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擺爛攻略20
“……”
雪十一所住的別院后有一片楓林,故取名楓居。
門匾陳舊瞧著有些年頭,因長時間無人居住,推門時塵土飛揚,長穗捂住口鼻低咳出聲,沈倧忙解釋,“可不是我們不幫十一清掃,是他不喜我們靠近這里。”
他人在歸元宗時,宗內的弟子們就很少靠近楓居,他人一走就是數月,自然更無人跑來這荒僻之地。
說來,雪十一在宗內的處境既尷尬又特殊,他雖宗內弟子,卻無師門教導,早年雖有衡老親自教養,但衡老一直不肯收他為徒。
雪十一之所以排行十一,是因他是衡老撿回來的第十一個孩子,其他十人皆有了師尊同門,唯獨他至今頂著無師道子之名,孤零零的獨住楓居。據傳,當年掌門騰出不少好住處讓他選,偏偏雪十一一眼看中了這兒,很多弟子都覺得,雪十一選這種遠離人煙的荒涼地做居所,是他不知該如何與宗內弟子共處,最重要的是……
沈倧告誡道:“衡老的閉關靈府,就在楓居之上,長穗姑娘無事可別往上面跑啊。”
長穗點了點頭,表示清楚了。
楓居的院子極大,院內也有幾顆大楓樹,如長穗猜測的那般,在眾多房間中,雪十一選擇了距楓樹最近的房間,每日推開門就能看到楓樹。
夏日漸晚,院中的楓樹繁茂依舊翠綠,富有鮮活力的色澤撐出大片綠傘,投下斑駁陰影,長穗置身于陰影中,可惜此處沒有秋千架。
終究是比不上他們的四季循楓居。
她這般想著,打算這幾天好好布置一下這間小院,要是能帶雪十一回南榮就好了,也不知他們的院子還在不在……
一道靈符竄入院中,被沈倧眼疾手快抓住,得知掌門已經放雪十一回來,他不敢再留,匆匆留下一句回見,火急火燎離開了楓居,生怕同雪十一撞到。
雪十一畢竟是衡老挑中的人。
只要衡老一日承認他是道子,雪十一在道門的地位就一日不會倒,歸元宗自然也愿意護著他。所謂的審查,不過是走個過場,落掌門對衡老欽定的道子抱有極大的信任,都是衡老本人都不敢收的道子了,區區引渡法陣算什么,若他不能活著從引渡法陣出來,才是打衡老、打他們歸元宗的臉面,是以很快放雪十一回去。
雪十一回到楓居時,長穗差不多在院中逛完了一遍,同雪十一的喜好相同,她決定住在他的隔壁,每天推開門窗入目的就是楓樹,好似一整天的心情都能變好。
“怎么樣了?”見人回來,長穗關心湊到他面前。
雪十一點了點頭,無論是面對道門,還是宗內的掌門長老們,他的回答都滴水不漏尋不到錯處,引渡法陣的事算是徹底揭過,至于長穗的身份,那群人雖表面信了,但背地里還是要細查一番,這就要看還凌的本事了。
“過幾日宗內會有洗塵宴,想去看看嗎?”雪十一牽住長穗的手。
歸元宗下山歷練的不只是雪十一,還有其它同齡弟子,不在少數。如今歷練期已近,弟子們陸陸續續都回來了,每年這個時候,宗內都會設洗塵宴為他們接風洗塵,往年也不乏有弟子帶回心悅道侶,宗內會邀著一起參加,算是承認了他們的身份。
長穗自然沒有拒絕的理由。
她剛一入宗門,就被雪十一以身體不適為由,拒見歸元宗的掌門長老們,沈倧又沒從她這里問出什么,想來那群人要急壞了,想借洗塵宴探探她的虛實,她總要給個機會。
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思,雪十一捏捏她的掌心,“不必勉強,就算你不去,他們也不會怎樣。”
總歸有他在。
長穗搖頭,表示自己沒有勉強,她總不能一直躲著不見人。
洗塵宴定在六日后,六日,足夠宗門證實長穗的身份,若還凌準備的身份有紕漏,長穗恐怕沒等參加洗塵宴,就要被歸元宗嚴加看管起來。
住在歸元宗的第五日,長穗收到了還凌的加密傳音,告之歸元宗和道門已經查到了他身上,他們沒有選擇繼續深查,算是信了長穗是他母族旁支的身份。
如此,他們也能安心了。
也是在這一天,雪十一去了衡老閉關的靈府,將自己決意與長穗結為道侶的事告知了衡老。他站在洞口外,淡著表情話語簡潔,并不確定衡老究竟能不能聽到,畢竟閉關不問世事的修者,大多數時間會封閉感官神游太虛。
長穗站在雪十一身旁,左手被他牽著,另一手提著裝有楓葉的竹籃,這是她一路上山撿來的,打算壓入書中做成薄片,方便日后做葉子書。
“走了。”遲遲沒得到應答,在雪十一的預料之中。
長穗疑惑看著他,“這就完了?”
她其實挺想見見這位神秘莫測的衡老,也看得出來,雪十一確實想讓他們的姻緣得到他的認可。
“你好歹多說兩句。”閉關之人若有心,也可以聽到外界的聲音。
雪十一瞥了眼被植被覆蓋的洞口,“他不在意,說再多也過不入他的耳目。”
說雪十一冷心冷情也好,說他是狼心狗肺也罷,于他而言,衡老并不是多重要之人,只是在他最為年少輕狂之時,以為衡老是看不上他不肯收他為徒,骨子里的倨傲讓他沒辦法釋懷,因此對衡老諸多在意,總想做出一番成績得到認可。
隨著年齡漸長,隨著遇到長穗,這些在意早已化為烏有,之所以還要來這洞外告知衡老,是因若得到他的認可,能使他們的成婚更加順利,也能打消道門對長穗的懷疑。
不過,無所謂了。
雪十一與長穗十指相扣,不管有沒有他的認可,都不能阻止他明天要做的事。
風來,周遭的樹葉沙沙作響,長穗隨著雪十一下山,手中一個沒拿住,竹籃掉落,楓葉散了一地。
那些楓葉是長穗千挑萬選出來的,每一片都很寶貝。見她撿的著急,雪十一只能幫她一起撿,撿著撿著,長穗忽然不動了……
“雪十一。”
捏著手中翠碧的楓葉,長穗低低地喚,有些遲疑,有些小心翼翼。
雪十一以為她是被什么蟲子咬到了,剛一走近,便見長穗舉起手中的大片楓葉,有些激動的懟到他的眼前,“你快看!看看這是什么!”
翠綠的楓葉脈絡清晰,葉片厚實完整。
雪十一抬起眼睫,看到楓葉閃爍出金色流光,緩緩聚成四字——
是為良緣。
……衡老聽到了他們的聲音。
“這算是祝福嗎?”長穗驚喜道。
雪十一將楓葉接過,定定看著葉面上的金字,用指腹緩緩蹭過,“大概是吧。”
其實打從心里,他就沒想過衡老會有所回應。
有了衡老的賜福,雪十一同落掌門提起娶親的打算時,得到了宗門的熱情贊同與重視,并在洗塵宴當日宣布了這一大喜事。
畢竟是道子的合籍典禮,道侶雖是散修,但也是年輕一輩中的翹楚,雙強結合只會為歸元宗添光,長穗雖不會拜入歸元宗門下,然而一等與雪十一舉行過合籍典禮,不管怎么算都屬于他歸元宗人,更何況,他們的情緣還得到了衡老的祝福,是以之后好一段時日,落掌門走路都腳下生風,每天喜氣洋洋的忙著操辦大婚。
經長老們的數次卜算,決定將兩人的婚期定在冬日,也就是說,留給他們的準備時間不足半年。
對宗內來說,時間緊迫,于雪十一來講,漫長而又難熬,不過每當回到楓居,看到在楓樹下蕩著秋千的長穗,又覺得好似沒那么煎熬了。
他想要給長穗一場盛大到可以昭告天地的合籍典禮,他想要告之所有人,長穗將成為他的妻。
仔細算算,半年時間,要準備的東西太多了,確實緊張。
長穗一直住在楓居中,與雪十一分房而睡。
住入沒幾天,雪十一便給她做了一臺秋千架,粗碧的藤蔓上開著小黃花,藤蔓將木椅密密包裹,結實又牢固,長穗坐在秋千上,雪十一站在秋千后,每當裙擺蕩起越至高空,下墜時又總能被一雙手穩穩接住,他們在楓樹下依偎,在秋千旁擁抱,偶爾回眸間,長穗笑盈盈望向身后,會對上少年深邃溫和的眼瞳,漂亮到讓人溺亡。
“真好。”秋千慢悠悠蕩著,長穗背靠在雪十一懷中,仰著頭看向夜空。
雪十一自背后擁著她,下巴枕在她的肩膀,像只懶洋洋的巨獸,“什么好?”
長穗想說,原來與相愛之人在一起的感覺,會那么好。
頰邊傳來溫涼的觸感,是雪十一在偷偷親吻她,她側了側臉還是決定不說了,她本就不是什么會說情話的人,“我是說,今晚的月亮真好看。”
雪十一掀眸看了看她,欣賞著她長而顫動的眼睫,嗯了聲:“是挺好看的。”
好看的究竟是什么,他們都心知肚明。
時間從晚夏進入深秋,院中的楓樹熱烈成火紅的色澤,秋千架上的藤花也開的繁盛,溢出馥郁花香,聞著讓人直流口水。
長穗坐在秋千上,隨手摘了一朵花塞入口中,不時有抱著冊子的弟子在楓居進進出出,瞧到她熱情的打招呼,長穗回以笑容,雙腳在裙擺中蕩來蕩去,不知從何時起,這里成了宗門最熱鬧的地方,多出了不少喜帳花卉,一改先前冷清模樣。
長穗這才后知后覺反應過來……她要與雪十一成婚了。
是真正意義上的成婚。
距離婚期還有一個月時,長穗開始頻繁試穿婚服,宗內的婚貼已經散放各處,宗內與雪十一的想法相同,這場合籍典禮必要隆重盛大,幾乎道門門派都會派人前來觀禮。
距離婚期還有半月時,不少受邀之人都在趕來的路上,還凌也準備從北涼出發趕來。入冬后,萬物凋零寒風凍人,歸元宗上下一派喜氣洋洋,掛滿了喜帳花燈,似乎感受不到寒冷。
在距離婚期還有五日時,天氣驟變起了一場風雨,天空一連陰沉了數日。
因此,落掌門數次前往長老院,擔心合籍典禮當天會有壞天氣,長老們抖著手卜算了一遍又一遍,確信典禮那天,是近年來最好的日子,微弱變數說不定是祥瑞要現,那是天道賜福。
另一邊,長穗一改先前的悠閑自得,情緒如頭頂陰沉的天氣,惶惶不安時常失神。
她做了噩夢。
夢到了暮絳雪拜她為師的畫面,夢中少年穿著神劍宗的霜白宗服,半面肩袖繡著精密獸紋,在眾人的注視中朝她走來。
桓凌輕輕嘆息,“你當真要收他為徒?”
在阿兄眼中,她好像永遠是只不通感情的靈獸,時刻需要他照顧喂養。長穗是那么要強的性子,桓凌越是不放心她,她就越想證明給他看,幾乎是以賭氣的心態,收了暮絳雪為徒。
桓凌說,收徒不是兒戲,一日為師終身為尊,師尊不僅要盡教導之責,還要以身作則傳授道義引善,要將徒弟當成自己的孩子對待。
長穗沒有放在心上。
在暮絳雪對她行完拜師大禮時,夢里的神劍宗被紅雪覆蓋,桓凌沉默看著窗外,長穗問他,“我收了徒弟,阿兄不高興嗎?”
桓凌摸了摸她的腦袋,笑容有些虛無,“我只是怕……”
怕什么呢?
紅雪囂張肆意覆蓋住天地,映入所有人的眼瞳,化生驚恐。
桓凌沒有說,長穗也讀不懂他眸中的復雜,直到很久很久之后,長穗才明白,原來那時的桓凌就有此所料,他是怕長穗害了暮絳雪,更怕她害了自己。
可他還是選擇縱容了她。
滴答滴答——
每一片紅色的雪,都像是一滴淚。
夢中少年的身影逐漸抽長,霜白衣衫被紅雪染成血衣,成長為全然陌生的漂亮模樣。他望著長穗,黑黢黢的眼瞳幽冷不入光芒,輕緩喚出,“師尊。”
是穗穗,也同樣是師尊。
修長蒼白的指觸摸到她的眉眼,暮絳雪低眸凝著她,“我等這一天……已經太久了……”
暮絳雪是她的徒弟。
她的徒弟愛她。
現在,她要嫁給他的徒弟為妻了。
長穗聽到有人在耳邊幽幽念著,“有違天道,必被天懲。”
“長穗。”
“你當真要同雪十一在一起嗎?”當真做好了,與天道對抗的勇氣嗎?
夢中出現了天懲,一道又一道的法雷破碎了天地。
長穗從夢中驚醒,醒來時,發現塞在乾坤袋中的銅鏡不知何時逃了出來,它浮在冥寂昏沉的夜色中,鏡面凝出混沌旋渦,一遍遍重現著那日天罰降臨北涼王宮的畫面。
它是在提醒她,若長穗執意嫁給雪十一,天罰還會降下。
“不怕嗎?”銅鏡中傳出“暮絳雪”的聲音。
長穗面色蒼白,在噩夢中久久難以抽身,她甩了甩腦袋,想要將那些噩夢甩出腦海,銅鏡中傳來喋喋不休的勸說:“你現在離開還來得及。”
“一旦結契,你與雪十一便是天地見證過的道侶,就算你們之后從凡塵離開回到靈洲界,印入魂靈的契約也不會磨滅,這可是永世烙印……”
“趁著還未成婚,快逃吧。”
逃得越遠越好,逃到雪十一找不到她的地方,被暮絳雪憎恨,也好過當著眾多道修之面被天道降懲來的好,他們能從天罰中活下來一次,不代表次次能活,“這一次,我可不會再護你們。”
真是聒噪。
暮絳雪并不是話多之人,天生冷感的嗓音如同幽冷山泉,刻意壓低時,會給人溫柔的錯覺。長穗不得不承認,她一向愛聽他說話,而如今銅鏡中自稱“暮絳雪”的邪祟,頂著暮絳雪的嗓音說著自以為對她好的話,卻莫名讓長穗心煩厭惡。
本不愿搭理的,可長穗實在有惑,“我要不要與雪十一成親,我們會不會被天罰,同你有什么干系?”
銅鏡中溢出嘲諷的笑,“雪十一就是我,我就是雪十一啊。”
“是嗎?”長穗也隨著他笑。
抬手將銅鏡拽下,她狀似隨口道:“可你不是叫趙元齊嗎?”
“又或者說,該喚你元崎?”
銅鏡滯了一瞬,“你早就猜到了。”
其實并不算早,最開始只是疑心,直到被困入引渡法陣,她才確信了這只禍妖是趙元齊。除了桓凌,就只有趙元齊貫穿了他們三世,也只有他擁有與暮絳雪對抗的能力,更是他,以殘忍的方式撕裂了慕厭雪,親手斬下了他的頭顱。
一直以來,長穗都不知趙元齊在他們的輪回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但可以肯定,他與暮絳雪有絕對的關聯。
“你究竟是什么?”長穗捏著銅鏡,看到鏡面的漩渦消失,緩緩凝出一張臉。
起先是趙元齊的臉,又緩緩化成元崎,最終這張臉的額心開裂,扭變成暮絳雪的模樣,他恨恨盯著長穗,漂亮深黑的瞳眸中凝結惡意的憎恨,幽緩出聲:“我說了,我就是暮絳雪啊。”
“雪十一不過是愛你的假象。”
“長穗,我才是真正的暮絳雪。”那個你厭惡不喜的暮絳雪,屠滅靈洲界戲耍你的暮絳雪,真真正正的暮絳雪。
與暮絳雪相處幾世,長穗深知自己愛的是誰,“不,你不是他。”
“我就是他!”趙元齊的神情有些癲狂,他被束縛在銅鏡中,惡狠狠盯著長穗,“這一世結束,我們就會合為一體,我將吞噬他的偽善,將他徹底吞噬……”
“這一世沒有賭注。”
“無論你怎樣討好雪十一,都無法挽回頹敗的靈洲界。”
長穗顰起眉頭,耳邊是趙元齊放肆的笑,“嫁與他,你就是嫁與了我,你確定要同我一起面對……覆滅的靈洲界嗎?”
“夠了!”長穗面色冷下。
哪怕她不在提起,靈洲界的毀滅,依舊是橫亙在她與暮絳雪之間的裂縫,靈洲界一日不復原,長穗就一日沒辦法原諒暮絳雪,沒辦法原諒自己。
“你當真是被慕厭雪感動的嗎?”
“他不過為你死了一次,你就愛上他了,那暮絳雪先前做的那些算是什么?他對你的深情,可不比慕厭雪淺啊……你長穗若是心軟之人,用得著暮絳雪用三世來證愛嗎?”
不知是站在暮絳雪的立場,還是站在趙元齊的視角,他嘲笑出聲:“說到底,這一世你愿意同雪十一在一起,不就是為了救回靈洲界嗎。”
長穗看著銅鏡,沒有反駁。
只能說,趙元齊沒有說錯,長穗確實存了這個心思,可她之所以愿意與雪十一在一起,卻是因為愛。數世糾纏,她得了老道點化,很多事都看開了。
“我喜歡他,愿意嫁給他,與我要救回靈洲界,不沖突。”
“可他騙了你。”頂著暮絳雪的臉,趙元齊露出涼薄笑容,“不管你怎樣做,靈洲界,都救不回來了。”
“長穗,你只能印著我的烙印,與我一起回到覆滅的破世,接受天地的譴責。”
“這樣不是正合你意嗎?”長穗突兀喊出元崎這個名字。
她莫名笑了聲,“我記得,上一世我親手斬下你的頭顱前,你說過喜歡我。”
好像無論是哪個暮絳雪,都逃脫不了愛上她的命運。
既然身為元崎的趙元齊喜歡她,那么此刻被關在銅鏡中的邪魔也會愛她,既然如此,他不該樂意長穗與雪十一成婚嗎?按照他剛剛所言,回到靈洲界后,她就是他的道侶了。
趙元齊似被她說楞了,臉色一變再變。
不等他反應過來,長穗先一步施術將他禁言,加固了銅鏡中的封印,揮散了他幻化出來的面容
銅鏡被她重新收回了乾坤袋中,她暫時還不知該如何處理。
雖然面上不顯,但長穗還是被他的話影響到了,“靈洲界……救不回來了嗎?”
抬手摸上腕上無暇剔透的斬情扣,長穗告訴自己沒有關系,無論暮絳雪有沒有騙她,這一世,她都要同他好好過。等到這一世結束,他們重回靈洲界,若她得知暮絳雪真的騙了她,她會用自己的方式還靈洲界安寧,這本就是她該償還的罪孽。
“在想什么?”長穗長久的發呆,引來雪十一的注意。
半年時間,少年似乎又高了一些,略顯稚氣的五官越來越精致,已經與本體相差無幾。長穗凝著他的臉,滿腦子都是趙元齊挑撥的污言穢語,她對著雪十一笑了笑,“只是有些擔心。”
這些日的天氣實在太惡劣了,長穗擔心會影響他們的合籍大禮。
雪十一看了看窗外沉沉欲墜的黑云,幫她輕理頰邊碎發,“會好的。”
一切都會好起來。
雪十一的安撫成了真。
該說歸元宗的那群長老確實沒有算錯,他們大婚的那日,確實是近年來最好的日子。
多日的陰雨退散,朝陽初升,在天際灑下一片耀眼的燦黃,歸元宗飼養獸禽的園子里百鳥齊鳴,就連刮了多日的寒風,似乎也柔和了不少。
歸元宗露場上,高臺壘砌紅帳漫天,已經堆聚了不少賓客,這是道門百年來難得的齊聚。
道修的大婚與凡塵百姓多有不同,還多了結契一環,刻有對方的名字在昭告天地后,會刻入靈魂深處,之后若有悔,除非生刮魂靈要去大半姓名,否則道侶的名字會永世化封烙印,非死不散。
由長穗提議,兩人的大婚參照了巫蠱族,一襲繁瑣繡金的赤紅喜服拖垂在地,雕金花冠沉重奢華,晃動的流蘇珠簾由珍珠穿束,叮當翠響,比靈洲界及凡塵幾世的大婚還要復雜奢貴。
長穗想起前幾場荒謬的大婚,都因各種各樣的原因半路崩結,上一世與慕厭雪沒有阻礙的成婚,也是出于她的戲耍羞辱,甚至人都沒有到場。
現下,他們是真的要成婚了。
長穗將苦厄煞面緩緩戴在臉上,這是雪十一親手畫圖制作,日日夜夜趕工不惜磨傷手指,昨日才呈到長穗眼前。輕輕撫過苦厄煞面上的紋路,長穗感受到深埋在面具中的符文,那是雪十一以心血滴濺,對她無聲的訴情。
同樣的,雪十一的苦厄煞面也是由她親手雕刻,這些本可以交給工匠來做,可長穗覺得她總該為雪十一做些什么,與之心有靈犀也在面具上隱刻了祝福符箓,這兩張象征苦厄的煞面,會由他們互為對方摘下,從此共創新生
吉時已到。
紅席鋪路,萬人圍觀,長穗在人群中看到了還凌,前來觀禮的還有張執和花棠。
在浮動飄灑的花瓣下,長穗與雪十一身穿婚服,被同心結牽連在一起,緩步踏上昭天高臺。
“吉日辰良,滿堂生輝——”
“盟結良緣,乾坤定奏——”
跟隨唱聲指引,長穗與雪十一開始叩拜天地,盡管這些步驟她早已熟背,但在上香時,捏緊的手指還是顫抖難止。
雪十一以為她是緊張,寬大的袖擺垂落間,輕輕握住了長穗的手,低低安撫,“別怕。”
低悅溫和的嗓音暫撫了她的緊繃,長穗抬頭看了看天,遠處金光不散,意有聚攏成祥瑞之兆,高臺下不少人都在說,她與雪十一是天賜良緣。
……當真是,良緣嗎?
長穗耳邊回蕩著趙元齊惡毒的詛咒:【有違天道,必被天懲。】
他們將在眾人的譴責逼視中,承受天道怒火。
長穗與雪十一十指緊扣,已經在雙方的魂靈中刻下烙印,最后一步,是揭下苦厄煞面。只要揭下苦厄煞面,她與雪十一便完成了合籍大典。
長穗抬手觸摸到雪十一臉上的面具,雪十一的手指,也輕輕貼在了她的面具上。透過雕刻精美紋路的面具,長穗對上一雙含笑深邃的眼瞳,她很輕很緩眨了下眼睛,眼睫掃到面具,忽明忽暗間,耀目的金光灑到她的面容,雪十一摘下了她的面具。
【我為惡念化生,永不為善。】
【你當初真不該摘我的面具,更不該將我從巫蠱族帶出。】
【罷了。】
在短短瞬間,長穗看到了數世的暮絳雪,他們或瘋癲或怨恨,或是暝然沉寂,灰飛于世。最終,他們化成雪十一的模樣,隨著面具一寸寸摘落,展露他溫情含笑的面容。
砰——
喜慶洪亮的鑼聲震天響地,長穗聽到有人高喝,“禮成——”
她與雪十一的大婚,順利完成了。
長穗還有些回不過神,愣愣抬頭看向天空。
“在看什么?”有了名正言順的身份,雪十一與她并肩而立,光明正大牽住她的手。
遠處金光堆聚,光芒越來越盛,盛烈到讓人無法忽視。
“是祥瑞,祥瑞出現了!”
