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溫情攻略41
“……”
長穗是被顛醒的。
睜開眼睛,視線被一片灰暗糊染,她試探著眨動眼睛,癥狀不見好轉,這才恍惚反應過來,她的眼睛壞掉了,早就不能視物了。
“穗穗?”耳邊傳來暮絳雪的聲音。
一只手護到了她的后頸,暮絳雪像是在快速移動,壓低聲線問著,“好些了嗎?頭還痛不痛?”
長穗搖了搖頭,聽著周圍急促的腳步聲,盡管步伐放得很輕,但她還是察覺到其中的不齊整,并非只出自暮絳雪,四周似乎還有其他人,至少五人以上。
“你是在跑嗎?”昏睡前的記憶逐漸回歸,長穗虛弱問著:“發生了什么,是有人在追我們嗎?”
微顫的聲音在四周打了個轉,又蕩了回來。長穗意識到他們似是處在某種狹窄又幽長的甬道中,不安追問著,“暮絳雪,我們這是要去哪兒?”
暮絳雪安撫拍了拍她,“別怕,我們不是在逃命,也沒有被發現。”
他將長穗的疑惑一一解答,說是在她昏迷后,他聯系上了咸寧閣的親信,目前正被術士們護送著回王宮。
為什么這么著急回王宮呢?
因為女帝病危,趙元齊派重兵把守不準醫官進入,獨自留在寢殿侍疾,這是明面上好聽的說法。實則是趙元齊沒了耐性,圈Q禁女帝逼她改寫立帝詔書,先前安插在宮中的探子來報,女帝急火攻心吐血昏迷,大概撐不過今夜了。
如今趙元齊手握重兵,正統太子失蹤無音,太子一派被殺的殺貶的貶,已經無力在與趙元齊對抗,其他皇子異黨又掀不起風浪,可以說,帝位已經是他的囊中之物,趙元齊現在距離登帝只差一步之遙。
一旦女帝賓天,不管有沒有那道詔書,他都可以是北涼新帝,無非就是名聲好不好聽罷了。
“要阻止他。”長穗抓住暮絳雪的衣袖,著急道:“趙元齊殘c暴肆虐,絕非明君,北涼會毀在他手中的。”
他這樣的人,登位后絕不是先安內平邊境之躁,而是不惜一切代價鏟除她和太子黨,將他們打成亂臣賊子。屆時,就算長穗與阿兄匯合,也難以挽回岌岌可危的敗局,無論最終他們能不能翻盤,都會掀起一場戰亂,必現預言之兆。
“我知道……穗穗,我都知道。”暮絳雪抓住她的手,“我們現在就回去救陛下,一定會把她救回來。”
可是,怎么救呢?
長穗心中一團糟亂,如今能想到的唯一辦法,便是燃燒內丹以靈體祭天,換回在靈洲界片刻的全盛修為,身染凡血殺掉趙元齊及黨羽禍患,穩下一時安寧。
如果可以的話,她還能用靈息暫緩女帝的死亡。
可一旦她這樣做了,她便會魂飛魄散,留不了凡世也回不到靈洲界,徹底消失在三千大道中。若順利,則是趙元齊稱帝暮絳雪輔之,一人功成名就一人惡魂散盡,雙雙回歸被救回的靈洲界,若不順利,與她陪葬的便是整個靈洲界。
“穗穗在想什么?”暮絳雪注意到,長穗額心的法印在閃爍,呈現一抹不詳的火灼之色。
長穗艱難牽起唇角,“我在想……該怎么救。”
暮絳雪挑了下眉,“原來是在擔憂此事?”
大概是他剛剛說的不夠明了,竟讓長穗絕望到有了自毀傾向,于是他重新解釋了一遍:“有我在,我可以救回陛下。”
長穗怔了下,不太確信,“你?”
“你想怎么救?”
“噓——”暮絳雪忽然捂住她的口鼻,小聲提醒:“我們要出密道了。”
王宮密道的出口直通咸寧閣偏殿,一行人悄無聲息散開。
暮絳雪抱著人直接去了觀星樓,那里是長穗辦公的地方,也算是她的寢宮,平時無人敢入,如今在咸寧閣成了禁地。
被抱坐到榻上,長穗來不及關心這里是哪,暮絳雪又是在哪兒找來的密道,只想知道他要如何挽回敗局。
暮絳雪碰了下她額心的法印,見紅光散去,才慢悠悠回著,“穗穗大概忘了,我是巫蠱族人。”
巫蠱族?
遙遠的記憶碎片襲來,海島,面具少年,蠻荒龍祖,被殘忍滅亡的族部……
長穗想起來了,喃喃自語,“我還真是差點忘了,你來自……”
隱世禍族。
那個傳說中擅巫蠱、擁有長生長生不朽之術的隱世禍族。
大概是暮絳雪乖順了太久,她險些忘了他少時有多么頑劣難馴,仔細回憶,她竟有些想不起暮絳雪一襲紅衣戴面具的模樣了,他不只是來自巫蠱族,還是巫蠱族的少主。
“你想怎么救?”長穗找回聲音。
暮絳雪彎起唇角,蹲到她面前去牽她的手,“巫蠱族被稱為隱世禍族的原因是什么……穗穗應該猜到了。”
長穗反扣住他的手,“你想讓陛下長生?”
“怎會。”暮絳雪被逗笑了,“看來穗穗也被那些謠言騙了。”
“哪有什么長生不朽之術,不過都是些蠱蟲巫術。”暮絳雪沒有讓女帝長生的本領,只能以蠱術延緩她的病重,從閻王手中搶來的命留不了太久,但撐個一年半載不是問題。
此術唯一的瑕疵,便是死后不得全尸,會淪為蠱蟲的養料。不過為了北涼,女帝該知道怎么選。
“一年半載……”長穗輕聲重復著,“只要能找回阿兄,足夠了。”
暮絳雪把玩著她的手指,“等到救回陛下,太子殿下自然會回來,所以穗穗不用掛心。”
長穗如何不掛心,塵埃未定前,一切皆是變數。
她本想和暮絳雪一起去救,但張了張口,想到自己如今眼瞎人廢,還是個被女帝厭憎的妖邪。她去了不僅幫不上忙,可能還會連累暮絳雪被陛下提防,得不了圣心。
“穗穗還想說什么?”暮絳雪感受到小指被輕輕勾住了。
算了。
長穗陷入自我厭棄,病懨懨道:“萬事小心,我留在這里等你回來。”
暮絳雪說了聲好,沒有動。
長穗等了片刻,見暮絳雪勾著自己的手還是沒有動作,不免有些心焦,“你怎么還不走?”
暮絳雪定定看著她,少女衣裙寬散青絲未束,被喂過靈藥后,精神比先前好了些,唇也有些血氣。他遲遲不走,是因心中還有所求,他想聽他的師尊再喚他一聲夫君,但大概是不會成了,說不定還會討頓打。
大概能想到她發火的場景,暮絳雪輕笑出聲,搖了搖頭放棄了。
“走了。”起身,欲走時終是有些不甘。
于是他捏住長穗的下巴,輕輕一吻落在她的額間,啞聲耳語,“等我回來。”
砰——
直到大門閉闔,長穗才緩緩回神。
“好像……”遲疑抬手,她摸上剛剛被暮絳雪吻過的皮膚,后知后覺意識到某個問題,“不用扮演夫妻了的。”
他們離開小山村了,如今沒有人在時刻盯著他們。
他們不是真正的夫妻,是糾纏了兩世的師徒.
今夜的王宮,是不同尋常的死寂。
帝王安寢之處,本該燈火通明,而此時大片燈燭落在宮道,燃起不小的火光,一群術士悄無聲息進場,正搬運著周圍的尸身往火光送。
啪——
繡著齊字的徽旗掉入火中,頃刻焚燒為灰,四周蔓延著難聞的硝煙血氣。
趙元齊敗了。
直到他被人重重壓在地上,他都不敢相信自己會敗,明明他馬上就要坐上帝位,他怎么會敗?怎么能敗!
“啊啊啊——”趙元齊嘶吼出聲。
目光觸及之處是一雙染血白靴,他恨恨盯著,恨恨喊著,“暮絳雪!”
“暮絳雪!!我要殺了你!”
暮絳雪嗤笑出聲。
擦拭干凈指上的血漬,他用染血的鞋底踩到趙元齊頭上,抽出一旁侍從的佩劍橫在他的喉嚨,“現在,是誰殺誰呢”
利刃在皮膚留下鮮紅痕跡,趙元齊疼的渾身發抖,說不出話了。
大力的踩壓下,他左眼眶中的黑曜珠義眼滾落出來,留下黑洞洞的疤痕。想到什么,他慌亂喊著,“你不能殺我,你不能殺我……你答應過我……”
長穗!!長穗在哪兒!!
視線受阻,趙元齊看不到長穗在不在這里,只能瘋狂大喊,“這王位該是我的!!你若敢殺我,我便將你做的那些骯臟事公之于眾!”
“長穗!”不顧頭上的施壓,他爆著青筋嘶喊,“難道你不想知道,你這好徒弟都背著你做了什么嗎!”
他一聲聲喊著,企圖讓長穗當他的救命稻草,可惜長穗并不在這里。
司星掙脫術士的束縛,跪倒在暮絳雪面前,她自知不是他的對手,只能苦聲哀求,“大人,絳雪大人!求您不要殺殿下,我們不是盟友嗎……只要、只要您饒過殿下,您讓我們做什么都可以,我們都聽您!”
“都聽,我的?”寒光凜冽,劍尖從趙元齊的喉嚨移到司星的脖頸。
“那你告訴我——”他挑起司星的下巴,俯身輕問:“那日我對你下達的命令是什么?”
鮮血染紅司星的下巴,血痕順著劍身蜿蜒滴落,落到趙元齊的身上。她艱難回復:“是,是抓住長穗,押入大牢。”
“那你是如何做的?”
司星身體顫抖,不敢回答。
劍尖又往前探了幾分,她不說,暮絳雪替她回答:“你想殺了她。”
他傷心恨極時,都沒舍得傷害長穗,這個螻蟻竟妄圖毀壞。想到長穗當時身上的傷痕,暮絳雪瞳色陰寒掐住她的脖頸,“你告訴我,不受控的棋子,我為何要留?”
司星呼吸困難,感覺脖子快被暮絳雪掐斷了。
就在她以為自己會命喪于此時,趙元齊忽然喊了聲:“是我讓她殺的!”
瞳眸緩緩落回趙元齊身上,暮絳雪居高臨下看向他,“你說什么?”
趙元齊趴伏在地,看著面色漲紅滿身鮮血的司星,張了張口卻再也發不出聲音。
不過,足夠了。
“把他們帶下去。”丟開沒了半條命的司星,暮絳雪忽然下令。
身旁的術士不解,“公子,不殺了他們嗎?”
