微一轉,只看到妙真面無表情的臉。火如云大駭:“妙真仙子,你在干什么?”
妙真捏碎了金老丈的神格,轉身朝火如云抓來!火如云立刻揮拳,烈火裹著拳頭刺出,妙真面不改色,手舞如飛,火如云怒吼道:“你究竟在干什么!”
突然,火如云看到筆中仙從遠處趕來,臉上不禁閃過一抹喜色。可下一瞬,他看到了筆中仙衣襟上的鮮血。他臉上的喜悅立時變為驚恐,筆中仙咧嘴一笑,露出了森森的白牙。忽然,一個黑影攔住了他——是黑無常。
筆中仙一愣,怒道:“多管閑事!”
他手腕一轉,生花筆便畫出數柄飛刀,朝黑無常刺去。另一邊,火如云邊打邊沖妙真大叫:“你為何要殺我!”
妙真翻了個白眼,忽然,她嘴唇下出現了另一雙血紅的唇。那雙嘴唇嘻嘻笑著,說:“誰是妙真?你連鬼都看不出,蠢豬!”
火如云大駭,一圈打在妙真臉上,可那張臉卻將他的手裹住了!接著,那雙紅唇驟然變大,幾乎橫跨了妙真的整張臉,把他的拳頭吃了進去!火如云慘叫連連,揮舞著斷手。
妙真一扭脖子,光滑的臉上重新長出五官,那根本不是妙真的臉,而是一個陌生的絕色女子。深紅色的煞氣從她身上涌出,把那傘也染成了紅色,她打開傘,一個面色蒼白的女子從傘中爬出——那才是妙真。
“誰是妙真?”這兩個面容迥異的女子望著火如云笑道,“放著你的狗眼看清楚,我是千面!”
那邊,宏元真身一顯露,氣勢便迥然不同。歸一立即召出法相,與他對打起來。他心中燃燒著熊熊怒火,果然,宏元真是青煞!他騙過了羽化島上的所有人,在一堆神仙中蟄伏了五百年之久!歸一畢竟是歸一,他靈氣雄厚,一時間他竟與宏元平分秋色。
這令歸一感到萬分奇怪,他明明記得千年前那頭青煞有多強大,可現在宏元不僅比不上之前,甚至好像還弱了些。
突然,女尸發出一聲哀鳴。她沒了宏元幫助后難以和阿塊相抗,竟被他打穿了胸膛,女尸頹然倒地,幾次都沒能爬起來。她青色的眼瞳中,倒映著宏元被歸一和阿塊夾攻的畫面,太奇怪了,作為一只活了上千年的青煞,他竟然那么弱。
女尸微微張開了嘴。她眼中的梅花開了。
宏元心中突然警鈴大作,他猛地扭頭,沖女尸喊道:“不!!!”
梅花迅速開遍女尸全身,青色的枝條從她身體中抽出,那枝條那么綠那么纖細,就像新發的嫩枝一般。那些枝條迅速扒開她的腹部,一股格外陰冷的氣息流了出來。接著,一只白嫩的手從女尸的肚子里伸了出來。然后,一個長發及地的女人從她濕漉漉的肚子里爬出。她的上半身雖然是人的模樣,下半身卻還是樹枝。宏元目眥欲裂,叫道:“回去!!!”