看到天際出現的祥瑞金光,眾人紛紛叩拜,口中高喊著,“天定良緣,祥瑞賜福,佑我道門,世間安寧……”
“天定良緣,祥瑞賜福,佑我道門,世間安寧!”
在他們的叩拜聲中,無人注意到,越發強盛的金光現出赤色,正鋪天蓋地朝著他們襲來……
第112章 擺爛攻略21
起風了。
平端吹來一股刺骨寒風,刮散了天際濃郁的紅光異象,朝著四面八方漫開。
當赤霞籠罩住整個歸元宗時,無形的威壓襲來,幾片殷紅如血的紅雪悠悠墜落,落在人們的發頂臉頰,砸到地面,如同天空流墜的滴滴血淚。
“血……是紅雪……”人群中發出驚呼。
凡世幾場紅雪降臨,皆為人間帶來不小的禍患,上一場紅雪降臨世間還是百年前,天地間靈氣復蘇,也喚醒了沉睡的邪祟妖魔,這不是祥瑞,而是兇煞之兆。
“怎么會這樣……發生了什么……”前來觀禮的道門卦師面面相覷,歸元宗的長老們更是當中起卦,銅錢拋空,在落地的瞬間,啪的一聲碎裂成兩半,道法反噬,驚得白胡子老頭兒噴出一口鮮血。
“這卦……”他被人攙扶著,指著天空顫顫巍巍,“這卦算不得啊。”
“天要亡我道門,天要亡我人世!”
轟——
遠處滾來雷鳴,正在逼近。
原本,眾人的目光都被天降兇煞異象吸引,早已忘了他們是來觀禮的,忘了高臺上還站著一雙剛剛舉行完合籍大典的新人,直到,烏墨到暗紅的雷云覆蓋到他們頭頂,刮出的厲風席卷將他們包裹。
終于……還是來了。
長穗面色蒼白,當天懲真正來臨的這刻,竟莫名覺得解脫。
天罰蘊卷著天道之力,哪怕天雷還未劈下,仍舊強勢難抵。長穗的雙腿發軟,有些撐不住了,她被雪十一攙扶住,顫巍巍抬眸中,烏黑澄凈的眼瞳淺褪成耀金,被雪十一眼疾手快按入懷中。
“別怕。”雪十一緊緊擁住她,反身利用高大的身形將愛人籠蓋,不讓外人窺探到一絲一毫。
他本欲帶長穗離開高臺,卻被颶風圍困定在原地,兩人都無法離開雷云覆蓋之地,顯然這是沖著他們來的。
長穗該慶幸,他們的婚服足夠寬大繁瑣,被威壓逼出的獸耳和尾巴被完美掩藏,只是有些難以呼吸困難。她微張著嘴巴,急促又用力喘息著,如同離了水岸的游魚,翻涌而現的驚懼恐慌不受控制的往外鉆冒。
“雪十一。”長穗攥緊他的衣襟,想要張口說些什么。
高臺下紛聲不斷,已經開始有人懷疑到他們身上,長穗不敢去看他們的眼睛,不敢去聽他們在非議什么,小心翼翼收斂好自己的獸耳與尾巴,生怕被人看到。
雪十一用手臂環抱著長穗,用寬大的袖擺幫長穗遮掩變化。他無畏看著頭頂的雷云,漆黑的瞳眸映入撕裂的閃電,有天雷正在云霧中醞釀,遠盛先前由引渡法陣喚請而來的天罰,這是真真正正的天罰。
他們做錯了什么?
他們不是天賜良緣嗎。
心中萬千不解,雪十一感受到懷中道侶的戰栗,他收緊了懷抱,竟頂著天雷施咒還擊,妄圖將雷云趕走驅散。
“道子在做什么?!”血霞覆蓋下,修士們無一人能板直立住,全都狼狽的躬身跪在地上。修為高強者,頂著威壓抬頭,被雪十一膽大妄為的舉動驚愕,“他是瘋了嗎?”
膽敢對天道出手,是覺得自己命太長了嗎?
還凌是唯一一位還能頂風站住的,他看著被雷云風卷困住的兩人,試圖上前幫忙,又被張執抱著雙腿阻攔,“殿下莫要沖動!”
天道降罰,恩威難測,并非他們普通凡人所能阻攔,就算還凌沖上去,也不會幫到他們,還可能讓所有人陷于更危險的境地。
“究竟發生了什么,怎么好端端的……”祥瑞忽然變兇煞之兆了呢?
花棠修為不夠,又因是妖,幾乎是匍匐在地,根本抬不起頭。她強行壓下洶涌上竄的妖氣,一口白牙咬碎生生咬出了血痕,若是在此刻化了妖原,她必死無疑。
現在誰也不敢幫他們,誰也幫不了他們,只能眼睜睜看著雷云在高臺上空越積越厚,閃爍著閃電雷鳴,隨時劈下。
“別怕,我在。”嘗試數次后,雪十一用保護罩籠住長穗,隔絕了雷云對她的威脅。
雪十一的修為已是翹楚,可仍舊抵擋不了天道的施壓,他只能短暫護住長穗,并不知自己能撐多久,不過哪怕只有短短幾息,也足夠讓長穗喘兩口氣平復自己了。
天罰已至,現在說什么都為時已晚,只能想想如何抵御天罰雷懲。
世間沒有人能同天道抗衡,就連雪十一的本體,也曾被天道束縛制約。長穗緊咬住唇,她趴扶在雪十一的胸膛,顫動著長睫看向擁著自己的人,也施術為他籠下一層透明保護結界。
雪十一怔怔望向她,看到她嘴巴張張合合,吃力吐出一句:“要活一起活。”
要死也要一起死。
她與暮絳雪都犯了錯,合籍大典是她自愿完成的,天道沒道理只懲一人。
轟——
雷劫醞釀就位,即將劈下第一道天罰,可雪十一至今都不知,自己做錯了什么。心口還懷揣著衡老賜福的楓葉,他始終相信,他與長穗是天賜良緣。
第一道天雷,劈到了長穗身上。
好在有雪十一的結界支撐,牢固的薄膜開裂出巨大縫隙,所帶來的威勢難以用語言描述。長穗悶哼出聲,結界抵御過的肉r體傷害,換來的是精神折磨,雪白的獸耳不受控制在花冠中鉆出,又被雪十一伸手捂住。
“穗穗別怕,別怕……”雪十一面色蒼白,“我不會讓你出事的。”
長穗早就不怕了。
若她還怕,就不會同意與雪十一舉行這場合籍大典,他們是在對天道示威。軟軟的耳尖掃過雪十一的掌心,長穗對著他搖了搖頭,問:“你怕嗎?”
面對真真正正針對他們的天罰,一場生死難料不知止境的天罰,會怕嗎?
雪十一低眸深深凝著她,幾縷碎發蕩在頰側,襯得他唇紅眸黑過分俊秀,長穗似乎還未同他說過,今日的他格外好看,比她以往任何時候見他,都要順眼好看。
雖還不知天罰為何降下,但他隱約也能猜到,同長穗有關,同他們在一起有關。唇角牽起,他輕輕道:“與你相伴,無所畏懼。”
他本就無所畏懼,如今唯一的軟肋只有長穗,只要她還在他身邊安然順遂,那他就沒什么畏懼之事。
天雷還未停止,雪十一試圖修補結界上的裂痕,拼盡一身修為為長穗抵擋著天雷之罰,可惜于事無補。
又是一道天雷劈下,徹底粉碎了他籠在長穗身上的結界,所以當第三道天雷緊隨而來時,雪十一想也不想將長穗塞入懷中,為她抵擋劈落的天雷。
“雪十一!”長穗驚呼。
蘊含天道之力的法雷與她罩下的結界對抗,震得她頭腦發暈站立不住,難以想象雪十一為她抵抗雷擊時,是隱了多大的痛苦才能面不改色。
所有的保護結界在天罰下都脆弱的不堪一擊,碎裂成千萬鋒利碎片散落在他們四周。重演北涼王宮出現的天罰,沒有引渡法陣的金光結界隔絕外界,沒有趙元齊為他們抵御天罰,他們在眾目睽睽之下狼狽不堪,披掛在身的奢繁喜服成了他們最大的諷刺,雙雙跪倒在地互為支撐。
“你有沒有事……”天雷盡數劈在雪十一的身上,已經數不清是第幾道。
雪十一的耳目出血,鮮血自唇角蜿蜒溢出,呼吸已經不均。
“我沒事。”他沙啞出聲,承受著一道又一道天雷的劈落,艷紅的喜服吸收掩蓋了暈洇的血水,長穗被他死死按在懷中,看不清他的面容,卻聞到了濃郁的血腥氣。
雪十一在騙她。
“快放開我。”長穗試圖推開他,與他一同承受天雷。
雪十一箍在她身上的手臂猶如銅墻鐵壁,將她密密實實護在懷抱,不讓天雷有可乘之機。
“放開我……我們一起……”任由她無法推拒,都無法從雪十一懷中掙出,長穗眼眶發酸,不知不覺間,她早已不再懼怕天雷帶來的威壓,滿心滿眼只剩下眼前之人。
彌漫的雪海香與血氣融合,耳邊是一道道劈落的天雷,長穗能聽到天雷劈降的聲音,卻感受不到天雷降落在身上皮p肉撕裂的疼痛,痛到極致,雪十一手背迸綻青筋箍痛了長穗,偏頭嘔出大口鮮血,仍不忘牢牢護著她不肯放松。
“雪十一!!”在劇烈的疼痛中,雪十一神魂蕩動,耳邊出現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聲音,一幕幕畫面在眼前飛速閃過,劇痛之下,雪十一感覺自己的魂靈飄散離體,進入莫名的虛空幻象中,他是他,又好像抽離了魂靈不再是他。
【我為師你為徒,情愛二字于我們本就無緣,行大逆不道之舉,你不畏懼流言蜚語,難道不懼天譴嗎?】
【倘若為師不師無德,徒弟不義無善呢?】
雜亂過后,雪十一在幻覺中看到了面覆苦厄煞面的少年,他立于尸海之中,白衣染血,面具砸落間,露出一張與他一模一樣的面容,雪十一聽到了長穗的聲音,他的魂靈似穿入了少年體中,聽到長穗一字一句冷漠決絕道:“我這輩子,都不會愛上你。”
【你不怕死,卻怕說愛我。】
血浸透白衣,化為濃墨烏沉色澤,雪十一感覺自己痛到快要窒息,難以抑制的扭曲猙獰,【我沒有辦法不恨你。】
【長穗。】
【我真的……沒有辦法不恨你。】
濃烈的愛意撞出胸腔,鉆出一道道血肉模糊的洞窟,愛讓他變得面目全非,明明失控的感情早已無法收回,卻強逼著自己去憎恨傷害,叫囂著要毀掉那個不愛自己的愛人。他要拆分她的骨骼血肉,打散她的神魂泯滅于世,以此來填補自己永遠得不到回應的愛意。
只是,如此,他就解恨了嗎?他就能……不愛了嗎?
到頭來,不過是一次又一次的低頭妥協,他還愛,愛到不知道該如何去愛。
生來為惡,他哪知感情是何物,口口聲聲說著長穗不懂愛,自己卻用一次又一次錯誤的方式追求所愛,至始至終,他都是自私自利的卑劣惡種,用數次的血淚才學會該如何去愛。
“雪十一……”耳邊傳來輕輕的喚。
長穗在他耳邊哽咽哀求著,“放開我吧……讓我同你一起受天罰。”
他們都有錯,他們該一起受罰。
“不……”從混沌中抽身,飄泊變幻的神魂重新化為雪十一,又不再是單純的雪十一。不知在何時,藏在衣中的楓葉飄出,楓葉正面的“天賜良緣”四字依舊流光閃爍,被風吹卷間,楓葉騰空而起,在背面現出三行赤金古文,上面寫著——
緣生不得終。
孽緣天不渡。
良緣難善了。
……所以,他們注定無法在一起嗎?
雪十一笑了。
低低的笑有些難以克制,笑的胸腔震顫疼痛,笑的身體顫抖。他用染血的手指輕輕撫過長穗的淚眸,雪十一看著她,溫柔又堅定的反駁道:“不,你沒有錯。”
是他居心不良,愛上了自己的師尊犯下滔天殺孽。
是他求愛不得,罪孽深重不知悔改,一意孤行一錯再錯。
是他百般設計引誘,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不擇手段俘騙到了想要的真心。
長穗沒有錯,錯的只有他。
哪怕再多的天罰降下,哪怕天雷不止將他劈的灰飛煙滅,他錯了,卻不會認錯,并永不悔改。
“師尊。”輕輕喃出的二字被雷鳴掩蓋,雪十一的面容被鮮血濺臟,形貌癲狂,噙著笑直視上天,“這天雷之罰,本該就由我來受。”
被他糾纏愛上,真的太辛苦了……
他做錯了太多,能給的東西太少,冥頑不靈偏執罪惡,唯有一顆跳動的真心全部歸屬長穗。
暮絳雪有罪。
罪大惡極罄竹難書,可他始終覺得,他愛上長穗沒有錯,他要同心愛之人在一起沒有錯。為此,他愿意將全部的自己獻上,只求長穗不要嫌棄他。
【倘若我們不死,無論之后再遇怎樣磨難阻礙,我都要同你在一起。】
【就算有天地阻礙,我也不會拋棄你了。】
雪十一想起長穗曾對他許下的誓言。
雷鳴滾滾,持續不停的天雷不知在何時消隱退散,像是對犯錯之人的妥協絕望。天雷劈不散他們,只能讓他們更加無法分離,大片大片的血霞褪變為耀目金光,祥瑞之兆重現天地,揮灑到相擁的道侶身上,好似剛剛的天罰只是一場錯覺。
那片承載著賜福與詛z咒的楓葉,碎毀在了颶風下,上面的批言除了雪十一,無人看到。
雪十一輕輕將面容栽到長穗的肩膀上,緩緩闔上眼睫,“我信了……”
信的不是天道,而是長穗。
他好不容易將他們的孽緣扭轉成良緣,無用的天罰也未能湮滅他們,所以他信她,信她不會丟掉他。
他們的良緣,定要善了了無盡。
“……”
雪十一昏死在長穗的肩膀,背后的婚服被天雷劈焦劈爛,衣服與血肉黏連在一起,血水滲透喜慶的婚服,在地面匯聚成灘。
長穗被他護在懷中,同上次一般,沒有遭受天雷的半分擊罰。雪十一身上的血沾染到她的身上,呼吸幾不可聞,長穗強行壓下自己的獸變,燦燦金瞳時隱時現,閃爍不定。
“這,這究竟是什么情況……”頻發的異象使得眾人沒了主意。
起先的金光祥瑞,讓他們認定了道子的大婚是天定良緣,可隨之而來的天罰威勢太盛,裹挾的殺意令所有人震顫,讓他們察覺這不是祥瑞,而是天怒,是道子的合籍大典惹怒了上天降下懲罰,這是一場不被祝福的大婚。
就在他們以為,天罰會懲滅這對新人時,天雷散了,祥瑞金光重現天地,七彩霞云漫散于空,與悠然飄落的紅雪相互映襯,像血又像花瓣,如祥瑞又帶有肅殺之氣,這究竟算什么……眾人相互對看著,一時間議論紛紛拿不定主意。
有人還未從天罰中回過神來,汗濕淋漓深感死里逃生,有人從地上爬起,遠離高臺不敢靠近,也有人認為這些異象皆是禍患的象征,身為道子,屢次觸犯天威不配為尊,甚至開始質疑長穗,要求歸元宗給個說法。
“私以為,種種異象皆為祥瑞。”雜亂中,一道清悅的嗓音鎮平四方。
還凌于人群中現身,目光遙遙望向高臺,“倘若是天道降罰,怎會允罪者茍活,所以我認為,所謂的天罰,也是賜福。”
“你是何人?!”
“什么人也敢在這大放厥詞,天雷降下這么多道,你怎敢睜著眼說這是賜福??”
“真是好笑,所謂的賜福竟是天雷擊罰,這樣的賜福誰消受得起。歸元宗掌門何在,什么人都敢放進來嗎?”
“你少說兩句……”有人認出還凌的身份,理智清醒者對他躬身見禮,“殿下為何認為,天雷是天道賜福?”
確定長穗無事,還凌擺出從容平靜之態,示意眾人看向高臺,“敢問諸位,雷劫的每次降臨,都是天罰嗎?”
“當然不是!”歸元宗的落掌門最先反駁,他一甩衣袖,抬手敬拜楓山的方向,“我門衡老,飛升大道之時,也承過天雷之劫。”
話落,他愣了下,不敢置信道:“殿下的意思是,那天雷是……”
還凌淡笑不語。
像是為了應證還凌的猜測,雪十一周身籠現淡淡光芒,并非圣潔金光,而是秾艷攝人心魄的暗紅,這一變化不僅看愣了高臺下的人,也讓長穗慌了神。
她不知發生了何事,不沒辦法回頭去看臺下,好在,剛剛還凌的話被她聽入了耳中,她借勢運轉靈術,降自己的靈力打入雪十一的體內,強行讓大盛的赤光融入金光,化為迷惑人心的赤金光澤。
“這……”短短一日中,發生了太多異事,讓人不敢再輕易開口決斷。
還凌不能留給他們太多思考的時間,現下最重要的是將兩人從高臺帶走,于是他高喝道:“道子承住了天道賜福,是道門之幸。”
“是啊,若是天罰,這么多道天雷降下,怎還會讓他們活著……”
“這不是兇兆,是天道對道子的考驗,我門繼衡老之后,又要有人飛升了……”
盡管還有部分人對還凌的說辭有疑,但架不住信的人太多,有了還凌和歸元宗的牽頭,剛剛的天罰被他們美化成飛升賜福,“快,快去瞧瞧道子如何了。”
終于有人關心起他們的死活了。
長穗的眼睛還未復原,不敢睜著眼睛被這群修士看到,只能裝暈蒙混。天雷雖沒有劈到她的身上,但對她的精神威脅極大,神魂不穩頭尖銳痛著,本是裝暈,但在被人抬起時,卻是真的迷迷糊糊昏了過去。
等她再醒來時,人已經回到楓居。
房中的喜帳垂掛飄動,門窗上貼著漂亮的龍鳳喜字,桌邊燃著明亮紅燭,房中空無一人。
竟然天都黑了。
白日的天罰重新塞入她的腦海,驚的她從榻上翻身坐起,剛要出門,大門自外面推開,長穗險些撞到來人身上,“穗穗?”
還凌后退一步,松了口氣,“你終于醒了。”
看到是還凌,長穗緊繃的情緒也有所放松,顧不得太多,她抓住他的衣袖著急詢問:“雪十一呢?”
“阿兄……雪十一現在在哪兒。”
對上長穗澄凈的金色眼瞳,還凌微微顰眉,推著人回到屋內,將房門牢牢關闔,“不用擔心,他沒有事。”
雪十一受了太多道天雷,至今昏睡不醒,被衡老接去了他的靈府療傷,長穗愣了下,“衡老?”
“他不是在閉關修煉嗎?”
還凌按了按額角,也不知這是幸還是禍,“他出關了。”
就在眾人紛紛趕往高臺時,山頂光芒大盛,數年不現身的衡老在露場高臺現身,將雪十一帶回了靈府。
“他……什么都沒有說嗎?”長穗不放心道,對這位衡老有諸多不解。
還凌搖了搖頭,“一言未發。”
衡老憑空出現,只是看著他們輕輕嘆了聲氣,揮袖帶走了雪十一。他從出現到離開不過短短幾息,眾人也不知他是何意,雪十一究竟被他帶回靈府去做什么,也都是眾人的猜測,不過還凌認為,眼下衡老什么都不說便是最好的局面,若他當真想對雪十一不利,也不會放過長穗。
“不行……”長穗有些不放心,想要親自去看看雪十一。
還凌拉住她的手臂,“你現在如何出去?”
她的瞳色還未恢復,被人發現只會生禍,還凌安撫著長穗,“你且先留在房中,等瞳色變回再去也不遲。”
“可雪十一……”
“我會替你去。”還凌放緩了聲音,“你喚我一聲阿兄,我不會不管你們。”
還凌曾受過衡老點撥,算是他半個徒弟,在宗門的威信力并不比雪十一弱,也有足夠的理由去見衡老。盡管擔心雪十一,可以長穗現在的模樣,她留在房中避不見人才是最好的選擇,只是聽從還凌的安排耐心等一等。
第二日一早,還凌便上山去見衡老,他在靈府外等了數個時辰,靈府大門始終未開,無論還凌如何求見,都得不到衡老的回應,更不用說其他面見之人。
“衡老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不是出關了嗎?雪十一當真被他帶回了靈府?”楓居之上的山頂,烏泱泱跪了一群人。
還凌連登兩日,皆未得到衡老回應,第三日晚,還凌敲開長穗的房門,對她搖了搖頭。
“穗穗……”他欲言又止,“我覺得,這件事有些奇怪。”
衡老并不是倨傲冷漠之人,早年與他相遇,在還凌的印象中,他也是個有趣話多的老頭兒,如今他人出關將雪十一帶走,短時間內無法再閉關,面對眾人在洞外的求見,他沒道理沒有回應。
是不愿回應,還是無法回應不能回應?這三者的區別令人慌恐。
長穗決定親自見一見這衡老。
“可你的眼睛……”她的眼睛還未恢復,可長穗顧不了太多了。
第二世失去的斬情扣重回雪十一腕間,是因這位衡老,說雪十一是道門之子的是衡老,他們成婚前祝福他們是天賜良緣的還是衡老,如今天罰已過,將她與雪十一分離的還是衡老,這位衡老,說不定一直在等她前去。
深夜,圓月高掛。
在還凌的掩護下,長穗上了楓山,來到了衡老的靈府前。還凌口中緊閉不肯見人的洞門,此時對著長穗兩側大敞,洞中光線昏暗,讓人無法探看到深處光景。
“進來罷,吾已等待許久……”洞中傳來蒼老的喚,莫名有些熟悉。
長穗一時想不起,這聲音是從哪里聽過,她略有些謹慎的抬步邁入,穿過蜿蜒昏暗的石廊,拐入一間明亮寬敞的石室,看到了端坐在石臺上的灰袍老者。
“你是……”看著那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容,長穗的記憶回到第二世的廟會,又溯到四季循楓居的宅門前,她緩緩睜大了眼眸,“你是……那位老道?”
是那位在廟會上“招搖撞騙”賣給他們錦囊的老道,也是他在第二世的終結,拿走了長穗的斬情扣抵債,怪不得斬情扣會回到雪十一手中,原來是他給的。
“是吾。”像是超脫數世,對于他們的事情了如指掌,對上長穗金燦燦的眼瞳,衡老面容和藹含著笑意,沒有絲毫不喜厭惡。
白胡子老頭兒頭發花白,細長的胡須飄在半空,“小丫頭,我們又見面了。”
見他坦然承認,長穗對著他恭敬一拜,“當初得您點化,長穗還未來得及感謝。”
若不是有衡老的點醒,她恐怕至今被困在混沌執念中,與雪十一在苦海中沉浮不得終途。衡老擺了擺手,“你是來找雪十一的?”
長穗微怔,沒想到衡老會那么干脆,他朝著旁邊一指,唉聲嘆氣道:“且再等等罷,他快要醒了。”
衡老所指的位置,是一片混沌金光,就是因它石室才亮如白晝。長穗進來時看遍了洞景,唯獨沒想到雪十一會被藏在這團金光中,她匆匆跑過去,發現雪十一還穿著先前的婚服,他的手腳全身被法力凝結的鎖鏈捆綁束縛,昏睡不醒墨發垂散,不知是不是因面色太過蒼白,雪十一的唇色點絳似含血,眉眼像是一夜張開,哪怕全無意識只是懸浮在金光中,都有著攝人心魄的懼感。
不是美,漂亮到極致的東西,只會令人生懼。
“他……”看著他的面容,長穗怔了一下,總覺得哪里有些怪異。扭頭正要詢問衡老,卻發現不知在何時,衡老灰撲撲的衣袍焚起,身體呈現半透明的消散之態。
第113章 擺爛攻略22
世間道修,唯有靈修靈氣虧損耗盡,身體才會呈現半透明之態,就如前幾世長穗將居諸不息封印入體時,靈力被神器反噬,靈物狀態多次半透虛化,險些喪命。
所以當看到衡老的身體虛化半透時,她第一反應便是,“您是靈修?”