暮絳雪笑盈盈看著被拖遠的身影,慢悠悠反問:“殺了他,這北涼的帝位誰來坐呢?”
自然要好好留著。
“……”
暮絳雪救回了圣德女帝。
他率咸寧閣術士擒住了趙元齊,控住了他留在宮內的兵衛,如今王宮內外的兵權由他管控,深得女帝信任。
這些,都是暮絳雪告訴長穗的。
“那阿兄呢?”此時,長穗坐在妝鏡前,任由暮絳雪幫她打理頭發。
掬起一縷長發,暮絳雪幫她細致擦涂香膏,勾著唇角回:“陛下大病初愈太過虛弱,還未提及太子殿下的事。”
可是,這么重要的事,怎么能不提呢?
長穗心有不安,猶豫了一番問:“那陛下……有問起我嗎?”
手中的動作一頓,暮絳雪緩了片刻回:“沒有。”
“你騙我!”長穗抓住了他的手,金色的瞳眸無神瞪著他的方位,“你是我唯一的徒弟,當初眾目睽睽之下,又是你護我逃出的王宮,如今你忽然出現率咸寧閣擒下逆黨,封賞之前她怎會不問?”
暮絳雪救回的不只是圣德女帝,還有整個北涼,依女帝以往的行事作風,對他加官進爵都是少的,該恨不能將她的國師之位也賜給他。
“你如今遲遲沒有封賞,是不是因為我?”
長穗拆穿了他的謊言,“陛下不肯原諒我對不對?就是因為你是我的徒弟,所以哪怕你救回了她,她也不敢信任你對不對?就連……”
聲線止不住發顫,長穗閉上眼睛,“就連阿兄她也不信了,對不對。”
只要是和她這妖邪沾邊的,統統都是臟的。
暮絳雪自背后擁住了她,無力狡辯,“不是的。”
感受到懷中細弱的顫抖,暮絳雪將下巴抵在了她的肩膀上,有那么一瞬不太忍心。他斟酌了用詞,輕輕開口:“陛下她只是……太怕了。”
長穗好委屈,她真的不懂,“我有那么可怕嗎?”
強忍著酸澀難過,她弱著聲音為自己辯解:“可我不是妖,真的不是……”
讓她難過的不僅僅是被污蔑為妖,還有圣德女帝對她的懼怕怨恨,這么多年的朝夕相處,她真的覺得她會害她嗎?
暮絳雪用力勒緊她,如蟒蚺糾纏住獵物,輕輕重復她的話,“我知道,知道你不是妖。”
是這世間最無暇圣潔的神明。
可惜世間大多數螻蟻眼盲心瞎,滿身污濁辨不清真相,愚蠢又丑陋不堪。這樣的他們,不配得到神靈的庇佑,更沒資格擁有神靈,最可笑的是,還有螻蟻妄圖弒神。
他怎能如他們之愿。
暮絳雪看向銅鏡,看著鏡面之中依偎擁抱著的他們,看到了自己無喜無怒的面容,如一灘死水。
鏡面浮動,那張白皙無暇的面容似扭曲成猙獰惡鬼,他聽到惡鬼低低勸說:“再給陛下一些時間,她會想明白的。”
“也可能陛下只是氣你騙了她,心中還是有你的。”惡鬼舔舐著神明白凈的面容,用滿身污濁將她包裹,柔聲細語的繼續引誘,“穗穗有多好,陛下該知道,相信我,時間會化解一切。”
神明顫動著長睫,如展翅欲飛的蝴蝶,“可是,我怕來不及……”
如今阿兄生死未卜沒有消息,趙元齊雖被關押但余黨還在,不徹底鏟除始終是隱患。時間是可以化解一切,或許女帝有一天也會消除芥蒂,但她要等多久呢?
“暮絳雪。”長穗揪扯著衣裙,心中下了決定,“你可以,幫我一個忙嗎?”
終究還是,落入惡鬼的陷阱中。
“什么?”他聽到自己問。
長穗低聲:“我想……見一見陛下。”
她想親口和圣德女帝解釋清楚,她不是妖,也真的沒有害過人。
暮絳雪將面容埋到她的衣間,此時他真不知該笑還是該難過,竟失了聲音。直到長穗拉了拉他的衣袖,又將話重復了一遍,“暮絳雪,好不好?”
他怎么忍心拒絕,所以他說:“好。”
他比那些螻蟻還要卑劣。
第42章 溫情攻略42
“……”
長穗被關入了籠中。
鎖鏈加身,術符禁錮,看守她的全是咸寧閣的高階術士。
這些,全都出自圣德女帝的命令,長穗親耳聽到的。
跌坐在囚籠中,身下冰涼的鐵板隔得她骨頭疼,長穗看不見,只有探出細瘦的指去摸籠柱,很硬,比她手臂還粗,上面留有坑坑洼洼的抓咬痕跡,之前應該是用來關野獸的。
她聽到周圍的宮人在小聲談論,“竟然真的是妖,好可怕呀。”
“我覺得還好吧?”也有膽大的宮人放肆打量著她,“除了眼睛……看著和常人無異啊,這相貌比咱們傾國傾城的融黎郡主都要好看,瞧著柔柔弱弱沒什么攻擊性,你說我之前怎么就不敢看她呢。”
“她那分明是野獸的眼睛,看一眼就要有厄運的!”有人激動道:“那天我可是親眼所見,她不僅殘忍殺了老帝師,還生撕了好多高階術士,那么可怕的妖邪你還有心情看臉,就不怕她生吃了你嗎?”
“她倒是出來吃啊。”那人好面子的辯駁,“說的那么可怕,還不是被陛下抓起來關到了籠子里,聽說還是絳雪公子親自動的手呢,她要真這么厲害,怎么會連徒弟都打不過。”
“我看就是你們膽子小吹牛皮。”
“你懂個屁!這只能說明絳雪公子比她厲害,不然咱們都要被她吃了!”被懟的人壓著火氣道:“你知不知道陛下剛剛被她嚇成了什么樣,聽說現在還沒緩神,絳雪公子和醫官們都在寢宮候著,你覺得你能有陛下厲害嗎……”
聲音漸漸模糊,一直發呆的長穗終于有了點反應,她有些茫然眨了眨眼睛,自言自語著,“竟然……這么怕嗎?”
果然,是她太天真了。
她信了暮絳雪的安慰,對圣德女帝太過自信,為了阿兄也太過著急,竟莽撞不想后果的以為,只要見到陛下將一切解釋清楚,陛下就能接受她。
在她說出她的請求后,暮絳雪當夜就帶她進了圣寢。
最初,圣德女帝的情緒很穩定,聽聲音恢復的不錯。
直到暮絳雪將藏在屏風后的她帶出,摘下兜帽露出她的面容,溫柔喊出她的名字——
長穗聽到了茶盞落地的聲音。
不等她張口說出一句解釋的話,便聽到女帝刺耳的喊叫:“大膽妖邪你竟還敢來,來人,護駕!快護駕!”
像是受了什么巨大刺激,緊接著,便是朝她砸來的各類物件,圣德女帝幾乎將所有能扔的都砸向了她,厲聲尖叫,“宮中出了妖邪,咸寧閣術士何在!”
“暮絳雪,你在干什么!”
暮絳雪抱住了長穗,將她護在懷中,以后背攔截朝她砸來的那些瓷器茶盞。
“好啊,你們果然是一伙的。”女帝的狀態近乎瘋癲。
她年輕時上過戰場,為帝后殺過妖,并不是什么妖邪都能嚇到她。長穗的出現對她刺激太大了,緩過神來,見暮絳雪竟還敢護著她,怒不可遏當即抽了佩劍,朝著兩人刺去。
暮絳雪被刺到了肩胛,長穗看不到他的傷勢,只聞到了混著血氣的冷香,不太好聞。
后來禁衛軍同咸寧閣的術士一同沖了進來,將她與暮絳雪團團圍住,她聽到女帝冷聲質問:“暮絳雪,你究竟是要救孤還是害孤!”
暮絳雪試圖解釋:“臣對陛下忠心耿耿,絕無二心,只是想……”
“那你就把這個妖孽抓起來獻給孤!”
女帝不想聽他辯解,威逼道:“孤早就同你說過,這世間妖邪與我人族不共戴天,你若想效忠于孤,就要殺了她,不然孤如何敢信一個妖邪的徒弟?”
“暮絳雪,把她抓起來!”
“只要你殺了她,北涼的國師之位就是你的,孤允你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榮耀恩典,日后的新帝也以你為尊。”
“你還在猶豫什么?”
“暮絳雪,把她抓起來啊!”
長穗艱難吸入空氣,心臟疼得厲害,大概是封印大陣又在反噬她了。
閉上眼睛,哪怕已經隔了半夜,長穗仍能清晰憶起女帝尖銳的催促,就好像若他再不做出選擇,就要讓他們一起死在這里。
長穗忽然有些想笑。
她笑自己該是有多可怕,才會將一向冷睿穩重的帝王嚇成咄咄逼人的暴君,她雖然看不見,但能夠想象女帝失態發狂的模樣,陌生到讓她無措,無措到直到被關起來,都再也說不出一句辯解的話。
她知道,無論說什么,都沒有用了。
冷颼颼的風無盡塞滿空洞的內心,叫囂著滋生暗情緒,長穗此刻坐在籠中,能安靜麻木不悲不怒的坐在籠中,大概全因她的徒弟了。
在給她戴上鎖鏈親手關上籠門前,暮絳雪輕撫著她的臉對她說:“等我。”
只此一句,足矣。
長穗摸著自己腕上的冰花手鏈,雖看不見顏色,但想來一定無暇耀目。來這凡塵匆匆渡一遭,她風光過落魄過,接了任務找回了阿兄,盡管現下變得一團糟,但好在徒弟沒白教。
這才是她來此最大的目的呀,不就是為了凈化自家徒弟的惡魂嗎?她馬上要成功了。
長穗這樣安慰著自己。
在圣寢中,暮絳雪沒有做出選擇,是長穗幫他做了選擇。
她將自己的雙手遞到他的面前,以師尊之令讓他把她抓起來。
她想,反正她現在是個無用的瞎子,失了修為沒了權勢,還成了帝王憎恨的存在。與其害暮絳雪被牽連,倒不如以自己僅存的價值,助徒弟登上高位。
雖然她沒辦法幫阿兄了,但日后暮絳雪便是阿兄最大的后盾。
挺好的。
長穗拽了拽卡在脖頸上的鐵鏈,冷硬的項圈箍的她呼吸不順,隨著她的動作嘩嘩作響。
好狼狽。
長穗咬住下唇,以師尊身份要求暮絳雪抓自己時,表現的有多豁達,等暮絳雪走后,她現在就有多難堪。
話雖說的都好聽,但被人像畜生一樣鎖在籠子中,她始終難以接受。
【等我。】
想起暮絳雪臨走前留下的話,長穗握緊了冰花手鏈.