但太遲了。那女子睜開了眼,她的眼瞳,是極深的青色。
一瞬間,女尸瓦解為銅綠的煞氣,那煞氣遠比宏元的暴虐,遠比宏元的深厚,那煞氣就如青色的葵花在空中綻放,無數細長的花瓣扭動著朝阿塊和歸一撲來,而每朵花瓣的尖端都是一個面目猙獰的人頭,這些玩意兒是人面蛇。
歸一一眼就看到這些人蛇中最粗最大的一條長著海石老人的臉。他大駭,而人面蛇已經撲至他面前。關鍵時刻,阿塊的化身抓住他,把他丟到了一邊。那巨影怒吼著,吞下了那些蛇!巨影膨脹著,膨脹著,身體凸起許多小柱,就好像有什么在里面沖撞著。它越脹越大,最后幾乎到了一個極限——一聲巨響,它被撐裂了。
阿塊墜落地上,嘴邊一片殷紅。他的整個胸膛都空了,密密麻麻的人面蛇鉆進了他的身體,撕咬著他的血肉。歸一趕緊在他胸前拍了一掌,那些煞蛇立即朝他咬去。那濃郁的煞氣令歸一心驚,那樣精純,那樣殘暴,那樣狠毒,與一般的鬼根本無法相比。
女人抬手,撐住了天。她面無表情,可她的手如此有力,煞氣源源不斷地從她體內流出,鬼蜮,變形了。
鬼蜮外,孟瑯正在和那些石人周旋。他不想讓它們破壞阿塊的鬼蜮,可又沒辦法消滅它們。無論他砍下它們的頭顱多少次,它們都能重新組裝起身體。消滅這些石人的關鍵究竟是什么?孟瑯在那些石人中穿梭,它們雖然力氣奇大,但行動遲緩,追不上他。
牛、蠶、豬、羊、雞。這些石人是從五靈坊下鉆出來的,那么——孟瑯猛地沖向五靈坊,這時,他看到五靈坊上的牛蠶豬羊雞的眼睛都亮了。那些東西像活了一樣從壁畫上逃走了!登時,他明白這才是擊殺石人的關鍵!
他正要去追,鬼蜮卻突然發出一聲巨響,孟瑯愣住了,他看著天空上那片黑色的海洋,一個黑色的牛角似的東西從里面刺了出來,越來越長,越來越長,最終,鬼蜮破了。
無數銅綠色的亡魂從鬼蜮中游出,撲向天地。梧桐縣中一片哀嚎,那些亡魂肆意地吸食著村民的靈魂,所過之處人們都成了一具空殼。
鬼蜮最深處,宏元不敢置信地望著那個女人。
“不,不”他恐懼地喊道,“你不能出來!你還沒有成形——回去——回去!”
但女人已經無法回去了。她雪白的肌膚迅速枯萎,濃郁的煞氣從她身體中溢出,她下半身那些嫩綠的枝條也馬上變為枯黃。她就像一朵曇花,轉瞬即逝,宏元恐慌地抱著她,他的煞氣流向她,可是徒勞無功,女人的身體迅速干癟下去,她抬起手,好像是想撫摸宏元的臉頰,可她的指尖碰到宏元的剎那,她就變成了一片灰燼。
“不,不,不”宏元叫道,“不!!!”
第259章 石頭仙翁
一團明亮的青光從女尸身體中飛出, 融進了宏元的身體。那一瞬間,熟悉的威壓降臨,宏元眼中雙淚長流, 不, 他已經不是宏元。那些肆虐的亡魂如歸海的河流般匯入他的身體, 瞬間, 一個青色的巨人屹立在大地之上。
那青色的巨人哀嚎著,于是天下起了綠雨。不,那不是雨, 而是——煞氣!
如果說阿塊的煞氣像海,宏元的煞氣卻像天。海尚有盡頭, 天卻無邊無際——現在, 天塌了。遠處的人們只看到梧桐山上空一大片綠色的云霞向下墜落, 就好像天空被人捅出了一個窟窿。那一瞬無論是黑無常還是千面還是筆中仙火如云心中都只有一個念頭——逃!
但就在宏元跟前的阿塊和歸一如何逃!他們幾乎瞬間就被宏元的煞氣淹沒了,一道白色的流光穿過層層疊疊的煞氣,孟瑯沖了進來, 抓住他們,吼道:“走!”但煞氣中無數只青色的手抓住了阿塊和歸一,無數個青色的人頭撕咬著阿塊和歸一, 孟瑯也被他們抓住了。
歸一知道, 宏元要吞噬他們。
他看了眼孟瑯, 把他推開了。然后, 他松開了天流瀑。雪白的拂塵裹住了孟瑯,也裹住了阿塊,歸一雙手結印, 眼神平靜。
他的神格熠熠生輝。修行千年,雖不能殺青煞, 可要說無一擊之力,卻也太輕看了他!