像是感受不到身體的變化,衡老含笑對她搖了搖頭,他不是。
不是靈修,更不可能是妖魔神道,衡老身為最脆弱無拘的人修,唯一能使身體透化焚起的原因,只能是獻祭魂靈的自我焚毀,這可是要灰飛煙滅沒有轉世的極端死局,長穗震驚又不理解,衡老作為凡塵世界的最強修者,該是遭遇了什么才需通過自毀解決?
“您……”雖與衡老接觸不多,可長穗本能覺得親近,她更希望是自己想錯了。
對上長穗金燦燦的純亮眼瞳,衡老看出她的慌張無措,摸了摸自己飄散的白色胡須,很是惋惜,“小丫頭聰慧啊,本來還想騙騙你。”
長穗沒有猜錯,正如她想的那般,衡老獻祭魂靈借了天地之力,如今的他壽數達了盡頭,即將消散于世。
“為什么……”長穗上前走了一步,直覺告訴她與雪十一有關,她也真的這般問了。
衡老微微笑著,沒有明確回答她是與不是,只是目光穿過了長穗,望向被法光圍困昏迷不醒的雪十一,“世運有隆替,萬物有生死,天地有輪回,唯道無生滅。”
“可有些道,生于萬物生靈之后,起拘約之責庇天下道義,若人人都想為私欲打破,道法何存,天地何安。”
衡老將目光重新落在長穗身上,蒼老輕悠的嗓音不怒自威,“小丫頭,你說對嗎?”
長睫顫顫而動,長穗的面容瞬間失色。
她聽懂了。
正是因為聽懂了,才不知該如何回答。
長穗的心中一直都有答案,正是因此才一次次拒絕暮絳雪,不敢回應他的愛,如今在天地的見證下,她與雪十一結了情契成了真正的道侶,如此大逆不道之舉招來天罰已是最好的說明,長穗知道答案,卻失去了回答的資格。
好在,衡老沒有強逼她點頭回答。
長穗不知他如何看穿了兩人的禁忌身份,也不敢去問,本以為衡老會斥責呵罵她,甚至消極的以為衡老是得知了兩人的身份,被他們氣到通過自毀除掉他們兩個孽障,卻聽衡老嘆了一聲氣。
似無奈,似惋惜惱火,更像是頭疼無力的妥協。
“人有窮盡,力有難及,皆為定數……孩子,你無需自責。”
衡老道:“天地有眼,萬物有法,想要超脫界限之外挑釁天地,就該有迎受天罰的本事。”
所以,這天罰來的沒有錯,也活該由雪十一一人受著,沒有半分委屈。所有挑釁天地法度之人,都需承受大道之罰,誰也逃脫不得。世間以強者為尊,若當真能在大道之罰中活下來,那就……
衡老笑而不語,不知想到什么,又搖頭。
聽出他的話外意,長穗猛地抬起頭來,不敢置信,“您……您不怪我們嗎……”
“你們連天罰都不怕,怪罪又有何用。”這世間總有一些東西,可以無視生死,超越天地,融于大道,難以掌控。
衡老的身體還在持續透化,已經撐不了太久了,長穗身后的法光波動不止,像與什么東西對抗廝殺,太過激烈的明暗使得石洞中閃爍不止,長穗回頭看向法光中,卻發現雪十一還是處于昏睡無意識的狀態,發絲輕蕩,容顏蒼白,并未有蘇醒的痕跡。
看著被法鏈纏身的雪十一,長穗終是沒壓住心中的憂慮,“他還好嗎?”
“挺好的。”衡老語氣平穩,完全不像即將要灰飛煙滅的大能。
“不過——”
抬手一指,長穗的衣裙蕩起,有東西自她的儲物袋中飄入空中,是那枚封印著趙元齊的銅鏡。“若要讓這東西回歸本體,你那夫郎可就難好了。”
不止是雪十一,長穗連帶著整個凡世都要跟著遭禍。
盡管已經成婚,但長穗在聽到“夫郎”二字時,還是感到無所適從。她很快整理好情緒,問出心中所惑,“這究竟是什么東西?”
衡老反問:“暮絳雪騙你入凡塵時,與你簽訂的契約賭注是什么?”
長穗驚愣了,“這您也知曉?”
“天上人間,老道我無有不知。”衡老笑瞇瞇點醒她,“它才是你要尋找的惡魂。”
暮絳雪沒有騙她。
他確實將惡魂剝離,投入了凡塵異世,等待著長穗的凈化,但那不是暮絳雪,而是趙元齊。這也是他每一世都在、又總能與她和暮絳雪作對、甚至弄死慕厭雪的原因。
所以說,她最初在見到趙元齊時的感覺沒有錯,會覺得趙元齊與暮絳雪有相似之處也不是錯覺,因為趙元齊就是暮絳雪的惡魂,是他的一部分。
而斬情扣由赤轉為無暇,也不是因惡魂的凈化,是暮絳雪對她的愛意。若她沒有找到暮絳雪,而是認出惡魂將趙元齊接到身邊渡化教導,赤色斬情扣同樣可以褪為無暇,可惜的是,她從一開始就走錯了路。
“趙元齊是他的惡魂,那雪十一是……”
“自然是他本尊。”
長穗自然也明白了,她看著銅鏡,又去看法光中為她沉眠不醒的少年雪十一,有些想笑,又笑不出來。
“可他……從一開始,就不是為了讓我凈化惡魂啊……”
凈化惡魂是借口,殺她泄憤是幌子,是攻略孽徒的她被孽徒一次次逆向攻略著,她的失敗是暮絳雪早已預料的必然,如今早已失敗的徹徹底底,無法翻身,也不愿翻身。
“大概,是他不愿騙你?”衡老摸著胡子,對暮絳雪還是有些了解的。
畢竟是以惡魂為借口騙長穗來到的凡塵,總要說話算話說到做到,不然日后長穗翻舊賬,他便理虧毫無解釋的資格。現下,只能怪長穗恃才傲物看走了眼,被暮絳雪反將一局。
“這個孽障……”長穗磨了磨牙,若雪十一醒著,免不了挨上一頓。
暮絳雪剝離了惡魂,卻沒有給他智慧,這才使得趙元齊狠毒有余,聰慧不夠,一次次被本體壓制。這是為了防止惡魂的反噬。
與慕厭雪的那一世,也確實是暮絳雪刻意為之,那一世的結局早在長穗識入南榮時,便已注定。能殺暮絳雪之人,只能是他自己,是他親手磨好利刃又對準了自己,只是,結局落定,利刃還是脫了手。
本體也好,惡魂也罷,總歸都是暮絳雪,會愛上長穗都是必然。
因上一世親手斬下慕厭雪的頭又磨碎了他的骨,惡魂吸收了本體大部分力量,使得本體沉眠輪回凝滯,讓他們拖了百年再相遇。
不是暮絳雪故意耗著她不見,而是他被惡魂反噬沒有辦法相見。
衡老口中的禍,是指惡魂之力已經超越本體,正等待著尋本體最脆弱無覺時,噬主融合重獲新生,到時,暮絳雪將會比靈洲界暴j君時期的他,更為可怕殘忍。
為了維護凡塵,也為了不讓惡魂的計謀覺醒,衡老只能借天地之力將本體護困,若雪十一此時醒來,便給了惡魂可乘之機。
“那現在該怎么辦?”事情的復雜程度,超出了長穗的預期。
“為今之計,只能將惡魂徹底誅滅。”
不等長穗說話,銅鏡中突兀傳出輕蔑的笑聲。
一只手從銅鏡中探出,輕飄飄撕裂了長穗加固了多道的封印咒,露出一張屬于暮絳雪的昳麗容顏,“是誰要將本尊誅滅?”
垂眸掃過長穗,惡魂將目光定在衡老身上,眉間撕裂的疤印殷紅如血,像在看什么笑話,“你以為你借了天地之力,就能將我伏誅?”
石洞中黑霧彌漫,惡魂笑聲猖狂,與暮絳雪內斂莫測的性情是兩個極端。長穗感受到強大的威壓之氣,惡魂的力量比先前更強大了,而雪十一卻是前所未有的虛弱。
“衡老!”長穗甚至都沒看清,惡魂是如何出手的,猛烈的火焰焚在衡老周身,惡魂逼近他去掐他的脖頸,“世運有隆替,萬物有生死,天地有輪回,唯道無生滅……這不是你親口說的嗎?”
惡魂從未真的被長穗封印過,他聽到了長穗與衡老的對話。
“惡道,就不是道了嗎?”怎么就妄圖誅滅祂呢?
衡老的身體早已虛化,無法被惡魂拿捏,他坦然直視著惡魂幽暗如惡獄的眼瞳,坦然承認,“惡道是道,卻非正道。”
“何為正,何為邪?”惡魂陰沉沉道:“若三千大世以我為尊,你便是邪。”
這不就是暮絳雪正在做的事嗎?
靈洲界為何而毀?創立新秩序的前提便是覆滅生靈循回來過,“可他為何又要放棄呢?”
暮絳雪與長穗簽訂的契約并非為假,只要長穗達成他所愿,許諾復原靈洲界也從不是假,這意味著他要放棄即將改天換道的霸途。
“那是因為他蠢,因為他太仁慈,因他不夠強大!”惡魂雖是惡魂,但他也是暮絳雪,又怎會不知暮絳雪在想什么。
如今他分化成獨立的個體,已經不再受本體約束,自認可將萬物握到手中,長穗也不例外。
眼看著衡老身上的火越燒越旺,哪怕早已知他將灰飛煙滅,長穗還是出了手。
惡魂對長穗沒有防備,十成的必殺靈咒穿膛而來,雖未能將惡魂重傷,但好在吸引了祂的目光。對上長穗仇視的金瞳,他慢悠悠用手撫平心口的洞穿,還是留下了淺淺疤痕。
祂嘶了一聲:“何必呢?穗穗。”
那句話祂真是說膩了,他就是暮絳雪,暮絳雪就是他,他們沒什么區別,“就算我吞噬了雪十一,我也還是暮絳雪,同樣還是會愛你。”
長穗沒有被他蠱惑,“不,你不是他。”
“我就是他。”
“你不是!!”
長穗眼眶發紅,分的清明,“城墻下守尸,看我枯骨成灰的不是你,孤身前往漠北,死無全尸的不是你,為我抵御天罰,懂得愛人的不是你,你不是暮絳雪,不是慕厭雪,不是雪十一,永遠不會是他!”
若真要給祂按個身份,那祂便是趙元齊,是元崎,是禍世妖邪。
惡魂微怔,正如長穗所說的,他雖也是暮絳雪,可自從他身上剝離起,他便站在了他們的對立面,與他們擁有了不同的記憶。
他是暮絳雪,卻也不再是他。
“真是笑話。”濃稠的暗霧越擴越多,甚至朝著洞外散去。
惡魂朝著長穗逼近,“若非知你心意,還真當你愛上了他。”
時至今日,哪怕長穗已經與雪十一成婚,惡魂都不信她是真的愛上了他,“不就是想復原靈洲界嗎?我也可以。”
惡魂嘲弄問著,“只要能幫你復原靈洲界,愛他還是愛我,有區別嗎?”
現在的雪十一,可沒有復原靈洲界的力量了。
就在祂即將觸碰到長穗時,長穗以自己為介,助衡老布下大陣困住了惡魂,雖然嘴上說著誅滅,但就像他說的,道無生滅,惡道也是道,所謂的誅滅,只能將惡魂永世封印在銅鏡中。
以自毀為代價借來的天地之力,就算是惡魂也難以抵抗,然而惡魂似乎也沒想過反抗,祂像是早就料到長穗不會選擇祂,身體化為黑霧被銅鏡不斷吸入,祂只是冷笑了一聲:“我倒要看看,你對他的愛,還能堅持多久。”
“莫要讓他……”
嗒。
衡老的話頓在口中,一根冰涼的指抵在了長穗的法印上,極快化為黑色霧氣,被銅鏡吸卷。
長穗不是不想避開,而是封印大陣以她為介,在惡魂沒有被徹底封印入鏡前,未免出錯現在的她容不得半分退讓,哪怕惡魂是想洞穿她的頭顱。隨著惡魂點過,獸耳與毛絨的獸尾瞬間竄出,如羽扇法蓮似的大尾巴直沖洞頂,遮住了大部分光源。惡魂對她的最后一指,不是傷她,竟是逼她現出靈原?祂想做什么?
來不及深想,一聲輕輕的嘆息傳出,焚燒已經燒到衡老的腰間。
“衡老!”長穗朝他跑去。
壽限已至,干擾太多凡事,此間天地已經容不下他了。
“孩子,萬般皆有定數,今后的路,要靠你自己走了……”一枚錦囊落在長穗的面前,與那枚銅鏡一起收入她的儲物袋中,衡老的聲音變得越來越縹緲,“快走罷……”
快走。
可惜,已經來不及了。
瞬移大陣早已在惡魂現身時開始,一群修士不知緣由的被瞬移到楓居之上,以為是得衡老召喚,還凌攔不住。
“啊!!衡老!!”
他們入了洞,看到了已是焚化破碎之態的衡老,看到了衡老面前身穿粉裙金瞳長耳白尾的長穗,不知是誰最先回過神來,認出長穗的身份,指著她驚恐大喊:“是長穗……是、是道子的道侶,她是妖,是妖!!”
“妖邪害死了衡老……”
“是禍世妖邪害死了衡老!!”還凌辛苦為長穗洗脫的身份,終又被惡魂扣在了她身上。
衡老最后望向他們。
在長穗面前,在所有人面前,一言未發,啪的一聲化為飛灰。
不是言愛嗎?
惡魂對長穗最后的一指,是惡意更是詛z咒,祂不信長穗能與雪十一長久,見不得他們順遂安定得天地祝福,祂偏要讓他們不得安寧,相愛卻無法相守。
還真是歹毒,不愧是暮絳雪的惡魂。
已是破曉。
因衡老的消散,凡世日如夜晚,無數流星自天空墜落,鳥獸共鳴,天地同悲。
長穗試圖解釋,卻被無數修士圍追堵截,被他們困入雷霆法籠中時,石洞中,圍困住雪十一的法陣并未因衡老的消散而減弱,長長的眼睫蓋在眼下,微弱的掀動無人感知,在刺目光芒的籠罩下,更是無人發現,雪十一額心的印痕正在往外滲血……
第114章 擺爛攻略23
“……”
長穗被關了起來。
同為修者,她無意重傷那群被惡魂利用的無辜人,幾次開口解釋,奈何無人相信。
在他們眼中,她早已成了蠱惑人心的禍妖,先是誘騙道子成婚,又在衡老為道子療傷之時出手偷襲,以殘忍的手段害衡老灰飛煙滅,其心可誅罪惡滔天,那群修士已然恨煞了她。
長穗被他們抓住是必然。
惡魂就是知長穗不會出手殺人,所以祂只是逼她現出了靈原,并沒有封住她的修為。長穗想,祂定是巴不得她惱羞成怒多殺兩名修士,這樣就坐實了她是殺人成性的禍妖罪名,與雪十一站在了對立面。
在被里三層外三層的修士圍攻重傷時,長穗痛極險些著了惡魂的道,到底還是理智占了上風。惡魂其心險惡,被瞬移至楓山的修者多是普通修為,根本承不住長穗的回擊,她想要殺出重圍逃走并不困難,難就難在如何在不殺人的情況下逃脫,被太多人糾纏拖延了時間,長穗終是被收入了歸元宗的鎮宗法器雷霆籠之內,成了籠中困獸。
數根巨大的光柱盤結著直沖云霄,不時爆出暗紫雷電。為方便看守,他們將雷霆法籠放在了公共露場,也就是幾天前長穗同雪十一舉行合籍大禮的地方。
此時,高臺上的紅帳還未撤下,長廊兩側的燈籠上喜字未揭,就連遙遙數丈看不到盡頭的紅席也未收起,而作為主角的長穗,卻鎖鏈纏身跪坐在籠中,一身象征新婚的粉衣被刀劍法器劃傷,衣衫染血破破爛爛,還要面對修者們圍觀敵視的目光,真是好不狼狽。
……這場景,很難不讓長穗憶起往事。
不去聽周圍修者們的咒罵,長穗閉上眼睛,似乎又回到了自己在北涼王宮被當成妖孽的時候,那時,她雙目失明修為耗盡,如牲畜般被人鎖著脖子任宮人圍觀議論,處境似乎比此刻還要凄慘。
如今細想起來,除了感慨落差以及覺得丟臉,她并未惶恐不安,是因知道暮絳雪不會不管她嗎?哪怕后來證實,她的凄難境地全因那孽徒導致,至少在事情敗露前,長穗是極為信任他的。
想起第一世自己對他的依賴,長穗先是擰眉,隨即嗤笑出聲。
“這個孽障,竟還敢笑!!”籠外修士激憤的咒罵聲傳入耳中。
看到長穗唇角扯出的笑,這群修士誤以為她在嘲笑他們,惱火怒罵,“我就說好端端的因何降下天罰,原是你這妖孽惹來的天罰!”
“孽障果然沒有心肝,道子為她承下天罰至今未醒,她卻好端端的連根頭發絲都未掉,這孽障不感激就算了,竟還敢對衡老出手!”
“定是衡老看穿了她的身份,她才會痛下殺手!衡老那般慈善溫和的人,想來是顧慮著道子,才對她多加留手,誰又能想到……”聲音頓了下,嘆氣道:“道子若是醒來,該多痛心。”
畢竟是親手“殺”了衡老的妖邪,這群修士對她多有畏懼,雖敢怒罵卻不敢靠近。
“還敢盯著她看,不怕被她蠱惑嗎!”有一人對上長穗金燦燦的眼瞳,被同伴用力推了一把,“若不是受了蠱惑,道子怎會愛上妖邪。”
“等著瞧吧,她殺了衡老,道子醒來不會放過她。”
長穗不知該不該慶幸,在這場浩劫中,昏睡不醒的雪十一并未被波及,甚至被賦予眾望,等著他醒來大義滅親殺妻證道。不管長穗是不是禍妖、有沒有殺衡老,她都已是雪十一證過天地的道侶,這個身份,所有人都認,也無人不認為荒謬。
長穗之所以會笑,并非是想挑釁他們,也不是心態太穩全不在意,而是笑他們的對她的咒罵有失偏頗。
她不是妖,是天地孕化的自然靈物,也沒有蠱惑人心的本領。真讓說蠱惑人心,他們口中的道子該是當之無愧,不然她也不會一次次栽在他的手中,此時長穗被困在籠中,想著那些往事,愛著雪十一的同時,還是很難不去怨恨他。
“殺了這個蠱惑人心的妖孽!”
“道子醒來就是你的死期!!你這孽障猖狂不了幾天了!”
事實上,歸元宗沒有選擇即刻處死長穗,并非是想等雪十一醒來親自動手,而是想要查證真相。道修們不全是傻子,也知有時候眼見不一定為實,衡老死的蹊蹺,修士們被瞬移到楓山的大陣也來的突兀,很多疑點還需查證。
不管歸元宗和還凌如何找理由保住長穗,長穗獸耳金瞳為妖的事實終是改變不了,想要將禍妖即刻處死的占了大多數,為了拖延時間,是還凌搬出雪十一才多緩和了幾日。
長穗被關的當天,歸元宗的掌門和長老們多次來見長穗,試圖了解真相。
長穗沒什么好隱瞞的,除了惡魂與雪十一的關系,把該說的都說了,再加上有還凌還原北涼王宮的經歷,前因后果清晰明了,禍妖另有其人,長穗是被嫁禍的。
“你說衡老將禍妖封印在了銅鏡中,那鏡子呢?”落掌門對她的話信了四分,想要將長穗將銅鏡交出。
長穗卻搖頭,“銅鏡不能給你們。”
“為何?”長老們皺起眉頭,“倘若你所言皆真,衡老為何要將封印禍妖的銅鏡交予你?”
在他們心中,還是將長穗當成了妖邪異類,長穗早已無力解釋。
之所以不將銅鏡交給歸元宗,是因衡老告訴她,封印惡魂的法陣并非牢不可破,想要維持陣法穩定,需日日在銅鏡中注入靈力,而注入靈力的人只能是長穗。
關于銅鏡的封印,有太多復雜事項需要注意,衡老約莫早預料到會有此劫數,便將這些內容提前注入了塞給長穗的錦囊中。可惜,錦囊中的金光文字閱后即散,未能留下絲毫痕跡,只剩那只空蕩普通的布袋被長穗收著,卻也無法證明這是衡老的東西。
“真是笑話。”長老們望著長穗的眼神冷了。
長穗的每一句解釋皆真,在他們聽來卻漏洞百出,“銅鏡不肯交,錦囊拿不出,你倒是說說,衡老為何非要你一只妖邪的靈力維持封印法陣,難道我歸元宗乃至道門,都是一群沒用的廢物嗎?”
長穗理解長老們的對她的疑心,畢竟在他們眼中,她與衡老不過是一面之緣的妖孽。
“我同衡老……百年前就見過,那時還沒有歸元宗。”長穗認真回答著他們的質問:“至于為何需要我的靈力,我想,大概是因為……我與衡老的靈力洽融又不會被禍妖吸收,而你們的靈力一旦注入……”
長穗話音一頓,對上眾人盯視的目光,沒有將話補充完整。
她想,衡老送她的錦囊之所以閱后即焚,就是不想讓旁人看到,事關惡魂,她必須謹慎。
“怎么不說了?”一人追問。
長穗拽了拽身上的鎖鏈,“若什么都能說,錦囊中的字又何故閱散。”
“還真是牙尖嘴利擅會扯謊!”
長老們一甩袖袍,“我等真是瘋了,才會聽你在這妖言惑眾!”