圣寢中,濃郁的熏香氣息彌漫。
暮絳雪撥弄著爐中香灰,掀開爐蓋又放置了幾塊香料,淡聲詢問:“陛下可有好些?”
圣德女帝倦倚在美人榻上,深吸了幾口熏香,發黑難看的臉色終于逐漸好轉,啞聲回著,“好多了。”
一旁的宮婢為她按揉著額角,俯首低埋大氣不敢喘,努力縮小存在感。
此時的寢宮極為安靜,與剛剛的吵嚷雜亂是兩個極端。陷在沉寂的環境中,圣德女帝終于可以靜下心思考,她忽感剛剛的自己過分激憤了,似乎這些天她的情緒總是難以控制,稍有不順,便郁燥生戾。
是太疲乏了嗎?
閉上眼睛,圣德女帝眼前又浮現長穗出現時的畫面,金眸烏發,膚色蒼白,一襲盈綠寬裙精繡蕩漾,與往日老氣沉斂的國師之態判若兩人,如一株脆弱待綻的花苞。
沒有妖邪的丑陋猙獰,沒有邪祟身上的寒戾血氣,這個所謂的妖邪,看起來比常人更像人,甚至更為干凈無害。
那她為何會受刺激忽然發了狂呢?
圣德女帝氣息一窒,因為那雙金瞳。
哪怕那雙漂亮的金瞳失了神采,可在對上的瞬間,圣德猶如身處火海,耳邊是戰亂的殺戮哭嚎,以及愛人推她離去的嘶喊……
那雙金瞳,似映出了她心中所有的不堪惡念,讓她陷入無邊悔懼之中。
怎么會不是妖孽呢?
只有妖邪,才會讓人如墜深淵。
因為想起那雙金瞳,圣德平復的情緒又有些失控,深吸了幾口香氣壓下驚懼。心中殺意蔓延,她緩緩開口:“這些天,孤收到不少折子。”
暮絳雪做出傾聽之態,不卑不亢沒有多嘴。
觀察著他的反應,圣德女帝繼續道:“有大臣言,北涼諸多禍事,皆因妖邪禍世,蒙蔽圣目,如今北涼內憂外患,太子與妖邪共舞,兵政叛亂頻發,百姓怨聲載道,若想平息民憤定人心,需有所作為。”
暮絳雪挑了下眉,“看來陛下心中已有定奪。”
圣德女帝默了瞬,“法子非孤所想,而是朝中諸多大臣的功勞。”
“暮絳雪。”壓迫的視線定在白衣青年的面容,她一字一頓道:“你覺得,王宮正門之外,設高臺供百姓圍觀,以火刑誅妖邪祭天如何?”
濃密的長睫顫了下,暮絳雪抬起面容,“陛下口中的妖邪,指的是?”
“咸寧閣手握重權的閣主,北涼法力通天的國師大人,你的好師尊——”
“長、穗。”
四周靜到詭異,似乎就連寢宮外,呼嘯的風聲也停了。
候在女帝身后的宮婢悄聲后退,被死寂的氛圍壓得肩膀發抖,不敢抬頭。良久后,她忽然聽到了一聲笑。
很輕的笑聲,如沁涼的山泉,在這深冬寒夜談不上冰冷,但也絕非溫暖。
他的笑令女帝沉了臉色,莫名生出心虛羞愧,“暮絳雪!你笑什么。”
女帝厲聲質問:“你這是不愿?!”
暮絳雪笑意止了些,長睫之下,他漂亮的雙眸是讓人看不透的黑沉,似能吞噬一切情緒。輕理袖擺,他淡聲開口:“臣都已經將師尊關入籠中,還能有什么不愿?”
“那你因何而笑?”
“因為——”逐漸失去笑意的眼尾微垂,掩蓋傾瀉流露的諷意,他輕聲:“因為臣,終于等到了陛下的祭天殺令。”
他救了女帝,阻止了趙元齊的篡位,雖未得封賞,但已手握部分兵權,護衛在帝王左右。這個時候的他,想要得知一些朝堂消息,輕而易舉。
這道折子,已經在圣德女帝案前積壓許久,圣德每日都會翻看,卻始終沒有下搜捕令。如今隨著長穗現身,先前搖擺不定的偽裝終于撕裂,露出內里的猙獰丑陋。
看著眼前這位帝王,看著這位被長穗護著守著甚至賠上姻緣的帝王,暮絳雪難得正視觀察一只螻蟻。因為他不懂,不懂這樣卑劣愚昧的螻蟻,憑何能走入長穗的心中。
怎還有面皮來問他因何而笑呢?
他因何而笑,螻蟻當真不知嗎?
圣德女帝的臉色幾經多變,有一瞬間,她甚至對暮絳雪也起了殺意。
指甲陷入掌心,輕微的刺痛感讓她恢復平靜,她知道自己還需要暮絳雪,“既然你無異議,那這件事便交給你來辦。”
讓他親手搭建高臺,對長穗施以火刑?
所有情緒都歸為漠然,暮絳雪沒有再多說一句話,“臣,領命。”
“等等——”
在他即將走出寢宮大門時,身后的圣德女帝忽然又出聲:“她……被關在了何處?”
暮絳雪平視幽長的宮道,“四宮正院,鐵籠鎖鏈縛身,有數十術士看守,陛下要去看看嗎?”
圣德女帝想說好,但又想起那雙令人懼怕的金瞳。
人非草木,怎會無情,圣德并非忘了長穗身為國師時,對北涼的付出。她依稀能想起,大妖禍亂那年,白衣無暇的少女從天而降,金光罩身將她護在身后,輕而易舉便將他們束手無策的妖邪誅殺。
那時,長穗鈍圓的雙眸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凈純,額心碧綠的法印盎然富有生機,她一眼便看出少女的不凡,以榮華富貴做誘餌將其惑到身邊。
起初,她是把長穗當做一枚可以護身的殺棋,不知不覺間,帝王付出了真心,有了將北涼交付的真心實意,卻換來了一場浩劫。
那年的紅雪異象,之后的大兇卦言,究竟何為真,何為假,圣德老了、累了,已經沒精力再去區分。
“若有時間……”
她艱難開口,為了給自己一個機會,也給長穗一個機會,說著就連自己都不信的托詞,“若還有時間,孤……會去看她。”
又是一聲譏笑。
暮絳雪已離開。
……
去見長穗前,暮絳雪凈了遍手,又用濕帕將自己的手指一根根擦拭干凈,仿佛這樣就能洗凈從圣宮沾染的污濁。
月亮埋入云層,已是深夜。
四宮殿院之中,守衛森嚴圍著層層術士,暮絳雪踏入時,看到巨大的鐵籠上,貼滿了張牙舞爪的符紙,這畫面讓他想起一些巫蠱族往事,腳步驀地一停。
“大人?”前面掌燈的小太監疑惑。
暮絳雪一半身影沒入圍墻陰影中,一半籠在昏黃燭光里。
無聲蔓延的詭異氣流僅有一瞬,便恢復如常,他接過小太監手中的宮燈,對周圍人淡聲:“你們先下去吧。”
有術士看了眼籠中,似有話說,但一對上暮絳雪的眼睛,便寒的什么話也不敢說了。
密密麻麻的符紙快要貼滿囚籠,風一吹沙沙作響。
其中一張符紙落地,是沾了人血的誅邪鎮祟符,暮絳雪眼也不掀的抬腳碾過,符紙毫無反應,比起巫蠱族真正的誅邪鎮祟符,可差太遠了。
“穗穗……”他緩緩蹲身,手背蹭過那些符紙探入籠中,輕輕撫上籠中人的面容。
第43章 溫情攻略43
長穗是被撫醒的。
泛涼的指腹,沿著她的額心游移至眉尾,輕輕撩撥過她耷垂的眼睫,留下癢癢的觸感。在籠中吹了整夜的寒風,長穗頭腦昏沉體力不支,很是吃力地睜開眼睛,雙目無神。
“暮絳雪。”她的聲音有些沙啞,“是你嗎?”
“是我。”染著寒意的手攏住她的臉頰,長穗感受到呼吸噴近,是暮絳雪將額頭抵在了鐵欄上。
她看不見,所以并不知此時的兩人有多貼近,若沒有鐵籠的阻隔,長穗大概是依偎在他的懷中,抬首就能親吻到他。
“是我沒用。”暮絳雪深凝著困在籠中的少女,低低的聲線里溢滿落寞。
長穗搖了搖頭。
從高高在上的國師淪為不如畜生的奴囚,她自認已經沒有什么能讓她更失望的了,在這個時候,暮絳雪還能遵照約定來看她,她已經心滿意足。
按住脖頸上叮叮晃動的鎖鏈,長穗調整了舒服的坐姿,以不抱希望的口吻問:“陛下想怎么處置我?”
暮絳雪沒有回應。
她等了片刻,只能聽到寒風吹動樹葉的聲音,好似就連暮絳雪的呼吸都隱匿消失了。
心中已有了預感,她勉強牽起唇角,“我總要知曉的,不是嗎?”
