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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1章 造訪

    昨夜, 亥時,國師府。

    國師府中一片漆黑,院子里靜悄悄的, 萬物都已入眠, 連叫了一整日的蟬都倦了。就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候, 國師屋中忽然亮起一抹燭火, 將幾乎透明的窗戶紙照得一片橙紅。一個長長的人影劃過窗戶,屋中傳來幾聲慌亂的響動,不一會, 就傳來了國師敬畏的聲音。

    “大人。”

    “孟瑯他們已經抵達萬年。”

    “他們在萬年?”國師大吃一驚,忙問, “怎么會?姓孟的現在不應該被關在羽化島嗎?”

    那人并不回答, 只問:“你之前, 為什么沒有告訴我跟在孟瑯旁邊那青煞的長相?”

    “黑夜中我沒看清。大人,那青煞怎么了嗎?孟瑯跟他又來萬年了?他們來這干什么?”

    “他們是來找你的。世子妃的事是你干的?”

    “不是,是那個女鬼。她有了點力量就不知天高地厚了——他們會不會追查到我頭上?”

    那人冷笑道:“你這樣驚慌作甚?之前是誰擅自行動, 去殺孟瑯的?”

    “我那時不知道他身邊有青煞,我一心復仇,想著有卿鐵笛在, 又有那女鬼作內應, 我二人合力應當能殺了他, 誰能料到他身邊竟有一個青煞?我失敗后立馬意識到大事不妙, 就趕緊將這件事稟報給了您!之后,我也按您的吩咐行事,把卿鐵笛放到了亡人山”

    那人冷冷地哼了一聲。

    “我們現在該怎么辦?”國師惶恐地說, “我現在只有一個人,我打不過孟瑯。”

    “他現在不比從前了。”

    國師驚喜萬分地叫道:“他出事了?”

    “他受了重傷。現在, 你盡可殺了孟瑯。”

    國師有點困惑,試探地問:“您不是說要讓他和那青煞吸引羽化島的注意嗎?怎么突然間就要殺他們了?”

    “我改變主意了。孟瑯說服了三上仙,留著他是個禍患。”

    “可光憑我一個人,怎么殺得了他們?”

    “你只要殺了孟瑯,就能殺了那青煞。”

    “為什么?”

    “他們立了生死契。”

    “他?跟一個青煞立生死契?”國師震驚地叫道,“他瘋了?”

    “或許吧。”那人狠厲地說,“不管怎樣,多虧了他,現在殺死那青煞簡直易如反掌。跟著他們的還有一個神仙,你動手時別放過他。記住,一個活口都不要留。”

    “可是我只有一個人,大人,我一個人是沒法對付他們三個的!”

    “我也沒指望你能辦到。”那人沉沉道,“所以,我給你帶來了一位幫手。”

    院中刮過一陣陰風,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在窗前。國師驚喜地喊道:“您把他帶來了!有他在,殺死孟瑯絕不成問題!多謝大人,多謝大人!您放心,我絕不會辜負您的期望,我保證,孟瑯那幾人絕不會再回羽化島!”

    清晨,流星子在煩悶燥熱中醒來。羽化島上四季如春,氣候宜人,萬年郡卻正處于一年中最熱的時候。流星子要是開窗,就有成群結隊的蚊子進來做客,要是關窗,屋里熱得就像一個蒸籠,人干坐著都能流下一洼汗。

    昨夜流星子在床上翻來覆去,捱到后半夜才好不容易睡著。誰想到一清早,他就被隔壁重重的關門聲吵醒了。那屋的人把樓梯踩得直叫喚,風風火火地出去了。

    流星子惱恨地從床上爬起,推開窗,明亮的日光射了進來,干燥的熱浪跟堵墻似的地撲到了流星子臉上。他額頭頓時沁出了一層密密的汗珠。

    “該死的天氣,該死的凡間!”流星子恨恨地罵了兩聲,不禁懷念起羽化島上的舒爽日子。他探出窗戶,往旁邊瞄了一眼:沒人。

    孟瑯屋子的門靜悄悄的,這讓流星子很是不爽。他大踏步走出去,捶門道:“起來!現在可不是貪覺的時候!”

    屋內,阿塊從床上一躍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拉開大門,一拳送了出去。流星子猛一彎腰,打向阿塊腹部,卻被躲過,他一個趔趄,撲到了房間里。在他即將臉著地的瞬間,阿塊抓住他衣領,把人扔了出去。

    屋檐、天空、綠樹飛快地從流星子眼前掠過,他在空中一個翻身,險險落在地上,沖二樓的阿塊大吼:“你這蠻子!打我作甚!”

    阿塊臉色黑沉,“砰”地把門關上了。

    “嘿——”流星子大為不平,扯著嗓子在樓下大喊,“孟瑯,你醒了沒!你看看你看看!我今天可沒惹他!我就是來喊你們起床,結果他出手就打人!這下你可沒什么好給他開脫了的吧!”

    門又打開了。孟瑯匆匆出來,頭發凌亂,他有些尷尬地望著流星子,說:“照夜兄,這確實是阿塊不對,不過你能否小聲些?或許別人這時還在睡覺”

    “你隔壁那兩人早出去了!”流星子催道,“趕緊下來,去找王爺!”

    “好,好。”孟瑯匆匆回去,不一會就戴好發冠出來了。那青煞跟著他身后,臉色依然陰沉。那強烈的不滿令流星子為之側目,他朝孟瑯嘀咕:“嘿,這家伙還有起床氣?”

    孟瑯窘迫地笑了笑,不自在地按了按脖子。上馬車后,阿塊仍用那雙滲人的空眼窩直直地對著流星子,好像要在他身上戳出兩個洞似的。流星子忍不住說:“你這家伙心眼忒小!不就是擾了你一頓覺?再說你還需要睡覺?”

    孟瑯趕緊對阿塊說:“好了,你不要再瞪他了,別這么小氣。”

    阿塊哼了一聲,將頭扭到一邊。孟瑯對流星子說:“照夜兄,這樣可以了吧?”

    流星子氣悶地盯著他。老實說,對孟瑯的反應他一點都不滿意。可他說不出到底是哪里讓他不爽。他直勾勾地盯著孟瑯,弄得后者十分局促,連表情都僵硬了。就在這時,阿塊忽然扯了一下孟瑯,說:“你跟我換個座。”

    孟瑯驚訝道:“為什么?”

    “那家伙讓你不自在。”

    “嘿。”流星子叫了一聲,心頭的火氣又壓不住了。他覺得自己跟這青煞絕對八字不合,不然怎么只要他們在一塊他就上火?

    “沒有的事。”孟瑯低聲說,“你好好坐著吧,快到了。”

    那青煞不滿地皺起眉頭。就在這時,流星子發現不知何時這家伙已經握住了景懿君的手,他眉頭微皺,盯著那交錯的十指,之前在鐵蓮臺上所感到的怪異再次涌上心頭。

    他納悶地盯著這二人,很想弄清楚到底哪里不對勁。他的視線從那兩只緊握的手掃到孟瑯面對那青煞時溫和的表情,盤踞在他心頭的怪異之感越來越濃,就在他苦思冥想的時候,馬車停下了。

    迎接這三人的是閉門羹。他們不知道王爺一大早就去求見國師了。脾氣暴躁的流星子差點又破門而入,被孟瑯好不容易按住了。他說服門人將他們帶進廂房,一直在那等到王爺回來。

    見到孟瑯三人,王爺喜出望外。他急忙將三人迎進屋,招呼他們入座,還親自給他們倒茶,激動得手都在顫抖。流星子詫異地望著他,覺得這老頭好像有點瘋癲。

    孟瑯沒多猶豫,開門見山地說:“王爺殿下,我們來找您,是因為聽說貴府最近發生了一些事”

    “是的,是的!”他還沒說完,就被王爺打斷了,“賀道長肯定聽說了我兒媳的事!因為這事我兒子最近可遭了大殃!我今天得到可靠消息,陛下有意將我兒子流放至瀛水,好讓世子妃的母族消氣——因為他們懷疑是我兒子動的手!

    這怎么可能呢!賀道長,我兒媳他們之前吵架時你在場,盡管他們鬧了點矛盾,可也沒有到置對方于死地的地步!您見過犬子,犬子性情忠良,怎么也干不出殺人這種事來,更何況殺的還是自己的老婆!

    這件事不是犬子干的,真的,可是陛下氣暈了頭,這都怪犬子太沖動了——他跟媳婦打架就打架,怎么能掐她脖子呢?這也太顯眼了——這些天我光在為這事著急!我就這一個兒子呀!人不是他殺的,這我清清楚楚,可我拿不出證據”

    孟瑯適時地問:“我聽說,好像是些不干凈的東西害了世子妃。”

    “沒錯!”王爺大叫,十分急促地喊道,“就是鬼!肯定是鬼!道長,您有所不知,我剛剛從國師那里回來。他明明白白地告訴我世子妃的院中有陰祟之氣,他之所以沒有當眾說出來,主要是顧忌陛下。

    您不曉得我們和陛下的關系,我們對那位子一點想法都沒有,可陛下不這么想,如今陛下一心想抓住珠兒的死,好好整一整我們。天地良心,我哪里需要他整我呀?我連出鶴州的想法都沒有!如今我兒就要被流放了,我心里真跟火燒一樣,可國師又不愿挑明鬼祟之事,我正想著去哪找道士呢,您就來了!您是上天派來救我們的呀!”

    王爺說著說著,緊緊抓住孟瑯的手,眼里只差掉下淚來。

    孟瑯沒想到這件事背后竟如此錯綜復雜。不過,這也有利于他們追查紅煞的蹤跡。他問:“您可否帶我們去世子妃屋里看一看?”

    “當然可以!”王爺立馬往外走,急切地叫道,“您隨便看!珠兒屋里有東西,肯定有東西!賀道長,我兒子現在有沒有救就全靠您了!您要是看出什么,一定得跟我去見見國師大人”

    第222章 追蹤

    三人很快到了世子妃的住所。這院子雖十分華美, 但已人去樓空,在亮得近乎白色的陽光下顯得格外岑寂。王爺推開門,轉入內室, 一大片已干涸的血泊映入三人眼眸。

    屋內的景象可謂觸目驚心。地上, 床上, 桌上, 到處都是血。一灘灘,一股股,一道道, 可以看出,世子妃死前經歷了極度的痛苦, 可她竟然一聲喊叫也沒發出, 這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王爺緊盯孟瑯, 緊張地說:“她死后這屋子我一點都沒動,道長您看出什么沒有?”

    孟瑯還在思索時,流星子已揚著腦袋將四周看了一遍, 煞有介事地評價道:“聲勢夠大。”

    說完,他大步上前,直接在屋子里晃蕩了起來。王爺驚疑不定地望著他, 小心地問孟瑯:“道長, 這、這又是哪號人物啊?”

    “這是我師兄。”

    “那、那他比您厲害啰?”

    “我現在可比他厲害多了。”流星子不放過任何一絲嘲諷他人的機會, 原本他很少對孟瑯施展這項本領, 但他最近看孟瑯十分不爽,因而也就對他不怎么仁慈了。

    “鬼氣很淡。”阿塊說,“時間過去太久了。”

    王爺驚駭道:“真、真的是鬼?”

    “世子妃尸體在哪兒?”流星子問, “這里沒什么可看的。”

    王爺忙說:“她尸體送到衙門去了,我這就帶你們去看!”

    太守再次見到這三人時, 險些沒嚇暈過去。盡管這三人今天沒蒙住臉,可他仨那衣服那身形明明就是昨天那三個強盜!可現在這三個歹徒居然被王爺恭恭敬敬地領了進來,還一口一個賀道長地喊著!

    瞬息之間,太守就掂量清楚了自己的態度。他拼命擠出笑臉,一溜小跑上前,熱情洋溢地呼喚道:“王爺,您今天怎么來啦?”

    “我要看看我兒媳的尸首。”王爺著急地說。

    太守忙將他們三人領到停尸房。流星子毫不客氣掀開蓋在太子妃臉上的白布,幾乎同時太守和王爺都把腦袋扭了過去,一股腐爛的腥味噴出,流星子捏著鼻子,手掐了個訣,對著世子妃腦門一拍,喝道:“魂來!”

    世子妃尸身簌簌抖動,兩條胳膊直端端地抬起,接著,她竟從地上坐了起來。太守跟王爺嚇得尖叫不止,世子妃牙關緊咬,喉嚨中咯咯作響。流星子說:“起!”

    世子妃便從地上站了起來!太守跟王爺大叫一聲,相互攙著扶著擠到了門邊。流星子敲了下世子妃白生生的牙齒,半截舌頭就吐了出來。

    “難怪沒有喊聲。”流星子說,“她舌頭沒了。你們仵作沒發現嗎?”

    “沒、沒、沒”太守臉色慘白,話不成串。兩個老頭緊緊抓著彼此的手,都驚恐地望著僵站著的世子妃。

    “無妨。”流星子不以為意,“她還有一點殘魂,找到兇手夠用了。”

    “如果兇手跑遠了呢?”孟瑯疑慮道,“那世子妃恐怕就找不到了。”

    “那么囂張的家伙,會在殺人后逃跑嗎?只怕她現在還在萬年郡里轉悠,得意洋洋地看著別人到處抓人呢!”流星子雙手一拍,叫道,“走!”

    世子妃縱身一躍,高高跳出了停尸房的大門。沒有片刻遲疑,她朝著一個方向連續不斷地跳去!流星子三人隨即跟上,王爺跑不贏,趕緊奔出去找馬車。馬車跟著這三人一尸轟隆隆跑上大街。街上眾人都看見了這奇異的一幕,有好事者也跟在后頭跑,他們沒看見屋頂上世子妃那張恐怖的臉。

    最后,世子妃來到了一個孟瑯熟悉的地方。

    夢里鄉。

    她沖進去,撞開一扇緊閉的門,撲倒在一箱華美的衣服中,之后,她就再也不動了。

    老鴇被帶了過來。她顯然是從睡夢中被揪醒的,臉上還有一條條竹席印子。流星子問她:“這是誰的房間?”

    這是紅鸞的房間。孟瑯默默想著,可出乎他意料的是,老鴇說:“這是百靈的房間。”

    “百靈是誰?”流星子追問。

    “是我們這的頭牌”老鴇惴惴不安地問,“各位大人,這,這是出什么事了,這箱子里的人是誰啊?”

    流星子打斷道:“那叫百靈的人去哪兒了?”

    “她,她不在屋里嗎?”老鴇忐忑地望向屋里,她話音未落,流星子就端直進屋里去了,老鴇又驚又怕,悄眼打量四周,唯有孟瑯還算認識,便偷偷問他:“道爺,這是咋回事啊?您怎么又來了?”

    這時,流星子出來了,他皺著眉,煩躁地扔下一句:“沒人。”

    “有鬼氣。”阿塊抽了抽鼻子,厭惡地說,“她就在這。”

    “難道她跑了?”孟瑯詫異地說,“這么巧?”

    老鴇著急道:“各位大人,你們在說什么啊?什么鬼?你們找百靈有什么事——”

    流星子又一次打斷她:“那個百靈是什么時候走的?”

    “她、她沒走啊!昨晚上她還在陪客人呢!”老鴇忙奔進屋里,喊道,“百靈!百靈!”

    “跑了。”流星子下了斷論。王爺急道:“那怎么辦?”

    “怎么辦?”流星子冷笑一聲,從箱子里抓起一件衣服,隨便撕下一塊布,放到羅盤上,“繼續找——她跑不了!”

    國師府,一個其貌不揚的侍衛大搖大擺地推開了國師院子的大門,走了進去。路過院子里的蓮花池時,他停了下來,饒有興致地打量著池水中自己的臉。他抬手在臉上一抹,池中那個三四十歲的男人就變成了一個貌若天仙的少女!她眉如遠黛,眼如秋月,顧盼之間,春波流轉,嬌媚之態,直能酥了人骨頭。

    這個女首男身的怪物對著池子盡情欣賞著自己嬌麗的容顏,沉醉得挪不動步。

    這個女人,就是紅鸞。

    她變成鬼真是太好了。紅鸞癡迷地撫摸著自己的臉,要不是成了鬼,她哪能有這般美麗的容顏?該死的百靈,就因為她在她面前失言,夸耀自己第一晚賣了二百兩銀子,那死妮子就把她關在茅廁整整一晚!要不是

    紅鸞一愣。她想起一件很久之前已被自己遺忘的小事——當她被百靈堵住嘴巴,捆住手腳,扔進茅廁,求救無門時,是臧二找到了她。

    她臉色一沉,驀地抬頭,昂著下巴快步向屋中走去。

    她不感激臧二。那樣丟人的模樣,她打死也不愿讓別人看到!現在,那恥辱已經隨著她那張爛臉一塊消逝了,她現在是百靈,是夢里鄉的頭牌!

    紅鸞恭敬地敲響門,低聲道:“大人,我來了。”

    “進來吧。”

    紅鸞小心地推開門,屋中香霧繚繞,春臺上,一尊金子做的神像閃著刺眼的光。紅鸞貪婪地吸了一口那灌滿上等香料的空氣,走了進來。國師站在屋中,神色平淡,他的容貌不算驚艷,可對紅鸞來說,面前這個男人就是她的神明。是他賜予了她新生。

    當她像具死尸一般躺在旅舍昏暗的小屋中時,這個男人來到了她面前,無聲無息,好似一個幽靈。紅鸞一點也不懼怕這個突然出現的陌生男人,實際上,她以為他是前來索命的無常。她甚至感到一絲解脫——她終于要結束這煎熬的、爬蟲般可憐的日子了。

    可他不是無常,他是來拯救她的神明。他告訴她他可以治好她的臉,只需要她與自己丑陋的肉身永遠訣別。沒有一絲猶豫,紅鸞答應了他,欣然地讓他殺死自己,欣然地成為了鬼。她驚喜地發現自己的臉真的恢復了原貌,從那一刻起,她就決心永遠追隨這個男人。

    那晚,她聽從他的吩咐引來了那個道士,可從此以后他竟不再需要她了!他說她太弱小了——假如她變強呢!紅鸞急切地追問。

    “變強?”那人嗤笑道,“那你就努力殺人,變成紅煞吧。”

    紅鸞照做了。對于殺人,她毫不恐懼。她有太多想殺的人了。第一個是世子妃,第二個是百靈,第三第四第五第無數個是她那些所謂的“恩客”。當她殺死世子妃時她清楚地感受到了自己力量的增長,她身上煞氣的顏色越來越深,很快就從泥土似的棕黃變成了一團漆黑。

    這時,大人來找她了!當紅鸞看見這座氣派的宅邸時,她越發肯定自己跟對了人。她心情激動,臉上泛起陣陣紅暈,假如她現在就知道面前的人是國師,恐怕她會喜悅地暈過去。她忍不住問:“大人,您找我干什么?有什么我能為您效勞的嗎?”

    “世子妃,是你殺的吧?”國師問。

    “是我!”紅鸞右手緊緊包著左手,身體微微前傾,興奮地喊道,“是我殺了她!我不僅殺了她,還殺死了好多別的人!大人,我已經變強了,我比以前厲害多了——”

    國師掃了她一眼,輕蔑地說:“再強,你能對付得了神仙嗎?”

    紅鸞一愣,愕然地問:“神仙?”

    “那個道士是神仙。他現在帶了另一個神仙,要來殺你。他們已經查到王爺那兒了。”

    “他是神仙?”紅鸞驚恐地叫道,立刻想起了那道士該死的“神藥”。

    她慌了手腳,不禁朝前走了幾步,雙眼緊緊地盯著國師,焦急而恐懼地喊道:“他是神仙?他要殺我?為什么?我犯了什么錯?該死的,他害了我,還要殺我!天底下有這么多人該死他不殺,卻來殺我——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大人,您一定要幫幫我,我知道您有辦法,您肯定有辦法!”

    “我的確打算幫你,因為我也看不慣那道士。不過,現在的你實在太弱了。”國師沉吟片刻,說,“你現在就去殺人,殺得越多越好。但不要在城里,那樣太容易被找到。”

    “好!”紅鸞急切地說,“我馬上就去!”

    她拔身離去,與此同時,流星子正在大街上四處游走,試圖用羅盤檢測到什么。突然,羅盤的指針滴溜溜轉了起來,流星子驚喜地大喊:“找到了!”

    第223章 抓捕(一)

    午后, 萬年城外。蔚藍的天空中沒有一絲白色,火辣辣的驕陽將水田里的稻子烤蔫了,水車艱難地轉動, 發出干澀的咯吱聲。臧二走在光禿禿的田埂上, 挑著兩桶水, 黝黑的脊背被沉沉的扁擔壓成一條弧線。瀑布似的汗從他臉上流下, 他咬牙快走幾步,終于到了山間的樹蔭中。

    他踩著臺階一步步往上爬。如今,他借住在人一觀中, 干些雜活,得空時, 他就去萬年城中找鸞兒, 雖然他總是空手而歸, 可他仍日復一日地去往城中。

    青鸞現在是名女冠了,人一觀的觀主收她做了弟子。多虧她,他才勉強有了個可以住的地方。人一觀的道士很好, 從不短他吃的,那些女冠還好心地給他做了衣裳,臧二舍不得干活時穿, 老把它們整整齊齊疊好, 放在床上。

    但現在, 他想離開了。他已經在城里打聽好幾天了, 可一點鸞兒的消息都沒聽到。鸞兒一定走了。臧二舔舔干枯的嘴唇。他不知道她去了哪兒,可他一定要找到她。

    走到半山腰時,臧二卸下扁擔, 坐在石階上休息。林間蟬鳴如雨,濃綠如水, 在這片舞動的綠中,是窄窄的灰黑色的石階,石階盡頭,是湛藍的天空。無情的、沒有一絲白云的藍天。

    天氣越來越熱,太陽越來越烈,就像一個不斷膨脹的大火球,高懸在漸漸干涸的大地上。人一觀井里的水一降再降,終于在昨天枯了。臧二自告奮勇地擔起了挑水的重任,只有多干點事,他才能在那間屋子里睡得安心。

    挑完這兩桶,今天的水就夠用了。臧二拿胳膊擦著臉上脖子上的汗,心想,等會,他再最后一次進城,要還打聽不到什么他就走。不能再拖下去了,鸞兒沒準都走出好遠了。想到這他不敢再休息,又重新挑起扁擔,這當口兒,他聽到了慌亂的腳步聲。

    臧二抬頭望去,看到石階盡頭出現了一個人。

    那人飛快地跑著,很快就從黃豆大小變成了水桶那么大,臧二看到他神色驚慌,問:“老兄,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嗎?”

    “殺、殺人了!”那人大喊,聲音里滿是恐懼,“有妖怪在山下殺人!”

    田壟邊,一個女人舉著荷葉,提著鐮刀,冷漠地望著癱倒在地上的農婦。那婦人已經死了,竹籃翻倒在旁,里面的飯菜潑了出來。一個男孩跪在她旁邊,使勁推著她,嚎啕大哭。

    “娘!娘!你醒醒!”

    紅鸞舉著鐮刀,遲疑一瞬,轉身走了。她仍舊穿著侍衛的衣服,臉卻是百靈的臉。

    她沒走幾步,后背忽然被石子砸了一下。紅鸞惱怒地轉身,那男孩抓著石頭,流著眼淚,怒視著她。

    “你還我娘!”他一邊哭叫,一邊拿石頭砸她。

    “小兔崽子。”紅鸞罵了一聲,卻有些猶豫。可她轉念一想,殺一個也是殺,殺兩個也是殺,何況沒了爹娘,這小孩能活到幾時?與其讓他跟她以前一樣窮苦地活在世上,倒不如解脫了他好!她目露兇光,舉起鐮刀,走了過去。

    叫罵聲消失了,哭聲也消失了。紅鸞提著血紅的鐮刀離開了,田壟盡頭,是村落。做鬼的好處就是即使受傷也不會死,以前她是人的時候,連老鴇那兩根又尖又長的手指都受不了,現在她成了鬼,就算刀劍砍在身上,也不怕了。

    紅鸞肆無忌憚地在村莊中穿行,那些男人見殺不死她,都大喊妖怪。妖怪?太好了!她根本就不想當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她殺紅了眼。

    漆黑的煞氣,在烈日下翻涌;鮮紅的血液,從身體浸染到心;斑駁的傷口,是她更加殘酷的理由——看啊,弱肉強食!她不殺他們,他們就會殺了她!這個世界就是如此,你不吃人,別人就會吃你!她也是為了活下來!她殺他們就像那些老爺玩女人一樣,天經地義!誰有力,誰有權,誰有錢,誰就是天理!

    一個老頭,跑不動了。可憐的家伙,瞧他那把骨頭,還能活多久?瞧他那模糊的眼睛,還能看得見什么?紅鸞舉起鐮刀——讓她解脫他!她甚至在笑,可她意識不到她在笑,那樣開心地笑。

    鐮刀落下的瞬間,她被一個重物擊中了。紅鸞飛出老遠,狠狠地摔到地上。她從地上爬起,看到了一個陌生的黃袍男人,還有他身后那兩個熟悉的男人。

    一瞬間,她感到恐懼,隨即,她感到憤怒。

    “是你!”她獰笑著,歇斯底里地尖叫道,“你來了!你來殺我了!你這虛偽的家伙,你害了我,還要來殺我!”

    “就是這家伙吧。”流星子拽著流星錘,問孟瑯。

    “她居然成了黑煞。”孟瑯沉重地說。

    “她馬上就要變成紅煞了,看看她一路上殺了多少人。”流星子意味深長道,“這就是鬼。這些家伙未經修行就得到力量,根本無法控制自己。”

    說完,他沖了出去。紅鸞拔腿就跑,她不是傻子,她知道自己打不過他們。她聰明地鉆進了林子,悔恨自己剛剛沒有多殺幾個人。她緊張到了極點,恐懼到了極點,也興奮到了極點,天啊,神仙!她居然會被神仙追殺,被那些供奉在春臺上道觀里的高高在上的神仙!

    她神經質地笑了起來。神仙——不過如此!仗著自己厲害就欺負人。她心中越發恨孟瑯——他欺人太甚!他毀了她的臉,逼她成了鬼,又來追殺她,天底下豈有如此不公的事?她氣喘吁吁地在林子跑著,有一瞬間她覺得自己都快飛了起來。

    她甩掉那男人了嗎?紅鸞遲疑地回了下頭,看到的景象嚇得她肝膽欲裂,那男人就跟在她后頭!該死!他怎么跟得這樣緊!紅鸞沖出林子,沒料到眼前是道石階,她給石頭絆倒了。這該死的天!不公的天!紅鸞尖叫著,用盡全力將鐮刀揮向流星子。

    意料之中的,鐮刀被擊飛了。流星錘不費吹灰之力擊破了紅鸞的煞氣,砸在了她身上。伴隨著骨頭碎裂的聲響,紅鸞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那凄厲的叫聲蓋過了林中的一萬只蟬鳴,驚起了數千只林鳥,點燃了另一聲尖叫。

    “鸞兒!”