他手中出現了一個小小的陣法。那陣法罩住了歸一的神格,剎那間,就像在干柴上澆了一把烈火似的,歸一的神格熊熊燃燒起來,他臉上金光一片,肌膚幾乎透明。天流瀑帶著孟瑯和阿塊迅速飛去,它雪白的毛須被煞氣中的鬼魂一把把扯下,在天流瀑里孟瑯什么都看不見,忽然,他和阿塊被天流瀑甩了出去。
原來他們已經到了宏元煞氣的邊緣。天流瀑轉瞬就被吞噬,阿塊忍著劇痛,抓住了孟瑯。他沒有回頭,全力向前飛馳。他能感覺到身后那可怕的急速增長的靈氣,對鬼來說那是最令人恐懼的東西。
遠處,青色的鬼潮中忽然亮起了一道光柱。那光柱直沖云霄,一個浩大的人影在光柱中閃現,他的形體模糊不清,他的神格卻無比璀璨。
光柱以一個不可思議的速度膨脹開來,天地間本不可能再有如此多的靈氣,可它們就是出現了,好像擴散開的波紋一般無限地擴張,最終一聲亙古的鳴響在空中蕩開,光柱裂開,無數細白的光雨落下。
剎那間孟瑯眼前一片雪白,耳朵流下兩道鮮血。他短暫地失了明,失了聰,當他眼前再度出現模糊的光影時,他發現自己摔到了地上,但他沒有受傷。他勉強爬起來,只覺眼前一陣天旋地轉,他跪在地上喘了幾口氣,努力壓下那惡心的感覺。斫雪劍飛入他手中,他撐著斫雪劍,站了起來。
他一轉身,就看到了阿塊。
阿塊跪在地上,幾乎蜷縮成一團。他背上一片血淋淋,就像從綠礬油里滾了一道似的。那猙獰的傷口里,絲絲縷縷的靈氣像針一樣深深扎了進去。孟瑯趕緊沖過去,幫他把那些靈氣引出來,就在這時,阿塊突然推了他一把。孟瑯還沒反應過來,一條人面蛇就擦著他的鼻尖咬過去了。阿塊一把抓住那蛇,按在地上,聲音嘶啞地吼道:“別!過!來!”
那蛇在他手中扭動著。孟瑯盯著那蛇頭,心中無比震驚。
那,那是已羽化了的海石老人的臉!
阿塊另一只手按著胸口,指縫間有無數小蛇攥動。近乎深青色的煞氣從他身上涌出,撕咬著那些銅綠色的人面蛇。他手中那條蛇劇烈地掙扎著,蛇尾在地上抽得啪啪作響,但阿塊緊緊卡著蛇頭,指頭幾乎陷進蛇獸之中。就在這時,一條小蛇忽地從那人面蛇口中鉆出,向阿塊咬去!孟瑯抄起斫雪劍,本能地,一劍砍斷了那條蛇!
蛇尾落地,蛇頭卻還咬向阿塊。關鍵時刻,一只手掐住了那條蛇——是黑無常!那蛇在他手中扭動著,極其兇狠,此時,阿塊手中那蛇突然慘叫一聲,海石老人的臉變了形,徹底被吸入了煞氣之中。
阿塊身上煞氣大增,一瞬間就吞噬了那些小蛇。他嘔出一口黑血,雙手撐在地上,煞氣卻漸漸地平復了。他胸口的那個大洞也愈合了,只是背上的傷口仍然猙獰。孟瑯急忙過去,將那些靈氣導了出來,這時,他看清了黑無常手中那條人面蛇的腦袋。他大吃一驚,叫道:“石頭仙翁!”
那人面蛇正是早就被威靈真君誅殺的石頭仙翁!他掙扎著,嘶嘶叫道:“放開我!放開我!”
黑無常將那蛇塞進袋子,說:“此處危險,先離開!”
“去哪里?”
“尖崩子。”
“你怎么會知道尖崩子?”