早些知道,也早能做打算。
暮絳雪終于開口,以平緩的語氣將圣德女帝的意圖表達,在表述的過程中,他的視線一直定在長穗的臉上,看到了一朵蜷縮攏抱的花苞,在迅速走向枯萎。
暮絳雪的聲音停頓。
他有些暢然愉悅。
喉嚨抑住惡劣開懷的笑,同時也堵住他對長穗的嘲諷,他此時該說:“看,我早就說過,世人愚昧無救,沒有人敢一直堅定的選擇你。”
“只有我,只有我會無條件擁抱你。”
可他又有些戾郁不悅。
他開始嫉妒憎惡圣德女帝,嫉妒她能走到長穗心里,又憎恨她不識好歹傷了她的心。
這些愚昧無知的凡人,根本不知他們惡意對待想要殺死的是什么。
在這個時候,他明明可以趁機同長穗說很多話,狠些心腸還能將人誘.哄入懷中,然而他看著長穗,看著她臉上就連勉強的笑都流失死去,暮絳雪忽然有些發慌。
“穗穗。”手指有些顫抖的捧住她的面容,他試圖與她抵額擁抱,“你笑一笑。”
“師尊。”暮絳雪只能隔著囚籠貼緊她,“不要不說話,同我笑一笑。”
他便什么都不求了,不求在她最脆弱的時候擊潰她。
長穗已經心如死灰。
原以為不會更失望,卻沒想到失望之后還有絕望。
輕輕眨了下眼睛,她循著風的蹤跡仰頭對天,“火刑啊。”
好勉強才笑出來,長穗有些頭疼道:“估計要燒好久了。”
作為天地靈物,平常凡火根本燒不死她,按照圣德女帝現今對她的憎恨,該會怕的燒她個七天七夜,會是好一陣折磨。
萬一。
一種極為微小的萬一,她萬一真的死在祭天的火刑中,恐怕天地給北涼帶來的不是寬恕降福,而是滔天罪禍。
整個北涼,大概還有崩壞的靈洲界,都要為她陪葬了。
“我不能死。”長穗可不愿當真正的禍世妖邪,任務沒有完成前,她要想法子活下去。
所以她輕輕抓住了頰上的手腕,“暮絳雪,你要幫幫我。”
沒有魚死網破逼不得已的地步,她現在確實只能依靠她的小徒弟了。
不知為何,她察覺暮絳雪的手腕有些發顫,沾染了寒風的皮膚冷到刺骨,像極了束縛她的冰涼鐵鏈。
暮絳雪平緩著呼吸,“我會救你的。”
為了重新踏入酷烈的光中,枯敗的花苞不惜尋求黑暗的保護,卻不知暗夜只想將它永留深淵。抓住那僅有的生命力,暮絳雪做著承諾,“我一定會救你出去。”
為你將那殘酷暴烈的耀光遮住。
“……”
暮絳雪在囚籠外罩了兩重素帳。
螻蟻不配看到他的師尊。
舍不得看到花苞枯死在囚籠中,他決定加快落子結束棋局,所以從長穗那里出來后,他去見了趙元齊。
暗無天日的刑獄中,趙元齊衣衫破爛被吊在污水中,因受了太多酷刑,耷拉著腦袋奄奄一息。
火焰驅散小片黑暗,發出噼里啪啦的裂響。
暮絳雪身上的衣袍纖塵不染,用皂白長靴踩上趙元齊的腦袋,疼痛讓他恢復片刻清醒。
“呃嗬……”喉嚨發出難聽的嘶喊,污血流入了趙元齊的眼睛。視線受阻,使他看不清眼前之人的面容,只能大口呼吸著空氣。
“趙元齊。”他聽到那人懶悠悠念著他的名字,一字一頓很是清晰,問他,“你想活命嗎?”
趙元齊當然想活。
他好不容易才走到如今一步,就這樣死去怎能甘心。
“救、救我……”
無論是誰都好,無論怎樣都好。趙元齊抬手抓住那人的衣擺,用污血染臟他的衣料,“求你,救救我……”
那人彎下身俯看他,似乎很滿意他此刻的低J賤狼狽,含著幾分笑意又問:“那,你還想當帝王嗎?”
趙元齊睜大了眼睛,意識逐漸清醒,模糊看清了那人的長相。
溫潤如玉的笑臉,男人墨發白衣一派謙和良善,就連望向他的瞳眸都似帶著仁慈,毫無攻擊性。一股寒麻直沖心頭,趙元齊顫抖著松開他的衣擺,狀似抽搐般低喃:“不,不當了……我什么都不要了……”
“都給你,暮絳雪!我把一切都給你,求求你放過我……”
“放了我……我不要死……”只有活著,才有機會重新擁有一切。
暮絳雪嘆了口氣。
“不行啊。”緩緩蹲下x身,他不顧臟污抓起趙元齊的頭發,扯近他與自己對視。
燃著火焰的幽幽暗牢中,暮絳雪的瞳眸映不出絲毫光亮,他笑盈盈看著趙元齊,如鬼魅般吐字,“北涼的帝王,你必須當。”
“……”
“……”
啪——啪——
好像是什么燒起來的聲音。
“救命啊——”
“平清王的叛軍攻進來了!!”
四宮正院,平白襲來的濃郁奇香使籠中人昏昏欲睡,長穗努力的保持清醒,隱約聽到院外的吵亂尖叫。
平清王?叛軍?是趙元齊嗎?
徹底失去意識前,長穗模糊想著,趙元齊不是被關入死牢了嗎……
帝王寢宮,已經血流成河。
利劍磨在青石板地尖銳刺耳,血滴成串鋪就血梅畫作。趙元齊一身堅硬甲胄,狠戾踢開寢宮大門,聽到里面宮婢驚恐的喊叫。
“母后。”他定在門邊,看到端坐在軟椅上的女人。
明黃龍袍罩身,圣德女帝妝容艷凌,自病后已經許久不曾這樣穿戴。她恨恨瞪著趙元齊,將手中的劍拔出來,“孤沒有你這樣的逆子!”
趙元齊面色蒼白,左眼留著空洞疤痕,只余黑漆漆的右眼盯著她看,“您說的對,您只有趙元凌一個親兒子。”
趙元凌沒找回前,他不是她的親子卻勝似親子,在所有養子養女中,圣德唯獨最寵愛他,甚至將他當成王儲栽培。
親兒子找回來后,他與那些養子養女都成了沒人要的牲畜,或許因他為她瞎了只眼,她還愿假惺惺給些寵愛,說些似是而非給予他希望的話,最后又將他逼上死路。
趙元齊覺得,他對所有人心狠,對她已經足夠仁慈了。
若不是奢求那道傳位詔書,若不是他想讓圣德承認自己愚昧看走了眼,若不是他想證明他比趙元凌優秀,還若不是……早在他重兵控下王宮時,他便可以弒君奪位,又怎會有他后來之敗。
眼看著女帝持劍朝他攻來,趙元齊麻木躲避,又一腳將她踢撞到桌角。
就像圣德自己說的,她老了病了,早已不是當年意氣風發的少帝,在王宮淪陷后,眾叛親離的她已無能為力。
這個時候,還有誰能來救她呢?
渾身痛得爬不起來,圣德女帝嘔出大口濃稠鮮血,好像吐出了什么東西。意識昏散間,她荒謬想起了長穗,那個被她關在籠中即將火刑的妖孽。
“你還要等到什么時候?”門外傳來淡淡的聲音。
烈火暴b亂中,白衣清雅的公子手無兵刃,出現的無聲無息。隨著他踏入,圣德吐在地上的血洼翻滾冒泡,探出一條細細觸手。
趙元齊緊繃在原地,看到一只裹著血液的軟物,拖著血痕朝門邊爬去。
“來。”俯身,暮絳雪撩袖落手,血物探出無數絲線,瞬間纏上他修長的中指,消失在皮膚中。
有躲藏在角落的宮婢沒忍住,發出驚懼的干嘔聲。
暮絳雪動了動指,側眸看向意識不清的圣德女帝,彎起唇角笑,“再不動手,她可就要死了。”
趙元齊握緊手中的劍,臉色青白咬緊牙關,像在做什么掙扎。
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血腥氣,門外是重重叛軍,名義上屬于他趙元齊的叛軍軍隊。
暮絳雪并未催促,靜靜等了片刻,發出那聲讓他提防的輕嘆,“看來,你是想選長生。”
消失在指間的血蠱再次冒頭,從暮絳雪的指腹探出細長猙獰的觸手,眼看著他朝他走來,跟在趙元齊身后的司星擋到他面前,白著臉抓住他的手腕,“殿下。”
她眼中含著淚光,“動手吧。”
趙元齊眸中翻滾著各種情緒,他盯著司星,惡狠狠盯著她的臉,“她死了,你也活不了!”
司星哽咽著點頭,“我知道。”
但已經足夠了。
早在趙元齊攻下王宮軟禁圣德女帝時,她活下來的時間都是偷來的,都是趙元齊賭著性命留給她的,這或許也是圣德女帝肯放她回他身邊的真正原因。
原來,圣德要早他們那么久看穿。
“殿下,動手吧。”淚水順著臉頰滴滴掉落,司星閉上眼睛催促,“再不動手,就真的來不及了……”
趙元齊的手顫了。
若他還肯賭,若他當真舍不得司星,這個時候就該將手中劍橫在暮絳雪的脖頸上,哪怕蜉蝣撼樹,也該拼死一搏,賭那一線生機。
趙元齊想起了暗無天日的刑獄。
想起了那些殘忍可怕刑罰、所謂的長生。
更想到了為帝后的至高尊榮。
“啊——”他舉劍刺向了圣德女帝。
一劍又一劍,生怕人不是死在自己手中,捅穿了圣德的喉嚨、心口、眼睛,在肆意噴灑的鮮血中,奪走了她最后的生命力。
隨著圣德斷氣,司星身上出現對應的血窟窿,痛苦的捂住脖子。
“殿、殿下……”她朝著趙元齊伸手,試圖邁步卻跌倒在地,只能吃力朝著還在捅刺尸身的背影爬去,每艱難吐出一個字,就會溢出大口鮮血。
“此生,能遇見殿下……司星……無悔……”
趙元齊滿臉鮮血,被她拉住了衣擺。
手中的動作停下,他跌跌撞撞回頭,只看到司星的身體如沙般快速湮滅。最后一句,他聽到司星說——
“我好愛你。”
砰——
是長劍落地的聲音。
清脆的落地聲,激起塵沙飄蕩,化為一顆血色丹珠。
在暮絳雪平靜的注視下,趙元齊緩緩抬手,將那枚以司星魂體化成的丹珠,張嘴吞入了腹中。血丹沉于他的血肉,融于他的腹中,又化為一只血色的異眼。
看著從身上涌出的絲絲妖力,趙元齊悲愴的神情開裂,咧出猙獰笑容。
“司星……”
“司星。”他喃喃喊著這個名字,似哭似笑,“你果然最愛我。”
始終得不到回應的愛,真的能夠純粹嗎?
撫上指腹上的血蠱,暮絳雪彎起唇角,看向遠處破爛不堪的尸S身,污血已經爬滿了那件無數人奢求的龍袍。
他騙了他的師尊。
巫蠱族的血蠱不僅能救將死之人,也不會啃噬宿主的身體。
蠱蟲入體,只會影響人的心智,讓溫和理智之人性情大變,失去自我,最終淪為一具為蠱主所控的傀儡。血蠱一日不取,蠱身便能多活一日,不老不死,不傷不痛,這難道不算是長生嗎?
歷代帝王追求的長生,如今暮絳雪愿主動送與趙元齊,可他寧可弒君吞噬愛人,也不肯要。
究竟是永失所愛可怕,還是清醒的長生更可怕呢?
暮絳雪想,趙元齊總有一天,會告訴他答案.
當長穗再醒來時,已經不在籠中。
束縛在脖頸手腳的鎖鏈已被摘除,她躺在鋪著厚褥的床榻上,空氣中彌漫著薄薄冷香。
是暮絳雪救下了她。
暮絳雪說,他在殿外跪了整夜,圣德女帝記念著她對北涼的付出,決定網開一面留她性命,由暮絳雪親自看押在咸寧閣,此后不得自由。
長穗心知,女帝這是將她與暮絳雪綁在了一起,但凡她行差踏錯,暮絳雪就要被罰,若是不想他受牽連,她只能被老老實實關著。
心如止水,長穗心中已經泛不起波瀾,無所謂問著,“有說將我關在何處嗎?還要不要拿鎖鏈捆住我?”