    一個人從石階上飛奔而下,流星子看也沒看就將來人打倒在地。那家伙跳將起來,再度朝他撲來,流星子驚訝地發現他是個凡人。

    是人,他就不能隨便殺了。流星子三兩下擒住那人,拿褲腰帶把人牢牢捆住。臧二像條魚似的在地上撲騰,哭叫道:“鸞鸞兒!鸞兒!”他努力朝半死不活的紅鸞爬過去,可一看到她的臉,他卻愣住了。

    “百百靈?”他呆住了,他剛剛聽到的尖叫,分明是鸞兒的聲音,他剛剛看到的身形,分明是鸞兒的身影,可為什么這個本該是鸞兒的人,卻長著百靈的臉?

    “滾!”紅鸞咆哮著,怒吼著,她仇恨地瞪著流星子。就在這時,孟瑯和阿塊從林子里鉆了出來。他們終于趕上了這二人。

    “道道長?”臧二驚駭地叫道,完全糊涂了。

    孟瑯大驚:“你怎么會在這?”

    “你認識他?”流星子詫異地說,“你在人間哪來那么多熟人?”

    “道道長!”臧二努力向前蠕動,恐慌地叫道,“這、這是怎么回回事?我看到了鸞鸞兒,可她她不是鸞鸞兒——”

    “你這掃把星!晦氣東西!”紅鸞厭惡地叫道,“我怎么在這都能看到你!”

    臧二愣住了。他不敢置信地望著那個陌生的女人:“你你是鸞兒?”

    “別在這瞎扯了。”流星子指著孟瑯,問紅鸞,“那天晚上跟你一塊偷襲他的那兩個男人呢?他們跑哪去了?”

    “你這死道士!”紅鸞狂叫道,“當時就該殺了你!都是你害我到這步田地!我死了都不會放過你,絕不會!”

    “你吵什么?”流星子堵著耳朵,恐嚇似的舉起流星錘,吼道,“快說!那兩人去哪兒了!”

    臧二見狀,忙爬過來,哭喊道:“鸞鸞兒!求求求你放過她!放放了她!”

    “你丫瘋了嗎?”流星子一腳踢開他,暴躁地吼道,“這東西是鬼!你給我安靜點!真是,怎么偏偏讓一個凡人摻和進來!”

    臧二雙淚長流,悲叫道:“是是鬼,也是鸞鸞兒啊!道道長,你你們為什么要抓鸞兒?我求求你放放了她,她不是故意傷傷你的”

    “她就是故意的。”阿塊說,“道長差點被她害死。”

    紅鸞尖聲叫道:“對,我就是故意的!你當時怎么沒死呢?就因為你是神仙嗎?神仙就可以不死嗎?”

    孟瑯臉色蒼白,問:“誰告訴你我是神仙的?”

    “你想問出他的下落?做夢去吧!”

    “那個人可能是鬼!”

    “鬼又如何?人又如何?我不在乎他是誰,他比你們這些神仙好一百倍!”紅鸞上氣不接下氣地笑道,“大人啊,我太無用了!我該聽你的話多殺幾個人!我怎么只殺了這么幾個人呢?”

    “你你殺人了?”臧二震驚地望著她,心都要碎了。他悲吼道:“你你怎么能殺人呢?怎么能能殺人呢!”

    “是你們逼我殺的!你們逼我殺人!”

    “我管你殺不殺人!”流星子一錘砸在紅鸞肩膀,怒吼道,“告訴我那兩個人的下落!”

    紅鸞只是慘叫,臧二隨之哭叫。寂靜的山林中,兩人慘烈的聲音不斷回蕩,撕扯著孟瑯的心弦。就在這時,一群道士從石階上奔下,為首的女人厲呵道:“放開那姑娘!”

    她頭發灰白,約四五十歲,但雙眼有神,行動敏捷。女人手執寶劍,飛身而下,直攻流星子。流星子舉手去擋,剎那間,紅鸞騰身而起,嘶吼著撲向流星子!

    第224章 抓捕(二)

    電光火石間, 孟瑯從流星子身邊斜刺出劍,紅鸞躲避不及,中了劍, 滾下了石階。流星子打開女冠的劍, 三兩步趕上紅鸞, 從袖子里掏出一根麻繩把人捆住, 而后就把人收進了袖中。

    眾道士驚愕地望著他們。那老婦眉頭一皺,問:“那女子是鬼?”

    “你才看出來?”流星子惱怒地說,“你剛剛差點壞了我的大事!”

    “這就是那個殺人魔!”剛剛在半山腰碰見臧二的漢子從人群中鉆出, 憤怒地吼道,“剛剛在村子里她不知道殺了多少人!殺千刀的東西!”

    “貧道眼拙, 居然未曾看出她是鬼身。”女冠行禮道, “貧道乃人一觀陳玄團, 方才誤會二位小友,實在抱歉。”

    “我可不是小友。”流星子嘀咕一聲,擺手道, “這女鬼我們帶走了,你們回去吧。”

    一個道士走出來,他大概四十多歲, 一雙濃厚的八字眉忿忿地扭在一起, 肥厚的嘴唇上綴著黑灰交雜的胡子:“這位道友看著年紀不大, 本事倒不小。看來, 你打算一個人處置那女鬼了?”

    流星子嗤笑道:“這是我抓到的,不歸我處置,難道還要歸你們?”

    女冠將那男道士攔回去, 溫和地說:“我看小友身手不凡,想必能夠妥善處理。既然如此, 我們就不插手了,小友以后要是遇到什么麻煩,人一觀隨時愿意相助。”

    “你這話還說得中聽。”流星子咧嘴一笑,揚手道,“放心吧,這家伙落到我手里就跑不了。”

    “那你倒是把臧二哥哥解開呀!”一個十三四歲的小道士嚷嚷道,急得臉都紅了。

    臧二已不叫了。他趴在地上,雙眼無神地望著湛藍的天空,好似一條死魚。

    “他呀。”流星子解開捆著臧二的腰帶,敲敲他腦袋,大聲道,“喂,你剛才可看清楚了,那女人是鬼。我不曉得你跟那女的有什么前緣,不過人鬼殊途,你們還是斷了好。”

    臧二只默默地流著淚,一動也不動。女冠詫異地問:“臧二,你這是怎么了?”

    人一觀的道士們剛剛只聽見林子里滲人的慘叫,趕到時就看見臧二被捆在一邊,而這個黃袍男子正要殺了一個女子。他們之中,唯有青鸞猜出了一二。她雖然沒有看清那女人的長相,可憑直覺她知道,那就是紅鸞。

    “師傅,咱們還是先把臧二帶回去吧。”她硬著頭皮說。從看見孟瑯的那一瞬間起,她就死死躲在人群中,生怕被他看見,可現在,她卻不得不開口了。當孟瑯的視線移過來時,她又緊張,又苦澀,又激動,心兒怦怦直跳,好像期盼他能認出她似的。

    可那視線一下子就移開了,青鸞一愣,不禁失魂落魄。她抬起頭,看到孟瑯對她師傅道:“陳道長,我可否單獨跟臧二說幾句話?我認識他。”

    陳觀主有些愕然,但還是同意了。孟瑯扶起臧二,把人帶到了一邊,阿塊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后面。青鸞的目光追隨著他們,那凄涼的神情立即吸引了流星子的注意。他眉毛一挑,指著青鸞問陳道長:“這位是?”

    “這是我徒弟。”

    流星子手一翻,拿大拇指指著孟瑯,問:“你認識他?”

    青鸞臉色一白,陳玄團眉頭一皺:“道友在說什么?”

    “沒什么。”流星子頗覺有趣——看來景懿君在人間活得很精彩啊!那頭,孟瑯已經和臧二說完了,三人回來,臧二雖然還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但眼中卻有了些活氣。他望著陳玄團,說:“陳姑姑,我想出出家。”

    陳玄團驚訝地問:“你怎地突然想出家呢?”

    “我想當當道士。”臧二仇恨地說,“我要殺殺鬼!我愛愛的人被鬼害害死了,我要要殺鬼,我要要給她報報仇!”

    道觀里的人都知道,臧二有個失蹤的心上人。每天他干完活就要進城去找她,可每天他都無功而返。難道他心上人死了?陳玄團憐憫地望著他,這時,那男道士皺眉道:“修道可不是件簡單的事!你要是腦子一熱,就要修道,我勸你還是放棄的好。”

    “我要要當道士!”臧二雙拳緊握,悲憤地吼道。

    “您就收下他吧。”孟瑯勸道,“假如您擔心他是一時沖動,不妨先讓他在觀中修行幾年,等時機成熟,再做決斷。”

    陳玄團頷首道:“如此甚好,臧二原本就住在道觀,要能成為我們觀中一員,自然極好。”

    那小道士高興道:“這么說,臧二哥哥不走啦?”

    他一開口,人群中好幾張年輕的臉都露出了興奮的表情。在這群半大孩子中,臧二很受歡迎。他雖然結巴,可會爬樹捉知了,會用草編蚱蜢,還會用樹葉子吹小曲,這里的孩子都舍不得他走。這群十幾歲的孩子一齊叫起來。

    “師傅,你就收下他唄!臧二哥哥人多好啊!”

    “是啊是啊,觀主,你收了他吧!”

    “師叔你就別為難臧二哥哥了!”

    這幾個孩子像泥鰍一樣鉆出人群,七手八腳拉著臧二,把他拽進了眾道士中。臧二鼻頭一酸,一串串淚珠從他臉龐滑落。這一瞬間,他死了的心好像又活了過來。

    孟瑯瞧見這情形,暗暗松了口氣。他的目光猶疑地從垂著頭的青鸞頭上劃過,最終,他覺得還是不與她相認的好。

    畢竟,他牽扯到她的出身。

    他們就這么與眾道士告別了。當他們動身時,阿塊聽到林間嘩啦一響。他腳步一頓,忽然覺得奇怪。

    那是鳥飛走的聲音,毫無疑問。可是,經過剛剛那么一陣大鬧后,居然還有鳥沒被嚇走?在這寂靜的山林中,這鳥兒振翅的聲音實在有些突兀。他略微疑惑了一瞬,就被孟瑯的聲音打斷了。

    “阿塊?”孟瑯發現他沒有跟上來,停住腳,喊道,“你站在那兒干什么?”

    “來了。”阿塊匆匆跑下石階,孟瑯趕緊攔住他:“慢點,小心別摔了。”他順勢抓住阿塊的手,流星子瞧著走在前面的二人,心頭的怪異又涌了上來。他擠上前,大聲問:“景懿君,里頭有個女冠,你是不是認識?”

    孟瑯奇怪地問:“你怎么知道?”

    流星子得意地說:“我一看就知道!真沒想到啊景懿君,你在人間處處留情呢!”

    孟瑯皺眉道:“你什么意思?”

    “那女冠喜歡你啊!”流星子拿胳膊肘捅捅孟瑯,幸災樂禍地說,“你怎么連招呼都不跟人打一聲?那女冠臉都白了,真無情啊景懿君——”

    “你說她喜歡我?”孟瑯愕然道,“怎么會呢?我跟她只是萍水相逢。”

    流星子同情地望著他,連連喟嘆:“景懿君,你是塊木頭嗎?人家姑娘對你的情意都快溢出來了!哎呦,那姑娘真可憐”

    “你有完沒完?”阿塊不耐煩地打斷道。

    “我跟景懿君說話,你煩個什么勁?”流星子挺樂于看到這種局面。他已經發現激怒這青煞的秘訣,那就是纏著孟瑯,不過,他沒有意識到阿塊生氣的真正緣由。

    “恐怕你誤會了,我跟那姑娘的確沒有什么。”孟瑯仔細回想跟青鸞相處的點點滴滴,確信自己沒有什么逾越的地方。他嚴肅地說:“你不要隨便污人清白,那姑娘是個好人。”

    流星子驚訝地瞪著他,連連搖頭,感慨道:“我現在不可憐那姑娘了,我可憐你!景懿君,你肯定得打一輩子光棍了,不過,我猜你跟你師傅一樣,壓根就沒想過這方面的事。嘖嘖,這人生最大的樂事,你注定是永遠享受不到了”

    “你能不能閉嘴。”阿塊煩躁地叫道,“難道你有老婆?”

    流星子一僵,孟瑯笑道:“搬起石頭砸自己腳了吧?照夜兄,據我所知,你似乎沒有道侶。”

    流星子嘴硬道:“我至少不會像你一樣,有人喜歡還不知道!”

    阿塊反唇相譏:“你還沒人喜歡呢!”

    “喜歡本仙君的人多了去了好嗎?是本仙君看不上!”流星子惱怒道,“我看你才是沒人喜歡!”

    “我有人喜歡。”阿塊驕傲地說,“我比你厲害多了。”

    “嘿——”流星子火了,“你說說,誰喜歡你?誰喜歡一個青煞——”

    孟瑯趕緊打斷:“照夜兄,我們接下來去哪?回旅舍?”

    “回什么旅舍啊?”流星子撇嘴道,“找個僻靜去處,趕緊把那女鬼的嘴撬開。”他仰頭望望碧藍如洗的天空,又望望四周濃綠的山林,說:“我看這就不錯,開個結界,保證沒人能發現。”

    他鉆進林子,一抖袖子,就把紅鸞倒了出來。流星子雙手結印,鋪開了一個小小的結界,就在這時候,阿塊又聽到了那撲騰聲。

    他立刻豎起耳朵,警醒地聽著。結界隔絕了外面的聲響,里面一片死寂,任何纖細的聲響都會被無限放大。說話聲、腳步聲、呼吸聲,排除這所有人為的聲響后,他再聽不見什么。

    難道,剛剛那只是他的錯覺?

    阿塊狐疑地沉思著,他輕輕拽了下孟瑯,湊到他耳邊,聲音極低極低地問:“你有沒有看到一只鳥?”

    鳥?孟瑯一抬頭,就看見了綠蔭中那只漆黑的雨燕。

    對上那雨燕黑漆漆雙眼的瞬間,孟瑯忽然感到了一絲恐懼。下一瞬,那雨燕騰空而起,撞破結界,飛了出去!阿塊立即追出去,他隨手折斷一根樹枝,捋下葉子,投擲出去。那筆直的、纖細的樹枝像一只利箭劃過天空,射中了那只雨燕。它直直地墜了下去。阿塊問:“它去哪兒了?”

    “它掉下來了!”孟瑯向雨燕墜落的地方跑去。流星子一頭霧水,在后面大喊:“怎么了?”

    就在這時,一道黑影急速穿過濃密的樹林,撲進了紅鸞的身體!剎那間,鮮紅如血的煞氣涌出,紅鸞張開雙目,五爪抓向了流星子!

    第225章 千面

    流星子向后一退, 紅鸞一個翻身,踉蹌爬起,沖進林中。流星子隨即追去, 可當他追出幾十步后, 卻只看到了地上的一攤衣服。他望著那堆衣服, 面色凝重。

    那紅煞跑了。

    另一邊, 孟瑯趕到那只鳥落下的地方,卻什么都沒發現。等他回來跟流星子會合后,才知道那只黑鳥居然跑了回來。

    “那到底是什么東西?”流星子想起那玩意兒撞碎了自己的結界, 不禁悚然,“它一直跟著我們?”

    “至少今天跟著。”阿塊說。

    “你怎么發現那玩意兒的?”

    “它不像鳥。”阿塊冷靜地說, “鳥的膽子很小, 剛才經那女鬼一叫林子里的鳥全跑了, 可它沒跑,這很奇怪。之后,你弄結界時, 它又飛了進來,這就更不對勁了。”

    “你居然能聽見鳥飛翔的聲音?”流星子不敢置信地望著他,“你怎么能確信自己聽到的是同一只鳥?”

    阿塊不以為然:“你聽多了就知道了。”

    “那的確不是一只普通的鳥。”孟瑯擰著眉, 焦灼地說, “剛剛我對上它的眼睛時, 就像在看一個人一樣”

    國師躺在涼椅上, 一邊心煩意亂地搖著扇子,一邊從膝蓋上的食盒里拿一顆顆糖果似的紅珠子吃。即使他得到了諸多保證,可要對付孟瑯這件事還是讓他焦慮不已。

    他不安地按著自己的胸脯, 那里曾經有一條巨大的傷疤,幾乎將他劈成兩半。多少年過去了, 想到孟瑯的那一劍他還是恐懼不已,那可是差點殺死他的一劍!

    要不是遇到那個人,他就完蛋了。那人深不可測,國師與他交談過無數次,可沒有一次能揣摩清他的意圖。不過國師若有所思地想,他覺得那人最近有些反常。他居然親自派出分身監視孟瑯,這可不像他一貫的作風。那家伙向來樂于把人當做棋子,自己則躲在幕后,坐享其成。

    他慢慢地搖著扇子,想著那人反常的原因。就在這時,春臺上那尊黃金做的神像睜開了眼,它開口道:“我的分身死了。”

    國師一個激靈,立即從躺椅上撲下來,畢恭畢敬地來到神像面前。

    “我把我的力量給了那女鬼,她成了紅煞。”神像面無表情地說,“照原計劃行事,務必殺死孟瑯和那青煞。”

    說完這些,神像的眼睛便閉上了。國師憋在胸腔里的一口氣這才慢慢地疏出來,他怨恨地望了神像一眼,這東西就像一只眼睛,無時無刻不監視著他。他真想快點回婁京去,至少在那,他不用把這晦氣的東西放在屋里。

    他慢慢走回躺椅上坐下,心想,分身死了,是孟瑯殺的?姓孟的還是這么厲害,他怎么沒發現那只鳥的真身是誰?國師嘲諷地想,羽化島上那幫人都被蒙在鼓里,根本不知道真正的危險就在自己身邊。神仙又如何?不過是群盲目自大的瞎子,被他們耍得團團轉。

    但是,那個人做這一切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兩百多年過去了,他看著他一步步布局,一步步謀劃,可他還是不明白,他這樣費盡心機,殫精竭慮,究竟是想得到什么。

    傍晚,一個人影踉踉蹌蹌地溜進了國師府。明亮的月光下,那人的容顏暴露無遺——那能稱之為一個人嗎?它臉上一片漆黑,仿佛一團混沌。它沒有臉。那人虛弱地推開國師的門,走了進去。

    “大人”它聲音沙啞地跪倒在地,“我回來了”

    國師舉著銅燈,居高臨下地打量著它,神色有幾分奇異。

    “你的臉呢?”

    “我,沒有臉嗎?”它驚駭地問,驚慌失措地撫摸著自己的臉,“我沒有臉嗎?”它慌忙站起,奔出屋外,來到蓮花池畔,待它看見自己的模樣,它不禁尖叫一聲,揮著雙手絕望地叫道:“不可能,這不可能!我的臉呢?我的臉呢?”

    “小聲些!”國師警覺地說,低聲道,“你來時可撞見過人?”

    黑影恍惚地說:“撞見過,可,可他們都沒發現我。我的臉呢?我的臉去哪兒了?”

    國師沉思片刻,叫了一個侍衛進來,指著黑影問:“它是誰?”

    侍衛狐疑地打量著它,說:“我不認識,或許是其他地方的侍衛吧。”

    “你覺得它是侍衛?”

    “他不是侍衛嗎?”那侍衛迷惑地問,“他穿著侍衛的衣服啊?”

    黑影猛地轉身,緊緊盯著他:“你說我是侍衛?”

    “難道不是嗎?”侍衛畏懼地說。

    國師擺擺手,說:“叫個婢女過來。”

    侍衛糊里糊涂地走了,等那婢女過來,她卻說,那黑影是個婢女。國師打發走婢女,對黑影道:“我知道你是什么了。你聽說過一種鬼,叫‘千面’嗎?傳說這種鬼沒有臉,沒有形體,卻可以自如地變幻男女。估計,你現在就成了‘千面’。你且看看,能不能變成我?”

    “讓我變成大人您嗎?”黑影遲疑地問,膽怯地望著國師,慢慢地,它的身形一點點膨脹起來,扁平的臉長出輪廓,長長的頭發垂過寬闊的肩膀,一張和國師一模一樣的臉出現在他面前。

    黑影跑到蓮池邊,不敢置信地捧著自己的臉,驚喜地叫道:“我變成您了!我真的變成您了!太好了,原來我不是沒有臉!可我怎么會突然變成這樣呢?”

    “鬼的能力與自己生前的怨念有關,你死前不是想要一張好臉嗎?”國師微笑道,“現在,你可以隨便換臉了。不僅如此,你好像還能幻化成他人想見的樣子。”

    “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當你遇見別人時,別人想看見誰,就會看見誰。”國師沉吟道,“這可是很有趣的能力”

    黑影興奮道:“那么,我現在算變強了嗎?”

    “你?你不過剛變成紅煞,還弱得很呢。”

    “那我要怎么做?我要再去殺人嗎?”

    “成了紅煞,為何還要殺人?”國師說,“有更快的辦法。”

    “什么辦法?”

    “吃鬼。這周圍有亂葬崗嗎?”

    黑影畏懼道:“我,我現在不太敢出去,我怕那三個男人還在外頭抓我。”

    國師審視著它,在心里仔仔細細評估這個初生的紅煞的價碼。好一會,他說:“那么,你跟我來吧。”

    他進了屋,打開一個抽屜,拿出一個布袋,遞給黑影。

    “這是什么?”黑影小心翼翼地接過,充滿希望地問。

    “能幫你變強的東西。”國師莞爾道,“千面姑娘,這可是我平時都舍不得吃的東西,看在你受傷的份上我才給你的,你可不要辜負我的期待。”

    “謝謝大人!”黑影欣喜若狂,忙撲到地上,連連磕頭。

    “我還有些事要你去辦。”國師居高臨下地望著跪在地上的人,說,“你還記得第一次見到我時,跟我在一起的那個男人嗎?”

    沒一會,黑影捂著袋子出去了。它跑出國師府,躲到一個無人的去處,慢慢地、無比珍重地打開那布袋。借著月光,它看清了里面紅彤彤的、血一樣的珠子。

    毫不遲疑,它將它們倒出,一口吞下。

    它的身形再度變化,這一次,無需借助他人的皮囊,它便變回了往昔的模樣。尖臉,紅唇,白面,纖細的身子好像在黃紙上的皮影。黑影哈哈一笑,狂喜道:“千面,這就是千面!現在開始,我就是千面了!”

    從此,她徹底埋葬了紅鸞這個名字。

    房間里,國師又回到了躺椅上。他打開食盒,撿起一顆珠子,將它靠近燭火,在明亮燭光下,那血紅的珠子里顯現出了某種不均勻的東西,好像一個個小黑點。倘若有人極近極近地湊過去,就會發現,那密密麻麻的小黑點是一個個尖叫的鬼魂,它們在這血珠中翻涌,掙扎,糾纏。

    國師微微一笑,把血珠丟進了口中。

    他現在心情無比愉悅。他原本只是想多個幫手,卻沒想到那女鬼竟變成了千面!他迅速意識到,自己可以修改一點兒那人的計劃。非常小、非常小的修改,卻能夠保證他的絕對安全。

    是的,他沒必要親自跟孟瑯對上,就讓那女鬼把他們引到那地方去好了。在那里,等待他們的只有死亡。

    這一次,他終于可以把孟瑯的那一劍還給他了。

    亡人山,百川率著一干神仙謹慎前行。這一千多年前的浩劫之地是羽化島最深的忌諱。他們中的許多人就是在這里失去了自己的親人、朋友、道侶、乃至整個師門。

    誅魔之戰摧毀了十樞,那之后仙門徹底衰落,不復存在。這一戰后,天下僅存兩百余修道者,不到一百年,他們中的一半就因為魔氣侵蝕的惡癥死去,那之后,青煞出世,羽化島傷亡慘重,又過了幾百年,成仙的人越來越少,已成仙的人卻開始羽化,現在,島上只剩下了八十來個神仙。

    在這凄涼幽暗的亡人之地,每個神仙都感到了濃濃的悲涼。這里的一切無不訴說著當年那場惡戰的慘烈:斷崖,焦土,枯木,陰風,黑天,白骨。妙真擰著秀眉,提著裙角,努力避開每一塊黑土。突然,她的簪子被一根樹枝刮到了,妙真惱怒地叫了一聲,趕緊把那根梅花發簪取下,小心地放進袖子里。

    月華瞧見了,有些驚訝,忍不住問:“妙真仙子,你好像很喜歡這發簪。這是你自己做的嗎?”

    “不是。”妙真難以忍受地說,“我真是太討厭這里了,到處都臟兮兮的。月華仙子,要我說,那青煞恐怕早跑了。就算沒跑,難道它看到我們這么多人就不會躲開嗎?”

    “就算那青煞跑了,我們也有要找的東西。”

    “什么東西?”

    “鬼侍。”月華說,“我們得弄清楚,那些鬼侍究竟是哪兒來的。”

    “該死。”妙真恨恨地罵道,“一千年了,怎么又會出現青煞!還是兩只!還都跟神仙有勾結!要我抓到卿鐵笛和景懿君,非得將他們剝筋抽骨不可,與鬼為伍,真是神仙之恥!月華仙子,你們為什么不多派幾個人去追捕景懿君?就流星子一個人怎么夠?”

    就在這時,一個男聲道:“妙真仙子說得不錯,景懿君實力不菲,只流星子一人追蹤他,恐怕有些力薄。”

    月華回頭一看,發現是宏元。妙真一愣,放緩了聲調:“是啊。怎么說,都不該讓流星子一個人去。”

    “景懿君有傷在身,照夜一人對付他不難,而且照夜有羅盤,讓他去抓他是最合適的。”月華從容道,“眼下,我們還是好好搜查亡人山吧。”

    宏元頗為惋惜地說:“出了這事,歸一上仙真是聲譽大損。我真想不通,景懿君為什么會跟青煞勾結在一起?”

    “他心術不正,自然就會落得這個下場。”妙真冷冷地說,“可惜了,白白浪費了成仙的機會。”

    “好了,咱們不要在這閑聊了,百川真人他們已經走遠了。”月華帶著這二人趕上前去。他們跳下一個山坡,走過斷劍林立千瘡百孔的大地,來到了一座陡峭的懸崖邊上。百川和七八個神仙就站在懸崖邊上。

    這里,就是魔尊當年的隕命之所。

    第226章 崖底

    這懸崖, 是顧念言劈出來的。他后來被尊為劍仙,擁有超然的地位,就是因為這一劍。盡管當時魔尊已是強弩之末, 但十樞之人同樣也已到了極限, 要不是顧念言這關鍵的一劍, 魔尊興許不會死。

    在場眾人, 唯有百川和月華當年在前線。當年,他們還太弱小,根本不足以到達戰場的最中心, 只能在外圍斬殺魔物。

    他們還記得那末日般的場景,鋪天蓋地的魔物就像蝗蟲般殺之不盡, 無情地收割著同門們的生命。從踏入這魔窟的瞬間, 他們就陷入了似乎永無止境的戰斗。周圍的人一個個倒下, 他們越來越絕望,唯有殺、殺、殺!在他們已經麻木的時候,他們看到了那一劍。

    驚世一劍。

    那一劍劈開了漆黑的天空, 磅礴的靈氣猶如怒吼的江濤,滌蕩了一切。天地為之震顫,永夜為之光亮, 那恐怖的力量超越了人類的想象, 之后再沒有人能夠望其項背。如今, 這一劍留下的傷痕仍舊如此震撼。月華和百川望著這道撕裂大地的傷疤, 默默無語。

    “他怎么能出去云游呢!”百川突然憤恨地低聲叫道,“他怎么能出去云游,還把誅魔劍給了歸一——他怎么能這樣、這樣自私!他是劍仙啊!他曾是仙門的救星啊!”