“上仙所托,如何不知!”黑無常厲聲道,“宏元未必死,你我須速離!”
話音剛落,他一手抓起孟瑯,一手抓著阿塊,飛了起來!空中,孟瑯問:“你沒受傷?”
“我走得快。”
“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怎么跟師傅在一塊?師傅呢?剛剛到底發生了什么?阿塊傷口里的靈氣是師傅的,師傅人呢?是他讓你來找我的?他現在是不是在尖崩子——”
黑無常一律不答,只面色沉重地全力前行。孟瑯見他不應,心中越發不安,越發恐慌。師傅肯定跟宏元交手了,他是贏了,還是輸了?雖然宏元是青煞,可剛剛那一擊太可怕了,那樣恐怖的靈氣他從沒有見過,就算是宏元,難道對上那一擊也能無礙嗎?師傅,師傅應該沒事,就算沒有打贏宏元,他肯定也能逃脫
忽然,黑無常面色一變。他直直地墜到地上,松開孟瑯二人,伸手就捅進了喉嚨里,拽出了一條細長的人面蛇。黑無常臉色鐵青,說:“漏網之魚。”
他把那蛇裝進袋子,在袋口敞開的剎那,石頭仙翁跑了出來,直直地鉆進了阿塊的耳朵。孟瑯大駭,可阿塊只是晃了晃腦袋,接著,他的形體就潰散了。他又變成了一團青霧,那霧氣越來越小,越來越小,人面蛇被擠在里頭,動彈不得,那蛇尖叫著,大喊著,竟然說出了人話。
“放過我!放過我!小神仙,老頭我也曾是神仙,你別見死不救!放過我,我告訴你們宏元的弱點。”
那團青色的墨疙瘩不動了。接著,它晃晃悠悠地跑到了孟瑯面前。孟瑯接住它,問:“阿塊?”
墨疙瘩點點頭。黑無常解釋道:“食鬼太多,消化不良,縮形節體,無礙勿憂。”
墨疙瘩抬了下腦袋,像是翻了個白眼。孟瑯松了口氣,問被鎖住的人面蛇:“你是石頭仙翁?你真是他?你沒死?你怎么認識宏元的?你知道他的弱點?”
“你這小神仙問題也太多了——嘶嘶嘶!別打我!我說,我一個個說還不成嗎?”人面蛇被墨疙瘩打了一巴掌,趕緊說,“不錯,我就是石頭仙翁!老頭我被宏元那小子坑死啦!他偷了我的煉鬼術,還殺了我,把我煉成了這鬼東西——”
孟瑯打斷他:“你怎么碰上宏元的?他不是被威靈真君殺了嗎?”
“這誰知道!總之我就碰上了,收他做了徒弟——”
孟瑯再次打斷他:“什么時候?”
“一——九百年前。老子給他殺了,煉了,塞進了截破木頭——”
孟瑯盯著他:“你撒謊了。”
人面蛇一愣,叫道:“我怎么撒謊了?老頭我行得正坐得端,我撒什么謊!”
孟瑯當機立斷:“無常兄,你能看走馬燈吧?你看看這家伙的走馬燈。”
黑無常立刻伸手朝人面蛇抓來,那蛇慌了,大叫道:“別別別!別啊——我說,我說!”
“你到底是什么時候認識他的!”孟瑯厲聲問,“一什么?我聽見了!”
蛇叫道:“咦?咦什么?”
孟瑯果斷道:“黑兄,看他走馬燈。”
“哎哎哎!”人面蛇叫苦不迭,認命道,“一千年前!”
“宏元一千年前是青煞。”孟瑯直勾勾地盯著他,眼神十分恐怖,“你到底是怎么認識他的。”
人面蛇支支吾吾,似乎還想逃避。這時,黑無常支招道:“不如食之,亦得記憶。”
“別!別!別!”人面蛇大驚,忙叫道,“我說!但你們得保證,我說完之后就放了我!”