暮絳雪覆上她勒出紅痕的手腕,輕聲道:“不需要的,我知道師尊為了我,會乖乖留在這里。”
為了不讓他受罰,她也會自愿給自己套上枷鎖,不掙扎。
長穗神情倦倦,“那這里是哪兒?”
暮絳雪回:“觀星樓。”
這是長穗辦公打坐的地方,咸寧閣重地。
得知不是什么秘牢暗室,長穗的臉色好了些,循風偏了偏頭,“觀星樓是咸寧閣的最高處,近可攬盡閣景,遠可俯瞰王宮。選它當我的牢籠,不可惜嗎?”
暮絳雪并未糾正牢籠二字,因為正如長穗說的,這是座沒有籠桿的牢籠。
彎起唇角,他牽著長穗走到窗前,“這里靈氣充沛,樓后便是花草園,有利于師尊休養。”
“看到了嗎?”他推開了窗扇。
微涼的寒風撲面而來,夾雜著花草梅香,隱有人聲笑鬧。長穗沒懂,“什么?”
暮絳雪拉著她更近了些,貼著她耳邊問:“師尊看到樓下的紅梅了嗎?開的很艷,有人正在撿拾掉落的梅花。”
長穗先是一怔,緊接著圓眸半彎,無神干凈的澄金涌現星星點點的碎光,她笑出酒窩,有些孩子氣的說:“我看到了。”
修道之人,只要悟性高天賦佳,失凡目可開道眼,道法自然,無目也可行動自如,雖不能視物,卻能俯瞰眾生,看穿人心。
初初失明時,長穗并非沒想過開道眼,但大概是她悟性不夠,每次強忍吞噬之痛打坐后,睜開眼看到的依舊是無邊灰暗,至今沒有成功。
今日,她倒是被自己的徒弟上了一課,開不了道眼,卻打開了心目,沉沉濃稠的黑暗終于多了幾分姝色,隨著暮絳雪的描述,她好似真的看到了樓下之景。
暮絳雪隨著她笑,“師尊喜歡,以后徒兒日日陪你看。”
長穗剛要點頭,寒涼的風刃讓她找回理智,“日日?”
“陛下不是已經封你為北涼的國師了嗎?”
她當國師那會兒,整日都有忙不完的事,每日來觀星樓都是一頭扎在公務里,根本沒時間欣賞風景。她不由提醒:“身擔重任就要謀重事,不可貪圖享樂懈怠妄為。”
“暮絳雪。”比起有人陪,長穗更希望自己的徒弟成為可堪大用的重臣,為北涼謀福,“如今陛下信任你,你更要嚴于律已,幫她守住北涼。”
國師二字,意義之重,一旦擔上便要盡職效忠,“你可明白?”
她認為暮絳雪該明白了,可暮絳雪卻問:“若我忙于公事三五半月不見,師尊無人陪伴,不會害怕嗎?”
長穗毫不猶豫,“不會。”
這是什么怪問題。
“那。”暮絳雪神情漸平,明明心中已經知曉了答案,卻還是俯身與她對視,如自虐般問道:“師尊……就不想我嗎?”
長穗顰起了眉頭。
她似是覺得暮絳雪的提問荒謬,又似不解他怎能問出這種問題,最終定義為他在戲耍她。
“暮絳雪!”她喊了他的名字,柔軟中帶著幾分惱火,沒有給他答案,卻也給了他答案。
涌入室內的風中夾雜了一聲笑。
“我知道了。”
他總在一次又一次,證明長穗對他的不愛。
之后一連五天,暮絳雪沒再出現。
負責照顧她的是秀琴,大概也是懼了她妖魔的身份,以前總愛在她身邊嘰喳吵鬧的丫頭,如今變得寡言沉默,長穗不主動說話,她便也不開口。
“清棋呢?”這些天只有秀琴照顧她。
秀琴幫她梳發的手一頓,支支吾吾,“她、她被公子調去其他地方了,嗯……她現在好忙的,忙的抽不開身。”
長穗垂下眼睫,沒有拆穿她拙劣的謊言,心知清棋大概也怕了她,不愿來見。
沒有暮絳雪在,她的世界安靜了很多。
秀琴只有送飯送衣的時候出現,大多是時候,只有她一人獨自在房中。有日,無聊的她摸索著朝窗邊走,不知被什么絆倒,撲倒時蹭痛了掌心,第二日醒來,發現地面鋪了厚毯。
“暮絳雪來過?”長穗撫摸著掌心,總覺得半夢半醒間,有人來過。
秀琴連連搖頭,很快又想起人看不見,“沒有沒有,公子最近忙的很,新帝……”
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她白了臉色,慌慌張張找補,“陛、陛下,是陛下有要事交辦,公子近來不在閣中。”
長穗并不在意暮絳雪究竟來沒來,只要他能盡國師之責就好。敏銳抓住秀琴剛剛的口誤,她有些不解:“你剛剛說……新帝?”
圣德女帝在位,怎會有什么新帝?就算她養病退位,王位除了阿兄又能給誰呢?難道阿兄回來了?
一連串的疑問浮上心頭,長穗不由想起她被關在籠中昏睡時,隱隱聽到有人喊什么叛軍。只是不等她多問,秀琴借口有事匆匆離開,直到晚膳才再次現身。
天已暗下。
坐在窗前,長穗聽到樓下宮婢點燈的聲音,她們似乎在笑,聲音越來越遠,分享著自己新得的趣事。
長穗聽到推門的聲音,秀琴將食盒放到了桌上。
她似乎燃了燈,又掀開香爐投了香料,房中很快漫出薄薄冷香,很像暮絳雪身上的氣息。
“秀琴。”長穗還在想白天的事。
她現在沒什么心情用膳,倚坐在窗欄也不愿動,有些冷淡命令:“你過來,我有事問你。”
腳步聲靠了過來。
秀琴停在了她的面前。
“你……”心中的疑慮還未問出,她忽然被人用力抱住,那人將面容埋入她的項窩,手臂圈攏著她的腰身把她往懷中按,力道有些重。
這不是秀琴,“暮絳雪?”
像是積攢了沉重郁氣,那人沉沉呼出的氣息噴灑到她皮膚,用微啞的嗓音喚她,“師尊。”
長穗的脖間有些發癢,無意識掙了掙,聽到暮絳雪有些無力輕喃,“數天不見,你當真不想我嗎?”
迎接他的是久久沉默。
算了。
暮絳雪笑了聲,正要把人放開,忽然聽到懷中傳來悶悶的低應,“其實——”
長穗抓著他的袖擺,側臉掩在他的衣服里,“是有些……想的。”
第44章 溫情攻略44
長穗并不畏懼孤獨。
是因為自她生出靈識起,身邊就有草木動物相陪相護,化形后,身邊又有了桓凌,她從未孤獨過,所以并從不知孤獨是何物,更不要說害怕。
或許是因失明的緣故,暮絳雪離開的這些天,長穗感受到了寒涼。
并非冬日應有之寒,而是一種自心中蔓延而出的涼氣,侵蝕了她的心肺,麻痹了她的感官情感,讓她感受到塵世之空蕩,無人可倚,塵世之擁擠,容不下她。
明明是很矛盾的感覺,卻能奇異融合,可是這是什么呢?
長穗坐在窗邊想起很久,她聽著風聲,樓下的笑鬧,房間的空曠,恍惚想起暮絳雪那日縹緲的輕問,后知后覺明白了什么。
在這種空蕩又擁擠的環境中,好像只有暮絳雪在拉著她的手,陪她在“人群”中沖撞。
長穗承認,她確實……有些想他。
“師尊說什么?”暮絳雪該是沒想過長穗會認,竟有些發怔,等他反應過來,擁緊人想聽她再說一遍時,長穗閉口不提了。
對她而言,想念一個人是軟弱的體現,她肯在徒弟面前撕下一點點尊嚴,已是沒臉,萬不可能開第二次口,不過這對暮絳雪而言,已經足夠了。
“你這些天都去哪兒了?”長穗總要知道,自家徒弟近來都干了什么。
暮絳雪頓了下,回:“我去……抓妖了。”
“抓妖?”長穗不解,“抓什么妖?是王都又有大妖禍亂了嗎?”
并不是。
暮絳雪抓的是祭天所需的替罪之妖。
他告訴長穗,圣德女帝雖免了她的死刑,但高臺祭天之禮不可廢,這算是對百姓的交代,可定人心。因祭天大典在即,所以這些天他都去抓妖了,他說他沒有高深術法,只能智取投巧,大妖擒拿的很是不易,隨去的術士傷了好幾個。
在說到不會術法時,長穗下意識動了動指。
“那你有受傷嗎?”她垂落的長睫似有不安。
暮絳雪盯著她的臉看。
略微停頓后,他壓低聲音回:“傷了。”
不等長穗問傷到了何處,暮絳雪便執起她的手,按在了自己心口,說:“傷到了這里,很疼。”
長穗看不見。
看不見暮絳雪原本平整干凈的衣襟上,橫生了一道傷痕,隨著長穗掌心的按壓,溢出殷紅血漬。他像是感覺不到痛,抓著長穗的手背用力按著,偏又無力靠上了她的肩頭,用氣音撒嬌,“師尊,我好疼啊。”
掌心沾滿灼熱鮮血,長穗似還感受到皮肉下心臟的跳動,手指無意識抖了下。
松動的記憶法陣悄然又開裂一道,流泄出零星記憶片段:
崩壞暗紅色的天空,象征罪惡的紅雪簌簌在靈洲界蔓延,暮絳雪一襲冷艷紅衣,眉眼溫柔又疲憊,他靠在她的肩頭對她說:【師尊,我好疼。】
他得到了一切,戰勝了天道已是至尊,明明身上沒有一道傷口,一襲秾麗紅衣艷的卻像是由血堆染,疼到說不出話,累到無法呼吸。
【師尊。】暮絳雪喃喃著闔上眼睫,【救救我,好嗎?】
……這,不太像她記憶中的大魔頭徒弟。
長穗愣在恢復的記憶片段中,有些茫然不解,手下失了輕重,聽到一聲忍痛的悶哼。
“你還好嗎?”長穗回了神。
暮絳雪疼痛喘著氣,沒骨頭似的靠著她,“太痛了。”
如少時那般,他用臉頰蹭了蹭長穗的脖頸,“師尊救救我,好嗎?”
兩句話莫名重合在一起,卻又完全不相同。
記憶中的那句太過絕望哀痛,像是瀕死的求救,而此刻聽到的軟聲明明很虛弱,卻飽含期翼生力,長穗的思緒不由有些混亂。
她扶著暮絳雪,腦子一時停擺,“你想讓我怎么救?”