    月華黯然道:“如今說這些也無用了, 我們已經找不到他了。這山崖下面好像有些奇怪?”

    “這里陰氣重得很!”一頭紅發的火如云叫道,“那青煞沒準就在里頭。”

    懸崖之下, 黑霧翻涌,濃重的陰氣使得周圍的溫度都低了幾分。宏元上前幾步,仔細觀察著崖底的黑霧,謹慎道:“這里陰氣如此深重,我們要是貿然下去,恐怕不妥。”

    “將這里面的煞氣清掃干凈就好了。”月華拿出水照月,衣袖無風自動。她莊嚴地凝視著金色的雙鉞,雙手輕輕一抬,那合攏的雙鉞就如一輪明月般冉冉升起,飛到了懸崖上空。月華雙手結印,古金色的大袖嘩啦作響,好似蝴蝶翻飛的翅膀。

    “照!”她厲呵一聲,水照月驟然解開,一道金光從圓缺中射出,直直地鉆入了懸崖底部!金光所到之處,黑霧就如遇到熱水的冰塊般悄然消蝕,不一會,崖底的煞氣就全部消散了。眾人敬畏地望著月華——這就是三上仙的實力!月華仙子不愧是十樞遺脈,她的境界,不是他們這些散仙可以比擬的。

    月華一翻手,金鉞再度合攏,飛回她掌中。

    “現在可以下去了。”月華率先飛下懸崖,百川等人隨即跟上。崖底恐怖的景象令在場眾人驚駭不已:凌亂的碎石間,大大小小的尸塊隨處可見,有的是手,有的是腳,有的是軀干,有的跟破衣爛絮裹在一起,有的半埋在灰色的砂礫中,這些尸塊邊緣都很整齊,顯然,它們是被人砍下來的。

    眾人神情凝重地望著這些尸塊,百川撿起一只青紫色的斷手,按了按,發現這東西很硬,簡直像鋼鐵一般。

    “這些東西不太對勁。”百川謹慎地說,“再往前走走。”

    人群緩緩向前移動。妙真一手捂著鼻子,一手提著裙角,恐懼而厭惡地在尸塊中穿行。火如云輕蔑地瞥了她一眼,嘲諷道:“有人要是嫌臟就回去啊?別等會看見更惡心的暈倒了,還得讓人抱回去!”

    妙真惱怒地瞪了他一眼,不禁加快了腳步。可腳下那些骯臟的尸塊實在令她惡心。月華注意到她的不適,遞給她一個香囊,妙真趕緊把那香囊湊到鼻子底下,感激道:“多謝月華仙子。”

    “我真沒想到你會跟我們一起來搜查,你可是最愛潔凈了。”月華低聲道,“島上許多人都忌憚青煞,不愿過來,你能來真是太好了。”

    “我也是有良心,知是非的。”妙真充滿怨氣地說,“我要不來,指不定下次被你那毒舌弟子怎么陰陽怪氣呢。月華,你性情這樣溫良醇厚,怎么會有那么個尖牙利齒的徒弟?”

    “那孩子從小就是那個性子。”月華笑了笑,“你長他幾百歲,就多多包涵一下吧。”

    “我看他壓根沒意識到我是他長輩。”妙真死死盯著地上,一邊小心挪動腳步,一邊抱怨,“他也就對你客氣些,其他人就算是上仙他也照罵不誤。要不是看你的面子,大家早好好教訓他一頓了。”

    忽然,她瞧見一個什么尖尖的東西。妙真瞇起眼睛,細細端詳了一會那黑色的東西,猶疑地說:“這是什么?陶片?”

    月華也看見了,她撿起那黑色的碎片,上面攀附著大大小小隱隱泛著綠光的黑疙瘩,妙真嫌惡地說:“好惡心。這到底是什么?”

    “這是青銅。”宏元從旁邊走過,他一直走在最后面。他停下來,望著前方,情不自禁地感嘆道:“天啊,你們看看前面”

    兩人向前望去,看到了比剛剛崖底更為恐怖的一幕。

    他們面前,是一扇高高聳立的斷崖,崖壁上長滿了密密麻麻的眼睛似的洞穴,整片崖壁就好像一張巨大的漁網,從天際傾斜而下,又好像一張大開的獸口,即將咬下。

    懸崖底部,是一口已經破碎的大三足鼎,它足有十余丈高,一足已經斷裂,遠遠看去,它就像一個向東南方跪倒的巨人。巨鼎周遭兩里內,全是噴射出的碎片。巨鼎之下是足有幾米厚的小山似的灰燼堆,從傾斜的鼎口中流出了一大灘惡臭無比的渾濁之物,這些東西和灰燼沙土融為一體,已經凝固了。

    “老天啊,這到底是什么?”月華驚愕地望著眼前的巨鼎,緩緩上前,走到站在這龐然大物下的百川身邊,他正凝視著鼎身上斑駁的花紋。

    “這他娘的都是什么?”火如云也走了過來,其他眾仙也在巨鼎周圍游蕩,唯有妙真裹足不前。她死死捂著鼻子,厭憎地望著那鼎里的不明物質。宏元說:“妙真仙子,你要不就留在這里殿后吧?”

    妙真一愣,忙說:“那我就不過去了,多謝你,宏元。”

    宏元朝她笑了笑,大步朝前走去。妙真感激地望著他的背影,看了很久很久。

    百川用驚堂木刮掉鼎身上的一片銹跡,里面露出了模糊的紋路。月華認出了那紋路,吃驚地說:“日月星辰,江河湖海,龍鳳虎豹,松石仙人這,這是萬象鼎?”

    火如云疑惑地問:“萬象鼎?那是什么東西?”

    “青玄山圣物,據說此鼎乃青玄仙尊以萬物精華鍛造而成,鼎身便有日月星辰、江河湖海、龍鳳虎豹、松石仙人十二主紋,其中又有無數次紋。傳言此鼎可熔鑄萬物,所煉之物皆有奇效。”百川用手抹去鼎身上的大片銹跡,那些暗淡的紋路一一顯現。他注入一絲靈氣,鼎身上的小人倏忽亮起,竟然走動起來。

    月華神色凝重地說:“據說萬象鼎上有萬物,終日周游不息,青玄仙尊每用此鼎煉丹時,鼎上眾生奔騰雀躍,宛如活物。難道這真是萬象鼎?可它不是在兩千多年前就隨青玄山一起沉入魔淵了嗎!”

    “有人拿它煉了東西。”百川收回手,那走動的小人立刻停住了,僵站在一只老虎的背上,“他煉了什么?”百川急速地審視著周圍的一切,心中感到濃濃的不祥。

    “我們得去那些洞里看看。”月華說著,飛身而起。火如云也跟著蹦了進去,沒一會,兩人就臉色蒼白的出來了。火如云捏著鼻子,苦不堪言地叫道:“里頭都是骷髏!深不見底——那里頭是一座尸山!”

    那座懸崖是中空的,里面填滿了尸骨,數目之巨,無可計量。這些尸骨并非一千多年前誅魔之戰的那些遺骨,它們還很新,有的甚至還未完全腐爛,因此,這些數量龐大的尸骨就顯得更加可怕了。是誰把它們弄來這兒的?那人這么干的目的又是什么?眾人不約而同地想到了那些鬼侍。

    尸骨,巨鼎,灰燼,陰氣,這里發生過什么,還不容易想到嗎?

    有人在這煉鬼,百川他們之前遇到的那些鬼侍,就是他的杰作。

    問題是,那些鬼侍現在去哪兒了?那個青煞又去哪兒了?羽化島眾人在亡人山搜尋了整整一天,也沒發現它們的蹤跡,這無疑讓他們的心情更加沉重了。

    此時此刻,在距亡人山數千里之外,在終年陰霾的霧野之上,在暗淡的灰霧之中,一陣刺耳的笛聲像幽靈似的久久飄蕩。那笛聲難聽至極,就像一個害癆病的人垂死的咳嗽聲一般。它不僅沒有一點調子,而且十分尖厲,每一聲都像用盡了全部力氣,哪怕是一個初學音律的人都不會那樣糟蹋笛子。

    在那鋸子般的笛聲之中,是一個個極模糊的黑影,它們又高又長,奇形怪狀,雖然像人一樣有著四肢和腦袋,行動卻十分僵硬。這些詭異的東西步調出奇的一致,那整齊的步伐和著七零八落的笛聲,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在這支龐大的隊伍盡頭,就是那個吹笛人了。濃霧中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看到他那同樣單調、古怪的步伐。他歪歪斜斜地走在最前面,領著這只隊伍不斷向前、向前,去往某個方向。

    第227章 陰云

    留在羽化島上的眾仙在桂魄宮等了一天, 等到的卻不是什么佳音。百川一行人從亡人山帶回來的消息就像一陣狂風,給羽化島刮來了一片充斥著恐懼、焦慮和不安的陰云。百川一板一眼的聲音在靜可聞針的大殿里不斷響起,那規律的聲音不知為何加重了眾人心頭的焦灼。

    百川講完后, 總結道:“鑒于那青煞和那些鬼侍現在都行蹤不明, 我們必須加強羽化島的守備, 以防萬一。同時, 我們得盡快找到它們,這些東西要是在人間游蕩,將釀成大禍。”

    “那另一只青煞呢?”筆中仙縮著肩膀, 絞著雙手,惴惴不安地問, “就是景懿君放走的那只, 我們不管它了?”

    “自然要管, 流星子已經去抓景懿君了。”

    “就他一個人嗎?”筆中仙更不安了,他不停搓著雙手,臉上甚至出了汗, 他緊緊盯著百川真人,嘴巴快速顫抖著,一開一合地叨叨道, “就、就他一個人怎么行呢?萬一景懿君跟那青煞在一塊怎么辦?那、那樣流星子仙君可就危險了。咱們最好還是再派幾個人去幫流星子仙君吧?有人想去幫他嗎?”

    大殿中陷入一陣沉默。好一會, 有人說:“我們要同時追殺兩頭青煞?”

    “一頭青煞就夠難對付了。”妙真恨恨道, 由于歸一在場, 她沒把后面那些難聽的話說出來,但大家都能想到,那頭青煞是景懿君放走的。眾人一齊望向歸一, 后者盤坐在一張短榻上,抱手而坐, 膝蓋上擱著那把雪白的拂塵。他淡淡道:“我可以跟流星子一塊去抓他。”

    火如云懷疑地叫道:“就您一個人?”

    “怎么?火仙君覺得老夫抓不住他?”

    “哪敢。我是怕上仙大人下不了決心。”

    “難道火仙君覺得老夫還會對這個逆徒手軟?”

    火如云古怪地笑了一聲,忍不住頂了一句:“那您怎么現在還沒去抓他?”

    “火仙君的意思,是在你們和二位上仙去亡人山時,我一個人出去,把羽化島拋在這兒?”歸一冷冷道,“好啊,老夫現在就走。”

    馬上有人叫道:“上仙大人且慢!羽化島不能無人鎮守!”

    立刻有三四個人附和道:“是啊!剛剛不是還說要加強羽化島的守備嗎?要是三位上仙都不在,那還算什么加強守備?”

    “依我看,羽化島至少得留一位上仙!”

    “沒錯沒錯,以防萬一啊!”

    火如云煩躁地吼道:“難道我們這七八十個人,加起來還殺不了一個青煞!”

    妙真冷笑道:“火仙君,你成仙晚沒見過青煞的可怕,就不要在這亂說!”

    火如云大聲嘲笑道:“你成仙早,難道就厲害了?我怎么聽說青煞在時你壓根沒上戰場!”

    “火!如!云!”妙真被激怒了:火如云是故意踩她痛處!她好歹也有一千多年的道行,竟被這些小輩欺辱,是可忍孰不可忍!她惡狠狠地瞪著火如云,說:“三位上仙,你們都看到了,不是我存心要動武,是火仙君欺人太甚!受了這樣的侮辱,我要還無動于衷,簡直草木不如!我現在就要求跟他決斗——”

    宏元趕緊出來勸架:“妙真仙子,妙真仙子!有話好好說,何必非要打上一架?火仙君,你也何必動這么大火氣?妙真仙子說的也是實話,青煞確實可怕啊!有多可怕,相信三位上仙是最清楚的了。我們還是聽三位上仙的決斷吧——諸位上仙打算怎么對付這兩只青煞?”

    “必須盡快找到他們。”百川說,“我去找亡人山那只,歸一去找北杈子山那只,月華仙子留守羽化島。”

    宏元關心地問:“您打算和誰一起去?總不能您一個人去吧。”

    黑山君立刻跳出來,粗聲粗氣地說:“我跟師傅一起去!”

    “你的傷還沒好,還是留在羽化島吧。”百川環視四周,問,“有誰愿意跟我一起去?”

    “我!”火如云一拍胸口,叫道,“我去!”

    “我也去。”宏元說。

    “我也愿意去。”妙真跟著說。

    “好。”百川點頭道,“有三位仙君仙子相助,人應當夠了。我們此行的主要目的并非擊殺青煞,而是找到它的去處。”

    這話一出,在場好幾位仙人神情有所松動。宏元又問:“歸一上仙是不是也需要再帶幾個人?”

    歸一說:“好啊,老夫此行是要去殺那青煞和那逆徒的。”

    那幾個打算開口的神仙又退了回去。月華問:“沒有人么?”

    筆中仙猶豫地看看四周,說:“我、我去。”

    火如云大為震驚,立刻叫起來:“行啊你小子!諸位,筆中仙都敢出去了,你們要不出去可就太不是男人了!還有沒有人要出去?”

    又有幾個神仙站了出來。歸一說:“滄靈夫人的水龍鞭,可斷江流;槐英仙人的參天木,可;筆中仙的生花筆,可變虛實,我有這三位英杰相助便夠了。”

    宏元擔憂地問:“上仙大人要殺青煞,三個恐怕不夠吧?”

    “是,是啊。”筆中仙緊張地說,“您還是謹慎些好,那畢竟是青、青煞啊。”

    歸一斷然道:“三個就夠了。”

    筆中仙和另外兩位神仙憂慮地交換了一下眼神。追殺青煞的隊伍確定后,就沒有什么重要的事了。眾仙陸續離開桂魄宮,筆中仙一眼便看見了人群中的滄靈夫人和槐英仙人。

    滄靈夫人一襲水藍長裙,腰纏龍頭軟鞭,頭梳雙髻,腳踩風履,槐英仙人手持青木杖,肩纏枯藤,穿著件水綠色對襟。兩人相并而行,正在交談什么。筆中仙趕上前去,苦著臉說:“歸一上仙怎么就帶咱們三個啊?光咱們四個,怎么殺得了青煞?”

    “是啊。”滄靈夫人苦惱地說,“既然是要擊殺青煞,就該多帶些人,上仙大人未免太自信了。”

    “或許,上仙大人不是真的想找到景懿君。”槐英仙人皺眉道,“歸一上仙對景懿君的疼愛可是出了名的,你們看穹廬峰上的靈泉,盡可著他用了。我聽黑山君說,那靈泉水景懿君想喝就喝,想送就送,上仙大人從不過問。”

    滄靈仙子哀嘆道:“難怪景懿君這么多年揮霍靈氣,從不吝惜呢。不過,他犯了這樣大的錯,上仙大人還會偏袒他嗎?”

    “難說。”槐英仙人搖搖頭,“歸一上仙的性子,最難琢磨了。你看百川真人與他一母同出,卻形同陌路,可他對毫無血脈關系的景懿君卻像對親兒子一樣。”

    筆中仙問:“要是歸一上仙不想找景懿君,那咱們跟著他去有什么用?”

    滄靈夫人說:“歸一上仙都當著大家的面說要斬殺景懿君了,總不會自食其言吧。咱們還是別多想了。”

    “滄靈夫人、槐英仙人、筆中仙仙君!”一個聲音忽然叫住了他們,原來是宏元。他快步走來,擔憂地問:“你們四個人去殺青煞,會不會太少了?”

    “我們正在說這事!”槐英仙人立刻道,“上一個青煞集四上仙之力才殺死,我們只有一個上仙,怎么行?”

    “是啊,你們要不要勸勸歸一上仙?”宏元關切地說,“我可以跟你們一起去勸他,無論如何,四個人還是太少了。”

    槐英仙人猶豫道:“歸一上仙可不是聽勸的性子。”

    滄靈夫人說:“總得試一試吧。”

    “我不想還沒出發,就跟歸一上仙鬧得不愉快。”槐英仙人怏怏道,“老實說,我真有點怕歸一上仙,我站出來是為了盡神仙的職責,要硬讓我選的話,我還是想跟百川真人一起去。”

    “那你要不要跟我換?”宏元提議道,“反正我去哪邊都無所謂。”

    “你認真的?”槐英仙人吃驚道,“歸一上仙可是要去殺青煞的!”

    宏元微笑道:“我覺得殺青煞比追青煞更有意義。”

    滄靈夫人敬佩道:“宏元仙君真是豪杰啊。”

    “宏元仙君,你人真是太好了。”槐英仙人感動地拍拍他的肩膀,“我很想跟你換,可要是那樣,我未免也太卑鄙了。我怎么能讓咱們島上最年輕的神仙去冒險呢?我還是跟著歸一上仙吧。”

    宏元熱心地說:“既然如此,我就去探探口風,看能不能讓歸一上仙多帶幾個人吧。”

    “那真是太感謝了!”槐英仙人大喜,行禮道,“這事就多勞仙君費心了!”

    三人與宏元告別,滄靈夫人感慨道:“宏元可真是個好人,他之前還送了我一顆貯靈珠,不過,我還沒用。”

    “是啊,他也送了我許多貯靈珠。”槐英仙人也道,“看看他,再看看景懿君——哎!真是糟蹋了他的仙號!”

    “是啊是啊”筆中仙低聲附和,腳步慢慢地慢了下來。滄靈夫人與槐英仙人仍激烈地討論著,絲毫沒注意到筆中仙已經落后了。

    筆中仙孤零零地站在那,目光幽幽地瞪著那二人。突然,他背后挨了重重一下,那力道幾乎把他的五臟六腑拍出來。筆中仙猛地一個踉蹌,差點摔到地上。他惱怒地回頭,卻看見了哈哈大笑的火如云。

    “筆中仙,你身子怎么這么弱?你到底怎么成的仙啊!”火如云拿大手一下一下拍著筆中仙的肩膀,壓根沒管他難看的臉色,只是自顧自地嚷嚷道,“你今天真讓我刮目相看!你竟然還有面對青煞的勇氣!不錯,是個漢子,但你這兩天可得抓緊修煉了,要拖了歸一上仙他們的后腿,我可又要看不起你了!”

    他最后拍了一下筆中仙那已經麻木的半邊肩膀,揮著大手離開了。筆中仙站在那,怨恨地望著他。

    “誰要你看得起!”他低低地罵了一句,轉過身,憤憤地離開了。一聲怨毒的低語從他那兩片干瘦的嘴唇里飄了出來:“早晚有一天,我要把你們都殺了”

    第228章 簪子

    妙真仙子一離開桂魄宮就趕回去沐浴了, 那只梅花簪也被她用絲綢細細的擦過了。妙真仙子凝視著那支梅花發簪,情不自禁地一笑,她盤好頭發后, 便去桂魄宮還月華仙子香囊了。

    她一來, 月華仙子就注意到她又把那發簪戴上了。她實在好奇, 便問:“妙真仙子, 這發簪是有人送你的嗎?”

    妙真碰了碰發簪,眼神有些躲閃,片刻, 她羞赧地笑了笑,說:“是。”

    月華雙眼一瞪, 吃驚地叫道:“有人送你的?是哪位仙君?你怎么都不告訴我一聲?”

    “哎呀, 你誤會了。”妙真那張素來冷漠的臉就如冰雪一般迅速消融, 羞澀的笑意在她眼中搖曳,她柔聲道,“我們不是那種關系哎, 只是我自作多情罷了。”

    月華握著她的手,將她帶到軟榻邊坐下,激動地問:“究竟是誰?你一定得告訴我。”

    妙真笑道:“要告訴仙子你了, 你必定會去作冰, 還是算啦。其實, 我瞧他并非對我毫無情意, 只是他說自己曾失去過極重要的人,興許,我們還需要時間吧”

    “天啊, 天啊,妙真, 你居然有了意中人?你當真不告訴我?”

    “要是成了,我就告訴你。”

    “要是不成,你也來告訴我,我幫你去訓那人去。究竟是誰,連妙真你都看不上?”

    “你可別說笑了。”妙真吃吃笑著,直擺手,“要真不成,我定將這事埋得死死的。月華,你心好,又跟我一樣都是女人,我才告訴你這事,你可千萬別往外張揚啊。”

    “那是自然。妙真妹妹,你就放一百個心吧。”

    “哎呀,還叫起妹妹來了!”妙真揩著淚笑道,“早知道這事能換來你一聲妹妹,我該早點告訴你的。好了,香囊還你,之前在亡人山真是多謝你照顧啦。妹妹就先告辭了。”

    “客氣什么。”月華送走了她,心中仍驚訝不已。那個妙真!冷若冰霜、目下無塵的妙真!那個妙真居然也有了心上人?真是奇事!

    就在這時,月華腰間的水照月一閃,她立即收斂笑意,嚴肅地拿過水照月,輕輕一撥,流星子焦急的面容便出現在了水照月中,月華心中一凜,忙問:“照夜,出什么事了?”

    “師傅,出大事了!”流星子一人坐在床上,端著羅盤,苦悶地叫道,“我真是太倒霉了!我們今天抓到了那紅煞——不是跟卿鐵笛一伙的那只紅煞,是另一只,她跟他們是一伙的,結果卻讓她跑了!我們還發現了一只黑鳥,那鳥一直跟著我們,沒準從老早起就跟著了,那玩意八成是卿鐵笛他們派來的——”

    “慢點,慢點說。”流星子的話跟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一鍋全倒了出來,月華差點聽不清他在說什么,等她弄清流星子沒受傷后,不禁松了口氣,她本以為他們碰上了什么大事,原來不過是一只紅煞罷了。

    流星子不甘心地嚷嚷道:“我居然讓那紅煞跑了!那狡猾的女人——對了,師傅你知道那青煞多氣人嗎?我一路上真是受夠了,景懿君的心都快偏到咯吱窩去了,我搞不懂他干嘛那么相信那青煞,那是鬼,又不是人!那青煞牙尖嘴利的,我真是快被他氣死了,偏偏我還打不過他!還有師傅這地方特別熱,蚊子還多——”

    他把這些天的委屈一股腦兒全倒出來了,月華在那邊聽得只覺好笑。照夜才七八歲就跟她在羽化島生活了,實在是沒吃過什么苦頭。她由他抱怨發泄了好一會,才叮囑道:“你們得抓緊些,盡快找到卿鐵笛,羽化島這邊的狀況不太好。”

    流星子立刻剎住話頭,關心地問:“師傅,出什么事了嗎?”

    “羽化島要派人來抓景懿君了,幸好,帶隊的是歸一真人,不過,就算是他也拖延不了多久。你們一定要盡快找到卿鐵笛。”

    “行。”流星子跳下床,一邊走一邊說,“我現在就去找景懿君!”

    “你跟那青煞要好好相處。”月華告誡道,“切記,它是青煞,你要盡量避免和它起沖突。”

    “我知道。”流星子咕噥一聲,半拉著門,他想了會,泄氣地說,“師傅,我就是忍不住。你真不知道他倆有多氣人,哎”

    這時,兩個男人從走廊盡頭過來了。流星子忙將羅盤揣進懷中,低聲道:“師傅有人來了,我先告辭,祝您那邊一切順利!”

    月華看著一片漆黑的水照月,啞然失笑。她輕輕一拂,水照月便恢復如常了。她在大殿中緩緩踱步,有些疑惑。

    景懿君跟那青煞到底是有多親近,竟然能把照夜氣成這樣

    這時候,百川來了。月華對他去而復返感到有些驚訝:“百川真人?你怎么來了?有什么事嗎?”

    “我有事相托。”百川沉聲道,“我離開羽化島的日子,你要特別留意黑山君。”

    “這是自然。”月華關心地問,“你剛剛是跟黑山君一起離開的,莫非他露出了什么異樣?”

    百川擰著眉毛,顯然有些心事。過了一會,他開口道:“他向我坦白了。”

    “坦白?”

    “他說這些天有件事一直瞞著我,那就是在北杈子山他遇見過一只紅煞,可那紅煞有張美女的皮,他一時間被迷惑了,就讓她逃脫了。他一直不敢跟我提起這件事,可他心中實在不安,最終還是覺得該向我坦白請罪。”百川盯著月華,嚴肅地問,“你覺得,事情有可能這么巧嗎?”

    “莫非是黑山君察覺到了什么?”

    “我這些天并未表露出什么異樣。”百川想了想,又補充道,“以我對他的了解,他也想不出這樣狡猾的詭辯。”

    “以我們對卿鐵笛的了解,也想不到他會殺死威靈啊。”月華搖搖頭,說,“依我看,咱們還是小心留意他的好。”

    “流星子那邊進展如何?”

    “他們已經有了線索,他們剛剛”月華臉色忽然變了,她沉思著,眉頭微微皺起,表情驚疑。百川緊盯著她。過了會,月華有些凝重地說:“他們剛剛碰見了一個紅煞,女紅煞。不過,既然天下都同時出現了兩個青煞,出現兩個女紅煞的可能也不是沒有。”

    “女紅煞?”百川揣摩著這三個字。一邊是自己的徒弟,一邊是他兄弟的徒弟,二人說詞完全相左,他們相信了一個就不能相信另一個。

    月華提醒他:“我們看著歸一下了生死契,景懿君也已經到萬年了。”

    “既然如此,就讓景懿君繼續查吧。讓流星子多盯著他,盡管景懿君不像是非不分的人,但就像你說的,連卿鐵笛都可以殺了自己的師傅,那還有什么不會發生?”百川心力交瘁地說,“我真沒想到,咱們四位上仙的弟子,到頭來只有你那一個還可完全相信!”