這場談話并不愉快,因長穗的藏藏掖掖,歸元宗一派人對她從四分信任降為一分,不打算再從她嘴里探聽真相了。
隨著長穗的妖邪身份爆出,幫她掩蓋身份的還凌也遭來不小質疑,懷疑他也被長穗蠱惑了。因此,他的公道話很難再被道門重視,如今多次的干涉都是頂著北涼王儲的身份,短短幾日暴瘦了一圈。
“歸元宗的落掌門還愿意信你,我會同他再去勸說其他人。”
“穗穗,你不會有事的。”站在籠外,還凌一聲聲安撫著長穗,“我定會想出法子救你。”
他們沒有時間了。
相信長穗的終究是少數,過分維護長穗,還會被按上受妖邪蠱惑的帽子,自身難保。最為致命的是,長穗同歸元宗的談話不知被誰偷聽了去,傳來傳去傳成不小的流言,很多人都知曉了,長穗有一枚寧死不肯交出的銅鏡,封著衡老的靈力。
最開始的傳言為:衡老散盡修為在銅鏡中封了邪門東西,是個晦物。
后面又傳:衡老將畢生修為封在了銅鏡中,長穗是奪鏡殺人。流言越擴越廣,經過重重修者們的欲望想象,最終成了——
誰能得到衡老銅鏡,誰就能繼承衡老的修為靈力。
不過兩日,謠言傳遍了整個道門,在歸元宗和不在歸元宗的修者們都得知了此事,于是在長穗被關押拘困的第三日,不少人開始明里暗里來同長穗要銅鏡,甚至不惜以救她出去為餌,威逼利誘。
長穗困在法籠的第四日,有人在法籠外大打出手,歸元宗上下變得浮躁起來,還有不少妖邪聞風而來湊熱鬧,都將主意打在了長穗身上。
當夜,一眾道門大能齊聚歸元宗,將近幾日的亂象全都算在長穗頭上,終于決定誅除她,以火刑的方式。
……又是火刑。
不同于第一世,這一世的火為某道門世代供奉的純陽真火,可誅滅一切妖邪鬼祟。他們決定將純陽真火投入雷霆法籠中,再釋放紫電之力,在眾修士的圍觀下來誅除長穗,徹底斷了別有用心之人的骯臟心思。
長穗將這幾日的亂象都看在眼中,事情已經遠超她的預料,正在往失控的方向發展。得知自己要被火焚之時,長穗表現的很平靜,她早已預料到自己的死局,眾叛親離孤苦無依,再加上與雪十一背道而馳兵戈相向,這該是惡魂最想看到的。
雖然惡魂已被衡老封入鏡中,但惡魂是萬惡之源,沒有誰比祂更了解人性之惡。想來眼前正在發生的,都是惡魂早已計劃好的,長穗這些日看遍了人性中的惡與欲,已然分不清,那些嚷嚷著要燒死她為衡老報仇的修者們,究竟有幾人是真心為世除害,又有幾人是奔著所謂的衡老銅鏡而來。
火刑在長穗被困的第五日執行。
行刑前夜,夜色暗凜風刀刮骨,半夜下起了白色暴雪。
還凌為長穗送來了御寒絨披,粉潤刺花的披衣原是慶賀她的新婚,如今卻成了最諷刺的顏色。雪在地面積下厚厚一層,籠中姑娘粉衣長發,未被梳理的發絲柔順披散在肩,素凈的小臉笑容依舊,夸著還凌送她的衣服真好看。
還凌蹲在籠外,眼瞼青黑面容蒼白,為她趕走了一批又一批企圖騙走銅鏡的人。
“他們不會輕易要你死。”還凌低聲囑咐著她。
只要同衡老扯上關系,無論什么妖魔鬼怪都要來攙上一腳,更何況銅鏡中的“力量”太誘人,心性不穩者很容易被引誘擴大欲求。
雖然打著除妖救世的名頭,但不少人的目的還是在于銅鏡,明日的火刑,必然不是直接放純陽真火給長穗痛快,而是用縷縷的火焰一點點折磨逼迫她,讓她主動將銅鏡交出。
所以還凌送來的披衣,并非單純的御寒衣物,還是件御火法衣。
長穗當即就要將衣服脫下,“你幫我,他們不會放過你。”
還凌擺出王儲的架子,“我身后是整個北涼,他們不敢拿我怎樣。”
“我不會讓你出事。”還凌已經想好了對策,“你且再忍忍,我定能將你安然救出來。”
“你要做什么……”長穗心中起了擔憂。
這些日里,她不止一次勸說還凌不用管她,真到危險關頭,她有法子自救,可還凌只當她是在安撫他。
“阿兄……”她有些著急的想要勸說什么,不遠處又有一行人走來,只能硬生生止了聲音。
“我先走了。”還凌不能在這里逗留太長時間,匆匆起身時,又不放心囑咐了句:“天寒風冷,定要衣不離身,記好了。”
長穗看了他們一眼,只能繃著下頜輕輕點頭.
還凌的計劃長穗不得知,長穗想要如何自救,也從未對還凌說過,不到萬不得已,她并不想用。
她也在等,等一個機會,等一個能讓局面不至于越來越崩潰的機會,可直到第二日天亮,修者們齊聚歸元宗露場,都沒有看到機會。
楓山之上,張執領了還凌的命令,混入了看守衡老靈府的護衛中。
衡老魂飛魄散后,雪十一依舊在金光中漂浮沉眠,眾人不敢妄動,只能守著。張執在洞外守了兩日,越守越是急躁,眼看著長穗就要被執行火刑了,他破罐子破摔沖入了洞中,沖著那團金光大喊,“長穗姑娘馬上就要死了,雪兄你究竟何時才能醒來!”
趁著其他守衛還沒反應過來,張執語調急速,大喊著:“雪兄!!你能聽到我說話嗎?你那剛結過情契的道侶殺了衡老奪寶,現在整個道門都說她是妖孽,說你是受了她的蠱惑才會同她成婚!”
“她現在馬上就要死了,被純陽真火燒死,你再不醒就真的來不及了,現在就只有你能救她了啊!!”
“雪兄……雪十一!!”
張執的話沒能繼續,他被其他修士按在了地上。
一群人大罵道:“你小子還真是深藏不露,怪不得天天往洞中瞧,原來也是受了那妖女的蠱惑。”
“真是可笑,那妖女殺了衡老,你竟還覺得道子會救她,你當道子也同你一樣是個沒腦子的廢物?”
“捂住他的嘴,快把他拖出去。”朝著張執啐了一口,有人哼笑,“我倒巴不得道子快些醒來,看道子手刃妖女為衡老報仇,豈不快哉。”
啪——
幾乎是他的話音剛落,身后的光團中,忽然傳來清脆的碎裂聲。
緊接著,是越來越多的碎響,猶如裂開的瓷器,啪啪響動不停。洞中的笑罵聲瞬止,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像被什么無形的壓力罩住,都有些喘不上氣。
有修士鼓起勇氣朝著金光法團靠近,屏住呼吸往里一瞧,只見纏繞緊密的法鏈在寸寸碎裂,沉浮在其中的男人眉心印記殷紅,緩緩往外滲出血漬,流淌過眼窩堆集,像是一滴即將墜落的血淚。
“道子……”那人激動道:“道子要醒了!”
隨著最后一根法鏈斷裂,衡老留下的封印金光失了色澤,雪十一自浮光中緩緩掀開眼睫,聽到光團外有人大喊:“快去稟告諸位掌門,道子醒了!!”
“道子定是聽到了我們的聲音,此時醒來,定是要親手殺了那妖女。”
察覺到按壓在身上的力道漸輕,張執掙開手臂的束縛,朝著雪十一大喊:“快去救你道侶,她要被道門燒死……唔唔……”
張執被人施了禁言咒。
金光散盡,過長的衣擺輕蕩,雪十一的腳尖踩到了地面。濃墨長睫上掀,他的瞳色比先前黑了幾度,緩緩走到匍匐在地的張執面前,“你說,什么?”
濃烈的壓力襲卷靈府,洞中的其他幾名修士臉色瞬白,一人惡狠狠瞪上張執,惱罵道:“道子休要聽他胡言,這廝受了妖女蠱惑早已神志不清。”
那人語速激憤,“道子有所不知,剛剛與您成婚的道侶乃妖邪所化,她害死了衡老心腸歹毒,我等皆知道子是受了妖女蠱惑,現在正是證道……”
話未說話,四周忽然炸開幾條血線。
制住張執的人齊齊軟身倒地,瞪大瞳眸脖間炸開,張執也被嚇了一跳,他傻愣愣看著雪十一,看到他走到他面前,居高臨下又懨懨發問:“你剛剛,說什么?”
禁言咒不知在何時解了,張執結結巴巴,本能回答:“長、長穗、你的道侶被道門囚在了雷霆法籠,他們要用純陽真火燒死她……”
嗒。
那滴攢在眼窩的血終是砸落在地,像是綻開的紅梅。
雪十一垂眸,緩緩笑了。
第115章 擺爛攻略24
極寒天氣,暴雪紛落不止。
整個歸元宗都被厚雪覆蓋,白皚皚成片如入雪域,偌大宗門卻無人清掃,因所有人都被喚去了露場。
作為道門第一宗,又盤踞在北涼與南榮的交界地,歸元宗占地極大,平日里用來修習祭天的露天廣場更是大的離譜,長穗與雪十一大婚那日,幾乎整個道門的修士都來觀禮,那也未能將露場占滿。
如今,婚席已散,新人相繼出事,多日來賓客未走一人,反而新添不少。烏壓壓一群人圍著雷霆法籠而站,暗處還有妖魔鬼祟窺探,這場誅邪除妖的火刑,看起來竟比道子大婚那日還要隆重熱鬧。
負責執刑的是道門六長老司彧,他的修為僅在衡老之下,也是在六位長老中道齡最低的一位。
按理說,道修們以強者為尊,司彧無論是修為還是地位都數當世最強,該奉為首。為難的是,道門大長老云老的修為與他你追我趕并不差多少,又德高望重道齡長壽,看起來更適道門第一人的尊位。
或許是因此,也興許純粹是痛恨妖邪想為衡老報仇,司彧對此事極為上心。他表現的大義凜然剛正不阿,卻無人知道,他也曾私下找過長穗,威逼她交出銅鏡,長穗不給,便羞惱的拂袖咒罵,想出了施加火刑的陰損招數。
雷霆法籠迸出呲呲紫火,數根光柱堅不可破將長穗困囿其中,不過是衣擺蹭到了紫光,法衣瞬間被灼出焦洞,要是不小心碰到不死也要脫層皮。
長穗直立于籠中,看到司彧戴著御火手衣,持純陽真火朝她走來。深厚平滑的雪地留下深淺腳印,司彧面無表情,“你可認罪?”
【死到臨頭,衡老銅鏡你交是不交?】
讀懂他話中深意,長穗慢悠悠解下披在身上的法衣,貼臉嘲諷,“銅鏡不會給你。”
她直接將司彧的心思擺上明面,說話不留情面,目光掃過圍觀的人群,長穗對上一雙雙貪婪渾濁的眼睛,“也不會給你們。”
惡欲被無限放大后,無論長穗如何解釋,都不會有人相信銅鏡的危險,她索性不再解釋,微抬下頜金瞳冷然,找回靈洲界通仙子的氣勢,“想要者,親自來拿。”
長穗想,她是等不到天道垂憐庇佑了,如今她深陷死局難以翻身,可她還不想死,更不愿惡魂的詭計得逞,便只能用自己的法子搏求生機。
就算死,她也不能死在這群修士手中。
“真是好大的口氣!”她的挑釁引來修士的騷動,若非有司彧在前面壓著,該有不少急性子已經沖了上來。
“諸位休要聽這孽畜妖言惑眾。”司彧臉色陰沉,對長穗起了殺意,他又朝著雷霆法籠逼近幾步,“既然你不知悔改,那就莫怪我等對你不再客氣!”
長穗無畏與他對視著,額間現出幽碧的三瓣纏花法印,靜等司彧對她的出手。
哧——
就在純陽真火即將被擲入法籠中時,長穗腕間一緊,一道身影以極快的速度出現,擋在了法籠面前,抬手抓住了那縷真火。
誰敢徒手去接純陽真火?!!不要命了嗎?!
這一變故驚愣了所有人,在看清來人是誰后,圍觀者神色各變,有人驚喜道:“是道子!!”
“道子來手刃妖邪了!”
長穗本以做好迎戰的準備,沒想到雪十一會在這個時候出現,“雪十一……”
下意識往前走了兩步,險些觸到法籠紫電,長穗看著他的背影,有些不敢相信,“……是你嗎?”
明明只是幾日未見,卻仿佛隔了數世。
并非長穗認不出雪十一的身影,而是來人褪去婚服衣衫勝雪,少年似一夕成長蛻變,肩寬身長沒了往日的少年朝氣,往她身前一擋,攏下的陰影遮天蔽日,卻并讓她感到危險。
雪十一的頭發似乎長了很多,墨發披散與衣衫糾纏揚于雪中,聽到長穗的低喚,他微微轉身,鼻梁直z挺面容昳麗,似乎同先前沒什么不同,又好像有哪里不一樣了。
深黑的眼瞳凝向長穗,自下到上,本該凜冽的瞳色,在對上長穗的眼睛時,氤出溫情,就連嗓音也是輕和的壓低,“可有受傷?”
長穗搖了搖頭,說沒有。
眼眶發酸,她有太多話想同雪十一說,卻又生疏的不知該說什么。散碎的發蕩在他的側顏,兩人之間隔著落雪法籠,沉默凝望,雷電的紫光映在雪十一蒼白的面容,忽暗忽明詭秘莫測,長穗明明沒有觸碰到他,卻莫名能感受到他的壞情緒。
“你……”長穗心生異樣。
不等說話,一聲暴喝打斷二人,“雪十一,你可知與你成婚的是個什么東西!!”
司彧看向雪十一的右手,那縷純陽真火還捏在他的掌心,跳躍掙扎,滴滴鮮血順著燙傷的手縫流落,染紅小片雪面,他卻好似沒有痛覺般,緊抓不放。
真火有靈,一旦雪十一松手,便會跳躥入籠,直奔長穗。
司彧壓下心中不悅,指著長穗罵道:“她是個孽畜!!是個妖邪化生的孽畜!!雪十一,你被她給騙了!”
“是啊,她是只妖!”
“她殺了衡老,奪了衡老留下的寶物,蠱惑人心意圖顛覆道門!!她該死!!”
眾人七嘴八舌數落著長穗的惡行,憤慨模樣好似親眼看到長穗作惡,出聲攛掇著,“此等蛇蝎心腸的孽畜就不該留存于世,道子她也敢騙,殺了她,殺了這個孽畜為衡老報仇!”
眼下的局面不止對長穗不利,還將刀刃對準了雪十一,若是聰明人,現在就該撇清與長穗的關系,順眾人之意斬殺長穗以證道心,而雪十一只是面無表情站著,擋在長穗身前未有絲毫偏移。
“她不是妖。”一口一個孽畜傳入雪十一的耳中,他看向喊得最歡的幾人,聲線平平不帶感情,“更不是孽畜。”
沒有人有資格詆毀長穗,尤是這群螻蟻。
此話一出,眾人止了聲音,不解雪十一為何還要維護長穗,“可她、可她就是妖啊。”
獸耳獸尾金瞳,非我族類不是妖邪是何物?
以為雪十一被長穗蠱了心智還未清醒,有人再次數落長穗的惡行,用詞偏激滿口穢語,長穗循聲看去,發現那人也曾私下找她要過銅鏡,此時看都不愿看她,好似生怕臟到眼睛。
“道子莫不是被這孽畜蠱的還未清醒。”那人陰陽怪氣道:“就算你們結契成了婚,妖邪就是妖邪,裝的再像也不會是人。”
“雖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可你這位新婚妻子可是殺了衡老,你不會還把她當道侶吧?”
“是啊……道子為何還要幫妖邪說話,難不成當真愛上了妖邪……”眾人的情緒被煽動起來,看著雪十一的眼神也跟著變了。
司彧的目光在長穗與雪十一之間來回打量,見雪十一還抓著那縷真火,他摸了摸胡子,“雪十一,老夫指給你兩條明路。”
第一條路,承認長穗是他的道侶,與她一同關入雷霆法籠受罰,剝去道子之名廢去修為,永不再錄道門。
“這第二條路——”司彧拖慢了語調。
他背對著眾人,將惡意暴l露在兩人面前,“由你來執行火刑,逼她交出銅鏡。殺了她,前塵往事概不追究,你還是道門風風光光的道子,道門未來之尊。”
該怎樣選,所有人都知道,長穗知道,雪十一知道,司彧更是清楚。
“是生死不渝還是殺妻證道,你可想好?”
“殺妻證道……”雪十一還是頭一次聽到如此荒謬之言,真是比他還要荒唐。低喃重復,他捂額失笑,“敢問手刃摯愛,證的是哪門子道?”
“自然是天地大道!”司彧抬手指天,抑揚頓挫正氣凜然。
雪十一眉眼輕蔑,“所謂的天地大道,又是什么。”
是利欲熏心是非不分?是齊人攫金滿口謊言,還是善惡失界道不再是道。司彧回答不了他,只能惱羞成怒逼迫質問:“你選是不選?”
頭頂的天空破敗灰喪,飛下的雪花落在每人身上,化為冰涼水漬。
“當然要選。”雪十一垂落視線,長長的睫毛覆蓋眼睛,投落小片暗影。
他背對著長穗,只微微側顏,“還記得,我承諾過你什么嗎?”
長穗很輕眨過眼睛,頭頂積著小片白雪,“你承諾的話太多了,我不知道是哪一句。”
“沒關系。”雪十一輕扯唇角,“無所謂你能不能記住,只要我能做好就好。”
現在,是他履行承諾的時候了。
【或許無人敢一直堅定的選擇你,但我可以。】
他可以不顧世俗蜚語,一直堅定執著的選擇她。
可以在所有人對她兵刃厲指時,站在所有人的對立面,護著她。
長穗能做到的,他能做到,長穗不敢做的,他也可以替她去做。橫穿數世,雪十一看著眼前一張張螻蟻假面,發現他對長穗許下的承諾,無論在哪一世都能適用。
“怎么就,那么可憐呢?”雪十一輕輕喟嘆,是悲痛又是愉悅,“每次,都只有我選你。”
沒有人聽清雪十一低聲念了什么,只能從他垂落的面容下,窺得模糊笑意,癲狂割裂。再抬眸間,雪十一抬起血流不止的右手,五根修長如玉的手指鮮血斑駁,“我還有第三條路可以走。”
他自有選擇,為何偏要拘于螻蟻給出的蠢路。
嗓音輕柔,唇角染笑,雪十一漆黑的瞳眸映入司彧的倒影,寒惡森森。
如同被刺骨寒風裹挾,司彧心生寒意,破聲提醒:“真火有靈,非它之主不聽召喚,一旦脫手只會直沖目標,你最好不要胡來!”
雪十一當然知道。
所以他抓著純陽真火的手一直未松,只是看著司彧。沒有人看到他是怎么出手的,等眾人回過神來時,他已經閃身到司彧面前。
“你該慶幸,惡魂背叛了本尊。”雪十一衣發揚動,掰開司彧的嘴巴,將純陽真火活生生塞入了他的口中。
若非惡魂背叛,吸走了他本體的修為,他不會站在這里,聽這群螻蟻一口一聲咒罵指責長穗,更不會讓他們有活著見到他的機會。
他會血洗歸元宗,屠滅整個道門,讓紅雪降世復蘇邪魔之力,將這里變成第二個靈洲界。所謂的天地正道,庇佑的就是這么一群虛偽愚蠢的廢物嗎?當他的信徒都不夠格。
純陽真火與肉R體接觸,發出呲呲的焦灼聲,瞬間燒毀了司彧得到舌頭。他滿口燎泡,瞪大眼珠血絲崩裂,鮮血噴濺痛不欲生。
“啊——”司彧一掌拍開了雪十一。
他還該慶幸,他為了折磨長穗沒有將全部的純陽真火釋放,只選擇了釋放一縷,不然在吞如純陽真火后,他會直接爆體身亡,而不是還有機會站在這里,療傷求救。
“你……唔呃!!”司彧張口噴出大片稠血,混合著他燒毀的舌r肉。
是他掉以輕心低估了雪十一,沒想到雪十一敢瘋到對他出手。純陽真火生吞入腹,使他全身沸騰膚色暗紅,若非有修為強行壓制逼出,此時已是死人。
他指著雪十一,口中的血噴濺在他的身上,蹌踉后退,最后一屁股坐在雪地中。其他人都被這一幕震驚到了,其他長老紛紛站了出來,“雪十一,你莫不是瘋了!”
“雪師侄,你在做什么?!”歸元宗的人也紛紛上前,被雪十一的行為鎮住了。
雪十一拂去肩膀上的落雪,神情自得像是出來賞雪的公子,淡雅從容的模樣全然不像剛剛暴戾將真火塞入了人口,他只說了兩字:“放人。”
放了他的道侶。
不然,他不介意以一種麻煩又血月星黏膩的方式,殺光這里的人。
“道子瘋了!!”
“定是那妖女使了手段,她將道子也變成了邪魔!!”誰也不知是怎么開始的,露場中血流成河開啟了混戰,紛紛圍攻起雪十一。
有人渾水摸魚,想要趁機去搶衡老銅鏡,只是不等靠近,脖間便炸開血線,軟趴趴倒在了地上。
嗡——
一柄長劍以極厲的速度朝雪十一刺去,他避開左邊捏死右邊,卻難護自上自下襲來的陰招。有劍氣劃傷了他的臉頰,雪十一嘖了聲,不顧從后方攻來的利劍,扭斷了毀他容貌之人的脖頸。
這具道子之身,終究是太過無用。
雪十一暴戾心起,額心的紅印愈發艷麗,試圖動用本體之力,召喚沉眠在地的蠻荒龍祖。
若是蠻荒龍祖重現世間,道門將死無喪身之地。
長穗被困在籠中,看著籠外亂象正著急的沖撞光柱,察覺銅鏡的異動,她連忙注入靈力加固封印,另一端的雪十一卻如遭重創,靈力反噬噴出一口血。
長穗愣住了。
看著渾身浴血還在為她抵御傷害的雪十一,長穗握著銅鏡的手控制不住抖動,逐漸明白了什么。
“不……”長穗生出莫大的荒謬感,事情到了這一步,他們竟還陷在惡魂的算計中。
雪十一在試圖召喚惡魂之力。
一旦他成功,衡老禁錮在銅鏡身上得到封印就會被沖破,到時惡魂歸位回歸本體,這世間便沒了雪十一,暮降雪也再也不會是暮降雪。
“不可以……”當銅鏡再次顫動起來時,長穗狠下心再次加固封印,她決不允許惡魂的詭計得逞。
籠外,雪十一又一次被重創反噬,身上被捅出七七八八的窟窿,毫不退讓。歸元宗眾人并不愿參與此戰,也沒想要雪十一死,當又一劍刺來時,落掌門抬手為他擋住,痛心勸道:“傻孩子,你到底是怎么了?!”
“快認錯罷!!為了一個妖女,不值得!”
只要雪十一肯承認是受了長穗蠱惑,道門便還愿他一條生路,他們也會盡力保下長穗。
雪十一啐出一口血,血漬濺灑臉頰也分不清出自誰,蒼白與靡艷交融,有種攝人心魄的瘋癲美感,“爾等螻蟻。”
竟妄圖讓他認錯,真是可笑至極。
“穗穗!”失蹤許久的花棠在雜亂中冒出頭。
她手中攥著一枚小小物件,顫聲道:“我拿到了雷霆法陣的鑰匙,你且等等,我這就救你出去!”
就好似與花棠串通好的,一直死守在法籠前的雪十一,忽然卡住一位掌門的脖子,朝著遠處掠去,眾人紛紛圍追,露場中的修士瞬間散了大半,還有一部分被還凌的人困住了。
花棠抓住機會,拿出鑰匙對準雷霆法籠,法籠微微晃動,卻忽然爆紫電朝花棠擊去。
“小心——”花棠堪堪避開,被燒毀了大半衣服。
她被嚇了一跳,“怎么回事,怎么會沒有用……”
吃力從地上爬起來,她以為是自己放匙的方式不對,打算再試一次,被長穗攔住,“不用試了,鑰匙是假的。”
歸元宗鎮宗神器的鑰匙,哪里會這么好得。
長穗大約猜到了還凌的計劃,她時刻注意著銅鏡異動,低問:“雪十一性情大變對同道出手,是阿兄的主意?”
花棠點頭,“只有引開他們,才好救你……”
可現在,她得來的鑰匙是假的,一切都白費了。
“未必。”在這種關頭,長穗必須要讓自己保持冷靜,她示意花棠看向不遠處,雪地中淌滲著大片血污,冒著絲絲縷縷的火焰,是司彧自體內逼出的純陽真火。
“幫我一個忙。”
長穗看向遠方的天空,法印散出幽幽碧光,“我自有法子出去。”
“……”
雷霆法籠被燒出了巴掌大的灼洞。
長穗從籠中逃了出來,無人可擋。
白雪如天空飄落不止的霜淚,以淹沒天地之勢覆蓋凡塵,在一片沉郁頹敗下,天際有霞光出現,一道強大碧光砸落地面,瞬間將揮向雪十一的刀劍法器碾碎,所有人都被定在原地,動彈不得。
雪十一仰面倒地,白衣已經被鮮血染紅,是前所未有的狼狽。在一片殺戮的血紅中,他的視線被清綠覆蓋,他看到了一張曾救他入深淵的面容。
長穗蹲在了他的面前。
她朝他伸出了手。
“雪十一。”她喚著他的名字,語調輕輕帶著幾分笑,“這次,換我來救你。”
第116章 擺爛攻略25.