暮絳雪靠著她,似覺得她的提問怪異,很低笑出聲:“當然是幫我上藥。”
不然呢?她還想怎么救他呢?
暮絳雪說,他現在是一閣之主,如今又得女帝信賴,不可輕易讓人知道他受了重傷。他目前沒有可信賴之人,就只能麻煩自家師尊。
長穗覺得,他說的在理。
只是她有些納悶,既然傷得那么重,怎么剛剛還敢那么用力抱她,她不問他也不喊疼,一關心反倒疼得受不了了。
“把衣服脫了。”長穗洗凈了手。
先前兩人逃命時,她沒少幫暮絳雪處理傷口,也算得心應手。只是如今瞎了,行動有些不便,但大概也不成問題。
確定暮絳雪已準備妥當,長穗摸到桌上的藥瓶,余出一只手去摸他的傷口。
生怕觸疼到他,長穗的動作很輕,指腹觸到一片溫軟。耳邊是清淺均勻的呼吸聲,像是相貼很近,氣感暖暖灑到她的手背上。
正疑惑,指腹不經意又摸蹭了下,她猛地反應過來,那是暮絳雪的唇瓣。之后,她的動作略顯慌亂,手指沿著他的下頜一路落到鎖骨,摸到了弧度優美的深窩,繼續往下摸。
她太慌了,可又不知自己在慌什么。滿腦子都是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最后她失了方向感,是由暮絳雪抓著她的手,才順利尋到了傷處。
長穗開始悔恨自己的自信。
暮絳雪大概是把上衣全脫了,長穗所觸之處皆是他涼薄的肌膚,讓她不由想起白玉瓷器,還有那些如水般絲滑的綢料,手感好到過分。
沒有眼睛,只憑手感摸觸,她大概能描繪想象出暮絳雪漂亮的身線,已不再是少年,而是真真正正的男人,可怎得先前她沒有這種感悟呢?
思緒發散間,她的手腕忽然被抓住了。
“怎,怎么了?”纖細的手腕被大掌完全圈箍,長穗如驚到的小兔,豎起雙耳睜大眼睛,慌亂中帶了一絲心虛,“是我碰到你的傷口了嗎?”
她忘了掙脫。
望不見暮絳雪的神情,長穗只能聽到暮絳雪輕輕吐出一個字:“癢。”
是長穗的動作太輕,像在被毛茸茸的肉墊輕撓。
莫名其妙,長穗感覺自己的耳根在發燙。
失明前,她尚能直視暮絳雪的身體,心無旁騖為他療傷,也不知怎的,失明后反倒覺得別扭起來。
想到暮絳雪也不是不能自己包扎傷口,她將傷藥塞到他手中,“你還是自己來吧。”
自那天起,暮絳雪以養傷為借口,留下來陪長穗的時間多了。
因為長穗那句來之不易的“想”,他甚至將公務都搬入了觀星樓,還在樓中置了小間休憩。
想起秀琴那句奇怪的新帝,長穗趁著暮絳雪在,問出了心中疑惑,“陛下近來身體可好?”
暮絳雪正在案前翻書,聞言頓了下,回:“挺好。”
長穗更加不解,想起那天恍惚聽到的喊叫,她試探著問:“近來,王宮沒出什么事吧?”
不希望暮絳雪對她有所隱瞞,她將自己的疑慮問出:“我那天好像聽到了宮婢的尖叫,他們在喊……平清王的叛軍攻進來了。”
嗒,是書頁閉闔的聲音。
“穗穗。”暮絳雪大概是笑了,“你該是夢魘了。”
“趙元齊已被打入死獄,無翻身之力。”
長穗半信半疑,“是嗎?”
在籠中她的精神狀態很差,一直昏昏沉沉不太清醒。可她不解,若真是夢魘,為何偏夢到趙元齊攻占了王宮。
暮絳雪沒再開口,倚靠在桌前凝著長穗的面容,微微思索著什么。
趕在長穗再次開口前,他悠悠出聲:“陛下近來在尋太子殿下。”
長穗的聲音停住。
她聽到暮絳雪漫不經心道:“師尊也知,陛下的身體撐不了太久,需早立新帝穩固朝局。”
如今趙元齊一黨已被抓獲,其他散黨不成氣候,唯有太子趙元凌能接住動蕩不安的北涼。
得知這個消息,長穗自然抒了口氣,但也不放心,“因為我……陛下還信任阿兄嗎?”
暮絳雪淡淡回著,“自然不太信。”
由妖女長穗尋回的親子,就算種種細節都證實是自己的親生子,因長穗這層關系,總會讓人提防畏懼。再加上趙元齊先前散播的謠言,大多數人都相信趙元凌是長穗的同謀,都是來禍害北涼的妖孽。
“雖不太信,但太子殿下已是北涼最后的機會。”
當前最緊迫的,便是盡快尋回趙元凌洗脫他的污名,讓圣德女帝重新信任他,交托帝位,“可我派人尋遍了北涼,四處打探不到他們的蹤跡。”
暮絳雪告訴長穗,現在不只是圣德女帝不信任趙元凌,因信息差遲,趙元凌也躲著王都尋來的人,誤以為是捕殺他們的陷阱,不肯現身。
“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不知何時,暮絳雪走到了長穗身邊。
他擋在風口,為長穗遮住洶涌而入的風流,同時也遮住長穗看不到的天光。
“我記得,師尊曾說,有辦法聯絡到太子。”過烈的光線模糊了暮絳雪的容顏,他微微傾身,為長穗拂開頰邊的碎發,聲線很是溫柔,“師尊能告訴我,如何尋到太子殿下嗎?”
“……”
“……”
先前逃亡中,長穗并未明說該如何與趙元凌聯系,是還存了幾分警惕防備。而今她人被困在樓籠,暮絳雪的一舉一動她都看在眼里,她想,她該完全信任他了。
現下,若連他她都不信任,還能相信誰呢?她也該給自己一些自信,自信她已幫暮絳雪凈化惡魂,站在她面前的是她悉心教養出來的好徒弟,不會害她,更不會有害人之心。
只略微猶豫,長穗便將方法告知,“你派人去寺廟打探,若有廟外大樹系許愿紅線,留字穗穗平安,那便有他們的人在,著白衣戴我給的香囊,自會有人接應。”
這是為了預防突發意外導致兩人失聯,趙元凌想出來的主意,香囊也是他很早給她的,據說獨一無二。
在將香囊交給暮絳雪時,不知為何,長穗有些不安。
“師尊?”緊揪著香囊不肯放手,暮絳雪沒有強拿,而是松了手。他用很平靜的語氣詢問:“是還有什么問題嗎?”
長穗張了張口,不知該說什么。
“暮絳雪。”猶豫了片刻,她撩開自己的袖袍,她喊著他的名字詢問:“你告訴我,它……現在是什么顏色?”
暮絳雪看向她的手腕,細白的腕上掛著一條晶石手鏈,蕩動間閃出細碎光芒。
他垂著眸子細細看了片刻,像是覺得看不仔細,又抓起她的腕子抬到了眼前。
漫不經心用指掃過凌厲的冰花吊墜,他回:“透色。”
長穗似有些不敢相信,“就……沒有一絲雜色嗎?”
暮絳雪回:“沒有。”
是純凈無暇的透色。
長穗笑了。
彎彎笑眼像是橙凈月牙,是發自內心的笑容。手指松力,她將香囊塞給了暮絳雪,“盡快尋回阿兄。”
暮絳雪攥緊香囊,回:“好。”.
長穗記得,當初她給自己的留信中提到,冰晶雪花體是惡念凝結,血意越重,惡念愈深,只有她將暮絳雪身上的惡魂徹底凈化,吊墜才會化為無暇透色。
起初,長穗是有些疑慮的,直到在她的教導下,她看到暮絳雪變得越來越好,暗紅的吊墜顏色越來越深,才徹底相信。
如此說來,她的任務已經完成了,為何她還在凡世?
長穗細細想著,當初信中所留太過簡潔,很多都需要她斟酌解讀,現在想來,恐怕吊墜變為透色是任務完成最關鍵的一環,后續還要繼續守著他,一直守到這具不受惡念控制的軀體走完一生,才算任務終結。
還好。
長穗呼出口氣,凡世百年不過彈指間,這么多年她都過來了,余下的時間她守得起。
輕輕撫摸著腕上手鏈,長穗彎著唇角笑意不止,思考著任務完成后,如何帶著桓凌的魂靈一起回家。
她高興的太早了,忘了體內還封著神器居諸不息,只要封印不破,封印大陣便會一直以她的血肉精氣作養料,直到將她掏空變作失去五感的傀儡。
之后沒過多久,長穗的味覺喪失了。
起先,她只當咸寧閣換了廚子,喜好淡口,隨后,越來越寡淡的味道讓她食欲不佳,暮絳雪為了哄她吃飯,便做了梅花糕,可惜出了意外。
有莽撞的宮婢打翻了沙蜜罐,大半罐的沙蜜被灌到了餡料中,滿室甜香。
紅梅采摘不易,需要晨起采摘沾有花露的梅花,才能讓長穗吸收到花植中的靈氣。因太多的沙蜜沾染,這屜糕點原本作罷,是在長穗的堅持下,才有機會拿上桌。
“會很甜。”暮絳雪不太想讓她吃。
長穗近來就想吃些重口,也好奇放這么多沙蜜究竟能多甜,然而一口下去,她只嘗到淺淡的甜香,暮絳雪將杯盞遞給她,“是不是很甜?”
長穗沒有回答,也沒有喝水。
在暮絳雪詫異的目光中,她將咬了小口的糕點囫圇塞入口中,緩慢咀嚼品嘗。
“暮絳雪。”吞入腹中后,她拿起一塊糕點想要往暮絳雪嘴里塞,“你嘗嘗……真的很甜嗎?”