    月華同情而憂慮地望著他。她在想是否要告訴百川景懿君與那青煞過于親近的事,可轉念一想,這事虛無縹緲,不能說明什么,景懿君本就是個隨和性子,對誰都很友善。她最好還是叮囑照夜再細細觀察會。她嘆了口氣,心情沉重地說:“咱們的徒弟有可能是內鬼,這簡直比青煞出世還讓我難受。”

    “興許島上不止一個內鬼。”百川忽然想起什么,“對了,那簪子興許是那紅煞的。”

    “簪子?”

    “咱們在雷公山發現的那支梅花簪子。假如殺害威靈的人里有那女紅煞,那這簪子很可能就是她的。”

    “確有可能。那簪子在你那兒吧?”

    “我一直小心存放著。這些天,我已抽空將它清洗過了。”百川取出那半截簪子,深褐色的血已經沁進了木頭里,洗不干凈了。二人端詳著那支簪子,都想起了死去的摯友,不禁心情慘淡。

    月華望著那簪子上十分稚拙的雕痕,忍不住說:“這樣粗陋的簪子,尋常姑娘是不會戴的,除非是重要的人送的。”

    妙真那簪子可比這支好看多了。她強忍著沒將這句話說出來,她答應妙真保密的。

    百川沉吟道:“月華,你能用水照月照一下這簪子嗎?”

    “我試試。”月華不抱希望地說,“這簪子上面恐怕沒留下什么鬼氣。”

    她將水照月對準簪子,果然什么也沒照出來。百川嘆息一聲,收起簪子,說:“我原本也沒抱什么指望——那些鬼真是狡猾啊!”

    那邊,妙真心情愉悅地離開桂魄宮后。她輕輕地哼著小調,時不時拿手碰碰頭上的簪子,腳步輕快雀躍。回屋后,她拉開抽屜,里面躺著一個精美的柿蒂紋漆盒。她取出那盒子,小心打開,里面是一顆雪白的小珠子。

    她懷揣著隱秘的喜悅,靜靜望著那顆漂亮的小珠子,心想,未必是沒有情意的。雖然他曾委婉地拒絕了她,可他不仍還是常拜托她做些事么?尤其是最近,他對她更加隨和、更加溫柔了。

    妙真仙子,你要不就留在這里殿后吧?多體貼的話!跟那個粗野的紅毛完全不一樣。跟百川一起去追青煞,多有擔當。啊啊,還那樣善良,歸一真人從亡人山回來時,他第一時間想到要把景懿君喊來,不能把他一個人落在穹廬峰,而且,他不拜托別人去喊他,偏偏拜托了她,盡管她后來遇上了那樣可怕的事,可這反而讓他們的關系更近一步

    妙真珍愛地撫摸著那顆珠子,里面的靈氣云霧般流轉。這是貯靈珠,是他送她的禮物,因為他害她碰上了青煞——可那又有什么關系?她并沒有受傷。她覺得他們之間越來越近了,她覺得他心中的傷痛越來越淺,遲早有一天,他們可以修成正果

    妙真合上漆盒,幸福地笑了。

    第229章 幸事

    白天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孟瑯推門進屋, 徑直在床邊坐下,心情沉重。阿塊跟在他后面,關上門, 走到孟瑯面前, 問:“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那只雨燕。”孟瑯心事重重地說, “剛剛在路上, 照夜兄說那雨燕是卿鐵笛或那紅煞派來的,可我老覺得不對勁。我忘不了看見那雨燕時它的眼神,那么陰森冰冷, 就像一支隨時準備射出的冷箭似的,那絕對不是一只鳥能有的眼神。”

    “沒準它是卿鐵笛或那只紅煞?”阿塊聽出孟瑯的聲音是從低處傳來的, 就坐了下來。

    “別坐在地上。”孟瑯伸手去拉他, 卻被阿塊握住了手。“我想這樣坐著。”阿塊那雙空而無物的眼睛專注地望著他, 他靜靜地說,“我想跟你面對面坐著。”

    孟瑯心里像是有什么地方被輕輕地扎了一下,他怔愣一瞬, 還是把阿塊拉了起來。

    “你還是坐床上吧,地上涼。”

    阿塊就脫了鞋,爬上床盤腿坐著, 盯著孟瑯, 那專心的視線不知為何讓他有些不自在。他微微側著臉, 覺得對著阿塊的那半邊臉燙燙的。

    孟瑯深吸一口氣, 收攏心思,認真梳理道:“我還算了解卿鐵笛,那雨燕的眼神并不像他, 可若說它是那只紅煞,也不大像。上次那紅煞一擊不中便逃走了, 可那只雨燕明明已被我發現,卻還在那盯著我,那神態十分鎮定。它根本不怕我們。”

    阿塊摸索著,握住他的手,輕輕問:“那那只鳥會是誰?”

    “這正是我疑惑的。不是卿鐵笛,也不是那紅煞,那還能是誰?”孟瑯苦思冥想,越來越焦慮了。舊的問題還沒解決,新的問題又接踵而至,他現在真是一頭亂麻,理不清剪還亂。阿塊輕輕拽了拽他的手,說:“你現在著急也沒用,不管是誰跟蹤了我們,他們肯定還會再找上門來的。到時候我把他們殺了就好。”

    孟瑯苦笑一聲:“你還真是信心滿滿。萬一找上門的是亡人山那只青煞呢?”

    “那我也能殺了它。”阿塊晃晃孟瑯的手,燦然一笑,“你不相信我能殺了它嗎?古戰場那么多鬼都沒打贏我。”

    “因為你是青煞啊。”孟瑯啞然失笑。

    “不。”阿塊搖頭道,“我不是一開始就那么厲害的”

    他忽然沉默了。孟瑯奇怪地問:“怎么了?”

    “你曾經說我不是個壞人。”阿塊猶豫了會,有點緊張地望著孟瑯,忐忑道,“但是,我好像吃了很多鬼這算壞事嗎?”

    “你為什么會吃它們?”

    “因為我很餓。”

    “這就是答案。”孟瑯溫和地說,“你需要陰氣,而最容易獲得陰氣的方法就是吃鬼。鬼不像人有那么多食物可以選擇,因此同類相食是常有的事。閻羅請我去打掃古戰場也是這個原因,自古以來,冤魂聚集的地方都容易出厲鬼。所以你不必為吃鬼感到愧疚,你在其他鬼眼中也是一樣的,你們都是彼此的食物。”

    阿塊松了口氣。其實他壓根沒覺得愧疚,他只是擔心孟瑯會有什么想法,畢竟孟瑯對鬼很好。

    “老實說”孟瑯躊躇片刻,輕聲道,“我很感激你是青煞。如果你不是,興許你不會在古戰場活下來。就算活了下來,興許也無法逃過我的劍。我以前殺死過一只紅煞,殺死紅煞對我來說并不困難”

    他忽然感到一絲后怕。仔細一想,他們走到現在的確是一個奇跡,是一系列巧合的奇妙產物。如果阿塊不是青煞,如果去古戰場的不是他,如果他沒有湊巧砸穿仙鶴王在的那堵墻,如果仙鶴王沒有攔住他那一劍這些巧合就像紡錘上的一縷縷線,悄無聲息地捻成了一股繩,把他們系到了一起。

    “我很幸運。”孟瑯握住阿塊的那只手,緊緊地將它抵在額頭上,無比慶幸地說,“真的,阿塊,遇到你是我這五百年來最大的幸事。”

    阿塊怔怔地望著他。那包裹住他手掌的十指那樣輕柔,好似涼悠悠的沁了水的軟紗。他的掌根觸到孟瑯隆起的眉骨,指腹下是松軟的、整齊豎起的頭發,昨晚他曾經撫摸這一頭光滑的長發,它們像絲綢一樣從他指間滑過,隨著低低的喘息聲顫動。

    自然而然地,阿塊的手順著孟瑯的臉頰滑下。他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隨著手指經過的每一寸肌膚而越來越高昂,他的身體好像成了一個空殼,被這漸漸膨脹的心跳聲塞滿。

    上次,他撫摸孟瑯的臉時那樣慌張,那樣緊張,這次完全不同,他不疾不徐地撫過孟瑯的眉間、眼睫、鼻峰,懷著珍重的喜悅。世間不會有人再這樣愛他,以后不會有,從前也不會有,他確信。

    “道長”他低低地喚道,“孟瑯,阿瑯。”

    孟瑯的手覆上了他的手,他微微歪了下頭,將臉安然地放到阿塊掌心,同時閉上了眼,輕輕蹭了蹭。這一刻如此靜謐,空氣中流淌著眷戀與愛意,他們彼此間不需要言語。當孟瑯抬眸時,阿塊的吻落了下來。

    柔情的吻,纏綿繾綣。此刻如同永恒,孟瑯短暫地忘記了前路上的一切煩憂,管他的,那是天亮之后的事。在這短短的幾個時辰里讓他憩息,讓他沉溺,讓他恣意,他傾聽著愛人的低語。

    “這應當是我最大的幸事。”阿塊抱緊他,說,“道長,謝謝你找到了我。”

    孟瑯笑了起來,只是單純地想笑,因為單純的喜悅。這時候,門口突然響起了腳步聲,接著,就是熟悉的說話聲。

    是流星子和王爺。

    “王爺怎么會大半夜來訪?”孟瑯從阿塊胳膊里溜出來,但被他一把撈了回去。

    “我討厭那家伙。”他不高興地嘀咕道,胳膊緊緊地箍著孟瑯。

    “我也不喜歡他這時候來,但咱們得趕緊出去,要是他們直接進來就不好了。”

    “他們為什么非得這時候過來?”阿塊雖然還在抱怨,但已經松開了手。

    “肯定有什么要緊事。”孟瑯按按阿塊緊鎖的眉頭,低聲道,“走吧,等他們走之后,我們再”

    “說話算數。”阿塊抓住他的手,極快地親了一下,迅速地下了床。孟瑯愣了一下,搖搖頭,微笑著跟上去。門外的說話聲越來越大了,在寂靜的夜里格外響亮,格外清楚。

    “您一定要和賀道長跟我一起去見見國師,他答應我要是我能證明我兒媳的死跟鬼有關,他就帶我去見——”

    阿塊一下子拉開門,語調生硬地喊道:“干什么?”

    流星子和那兩個男人在孟瑯房間門口撞上了——這二人正是王爺和他的侍從,他們正是來找孟瑯三人的。原本他們一直跟著流星子,但羅盤一轉,流星子三人就跑沒了影。王爺在城里轉了一天,也沒找到他們,只得派人去旅舍盯著。這不,他們剛回旅舍沒多久,王爺就得了信兒,急急忙忙地趕來了。

    王爺一瞧見流星子,就問:“您下午去哪兒了?你們找到兇手了?”

    流星子聳肩道:“找算是找到了,可沒抓住。殺害世子妃的果然不是人,而是鬼,還是個紅煞。今下午她在城外大開殺戒,不知道害了多少人。”

    “殺我兒媳的是鬼?”王爺激動地叫道,“您看見了?真是鬼?”

    “千真萬確。”流星子有些奇怪地看著這個老頭,他看起來實在過于激動了。

    “那太好了!”王爺狂喜地喊道,激動得臉色馱紅,高聲喊道,“您一定要和賀道長跟我一起去見見國師,他答應我要是我能證明我兒媳的死跟鬼有關,他就帶我去見——”

    門突然打開了,門框里閃現出一個高大的黑影,月光只照到他的膝蓋,王爺和流星子甚至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聽一個低沉的聲音兇巴巴地問:“干什么?”

    “原來賀道長也醒著!”王爺驚喜地喊道,趕緊說,“賀道長,你們白天跑得也太快了些,真是教我好找!我聽說你們找到兇手了?二位道長神通!這下我兒子可有救了——”

    “您先進來吧。”孟瑯拉開門。

    王爺邊往里走,邊喜悅地叫道:“今兒早上我拜見了國師,他說倘若我能找到人證明我兒媳真是被鬼殺的,他就帶我去見陛下,給我說情。賀道長,您一定得幫我這個忙,我兒子的命現在就握在您手上啦!”

    流星子眉頭緊鎖,他上前兩步,低聲對孟瑯道:“我師傅剛剛傳來消息,說羽化島情勢不容樂觀,歸一上仙迫于眾壓,不得不帶人來抓你。現在時間緊急,咱們耽誤不起。”

    孟瑯聽了,問王爺:“或許您可以讓太守作證,他也看見世子妃是怎么跑去夢里鄉了,至于城外的事,估計明天就會傳開,到時候大家都會知道有個女鬼殺了人。她的臉那村子里的人也都看見了。”

    “太守哪有您管用?您可是受過陛下召見的人!”王爺雙手抱拳,著急地叫道,“賀道長,您一定得去。您是親眼看見那女鬼了的,陛下也相信您,沒人比您更合適!看著咱們曾有交情的份上,您就跟我走一趟吧,不會費您什么事,也不會有任何危險,真的,真的!”

    孟瑯為難地看向流星子,后者想要拒絕,可看著王爺那雙淚花閃爍的老眼,他又覺得有點于心不忍。流星子這人是吃軟不吃硬,他瞥了眼孟瑯,那意思是問:怎么辦?

    王爺看這二人猶豫不決的樣子,心急如焚,他一咬牙,叫道:“二位道長,算我求求你們了!我就這一個兒子,從小當寶貝養大的——我不能沒有他啊!我給您二位磕頭——磕頭了!”

    說著,他就彎下膝蓋,看樣子,竟是真要磕頭了!

    第230章 無常來訪

    孟瑯嚇了一跳, 趕緊拉住王爺,老人膝蓋使勁往下墜,哭叫道:“我磕頭了!我磕頭了!”

    “王爺這是作甚?快起!”孟瑯忙扶他起來, 王爺老淚縱橫地望著他二人, 那哀求的樣子實在可憐。流星子抱著胳膊, 煩躁地吐出一口氣, 問:“你打算什么時候去見國師?”

    王爺一喜,頓時止住眼淚,說:“明天就去, 天一亮就去!”

    “這樣說來,也耽誤不了多久。”流星子對孟瑯耳語道, “你師傅肯定要拖上幾天, 不會這么快來。”

    “那咱們就幫他這個忙吧?”孟瑯也低聲道。

    流星子低聲罵了句, 扭過頭對王爺說:“明天上午這事就能結束?”

    王爺躊躇道:“這個,得先看國師大人愿不愿意幫我們引見。陛下如今不愿意見我”他一見流星子臉色不對,趕緊說:“二位只要跟我去見國師便行, 事成不成,老頭我都不強求了!”

    “那我們明天就跟你走一趟。”流星子擺手道,“行了行了, 這事就這么說定了。明天我們來找你——”

    “哪敢勞煩二位!今晚我就在這住下, 明天我來請二位!”王爺大喜, 連連行禮, 倒退著出去了。

    他走之后,屋里頓時安靜許多。孟瑯擔憂地問:“照夜兄,我師傅該不會出什么事吧?現在我背著叛出羽化島的罪名, 他在羽化島肯定不好過。”

    流星子翻了個白眼,嘲諷道:“你師傅還有不好過的日子?羽化島那幫人壓根不敢拿他怎么樣, 頂多就是叫得兇罷了。你還不如擔心你自己,羽化島上的人現在恨不得撕了你呢。咱們真得趕緊找到那女鬼,找到卿鐵笛,然后找到那青煞。你說那女鬼究竟會跑去哪里?她該不會已經離開萬年了?”

    孟瑯搖頭道:“她身受重傷,即使逃走,也跑不遠。如今,她應該在設法補充陰氣。明日咱們面見皇帝時,可以請他派人去查查有沒有地方人死了或者墳被挖了,這方面,他們能比我們更快知道消息。”

    “這樣說來,替那老頭求情反而是件好事了?行吧!”流星子按按脖子,打了個哈欠,“我先回去睡覺了,這一天跑動跑西的,累死了。”

    他走后,屋里就徹底陷入了寂靜。這寂靜是沉重的,阿塊突然開口,問:“你師傅要真追過來了怎么辦?”

    “師傅不會這么快來的,他肯定會想方設法拖延時間。”

    “要來了呢?”阿塊執拗地問,“你就得回去了?哪怕那些家伙恨不得撕了你?”

    “他們不會真撕了我的。”

    “萬一呢?”

    “沒有萬一,我師傅不可能讓他們那樣對我。”孟瑯堅決地說,“我師傅在羽化島頗有威望,我作為他的弟子,即使受刑,也不會如此讓人侮辱。阿塊,你不必擔心。”

    阿塊默默走到孟瑯背后,抱住了他。孟瑯輕輕拍著他的手,寬慰道:“你不要被照夜兄的話嚇到了,事情還遠遠沒到那一步。如你之前所言,卿鐵笛他們既然早早就跟蹤了我們,必然是有所盤算。到時候,沒準就算咱們不去找他們,他們也會找上門來的。”

    “那他們最好快些過來。”阿塊緊緊抱著孟瑯,卻仍覺得懷里的人好像流沙,他從未感到如此焦慮,如此不安。他真想殺了那老頭,真的,他真想殺他。他想殺了所有要分開他們的人,可他懷中的人束縛住了他,他不想讓孟瑯恨他。

    他一向習慣先發制人,當他在野外游蕩時搶先進攻是保命的最好方法。可現在他只能被動地等待著,等待著轉機,或是最壞的結果。不到最后一步,他不能那樣做。此時此刻他也開始慶幸自己是青煞了,他甚至后悔自己在古戰場時沒有多吃一些鬼,因為在他愛的人面前,無論他有多少力量,他都覺得不夠。

    孟瑯太重要,重要到他畏懼任何一絲會失去他的可能。他因此心懷恐懼,因此渺如塵沙,因此變得弱小,因此求起從不信的天與地與有靈的萬物,他覺得它們比神仙更可靠。“求你們保佑我。”阿塊在心中默念,“保佑我不會與他分離,保佑我們永遠在一起。”

    他輕輕吻了一下孟瑯的發際,說:“我覺得你最好也去睡會。”

    “你想讓我食言了?”

    “你今日已經夠累了。”

    “其實本沒有那樣累的。”孟瑯放松地向后靠去,安詳地說,“但或許是因為今天發生了太多事吧,我現在的確有些困了。不過我不想食言,如果有下次”

    “下次再說吧。”阿塊蒙住了他的臉,孟瑯的睫毛輕輕蹭著他的掌心,這感覺讓他的心漸漸寧靜下來,“現在已經很晚了。”

    孟瑯捉住他的手,吻了一下,過去把門栓上了,連窗戶他也拴上了。

    “門和窗都關了,就算照夜兄第二天來敲門咱們也不用怕了。”孟瑯一邊脫鞋一邊說,“你覺得咱們能睡上幾個時辰?”

    “不知道,我希望那老頭明天晚些過來。”

    “我也希望。”孟瑯笑了一下,和衣而眠。阿塊躺在他旁邊,聽到他的呼吸聲很快地沉了下去,這幾天都是如此,道長總是很快就睡著了。他翻過身,在漆黑的視野中,那呼吸聲就像燈火一般點亮了他的世界。他伸出一只胳膊,摟住孟瑯,后者順勢翻過來,那呼吸聲就撞進了他懷里。

    阿塊聽著那沉穩的呼吸聲,閉上眼,盡管他不需要睡覺,可不知不覺,他也睡著了。

    城外,野村,鮮血的氣息還未散去,哀悼的哭聲尚未停息,索命的無常卻已到來。一個通身漆黑的男人在村子里游蕩,月光將他一張面無表情的青臉照得分外滲人。他一手抓著一捆長長的鐵索,一手提著一個碩大的布袋。每走幾步,他就扔出一次鎖鏈,拖回一個亡魂,然后粗暴地塞進袋子里。

    恨哉此鬼!黑無常在心中默默控訴。他黑無常,雖為鬼差,當盡職守,然他今日,加班甚多,方要收工,突來急活,誰能不怨?此間村民,皆非壽終,是何鬼怪,勞他尊駕,若他抓到,定不輕饒!

    “死者七十八,已抓七十七。”黑無常充滿怨氣地低聲念叨,“最后一人,辛村婁老,享年七十,今方六六,受驚而死,壽短四年,今夜勾魂,銷籍生薄。”

    他飄進了一間草屋,這屋子的男人、女人、孩子今天都死了,只剩下老兩口相依為命。那老太太照顧了老爺子一晚,早累得睡著了。那老爺子看似睡著了,實則在噩夢里掙扎,他眼皮急劇地顫動著,就像劇烈跳動的火苗,很快,他的生命之火就將熄滅。

    睡夢中,老爺子的手猛地一抬,好像想阻止那砍下的鐮刀,下一瞬,那只手軟綿綿地落了下來。它再也不會抬起來了。

    黑無常勾出老頭的亡魂,不過,他沒直接把人塞進口袋,而是大手一抓,把老人的走馬燈抓了出來,只見昏暗的陋室里,無數光怪陸離的畫面從老頭腦袋里蹦了出來,像大大小小的星子灑落各處,照亮了整個房間。

    黑無常伸出四指,迅速夾住三張走馬燈:第一張是一個手持鐮刀,面目猙獰的女人,第二張是個揮舞著流星錘的男人,第三張——他瞳孔微睜大,愕然地望著走馬燈上的人。

    那是景懿君和那只鬼。

    黑無常早已聽說了孟瑯放走青煞,叛出羽化島的事,可他沒想到竟能在這地方看到他們的蹤跡!

    他立即伸手抓住了另外幾張走馬燈,那上面,孟瑯、阿塊、流星子的臉清清楚楚。黑無常認得流星子,每次月華仙子來酆都,那嘴臭的小子都跟在他那風姿綽約,儀態萬方的師傅后面。景懿君怎么會跟他在一起?還有那青煞!大王知道他的事后都急瘋了,這家伙居然還跟那青煞在一塊廝混?

    他得找到景懿君,問個清楚。黑無常瞬間拿定主意,絲毫不覺得去找孟瑯會有什么危險。老實說,他們比羽化島上的人更了解孟瑯,也更相信他。畢竟羽化島上那群神仙頂多在五十年一遇的璇霄會上會見到孟瑯,而他們卻能隔三差五就見到他,甚至跟他一起抓鬼。

    對于酆都這三人來說,孟瑯并非高高在上的神君,而是和他們情同手足的朋友。黑無常相信,如果那青煞不是善類,景懿君是不會把他帶在身邊的。所謂“叛出”,也必定有什么苦衷。就算沒有,他也想聽聽孟瑯的解釋。

    黑無常抓回走馬燈,大步離開了。作為鬼,他自有一套獨到的找人之法。

    當他深更半夜摸到旅舍時,眾人早已睡下。此時不到一個時辰,就將天亮。黑無常推門,推不動,揭窗,窗不動,他猶豫片刻,決定送孟瑯一段好眠,同時也歇歇自己奔波了一天的腳。他化作烏鴉,飛上廊中橫梁,閉目養神起來。次日一早,只要這房門一打開,他就能知道。

    興許仙君,會感驚喜。黑無常暗想,不知為何竟有些期待孟瑯開門時的反應了。他完全沒料到,一個多時辰后,當徹夜未眠的流星子晃出房門,瞧見橫梁上那只黑漆漆的鳥時,第一反應就是把流星錘砸了過去!

    登時,梁斷鳥驚,響聲雷動,孟瑯立時驚醒,鞋都沒穿就跑了出去,剛推開門,門板就被一條鐵索擊穿了。門那邊,流星子邊躲邊叫:“鳥!鳥!鳥!”另一邊,黑無常怒道:“誰人是鳥!鄙人無常,酆都鬼差——”

    “他娘的讓不讓人睡覺了!你丫的一個二個想死是嗎!!!”幾乎同時,隔壁的門砰地打開,一個光著膀子的男人沖出來吼道,等瞧見孟瑯,他更是狂怒,指著他罵道,“丫的就是你白天黑日都不安生!奶奶的狗斷袖今兒老子非好好教訓你們一頓不可——”

    他氣勢洶洶地朝前走去,這時候,阿塊從門里鉆出來了,臉色陰沉地望向男人。男人一見他那傷痕斑駁的臉和兩個黑漆漆的空眼眶,腳步一頓,下一瞬,黑無常從門后探出頭,青黑的臉毫無表情地盯著他,頭上高高的黑帽子像塊牌位似的聳立著,男人退了一步,這當口,流星子轉過身,流星錘在地上軋出楞楞尖聲,錘上長長的尖刺森然地望著男人。

    男人咽了口唾沫,腳一轉,退回門前,飛快把門關上了。

    “亂吼什么?不會講官話嗎?說的啥一句都聽不懂!”流星子罵了一聲,轉過身,瞪著黑無常,詫異地問,“你是剛才那只黑鳥?”

    黑無常冷冷地說:“正是。”同時伸出被流星錘刮破皮的左手,義正言辭道:“賠錢。”

    流星子大窘:“你沒事變成鳥干嘛?還是黑的?”

    黑無常只舉著手,說:“賠錢。”

    阿塊微微皺眉,低頭問孟瑯:“外頭是誰?”

    “黑無常,我朋友。”孟瑯看向二人,訥訥道,“你們要不進屋說?”

    黑無常寸步不移,堅定地望著流星子:“賠錢。”

    “賠賠賠!”流星子自覺晦氣,伸手去掏袖子,黑無常立刻補充:“倘若少賠,小人定將,謁汝師門。”

    “賠賠賠!我又沒說不賠!你堂堂酆都鬼差怎么還告狀呢!”流星子把一個沉甸甸的布袋扔過去,黑無常打開一看,只見華光射目,寶氣氤氳,他心滿意足收下布袋,冷冰冰的臉上甚至出現了一絲微笑。

    “仙君英明。”他一伸手,一彎腰,極親切地喚道,“仙君先請。”

    阿塊湊到孟瑯耳邊,小聲道:“我覺得這人有蹊蹺。”

    “他為人素來如此。”孟瑯有些無奈,呼喚道,“照夜兄,黑兄,你們現在可否進來了?外頭不是說事的地方。”

    阿塊默默退到一邊。流星子昂首進了屋,黑無常隨之進門,孟瑯趕緊關上了那扇被打出一個大洞的門。走廊上,終于安靜了。

    第231章 齊謁國師

    四人一坐定, 黑無常就開門見山道:“聽聞仙君,叛出羽化,鄙人震怖, 不知真假, 昨夜勾魂, 窺君行蹤, 不揣冒昧,特來訪問,敢請仙君, 一解吾惑。”

    流星子無語道:“你舌頭打結了嗎?話說不長?”

    黑無常回敬道:“不比仙君,舌三尺長。”

    “你話說不長, 嘴巴倒挺厲害。”流星子翻了個白眼, 問, “你怎么知道我們在這兒?”