長穗將雪十一帶出了歸元宗。
山路積雪,寸步難行,她扶著重傷昏迷的雪十一跌跌撞撞,花棠撥開雜草在前為他們開路,四處張望著,生怕有追兵追來,“馬上就到了,應該就在前面。”
還凌在歸元宗外,藏了車馬。
在有限的時間里,他能想出的最穩妥的辦法,便是由他來破壞火刑,重傷數人將修士們引離,在由花棠用鑰匙將長穗救出。
負責拿鑰匙的人,并不是花棠,而是還凌收買的歸元宗長老弟子。派張執去喚醒雪十一,是他不抱希望的備選方案,好在張執沒有讓他們失望,雪十一也配合他們完成了計劃,盡管一波三折損失慘重,但至少他們都逃了出來。
“殿下說,御劍會被道門發現,你們只能先用馬車……”花棠找到了隱藏在亂草中的車匹,在看清全貌后,語句一頓,“驢、驢車其實也挺好。”
還凌為他們尋來的并不是豪華大馬車,而是一輛破舊不堪的驢車,看起來灰撲撲的極不打眼。車廂雖小,但五臟俱全,里面有還凌為他們準備的衣物錢財,還有一些干糧花蜜。
“給。”從車廂中抱出一個小盒子,花棠交到長穗手中,“這是殿下為你們選好的路線圖,按著這條路往北涼走,他已在王城為你們打點好住處,短時間內,不會被道門找到。”
長穗將雪十一扶入車廂,抽手時卻發現抽不出來。雖然人意識不清,但雪十一攥她的手攥地極緊,好似生怕她將他丟下跑掉。
“阿兄呢?”又試著抽手,未果,長穗只能與雪十一十指交握,有些無奈。
花棠注意著周遭的動靜,“殿下還不能走,他說要為你們多爭取一些逃命時間,讓你們不用擔心他,道門不敢拿他怎樣。”
長穗如何不擔心。
她咬了咬唇,更知此刻容不下優柔寡斷拖泥帶水,越是緊要關頭越要彼此信任,這些都是桓凌教她的。“你不隨我們一起走?”
“我倒是想走。”花棠唉聲嘆氣。
雖有還凌的人在其中斡旋遮掩,但他們的動作終究太大,花棠如今同他們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她幫長穗脫了身,那群修士們不會放過她,如今只有還凌能保她。
“謝謝……”經歷數世,看透了世態炎涼人性搖擺,長穗著實沒想到,在她滿身污名被人誤解時,除還凌外還有人愿意不顧一切的信她、幫她。
花棠見不得長穗道謝,連忙擺了擺手,“都是朋友,謝什么。”
真要言謝,該她先謝長穗對她的信任不棄之恩,若不是長穗叼著她的妖身滿王宮逃命,若不是她將她交給還凌助她恢復人身,她現在早就死了,哪還有機會還恩。
“我相信你不是禍妖,信你沒有殺衡老,我和張執都信你!”
還有太多的話想說但時間不夠了,花棠的眼睛泛紅,哽咽道:“你一定要好好的,你同雪十一……都要好好活著,我們王城見!”
還凌答應了她,要帶長穗安全回到北涼王城。
“好。”長穗單手抱住她,將一張字條塞入她懷中,輕輕道:“我們……王城見。”
但,不是北涼王城。
“……”
在靈洲界時,長穗曾被桓凌揪去課堂,聽過神劍宗長老們的授課。有一堂課講到了獻祭,頭發花白的老頭兒搖著法扇,有一句話讓長穗印象深刻,他說:“修者,得天道眷顧,被賜予天賦修靈,便要回報眾生福澤。大善能修,可借天道之力,是為獻祭。”
世間的獻祭分為很多種,獻祭于天地,便是最特殊的一種。
“那,借天道之力的獻祭,會有什么后果呢?”有弟子提問。
長老笑著搖了搖頭,慢悠悠念道:“血肉歸地,魂靈歸天,有死無悔,不復往生。”
如此嚴重的后果,當真還有人會獻祭給天道嗎?長穗將自己的疑問問出,長老給了她肯定得答案,“為一人,為道義,為眾生,總會有逼不得已的人,以各種各樣的方式獻祭天地。”
“聽不懂?”見長穗睜著迷茫的圓瞳看著他,老頭兒笑呵呵發問,好面子的長穗不太愿意承認,但也不想裝懂,便說:“我只是不理解。”
“不理解就對了。”蒼老的手摸過她的腦袋,“老頭兒我巴不得你們都不理解,永遠都不解。”
可是,后來的長穗還是懂得理解了。
在暮絳雪覆滅靈洲界時便理解了,并在凡塵第一世時,想要通過獻祭神魂的方式,與自己永遠也感化不了的孽徒同歸于盡,可她,失敗了。
這一世,衡老獻祭了自己阻下惡魂與雪十一的融體,傾天地之力將惡魂封印在了銅鏡中,可惜獻祭得來的天地之力有限,所以需長穗日日傾注靈力修補封印。
她以為,自己不會再獻祭,可她終究也成了長老口中逼不得已的人。
為眾生,為道義,更為一人,長穗還不能死,尤其不能死在道門那群修士手中,她還有太多太多的事沒有完成,所以她只能選擇獻祭。
托那幾堂課的福,長穗對獻祭一事雖稱不上深懂,但也算精通。當時長老講過兩種獻祭方式,一種便是如衡老那般,借血肉魂靈的獻祭得不屬于自己的天道之力,強盛與衰敗都在剎那。還有一種,是留有余地燃燒魂靈的獻祭,以焚靈之誓恢復本體巔峰,魂靈燃盡之時,便是獻祭者消亡之日。
感受著額心火辣辣的燒灼感,長穗輕輕撫過。
……她選擇了第二種方式。
不需要最極端最強悍最無力挽回的天道之力,想要從雷霆法籠中逃脫與道門對抗,以長穗在靈洲界的巔峰修為,足矣。所以如今的她,已經恢復了在靈洲界時的全盛修為,稱得上道修第一人,與整個道門都有一戰之力。
長穗默默計算著時辰,與花棠道別后,趕著驢車朝山下而去。
她施用了空間定止術,困住了歸元宗內暴動的修士,避免了一場會引惡魂得意的殺戮之戰。以她的修為,定止術撐上半個時辰不成問題,那時他們早已離開歸元宗的地盤,只要不御劍,道門的人很難追蹤到他們的蹤跡。
長穗不打算去北涼。
她已經給還凌帶來太多麻煩,如今她有了自保能力,不能還像個長不大的孩子,每次惹了禍事都靠兄長收拾爛攤子。更何況,留給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長穗掀簾往車廂中掃去一眼,雪十一還在昏睡中。
毛驢噴出熱氣,頂著鵝毛大雪踏在山道,長穗一只手被雪十一攥著,一只手吃力尋出銅鏡,湊到臉上左右照著,發現額心的三瓣纏花法印已經由綠轉赤,其中一瓣已經燃起不祥之焰,是她的魂靈在被燃燒。
手上忽然一緊,長穗迅速抹去額間法印,將銅鏡匆匆收起。
簾帳蕩開,長穗調整好情緒鉆進車廂,“你醒啦?”
雪十一受傷頗重,那些對他出手的修士中,總有幾個夾雜著羨慕妒恨,想要趁機置他于死地。長穗來不及為他上藥,只能先用靈力幫他調穩,如今見人醒來定定瞧著她,探手摸了摸他的脈象。
“你怎么了?”人明明醒了,卻一反常態不言不語。雪十一的瞳色本就沉黑,又因傷勢病懨半垂著眼簾,長穗被他這樣一眨不眨地盯視渾身發毛,不安詢問,“你還好嗎?”
以為他是哪里不舒服,長穗有些憂心地靠近,卻被雪十一突兀圈住腰身,摔入了他的懷抱中。
“你沒有拋下我。”雪十一呢喃。
不顧身上的傷,他收攏手臂將長穗死死圍困入懷中,像巨蟒收攏懷中獵物,密密實實不留喘息。低落著不敢顯露絲毫愉悅,雪十一呢喃不解,“為什么……不再拋下我了呢?”
一次一次,他早已習慣長穗各種理由的取舍拋棄。
他以為他們這一世的結局,便是他被道門唾罵慘死在亂劍中,長穗被還凌救出,如愿回到了心心念念的兄長身邊。所以,為什么不再拋棄他呢?
“我為什么要拋下你。”長穗趴在他的胸膛上,盡可能不壓到他身上的傷。
她抬頭看向雪十一,長睫圓眼瞳底清澄,“你不是也沒有拋棄我嗎。”
這一世的雪十一,未曾做過錯事,給了她想象中最美好的情愛,是前兩世用血淚凝塑而得,她怎么再舍得拋棄。更何況,“我們不是道侶嗎。”
她允了他誓言,在天地的見證下與他結了情契,身為道侶,便要生死不棄,矢志不渝,這是她對他的愛意回應。
是啊,他們是道侶……
雪十一靜靜聽著,環抱在長穗身上的手由月要身游上肩頸,冰涼染著血氣的指腹捏過她軟軟的臉頰,像是在確認她是否真實,有些疼。長穗忍不住嘶了聲,這又給了雪十一可乘之機,修長的指探入她的口中,仿佛在檢查她吐出的話語是否有被人為操控,不然怎會那么甜呢?
“你到底……”長穗被他摸的直往后縮,剛將他的手指吐出,不等說話,又被扣壓著堵住了口舌。
白雪在空中飄旋,車廂外傳來毛驢的叫聲,代替手指的,是唇是舌。
蕭瑟冷風吹拂起車簾,在極寒的天氣下,兩人相擁摟抱呼吸層層交疊,清冷的道子不復存在,雪十一好似化生成蠱魅蟒妖,饑餓貪食,用身體將長穗纏繞扣緊,不給她絲毫逃離的機會。
霜雪是冰,體溫是火,冰與火相互碰撞融合,是激烈的廝殺與纏綿。當一方勝出時,另一方會被徹底吞嗤,勝者繼續加深,霸道,強勢的掠奪不留余地,逼得長穗不得不后撤退讓,換來的是入侵者更為貪婪的掠奪,全然不似少年雪十一會有的疼惜收斂,猖狂讓長穗感受著他給予的深淵情海。
“你承認了。”中途喘息時,雪十一用濕潤的唇蹭過她的唇角,嗓音低壓惑人,一遍遍確認著,“我們是道侶。”
長穗被他扣著下頜,人已經有些缺氧犯暈,只顧闔著眼睫喘息。明明是道侶間最常見的親吻,長穗卻覺得自己像同人打了一架,累到意識模糊,疲憊耗神。
驢車搖搖晃晃,慢吞吞的行進沒有方向,任拉車的小毛驢隨意而行。
半個時辰對歸元宗來說,過得極為漫長,等定止術失效,他們回神恢復行動力時,宗內早已沒了雪十一和長穗的身影,一群人匆匆御劍去追,司彧陰著臉找到還凌,看到他也是剛剛從定止術中蘇醒,第一時間看向法籠,“發生了何事?”
“殿下真是好手段。”司彧冷笑,怎會信他此時的無辜。
事到如今,雙方也不必互留情面,司彧發著狠道:“你最好藏好點。”
藏好與妖邪勾結的證據,藏好偷偷放走的禍患,一旦被他尋到證據,就算是北涼下一任的國君,他也不會留情。
“咱們走著瞧!”司彧一甩袖子,厲聲下達命令,“通知道門各處,全力捉拿禍妖雪十一,尤其是……嚴查北涼邊城!”
沒有能人幫助,他們很難逃脫道門的搜捕,想也知只能躲去北涼尋求王儲的庇佑。御劍的話,這會兒他們剛好要入北涼邊城。
還凌面色不變,不欲與他們糾纏,輕彎唇角轉身離開。花棠悄悄跟上,等走到無人地方,將長穗塞給她的字條不著痕跡遞給還凌,壓低聲音,“這是穗穗讓我給你的。”
還凌用袖擺將字條掩好,等回到房中,才將字條展開,不算小的一張紙,是他為長穗安排鋪好的線路圖……她又將它還給了他。
半個時辰,對雪十一來說,卻是轉瞬即逝遠不夠用。
他有傷在身,車廂狹小又空間有限,興許是他們動作太大又折騰了太久,拉車的小毛驢聽煩了,嚎了兩聲不動了。
“怎么不走了……”長穗從迷蒙中回神,剛要掀車簾查看,又被雪十一拖著腰身撈回懷中。
見他不得饜足還想繼續,長穗忍無可忍蹬了他一腳,“你差不多可以了。”
雪十一性情倨傲冷清,兩人在一起那么久,少年對她向來克制疼惜,就連被狐妖蠱惑惡欲放大時,摟抱她的手青筋爆現都盡可能保持理智。按理說時隔這么久,妖狐對雪十一的影響應該早就消了,而今日的他卻讓長穗夢回廢棄的咸寧閣中,僅一次,便讓長穗無力招架。
這還是他有傷在身,被車廂限制了行動。
靴襪早已被褪下,長穗沒什么力氣,一腳踩在他的肩頭,特意避開了他的傷處,沒能蹬動他分毫。
若雪十一知趣,這會兒便該收斂消停了,以他的聰慧,也該知曉分寸尺度。長長的眼睫垂落,雪十一衣衫松散,任被啃出齒痕的鎖骨露在衣外,投落的視線落在肩側的腳踝。
長穗像是被燙了一下,被他看的心慌,下意識要將腳收回。
“你——”她的動作還是慢了一步,溫涼的手圈攏住腳腕,長穗不退則近,匆匆去抓兩側的木板。
只感覺腳面一癢,傳來濕濕軟軟的觸感,長穗瞪大了眼睛,像是被雷劈過,怔怔看著雪十一的動作,終于繃不住用力去蹬他的臉,“你是不是瘋了!!”
整理好衣物,她連滾帶爬從車廂中逃出,緋色迅速蔓延過耳根,吹來的寒風都冷卻不了她沸騰的體溫。
幾個呼吸間,周圍溢滿馥郁冷香,長穗恍惚自己還被困住雪十一的懷抱中。
……這感覺不太對。
應該說,從雪十一蘇醒的那刻起,就哪哪兒都不對勁兒。長穗安撫著小毛驢,哄著它繼續趕路。
山林路窄,罕有人煙,為避免不必要的麻煩,長穗換上了還凌為她準備好的衣物,粗布麻裙不失舒適,衣袖下落間,露出長穗掛著手鏈的細腕,印著淺淺指痕。
長穗微微咬唇,下意識又往車廂掃了一眼,垂下腦袋整理起袖擺,車廂里的那個……真的還是雪十一嗎?
車架微晃,雪十一掀簾出來了。
換下一身破爛血衣,他通身黑衣散著烏發,哪怕是身披粗糙難看的廉價布料,依舊掩不住他的清貴冷氣,漂亮的臉頰橫著一道劃傷,美貌未受到絲毫影響。
他坐在長穗身側,偏頭看著她。
長穗頭也不抬,繼續整理自己過長的袖擺。
清冷好聞的冷香再次朝她包來,雪十一貼近了她,放軟了聲音,“生氣了?”
長穗不吭聲,心思有些亂。
見她不搭理自己,雪十一彎唇笑了聲,像是早有預料。他輕輕嘆了聲氣,自顧自道:“我只是太想你了。”
長穗動作一停,依舊沒有抬頭,“我們,并沒有分離太久。”
而昏迷中,也不該會有時間概念。
“我知道。”雪十一微微瞇眸,目光投向遠處的山林,“昏睡中,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我似乎看到了很多人,做了很多事,無論我如何掙扎著醒來,都無法沖破夢魘的圍困,它像是……想要我想起什么。”
長穗身形一僵,“那你,想起來了嗎?”
“沒有。”雪十一覆上長穗的手背,輕輕揉捏,“剛醒來那會兒,我腦子里很亂,一想事情就頭疼欲裂,得知你被道門圍困,我沒了主意,只能按張執說的做。”
“穗穗。”成功包裹住長穗的雙手,雪十一替她將衣袖挽好,動作很是輕柔,“我很怕。”
“看到純陽真火朝你撲去時,我怕極了。”
他怕到失去理智,怕到被夢魘影響,只能盡可能去配合還凌的計劃,變得不像自己,又還是他自己。
“我很怕……”車廂內的抵死纏綿,填平了他的恐懼夢魘,也向他證明了他還有放肆擁抱到愛人的資格,此刻的他像是抽光了全身力氣,疲憊靠在長穗的肩頭,“我真的……不知該怎么辦了。”
雪十一似乎又褪變成少年模樣,示弱低微道:“我好怕,你會離開我。”
長穗被他觸動了。
起疑的心思被他三言兩語間撫平,雪十一還是雪十一,她握住他的手指回應,“不會的,我不會離開你。”
“可是,我不再是道子了。”沒了宗門,沒了身份,他一無所有什么都不是了。
長穗抓緊了他,堅定道:“我喜歡你,不是因為你的身份。”
“真的不介意嗎?”雪十一被安撫到了,唇角微彎露出笑意,又轉瞬即逝,“我殺了很多人……”
為道門道子,未曾想過有朝一日會劍指同門,他似是難以接受,聲音越來越弱,很是不安,“你……不怕嗎?”
長穗想說,暮絳雪再暴戾的手段她都見識過,這點算什么,更何況司彧本就沒安好心,造成如今這個局面,人人都有責任。
“不怕。”路過顛簸石路,雪十一沒骨頭似的,與長穗愈發貼近。
他枕在她瘦弱的肩膀,與她十指交握緊緊依偎,長穗挺直腰板承著雪十一壓力的重量,輕輕道:“只要你還是你,我便永遠不會怕。”
那他,不再是他呢?
雪十一垂落眼睫,溢出的笑很快淹沒在寒風中,未曾感受到溫暖,就已同化成沒有溫度的冰冷。
遠處夕陽西下,陰沉的大雪天竟還能看到赤金晚霞,是這暗淡天色中唯一的光彩,只是可惜,天馬上就要黑了。
“我們要去哪兒?”雪十一的肩側被落雪覆蓋,一頭順滑未束的烏發散落在背,一部分糾纏到長穗的發尾。
長穗拍掉頭頂的雪,又幫雪十一拂去,兩人依偎著,一同看著天際霞光,前方道路曲折看不到盡頭。
“去……南榮王城。”長穗打了個哈欠,也有些累了。
早前他們就約定過,要一起回南榮看看,誰也沒想到,后面會發生那么多事,他們會以狼狽的方式逃去南榮。
不過沒關系。
長穗將腦袋歪向他,同他貼靠在一起互為支撐,車架顛覆,悠閑慢吞,可以將兩側的山景盡收眼底,她覺得他們能這樣一起逃亡流浪著,也挺好。
第117章 擺爛攻略26
“……”
他們當夜沒能走出山林。
皚皚白雪鋪灑在地,山間窄窄的小路只有一條車轍印記,不過片刻,又被落雪覆蓋撫平,尋不出往來蹤跡。
以他們的速度,想要走出這座山林至少還需兩日,更何況,沒了路線圖的長穗方向全無,兩眼抹黑只能憑借感覺走。
“看來,今夜要宿在外面了。”長穗摸了摸毛驢的腦袋,挑了處靠近溪水的平整土地。
雪十一立在溪前,彎身攪了攪水面,溪水清澈冰涼刺骨,他無所謂宿在哪里,反過來安慰她,“這里景色不錯。”
景色?
長穗抬頭看天,陰云罩頂不見月光,紛紛大雪灑在林間覆掩枝葉,一片空寂白茫之色,看了不僅不會心生舒適,反而沉悶生郁。
“這算什……”長穗轉回視線,在看清雪十一在做什么時,睜大了眼睛,“你干什么?”
最后一件衣物褪去,雪十一光L裸著身體邁入水中,對著長穗很是坦然,“要一起嗎?”
長穗連忙收回目光,“不必了!”
同雪十一折騰了太久,她身上黏膩確實也有沐浴的想法,只是被雪十一搶先了。她背轉過身,打算等雪十一洗完再過來,身后卻傳來很輕一聲笑。
“穗穗。”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雪十一悠悠提醒,“我們是道侶。”
再親密的事他們都做過了,所以沒什么好害羞的。
“我才沒有。”長穗下意識反駁。
她是個極好臉面的人,受不得旁人對她的輕視看低。盡管凡塵歷劫幾遭,她早就沒了什么臉面可言,但在雪十一面前,她還是想要自己看起來厲害一些,各方面的厲害。
“一起洗就一起洗。”就像雪十一說的,再親密的事他們都做過了,不過是一同洗個澡,沒什么好顧慮的。
長穗將心態擺平,拽著系帶開始褪衣,擺出一副無所畏懼的模樣。可雪十一的目光實在太難讓人忽視了……
溪面泛著銀光,雪十一長發濕漉靠在水中,明明沒什么動作言語,無聲下落來的視線卻如蛇信黏在了她的身上,讓她渾身發毛寒顫,若是獸身,這會兒毛毛都炸起來了。
“怎么了?”見長穗忽然不動了,雪十一很是體貼,“是解不開嗎?要不要我……”
話音未落,一件沾有體溫的衣裙摔蓋在他的面門,趁他視線不清之際,長穗噗通一聲躍入水中……化為了獸身。
倒不是長穗面皮薄放不開,而是雪十一的目光太有侵占性,明顯沒安好心。
她以為化身獸身就安全了,卻沒想到雪十一比獸更獸,兩人在水中廝磨糾纏了許久,白軟的小獸渾身濕漉毛發蓬亂,被雪十一鎖在懷中以幫洗為名,一通揉捏親抱,從耳朵尖一路擼到尾巴尖,長穗對他連抓帶撓還咬了他一口,都沒從讓他放開自己,竟比人身還受限制。
“你不要太過分了。”長穗被逼得化回人身,終是又同他在水中折騰了大半夜。
不知在何時,雪停了。
疲倦的長穗被雪十一裹好衣服,塞入了溫暖的車廂中,夜林冥寂,萬籟無聲,雪十一立在車廂外,傾聽著長穗淺淺的呼吸聲,忽然抬手抓向虛空。
五指張開,籠罩月光的烏云似乎盡在掌控,雪十一緩緩又將手指合攏,黑云依舊懸在上空,天地沒有絲毫變化。
當惡不再是純粹的惡,屬于他的力量,背叛了主人。
“還真是弱……”看著自己蒼白無力的手指,雪十一發出輕輕嗤笑,愛意的蠶食讓他生出破綻弱點,不再強大。
更為墮落的是,他甘之如飴.