孟瑯已沒有耐心:“阿塊,你干脆吃了他吧。”
墨圪塔動了一下,人面蛇嚇得幾乎成了一條直線,他哭叫道:“我說!我說!好歹你還是個神仙,就這么欺負我!該死的宏元,你真是把我害得不淺吶!其實,其實,我認識宏元的時候,他已經死了”
人面蛇膽怯地覷著孟瑯,后者只盯著他,臉上什么表情都沒有。
“你們是知道一千年前那場大戰的,青煞啊,多么強大的力量,強大到四上仙都差點比不過,鬼的力量居然能勝過神,這實在令人驚異”
“別說廢話。”孟瑯說,“你認識宏元時,他死了。但現在,他活著。你干了什么?”
“小娃娃你最好別這么聰明”人面蛇還想顧左右而言他,墨疙瘩直接張開大嘴,人面蛇趕緊叫道:“我撿走了他!該死的!我把他撿走了!但我也沒什么壞心思,我就是想研究研究!青煞啊!這樣強大的力量!誰不想弄清楚這其中的奧秘!他娘的誰知道他居然活了!他原本已經死透了啊!”
第260章 所謂弱點
一千年前, 青煞的力量讓羽化島震驚恐懼,也讓石頭仙翁醉心不已。誅殺青煞時,他趁亂撿走了宏元的一絲殘魂。他日夜研究這縷殘魂, 想將青煞的力量化為己用, 由此鉆研出了煉鬼之術。
他沒有想到, 在煉鬼的過程中, 宏元居然恢復了意識。那狡猾的東西潛伏著,暗中恢復著力量,在他最后一次煉化他時, 他逃走了。
“就是這小子害我被貶凡塵。”石頭仙翁憤憤不平地嚷嚷道,“我當時就不該救他, 忘恩負義的家伙。那之后我一直想殺了他, 所以我就想再煉一只鬼, 一只比宏元更強大的鬼,可我沒想到那小子不知道從哪打聽到我被貶的消息,居然化作凡人的模樣找上門來, 要拜我為師。
這小子可真狡猾吶,他假裝幫我捉鬼,私底下卻在偷師。幸虧我發現了, 用我新煉的鬼侍趕走了他, 結果, 這番動靜又驚動了羽化島, 我就讓威靈真君那小子給殺了。威靈那愣腦子,我煉鬼又不是什么惡事!我要是真煉出青煞了,羽化島以后還用怕青煞嗎?短視!愚蠢!
你說說, 我要是現在還活著,保準能煉出五六七八個青煞來, 到時候都不用羽化島出手,我手下那幫青煞就能把宏元殺了!宏元那小子聰明,知道我這套本領的厲害,才故意跑我這來騙本事。我死后魂魄被他撿走了——呸!下三濫的東西!為了把我那套本領榨干凈,他真是無所不用其極,老頭我差點給他折騰死!
可我沒死。他把我扔進萬象鼎里——說來他也真夠走運的,居然找到了這樣的好東西。老頭我要有萬象鼎,還能讓他炸了爐子跑了?他往鼎里不停地扔東西,每次一扔就是成百上千,最開始都是人,后來就有神仙啦。”
人面蛇嘿嘿一笑,幸災樂禍地說:“小神仙,這幾百年來,羽化島的光景不太好過吧?第一個是誰來著?平浪仙?后來又有七八個,再后來,我就不在鼎里了。我們這些神仙生前不同凡響,死了也不同凡鬼,一個二個都在鼎里吃人,那場景真是好笑極了。一幫神仙,跟鬼似的狗咬狗!嘶!嘶!嘶!”
人面蛇咧開漆黑的大嘴,吐著鮮紅的信子。孟瑯厭惡地盯著人面蛇,心里直犯惡心。
“我還以為自己一輩子都在那鼎里了。沒想到,宏元那小子有一天把我們撈了起來。我還以為他是要吃我們了,說到底他是青煞,他不吃鬼干什么?結果,他干了件叫我目瞪口呆的事情。他把我們塞到一塊爛木頭里了!那木頭,你們都看見了,可你們不知道那是什么東西吧?像你這樣的年輕后生曉得什么?”