    “昨有厲鬼,殺人甚眾,吾來勾魂, 見走馬燈。”

    孟瑯驚訝道:“是那紅煞吧?黑兄,你們這次辦事倒利索。”

    黑無常不無怨氣地說:“鄙人不幸,恰在附近。還請仙君, 答我前疑。”

    孟瑯半真半假地說:“我們是來追查青煞的。你應該聽說了, 亡人山出了青煞, 我和阿塊正好知道些消息, 就想一起追查,但羽化島對青煞忌諱莫深,倘若我公然和阿塊一起行動必將引起軒然大波, 上仙們為免引起混亂,就假稱我叛出了。”

    “原來如此。”黑無常松了口氣, 點頭道,“我知仙君,素來忠直,不義之事,果為污名。”

    流星子抱著胳膊,心情郁悶。他想起昨晚師傅突然傳話,讓他多盯著點景懿君,又想起這些天他所感到的種種怪異,心中頗不是滋味。這時候,門外忽然響起了樓梯咯吱咯吱的聲音,緊接著,便是王爺氣喘吁吁的喊聲。

    “賀道長,我聽說您這大早上有人打架?您沒出事吧?”

    孟瑯忙去開門,王爺瞧見屋里多了個怪人,登時呆住了。孟瑯解釋道:“我師兄。”

    “道、道長師兄真多啊。”王爺干巴巴地說,“您沒事吧?我瞧外頭門都破了。”

    “沒事。”

    “那,那就好。道長們昨晚睡的如何?”

    “甚好。”

    “不咋地。”

    孟瑯和流星子異口同聲地說。王爺尷尬地擦擦額頭上的汗,咳了兩聲:“既然各位道長都歇息好了,不如咱們就現在下去用早飯吧。我都讓店家備好了。”

    “這么早哪有胃口吃飯?”流星子擺手道,“你還是直接帶我們去見國師吧。”

    “是這樣”王爺心虛道,“這個時辰,國師恐怕還未起”

    “那他什么時候起來?”

    “等再晚會就好。”王爺忙道,“諸位道長還是先去吃飯吧,等吃完飯,咱們再去,時間正好!”

    黑無常問:“免費否?”

    “免費,當然免費,哪里敢讓各位道長破費!”

    黑無常立即起身:“老爺盛情,卻之不恭,某先走矣。”

    “走走走!”王爺邊說邊往外退,黑無常三兩步就出去了。流星子指著他,氣得發抖:“這、這、這——這個錢串子!”

    “走吧。”孟瑯說,“也耽誤不了多久。咱們在人間,得按人間的規矩行事。”

    他跟阿塊也出去了,流星子雖然氣悶,也只得出去。幾人用完早飯,就隨王爺一起去拜見國師了。不料,當他們抵達國師府時,卻得知國師早就去皇宮了。王爺一拍腦袋,懊惱地叫道:“我忘了,今天是國師給陛下診脈的日子!這可怎么辦?道長們,咱們要不等一等——”

    “等什么等!”流星子一揮手,不容分斷地叫道,“咱們直接去找皇帝!”

    “萬萬不可!陛下現在不愿見我——”

    “那你就別進去!我們四個進去也一樣,壞不了你的事!”流星子跳上馬車,徑直駕馬走了。王爺無奈,趕緊跟孟瑯三人乘馬車追去。流星子一下馬車,就扯開嗓子對那扇緊閉的大門吼道:“皇帝陛下,出大事了——城外鬧鬼了!”

    這吼聲飛進花園,嚇得涼亭里的皇帝一激靈。他不悅地望向遠方,問侍衛:“何人在外喧嘩?”

    侍衛道:“小臣這就去看看。”

    他還沒走出十步外,那喊聲又來了,且叫得更響,而且不知怎地,竟然越來越近了。

    “陛下,殺人啦——鬧鬼啦——您趕緊出來吧——”

    天空中,突然出現一個綠豆大的黑點,旋即便大如黃豆,如拳,如石,直像風一般刮到涼亭跟前,皇帝還沒看清那黑乎乎的東西是什么,流星子便從鐵蓮臺上跳下,眾侍衛立即舉劍撲過來,流星子一把將王爺從鐵蓮臺上揪下,雙眼一瞪,提著他道:“過來作甚?看清楚了,我是你們王爺請來的貴客!”

    眾侍衛剎住劍,驚恐地望著他。皇帝驚疑道:“你是誰?”

    “我是道士!”流星子將王爺往涼亭里一放,老頭就軟軟地滑了下來,雙腿直哆嗦,方才在門外,他不知怎地就被這人抓上了天,如今腳雖然挨了地,魂卻還像在天上。

    流星子像說快板似的一股腦兒把話全倒了出來:“得罪了陛下!我有要事稟告可您的門衛老不讓我進來,我就只能另辟蹊徑了。我來是告訴您世子妃的死跟世子沒關系,殺她的是個女鬼,生前是夢什么鄉——反正就一青樓里的妓女,被世子妃毀了容,所以死了才來報復她。那女鬼昨天在城外殺了一堆人,有人一觀道士為證——”

    “等等,等等。”皇帝打斷道,“你說什么?鬼?城外出現了鬼?”

    “不錯,鬼,女鬼,紅煞鬼。昨天我們怎么找到那女鬼的,您把太守喊來問問就知道,反正世子妃不是世子殺的,您就別冤枉人了,趕緊把人放了。您也是為人父母的就體諒體諒世子他爹的心情——”流星子著急忙慌說完,就往蓮臺上爬,皇帝趕緊喊道:“等等!那女鬼在哪兒?”

    “跑了!”流星子已準備駕臺飛去。皇帝站起來,著急道:“給朕把他攔下!”

    “你攔得住我?”流星子哼了一聲,蓮臺隨即升空,皇帝目瞪口呆,就在這時,孟瑯一行人過來了。孟瑯遠遠望見天上的流星子,趕緊叫道:“師兄,快下來!你別胡鬧了!”

    流星子在天上叫道:“鬧個什么?要我說這樣多好,利利索索就把事辦了!你現在趕緊跟我去抓那紅煞去!”

    就這樣走怎么能行?孟瑯無奈之下,只得先不管他,徑直上了涼亭,把王爺扶起來,又對皇帝仔細講了一遍昨天發生的事。流星子看他不走,氣悶不已,只得飛下來。

    皇帝已嚇愣了,聽的時候只點頭,不說話,眼睛時不時瞟向那高坐蓮臺飄在半空的黃袍男子。好一會,他才慢慢反應過來,問孟瑯:“賀道長,你說世子妃之死是女鬼所為?那女鬼呢?”

    “昨日不慎,讓她跑了。”

    “也就是說,你們現在還沒抓到她?”皇帝沉吟道,“既然如此,朕就還不能放了世子。”

    流星子暴躁道:“你咋不講道理?世子妃分明就是那女鬼殺的!”

    “可那女鬼在哪兒?朕總得給大將軍一個交代!”

    “你這皇帝忒昏庸——”

    “師兄!”孟瑯趕緊打斷流星子,對皇帝道,“陛下,世子的確是無辜的。您若不信我們,只需去城外看一看,那女鬼昨日殺人留下的血,只怕今天都還沒干。”

    皇帝心煩意亂地望著他。忽地,他扭頭問國師:“國師,你不是說世子妃是為人所害嗎?”

    國師差點從位子上跳起來。從孟瑯出現的那一瞬間起,他就閉了嘴,低了頭,脫了戒指,竭力收斂身上的煞氣,唯恐被孟瑯發現。要知道,現在可只有他一個人!那該死的女鬼哪去了?她不是早就該把孟瑯他們引走了嗎?

    他絕對想不到千面在哪兒——她在夢里鄉。

    昨晚,她變成卿鐵笛時,對這具男人的身體感到十分新奇。她當了十幾年女人,還是頭一次當男人。她一直都挺好奇,做男人和做女人究竟有什么不同?除了個頭高了點,塊頭壯了點,胸前少了二兩肉,□□多了二兩肉之外,他們之間還有什么不同?

    千面信步走在漆黑的大街上,饒有興致地張望著周圍。不知為何,只是換了一副身體,她卻覺得周圍的景色完全變了。就在這時,她突然想起,離天亮還有好幾個時辰,她要是就這么一直在街上閑逛,實在浪費,她何不去尋尋只有男人才能尋的樂子呢?

    她腳步一轉,又回了夢里鄉。

    這是她第三次來這。她是紅鸞時,在這艱難求生,賣笑度日,十天半月才能攀上一位貴客;她是百靈時,在這備受恩寵,達官貴人,皆為裙下客,金樽清酒,不過漱口水;而當她成了一個男人,她就成了這里的主人,她想挑哪位姑娘就挑,想讓她們笑就笑,想讓她們哭就哭,而她,她什么都不用干,她只需坐在那里,肆意享樂。

    就連那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老鴇,在她面前竟也像個奴才一樣卑躬屈膝。這太妙了,千面沉浸在這種感覺中,不可自拔。這晚上她沒留下任何一個姑娘,就叫那老鴇唱歌,跳舞,哪怕她唱得嗓子啞了,累得話都說不出了,她也不讓她停下。她只拿銀子,許多、許多的銀子!

    她把這些銀子扔在老鴇面前,瞧這老婆子畏懼的神色——恐怕她還以為自己是哪個隱姓埋名的貴人呢!那老鴇絲毫不敢違逆她,最后累得不行了,只得向他求饒,在她面前磕頭,痛哭,千面高興得哈哈大笑——就連這樣的笑,也是她以前不能做的呢!

    千面太高興了,高興得都不知道喝了多少酒,最后竟在廂房里醉死過去。流星子闖進皇帝的園子時,她才剛剛從床上睜開眼睛。她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穿上鞋,慢悠悠地往旅舍的方向去了。

    第232章 青煞突現

    “臣當時確實未曾察覺絲毫鬼氣。”

    國師答道, 垂著眼,心中難免緊張。

    鎮定些,他先前和孟瑯交手時裹著斗篷, 他不可能認出他, 再說, 他現在和兩百年前長的也分毫不像。即便如此, 當孟瑯的視線在他身上停留時,國師仍舊忍不住呼吸一滯。幸好,那視線轉瞬離去, 孟瑯沒認出他。

    國師松了口氣,恐懼過后, 便是狂妄和輕蔑——看來姓孟的也沒什么大不了, 竟連他也認不出來!也是, 兩百年過去了,他早就不知道比當初強大了多少倍。盡管國師在心里瘋狂貶低著、嘲笑著孟瑯,可他的身體卻不自覺緊繃著。他內心深處, 依然恐懼。

    皇帝聽到國師的話,如獲至寶,忙說:“各位道長, 既然國師說世子妃不是鬼殺的”

    “世子妃就是鬼殺的!”流星子不耐煩地叫道, “得了, 你干脆跟我們走一趟, 等你親眼看見就相信了!”

    說著,他就把皇帝抓到了鐵蓮臺上,徑直朝空中去了!

    “師兄!”孟瑯喊不住他, 只得拉著阿塊跳上斫雪追去,黑無常也變成烏鴉, 追了上去。眾侍衛大驚,忙追過去,可如何趕得上空中的眾人?不一會,他們就不見了。

    侍衛長氣喘吁吁地跑回來,急道:“國師大人,現在怎么辦?陛下被刺客抓走了!”

    王爺一聽,宛如五雷轟頂——這幾人要被扣上刺客的帽子,他也活不了了!他哆嗦著把自己撐起來,色厲內荏地喊道:“什么刺客!他們是帶、帶陛下抓鬼去了!”

    國師卻將臉一板,厲聲道:“抓鬼?我看這幾人才是鬼!王爺,你帶這些妖道來見陛下是何居心?要是陛下出個什么好歹,我定拿你是問!眾將士聽令,陛下為刺客擄走,危在旦夕,速集結衛軍,救援陛下!”

    與此同時,國師心中的巨石終于落下——這幫神仙終于走了,真是太好了!正當他暗自慶幸時,一個黑點從天邊飄來,迅速逼近,侍衛長驚叫:“刺客、刺客又來了!”

    國師一抬眼,只見流星子大手一撈,把他也抓上了鐵蓮臺!頃刻,蓮臺便飛入云霄,無蹤無跡。侍衛長兩眼一黑,好一會,他才想起去喊統領。頓時,整個行宮都知道皇帝和國師都被刺客抓走了。

    且說國師上了鐵蓮臺,仍腦子渾噩——這些家伙不是走了嗎?怎么又回來了?還把他抓走了?下一瞬,他就給皇帝緊緊抱住了,后者激動地叫道:“國師大人!您總算來了,您可一定得保護好朕!”

    流星子撇撇嘴,對國師:“你這位陛下膽子太小,一路嚷嚷著要國師,否則就要從我這臺子上跳下去,我也只能勞煩你跟著跑一趟了。”

    國師心中一沉,此時此刻,他真想一把掐死身上這個老頭。他僵笑著問:“敢問道長,咱們這是要去哪兒?”

    “去找那女鬼。”流星子拿出羅盤,“但愿她還沒離開這。”

    孟瑯跟阿塊過來了,黑無常一個俯沖,落在蓮臺上,瞬息化為人形。皇帝驚悚地瞪著他,一個勁往國師那邊擠,幾乎把他擠下蓮臺。

    “妖、妖——”他妖怪二字還沒喊出口,就見流星子一腳朝那黑衣人踢過去,罵道:“你不是能飛嗎?坐我的蓮臺干什么!”

    黑無常騰空而起,化作烏鴉,罵道:“小氣!”

    流星子直接嗆他:“要坐就交錢!我這也是花靈氣的!”

    黑無常立刻不吭聲了,默默跟在蓮臺后。流星子對孟瑯道:“你上來,你靈氣本就不多,別浪費了。”

    國師聞言,心中一動,悄悄看了孟瑯一眼,只見他并不反駁,竟然真的上來了。他想起那人說孟瑯受了重傷,卻沒想到他傷得如此之重,竟連御劍都成問題。剎那間,他心思活泛起來。他畏懼的是那個一劍就能讓他灰飛煙滅的孟瑯,而不是這個連御劍不行的廢人!

    他又看了孟瑯一眼,卻正好碰見阿塊扭過頭,直直地盯著他。國師心中一驚,忙低下頭,心想難道這青煞看出什么了?其實,阿塊根本沒看他,他扭頭只是想跟孟瑯說話。他很驚奇地問:“這上面居然能坐下五個人?”

    “這臺子可以變大。”孟瑯不自覺地也低聲答道。

    阿塊驚訝地點點頭。流星子見他倆在那竊竊私語,很不爽道:“你們說啥呢?”

    阿塊說:“你很厲害。”

    流星子一瞪眼,說:“你被奪舍了?”

    “這臺子可以變大,很神奇。”阿塊再次肯定。

    流星子眉毛一揚,嘴巴一翹,一股喜意涌上心頭,他頗為得意地說:“那是,這可是我師傅送我的及冠禮。”

    就在這時,黑無常悄悄落在了孟瑯肩頭。流星子立即說:“交錢。”

    黑無常抬起一只小爪子,冷靜地說:“吾足之下,非汝蓮臺。”

    “你這是狡辯!”流星子揮手趕他,蓮臺頓時搖晃起來,皇帝緊抱著國師,嚇得哇哇大叫。孟瑯忙攔住流星子,說:“算了算了,照夜兄,黑無常現在是鳥身,耗不了你多少靈氣的。”

    “你們酆都的人怎么這個德行?”流星子罵道,“怎么,酆都沒錢?”

    皇帝驚恐道:“酆都?哪個酆都?”

    孟瑯答道:“是馮都,明州馮都。”

    “哦哦,各、各位道長是明州人?”

    “不,我是徐州人。”

    “國師大人好像是明州人吧。”皇帝試圖跟他們拉近關系。

    “我是長州人。”國師勉強答道。

    “長州明州離得不遠,都是長明故地。”皇帝試圖再攀談兩句,流星子卻突然叫道:“指針動了!”只見指針飛速旋轉,徑指向南,流星子說:“那女鬼就在附近!”他站起身,放慢速度,蓮臺飛到了一個集市上空,孟瑯向下一望,眼尖地說:“卿鐵笛!”

    “誰?”

    “卿鐵笛!戴斗笠,背布包的那個!”孟瑯拉著阿塊跳下蓮臺,斫雪劍飄搖而去的瞬間,國師猛伸出手,刺穿了流星子的胸膛!剎那間,紅煞洶涌而出,直灌入流星子肺腑,他慘叫一聲,摔下蓮臺。集市眾人聞聲望去,只見空中掉下了一個大鐵球,集市頓時亂作一團。

    空中,孟瑯抓住了流星子,后者緊抓胸口,臉色煞白,青紅色的煞氣從他胸口源源不斷地冒出。另一邊,黑無常提著尖叫不止的皇帝,背后黑翼鼓動。集市中尖叫連連,人們慌忙逃散。

    “去追他!”流星子抓住孟瑯,嘶吼道,“他是紅煞!”

    “可卿鐵笛——”孟瑯看了眼集市,卿鐵笛已經快跑沒影了!

    “我跟黑無常去抓!有羅盤他跑不了!”流星子端起羅盤,厲聲道,“那紅煞已近乎于青,絕不可放過!”說完,他不甘地瞪了阿塊一眼,咬牙道:“殺了他,然后我就再不懷疑你!”

    他怎么也沒想到,竟有一天他要拜托一個青煞去殺鬼!可他不敢讓黑無常跟這青煞去追殺那紅煞——黑無常鐵定制不住這青煞,他也不能讓黑無常跟孟瑯去追那紅煞——他受了傷,帶這青煞追不上卿鐵笛。而今之計,竟只有讓孟瑯和這青煞去追國師了!

    黑無常抓過流星子,說:“仙君去吧,若論御空,我不輸你。”言畢,伴隨著皇帝劃破天際的尖叫,他猛一俯沖,把皇帝丟在了一車小麥上,而后便帶著流星子飛遠了。

    孟瑯御劍朝國師追去。幾個瞬息間國師就逃出了萬年城,他掠過層巒,鉆入一口深潭之中。那潭水處于幽林之中,深不見底。阿塊急忙拉住孟瑯,叫道:“別追!潭下有東西!”

    孟瑯在潭水上空停住:“下面有什么!”

    “有東西”阿塊的聲音里竟有一絲恐懼,“走,道長,快走!”

    已經晚了!一個黑影從潭中躍出,鋪天煞氣遮蔽了白日,恐怖的威壓頃刻降臨——是!青!煞!

    羽化島,獨成閣。這里原本是歸一的住處,自他搬去穹廬峰后已廢置近千年,如今,它又迎回了自己的主人。此時,獨成閣鮮少地迎來了兩位客人——宏元仙君和妙真仙子。宏元是來勸說歸一多帶些人去追殺青煞的,妙真聽說此事后,就熱心地陪他一起來了。

    兩人在歸一屋里磨了近半個時辰,也沒能讓歸一松口。他對著一盤殘局,沉默地落著子。宏元和妙真面面相覷,妙真用靈氣傳聲道:“歸一上仙素來執拗,你就算再怎么說,恐怕他也不會改變主意。依我看,你就不要攬這樁苦差了,他既然只帶三個人,必然有他的考量。”

    宏元頷首,傳聲道:“我也怕叨擾太久,惹得上仙不快。”

    二人同時起身,準備告辭,就在這時,空氣中突然傳來一聲細微的爆裂聲。歸一執棋的手一頓,低頭望向腰間,只見他腰上那枚玉佩忽然出現了一條裂縫,那裂縫瞬息便如蛛網般遍布玉佩全身,下一瞬,玉佩徹底粉碎,像雪花一樣散落在地。歸一臉色大變,倏然起身,徑直乘天流瀑走了!

    妙真大驚,忙叫道:“上仙大人您要去哪——”

    “跟上再說!”宏元御劍飛去,妙真一愣,也跟了上去。

    第233章 青焰焚天

    青煞躍出水面的剎那, 孟瑯捏碎了命牌。下一瞬,他被阿塊拉到了身后,只聽轟隆一聲巨響, 氣流激蕩, 潭水飛濺, 草木倒伏, 孟瑯跟阿塊一起掉進了水里。那青煞也沖進水中,一拳向阿塊擊來,冰冷的湖水絲毫未曾削減它出拳的速度, 阿塊只能迎戰。

    這不是他曾遇見過的那些鬼,不, 這只鬼跟他之前遇到的那些根本不可相比。這只鬼身上的煞氣之深厚, 之兇厲, 堪抵那古戰場上的十萬鬼潮。阿塊能聽到凝聚在那深青色的煞氣中的無數尖叫——這青煞的修為不輸于他,甚至,勝于他!

    阿塊不得不打起全副精神, 可他心里仍舊放不下孟瑯——道長呢?道長在哪?什么也看不見,只有激蕩的潭水預示著敵人的方向。他不能拖下去,他得盡快解決這家伙, 他得出去、出去!

    可對方的攻擊就像一張大網罩住了他, 煞氣裹纏的拳頭迅猛剛強, 招招致命, 青煞之間的對決不帶一絲禮節,誰的攻擊更猛,誰的煞氣更足, 誰的力量更強,誰就能獲勝!阿塊心急如焚, 殺意雜著怒火從胸中騰起,他聚集全部煞氣,朝對方沖了過去!

    “轟!”

    潭中刮起千層浪,傾斜的浪頭重重砸在山崖上,拍斷樹枝如雨。瞬間,潭中的水就矮了一截。潭水之下,惡斗還在繼續,回旋的湍流就是證據,而在潭水之上,是另一場戰斗。

    孟瑯一掉進潭水就遭到了國師的攻擊。他自知水戰對己不利,就御劍沖了出去,國師也跟著追了過來。孟瑯看見他手上的戒指,震驚道:“是你!你是那天晚上的紅煞!”

    國師倨傲道:“正是我!”

    “你怎會有威靈真君的靈器!是你殺了他?”孟瑯邊躲邊問,這惡鬼煞氣深重,又有靈氣傍身,他此刻只能避其鋒芒。

    國師哈哈笑道:“我哪里殺得了羽化島的上仙!景懿君,你還是多操心操心自己吧!”他看著孟瑯在威靈戒的攻勢下東奔西走,心中無比暢快。想不到啊——兩百年前一劍就能置他于死地的景懿君,如今竟衰弱到這地步!他忍不住嘲諷道:“景懿君,你不是很厲害嗎?怎么現在光躲不打?你的能耐哪里去了?”

    孟瑯專心躲避著,根本沒聽他在叫些什么。師傅一定在來的路上了,現在最要緊的是拖延時間,跟這紅煞硬斗沒有優勢,只不知他能支撐多久?阿塊又能支撐多久?他們中了陷阱——

    “砰!”

    潭水中傳出一聲巨響,孟瑯心頭一緊,他身后,威靈戒緊追不舍,而國師正從另一個方向攻來。斫雪劍猛地拐了個彎,甩開了國師,可威靈戒還在后頭。

    潭水中轟鳴陣陣,雪白的浪花不斷翻涌,孟瑯掌心里的生死契在發燙。他睜大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激流回蕩的水面,那下面有兩個人影在閃動。他的靈氣在飛速消耗,撐不了太久,國師遲早會抓住他,而一旦他死了——

    阿塊就會死。

    威靈戒和青煞,哪個更厲害?

    斫雪劍再一次變轉方向,孟瑯直直沖進潭中!他只有一次機會,時間需分毫不差,憑著生死契他能感應到阿塊的位置,孟瑯緊握住斫雪,他身后是一片耀眼的金光,威靈戒宛如日神的車輪在潭水中奔馳,緊緊追著他。而孟瑯眼前是兩團猛烈廝殺的煞氣。

    孟瑯毫不吝惜地驅使著斫雪,如一道流光般射入那團化不開的煞氣中。恐怖的煞氣朝他席卷而來,而他絲毫不顧,只朝那煞氣的主人沖去——他看見了那青煞的黑袍,那青煞也察覺到了身后的動靜,他一手接住阿塊的拳頭,一手朝孟瑯抓來。在那分毫間,孟瑯用靈氣對阿塊喊道:“退后!”

    幾乎在聽到孟瑯聲音的瞬間阿塊就收回拳頭,向后退去,沒有一絲猶豫,沒有半分思考。而在那一瞬孟瑯猛地將斫雪向下刺去,整個人在水中一旋,像條魚一般擦著那青煞滑了過去,而后撞到了阿塊身上。他看見,威靈戒就像一顆流星迎面撞上了青煞!

    霎時間,狂瀾翻涌,金光射目,濃郁的煞氣與霸道的靈氣相撞,而孟瑯和阿塊則被這余波撞了出去。滔天巨浪從潭中激起,怒吼著撞向山崖,碎石撲簌掉落,一個高大的身影佇立在潭中心,五指緊握,一滴滴漆黑的血從指縫間滴落。

    隨即,一道金色的裂痕在它的手背閃現,很快,那裂痕便蔓延至胳膊,脖頸,臉頰。那青煞臉上的面具碎了,一塊塊掉入潭中。青煞背對著孟瑯,松開手,黯淡的威靈戒從它掌心掉落,沉入潭底,而不遠處的國師竟沒去把威靈戒撿起,他只是畏懼地望著它。同一時刻,阿塊也感到了本能的恐懼。

    青煞翻過手,一滴滴近乎黑色的煞氣從它的傷口冒出,吞噬了威靈真君的靈氣,那極深極深的煞氣凝聚到它掌心,成了一枚漆黑的戒指。它轉過身,露出了一張孟瑯再熟悉不過的臉。

    那面具之下,是威靈真君。

    威靈真君握住黑戒,天空中,傳來了隱隱的雷聲。

    另一邊,流星子二人卻失了卿鐵笛的蹤跡。奔逃的人群中,那個戴斗笠的身影不知何時消失了,可流星子手中的羅盤卻仍溜溜直轉。

    “這到底怎么回事?”流星子心急火燎地叫道。黑無常雙眼一閉,一睜,瞳孔竟變成了全白,剎那間,人群中出現了一個通紅的身影,他甩出勾魂索,一把將那人抓了過來——竟然是個跛腳老太太!那老太靈活地翻過身,變作一個少女,她雙手一甩,兩條袖子如長劍般朝黑無常刺來!

    出人意料地,黑無常把流星子扔了出去:“仙君請!”

    “啊啊啊你這死鳥!”流星子口上雖叫得厲害,手里卻一點沒耽誤,穩穩當當地把流星錘甩了出去。那兩條水袖遇見流星錘,就像泥巴遇到水,立刻軟了。千面被流星錘擊中,直直跌到地上。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了隆隆雷聲。黑無常機警地看了眼萬里無云的天空,詫異道:“雷聲?”

    “管他什么雷!”流星子抓住千面,吼道,“卿鐵笛呢?你們把他搞哪兒去了?”

    千面一回頭,露出的竟是月華的臉!流星子一愣,手下意識就縮了回去,胸前卻挨了一擊。倒在地上的瞬間,他才醒悟,這女鬼能變臉!

    “抓住她——”流星子大吼,從地上爬起,千面已跑入一間民屋中,這時,天空中響起一聲驚雷,遠方,一道漆黑的閃電撕裂蒼穹,直直劈下!那閃電降臨之處,烏云翻涌,雷鳴陣陣,一股寒風掃過,天色頓時昏暗了幾分。黑無常驚詫道:“煞氣,甚重——有厲鬼!”