道門的人怎想也不會想到,他們在北涼邊城苦尋不到的人,如今不僅沒入兩國邊城,甚至還沒出歸元宗的地盤。他們更不會想到,兩人不是御劍,不是騎馬,而是乘著一輛破驢車悠然而行,任頭頂上方的修士們御劍駛過,無一人低頭往山林看去一眼。
長穗也沒想到,他們駛向南榮邊城竟用了五日,等他們慢悠悠抵達城門時,道門對邊城的嚴密搜查早已松懈,開始將注意力定在北涼王城。
盡管長穗不想再給還凌添麻煩,但還凌還是幫了她。
初知長穗不按路線圖走時,他有過瞬間心慌,但兄妹二人對彼此的信任仿佛天生就有,還凌很快就接受了長穗的決定,并冷靜做出計劃更改幫助掃尾。
道門之所以不重視南榮的搜尋,一則是知他們人生地不熟從未來過,在此地更沒靠山;二則是還凌在北涼王城周遭施了煙霧弓單,有不少道門修士都在城中發現了疑似兩人的“蹤跡”,盲目自信長穗他們會躲來北涼;三則是道門如今由司彧掌權,自大而又野心勃勃的老頭兒,在利欲惡意的驅使下,只配被他們團團戲耍。
長穗與雪十一扮作貧窮百姓,趕著驢車輕易入了南榮邊城。
“怎么了?”見長穗看著城門匾額久久出神,雪十一捏了捏她的手。
長穗回過神來,心情忽然有些低落,“這里以前不叫這個名字。”
樓門高處,懸掛的匾額鑲金氣派,鐫寫著往生城三個大字,盯著城門某處看了一瞬,長長的眼睫遮掩眸光,雪十一問:“以前叫什么?”
“叫……”眼前似又浮現前世的血腥畫面,長穗閉了閉眼睛,“漠北城。”
一百年,可以改變太多過去。
城門外再也不是一望無際的黃沙,被戰亂禍害堆滿尸體的內城變得繁榮安定,長穗回頭去看城樓,發現她曾踏上的高階也被人重新修繕,染透地面的血痕被大雨沖刷的干干凈凈,似乎漠北城還活在長穗的心中,而真正的漠北早已掙脫束縛,死而往生重獲生機。
“還是往生更好聽一些。”驢車穿行在人群中,街道兩側是小販們的吆喝聲,不遠處是高閣建筑。
雪十一坐在長穗身旁,“佛法有言:十方來生,心悅清凈,已至吾門,往生極樂。”
“這座城,不會有冤魂無處安息。”
長穗聽得認真,“為什么?”
雪十一將買來的花糕遞給她,輕飄飄道:“自然是去了往生極樂凈土。”
所有無辜枉死在漠北城中的魂靈,都會得長眠安息。長穗的心重重一跳,糕點都顧不上品嘗,抓住他的手確認,“真的嗎?”
“你說的……都是真的?”雪十一瞥了她一眼,微頓后回:“自然是真。”
長穗的心情變好了不少。
咬著手中糕點,兩人開始尋找住宿之地,就這么大搖大擺在街上趕著驢車,偶爾有修士拿著畫像與他們擦肩而過,連記憶都不會留下。
往生城的食物寡淡,就連放了沙蜜的花糕都不夠香甜,長穗一邊啃著糕點,一邊欣賞城中景色,很久很久之后,忽然反應過來,“你不是道修嗎?怎么還懂佛法?”
驢車搖搖晃晃,破舊的小車很快淹沒在人中,淹沒那道淺淺輕笑。
街頭的老大爺瞇著眼睛曬太陽,看到驢車上的少女卡住身旁男人的脖子,惱火說著什么。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也不知是不是他眼花了,他好像瞧見那男人俯身親了下去。
老大爺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想著再仔細瞧瞧,驢車卻消失在了人群中……
兩人在往生城住了三日。
第一夜,長穗登上了城墻高樓,與雪十一看了整夜的星星。
那夜天色陰沉濃云遮空,其實并沒有星光。長穗牽住雪十一的手,用力握緊與他相擁,傾聽著他有力的心跳,看著城下燃起的萬千燈火,卻已經看到了最美的星星。
“雪十一。”
上空的寒風冷冽刮人,長穗聽到雪十一胸膛震顫,發出了輕輕回應。她一遍又一遍喚著他的名字,雪十一不厭其煩的回應,后來長穗似是喊累了,將面容埋入了他的懷中,輕輕喚了聲——
“慕厭雪。”
風呼嘯而過,卷走了長穗的低語,四周靜的好似從未有過聲音。
雪十一抱著她,手臂收力將人死死扣在懷中,忽然扣住她的下頜,抬起了她的面容。
視線垂低,兩人的面容親密貼在一起,長穗看到雪十一黝黑漂亮的眼睛,不笑時凌凌戾沉,笑起來長睫顫動,像是吸入了萬千星河,濃情溺人,深愛難擋。
“穗穗。”溫涼的純蹭過她的耳畔,吻住她的唇角,“我在。”
一直都在。
第二天,兩人早早出門,走遍了往生城的大街小巷。
他們從清晨走到深夜,長穗不知道自己走去了哪里又走了多遠,總之迷路是必然,最后還是路過的扁擔郎給他們指了路,長穗聽得認真,一臉全都記住的模樣,然后指著人家肩膀的扁擔問:“你挑的是什么?”
扁擔郎笑呵呵地掀開木蓋,滾燙的熱氣溢出,里面盛著透亮的小餛飩,各個圓滾好看,聞起來鮮香撲鼻。
長穗看向了雪十一。
雪十一垂著眼對上她圓溜溜的眼睛。
沉默須臾,雪十一面無表情地主動開口,“來一碗。”
“好嘞。”扁擔郎抄起碗利落舀著餛飩,不確定的多問了一句:“兩位,一碗嗎?”
“一碗。”
長穗雖然嘴饞,但她還是不太能食葷腥。
只能說,慕厭雪先前帶給她的陰影實在太大,無論雪十一怎樣變著花樣給她做飯,她都對葷菜提不起興趣,倒也不會看到就吐了。
看著碗中皮薄餡多的小餛飩,長穗張著嘴巴被雪十一喂入一口,很香,餡料充足是往生城中難得的重口,長穗嚼著嚼著,看著雪十一的臉又想到了慕厭雪,隨即想到那具掛在她臥房中腐爛生臭的尸體,被片成薄片的喜雪……
“怎么了?”當雪十一再次將湯勺遞到長穗唇邊時,被她避開了。
長穗的表情幾變,艱難將餛飩咽下,有些咬牙切齒,“你來吃。”
雪十一看著她。
有風吹來,偷走了雪十一藏在眼角的暖意,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微微瞇起眼睛,是有些涼薄生冷的好看。
莫名笑了聲,他攪了攪碗中餛飩,說:“好。”
雪十一動作優雅,慢條斯理舀起餛飩,含入了口中。看著他吃了一個,兩個,長穗惡劣心起,覺得還是太便宜他了,于是湊到他面前問:“好吃嗎?”
雪十一說:“還可以。”
長穗又問:“你知道什么樣的餛飩最好吃嗎?”
看著雪十一再次含入餛飩,她笑瞇瞇道:“我聽說,用死人肉包出來的餛飩最香了,最好死后在房間多掛上幾日,等尸臭蔓延整個房間,尸體徹底腐爛……那味道,聞著下飯最香了。”
恰好雪十一又將餛飩塞入口中,長穗嘶了一聲,一驚一乍道:“你吃的這碗餛飩,該不會是……”
長穗捂住了嘴巴,半彎的眼睫出賣了她的好心情。
她等著雪十一面色大變,惡心嘔吐,雪十一的臉色發白,也確實抵唇做出干嘔的模樣,像是被長穗惡心到了,快走幾步搖搖晃晃沖去墻角。
“你還好嗎?”長穗連忙跟上,聲音是壓抑不住的笑。
雪十一手撐墻壁,語氣虛弱,“不太好。”
不太好,那可就太好了。
長穗很難抑制笑容,偏還要假惺惺道:“你不會當真了吧,我剛剛其實是開玩笑的。”
“是玩笑嗎?”雪十一緩緩站立身體。
冰涼的手抓住長穗的手腕,像是遭受了什么重大打擊,他語氣低弱慌張,“那為什么我在餛飩里吃到了——”
“手指。”
“?!!”長穗瞪大了眼睛。
若不是雪十一最后二字幽涼含笑,當真要信了他的鬼話。
不遠處,扁擔郎怒火沖沖引來官爺,“就是這兩人在這里胡說八道!”
“我好心給他們指路,他們吃著我的餛飩說什么死人肉在這兒惡心人。官爺你可要為小的做主,小的都是小本生意絕對干凈,這兩人一看就有問題,保不準是從哪兒逃出來的劫匪兇徒!”
……玩笑開大了。
長穗抓起雪十一轉身就跑,臨走時,還不忘讓雪十一丟下餛飩錢。
他們找回客棧時,天已經亮了。
第三日,兩人哪兒也沒去,就安安靜靜在客棧待到了傍晚。
黃昏日落,長穗推開窗門,看到窗外鋪灑而來的赤金晚霞,躁動不止的心得以安寧,“雪十一。”
她說:“我們離開吧。”
記憶中的漠北城逐漸遠去,逐漸融合成窗外的街景。斑駁血地被層層涮洗,破舊高懸頭顱的舊匾額更迭不再,長穗與雪十一肩并肩坐上驢車,前往下一城池。
走走停停,在兩個月后,兩人終于抵達了南榮王城。
得益于還凌的幫助,他們一路走來沒有遇到任何追兵,無數次與道門中人擦肩而過,又被他們所不識遺忘。
百年不見,南榮王城似乎同記憶中沒什么區別,又好像哪哪兒都不一樣了。
他們抵達南榮王城的那日,剛好遇到了國之大慶,街道上掛滿了花燈擺飾,不少商鋪都在今日低價迎客,有甚者在施粥放糧。
長穗走在街上,被一個小姑娘塞了一包干果,她正打算掏錢,被小姑娘攔住了,“今日大慶,大家同喜慶祝,不收錢。”
長穗以公主之身在南榮住了那么久,也沒見過如此盛大的慶典,她將疑問問出,“今日是什么慶典?”
“你們不是南榮人嗎?”小姑娘疑惑撓了撓頭,“不應該呀,每年大慶,不少北涼人也愛來沾喜氣呢……”
看著兩人粗布麻衣的打扮,她很快了然,驕傲解釋道:“今日是太帝壽辰,每年這個時候,都會取消宵禁允萬民徹夜慶賀,據說心誠有福之人,還能沾上太帝福光,祛除百病長壽康健。”
“太帝……?”長穗下意識看向雪十一,心知這位太帝,便是慕厭雪曾教習過的小國君。
遍布世間為修士提供便利的渡道閣,是她建立的,讓漠北城重獲新生,有了新匾額的也是她,這位太帝似乎在用一舉一動,表述著對他們的想念。
沒有人知道,這位太帝活到了多少歲,她送走了一批又一批人,又迎來無數次新生。她沒有辜負慕厭雪對她的教導,在她的治理下,南榮昌盛安穩,成了南榮百姓心中的“人仙”。
“今晚太帝會圣臨朱雀樓,到時會有焰火天燈,記得去看!”小姑娘笑瞇瞇說著:“說不定你們也能沾上太帝福澤,記得要給太帝祈福呀。”
長穗道了聲謝,說一定去看。
天很快就黑了,街道上卻亮如白晝。
白日街道上已經是人擠著人,到了夜晚人流不減反增,長穗幾次險些與雪十一沖散,又被雪十一攥著手腕抓回身邊。
穿夠了破破爛爛的粗衣,長穗被街上的喜氣感染,穿回了漂亮的綠裙。
雪十一不需要再穿宗服,他沒有選白衣沒有選玄衣,也沒有選本體最愛的紅衣,而是挑了件與長穗同色系的衣衫,清新淡雅的綠拂去婚后沾染的沉重,長穗恍惚又見到了明媚倨傲的少年。
“差些東西。”
長穗看著雪十一走近,眼睛從他臉上挪不開,“什么?”
雪十一拿起一旁的脂粉盒,在長穗額間扣上碧綠的花鈿,今晚女子點綴花鈿者居多,長穗雖不能露出法印,但確實可以在額間描繪花鈿。
更何況……她額心的碧色早已不夠純粹。
心中一窒,長穗垂下眼簾,發髻上忽然一沉,雪十一在她發中插了一支珠釵。
珠釵做工精密,款式古舊瞧著有些年頭,長穗喜歡的同時,又覺得眼熟。見長穗不記得了,雪十一出聲提醒,“是你的。”
這一世,他們在破廟相遇時,長穗抵給他的。
那般漂亮到不似凡人的女子,頂著狂風大雨狼狽出現在他眼前,之所以識出長穗不是凡人,不是因他修為多么高深了得,而是長穗不沾凡塵污穢的純凈無暇。
更有者,哪有姑娘會深夜冒雨獨行,面對這么大的雹雨不驚不慌,還敢同男子同處一室?
打從與長穗對視的第一眼,雪十一便知她不是凡人,在她彎垂眼睫沖著他討要糕點時,雪十一便生出擄走獨占她的念頭。他從沒說過自己是好人,哪怕修道,被道門稱之道子除妖衛道,也從未認為過自己是良善之人。
“你竟然沒有抵掉?”長穗驚訝,摸著失而復得的珠釵,她還以為雪十一早就賣掉換銅板了。
畢竟她最開始跟著他時,他窮到連飯都吃不起。
“你送我的,為何要抵。”雪十一輕輕點過她的額頭,不是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其實他們現在也很窮,從歸元宗逃出來時,未來得及收拾家當錢財,一路能走來南榮,全憑還凌留給他們的豐厚路費,不過也撐不了幾天了。
“太帝福壽,仙人賜福!”
“庇我盛世,南榮永昌!”
街道上傳來人群的喧嘩。
“是要開始了嗎?”長穗循聲看去,牽起雪十一的手,急匆匆擠入人群中。
朱雀樓下,人山人海。
數萬天燈等待著奔向夜空,趁著時辰未到,長穗讓雪十一也買了盞長明燈,雪十一握著筆問她:“想寫什么?”
長穗想了想,接過筆決定自己寫,她沒有讓雪十一避開,當著他的面,一筆一劃寫下暮絳雪在第一世為她許下的“聘禮”,【天地永安,永不為惡。】
雪十一靜靜看著,彎起唇角,“就這些?”
“其實還有很多心愿要寫,但不是現在。”長穗將筆遞給他,“該你了。”
砰——
有焰火躥上夜空,天燈馬上就要放行了。
長穗有些著急地催促雪十一,生怕誤了好時辰。雪十一不慌不忙,輕撩袖擺在長穗的心愿隔行落筆,只寫了一字——
【好。】
焰火轉瞬即逝,火光點點,有死去的人歸來剎那。
砰——
時辰到,萬千天燈齊齊涌向夜空,承載著數萬生靈的美好愿望,不知天地間的諸神能否聽到,又可否達成所愿。
……不過不重要了。
長明燈擦著指腹飛離,它將兩人間隔,暖耀的燭火映過他們的面容,一明一暗一暖一冷,還給他們最漂亮的夜空。
漫天長明燈下,人們在歡呼雀躍,長穗怔怔看著雪十一的面容,雪十一回視,掛在唇邊的笑瀲滟無雙,“看我做什么?”
長穗的眼眶莫名發疼,很緩很緩眨了眨眼睛。
砰,砰砰——
又是幾聲響徹云霄的燦烈響動,越來越多的焰火躥上夜空,人群翻涌歡呼,高喊著心愿祈福。
暮絳雪。
慕厭雪。
雪十一。
“你快看!”長穗揚起笑容,指向天空的焰火。兩人的手指交纏緊扣,雪十一微抬下頜,漂亮的眉眼沾染燭光焰火的暖色,隨著她的視線看向高空。
無邊黑夜碎裂在了焰火之中。
無止的愛灑落蔓延入愛人眼中。
長穗還未忘記此行的目的,敏銳感受到來自高處的熱烈目光,她循著視線抬頭,恰好撞入那人的眼中。
這好像還是,她第一次與那位“少帝”、她名義上的親侄正面相遇。
隔著人流高樓,兩人無聲對視著,一仰一俯,似乎有些千言萬語訴說,又好像無話可說。
長穗明白的,她什么都明白。
其實也不需要說什么,也無需做什么,她沖著高樓彎睫而笑,手腕輕抬,衣袖滑落間露出無暇的冰花手鏈,對她輕輕揮了揮手。
……我們回來了。
雪十一立在長穗身旁,隨她抬眸掃向朱雀樓,清俊昳麗的容顏與記憶中無二,依如往日那般疏離淡漠。
他的溫柔深情,似乎永遠只給一人。
永遠……獨屬于她的小姑姑。
不過這樣就夠了,足夠了。
朱雀高樓之上,身披華服的佝僂老人望著城墻下方,忽然探身濕了眼眶。身旁的少帝嚇了一跳,連忙攙扶,“圣尊,您怎么了?”
見她癡癡望著城樓下,小心翼翼詢問著,“是……看到什么了嗎。”
太帝搖了搖頭,唇瓣囁嚅幾次張合,下意識去摸自己的脖子,她低喃自語著,“看,我沒有讓你后悔,我不是蠢貨……”
太過微弱模糊的聲音,除了她自己,無人能聽到。
年紀太大,很多事都記不清了,唯有一件事,她還牢牢未忘。太帝顫巍巍撩起袖袍,從腕間拽下一條手鏈,“把這個送下去……”
“快!”她看著高墻下,看著即將埋沒在人山人海中消失不見的二人,哽咽著道:“快去還給他們。”
她思念的故人,終于回來了。
有座宅子,她為他們守了太久太久,終于得以物歸原主。
“……”
慶典持續整夜,焰火過后,大街上百姓的熱情不減,人擠著人依舊寸步難行。
長穗不知該去哪里好,受熱鬧的氛圍感染,她打算隨波逐流,被人潮推去哪里,他們就去往哪里。吵嚷中,身后有人著急喚著,“兩位……”
“前面兩位大人,請留步!”
仗著身形瘦小,清瘦的小少年擠著人群追到他們面前,氣喘吁吁道:“本……咳咳,有人要送……不,是還東西給你們。”
“還”咬字極重,不遠處有人放起炮竹,周圍太過喧鬧,少年只能扯著嗓子喊:“她讓我轉告你們,以后自己的東西要自己保管,莫要再隨意丟了。”
在長穗疑惑的目光中,一串細細的手鏈被塞到她手中,上面懸掛著幾串小物件,像手鏈又不是手鏈。
“這是什么?”雪十一垂眸掃去,語氣淡淡輕飄,并未驚喜之意。
看著鉆入人群很快消失的少年,長穗輕輕摩擦過手鏈上的掛串,彎起唇角,“是鑰匙。”
他們回家的鑰匙。
第118章 擺爛攻略27
“……”
長穗之所以心心念念的想回南榮,不僅是因夙愿未了,還因這里有四季循楓居。
那是慕厭雪按她心愿布置的宅院,一草一木都符合長穗的心意,可惜他們一日都未住過,就迎來了他們的終結。
百年已過,那座嶄新的宅院早已成了古宅,空無主人的府邸不僅沒有被人破壞,反而被保存極好,至今都未被拆毀。
有關這座宅院的流言很多,流傳最廣的便是鬼宅一說,傳言中的長穗和慕厭雪早已失去姓名,成了鬼公主和她的無頭駙馬,又因小平安故意放出的恐怖謠言,所以基本無人敢靠近這座府宅。
起先,長穗還疑惑手鏈上為何會掛玉牌,直到她和雪十一靠近四季循楓居時,忽然有數名百姓裝扮的暗衛閃身出現,長穗做出戒備狀態,還以為是道門的人發現了她。
“私人禁地,禁止靠近。”
暗衛面無表情,做出隨時拔劍的姿態,直到看到長穗勾在手中的玉牌,瞪大眼睛還以為自己看錯了。
“大、大人?!”暗衛接過玉牌仔細查看,激動地抓住同伴的手臂,“快看,真的是大人們回來了!”
長穗并不知曉,為了幫他們守住四季循楓居,小平安在府宅周圍安排了暗衛看守,這群暗衛一守就是百年,成了子承父業代代相傳之職,有父輩臨死前的心愿,便是想見一見這這座宅院的主人。
現在,他們終于回來了。
看守四季循楓居的總指揮名喚高黑,長得又高又黑武力值極高,他用鑰匙將大門的密鎖一把把解開,朱紅鎏金的大門推開剎那,長穗下意識后退,卻沒有想象中的塵土揚出。
高黑解釋:“會有人定期回來清掃,那位……”
不敢直呼其名,他小心翼翼指了指頭頂,“那位每年也會回來一趟。”
原來如此。
長穗邁下臺階,踩在干凈不染塵埃的青石板上,看到院中楓樹挺拔粗壯,隆冬臘月,樹干光禿沒有一片葉子,地面也干干凈凈的沒有葉片。
有些可惜。
長穗回過神來,發現身旁的雪十一過于沉默了,便拽了拽他的衣袖,“喜歡這里嗎?”
在來的路上,長穗大致同他解釋了四季循楓居的由來,雪十一安靜溫馴,并沒有多問。他沉默看著院景,聽到長穗的問,輕嗯一聲表達了喜歡,又反過來問長穗,“你喜歡嗎?”
這是慕厭雪未曾有機會問出口的話。
長穗抓緊了他的手,也很認真回復:“喜歡。”
不是出于愧疚補償,也不是因別的什么,慕厭雪有將她描繪的字字句句記入心中,又認真一筆筆勾勒建造,長穗尋不出任何不喜歡的借口。
高黑說,他們作為守宅人受在此處,命是這座宅子的,如今宅院的主人歸來,他們自然要歸屬長穗,長穗無意要他們留下,只想同雪十一過二人生活,但架不住他們的苦苦哀求,便心軟應下了。
“你不該答應他們。”雪十一有些不滿。
看著幾人歡喜的遠去,長穗唉了聲:“若不是有他們盡心看守,這里不會被保留的那般完好。”
“多留幾人也沒什么不好。”長穗勸著雪十一,也勸著自己,“咱們初到這里,人生地不熟的需要適應,更何況這里這么大,就咱們兩人……也挺冷清的。”
“往這邊走。”長穗邊說邊領路,向來路盲的她好似來過數遍,很快找到了回寢院的路。事實上,她只來過一次。
雪十一似乎是想通了,輕勾唇角極好說話的模樣,“你的府邸,都聽你的。”
除了定期清掃,四季循楓居依舊保持原本的擺設存放,很多東西都已陳舊過時。好在,這里的每一個物件都是慕厭雪精心挑選過的,投入大量錢財眼也不眨,所以大部分東西都還能用。
當夜,兩人宿在了四季循楓居的寢院中,長穗不知雪十一作何感想,但對她來說,心情頗為復雜。
這里依舊處于王城的繁榮地段,炮竹焰火持續了整夜,讓人難以安眠。
長穗將自己的失眠,歸結于外面太吵,所以在雪十一入睡后,她小心翼翼從榻上爬起來,推開房門,來到了院中。
院中央的那棵楓樹是百年古樹,應該說,整座宅子的楓樹都成了百年古樹。不知是不是長穗記錯了,她記得第一次來時,枝干上還掛著紅結,現在綢緞消失楓樹無葉,看起來寡淡光禿。
【楓樹一年四變,就是因它入冬掉光了葉片,才會更期待來年的新生。】
【雪會替我們妝點楓樹的,再不濟我們也可以自己裝扮,你把我脫落的毛發收集做成蒲公草,掛在樹上一樣好看。】
長穗莫名想起自己曾經說過的話,那時的她失憶心性不夠成熟,更不知臉面是何物,在慕厭雪面前說了很多真心傻話。如今想來,還是覺得憨傻可笑,也不知慕厭雪怎的就將她的傻話聽入了心中。
唇角不自覺彎出笑容,看著粗壯毫無裝飾的枝干,長穗化出自己的尾巴扒拉了兩下,再次確認了自己的憨傻。
正處冬日,無雪,她在這一世吃的好不怎么掉毛,沒辦法做成蒲公草掛樹。
看來要掛點旁的東西裝飾了,長穗環視著院景。
墻外是燈火通明的街道,有焰火和花燈的暖光映入,院中空蕩沒有絲毫人氣,確實很像鬼宅。
既然打算在這里住下,那么整個四季循楓居都該裝點一番,長穗打算明日同雪十一去街上逛逛,買些漂亮的小物件回來。
想著這些,長穗反而更睡不著了,恨不能現在就去街上逛。
打她起身時,淺眠的雪十一就已經醒來,見人長久不歸,他起身走到窗門前,等了片刻推門出去。
“睡不著?”雪十一在她身上披了件外袍。
以長穗現在的體質,普通的寒冬根本傷不到她,但她還是會動容于雪十一的貼心,這會讓她錯覺他們是尋常的凡人夫妻,會經歷生老病死,平凡又安寧。
“是有些睡不著。”
雪十一并未問她因何睡不著,而是走到她的身旁,抬眸望著高樹,“上去坐坐?”