很甜。
已經是甜膩難以下咽的地步,暮絳雪淺試了一口,已經完全吃不出花香。
而長穗嘗不出來,如此甜的糕點對她來說淡如清水,只有極力品嘗,才能嘗出那絲絲甜氣,她的味覺……失靈了。
長穗陷入了恐慌之中。
如此速度下去,不等任務完成,她就成了五感盡失的傀儡,哪怕她意志堅定,余下時間也只能當個廢人,
太可怕了,長穗難以接受。
那天,她的情緒失了控,恍恍惚惚喪失了對外界的反應,失去意識前,只聽到暮絳雪一聲聲的呼喊,像是很著急。
當夜,她做了個可怕的噩夢。
夢中,在她變成五感喪失的廢人后,被暮絳雪嫌棄當作累贅,丟到了大街上。她唯一堅強的目標便是回靈洲界,日日縮在陰暗角落苦熬,不知過了多久,她等來了暮絳雪被圣德女帝處死的結局。
大雪紛飛,灼熱的血噴灑到她的臉上,長穗看不見,也感知不到,整個世界都是安靜的。
體內的封印破裂,在皮膚上劃下猙獰疤痕,神器居諸不息沖出了她的禁錮。
長穗以為,她要回家了。
視線逐漸變得清明起來,她看到暮絳雪滾落的頭顱,沾著鮮血猙獰與她對視。
啪——
纏繞在腕上的冰花手鏈,突然掉落在地。
長穗慌張地彎身去撿,卻看到血污浸透無暇冰花,又化為血一般的暗紅……
“啊!!”長穗被嚇醒了。
她忽然意識到,冰花手鏈呈現透色后,還有浸染變紅的可能。只要暮絳雪活著,只要他這一生沒有走完,某一個瞬間某一個行為,都有可能使吊墜再次變紅,她根本沒有松懈的機會。
“師尊,你怎么了?”有人抱住了她。
她整夜的囈語不停,體溫忽高忽低,醫師毫無辦法。暮絳雪守了她整夜,見她醒來狀態更差,只能抱在懷中柔聲輕哄,“別怕,我在這里。”
長穗大口喘著氣。
呼吸到熟悉冷香,長穗陷入暮絳雪的懷抱,一聲聲喊著他的名字,“暮絳雪……暮絳雪……”
暮絳雪撫摸著她的頭發,“我在。”
長穗陷在夢魘中,仿佛聽不到他的聲音,小聲呢喃著什么,無論暮絳雪回應她多少次,她還在疊聲喊他。
“暮絳雪……暮絳雪……”
當長穗再一次喚他時,暮絳雪沉默了。
手指順著她的發絲下落,暮絳雪單手扣住了她的后頸,略顯強硬的抬起她的面容。看著這雙濕潤無神的雙眸,暮絳雪低頭拉近了彼此的距離,近在遲尺。
“暮……”即將念出的名字被吞沒在口齒中。
以吻封緘,暮絳雪輕輕含住長穗的唇瓣,繾綣交纏呼吸相融,一點點舔t舐掉她的驚懼夢魘。
像是被什么溫柔又強勢的東西蠱住,長穗逐漸失去思考的能力,呼吸困難,軟倒在暮絳雪的肩膀上。恍恍惚惚中,她聽到有人在她耳畔低啞念著,不厭其煩,一遍又一遍。
“師尊,我在。”
無論何時何地,他都會在她身邊。
第45章 溫情攻略45.
乍暖還寒的早春,長穗的味覺徹底喪失。
自那之后,所有入口的食物都變得乏味寡淡,進食對她而言成了一種折磨。無論聞起來多香的食物,她都嘗不出味道,長穗只能安慰自己,至少她還有嗅覺。
過不了多久,她恐怕就連食物的香氣都聞不到了,實該珍惜眼下的時光。
為了幫她恢復味覺,暮絳雪尋來了不少醫師,宮中的醫官看不好,他便張榜廣招江湖野醫,這段時間,咸寧閣來來往往的醫師不下數十,至今瞧不出病門。
“怎么樣?”
觀星樓中,巨大的八卦盤板蓋在厚實的絨毯下,高懸在房梁的素帳重重垂落,掩住內室景象。秀琴站在帳前,緊張看著探指把脈的老醫師,迫切的想要知道答案。
老醫師搖了搖頭。
他是北涼最有聲望的醫師,宮中不少醫官都是他的徒弟,有醫圣之稱。
為了將這位告老還鄉的老醫師請來王宮,暮絳雪花了不少心思,可到頭來依舊是場空。
同其他醫師給出的診斷相同,長穗脈象虛浮氣血虧空,瞧不出造成失明和喪失味覺的病因,哪怕要開方子調理,落筆前醫師們都要糾結好一陣,因為他們實在不敢說實話。
怎么會有這般詭異的脈象呢?
想起民間有關咸寧閣的傳聞,醫師們多數都畏懼不敢多言,生怕一言不慎給自己遭來災禍。
“國師大人。”看著帳后模糊的身影,老醫師摸了摸胡子,“可否借一步說話?”
長穗怔了下,乍聽到“國師大人”四字,她還以為是在喚她。
暮絳雪坐在長穗身側,每次醫師會診他都會在,一日比一日沉默。知道老醫師是有話想同他單獨交代,他摸了摸長穗的頭發,彎身安撫,“我很快回來。”
長穗發出輕輕的鼻音,垂下手臂用衣袖遮掩。
不同于其他醫師的畏縮,老醫師說話很直接,一見到暮絳雪便問:“大人讓老夫看診的那位姑娘,可是人族?”
暮絳雪面色一寒,盯著他問:“你什么意思?”
老醫師直言:“那位姑娘脈象有異于常人,已是病入膏肓之態,無藥可醫。”
隔著帳簾,老醫師雖看不見診患的相貌,但從聲音判斷是位很年輕的姑娘,語氣雖懨懨無力,可口齒清晰思緒敏捷,指下觸及的皮膚蒼白溫軟,無論怎樣瞧,都不是一副被掏空后的將死之象。
“若為我族,此乃奇病,老夫敢說只有天神下凡,才可救回,不如趁早準備棺材。若非我族類,吾等更是無解,大人與其尋人醫浪費時間,不如想想其他法子。”
真是一番難聽的實話。
暮絳雪閉了閉眼,強忍著暴戾情緒,命秀琴送老醫師出去。
近來的天灰蒙潮冷,盡管已經過了最刺骨的寒冬,在外面站久了也會沾上一身寒涼。秀琴回來后,小心翼翼問:“公子,可要喚下一位醫師過來?”
暮絳雪莫名笑了聲,泠泠無波,“不用了。”
“讓他們都走。”
折身返回房中,大門在秀琴眼前砰的閉闔,是佯裝溫和之人罕見的情緒露真。
長穗已不在內室。
她看不見,因失了味覺近日驚夢,精神郁郁不佳,暮絳雪為了哄她開心,搬來了一架古琴。
長穗哪會撫琴,在靈洲界她向來也不喜這種高雅之物,如今實在沒了樂趣,這架古琴反倒成了她打發時間的慰藉。先前她沒碰過這架琴,今日是實在心煩,暮絳雪出去后,她便摸索著坐到了琴架前,試探著撥了撥弦。
砰——
琴弦微顫,震的指腹輕微發麻,發出的聲音有些辱耳。
長穗想要放棄了。
正坐在琴前發呆,身后靠來溫熱身軀,暮絳雪自背后將她圈攏,握住她的手牽引著她重新撥弦,“彈欲斷弦,按欲入木……”
一手控在她的左手,右手教她擺出正確指法,只聽錚的一聲,琴弦發出悠韻凌厲的聲色,一改先前的虛浮沉悶。
“師尊想學琴嗎?”
暮絳雪的聲音漫在她耳邊,沾染著室外的寒涼,清越柔和,“徒兒可以教你。”
長穗掙了掙。
將自己的手從他掌心抽出,她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你何時學的琴?”
暮絳雪笑了聲:“師尊忘了嗎?”
他坐到她的身旁,與她衣衫摩擦肩并著肩,“還是你親自送我入的太蒼學宮。”
當年收他為徒后,長穗有將他帶到身邊教習過一段時間,她要求暮絳雪六藝八雅樣樣精通,偏偏她除了劍道術法樣樣不通,自己會的不能教,想教的又不會,最后只能將暮絳雪硬塞到太蒼學宮,可以說,暮絳雪這一身溫雅書卷氣,都是從太蒼學出來的。
他從未再長穗面前撫過琴,是以長穗有些記不得,她勉強露出笑容,“大概是近來經常夢魘的緣故,很多事都記不清了。”
暮絳雪臉上的笑容淡了。
自那日驚夢后,長穗開始經常性的夢魘,她有時會在夢中喊他的名字,有時又會喊趙元凌或者什么桓凌,一整晚睡得冷汗直冒精神緊繃,醒來總會握著腕上的手鏈發呆,一遍遍確認吊墜的顏色。
醫師說,她是受到了某種巨大驚嚇,郁結在心。
可她人一直在觀星樓中,所去之地皆有他陪,如何會受到驚嚇?難道就因失了味覺?
暮絳雪直覺不是,他的師尊并非膽小懦弱之人,誅殺妖邪命懸一線時都不曾懼怕,莫名失明后哭了一場也很快適應,他想不通,究竟是怎樣之事才能將人嚇到日日夢魘,一定還有其他原因。
“我累了。”長穗沒什么興致學琴,尤其是要暮絳雪教。
她沒胃口吃東西,也提不起說話的力氣,只要一想到會被封印大陣蠶食成廢物,便郁郁煩悶,撐不起精神。
昨夜她又做了噩夢。
不同于先前在夢中變成五感盡失、任務失敗的廢人,昨夜她夢到了暮絳雪,夢到他吻了自己。
那日她因味覺失靈太過恐慌,連連噩夢思緒不穩,有些記不清期間都發生了什么。她只知等她意識清明時,正被暮絳雪死死抱在懷中,嘴皮不知因何麻疼不適,渾身無力喘得厲害,就連暮絳雪的氣息都不穩當。
他們是正經師徒,長穗修的又是清心寡欲的無情道,根本想不到歪處。
但昨夜的夢太過真實,真實到讓她膽寒膈應,其驚悚程度不亞于她五感喪失任務失敗,實在有悖倫理綱常。
只要一想那個夢,長穗對暮絳雪的親近只覺不適。
“師尊要小憩嗎?”見她倦倦窩去了榻上,暮絳雪也不敢吵她,將燃了一半的香爐重新燃起。
為了醫好長穗的夢魘之癥,他們試盡了法子,起先長穗還配合喝藥,后來味覺徹底喪失也懶得喝了,暮絳雪只能為她調香助眠。
看著窩在榻上的身影,暮絳雪將香爐輕巧放到榻頭,為她攏了攏衾被。
他想起秀琴曾告訴他,在未收他為徒時,長穗便有夢魘之癥,每到雪日定會夢魘,后來收他為徒后,癥狀才有所好轉消失。
“睡罷。”坐在榻角,他用手輕輕撫拍著長穗的后背,壓低的聲線很是輕柔,“我在這守著你。”
長穗聞言動了下。
將面容又往衾被中埋了埋,她悶聲趕他,“你還是去忙吧,我想靜一靜。”
輕拍的動作頓住。
盯著長穗露在被外的發旋看了瞬,他的神情沒在一明一暗的光影中,輕輕說了聲:“好。”
帳簾重重落下,房中很快傳來關門聲。
“……”
長穗又做了那個令她汗毛倒立的噩夢,極為真實。
之所以能清晰認知到是夢,是因為失明的她不可能視物,更不可能同暮絳雪做出如此放l浪荒唐的行徑。
昏暗不透風的臥房中,床榻被褥凌亂成團,她被暮絳雪壓在了凹凸不平的柔軟衾被上。
她的后頸被暮絳雪的掌心托著,因距離的過分貼近,她能清晰看清暮絳雪鴉黑如羽的長睫,顫顫搖曳,那雙原本漂亮清透的眼瞳,在羽睫的陰影下變得壓郁黑沉,如同濃稠馥郁的墨汁,流滾著長穗讀不懂也不敢看的瞳緒。
長穗被困在了他的懷中。
她聽到他喚她師尊,又改為輕飄婉轉的穗穗,很不莊重。
他控著她的后頸,將她整個壓攏在懷中,俯面相貼時皮膚蹭著皮膚,像兩只廝磨舔毛的獸類,長穗更覺得她像被單方面壓制舔理毛發的獸崽。
從發絲蹭到額頭,細致磨蹭著她額心幽碧的天生法印,再到一下下啄吻她的眼睫、臉頰。長穗受控在他手中,感受到唇角的濕漉,被輕輕含Y咬住下唇,有些疼。
如同溫水煮蛙,等她反應過來時,過燙的沸水早已將她蒸熟煮透,她的口舌被纏嚴密堵實,只能任由暮絳雪將她一點點吞噬入口,就連呼吸都需由他掌控施予,宛如離了命水的魚,狼狽窘迫。
“穗穗……師尊……”在夢中,在如此場景中,比起穗穗二字,師尊二字顯得尤為扎眼不堪,讓她臉臊。
一場夢,做的頭暈目眩渾身是汗,像被困在了蒸爐中。
長穗從未做過這種夢,夢外也從未目睹、經歷過這些,但并非不知這是在做什么。就是因為知曉,她才會覺得難以接受,尤其夢中之人還是她親手養大的徒弟。
換做旁人,她還能心大當個春m夢……暮絳雪,不行。
掙扎著從夢中醒來,長穗大口呼吸著,口干舌燥。
不僅在夢中她被蒸的汗濕,夢外的她同樣燥熱發虛,黏濕的碎發沾在額角,整個人像是剛從水中撈出。這個時候的她,最是敏感驚栗,所以當她支著手臂緩息時,指間抓到一片冰涼不屬于自己的衣料,嚇得甩開連連后退。
“誰在這?!”長穗聽到清淺的呼吸聲,那人就坐在榻旁,距離她極近。
失明后,她有在枕下墊刀刃的習慣,下意識去拿。
那人看著她,瞑然無聲,直到長穗將匕首抽出,他才輕輕回了句:“師尊,是我。”
一只泛涼的長手抓住她的手腕,暮絳雪溫和問著:“嚇到你了?”