    “是那紅煞?怎會有如此重的煞氣?”流星子臉色蒼白,“難道他要成青了?”

    “景懿君危!”黑無常抓起流星子,“先救仙君!”

    流星子不甘地望了眼羅盤,指針扔在轉動,他一咬牙,推開黑無常,說:“你去抓那女鬼,我去救孟瑯!那女鬼不能跑,決不能!”說完,他召出蓮臺,飛馳而去。黑無常看看那民屋,再看看天邊凝聚的烏云,一扭頭,朝千面追去。

    鬼目一開,無所遁形,任她改換千面,在他眼中,仍舊是鬼!黑無常緊盯著那個快速移動的身影,扔出了勾魂索,然后,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張開布袋,把千面塞了進去!之后,他立即去追流星子了。

    幽潭干涸,青焰焚天,煉獄之景,不過如此。國師早就跑得不見蹤影,在熊熊燃燒的山谷中,只有孟瑯和阿塊在苦苦掙扎。他仍不敢置信——那是威靈真君啊!那是上仙,是羽化島上最強大的神!他怎么可能變成青煞?

    然而這就是事實。威靈真君成了青煞,他是神時有多強大,成了鬼后便也有多強大。即使是青煞,彼此之間實力也并不相等,威靈真君的實力顯然遠遠超出阿塊,那吞天的青焰就是證明。

    孟瑯未曾真正和青煞交鋒過,他和阿塊的戰斗頂多算小打小鬧,因此他不知道自己和阿塊已經錯過了逃跑的時機——他們被困在了鬼蜮中。

    青煞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吞噬,無盡地吞噬,就像一座深淵,一張巨口,所過之處,所有亡魂都將成為它的養料。而當青煞吞噬的鬼魂達到了一定數目,就會形成鬼域,這是一片死亡之地,所有生靈都無法逃脫。

    此刻,孟瑯他們就被困在了這燃燒的囚籠中。沖不破,出不去,孟瑯那點微薄的靈氣在這滔天青焰中不過杯水,而阿塊的處境也比他更危險。他已經被威靈真君盯上了——在鬼蜮中,鬼才是絞殺的首要目標。

    孟瑯已根本看不見阿塊,他周圍只有熊熊燃燒的青焰和無孔不入的煞氣,那煞氣竟是從地底冒出的!孟瑯的靈氣已近乎枯竭,唯有靠流星子給的靈草支撐。這樣下去靈氣很快就會耗盡,孟瑯望向頭頂翻騰的鬼潮——必須想辦法出去!

    可他能劈開鬼蜮嗎?就算劈開他也無余力再帶走阿塊,不,他很可能自己都逃不走——他的神格已搖搖欲墜——

    孟瑯望向那兩團撕咬的煞氣,握緊了斫雪劍,眼中決然。

    而阿塊,他已無法辨清攻擊的方向,他耳邊俱是哀鳴與嘶吼,那是被威靈吞噬的亡魂的回聲。這感覺并不像在跟一只鬼戰斗,反而像回到了古戰場。他感覺自己就像被那十萬鬼潮包圍著,他當時是怎么活下來的?

    精純的靈氣灌入斫雪劍中,那是孟瑯全部的靈氣。近乎透明的法相在鬼蜮中顯形。

    已被遺忘的本能在阿塊體內重新蘇醒。蠶食,吞噬,劫奪,這是鬼生存下去的方式。極深極深的煞氣從他體內奔涌而出,如千軍萬馬沖入周身鬼蜮之中,竭盡全力地吞食著威靈真君的煞氣。他猛地伸出手,扣向威靈真君的腦袋,絲毫不顧迎面打來的拳頭。當他抓住威靈真君腦袋的那一瞬,威靈真君的拳頭也打中了他。

    瞬間,雙方的煞氣咆哮著沖進對方的身體,瘋狂地撕咬著。阿塊完全放棄了防守,他緊緊抓著威靈真君的腦袋,絲毫不顧自己被打變形了的身體,他怒吼著,五指深深嵌入威靈皮肉中,空洞的眼眶中出現了一點青光,忽然,他眼前出現了無數黑的、紅的扭曲的身影,在那獸潮般的鬼影中有一道孱弱的金光。

    本能地,阿塊朝那金光沖去,而那些鬼影呼嘯著撲來阻擋他,仿佛整個鬼蜮的煞氣都涌到了這里。阿塊嘶吼著,竭力奔向前,他的身體已幾乎為鬼蜮的煞氣所吞噬,而他手指絲毫不放,那金光,那青煞體內的金光!他必須抓住,必須——

    劍之道,惟快,惟精,惟一。孟瑯舉起劍,他眼中已無他物,耳中一片寂然,他全部的靈氣凝聚在劍尖,這一霎他想起了穹廬峰的雪,輕盈若飛花,肅殺似刀刃,但最可怕的卻是浩渺雪山上的第一條裂縫,無聲無息而萬仞將崩,那最開始崩潰的不過是一點——

    劍出!

    幾乎看不見,幾乎聽不到,一道流光,一絲白線,刺穿千重鬼障,命中了威靈的心臟!霎那間裹纏阿塊的鬼潮退卻了半分,只需半分,阿塊把那金光從威靈腦子里抓了出來!

    那是一個近乎透明的人,他的面容阿塊從不認得,他的神情卻好像已經等了阿塊許久,因為,當他看到那團直沖自己而來的兇惡的煞氣時,他麻木的臉上出現了一絲微笑。下一刻,他就被阿塊從那青煞的身體里抓了出來。

    就在這時,鬼蜮外傳來一聲巨響,繽紛的神光刺破深青色的煞氣,霎那間照亮了潭底。

    鬼蜮,被打破了。

    第234章 別無選擇

    鬼蜮之外, 流星子大力揮舞著流星錘,可煞氣散而復來,鬼蜮毫發無傷。黑無常趕到, 驚駭道:“鬼蜮!”

    他立即倒飛數百步, 流星子罵了一聲, 抄著羅盤大喊:“師傅!我們找到青煞了, 你快來幫忙!景懿君給困這煞氣里頭了!”

    羽化島,桂魄宮,月華仙子正在接待筆中仙、滄靈夫人和槐英仙人。原來這三人自覺勸動歸一希望不大, 又不敢去麻煩百川,就來找月華仙子說情了。月華仙子雖不像歸一那樣冷漠, 可也擺出一副為難的樣子, 幾人正僵持間, 流星子的喊聲從水照月里傳了出來。

    四人臉色俱是一變,月華抄過水照月,一眼瞧見水鏡中的滔天煞氣, 她駭然道:“怎么回事?你們在哪?”

    “萬年!景懿君在那煞氣里頭——”

    “馬上離開!”月華尖叫道,“那是鬼蜮!照夜,馬上離開!”

    “可景懿君——”

    “你先離開!羅盤中有我神識, 把羅盤扔過去!”

    “好!”流星子扔出羅盤, 飛速后退。羅盤觸及鬼蜮的瞬間, 綻放出萬丈金光, 一個云髻高聳,華貴莊嚴的身影在空中浮現,她手持雙鉞, 仙帶飄飄,眉目慈悲, 百里之外,歸一等人也看見了那身影。妙真仙子驚詫地叫道:“是月華仙子!前面究竟怎么了?”

    歸一眉頭緊鎖,飛得更快了。那邊,月華仙子抬起雙手,持金鉞向鬼蜮砍去。她的動作輕柔如云,手中雙鉞卻無比鋒利,鬼蜮顫抖著,怒吼著,與月華的法相抗衡。就在這時,一匹白瀑從空中傾瀉而下,重重地砸在鬼蜮之上——是歸一!緊接著,妙真的劍刺出,宏元的掌拍下,四法相齊現,鬼蜮——破!!!

    金光穿裂,鬼蜮洞開,濃霧似的青煞大團大團涌出,好似奔瀉的江水,又如攪動的黑云。

    歸一震聲道:“青煞現世,請諸君與老夫協力殺了它!”

    “不需上仙多言!”妙真道,靈氣大作。

    “我也來!”流星子往嘴里丟了把靈草,硬是召出法相。烏黑的天空中,五尊法相齊齊壓下,而在干涸的潭底,阿塊捂住腦袋,痛苦地嘶吼著。在他抓出那金色的小人后,那青煞的身體忽然化為齏粉,體內煞氣盡數涌入他身體,那未曾被威靈消化的萬千亡魂,此刻就在他體內廝殺。

    孟瑯根本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么,他的靈氣已耗盡,虛弱得連劍柄都抬不起來。他眼前,煞氣呼嘯而去,如奔騰的江流匯入一個巨大的漩渦,那漩渦上接青天,下接深潭,天地間陰風大作,高懸在烏云間的五尊法相就像五輪耀日落下。

    “阿塊——”孟瑯大叫一聲,但還沒有站起就已經摔倒,他眼睜睜看著那五尊法相降下,壓垮了漩渦,天,塌了。

    與此同時,黑無常向遠處飛得更遠。他滿心恐懼地凝望著那倒塌的黑天。那塌下來的不是天,而是鬼潮;那聚集在天上的不是云,而是這座山中的陰氣;那干涸的并非一口普通的潭水,而是這座山已死的龍穴。國師把威靈真君安置在這并非沒有道理,這里是整個萬年郡陰氣最深重的地方。

    而在百里之外,萬年郡的人驚駭地望著那半邊烏青的天空,大喊道:“追龍山被淹了!”

    的確,在他們眼中,天上攢聚的烏云忽如冰層落下,就像一大團黑霧沉入山間,淹沒了這條盤結的山脈。

    萬年郡的人都知道追龍山,追龍,墜龍,相傳兩千多年前有龍忽從空中墜落,觸地成山,是為墜龍山,后人以為不祥,名之追龍。此山終年陰云籠罩,兇墳累累,至邪之地,出至邪之物,此刻天上的異象,在他們看來,就是妖邪出世的證明。

    “啊啊啊啊!”阿塊捶地大吼,煞氣吞噬了他,他現在只是煞——青煞!他失了面容失了形體失了神智失了所有,他所吞噬的煞氣已經超過了極限,于是反為煞氣所噬。這正是歸一之前擔心的。孟瑯望著那嘶吼的黑影,淚水奪眶而出。

    “阿塊、阿塊!”他叫著,無人回應。那一刻,孟瑯真的感受到了絕望,他看著法相壓下,靈氣與鬼煞廝殺,更令他絕望的是阿塊的煞氣竟能與五仙的法相抗衡——這說明什么?

    黑風如刀,鬼嘯如潮,烏煞如罩,五法相的神光竟渺茫如星子,一道道青色的裂痕出現在它們臉上,這并非吉兆。孟瑯面白如紙,他緊握住斫雪劍,撐著地,勉勉強強地站了起來,一步一踉蹌地,他朝那漩渦中心走去。

    那煞氣傷了他,他掌中的生死契滾燙如烙鐵,孟瑯知道,那是阿塊的煞氣在試圖吞噬它。他還知道,現在的阿塊已經不是阿塊——他是——青煞。

    他想讓阿塊活著,他想讓阿塊活著!可是現在,現在,孟瑯舉劍,他別無選擇!因為阿塊已經失控因為羽化島眾仙已經降臨因為他知道自己之前的判斷已大錯特錯,青煞的確是青煞!不可與普通的鬼并論!一旦生死契被吞噬制衡阿塊的最后一道鎖鏈就要消失,那時候他將會成為一場災難——因此——

    孟瑯舉起劍,像在哭,像在笑。

    因此他必須死——一切因他而起也該由他結束,是他救了他——也該他殺了他!

    孟瑯持劍朝自己的神格刺去!斫雪劍刺入身體,神格破碎的瞬間,阿塊胸口傳來一陣劇痛,就在這時,那個早已被他吞噬的金色光點突然跳出,鉆進了孟瑯的身體。而阿塊,一種本能的恐懼攫住了他,他感到有什么從身體最深處破碎,一個聲音沖破他的喉嚨,叫了出來。

    “道長!!!”

    天地間響起一聲厲嘯,那已斷折的天柱忽然大漲,五法相砰然破碎,五仙人齊齊后退,青黑色的煞氣如出籠的猛獸撲向天涯,山石崩裂的轟鳴不絕于耳,驚心動魄,歸一只猶豫了一秒,便沖進了那破碎的鬼蜮中!

    潭底煙塵飄搖,煞氣游蕩,歸一舉起天流瀑,用力一掃,一陣勁風吹過,煞氣四散,潭底的狼藉一覽無遺。歸一環視四周,沒看見一個人影,他臉色鐵青。眾仙飛落潭中,驚愕地瞧著潭底的景象。

    “景懿君呢?”流星子左右張望,急得大叫,“景懿君應該在這啊!”

    “景懿君在這?”妙真尖銳地問,“你在這看見他了?他是不是跟那青煞在一起!”

    歸一盯著地上的一塊碎片,將它撿了起來。黑無常飛了過來,剛剛,他一直不敢靠近,生怕自己被那鬼潮吸走。

    天空中開始飄落小雨,雨水冰涼涼的,山谷中冷如寒秋。這是鬼蜮消散的余韻。

    “周圍還有沒有這樣的碎片?”歸一凝視著那碎片,問。

    流星子立即在地上搜尋起來,妙真莫名其妙地問:“這是什么?景懿君呢?現在最重要的不是找到他跟那青煞嗎?剛剛就是他們在這里吧!”

    “不止。”黑無常說,“方才此處,至少二煞。鬼氣駁雜,不屬于一。”

    妙真驚駭地叫道:“什么意思?你是說,剛剛這里有兩只鬼?兩只青煞?”

    流星子迅速找到了另外幾枚碎片,宏元也在地上找著,他瞧見地縫中有一點閃著金光的東西,立即悄悄把它放進了袖子里。二人將那些碎片交給歸一,后者將拼到它們一起,看到了一張熟悉的犬面。

    “這是亡人山那只青煞戴的面具。”歸一臉色十分難看地說。他沒想到,孟瑯真的找到了亡人山那只青煞,可就在剛剛,他發現自己已感知不到孟瑯身上的生死契了。

    那是他下的靈契,假如他不再能感應到,那就只有一個可能

    孟瑯,死了。

    歸一心里一咯噔,轉身問流星子:“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們怎么找到這兒來的?”

    “是一只紅煞!我們原本在追一只紅煞,忽然國師偷襲了我,他是紅煞”

    “連國國師,本為紅煞,偷襲我等,引仙君去。”黑無常神色凝重地說,“如今看來,此乃陷阱,我等失策,入他彀中。”

    “你什么意思?”妙真叫道,“什么陷阱?你們難道不是去追景懿君的嗎?”

    宏元問:“那兩只青煞還活著嗎?”

    “恐怕,亡人山那頭青煞已經死了。”歸一緊握著拂塵,沉重地說。

    妙真忙問:“那另一只呢?也死了嗎?”

    “或許吧。”歸一說,“剛剛天上那東西是正在形成的鬼蜮,那是青煞即將成熟的標志,但那鬼蜮并未形成”

    “那青煞恐怕沒死。”宏元打斷道,“有新的鬼蜮出現就說明他吞噬了亡人山的青煞,既然這樣,他怎么可能死?”

    “就是說,那青煞還活著?”妙真臉色發白,雨淅瀝瀝落下,那雨水還殘留著濃重的煞氣,甚至這潭底的霧中也全是極精純的煞氣。他們站在這霧氣中,連靈氣都有些運轉不暢。這樣強大的青煞,居然還活著?

    “景懿君真釀成了大錯。”宏元沉聲道,“不知他究竟干了什么,竟然讓那個青煞吞噬了亡人山那頭青煞!”

    “就不該只讓流星子你去追他!”妙真跺足道,“他肯定跟那青煞干了什么!沒準他們是特地來找這青煞的,就是為了讓他手里那只青煞更強!他該不會也煉鬼了——”

    歸一臉色陰沉地說:“妙真仙子,請慎言!我徒弟沒有煉鬼,他出現在這,也是有緣由的!”

    “他有什么緣由出現在這——”

    “是我派他來的!”

    妙真震驚地瞪著他,好一會,她才聲音干澀地問:“你說什么?你,派他,和青煞?”

    “妙真。”月華滯澀的聲音從羅盤中傳來,“你們先回來吧,我們會跟你們解釋清楚的。”

    第235章 不知所蹤

    羽化島上眾論嘵嘵。三位上仙原本計劃讓孟瑯在找到亡人山青煞后戴罪立功, 現在這計劃已經泡湯。如今孟瑯下落不明,那兩只青煞也下落不明,鬼蜮中發生的一切都成了謎。

    幾乎沒有神仙相信那兩只青煞死了, 哪怕歸一告訴他們生死契的事。在他們看來, 區區生死契根本殺不了青煞, 更何況, 根本沒人親眼看到那兩只青煞死了。

    幸虧黑無常抓住了千面。眾人當即對這女鬼展開審問,可她死活不招,宏元自告奮勇, 上前審問,也沒問出個結果。最后, 眾人只得采取最為酷烈的辦法——搜魂。

    搜魂的結果是證明了黑無常和歸一的話, 孟瑯的確遭了埋伏, 但這并沒有太大作用,神仙們都知道,現在重要的不是孟瑯, 而是青煞。

    歸一說,兩只青煞都死了,基本上, 沒有人愿意相信他。自從他承認是自己私自放走孟瑯(他沒有說出百川和月華的名字, 一人攬過了罪名), 讓他跟那青煞去找亡人山的青煞時, 他就在羽化島眾仙心中失去了全部威信。大家都覺得他太糊涂、太偏心了,也太自信、太自傲了,要不是他貴為上仙, 他們現在定已對他群起而攻之。

    也有人認為,兩只青煞都還活著, 人們也大多不愿相信這一說法。理由很簡單,如果這是真的,那就太可怕了。

    大部分人相信,有一只青煞,而且是孟瑯的那個青煞,活了下來。

    這是宏元最先提出的,他的理由也很充分:一,兩只青煞必然發生了戰斗,它們打成平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二,天現異象,鬼蜮出世,證明一定有一個吞噬了另一個;三,在場只發現了亡人山青煞面具的碎片,顯然,孟瑯跟那青煞贏了,而且,他們逃跑了。

    百川和月華心中則暗暗有另一種猜測。他們覺得那歸一的生死契或許失了效,要是那樣,就算孟瑯死了,那青煞也會活著。從當時的情形來看,這是很有可能的。他們沒敢直接跟歸一說,只是旁敲側擊了一下,就這一次試探,便把歸一直接氣回了穹廬峰。

    這下,羽化島上的人對歸一更加不滿了。他們一致覺得這老頭冥頑不化,不可理喻。他也不想想,青煞怎么能相信呢?要是景懿君能找到那青煞,他就該帶他們一起去殺了它啊?現在可好,那青煞吞噬了自己的同類,變得更強大了!

    羽化島上幾乎人人自危,大家一致要求盡快找到那逃跑的青煞,在它變得更強之前殺掉它。問題是,現在沒人知道它去了哪里。

    這時候,人們不能不咒罵孟瑯,顯然,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讓他們錯失了斬殺青煞的機會。如今已經沒有人關心他的死活,如果他死了,那是他活該,如果他活著,那他就等著被他們誅殺吧。對于羽化島上的眾仙而言,他已經不再是他們的同類,早在他和青煞有勾結的那一刻開始,他就不是了。

    至于孟瑯,他的確沒有死。

    他做了一個夢,在這個夢里,他看到了早已死去的威靈真君。

    “醒了?”威靈真君盤腿坐在他身邊,面目栩栩如生,若不是他近乎透明的身體,孟瑯會以為他還活著。

    “威靈真君?”孟瑯頓時清醒,猛地坐起,驚喜地叫道,“真是您?您不是變成青煞了嗎——您怎么會變成青煞?又怎么會出現在萬年?阿塊——”

    他突然一愣,扭頭望向四周,周圍一片虛無。孟瑯忽然意識到,他們現在并不在現實中。一絲恐懼悄然鉆出,他低頭看向手掌,掌心的生死契已經沒了。孟瑯心中一沉,只有結契雙方中的一人死亡生死契才會消失,那么

    “我死了嗎?”他忽然問威靈,“我是不是死了,所以才能看見你?”

    “沒有。”威靈真君嘆了口氣,道,“景懿君,把你從鬼門關上拉回來可真不容易,你究竟是怎么把自己的神格弄成那樣的?幸虧我留下了一枚神格碎片,否則你肯定沒救了,不過,就算是我,也沒法挽回你的神格,你頂多還能支撐一兩年——也許更短,然后你就會變成凡人。所以,我們沒時間了。”

    威靈真君斂容端坐,盯著孟瑯,嚴肅道:“聽著,接下來有三件事你必須記住。第一,殺我的是宏元。第二,宏元是青煞。第三,宏元是一千年前那只早已被我殺死的青煞。我不知道他怎么成了仙,但我知道他現在比一千年前更強了。你必須盡快告知月華他們這件事,羽化島如今危在旦夕。”

    威靈真君的話似道道驚雷,劈得孟瑯措不及防,一時間,他連悲傷都感覺不到了,唯有震驚。

    威靈真君又說:“卿鐵笛給我下了藥,令我靈氣運轉不暢,宏元那廝趁機偷襲,殺了我,之后又將我帶到亡人山,煉成了青煞。我拼命保下一絲神識,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夠將這事昭告天下。蒼天不負,我碰上了景懿君你,你蘇醒之后,務必要去找其他幾位上仙。我已命不久矣唉,都是造孽,都是報應啊。”

    他苦笑著搖搖頭。孟瑯回過神,卻不知道該問些什么。威靈又說:“他雖然成了仙,神格卻并不穩固,說到底他是鬼,一用全力就要顯出原形,或許這能成為他的一個破綻。對了,跟你一塊的那個青煞”

    “阿塊?他怎么了?您見到他了?”

    威靈面露遲疑,很快,他便繼續道:“他或許可以與宏元一戰,至少,他應該能逼宏元顯出原形。只是,我不知他現在神志是否還清晰,或許他已經無法為我們所用了。”

    孟瑯愣了一下,叫道:“難道,他他沒有死嗎?”

    “沒有,就是他把你帶到這來的。不過我瞧他的樣子隨時都會失控,就勸他趕緊離開,省得失去神志后殺了你。如今,我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威靈皺眉道,“可惜了。他雖然是鬼,神志卻頗為清明,甚至可以說相當堅定,要他還活著,倒是個修仙的料子。罷了,我想他現在肯定失控了,你還是別去找他了,先去羽化島為上”

    威靈的聲音漸漸縹緲,身形也越來越淡。他長嘆一聲,站起身道:“我氣數盡了!罷,罷,罷!只恨我當年因一己私欲,貿然下凡,竟釀成千年大禍——景懿君,羽化島存亡如今皆系于你,你一定要盡快告知歸一他們宏元的真面目!我不能親手誅殺他了——可恨!可恨啊!”

    他悲愴地笑了兩聲,身形倏忽消散了。孟瑯打了個激靈,猛然睜開眼,便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山坡上,清涼的晚風幽幽吹拂,幾叢沙樹喃喃低語,天空中,幾顆稀薄的星星正一閃一閃地眨著眼睛。孟瑯慢慢地坐起來,胸口仍傳來一陣陣刺痛。斫雪劍驀地從草叢中抬起頭,驚喜地圍著他跳舞。

    “你還在呢。”孟瑯撫摸著劍柄的流蘇,虛弱地笑了笑。忽然,他笑容一怔,接著,他慌忙舉起袖子,在里面摸索了好一陣,掏出了一顆翠綠的碧璽。他將那碧璽輕輕放到地上,屏聲息氣,全神貫注地盯著它——然而,這顆綠色的小小石頭靜悄悄地躺在地上,絲毫沒有移動的跡象。

    孟瑯眼中浮現出濃濃的失望,他收起那顆碧璽,撐著膝蓋站了起來。他眼前有些發暈,但他能感覺到身體里有一絲微薄的靈氣在運轉,最重要的是,他察覺到了自己的神格。

    居然真的還在。孟瑯恍惚地想,隨即又滿心苦澀。他現在有這神格又能怎樣呢?他已經近乎一個廢人了。如今他該去哪里?羽化島顯然已不能回去。穹廬峰?以他目前的身體,他也支撐不到那里。

    那么,他還能去哪里?他已經知道威靈真君是怎么死的了,也知道了殺害他的幕后黑手,他手握如此多的驚天秘密,卻不知該往何處去。而且,孟瑯失魂落魄地望著地面,心想,他不知道阿塊在哪。

    他不知道阿塊是死是活,不知道他是否還有意識。他知道現在最緊要的是趕緊告訴師傅他們宏元仙君是青煞,但他的心好像裂成了兩半,一半想著威靈真君的事,一半想著阿塊。

    振作點。孟瑯甩甩腦袋。至少他跟阿塊現在都還“活”著,可是,假如阿塊已經徹底失去意識了呢?不,現在不要想這些,他得盡快去找師傅他們

    他朝前走了幾步,可心越來越痛,忽然,他蹲了下來,抱住腦袋,痛苦地低低地叫了起來。他那樣哀鳴著,叫了好幾聲,幾滴晶亮的東西從他指縫間滴落。斫雪劍不安地在他四周徘徊,輕輕用劍柄拍打著他的背。

    孟瑯深深吸了口氣,逼迫自己站了起來,兩道淚痕在他的臉上閃閃發光——他知道他要去哪兒,他知道大是大非!他狠狠抹了把臉,把袖子里的東西全翻了出來。他從那堆亂七八糟的東西里面撿出兩根靈草,就地打了會坐。大約一個時辰后,他站起身,這次,他眼前沒再發暈了。

    他拿出斫雪劍,跳上去,走了。

    第236章 酆都三友

    孟瑯去找了閻羅。酆都坐落于人間之中, 是現在離他最近的地方。就目前的局勢而言,酆都也是最有可能接納他的地方。說來可笑,他與神為伍五百年, 可和他走得最近, 也最能讓他信任的, 卻是一群鬼。

    孟瑯不是第一次來酆都。遠遠地, 他就望見屹立在酆都城頭的四面閻羅像,那刻的據說是初代閻羅,也是創立了這酆都城的人。那石像豹首牛眼, 奮張的胡須像一條條游動的蛇,粗壯的脖頸下掛著一串白森森的骷髏頭, 胸脯下枕著碩大的三個字——來死關。

    來死關, 往生門, 酆都平時僅開這南北二門,東西的門都鎖著。來死關下,大小鬼差押著一串串愁霧似的鬼魂緩緩前進, 每位鬼差進城之前都會在石像下駐留片刻,等候那城上閻羅的掃視,待閻羅石像頷首之后, 他們才敢進城。

    在這片黑壓壓的鬼差之中, 一頂雪白的高帽格外突兀, 那是白無常。他提溜著一根麻繩, 繩上穿著七八個沉甸甸的布袋,一邊哈欠連天一邊趿拉步子朝來死關走去。孟瑯悄悄混進鬼群,擠到白無常身后, 拍了下他。白無常一扭頭,原本快合上的雙眼立刻瞪得像銅鈴。孟瑯忙低聲道:“別叫, 我是孟瑯。”

    “我當然知道你是誰!”白無常勉強咽回驚呼聲,眼睛仍瞪得滾圓。他忙把孟瑯拉到一邊,小聲道:“景懿君,您這羽化島的通緝犯怎么跑酆都來了?您干的好事我可都聽說了。我都不敢跟青煞搭伙,您可真是這個。”

    說著,他高高翹起大拇指。孟瑯無奈道:“白兄,這時候你就別打趣我了。我有急事要找閻兄幫忙,你能帶我進城嗎?”