長穗愣了下,點頭,“好。”
無需她動手,便被雪十一攬著腰身躍上楓樹,頇實的枝干完全可以承下他們二人的重量,兩人并肩而坐,長穗發現,從這里可以清晰看到院外的街景。
滿街花燈,人流穿梭,小女孩兒搖晃著撥浪鼓跑過,一只花貓躍上高墻飛檐走壁,天空有長明燈隱現。
“真好……”長穗呢喃出聲,是真實的感情流露。
這是她不曾見過的風景,漂亮美好到讓她不忍眨眼,竟生出了同雪十一一生一世白頭到老的妄念。
長穗癡癡看著樹下,雪十一只看著她。
在巨大的圓月下,雪十一吻上她的眼睫,“你若喜歡,夜夜陪你來看。”
“那該多膩啊……”長穗避開了這個話題。
摟住雪十一的脖頸,她將面容埋在他的肩上,不敢讓他看清自己的表情,“無需天長地久,只求珍惜眼下。”
雪十一沉默須臾,長穗同樣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聽到他低低吐出一個字:“好。”
他們在楓樹上看了一夜街景,后來長穗昏昏沉沉栽入雪十一的懷中,睡著了。醒來時,天已大亮,屋內只有她一人,高黑在后廚燒著柴火,雪十一正在為她熬粥。
“大人醒啦。”高黑熱情招呼著,“粥馬上就好,雪大人可是一大早就起來為您熬粥了。”
這里太久沒有住人,宅子里沒有任何食物,多虧了高黑的救助。從今日起,高黑就要與其他守宅人住入這里,擔任管家雜役等職位。
長穗不習慣被人喚大人,又不方便說自己的名字,只能編出個化名,“喚我歲姐就好。”
她瞧著年齡不大,卻是實打實長了高黑數百歲,讓他喚聲姐都是她吃虧了。
高黑哪里喊得出口,他撓了撓頭,看了看雪十一又看長穗,最后改口:“少爺,少夫人。”
“……”自知很難改變高黑,長穗只能認命,“好吧。”
朱雀樓一別后,昨夜見過的少年再次找上門來,又是來幫太帝送東西。這次他送來的是塊黃金腰牌,上面雕刻著栩栩如生的龍鳳圖騰,長穗拿在手中左右翻看,“這是?”
少年比昨日恭敬了不少,對他們豎起大拇指,“有了這個,你們可以在南榮橫著走,就連我母皇見了,也要恭敬禮待,把你們當老祖宗供起來。”
所以說,見到這腰牌如見到了太帝,小平安沒敢給他們冊封官爵,卻偷偷將他們拔到了同她一樣的地位。
雪十一難得說出一句夸贊,“還算懂事。”
她這太帝沒算白當,慕厭雪難得的善心將她從污泥中扯出,她記到至今,還知道不給他們添麻煩。若她這會兒要沒腦子的給他們加官進爵召入王宮,不僅會引來道門注意,還會讓他們在王城成為眾矢之的,卷入王權風波。
長穗也想到了這點,考慮到道門的追捕搜查,她沒有推辭收下了腰牌,又看向身著華服的白凈少年,“那你是?”
可算想起來問他了。
少年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褶皺,揚高腦袋驕傲道:“本殿是——”
余光掃到金光燦燦的腰牌,在長穗好奇的目光中,他對上雪十一幽冷漠視的眼瞳,像是瞬間失水蔫枯的花桿,垂下腦袋恭敬道:“我叫晉無雙,你們……喚我無雙就好。”
晉無雙是當朝太子。
到了他這一輩,哪怕是太子,也很少有機會見到太帝,這段時間因為這兩位大人,他被委以重任開始頻繁往太帝宮跑,旁人只看到了他被偏愛帶來的耀光,卻不知每次從太帝宮出來,他都是去給四季循楓居的那兩位當孫子。
“還要買嗎?”
“夠了吧。”
“雪哥穗姐,我真的要拿不動了……”
熱鬧的大街上,長穗和雪十一在前面走,晉無雙蔫頭巴腦跟在后面,他手中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大冷的天愣是出了一身熱汗,這會兒又累又餓。
不等長穗說話,雪十一后瞥向他,輕飄飄道:“你可以回去。”
沒人要求他一定跟著,反而是晉無雙日日往他們這里跑,賴著不走走哪兒跟哪兒,像塊黏人的狗皮膏藥。
天天來給他們當苦役,晉無雙也有千百個不愿意,奈何太帝總想知道他們的近況,又不敢派人監視他們,就連母皇也勸他多來走動,稱他們為上仙尊神,好生禮待日后吃不了虧,還不讓他將這些事同旁人提起。
晉無雙并非乖乖聽話之人,因為這事兒也沒少出幺蛾子,前腳才派人盯上四季循楓居,后腳他的探子就齊齊倒在墻外,這事兒險些被捅到太帝面前,至此他便認命聽話了。
這些天,兩人天天出來采買置購物件,只要長穗看上的,雪十一統統眼也不眨買回來,如今宅子里早已大變摸樣,光禿禿的楓樹枝上掛滿了亂七八糟的小物件,風一吹叮叮作響,還新添了不少綠枝花草,雖有些奇怪,但總算有了人氣。
就是人煙氣太足了,有時候會讓晉無雙覺得吵鬧。
“吃糖葫蘆嗎?”長穗回頭問他。
晉無雙想著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想也不想就說吃。母皇說得其他回報他沒摸著,目前唯一的回報,便是長穗吃什么都想著他,也沒算虧待了他。
“好吃嗎?”
提著的東西被高黑分走大半,提前拎回楓居了,晉無雙騰出手來吃東西,咬一口皺起眉頭,“不好吃。”
他舔去唇角的糖蜜,回味道:“還是昨日你塞給我的好吃,里面像是裹了花蜜,吃起來又酸又甜,就是太少了。”
雪十一本懶得搭理他,聞言突兀掃向他,目光幽幽泛著涼意。長穗唉了聲,說他嘴太快了,“那是你雪哥哥做的。”
晉無雙瞪大了眼睛,“啊?”
“雪哥你還會做糖葫蘆?”
這是重點嗎……
長穗忙去牽雪十一的手,避開話題隨手指了一家酒樓,“餓了,咱們還是先去吃飯吧。”
揮霍了太多天,他們的存銀已經不多了,如今是吃一頓少一頓,看著狼吞虎咽吃飯極香的少年,她有些憂愁,“你知道有什么賺錢的法子嗎?”
“你缺錢?”晉無雙早就餓壞了,坐在兩人對面,他全然沒有太子威儀,卻闊綽道:“明兒我便給你們抬去幾箱金條。”
賺錢的法子他沒有,但他有的是錢,再不濟還有太帝幫襯。
長穗承他一聲姐姐,哪能收一小孩兒的錢,“不用了,你若真把金條抬來,明兒就不讓你進門。”
“別啊……”晉無雙飯都吃不香了,將這件事記入了心里,打算回去找太帝問問。
長穗會的手藝不多,精通之事在凡塵也賺不到錢,只能將主意打到雪十一身上,她掰著手指數他的擅長,“你做飯好吃,會做花糕,不然咱們去擺攤賣糕點?”
即將變成窮光蛋,雪十一半分不急,說話還要一語雙關,“我只想做給你吃。”
知道他是記上了晉無雙,長穗有些理虧,“……以后不會了。”
其實長穗想到了更好的賺錢門路,那便是繼續接懸賞令除妖,只是這樣不可避免的要同道門遇上,太過麻煩危險。
不等她想出門路,翌日一早,晉無雙興沖沖砸開了四季循楓居的大門,又給他們帶來了一把鑰匙。
“又是太帝給的?”
晉無雙先是點頭,又搖頭,“太帝說,這也是你們的東西,她年紀大了記性不好,險些忘了給。”
這次不是什么宅院的鑰匙,而是一座錢庫。
尋到錢庫位置,長穗通過鑰匙拿到了賬本,厚厚幾大本賬本被劃分成了幾類,寫的密密麻麻看花了長穗的眼睛,她發現南榮現存的幾家百年老字號商鋪,竟都是她長穗的產業。
可……長穗不通經商,也從未弄過這些東西啊。
答案已經很明顯了。
站在堆滿金銀珠寶的密庫中,雪十一莫名笑了聲:“看來,以后我要靠穗穗養了。”
見長穗一臉懵然并不是愉悅的模樣,他幾步走到她的身邊,“不是你的啊……”
逼近,雪十一微微彎身對上她的眼睛,語氣是輕飄飄的溫和,“是你那短命的前夫君,留給你的遺產?”
“前”字咬字清晰,揶揄的態度很分辨他的真實情緒,長穗沒想到雪十一還記得這茬,有些頭大道:“我就只有一個夫君。”
是個沒辦法除去的禍害,命比天長,死不了也沒死。
雪十一不依不饒,“你夫君是誰?”
“是你。”
“那……”唇邊掛起淺淺笑容,雪十一又靠近她一些,幾乎比她鼻尖對著鼻尖,“我叫什么名字?”
他叫雪十一。
可他不只是雪十一。
長穗的嘴巴張了又合,沒辦法回答他。
她不可能為了哄雪十一,去抹殺其他幾世的存在,也沒辦法看著雪十一的眼睛,念出慕厭雪和暮絳雪的名字。呼吸有瞬間困難,她墊腳去親他的額心,輕輕道:“你就是你。”
沒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他究竟是誰。
錢庫中的財物,足夠長穗揮霍幾世都花不完,因那些老字號商鋪的穩固,每月還有豐厚的分成入賬,他們不必再為銀錢憂心。
這很明顯是慕厭雪的秘密金庫,也不知他是何時將名字改成了她的,是在去漠北時嗎?
前世早已湮滅,不論愧疚愛恨,都已經回不去了,他們只能往前看。既然慕厭雪把金庫留給了她,她沒理由放著不用,花了幾日將賬本看完,她認真規劃著錢財流向,問雪十一,“可以將金庫里的財寶,分出來給往生城和南榮國庫嗎?”
雪十一頭也不抬,“錢是你的,隨你處置。”
長穗定了心。
盡管如今的往生城很繁榮,但她始終覺得虧欠,終究是前世的她太過無力。
喚來晉無雙,長穗將慕厭雪上一世收斂得來的稀有寶物充去國庫,又劃出大部分交給晉無雙安置,晉無雙看著賬本上的數字,人都是傻的,“你確定,給我?”
長穗確定。
“可我現在只是太子,朝堂的事還是我母皇說了算。”
長穗道:“總有一日,你會登帝。”
那還是很遙遠的以后,他現在的年歲太小了。
晉無雙欲言又止,終是沒忍住,弱弱問:“那你為何不等以后給我,現在就給……不怕我貪了嗎?”
長穗先是一愣,然后噗嗤一聲笑出來。
剛好雪十一從兩人身旁途徑,長穗指了指他,“你要是敢貪,你雪哥哥可不會放過你。”
目光掃來,雪十一配合道:“貪多少,就把你剁成幾段。”
“雪十一!”長穗覺得他的玩笑過分了。
晉無雙縮了縮脖子,可沒覺得他是在開玩笑,事實上他也沒打算貪墨,雖然在長穗面前他看起來憨傻,但他身為太子自幼處在權利中心,能感受到長穗在考驗栽培他。
這么多錢入了他的賬,并不是什么好事,他有膽子拿也要有命用。
之后幾天,長穗開始帶著他和高黑布施善粥,以晉無雙的名義,當然臟活累活也是由他來干。
“怎么了?”
忙碌的一天過去,晉無雙無神坐在角落,再也不嚷嚷著臟了。長穗走到他身邊,遞給他一碗溫水,晉無雙幾口喝光,有些失落道:“我沒想到……”
那么繁盛富有的王城中,也會有陽光照不到的微弱死角,原來不是所有人都能生活在陽光中,就連吃飽穿暖都是奢侈。
“你該慶幸,你是生在安定繁榮的南榮。”長穗并肩與他坐在一起。
晉無雙點頭,“我一直都很慶幸。”
他讀過史書,也曾無意看到過太帝年輕時寫下的手札,知道太帝為何會重視往生城,所以理解長穗對往生城的重視。
“太帝說,你們是她的故人,可我聽到她喚你小姑姑了。母皇又說你們是仙人尊神,神仙不老不死,所以你們也見過百年前的南榮嗎?”
“穗穗姐。”晉無雙拉了拉她的衣袖,也覺得離譜荒謬,“你是那位……歲安公主嗎?”
長穗已經太久沒聽到,有人喚她歲安了。
她沒說話,然而晉無雙已經感受到了答案,那么雪十一的身份就很好猜了。想到流傳在鬼宅中公主與無頭駙馬的傳說,晉無雙竟沒覺得害怕。
他是真心歡愉,“還好,你們還能在一起。”
那位駙馬的頭還在,現在的南榮國泰民安,他們又牽手歸來。
雪十一沒有陪他們出來布粥,高黑不知從哪兒給他尋來了兩塊巨石,他最近在刻石雕。
長穗也沒想到,雪十一竟然還會雕東西,幾天下來石雕已有了明顯的輪廓,晉無雙看著奇怪,“這也不像鎮宅門獅啊……”
他圍著石雕走了幾圈,大膽猜測著,“虎?狐貍?總不能是貓吧?”
長穗也不知道雪十一要雕什么,問也不說,如今終于看出來了,心中怎會不覺得驚喜。
“你再好好看看。”揪住晉無雙的臉頰,長穗喜滋滋道:“這是天上地下,威武霸氣漂亮迷人,同你一樣絕世無雙的天地靈物!”
是她本尊。
“我猜得對不對?”她扭頭尋求雪十一的認同。
拂落石雕上的碎末,雪十一笑了聲:“你說得都對。”
看著兩人奇怪的反應,晉無雙的腦子轉的飛快,有了離譜的猜測。他裝作沒看出來,又仔細盯著石雕看了一會兒,多虧雪十一雕功深厚,將長穗的本體雕描的栩栩如生,晉無雙確認了猜測,啊了一聲:“這、這不會是……”
“看出來了?”身側傳來雪十一縹緲的輕問,語氣模糊不明。
晉無雙結結巴巴,哪里敢開口說出來。雖然太帝和母皇暗示了他們非人,可也沒說,太帝的小姑姑是只貓啊。
“我想起來了!”不敢再繼續追問,他拍了拍手,轉移話題,“前些日不是問我廟會嗎?后日就是廟會了,要去玩嗎?”
長穗想也不想道:“當然要去。”
“太好了!”晉無雙累了好些日,早就想出去放松了,他很快將剛剛的事拋在腦后,“我現在就回去準備!”
“等等——”揪住欲往外跑的少年,長穗茫然道:“我有說要帶你一起去嗎?”
“你們不帶我?!”雪十一微微挑眉,也看了過來。
對上他的眼睛,長穗彎起眼睛笑了笑,“后日允你一日自由,廟會我們兩人去,就不麻煩你了。”
她沒有寫在長明燈上的心愿,都留給了這場廟會。
第119章 擺爛攻略28
“……”
廟會當日,是個碧空如洗的大晴天。
他們去的還是上一世的寺廟,已經是扛過無數次風吹雨打、世事變遷的百年古剎,廟墻斑駁攀爬著植被,可以看出被修繕砌壘過多次的痕跡。
長穗記得,上一世他們是坐馬車出行,那時她的記憶還未恢復,受了慕厭雪誆騙當真將他當成夫君,一舉一行隨性真心,那是他們前世難得的好回憶。
……可惜也就只有那些了。
這一次,長穗選擇步行,雪十一護著她擠在擁堵的人潮中,他該是有些不悅,下頜繃直薄唇緊抿,數不清有多少次推開不長眼踩撲而來的人群,長穗卻樂在其中。
她略有些惋惜,前世該讓慕厭雪也遭這一通罪,那男人看似溫雅謙和,其實不喜與人靠近,就算她提了步行出游,想來慕厭雪也不會答應。
“在想什么?”耳邊傳來雪十一的聲音。
因人群太過喧鬧,他需貼著長穗的耳朵說話。長穗受癢縮了縮脖子,同他指了指身后,“有人在跟蹤我們。”
雪十一自然也知道身后有人跟蹤。
跟蹤他們的不是旁人,正是他們不愿相帶的太子晉無雙,他執意跟蹤而來,不是領了誰的旨意或想探查什么,純粹是見不得自己被夫妻二人舍棄,非要跟來湊個熱鬧,也算是“同游”過了。
“好好的馬車不坐,非要在人群中擠。”
“擠擠擠,擠什么擠,哎呦踩到小爺腳了,沒長眼睛啊你!”晉無雙堵在人流中氣急敗壞,眼看著兩人被推遠,連忙追了上去。
自以為跟蹤的悄無聲息,卻不知自己早已敗露,等他氣喘吁吁跟著他們來到廟會,本以為可算可以好生逛逛歇歇腳,一摸腰間,他不敢置信地低下頭,“我的錢袋呢?!”
另一邊,長穗與雪十一走在熱鬧的街道,“會不會有些過分?”
雪十一拋著手中沉甸甸的錢袋,漫不經心回著:“跟蹤可不是什么好習慣。”
尤其還是能被人發現的跟蹤。
既然他喜歡跟,那就讓他跟著好了,只是路是自己選的,總要吃些苦頭,才能讓他記住教訓。
“我們去那邊看看。”長穗沒將這件事放在心上,拉著雪十一往雜耍處擠。
這么多年過去,廟會新添了不少稀奇古怪的東西。路遇一家書攤,長穗想到什么停下腳步,這一翻還真又翻出了那本《啞書》,如今恢復了記憶,她自是清楚書中大半內容為真,只是無人愿信,只當臆言野撰。
“客官可要買一本?”見長穗有興趣,書攤老板開始了熱情介紹,稱它為北涼最全史書。
長穗自嘲打趣,“不過是閑人野作,無從考究算不得真,怎配與史書相提并論。”
“這您就有所不知了!”老板來了興致,“您可知北涼如今的王儲殿下?又可曾聽過古史上有關那位女國師的傳言?王儲殿下現在正為那為女國師翻案呢,據說王儲殿下就是平靠的這本書,一點點拼湊還原了真實的女國師,北涼已經有不少人都信了。”
書攤老板顯然也是信的那一批人,他讀完了這本《啞書》,表情在激動與憤慨中來回轉換,“那位女國師不知姓名,猶如天降,救北涼出水火之中,憑借一人之力撐起咸寧閣,是何等風華絕代舉世無雙,若非她那孽徒的污蔑陷害,她的神像現該立在廟宇中,又怎會凄慘掛于高墻……可惜啊可惜……”
長穗拿書的手一抖,沒想到還凌竟真能扒出暮絳雪。
她在北涼身死后,魂歸虛空,對于北涼之后發生了什么并不了解。只知暮絳雪跪在墻下,竟當真聽話的看她的尸身腐爛化骨,再也沒有去作妖惹禍。后來,她在南榮轉生,得知了南榮攻勝北涼一事,城門大開那日,趙元齊瘋癲自焚,燒毀了北涼王宮大部分宮殿,從鶴臺一躍而下。
戰事結束后,北涼王宮中的史庫殘缺大半,說不清是因趙元齊還是戰亂導致,總之有關她的過去,她與暮絳雪的糾纏,趙元凌與趙元齊之間的爭斗,都被大火抹去。自此,女國師失去了姓名,以妖邪之身潛入王宮作惡的傳言,算是徹底洗不白了。
幾世來回,長穗聽多了坊間茶樓談及此事,以戲謔的方式將女國師描繪為無惡不作的妖魔,卻只字不提暮絳雪的惡行,她不是沒委屈憎恨過,并將這些發泄在了慕厭雪身上,但也知史庫以已毀,暮絳雪無跡可尋,無人能證她清白了。
“女國師……還有徒弟?”長穗想要故作平靜發問,但還是壓不住聲線的發顫。
老板擼了擼袖子,“我倒是希望她沒有!若不是女國師好心收留了他,何至于那般凄慘隕落,北涼就是毀在他手中的,真是枉費了女國師對他的教導……狼心狗肺的東西,我呸!”
雪十一就站在長穗的右側,老板罵到激動處,也正好是往右側啐了一口。
掀了掀眼皮,雪十一面無表情掃過書攤老板,像被寒水兜頭澆過,老板唉了聲連忙賠笑,“不好意思啊客官,是、是我激動了……”
“無礙。”雪十一很好說話的模樣,“那般狼心狗肺作惡多端的孽徒,人人都該唾棄。”
長穗抬眸看向他,眼神怪異,“你真這般想?”
“當然。”
“客官,買一本吧。”老板還在極力推銷著他的書,“女國師究竟是怎樣的人,與那徒弟又是怎樣的孽緣糾纏,這書你買回去一看便知!而今又有北涼王儲替她翻案鳴冤,正名是遲早的事,到時您在想買此書,可就千金難求咯。”
“那就買一本。”雪十一替她做了決定。
大概是因沒有前幾世的記憶,他才能說出這句,“我也想看看,北涼王儲要如何為女國師正名。”
對上長穗望來的視線,他坦然無畏,“怎么了?”
“沒。”長穗笑了笑,只是覺得這些話能從他口中說出來,不真實到可笑。
長穗知道還凌在幫她翻案,他們入北涼王宮后,因為禍世妖邪一事,此事被拖慢遭到了質疑,前路困難重重,不只有朝堂的壓力,還有道門的阻力,還凌竟堅持查到了至今,還挖出了暮絳雪。
她心里清楚,若非有暮絳雪為禍作惡的直接鐵證,想要為她洗脫污名極為困難,難道……還凌真的尋到了證據?
“走吧。”來不及思考太多,雪十一牽起她的手,“不是要去上香嗎,再晚些就排不上了。”
長穗點了點頭,將這件事拋在了身后,她大概是沒時間看到,女國師洗脫污名了……
今日他們排隊的時辰早,沒有等太久就輪到了他們,捐過香火錢,長穗拎著裙擺邁入大殿,忽然想起前世的此地此景,慕厭雪脊背直挺瞳色涼薄,問她的妄求是什么。
想到這里,長穗莫名笑了聲。
雪十一聽到了,視線從諸天神佛收回,微微挑眉,“笑什么。”
長穗搖頭不答,而是跪立于蒲團之上,雙手合貼,“我有一妄求,愿與君同看四季楓林,循生不滅。”
【吾親手栽種楓樹,愿與妻同看四季楓林,循生不滅。】
【罷了。】
長長的眼睫閉闔,長穗輕輕念著:“永不……罷了。”
她的妄求,是他們永不罷了。
雪十一緩緩低頭,凝住跪坐在地的信徒。
他們一立一跪,界限分明,細碎的發蕩到他的眼角,攪碎瞳池清寧。遠處傳來空幽鐘鳴,殿外是熱鬧的廟街,殿內香煙彌漫,纏繞在兩人之間,雪十一在靜等過后,沒有再聽到長穗旁的妄求,“就,這些?”
長穗輕嗯了聲:“不然呢。”
雪十一道:“我以為還會有天地永安,永不為惡。”
這讓他提前準備的好字,落空了。
長穗睜開眼睛,含著笑意望著他道:“許下的心愿無須重復,該實現的終能實現。我的愿望很多,拆分來每一處都有應許之地,不然顯得太貪心了。”
可同他比起來,她算哪門子貪心。雪十一險些壓不住笑。
“該你了。”長穗的心愿已經許完了,她問雪十一,“你的心愿是什么?”