人面蛇搖搖頭。他本來不該如此囂張,可他現在深陷困境,形同末路,反而有了種破罐子破摔的心理。再說,他已經七百多年前沒見過人了,他是真想說說話啊!說出來,惡心惡心這個神仙,豈不快活?他得讓他們看看,殺了他,是多么錯誤的決定!
“那木頭可不是一般的東西。”人面蛇想賣點關子,但孟瑯的表情毫無變化,這令他十分挫敗,只得更夸張地說下去,“那是邪物!人死了叫尸,尸僵而不死,慢慢地就成了怪力亂神的東西,其中頂厲害的就是不化骨,不化骨本不會死了,死了,也不會爛,那木頭只長在千年不爛的不化骨上。說是木頭,誰知道它究竟是什么東西。你知道宏元把我們塞進去要干嘛嗎?”
孟瑯依舊面無表情。人面蛇十分失望,嘀咕道:“嘶嘶,你這小神仙忒不懂禮貌,我好心跟你分享這些故事,你卻一點反應都沒有。你真當自己是審訊犯人啦?”
孟瑯說:“繼續說。”
“你叫我說我就繼續說?好好我繼續說,你別吃我!”人面蛇慌忙躲避著墨疙瘩的攻擊,趕緊說道,“宏元把我們都丟進去,我們就成了那木頭的養料。我聰明,知道躲進別人肚子里,這樣別人死了,我還能活著。那些蠢貨一個二個就都死了,一點神志都沒有了。一開始我不明白宏元要干什么,可后來,我就知道了。你知道宏元干了什么嗎?他把自己的心挖出來給那木頭了。
那個時候,他已經成仙了。我真納悶,這鬼東西怎么能成仙?反正他成仙了,沒心也死不了,可心還是頂重要的,他居然把心挖出來給那木頭了!他的力量一下子就少了一大截,可他看起來卻滿不在乎的。有了宏元的心,那木頭一下子生出了形——就是那個女人,你們都看見了吧?”
“你們雖然看見了,可肯定不知道那女人是誰。”人面蛇得意洋洋地說,“我知道。有一次,我聽見宏元喊那鬼東西‘姐姐’。”
“吳桐?”孟瑯的表情終于有了一絲波動,“那是他姐姐吳桐?”
人面蛇大受挫折:“你怎么知道他姐姐名字?”
“回答我,那是他姐姐吳桐?”
“不,不是。”人面蛇不屑道,“那不過是個邪靈。宏元把自己的心給了它,讓它萌了芽,可它還是個邪靈。但宏元鐵了心要把那玩意養出神志來,這么多年他源源不斷地往里頭塞鬼魂讓它吃,甚至還把它移到了人煙繁華的地方,讓它聽那些人的愿望,好像這樣它就能聰明點似的,結果呢,那家伙還是蠢得跟個小孩似的。
要我說,它要沒從樹里出來,那殺宏元可真是再容易不過了。可現在它沒了,宏元的心回去了,他的力量完整了,你們現在想對付他可就難嘍。歸一那老頭”人面蛇瞧孟瑯臉色不對,趕緊改口,“可真是厲害。他到底哪來那么多靈氣的?就算是宏元,挨了他那一下估計也傷的不輕”
“說正事。”孟瑯說,“宏元的弱點到底是什么。”
“沒耐心的家伙。”人面蛇嘀咕一聲,說,“這樣值錢的消息,要不是老夫跟你都是神仙,老夫肯定不會這樣輕易地告訴你。小神仙,老夫可得告訴你,就你這點修為,被兩個鬼夾著——嘶嘶嘶!”墨疙瘩突然動起來,人面蛇尖叫道,“你這青煞脾氣太壞!你怎么能相信他——嘶嘶嘶!別吃了!救命啊!!!”
“阿塊,”孟瑯說,“讓他說。”
墨疙瘩吐出一截蛇身,人面蛇虛弱地說:“欺負人的家伙得了,虎落平陽被犬欺,老夫自認倒霉。本來,宏元那小子最大的弱點就是沒了心,不過,今天老夫卻注意到一件有趣的事。沒想到吧,老夫雖然當時在跟你們打架,可也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老夫注意到,宏元的神格不穩。”
“他神格怎么不穩?”