    “嗬。”白無常受用地瞇起眼睛,抻著脖子細細品味,“白兄!景懿君何嘗對我如此客氣過啊?看來您真犯了事。不過就算您叫我白老爺白祖宗,我也不能隨便帶您進城。您先說清楚,那青煞,怎么回事?”

    孟瑯迅速道:“有兩頭青煞,不,三頭。我認識的叫阿塊,亡人山那只是威靈真君,他是被宏元仙君煉成青煞的。宏元也是青煞,他殺了威靈真君。”

    白無常雙眼再一次瞪得滾圓,這一次,它們幾乎要從眼眶里蹦出來了。他張著嘴,好一會才結巴道:“你你你說什么?宏元仙君是青煞?威靈真君也是青煞?”

    “他不僅是青煞,還是一千年前被四上仙誅殺的那頭青煞!”孟瑯心急如焚,“白兄,事態緊急,你得趕快帶我去見閻羅!”

    “等等,你怎么知道他們是青煞?”

    “威靈真君告訴我的,我們在萬年碰到了他,當時他還有一縷神識殘存。白兄,我知道我的話聽起來十分荒謬,但你一定要相信我,羽化島的人不會信我,他們太忌憚青煞”

    “等等,等等。”白無常再次打斷孟瑯,垂首凝神思考。好一會,他說:“行,我相信你。”

    孟瑯一愣,呆呆望著白無常,只見他搭著自己肩膀,笑嘻嘻地說:“景懿君,你這人頂正經,這樣離奇的故事你可編不出。哎呀呀,這下羽化島可有好戲看了,托你的福,以后幾百年我都不得無聊了!行了行了,咱們趕緊進去吧,我可是等不及要看戲了!”

    他舉手在空中畫了個圈,往孟瑯臉上一拍,他就變成了個普通鬼差。

    “你,你信我?”孟瑯問,“就這樣信了?”

    白無常揮揮手,滿不在乎道:“你不是管我叫白兄了嗎?兄弟之間,何須多言,我可不像你們神仙忌諱這忌諱那,一肚子花花腸子。不過,既然你都叫我白兄了,那以后你可得多幫我抓點鬼。你說這人間也真奇怪,明明死人一年比一年多,活人卻一點不見少,要想人死絕,真比把三仙山重新立起來還難啊!”

    孟瑯默默跟在他身后,眼眶已酸澀了。

    “我一定抓,只要我還抓得到。”他說,“不要錢。”

    “這你得當著老黑面說,那廝聽了指定高興。”白無常嘿嘿一笑,帶孟瑯過了來死關。路上,他隨便把手上那串袋子扔給了一個鬼差,帶孟瑯直奔閻王殿。殿中,兩只枉死鬼正對罵得歡,閻羅雙眼無神地望著他們,手麻木地在公簿上涂著,不用說,那上面定是滿滿一頁鬼畫符。

    看見白無常,他精神一振,立馬猛拍驚堂木:“無常可是有急事相報?退堂,退堂!”

    鬼差把那兩枉死鬼押下去了,他倆走時還罵個不停,互相踢腿,活像兩只好斗的公雞。這二人走后,閻羅長舒一口氣,癱在位子上哀嘆道:“真愁死了!這兩只鬼吵了都十年了,就是不肯轉世,非要分出個對錯來!真想把他們一把丟下奈何橋算了!”

    白無常幸災樂禍地提醒道:“大王,他倆枉死可有你的功勞。要不是您那回喝醉了,把生死簿泡了酒壇,他倆可還能再活十年。”

    “我這不是打那以后就戒酒了么!”閻羅惱怒地說,又把驚堂木往桌上一拍。

    白無常唱道:“死驚堂拍鬼,活驚堂拍人,緣何你閻羅人人懼,他冷面佛人人敬?”

    “我跟百川真人斷的是一樣案子嗎!”閻羅把驚堂木往白無常身上砸去,白無常手忙腳亂接住,叫道:“大王你可別亂拍這驚堂木!把百川真人拍來就完了!”

    “你以為酆都和羽化島的暗門是能隨便開的?舌頭這么長都堵不住你的嘴!”閻羅忽然盯住孟瑯,警覺地問,“這生面孔是誰?”

    “這可是您的熟人。”白無常一本正經地說。孟瑯忍不住道:“閻羅,是我。”

    “你是——”

    “哎呦,這您還不認識嗎?”白無常大手一揮,抹去了孟瑯身上的法術,“這是您的老朋友,景懿君啊!”

    閻羅目瞪口呆,直愣愣望著突然冒出來的孟瑯。突然,他疾沖下大堂,連坐的小榻都被他撞歪了。

    “你!”他狠狠捶了孟瑯一拳,激動地叫道,“你可真是要把我急死了!你究竟在搞什么?那青煞就是上次跟著你的那只鬼吧?你膽子也太大了!”

    孟瑯苦笑道:“這都是有理由的,說來話長”

    “那就長話短說。”白無常熱心地鎖上閻王殿大門,催道,“快講快講,景懿君,這到底怎么回事?”

    “這得從古戰場講起。”孟瑯極快地說清了阿塊的來歷,他正要講萬年郡的事時,門忽然被敲響了。閻羅馬上讓孟瑯躲進內室,白無常不耐煩地叫道:“誰啊!大王今兒退堂了!”

    “我。”門外傳來一個硬邦邦、冷冰冰的聲音。白無常兩眼一亮,瞬間飛出去打開門,一把將黑無常拉進來,興奮道:“老黑,你可算是回來了!你怎么回來得比我還晚?聽著,我有個大驚喜要告訴你——”

    “大王,有事稟告。”黑無常無視了他,徑直往里走,“吾在萬年,遇景懿君”

    “景懿君就在這!”白無常忙不迭叫道,頗為得意地瞧著黑無常驚愕的表情。他翹著鼻子說:“沒想到吧老黑,我這次消息可比你靈通!景懿君你快出來吧,是老黑,自己人!”

    孟瑯便從里屋出來了。黑無常吃驚地叫道:“您沒死?”

    “沒有。”孟瑯說,“你來得正好,我正要跟閻羅他們說萬年的事。”

    他一口氣把接下來的事講完了。他怎么說服三上仙讓他和阿塊去追查青煞,又怎樣被國師引到那口深潭,又怎樣捅了神格被威靈救了回來,全說了。這期間,白無常的嘴巴一直都沒合上,閻羅也大睜著雙眼,全神貫注地聽著,唯有黑無常板著萬年不變的一張青臉,但他正襟危坐的姿勢表明,他也沒有放過一句話。

    孟瑯說完后,三人不約而同地沉默了一會。片刻,白無常總結道:“景懿君,我錯了,我以前以為您是個老成持重之人,沒想到您身上竟還有著賭徒的潛質!您這都不能算藝高人膽大了,您這是單純地缺心眼,少根筋,不要命”

    “宏元仙尊是青煞?”閻羅難以置信地叫道,“這怎么可能呢?青煞怎么能成仙?”

    孟瑯說:“我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但既然威靈真君這樣說,這事就一定不會有假。”

    “這太瘋狂了。”閻羅毛骨悚然道,“一個青煞竟然在羽化島上藏了幾百年?老天,他到底想干什么?”

    “仙君如今,有何打算?”黑無常冷靜地問,“羽化眾仙,人皆憤慨,君師不平,已回穹廬,或可往之。”

    孟瑯驚愕道:“師傅回穹廬峰了?”

    黑無常頷首道:“上仙以為,二煞皆死,仙君亦死,宏元駁之,以為不死,眾仙從之,上仙遂走。”

    白無常激動地叫道:“宏元仙尊怎么就肯定你們沒死?他肯定有鬼!”

    孟瑯急道:“那我得趕緊去找師傅,但我現在靈氣所剩無幾”

    “這不是有我嗎?”閻羅起身,威嚴地說,“我現在就去找孟婆,保管把她那兒的靈草都要來!”

    他雖然放出豪言壯語,但回來時卻灰溜溜的。不過,他確實要來了一大把靈草。

    “代價是找個人頂她的班!”閻羅跟孟瑯訴苦,“老人家想出去走走,可這年頭,要找個能鎮得住過橋的那些鬼的人哪里容易!不僅得修為高深,還得眼明手快,否則稍不留神,就有人沒喝孟婆湯,或者從隊伍里開溜”

    “你拖著唄大王。”白無常支招,“你拖著孟奶奶的假也不是十年百年了。”

    “那等她找上門,你幫我告訴她假沒了?”

    “不敢不敢。”白無常訕笑道,“孟奶奶的年歲比我跟老黑加起來都大,咱哪能傷了老人的心呢。”

    孟瑯內疚道:“真是麻煩你了。我身無長物,也沒什么能給你的”

    “別別別,你過去幾百年幫我的可夠多了。”閻羅忙說,“你還是先把自己顧好吧。你神格現在怎么樣?威靈真君給你全治好了?”

    “調養段時間就好。”孟瑯沒告訴他們自己很快就會變成凡人。閻羅聞言,放心道:“能養好就行。神仙跟鬼一樣,可能折騰了,你鐵定沒事。”

    短暫休整后,閻羅就陪孟瑯去了穹廬峰,黑白無常留在酆都看家。再次看到云海中閃閃發光的穹廬峰時,孟瑯竟有些膽怯。他不知道師傅這次還會不會信他他給師傅帶來太多麻煩了。他能想象到師傅現在的處境有多艱難,可他卻還得麻煩他老人家師傅本來是最不耐麻煩的性子啊!

    兩人進了山門。穹廬峰上,梨花依舊,靈池中碧波蕩漾,草坡上茅廬靜佇。孟瑯敲響門,忐忑地喊道:“師傅,弟子回來了。”

    無人回應。孟瑯又喊了一聲,門里仍靜悄悄的。孟瑯推門而入,屋里果然沒人。閻羅納悶地喊道:“歸一上仙呢?他不在穹廬峰?”

    “或許,我知道師傅在哪。”孟瑯望著空蕩蕩的屋子,說。

    第237章 師徒相見

    南杈子山, 尖崩子。

    南北兩杈子山相并而行,最高峰遙遙相望,兩峰之間是綿延數千里的冰川峽谷。如果說穹廬峰是終年隱匿在云霧中的美人, 尖崩子就是手持利劍劈向蒼穹的戰士。這座山據說有四千七百八十九仞高, 原本是青玄山的一只斷足, 不過, 這些也只是傳說罷了。

    尖崩子極高極寒極險,乃無人跡的不毛之地。閻羅跟著孟瑯朝這座鋒利的山尖飛去,心中暗自納悶:歸一上仙怎么會跑到這鬼地方來?隨著兩人離尖崩子越來越近, 閻羅卻感到一絲不對勁:他們分明已經飛了很久,怎么還沒到尖崩子?就在這時, 孟瑯停下來, 說:“師傅布了陣法。”

    他向那雪白的山尖喊道:“師傅, 您在這嗎?不肖弟子孟瑯,來向您謝罪了!望您原諒弟子,讓我進來吧!”

    喊聲消失在空曠的天宇中。孟瑯焦急地望著那白色的山巔, 正想再喊,空氣忽然波動了一下,緊接著, 一個蒼老的聲音慍怒地呵道:“逆徒!你竟沒死!”

    一把雪白的拂塵卷來, 霎時間就把二人拖進了陣法中。此處景物, 與穹廬峰別無二致。梨花盛放, 靈池蒼翠,濃郁的靈氣氤氳山間,宛如一團團乳白色的濃霧, 歸一站在草廬前,怒視著孟瑯。他快步沖到孟瑯面前, 將孟瑯扳來倒去看了一遍,又查探了一番他的神格,才說:“你沒死!逆徒,生死契呢?”

    “沒了。”孟瑯小聲說,心虛地攤開手掌。

    “那青煞呢?”

    孟瑯便將威靈真君所言說了一遍。歸一驚怖地望著他,過了會,他說:“先進屋,把你這些天發生的事好好給為師說一遍,一個字也不許漏。”

    三人匆匆進屋,孟瑯細細地將這些日子的事說了一遍。歸一認真聽著,神情無比凝重,半晌,他說:“為師真不愿信你,可你從未去過亡人山,如何知道那里有萬象鼎?不過,就算你說的是真的,這事也必須謹慎處理尤其是,宏元可能是一千年前那頭青煞”

    一股寒意漸漸浸透歸一全身。若宏元真是那青煞,那簡直太可怕了。他們傾盡四人之力,竟沒能殺死那青煞?還讓它在羽化島潛伏了五百年之久?甚至沒一個人識破它的真面目?但,也唯有千年前那頭青煞能殺死威靈啊!也唯有那青煞能干出煉鬼這樣喪盡天良的事!

    假如宏元是青煞,那他究竟是從何時開始布的局?他的真正目的又是什么?歸一眉頭緊鎖,苦苦思索,許久,他開口道:“為師雖然信你,但羽化島上恐怕沒人會相信他是青煞,甚至百川和月華也不一定會相信,我們必須想辦法證明他是青煞。”

    “威靈真君曾經說過,宏元雖然成了神仙,可他骨子里還是青煞,只要把他逼到絕地,他就會現出原形”孟瑯心中閃過一陣刺痛,他深吸一口氣,繼續說,“如果,我們能夠找到阿塊”

    “不行。”歸一斷然道,“那青煞已不可信,它現在必已失了神志,成了徹頭徹尾的怪物。”

    “如果他還沒有失去神志呢?”

    “這不可能。”歸一不假思索地說。

    “就算,就算他失了神志”孟瑯胸口發痛,他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像一塊滾落的巨石,一點點塞滿了他的整個胸腔,令他感到一陣陣窒息,“我們也可以把宏元引到他那里去。”

    他終于還是這樣說了。孟瑯臉色發白,流星子說過的話,如今已成為赤裸裸的現實。他利用了阿塊,毫無疑問,這是利用。

    “這倒是個辦法。”歸一思索道,“倘若發現青煞,以宏元現在的名望,他不可能不出戰,但他不會一個人去對付青煞,到時候,只怕羽化島上的人要全部出動。”

    孟瑯忽然抓住了一線希望:“所以如果阿塊還有神志的話,我們就能讓他去找宏元!”

    “它怎么可能還有神志?”歸一皺眉道,“它可是剛剛吞噬了一只青煞!鬼吃掉的同類越強大,就越容易遭到反噬,陷入狂暴,它現在怕是已不知道變成什么東西了。”

    “我知道,但是”

    歸一沉著臉說:“青石!不要再心存幻想了!你忘了自己差點被它殺死嗎!”

    孟瑯沉默了,許久,他問:“那您現在打算怎么辦?”

    歸一果斷道:“我要馬上把這件事告知百川和月華,就算他們不信,我也得告訴他們。至于你就留在尖崩子上好好休養,我在這設了陣法,旁人找不到。閻王殿下,麻煩你替我看好這徒弟,他對自己的身體一向不上心,總喜歡到處亂跑。”

    “上仙放心。”閻羅信誓旦旦道,“我保證看好他,不讓他出尖崩子一步。”

    “多謝閻王。”歸一頷首,又再三叮囑孟瑯,“這些事你休要再管。你現在在羽化島人皆口伐,倘若你這時被他們逮住,就算是為師也保不住你。不過,你放心,等事情了結后,為師定要還你一個清白。”

    “是。”孟瑯低低地說。歸一又叮囑了幾句養傷的事,便出去了。閻羅不禁感慨:“沒想到上仙大人平時看著無情,對你還是挺仗義的。這下你總算可以放心了,這里靈氣充裕,正是養傷的好地方嘿,老兄,你怎么了?臉色怎樣這樣難看?”

    “閻兄,”孟瑯問,“你是鬼,鬼的事你應當最了解了,對吧?”

    “那當然。我見過的鬼,只怕比你吃過的鹽都還多。”

    “那,閻兄,青煞吞噬青煞后,就一定會失去神志嗎?”

    “這”閻羅為難地盯著老友,納悶道,“你為什么非要去找那青煞?就算他跟仙鶴王沒準有什么關系,你也沒必要做到這地步吧?你只要好好安葬仙鶴王就能了結這份因果,沒必要管這么多。老實說,你對那青煞夠仁盡義至了,要換個神仙,早在古戰場就把它殺了——要是他能殺得死它的話。”

    “是,但是”孟瑯低著頭,仍試圖掙扎,“就沒有能找到他的辦法了嗎?”

    閻羅霍地站了起來。

    “你瘋了?”他激動地叫道,“你找他去干什么!那是青煞!上仙大人都說了它現在就是個怪物,你上趕著送什么死?你被奪舍了孟瑯?你現在簡直不可理喻!”

    “可我想找到他!”孟瑯低聲叫道,“他興許還有神志——是他把我從萬年帶走的!他沒有殺我,是我拿斫雪刺了自己,是我要跟他同歸于盡——”

    “我看你是鬼迷了心竅!”閻羅憤憤地叫道。

    “我是鬼迷心竅!反正我現在已經沒了用處,威靈真君要我帶的話我都帶到了,我還能干什么?在尖崩子上等死嗎!我想去見他——”孟瑯最后的聲音已經近乎嘶吼,“我要去見他!”

    閻羅震驚地望著他,像瞧著什么從沒見過的東西那樣。他不敢置信地問:“嘿,老兄,你現在是在干什么?你在哭?你哭了?不是,你為什么這算什么?為了個青煞,為了個怪物”

    閻羅深吸一口氣,焦躁地在屋中踱步。孟瑯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頹然地流著淚。

    “老實交代,你”閻羅用力抹了把臉,他從沒覺得說話這么困難過,孟瑯真的太奇怪了,太奇怪了。他甚至有些不敢問。

    “你,你跟那青煞究竟是”

    “我愛他。”孟瑯說,“我愛他。”

    閻羅瞪著他,情不自禁地后退了兩步。

    “你愛他?”閻羅簡直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覺,“你愛他?孟瑯,我沒聽錯吧?你說你愛他?愛上了一個青煞,一個男人?”

    “是。”孟瑯心如死灰地說。

    “老天,老天。”閻羅一邊說著,一邊不停地在屋子里轉來轉去,手胡亂地在空中揮著,“難怪,難怪!難怪你會放走他!還提出跟青煞合作那種荒謬的主意,你真是瘋了——兄弟!你清醒些啊!”他突然緊緊抓住孟瑯雙手,焦急地喊道:“你可是神仙!這事要讓羽化島知道了,十個你也不夠殺的!”

    “他們不會知道的,他們也不可能知道。我現在只是想見到他,哪怕死了也行”孟瑯痛苦地閉上眼,“不管他成了什么樣,我總得見他一面!”

    “你瘋了,你瘋了,你瘋了!”閻羅大叫著,猛地拋開孟瑯的手,在屋里胡亂走著,大叫著,“你現在真跟個瘋子一樣!這不是我認識的景懿君!你瘋了!你真瘋了!”

    “我瘋了!”孟瑯說,“就當我瘋了吧!我死前別無所愿了,我已經活得夠久了!閻羅,幫幫我,我身上所有的東西我都可以給你,連斫雪我都可以給你”

    “拿開!拿開!”閻羅跳腳道,“我不會拿你的東西!我的天!孟瑯,你怎么會像個乞丐一樣?天啊!”

    他大叫一聲,捂著自己的腦袋對天長嘆。他面前癱坐在地上的那個人是如此陌生,閻羅真的快不認識他了。半晌,他拿開手,百味雜陳地望著孟瑯,望著好友慘白的臉,絕望的眼,他從未見過孟瑯如此悲慘,如此傷心,如此失態過,就好像整個被打碎了,徒留一副皮肉。這樣的孟瑯既讓他痛心,又讓他憤怒。

    為了一個青煞!一個男人!閻羅想起那只僅有數面之緣的厲鬼,不明白它有哪里能夠讓孟瑯動心。身材并不嬌軟,樣貌更是可怖,那么個玩意兒,居然把孟瑯害成這樣?糊涂啊,糊涂!“你會被它害死的!”閻羅突然對孟瑯叫道,“你這是自尋死路!你會粉身碎骨!現在就忘了它,就當什么都沒發生過——”

    “如何能忘?”孟瑯愴然道,“閻羅,我從來記性都好。五百年前的事我都能記住,幾個月間的事,我還記不住嗎?”

    第238章 重返羽化

    “你怎么這樣頑固!”閻羅跳腳大罵, “那你現在打算怎么辦?去找它?你上哪兒去找它!”

    “去羽化島。”

    “什么?”

    “水照月。”孟瑯說,“月華仙子能找到他。”

    閻羅久久地盯著他,半晌, 他吐出兩個字。

    “瘋子。”

    “我是瘋了。”孟瑯說, “我已什么都不顧了。閻羅, 幫我去請月華上仙吧, 我會在羽化島邊上躲好”

    “你會死!羽化島上的人現在恨不得把你撕成碎片!”

    “月華仙子不會輕易殺我,她是個講理的人,斷不會如此沖動, 再說找到阿塊對羽化島也有好處!只要月華仙子愿意幫我我就能找到他!我不會再放走他的!無論如何我都會和他在那等著宏元來”

    “放屁!”閻羅紅著眼吼道,“你還是會死!不是被那青煞殺死, 就是被那幫神仙殺死!”

    “死又如何!”孟瑯霍然站起, 對閻羅吼道, “我早該死了!從我跳下斫雪劍的那一刻我就死了!是阿塊把我救回來的,是他把我救回來的!”

    “你什么意思?”閻羅愣住了,盯著他, 問,“什么跳下斫雪劍?什么意思?”

    孟瑯用力揉了把臉,他腦袋暈乎乎的, 燙的厲害, 好像有許多小人在里頭跳舞。他太激動了, 他失言了。可是, 他現在為什么還要保持冷靜?他還有什么可失去的嗎?還有嗎!

    “你說話。”閻羅走到他面前,瞪著他,“說啊!孟瑯, 你干什么了?你干什么了!從斫雪劍上跳下去?你怎么不從穹廬峰上跳下去——你到底干什么了!”

    “就是那樣。”孟瑯說,“我不想活了。”

    他不想再掩飾了。隨他吧, 一切都無所謂了,孟瑯想,無所謂了。

    閻羅如遭雷劈。好一會,他才問:“為什么?”

    “我不是說了嗎?我記性好,五百年前的事我忘不了,所以就那樣了。現在我倒是想活了”孟瑯悲慘地笑了一聲,“可阿塊又要死了。不,沒準他已經死了。可不見他最后一面我不能甘心,我永遠都不會原諒自己。閻羅,你不幫我我也會去羽化島,我能易容”

    “你能易什么容。”閻羅心煩意亂地說,“干!真邪了門!”

    他又在屋里反反復復地踅著步子,時不時瞥一眼孟瑯。他那老友好像已經冷靜下來了,可閻羅知道那是因為他決心已定。他勸不住他了,怎么都勸不住。

    “啊啊啊!”他崩潰地抓了把頭發,罵道,“真見鬼!難怪他們說因果不能隨便欠,老子一開始就不該喊你去幫忙,那樣你也不會遇上那該死的青煞孟瑯,你怎么能叫我親手送你去死啊!”

    “難道這樣活著就比死好些?”孟瑯問,“鬼有枉死,人就沒有枉活嗎?”

    “盡說瘋話。”閻羅又在屋里兜起了圈子。他走得越來越快,心里也掙扎得越來越激烈,最終,他猛地停住,像一尊石像似的定在那兒,兩眼直勾勾地望著孟瑯。他眼里有多少痛惜,多少不舍!

    “我以后不會再幫你了。”終于,閻羅開口了,“這是最后一次。”

    孟瑯一愣,眼中驟然煥發出光彩。那光彩深深刺痛了閻羅的眼。

    “謝謝。”

    “別。我可不知道你要找月華仙子干什么,我也沒去過羽化島,我甚至連穹廬峰都沒來過。”閻羅轉過身,說,“走吧。”

    羽化島上,眾仙擇定日期,說定一起商討追捕青煞之事。這件事本該通知歸一,就算羽化島上的人不愿意,百川和月華也應該堅持原則,可是,幾天前的一件事,讓百川對歸一產生了顧忌,又或者說,讓他對孟瑯產生了顧忌。

    幾天前,他再次搜那女鬼魂魄時,突然在她魂中看見了黑山君。的確是黑山君!看樣子,她似乎是在跟蹤他。那女鬼的魂魄已經支離破碎,百川本想看個究竟,可那畫面一閃而逝,很快便消失了。

    百川心中大怖。黑山君體內的紅煞之氣一直是擱在他心頭的一根刺,他一直認為黑山君沒在北杈子山附近碰到紅煞,可如今他卻在這紅煞的記憶里看見了他!黑山君說他被一個女紅煞蒙騙,放走了她,難道他放走的就是她?既然如此,他見到這紅煞時為何毫無反應?

    百川立刻去問黑山君,后者卻說,他不認識這紅煞。百川大怒,厲聲道:“我分明在那紅煞魂魄中看見了你!”

    “弟子確實未曾見過她!”黑山君又委屈又冤枉,他在百川面前一向逆來順受,今天卻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大吵大叫,最后竟鬧到了月華仙子那里。流星子聽了,馬上說:“這女鬼能變臉,黑山君見到她時興許她不長這樣!不如把那女鬼提來,看看她認不認得黑山君?”

    四人就一起去了關押千面的地方,豈料千面因為搜魂,已經神志不清,說是白癡也不為過。她非但認不出黑山君,甚至連流星子都認不出了。黑山君大感冤枉,叫道:“我明明已告訴師傅事情,師傅緣何又來逼問我?師傅發這么大通火,究竟為了什么?”

    百川頗感尷尬,勉強搪塞過去,心中十分混亂。月華讓流星子帶走黑山君,忙問百川:“你今天為何這樣對待黑山君?難道出了什么事?”

    百川便將在那紅煞記憶中看見黑山君的事說了,月華大驚,道:“黑山君怎會見過那紅煞?莫非他告訴你的都是真的?”

    “也可能他跟那紅煞本就是一伙!”百川心煩意亂地叫道,“如今這事,我真是看不明白了!早知如此,就不該搜那紅煞的魂,如今她簡直成了個傻子,什么都問不出了!”

    “你莫著急,黑山君這事且放一放,如今要緊的是明天的大會。活下來的八成是北杈子山那只青煞,我們必須盡快找到它和景懿君。”

    “我如何能不著急!我徒弟到底有沒有嫌疑?他跟景懿君到底誰在撒謊?”百川痛苦地說,“我從未判過如此難判的案子!”