終還是要有這么一日。
雪十一眼也不眨地彎膝跪地,已經很熟練了。漆黑的瞳不敬不畏,直視神像無波念道:“吾妻所愿,皆能成真。”
所有的妄求,都為尋常。
“又是這樣。”長穗嘆氣,“你就沒有自已的心愿嗎?”
雪十一起身,拂去衣擺上的褶皺,“我的心愿,只有你。”
從頭到尾,都只是她。
“那是什么?”上香后出來,在同樣的位置,長穗又看到了卜卦招牌,只是算命的卦師不再是衡老,而是一瞎了眼睛的女先生。
想到上一世抽到的簽文,長穗拉著雪十一想要過去湊個熱鬧,又被拽了回來。
“香火太嗆,陪我去竹林走走。”雪十一像是被濃郁的香火熏到頭暈,扯著長穗遠離了卦攤。
“可是……”長穗欲言又止。
看出她的不死心,雪十一輕飄飄道:“你想算什么不如問我,何必白白浪費銀錢給這些神棍。”
“都沒算過你怎知是神棍。”長穗試圖勸說,“你看那里這么多人,都在排隊……”
正巧有人從他們身旁經過,拉著同伴念叨道:“那位女先生算得可準了,聽說一天只占一百卦,再晚些可就排不上號了。”
“聽到了嗎?”長穗越發心動了。
雪十一不為所動,“走了。”
“……”
從竹林的石子路穿出,恰好到了廟街的街角,卻不見熟悉的紅布攤。
長穗有了瞬間的心慌。
見長穗左右環視,雪十一問她,“你在找什么?”
“沒,沒什么。”長穗不知該如何開口。
好在那棵古老的姻緣樹還在,她拉著人走過去,在看到樹下的紅布攤時,總算松了口氣。
“這是什么?”長穗故作不解。
看守攤位的是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兒,臉頰肉嘟嘟的很是可愛,她啃著手中的花糕,口齒不清的背出大人教她的話,“這是月老線,在上面寫上自己與心愛之人的名字,掛到姻緣樹,月老便會保佑有情人終成眷屬,恩愛美滿。”
凜冬時節,萬物凋零,唯有他們頭頂的姻緣古樹,四季長青,濃蔭匝地。陽光穿過枝葉,在地面投射斑駁光影,無數的紅綢帶隨風而飄,偶爾伴有叮叮的風鈴聲。
長穗被眼前的景象迷了神,下意識去抓空中的綢帶,是雪十一冷靜的聲線將她拽回,“真的嗎。”
不止信不過路邊的占卜,他似乎對姻緣樹也抱有懷疑,隨手抽出一根紅綢,“這不過是一根普通紅帶。”
沒有靈力加持,沒有神明看守,如何上達九垓,庇佑姻緣。
長穗沒想到雪十一會這么說,畢竟慕厭雪對此深信不疑,并說出過不信神佛信月老這種話。不等她說什么,看守攤位的小女孩兒先生氣了,“當然是真的!”
小女孩兒瞪著烏溜溜的大眼睛,反駁道:“我爹爹說,當初他們的爹娘不同意他們在一起,還非要將娘嫁給老頭子,他們就是偷偷來姻緣樹掛了月老線,才能在一起生下了我。”
提起此事,小女孩兒滿臉驕傲。
長穗也適時開口:“聽說這棵姻緣樹靈得很,一旦掛上,便能生生世世做夫妻。”
這是慕厭雪曾經告訴她的,如今被她悉數還了回來。長穗吃不準雪十一信了幾分,有些忐忑道:“我們……要掛嗎?”
雪十一反問:“穗穗想掛嗎?”
此時的對話,似乎穿疊了歲月,與某一刻交融對接。
樹枝上的風鈴叮叮響動,長穗對上雪十一清透的眼睛,這次她沒有猶豫,點頭笑道:“掛,為何不掛,你不是我夫君嗎。”
捏著筆桿,長穗與雪十一并肩而坐,秉著呼吸在紅綢上勾勒出姓名,是以往從未有過的認真。
墨跡晾干,雪十一將月老線遞給長穗,“就由你來掛吧。”
長穗也正有此意。
她拿著紅綢在樹下來回穿梭,尋找著記憶中站過的位置,涼風吹拂,無數寫著有情人的紅綢在眼前一一掠過,長穗終于看到了熟悉的名字。
長穗,慕厭雪。
綢帶早已褪色,經過風吹雨打的折磨,鮮亮不再,就連字痕也有些模糊了,可能再晚些來,綢帶上的名字就會徹底消失。
“慕……”手指輕輕撫過褪色舊帶,長穗的眼睛有些發疼,最后二字被擋回喉嚨。
過往的一幕幕在眼前浮現,長穗墊腳將這根嶄新的月老線,系在了舊帶的旁邊。身后有腳步聲靠近,雪十一自后面擁住長穗,“掛好了嗎?”
“好了。”
紅綢脫手,隨風蕩起,很快與其他紅綢帶融混,也隱匿了先前的舊綢帶。長穗不知道雪十一有沒有看到什么,勉強撐起笑容,“又一心愿完成啦。”
“走吧,我們再去其他地方轉轉。”
雪十一幫他將碎發別到耳后,溫柔說好。
等他們再回到廟街,天色已晚,那位盲眼的女先生也早已收卦離開,只留了空蕩蕩的攤位。
得知晚些河岸會有鐵水打花,他們決定再多留一會兒,長穗想到了晉無雙,“他還好嗎?”
雪十一往暗角掃去一眼,“挺好。”
跟了他們整整一天,錢袋都丟了,竟還不死心,也算有些耐性韌勁。
藏在街角的晉無雙半分不敢松懈,見兩人停在河岸前終于不動了,他吐出口氣,一屁股坐在地上,可算能休息片刻。
他跟了整日,不全是折磨辛苦,也算追著他們游樂了一番,轉遍了廟會的熱鬧之地,不管好壞都收獲頗多,就是太餓了。
正猶豫著要不要現身討口吃食,人群中有人喊著:“開始了,要開始了!”
他高高揚起腦袋,看到了河岸處一閃而過的火花,轉瞬即逝。
長穗他們尋了個好位置,剛好能將鐵水打花盡收眼底。無數火花騰空又熄滅,散落在空中地面,落入河面升騰出星火,竟比焰火還要璀璨耀眼。
人群中傳來叫好聲,長穗也跟著拍手。
她沒想到,竟能在這里完成她與慕厭雪半路棄止的約定,噼里啪啦的火星迸濺落在她的腳前,長穗無意識后退,退到了雪十一的懷中。
“好看嗎?”雪十一攬住她的腰身。
長穗點頭。
雪十一的瞳底映入點點火光,明暗動人,“聽說在湖岸更好看,下次我們乘船看?”
又一錘鐵花騰空,漫天揮灑如同星辰閃爍,是極富生命力的隕落。長穗的心重重一跳,在火光的映襯下,她額心的花鈿似也沾染火星,傳來灼熱痛感。
她聽到自己說:“好。”
“下次,我們乘船看。”
鐵水打花結束后,廟會的人終于開始減退,長穗也準備回去了。
晉無雙實在扛不住餓了,他趴在暗墻頭暈眼花,顧不上面子正準備出聲喊人,一只手忽然捂住了他的口鼻,“嗚嗚嗚……”
雪十一突兀停下腳步。
長穗的額心疼得厲害,正有些心神不寧,見身旁的人忽然不動了,她的心提了起來,“你、你怎么了?”
她以為,雪十一發現了。
雪十一將目光投向暗角,“出事了。”
晉無雙出事了。
長穗催促著雪十一趕緊去看看,以腳疼為借口,留在了河岸休息。
等雪十一一走,她含笑的面容瞬間消失,冷汗從她額角滴落,砸入平靜的水面,攪碎了長穗蒼白痛苦的容顏。
三瓣纏花法印,只剩一瓣還未被烈焰焚燒。
噗通——
沉悶的磕碰聲打斷長穗的失神,有人跌倒在她的身旁。
長穗連忙去扶,發現竟是那位穿著道服的盲眼女先生,她拄著盲棍同長穗道謝,將一枚小香囊塞給她,“我與姑娘有緣,便贈你一卦。”
長穗愣了下。
趁著雪十一還未歸來,她將香囊打開,展平了里面的字條,上面只寫了一句話——
緣散終有時,聚散不由人。
長穗握著字條的手,不受控制地發抖。
“姑娘,好自為之。”女先生的聲音漸遠,等長穗抬頭時,已經消失不見。
第120章 擺爛攻略29
“……”
前來掠擄晉無雙的是一名武功高深的刺客,他應是不愿引來廟會注意,這才偷偷下手,未曾想還是被人察覺了。
讓雪十一意外的是,這名刺客習過術法,若非對上的人是雪十一,還真就讓他得逞了。
前來刺殺的人是誰,雪十一懶得盤問,膽敢在廟會擄綁太子,刺客背后的主人是誰、又想做什么,他也沒心情過問。如果不是顧慮到長穗,雪十一不會對刺客留手,在將昏迷不醒小太子從地上拽起時,雪十一很低嗤了句:“廢物。”
太子當成這樣還能活到至今,也算是一種能力。
長穗他們先把晉無雙送回了四季循楓居,又給遠在王宮的太帝傳了一道符。很快,王宮派人來接走了太子,并將五花大綁貼了定身咒的刺客也押送了回去。
等一切結束,已是深夜。
雪十一注意到,自回來的路上,長穗就有些心不在焉,他摸了摸她的額頭,指腹不經意掃過她額心的花鈿,問:“怎么了?”
以為長穗是在擔心晉無雙,他輕捏她的臉頰,“你想插手南榮朝堂?”
長穗搖了搖頭。
在四季循楓居的日子雖然悠閑自在,但她時刻記得,他們是道門追捕的逃犯。這個時候插手南榮的事,鋒芒太盛易引麻煩,更何況,以他們現在的身份,也沒有立場去管。
“晉無雙有他自己的路要走,我幫得了他一時,幫不了他一世。”在凡塵漂浮幾世,每一世都與朝堂牽扯頗深,長穗并非不懂其中的復雜艱辛。
她抱住雪十一,主動依偎入他的懷中,面容埋入他的胸膛,有氣無力道:“我只是太累了。”
真的太累了。
廟會逛累了,心……也累。
雪十一揉了揉她的腦袋,將人打橫抱起,“那我帶你去休息。”
這一覺,長穗睡得意識全無,等恢復清醒時,已經是第三日的清晨。在重重帳簾的遮擋下,房間漆黑無光,她頭腦發暈軟綿綿的坐起身,又很快被腰間的手臂撈回。
“醒了?”雪十一的嗓音中,帶著模糊睡意。
長穗口干舌燥,輕輕應了聲,雪十一起身去幫她倒水,入口竟還溫熱。她小口抿著,因睡了太久,頰邊的發軟趴趴貼在了臉上,被雪十一盯著看了許久。
長穗被他盯得莫名心虛,手指緊張地摩挲杯壁,她故作平靜,“你看我做什么。”
昏暗的臥房中,雪十一的面容不甚明了,只是很輕笑了聲:“不可以看嗎。”
抬手幫長穗捋順頭發,他溫聲問著,“還睡嗎?”
“不了。”這一覺醒來,補足了長穗因魂靈灼傷帶來的虛弱感,體力正在漸漸恢復。
這個時候,她還不知自己睡了有多久,只以為是正常的休息,雪十一也沒有表現出絲毫的異樣,很平靜去了廚房。
直到,長穗坐在院子里等花粥出鍋時,晉無雙找上了門。
“穗穗姐!!”見到長穗,晉無雙飛撲而來,“你可算醒了!”
長穗喝水險些被嗆到,詫異于他的熱情,長穗調侃道:“你醒的倒挺快。”
被人用那么大劑量的迷m藥弄暈,還能這么快恢復精力,看來底子挺好。
“你在說什么啊?”同長穗聊了幾句,晉無雙發現不對,疑惑發問:“你是不知道自己睡了幾天嗎?”
一夜一天,誰家正常人這么能睡。
晉無雙的身體確實不錯,他回宮后就醒了,得知自己險些被刺客的擄走,還是當著長穗和雪十一的面,后怕的同時又覺得丟人,氣的連夜去審刺客,各種刑罰加身逼出了幕后主使,天亮就找上了門,試圖挽回尊嚴。
他想好了無數說辭,唯獨沒想到長穗會睡一夜一天,每次找來都是干瞪眼,沒有了長穗在他們之間融合,雪十一明顯不愿意搭理他,寧愿在院中刻石雕也懶得同他說話,與在雪十一面前判若兩人。
晉無雙實在憋壞了,不是沒試圖同雪十一解釋,話剛起頭,就被他悠悠打斷,“你如何,同我無關。”
長穗驚呆了,“那你怎么不把我喊起來?”
“你以為我不想嗎?”晉無雙朝后廚抬了抬下巴,“那位不讓。”
長穗當然知道他在說誰,背后一陣發虛,險些握不住茶盞。她竟然……睡了這么久,雪十一竟什么也沒問?!
見她臉色不對,晉無雙收斂了不正經,握她的手時發現冰涼一片,被嚇到了,“穗穗姐,你……沒事吧?”
“沒事。”聽到背后靠近的腳步聲,長穗勉強撐起笑,同晉無雙快速解釋了一句:“我只是太累了。”
晉無雙不放心,還想再多問兩句,被長穗反扣住手捏了兩下,只能硬生生將話吞回肚子里。什么話該問,什么話不能問,他當了這么多年太子還是知道的。
沉默看著雪十一走近,看到他將粥放到長穗面前,很溫柔道:“小心燙。”
晉無雙有些不開心,又說不出哪里不舒服,扭頭,他看到院子里即將竣工的靈獸石雕,一眨不眨看了幾瞬后,太子脾氣上來,說:“我也要吃。”
很硬氣。
面無表情將臉轉回來,投在雪十一身上,又補了一句:“……可以嗎?”
雪十一臉上的笑意不減,手支下頜動也不動,“自己去盛。”
這一天,三人都沒有提出門的事,晉無雙好不容易出來不愿輕易回去,摸出了長穗從廟會買回來的《啞書》,閑著無聊翻閱起來,本只是讀來打發時間,沒曾想還看上癮了。
從清晨看到傍晚,期間誰也沒再提長穗睡久一事,晉無雙是顧著看書沒閑情,雪十一則是繼續刻石雕,長穗在一旁陪同,看一會兒就去擺弄花草,不時出神發呆。
夜幕已至,高黑敲開院門,“少爺,少夫人,宮里來人了。”
他們是來接晉無雙回去的,出了廟會那檔子事,南榮帝不敢再放養他,對他的出行有了嚴格控制。
晉無雙不得不回去了,臨走時帶走了長穗的《啞書》,說是等看完就還回來。
院中只剩了他們二人,氣氛瞬間沉寂。在叮叮的敲刻聲中,雪十一忽然喚了她一聲:“穗穗。”
長穗的心提了起來,“怎、怎么了?”
雪十一問:“一下午沒吃東西了,不餓嗎?”
長穗哪還有什么食欲吃飯,搖了搖頭說不餓,于是聽到輕輕一聲嘆,“可是我餓了。”
“陪我吃一些?”
長穗沒有理由拒絕。
月懸于夜,高黑幾人在宅子里掛上了燈籠,院中燈火通明,很是敞亮。
長穗坐在雪十一身旁,陪著他靜靜吃了會兒飯,心中越想越亂不由煎熬。看著雪十一的側臉,她很怕他突然問出什么,可他什么都不問同樣讓她不安,總覺得雪十一好像什么都知道了。
“我……院子里太悶了,我出去走走。”最終,長穗還是耐不住逃離了他的身邊。
宅中有處池塘,里面養了不少錦鯉,環境清幽昏暗。
長穗躲去了那里,坐在池塘邊,借著月亮微光,她在水面看到了自己的面容。四下無人,被刻意遮掩的法印逐漸現出,證明她在廟會沒有生出幻覺,她額心的三瓣纏花法印,真的有兩瓣被火灼焚燒,化為了鮮艷的赤紅。
……留給她的時間,真的是越來越少了。
“緣散終有時,聚散……不由人。”長穗輕輕念出,女先生贈予她的字條,有些想笑,又笑不出來,“不由人,所以是由天嗎?”
今晚的夜色極美,明月清亮,碎星灑滿夜幕,適合與雪十一高坐在楓樹之上賞月,可她卻只能躲在此處,不知該如何面對。
當三瓣纏花法印徹底被火焰吞噬時,便是她焚滅魂靈獻祭天地的死期,雖然早就料到了這一日,可當死亡逼近時,她還是會生出不舍難過。
她該知足了。
與暮絳雪糾纏了數世,他們扛過了流言蜚語扛過了天罰,孽緣修成了正果。就連獻祭,也留給了他們好好告別的時間,不至于讓他們剛剛得到就失去,在四季循楓居度過的短短日夜,遠比她前幾世加起來的壽數活得自在。
“緣散終有時,聚散不由人。”
“緣散終有時,聚散不由人。”長穗一遍遍念著這句話。
都說那位盲眼的女先生算得準,長穗和雪十一雖還未分離,但也知她算的確實準。可長穗寧可希望她是雪十一口中的神棍,這張字條諷刺了她在廟會的種種妄求,讓她最后一絲的僥幸也散的干凈。
長穗疲憊閉上了眼睛,沒有看到,暗角出有陰影投落,她在池邊坐了多久,暗影就陪她站了多久。
雪十一隱在黑暗中,將長穗低低的呢喃聽入耳中,長長的眼睫垂落,遮擋眸色。
短短一句話,讓他想起了他與長穗成婚那日,天地對他們姻緣的批語:
緣生不得終。
孽緣天不渡。
良緣難善了。
如今還該加上這句:緣散終有時,聚散不由人。
“真是可笑。”天罰都奈何不了他,他們的聚散,豈會由天說了算。
他想要的,都要靠自己爭來的。
“……”
這日過后,長穗努力調整著狀態,又恢復了往日的平和。
她想,她的時間已經夠少了,每天愛都不夠,哪還有時間去糾結亂想。不去管雪十一為何不問,他不問她就不用說,他們就這樣得過且過維持著表面溫馨,也不失是一種幸福。
法印被焚過兩片,長穗時常感受到魂靈燃燒帶來的灼痛感,精力大不如前,保持在巔峰的修為也開始減弱。時間越是推后,道門找上他們就越危險。
就窩在宅子中懶了幾日,晉無雙竟一直沒再上門,長穗無聊的趴在茶桌上,看著雪十一對石雕進行最后的打磨,忍不住夸,“真像。”
細膩的白玉石經過打磨后,在陽光下呈現淡淡光輝,長尾尖耳的靈獸每一縷毛發都清晰可見,栩栩如生宛如活了過來。
“就是可惜了。”長穗失落道:“若是把它們鎮在大門外,不擺明了我們住在這嗎。”
現在道門人手一張他們的畫像,長穗的獸身更是被道門熟知,估計白玉石獸剛一擺去門外,道門就要找上門來了。
雪十一不慌不忙道:“總會有機會的。”
“還有什么機會?”他們哪還有機會。
對上雪十一投來的視線,長穗像是被燙到般,急忙移開。被她看守的銅鏡又開始不安分,趁著今日陽光盛,長穗將它拿出來擺在陽光下,銅鏡發出呲呲的燒灼聲,沒一會兒就開始往外冒煙。
這是長穗每日都會有的操作,雪十一已經見慣不怪。
長穗之所以不肯將銅鏡交給道門,除了她需每日在銅鏡中加注靈力,還要經常在陽光盛烈時,將銅鏡曬于陽光下焚烤壓制惡魂。
惡魂極陰體,凝萬千惡怨,紅雪便是祂強大的力量凝形。唯一能克制祂強盛的法子,便是極陽的烈焱之力,衡老在字條中還特意交代過她,不能讓銅鏡有機會吸收到月華,也不能讓除她之外的任何人靠近銅鏡,惡魂擅于蠱惑人心,沒有誰能抵抗住祂的誘y惑。
“長穗。”
“穗穗。”耳邊忽然傳來雪十一的聲音,長穗茫然抬頭,卻發現雪十一不在院中。
然而那道聲音還在喚著她,溫柔喚著她的名字,“焚燒魂靈,痛嗎?”
長穗僵在原地,聽到他繼續道:“我知道你為了救我,獻祭給了天道,可你真的甘心嗎?”
“穗穗,你舍得與我分離嗎?”
“……別說了。”長穗試圖阻止聲音入耳。
可就算長穗捂住耳朵,聲音還是灌入了她的心里,“我們好不容易才在一起,明明已經受過了天罰,為何天道還是要分開我們呢。”
“穗穗,穗穗……我可以救的你……我有辦法救你。”
“我讓你別說了!”不顧魂靈撕裂的痛感,長穗匯聚靈力擊入銅鏡,阻止了惡魂對她的蠱惑。
沒想到青天白日,惡魂竟敢頂著烈陽現身,看來是被鎮壓了太久,耐不住性子了。
“我不會讓你得逞,更不會放你出來。”長穗又往銅鏡中疊了一層靈力,“你蠱惑不了我。”
“是嗎。”銅鏡中發出涼笑,“你有沒有想過,你的魂靈消散后,雪十一該怎么辦?”
長穗將自己的命與惡魂綁在了一起,等她消散之時,銅鏡中的惡魂也會受到劇烈沖擊,雖殺不死祂,卻足以讓祂千年散落,聚不出實體無法作惡。
“你死后,雪十一得不到惡魂之力,又失去了你,你覺得道門會放過他?”
長穗咬了咬唇,“我已告知阿兄,他會……”
“你想讓還凌護他?”惡魂笑了,嘲諷道;“你覺得雪十一會領情嗎?還是你覺得,現在在你身邊的這個雪十一,干凈無暇永遠生不出惡魂,你死后他能無怨無悔好好過活?”
“穗穗,你是不是忘了,他可是惡源本體。”惡魂雖然背叛了他,但他本尊仍是萬千惡意凝結,世間無惡,惡魂永死,世間有罪,惡魂永生。
“放我出來吧,我可以幫你。”不顧烈陽的焚烤,惡魂穿破層層封印,探出一只燒灼冒煙的手,“你若助我,我現在就可幫你復原靈洲界的萬千生靈,送你回家結束這一切。”
“把凡塵的幾世歷劫,當成一場夢不好嗎?”
“當你再次醒來,夢散了,靈洲界還在,你的阿兄還在,你將遺忘所有的罪惡與痛苦……”
長穗的眼睛逐漸渙散,看到銅鏡中焦灼的黑霧化為白皙如玉的修長手指,朝她探去,“來——”
那只手同雪十一一模一樣,“抓住我。”
長穗無知無覺,緩緩將手送了過去……
就在長穗即將抓住那只手時,一道低喚掃平她眼前的魔障,穿入她的耳中,“穗穗。”
另一只手抓住了她,與她十指交扣緊緊握住。
雪十一瞳色烏黑,遮擋住熱烈的陽光投下大片陰影,他低眸凝著她,“你在做什么?”
長穗猛地回過神來,發現銅鏡的封印裂開了細細紋路,呼吸困難臉色瞬間蒼白,后怕地抓緊了他的手,“雪、雪十一……雪十一……”
明明才說過,她不會被惡魂蠱惑,她剛剛卻險些著了祂的道。
“不怕。”
雪十一將她摟入懷中,輕拍安撫。低眸,他看到銅鏡很快被烈焱修好了細紋,眼睫垂落,聲音模糊道:“我在。”
“不要怕,你只是太累了。”
惡魂最后一聲,散在了雪十一的耳邊,【你呢?】
【你甘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