“他被歸一一偷襲,法相就碎了。這可不太對勁。”人面蛇搖頭道,“自從他成了神,老夫就沒見他用過煞氣,哪怕抓我們,用的也全是靈氣。他是鬼,還是極強大的鬼,可他竟能一直維持神的外表,這說明他能很好地壓制鬼氣,也說明他的神格同樣強大,可今天,他好像完全壓制不住身體的鬼氣了?
尤其是,他的心已經回來了。可以料到,他身體里的鬼氣會越來越難壓制,可他又成了神,嘿嘿,這個難題要如何解決?靈氣和煞氣不能相融,他體內有這兩股力量折騰,日后只怕有好日子受了。除非他放棄當神,或者當鬼,但神格可不是磨爛底的鞋,說扔就能扔,宏元的弱點,就是這個。”
人面蛇眼珠一轉,諂笑道:“好了好了,小神仙,我現在可是能交代的都交代了。你看在我這樣配合的份上,可得對我寬大處理。要是你放了我,我就把一身本領教給你。別看我成了這樣,我腦子可十分清醒,什么東西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要是人被煉成鬼侍,怎么化解?”
人面蛇大吃一驚,他忌諱地瞄了眼墨疙瘩,訕笑道:“你說啥?煉鬼術?”
“你以為我跟你一樣會煉鬼?”孟瑯冷笑道,“我只想知道那些鬼侍還能不能清醒。”
“我要告訴你,你能不能放了我?”人面蛇試探道,“我告訴你的東西可夠多了。除了我,沒人能再知道這么多東西了。你要是還得寸進尺,我寧愿帶著煉鬼術的秘密到墳墓去。”
“可以。”孟瑯想了一下,爽快地說。
“當真?”
“我以神格發誓,若我騙了你,終有一日會變成凡人。”
黑無常驚異地看了他一眼,低聲道:“當真放他?”
“當真。”孟瑯毫不猶豫地說。
人面蛇放心了,說:“煉鬼有兩種,一種是還留著它的意識,但行事都不可違反主子的命令,叫生煉;另一種就是抹殺它的意識,干啥事都得你下命令,叫死煉。后一種是沒救了,前一種,解了它腦子里的咒就行。”
“如何解咒?”
“只要你修為比下咒者高就能解。如果是鬼解咒,最簡單的方法就是把咒吃掉,宏元當年就是那么解了我的咒。”
“如何區分生煉和死煉?”
“好分得很。死煉不會說話,生煉跟活人沒什么區別。”人面蛇嘿嘿笑道,“我能走了吧?你的問題,我可都回答完了。”
“最后一個問題。你既然如此了解宏元,那在你看來,如果要殺了他,該怎么做?”
“這個嘛,要是羽化島剩下的人拼盡全力,或許可以成功吧?”人面蛇期待道,“現在可以放我走了吧?”
孟瑯點頭道:“阿塊,放人。”
人面蛇感到身上的束縛立刻脫開了。他立即躍出,朝地面鉆去,就在這時,一道寒光閃過,孟瑯精準地將他釘在了地上。人面蛇不敢置信地望著他,大怒道:“你,你出爾反爾!你這背信棄義的家伙!”
孟瑯死死地瞪著他,說:“今日青煞之禍,全因你一己私念而起!你想逃?不——可——能!”
斫雪劃過,將人面蛇一分為二,阿塊跳了下來,正好將人面蛇吞了進去。孟瑯盯著地上殘留的煞氣,手不自覺地顫抖著。平浪仙、海石老人、威靈真君那么多人都死了,只是因為石頭仙翁的一己私欲!因為他要煉鬼!他怎么敢活著,怎么敢!
他深吸一口氣,阿塊跳到他肩上,貼著他的臉。那團墨疙瘩冰冰涼涼的,令孟瑯稍稍冷靜了些。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憤怒,對黑無常說:“黑兄,走吧,咱們去尖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