    月華權衡再三,說:“就算黑山君真跟亡人山那只青煞有勾結,它也已經死了。鬼蜮是不會騙人的,有新的鬼蜮誕生,就有舊的青煞死亡。只要我們盯著黑山君,他就算要做些什么,也做不成的。”

    “如今也只能這樣了。”百川心情沉重道,“唯有盡快抓住那青煞,殺了它!”

    話雖如此,他回去時卻不得不面對黑山君。后者思量了整整一個時辰,終于悟透師傅是在猜忌自己。他聲淚俱下地質問百川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過錯,是否就因為他是妖獸便不如景懿君可信?他分明親眼看見孟瑯保護那青煞,他身上至今都還有那青煞留下的傷疤!

    種種問題,令百川窘迫異常。無奈之下,他只得先向徒弟道歉,可他心中卻越發迷茫。他原本十分堅信的一些東西,此刻也開始動搖。黑山君和孟瑯所執都是一面之詞,可現在他在那紅煞記憶中看見了她跟蹤黑山君!他親眼所見,難道還能有假嗎?

    是以,他沒有通知歸一這次大會,可誰曾想到,歸一卻不請自來了。

    歸一的到來給會議熱烈的氣氛潑了盆冷水,有他在,眾人老覺得束手束腳。幸好這家伙沒搗亂,大伙最后商定由百川、月華、宏元、滄靈四人帶隊,從萬年郡向東南西北四個方向搜尋,一旦其中一隊發現青煞蹤跡,就立即通知另外三堆,合伙圍剿。

    其中,歸一要求加入宏元那一隊。他說他要“弄清那逆徒究竟死沒死”,因此必須參與追捕。如果他徒弟死了,那他自然要為他報仇,如果他徒弟沒死,那他除了誅殺青煞外,還要把那逆徒抓回來問罪。不管怎樣孟瑯犯了錯,他輕信他的話也犯了錯。從今天開始,他不會再姑息這個弟子了。

    歸一態度的突然轉變令眾人十分驚訝,也讓眾人心中的一塊大石落了地。無論如何,歸一上仙肯幫忙總是好些。出人意料地,宏元提議歸一加入滄靈夫人那隊,但歸一一句“你不樂意?”就把他堵了回去。誰會不樂意讓一位上仙加入自己的隊伍呢!歸一話說的如此直白,宏元怎還好推脫?

    月華和百川對歸一的變化十分不解,他們深知歸一的秉性,也明白孟瑯的“叛逃”另有實情,可歸一看起來態度堅決,就跟突然變了個人似的。會議一結束,他就找上了月華、百川,把孟瑯告訴他的事全倒了出來。

    這些話簡直如驚濤駭浪,百川和月華大驚。月華急聲道:“這是景懿君說的?他還活著?還來找你了?他現在在哪兒?這,這,這太可怕了威靈還活著?卻又消散了?天哪,天哪”

    百川沉著臉,片刻,他問:“他說威靈真君消散了?”

    “不錯。”

    “誰知道威靈真君是否真的消散了?”

    歸一不快道:“難道你覺得他在撒謊?”

    “我只是覺得這太不可思議!你相信他的話?為什么?他有什么證據嗎?”

    歸一說:“因為他說出了萬象鼎,他沒去過亡人山,這只可能是威靈告訴他的。”

    百川皺眉道:“這件事在羽化島都傳遍了,他完全可以從其他什么途徑聽到。他一個人來見你的?那青煞呢?他知道那家伙在哪,是不是?”

    “他不知道。”歸一惱火地說,“難道宏元的事不更重要?要他真是一千年前那只青煞,事情可就嚴重了!”

    月華疑慮地問:“可鬼如何能成仙?而且宏元還是天靈根。”

    “這正是我要跟他一隊的理由。如果我們找到了那青煞,我就會帶宏元過去,要他是青煞,自然會露餡。”

    “要他不是呢?”百川厲聲道,“你這就是謀殺!”

    “要他不是,我會全力護他周全,哪怕我死!”歸一決然道。

    這斬釘截鐵的話語令大堂頓時陷入一片寂靜。百川瞪著歸一,許久,他說:“你現在能為自己的徒弟做到這份上,當初又怎能狠下心拋妻棄子?你知道晴雪死得有多慘嗎?你知道阿英阿華差點餓死嗎!”

    “晴雪是晴雪,我徒弟是我徒弟。”歸一冷漠地說,“晴雪已經死了一千多年了,你我傷逝又有何用?”

    “你怎能這般無情!”百川憤然起身,怒斥道,“就憑你徒弟的一面之詞,就斷定宏元是鬼!沒有任何證據,就要置宏元于險境!你有沒有想過萬一宏元不是你我將如何自處?我不能冒這樣的險,不能!”言罷,他怫然而去。歸一罵道:“倔驢!都什么時候了,還講證據!”

    月華勸道:“退一步說,百川的顧慮也不無道理。”

    歸一不樂道:“你是說青石在撒謊?那他撒這樣一個彌天大謊有什么好處?”

    “這”月華的確百思不得其解。她嘆息道:“可天靈根怎么會是青煞?你知道天靈根有多挑剔,它根本不可能出現在鬼身上!我也想相信景懿君,可天靈根是青煞,這簡直就跟六月飛雪一般荒謬!歸一,你再好好想一想,切勿貿然行動,景懿君現在在羽化島上的處境很不好,要是大家知道他還活著就糟了。”

    “還不都是百川出的餿主意。”歸一怨恨道,“他還有臉吼我?也不看看我跟我徒弟給他背了多大鍋!”

    月華苦勸:“百川那樣做也是為了穩住人心,畢竟大家都對青煞避之不及,恨之入骨。”

    歸一冷哼道:“一群墻頭草,要放在十樞,他們連外姓弟子的雜役都當不上。”

    “你莫要這般詆毀大家,要是十樞還在,你我皆是無名之輩。”月華苦澀道,“如今的青煞,哪里抵得上當年魔尊的十分之一。要是劍仙大人沒走就好了,當初諸長老還在時,真不該那樣對他,以至于寒了人的心”

    歸一冷冷道:“不可能回來的人,我們最好還是不要再談了。算了,我本也不指望你們馬上就相信,只是你們最好還是提防點宏元。別忘了,他今天還想把我攆到滄靈夫人的隊伍里去。月華上仙不覺得這很可疑嗎?換作尋常人,該巴不得老夫跟他們一隊。”

    “但宏元說得沒錯,滄靈夫人那隊確實比他們實力單薄些。從明面上說,他希望你去那邊的確無可厚非。”

    “他還挺會找借口。”歸一冷哼一聲,“反正我會盯緊他。對了,黑山君和宏元來往密切嗎?”

    月華為難道:“老實說,宏元和大家的關系都不錯。”

    “那就是來往密切了。我那傻哥哥光顧著指責我,卻忘了他自己的徒弟也不清白。”歸一哀嘆一聲,煩心地說,“他就是跟我過不去。我說的話,他次次都要反著來,就算迫于局勢不得不接受,心里也是反感的。什么冷面佛,我看他糊涂得很!月華仙子,我只能勞煩你多照看他那邊了。”

    月華猶豫再三,將那紅煞記憶的事說了。歸一瞪起眼,厲聲道:“如此,黑山君豈不是更加可疑?他不想懷疑自己徒弟,就來懷疑我徒弟?”

    “你知道百川并非此意!實在是景懿君說的太過驚世駭俗!”月華勸道,“歸一,你再仔細想想,天靈根怎會是青煞?要是大家知道我們因景懿君的話猜忌宏元,會如何想?我們是三上仙,我們不能偏聽一人之言!這件事還需要仔細調查”

    “調查?”歸一煩躁道,“怎么調查?去問宏元他是不是青煞?還是把他打得現出原型?月華,有的事情無法調查,只能心斷,我心里信我徒弟,就跟百川信他徒弟一樣!”

    他決然轉身,拂袖而去,雪白的拂塵從他的臂彎飄下,恰似一頭顫動的華發。月華無奈地望著歸一遠去,心中百味雜陳。眼下局勢如此艱難復雜,歸一和百川卻離了心,奈何!奈何!

    她長嘆一聲。就在這時,一只黑貓悄悄溜進了殿中。月華看見它,頗為驚異。

    “哪來的貓?”

    第239章 不顧一切

    如果說羽化島中心美得像仙境, 那它的邊緣則丑陋不堪。羽化島岸邊長滿光禿禿的石頭。這些石塊經過巨澤的波濤千百年來的捶打,已變得千奇百怪,成了一座天造的迷宮。它們或挽手, 或孤立, 或如長廊, 或如耳室, 或中空如洞穴,或拱起似彎弓。

    孟瑯就藏在這片怪異的石林中。他躲在一道石拱后,這里被幾塊石頭隔絕開來, 成了一個隱蔽的小室。他焦灼地等待著,在這方小小的沙地上踱來踱去, 腳印層層疊疊, 新舊相交, 好似大大小小的貝殼。

    孟瑯并不擔心閻羅食言,他擔心的是月華仙子不愿單獨過來。倘若月華仙子是和百川真人一起過來的孟瑯兩眼一黑,只得盡量不去想最壞的結果。焦灼如火, 焚燒著他的心,一呼一吸,都漫長似永恒。

    他不知道等了多久, 終于, 他看見一只黑貓從石洞中鉆出, 接著便是月華仙子深藍色的裙擺。她彎腰穿過石拱, 來到了孟瑯面前。黑貓看了孟瑯一眼,溜走了。

    “你竟然真的在這。”月華震驚萬分,目光復雜地望著他, 說,“你膽子真是太大了。你師傅千方百計要把你藏起來, 你居然自己來了羽化島,還要見我。你找我做什么?”

    孟瑯行了個禮,說:“月華上仙,我想借水照月一用。”

    月華更震驚了:“你要它干什么?”

    “我想找到那青煞。”

    月華立即明白了:“你有它的東西?你為何不直接給我們?還有,你真見到威靈了?他真告訴你宏元是青煞?你沒有騙我們?”

    “沒有。月華上仙,我為什么要騙你們?”

    “那你為何不直接來找我們說出那青煞的下落?你知道我們三個是不會傷害你的!”月華著急道,“你這樣偷偷摸摸過來干什么?你該當著大家面交出那青煞的東西,如此你就能洗刷罪名!除非,除非你不想讓其他人知道那青煞在哪兒!所以你才來單獨找我”

    月華說著說著,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她直直地看著孟瑯,問:“景懿君,你該不會真想這樣做吧?這對你半分好處都沒有。”

    孟瑯干脆地承認道:“是,我就是不想讓羽化島先知道他在哪兒。”

    “為什么?”月華難以理解地望著他,既憂急又焦心。

    “我不是要隱瞞他在哪兒,畢竟我用水照月不可能避開您。我只是想先找到他,確認他是否真的已失去神志。”

    “這重要嗎?無論它是否失去神志,它都是青煞!”月華忽然想到了什么,驚駭地問,“難道若它沒有失去神志,你還想再一次放走它?”

    “不”孟瑯心如刀割,“我知道什么更重要。”

    “那你為何一定要先找到它?”

    “月華仙子,您究竟是否愿意借我水照月一用?我只求你們等上一天,不,半天也行,讓我先走,讓我先見他一眼——”

    “這不可能。”月華斷然道,“景懿君,你既然有那青煞的東西,就立刻交出來,不要逼我動武。”

    “那您來取吧。”孟瑯解下斫雪劍,放到一邊,悲哀地說,“請您先殺了我,再從我身上找到那東西吧。”

    月華愣住了,隨即,她臉色一變,震怒道:“景懿君,你這是干什么?把劍拿起來!”

    孟瑯只哀苦地望著她,眼中似有千言萬語。月華心中一震。景懿君此刻的所作所為,她實在無法理解。可他這樣總得有個緣由啊!是因為宏元是青煞嗎?可他也沒必要親自去找那青煞,還是單獨一人!為什么?究竟為什么?她越是看不懂孟瑯的所作所為,就越是不安疑慮。漫長的沉默中,孟瑯忽然跪下了。

    “月華上仙,我求您了。”孟瑯直挺挺地跪著,說,“我真的只是想見他一面,我絕不會再做任何多余的事情。”

    月華驚駭地望著他,眼前的一切已完全超出她的理解。她望著孟瑯那不顧一切的姿態,那絕望哀傷的表情,腦海中倏忽閃過流星子的話。

    景懿君和那青煞很親近

    景懿君偏袒那青煞。

    景懿君信任那青煞。

    景懿君跟那青煞立了生死契,兩次。

    她之前從未仔細想過景懿君為什么敢跟那青煞立生死契,她以為那只是因為他急于洗清自己身上的嫌疑。哪怕她親眼看見那青煞跟景懿君舉止親昵,她也沒有多想。可她現在不得不多想了。沒有任何理由可以解釋景懿君現在的舉動,他根本不必去找那青煞,甚至還是一個人偷偷摸摸地去。

    想一想,他第一次為什么要放走青煞?他又為什么要說服他們去跟那青煞合作?要按歸一說的他現在是死里逃生,全憑威靈才撿回一條命,他又為什么要再去找那青煞?去白白地送死?那青煞怎么可能還有神志!

    月華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她情不自禁地問:“難道,你——”

    “是。”孟瑯不假思索地說,“是。”

    月華愣在那,就像一根木樁,一塊石頭。她的震驚比閻羅更甚。她第一時間想否認,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否認什么?一切不是明擺著的嗎?她這一千多年可不是白活的,事情到了這步田地,她難道還要裝作看不見嗎!

    難怪景懿君愿意跟那青煞立生死契,難怪啊!月華晃了一下,扶住旁邊的石壁,呆呆地望著上面的陰影,心中已是天崩地裂。

    “月華上仙,我沒有想過活著回來。”孟瑯說,“求求您成全我吧。”

    月華沒有看他。好一會,她才說:“你這樣,有想過你師傅會如何嗎?他對你恩重如山!”

    “是我無能,只有來世再報。”

    “那羽化島上的其他人呢?往后他們將怎樣看你,怎樣說你,你就一點都不在乎嗎!”

    “不在乎。”孟瑯固執地說,“他人如何,與我何干!”

    月華定定地看著他。她心里不相信那青煞能留有神志,景懿君此行是有去無回。她也不相信孟瑯不會放走它,被情愛沖暈頭腦的人什么都能干得出。可有一點她卻在慢慢確信,那就是景懿君現在已完全失去了理智。

    為了見到那青煞,他什么都能干的出來。

    “景懿君,這么做你會身敗名裂,你會成為羽化島的千古罪人。”月華試圖再勸孟瑯一次。

    “我已經是罪人了。”孟瑯垂著眼,說,“是非毀譽,禮義倫常,從前我為它們而活,如今,都不顧了。”

    “好一個都不顧了!景懿君,我從前竟不知你是這樣的人——”月華閉了下眼,拿出水照月,說,“把那東西給我。”

    孟瑯從袖中掏出那顆翡翠蓮花珠子,雙手遞給月華。就在這瞬間,月華忽然搶過珠子,將水照月朝孟瑯頭上扣來!孟瑯偏頭躲過,斫雪飛起,直刺月華面門,卻被水照月擋住,關鍵時刻,一道黑影從巖中躥出,咬中了月華的手!月華吃痛,手一松,那顆翡翠就掉進了沙地里。

    孟瑯立即去搶,月華卻飛出一腳,將那翡翠踢了出去!一道翠綠的弧線從半空掠過,那蓮花珠子砸在了石壁上,碎了。孟瑯目眥欲裂,悲愴地叫道:“不!!!”

    月華心中一沉,忙撲過去,將水照月對準那些碧綠的碎片。水照月照的是物中之氣,珠子碎了上面的氣很快就會消散,到時他們就真找不到那青煞了!

    只見水照月中云霧變幻,碎玉般的云堆下一條巍峨的山脈隱隱若現,就在云霧漸漸散開之時,孟瑯一劍劈在了水照月上!他這一擊用了全力,竟把水照月從月華手中打了下來!接著便一拳轟向月華,后者以掌相接,靈氣交蕩之際,一道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躥了過來,叼走了水照月!

    下一瞬,月華逼退了孟瑯,那黑影卻已經躥到石壁上——是那只黑貓。它一揚頭,將水照月扔向了孟瑯。

    半空中,水照月里云霧飛散,一條山脈迅速逼近,一道翠綠的山嶺隱隱若現,蓊蓊郁郁的楓林宛如一張大毯子披在它身上,那毯子的尾端卻淹沒進了一片漆黑的濃霧之中,就在這時,水照月裂開了!它化成兩把金鉞,回到了月華手中!

    可孟瑯已經看見了。他看見了那地方。他毫不猶豫,轉身就走。月華自然要追,那黑貓卻張開血盆大口朝她撲了過來!霎那間它身形暴漲數十倍,就像一張大網朝月華罩來,濃郁的鬼氣令人心驚,月華一驚,刺出雙鉞,可那鬼氣一碰到金鉞,就像一層薄紗似的被戳破了。

    月華站在那,心中一沉。

    這是障眼法!她竟然被一個無名小鬼的障眼法糊弄了!可更讓她心驚的是景懿君居然還跟其他的鬼有來往!她望向一碧如洗的天空,孟瑯早不見蹤影。她忙跑到那碎了的翡翠旁,希望再照出什么,可水照月中靜悄悄的,依附在這顆小小珠子上的那黑煞的氣,已經散了。

    月華面沉如水,她扭身,立刻離開了。

    第240章 宏元自證

    會議結束后, 宏元立即去找了滄靈夫人,妙真仙子也跟他一塊去了。宏元首先向滄靈夫人表明了歉意——方才在大會上,他并無質疑滄靈夫人實力之意, 接著, 他就說明了自己真正的來意。

    他躊躇道:“老實說, 歸一上仙愿跟我一起去追捕青煞, 我本該求之不得,可之前我因景懿君的事跟上仙大人鬧了些不愉快,方才我瞧上仙大人的神色似乎還未完全原諒我, 這種情況下上仙大人竟要跟我一隊,我心中實在不安哪。因此, 我想請您陪我去見見其他二位上仙, 看能否說服歸一上仙改變主意。”

    滄靈夫人同情地說:“宏元仙君, 你的苦衷我理解,可依我之見,與其去找其他二位上仙說情, 還不如直接去找歸一上仙的好。或許,你們能就此解開齟齬,也說不定呢?”

    宏元苦笑:“我倒是想同上仙大人解開齟齬, 可剛剛我在會上才惹惱了他, 如今實在不敢再去打攪他。”

    “我們陪你去唄。”妙真不平道, “我看歸一上仙那樣子, 就知道他肯定沒消氣。他的脾性大家伙都知道,否則這次追捕青煞,大家伙為什么都不提讓他帶隊?就是知道他帶隊要出事!依我看, 他跟你一隊,也要出事。別的不說, 他貴為上仙,怎么可能聽你的話?要我看,咱們不如勸他留守羽化島好了。”

    滄靈夫人忙道:“你可不能在歸一上仙面前這么說。”

    “滄靈夫人,你不知道,之前宏元勸歸一上仙多帶些人去追殺青煞時,我們就跟他鬧了矛盾,如今還要跟他一隊,我們哪敢放心?歸一上仙本就是個說一不二的性子,到時候半路上再吵起來,可就糟了!”妙真心煩意亂地叫道。

    “這”滄靈夫人為難道,“既然這樣,那歸一上仙為什么還要跟你們一隊?”

    “誰知道?”

    “興許上仙大人已經不在乎這些了。”滄靈夫人勸道,“你們若真覺得不安,還是去找他談談的好。”

    妙真瞥了她一眼,笑道:“滄靈夫人,你是不想上仙大人來你這邊嗎?”

    “那也要上仙大人愿意過來啊。”

    “您要是跟我們一起去勸勸他,沒準他就過來了呢。”

    “上仙大人已有決斷,恐怕我勸,也是沒有用的。”

    “我知道了。”宏元說,“我會去找上仙大人談談的,滄靈夫人,多有打擾了。”

    “哪里哪里。”滄靈夫人與二人告別。她一走,妙真就忿忿不平地叫道:“說得好聽!她分明就是不想讓歸一上仙過來!也不想得罪他!”

    “這也無可厚非。”宏元嘆道,“如今只能去找歸一上仙了。”

    “現在?歸一上仙剛才的臉色可難看極了,當著那么多人的面,他一點面子都不給你!”妙真低低地罵道,“公報私仇!”

    “好了好了,妙真,你這么生氣干什么?歸一上仙的脾氣本就如此。”

    “他是上仙就可以脾氣差嗎?”妙真仍是不平,“要我說,他除了資歷老,哪里像上仙了!”

    “你這樣為我打抱不平,我真是感激,可這些話你在我面前說說就好,千萬別在別人面前亂說。不管怎樣,他是上仙,我們還是當尊敬他。”

    妙真仍是一臉忿忿。兩人朝獨成閣走去,遠遠地,卻看見月華仙子急匆匆地進去了。妙真詫異道:“那是月華仙子?她那么著急干什么?”

    “不知道。”宏元說,“我們也進去吧,有月華仙子在,或許更好些。”

    “那是,月華仙子脾氣可好了。”妙真贊同道。兩人進了前門,進了中庭,進了垂花門,剛瞧見一棵雪白的梨花樹,就聽見月華叫道:“我說他已經逃走了!他肯定是去找那青煞了!他現在已經不可信了!他完全是失心瘋了!因為那青煞他甚至跟我大打出手!”

    “什么青煞?”妙真驚駭地看了宏元一眼,后者面色凝重,低聲道:“咱們悄悄過去,不要出聲。”

    二人偷偷摸進花園,只見梨花樹下有一方小池,池邊,歸一臉色鐵青,月華站在他面前,激動地說:“歸一,我們現在真得快點找到他。他很可能看到水照月里的東西了,他現在很可能就在去找那青煞的路上!”

    歸一緊握著拂塵,沉默不語。

    月華著急地叫道:“你別護短了!我知道你心疼徒弟,可他現在真不清醒!那青煞怎么可能還有神志?他會死的!”

    “那,宏元——”

    “你現在還懷疑這個嗎?宏元是不是青煞,根本就無法確定!”

    妙真一下子拽住了宏元,驚愕地望著他,宏元卻直勾勾地望著梨花樹下的二人,根本沒注意到她的動作。

    月華繼續說:“重要的是現在要不馬上找到景懿君,等他死了后我們就再不可能找到那青煞了——”

    “月華仙子,你們到底在說什么!”妙真沖了出來,瞪著月華,叫道,“我沒聽錯吧?你們懷疑宏元是青煞?為什么?他可是天靈根!”

    月華震驚地望著她,接著,宏元也走出來了。月華和歸一看到他,都愣住了。

    “我想知道,”宏元說,“是誰說我是青煞的。”

    兩人都沉默了。宏元笑了笑,自問自答道:“是景懿君嗎?要是別人,二位上仙恐怕就不會如此維護了吧。”

    月華看了歸一一眼,后者直直地望著宏元,說:“不是。”

    “不是?那請問二位上仙是從哪里得知的消息?這消息的來源有這么難以啟齒嗎?”

    月華說:“宏元,你冷靜一點,我們并非說你就是青煞——”

    “可你們卻懷疑我是!我!一個天靈根!”宏元拍著自己的胸脯,憤怒地叫道,“真是奇恥大辱!我在羽化島上呆了五百年,你們卻懷疑我是青煞!就因為景懿君說我是青煞?他有證據嗎?有嗎!歸一上仙,你護短眾人皆知,可你偏心得太過了!景懿君放走青煞,叛出羽化,你不僅不抓他來謝罪,還極力偏袒他,聽他在那胡說八道!”

    歸一臉色已是青紅交加,他直勾勾地盯著宏元,卻一句話都說不出。

    “這種恥辱!”宏元擲地有聲地說,“我絕不能忍受!既然景懿君說我是青煞,那我一定要證明我不是,盡管這種事本不需要證明!”

    “你證明什么?”妙真激動地、氣憤地叫道,“你根本不需要證明!這是污蔑!”

    “不,不,不,我一定要證明!我一定要洗刷自己身上的恥辱!”宏元怒容勃發,大聲喊道,“二位上仙,請馬上召集羽化島上的所有人,我要當著他們的面證明我不是青煞!”

    “等等,宏元,我們沒有真的懷疑你,事情不必鬧到這個地步——”

    “月華仙子以為我是在胡鬧嗎!我現在本該拔出劍跟你們決斗,但我敬重你們的身份,不想這樣做,可我也得為自己討一個公平!”宏元拔出劍,用靈氣喊道,“蒼天在上,宏元發誓,因景懿君誣我為青煞,我將自剖神格以證清白,懇請羽化島眾仙作證!”

    這灌注靈氣的聲音霎時響徹整座島嶼。月華頓時面白如雪,歸一也臉色大變,羽化島上的人都聽到了這聲音,不一會便全部趕來,其中百川來得最快。他一來就問:“怎么回事?宏元,不要沖動!”

    “你們不是懷疑我是青煞嗎!”宏元雙眼赤紅,舉著劍說,“如今我就要證明!”

    月華急道:“那也不必自剖神格啊!歸一,歸一,你快說句話啊!”

    歸一只緊盯著宏元。后者看了他一眼,冷笑一聲,說:“歸一上仙,諸位上仙,還有羽化島的大家,你們可看好了,我到底是不是青煞,今日就要見個分曉!”

    “不是!你怎么可能是青煞呢!”妙真幾乎要流淚了,“歸一上仙,你說句話啊!你就任你那該死的徒弟這樣污蔑人嗎!”

    歸一此刻心中天人交戰。宏元要真敢自剖神格就說明他不是青煞,可難道青石騙了他?青石怎么會騙他!更讓他震驚的是月華一開始說的話,她說,青石心悅那個青煞?怎么可能?

    他環視著聚集在院中的驚詫慌亂的眾人,凝視著高舉寶劍的宏元和苦苦阻攔他的妙真,凝望著百川鐵青的臉和月華焦急的神情,在這一切混亂的中心他就像一塊頑石般佇立著。

    他知道他可以攔下宏元,但他不想,因為那樣無異于遂了宏元的愿。在他看來,宏元這樣快這樣急地把事情鬧到這樣大是可疑的,可萬一他沒有迫于形勢宣布宏元不是青煞,他難道還真要自剖神格以證清白嗎?他可能這樣冒險嗎?

    在內心深處,歸一直到這一刻還相信著孟瑯。他的沉默帶來了致命的后果,在妙真絕望的目光中,宏元將劍插入了自己的胸膛。剎那間金光綻放,宏元胸膛瞬間透明如水晶,一塊明亮的金色物體在他胸膛中閃動,宏元咬著牙,挖出了那團金色!

    登時,天地間一片光明,那金光躍動著,閃爍著,宛如燃燒的星辰,沒有一絲雜質。如此通透,如此完美,這是貨真價實的天靈根的神格——宏元,不是青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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