長穗被他的體溫冰到了,她被嚇到又氣又惱,掙著他的手打了他兩下,氣急敗壞,“明知我看不見還不出聲,你想干什么!”
身為國師不去做正事,一言不發坐在床前看她睡覺算怎么回事!是想嚇死她嗎?
暮絳雪的手背被她撓出紅痕,痛了也沒松手。知道長穗是真的被嚇到了,他傾身貼近,攬上她的肩膀讓人靠在懷中,輕輕幫她順著后背。
“是又夢魘了嗎?”今日的他有些過分沉靜。
長穗還沉浸在那場難以啟齒的夢中,一時沒發現他的異常。不提還好,一提長穗又開始不自在,往外推了推他,“是場很可怕的噩夢。”
“原來如此。”胸腔震顫,暮絳雪似很淡笑了聲:“師尊在夢中一直喊不要,還喚了我的名字,看來是我在夢中做了什么不可饒恕的事,惹惱了師尊。”
長穗身形一僵,險些以為暮絳雪入了她的夢,看到了她那荒唐淫Y夢。
反應極大的將人推開,她往榻內挪了兩步,轉移話題,“你好端端坐我榻旁干什么。”
暮絳雪看著她,在昏暗的房間中,將她的每一個表情盡收眼底,平靜道:“徒兒只是有些事想不明白。”
“何事?”
暮絳雪:“師尊為何如此篤定,無人能將你醫好。”
若只是因傷病造成的失明,當時的長穗不該那般崩潰,如今的味覺喪失同樣是這個道理。依她的性子,她定會想盡一切辦法恢復雙目,絕不可能怠懶漠然,篤信無人可醫。
如今仔細想來,她的失明和味覺喪失都來的突兀莫名,虧空的身體如同藏有貪婪怪物,無論暮絳雪如何填補靈氣養分,都無濟于事,長穗的態度也讓他頭疼。
就如同現在,她還是什么都不肯說,哪怕他已察覺蹊蹺,她依舊選擇敷衍,“我的身體是什么情況,當然自己最清楚。”
倒也不是她不想說,畢竟她也想好生生活著。可她總不能告訴暮絳雪,她身體里封印著一件神器吧?
就算暮絳雪不覬覦神器,可為了幫她恢復身體,難保他不會想法子將神器取出,一旦居諸不息現世,后果難以估量,長穗賭不起,所以她什么也不能說。
“是嗎?”暮絳雪固執追問:“萬一呢?”
“萬一,我能尋到法子救你呢?”
不試試,怎會知道結果。
長穗眼眶酸澀,咬字清晰道:“沒有萬一,也不需要萬一。”
“所以就讓我眼睜睜看著你死?”
暮絳雪的情緒已經很淡了,長穗真的不該再刺激他。他壓抑平復著那些惡戾風暴,鉗抬長穗的下頜與自己貼面,每一個字都放得很輕,輕到發顫,“師尊,你忍心讓我看你死嗎?”
長穗怔了下,無法視物的眼瞳對不上暮絳雪的目光,她低低解釋:“我……不會死。”
她不會死,只是會活的很難看,至于有多難看,她還不想告訴暮絳雪。
暮絳雪很涼笑了聲,掌心覆上長穗的臉頰,他低頭幫她整理碎發,“徒兒能相信你嗎?”
一個至今對他藏著掖著的人,對他而言還有可信度嗎?他究竟要多狠心不在意她,才能騙自己信了她連承諾都算不上的話。
事關長穗的安危,她不肯說,暮絳雪只能自己找答案。他試圖將這些事一件件捋理清順,于是他慢慢的捋、細致的想,追尋到導致這些怪象的發端,追到了最北雪山。
似乎在那場獨行之后,在他將長穗從雪山之巔帶回之后,長穗就開始反反復復的閉關休養,對此,她從未有任何解釋。
“你究竟,瞞了我什么?”暮絳雪將視線落在長穗的心口。
剛剛趁著她睡著,他已經用靈術探測了她的身體,阻礙重重,遍布他難以破解的封印陣術,怪異又熟悉。
長穗對暮絳雪的敏銳感到心驚,哪敢再說什么。
接踵而來的事情擾的她心亂,她現在正煩著,實在沒精力和暮絳雪探討她的死局,她很疲乏的解釋:“我真的死不了,你不要聽那些醫師胡說,我與你們人族的脈象有異。”
她胡說的,純粹是在安慰暮絳雪。
也不知他信了沒有,長穗看不到暮絳雪的表情,只聽他很平接了句:“人醫治不好,那妖醫呢?”
老醫師的話提醒了他,再不濟還有他們巫蠱族的蠱術,只要長穗點頭,他總能找到法子治好她。
長穗被他的話驚到了,睜大眼睛斥了他一句:“你瘋了嗎!”
哪有什么所謂的妖醫,只有妖魔邪術以命殺命,極端者行逆天之舉。
她好不容易才將暮絳雪教好,千辛萬苦才引他走上正途,怎可讓他因她踏上邪門歪道。先前的噩夢時刻警醒著她,長穗摸索著去碰暮絳雪的臉頰,顫聲安撫:“你不要在這里發瘋了。”
“暮絳雪,只要你好好做人不生事,我真的不會死,就算死也會死在你后面,但你若敢為了幫我醫病走上歪路,我饒不了你。”
“暮絳雪。”長穗是真的怕,發著狠恐嚇他,“你要是敢違背師訓犯下孽禍,我死時也要帶走你!”
她從未忘過,他體內被她種了一道可以同歸于盡的絕殺咒,那是她最后的保障。
暮絳雪大概將她的話聽入心里,微微彎身抓住她的手,嗓音有些發啞,“那我就當這是師尊對我的承諾。”
這算哪門子喪煞承諾。
長穗用力抽出自己的手,“行了,你若正常了就出去吧,我要沐浴。”
她身上的汗濕還沒下去,剛剛又被暮絳雪嚇出一身冷汗,渾身難受的厲害。
這些事以往都是暮絳雪操辦,她作勢又要扶她,“我幫你……”
“不用了。”
長穗再次拂開他的手,疏離道:“讓秀琴進來吧。”
第46章 溫情攻略46
“……”
長穗還是國師時,觀星樓算作她的第二寢居,樓中應有盡有。
樓中有一處熱湯寬池,場地開闊,秀琴小心翼翼牽著長穗的手,引導她踏上池階,在旁邊的小榻幾上燃了香爐,這些事原本都是暮絳雪在做。
想起剛剛她入樓時,自家公子陰冷的瞳眸,秀琴脖子發涼,有些抱怨長穗好生生的為何非要喊她伺候,平白遭了公子厭惡。
等她回身時,長穗已經褪衣沒入水中,見她闔著眼眸沒有其他吩咐,秀琴巴不得離開,“那奴婢……”
“我有話問你。”長穗打斷了她。
秀琴身上的冷汗霎時就出來了,她下意識往門外看,結結巴巴道:“尊、尊座請問。”
長穗默下來,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
想起那日嘴唇的無端疼麻,又聯想到平白無故做的荒唐夢,她試探著問:“我昏迷的那天……可有發生什么異常之事?”
“異常?”秀琴的腦子有些轉不動,那都是好些天之前的事了。
長穗嗯了聲,“大大小小隨便什么事都好,就是你覺得異常,或者說看到的奇怪想不通的事。”
秀琴仔細回憶著。
那日長穗昏睡后,她跑上跑下又是請醫師又是煎藥,忙的厲害。大多數時間,她都是候在門外聽命令,說起奇怪,那大概是長穗中途醒了一次,房中發出了不小動靜,結果沒過一會兒,就什么聲音都沒有了。
這件事雖奇怪,但秀琴也沒往心中記,如今隨著長穗的追問,她恍惚想起點什么——
當日從房中出來時,絳雪公子的唇色格外紅,昳麗的色澤像是被濕潤蹂R躪過,下唇似有很淺很淺的咬痕。
秀琴也不敢確定究竟是不是咬痕,因為她不敢一直盯著暮絳雪看,自從長穗失明后,他們這位掌權的新閣主面善心狠,已經不再受任何人牽制,失去鎖鏈的惡鬼是個極其可怕的存在,誰又敢在他唇上咬傷口呢?
想到長穗突兀的探索,憶起那日房中奇怪的無聲,秀琴隱約琢磨出點什么,心中起了駭浪。
該不會……
“秀琴?”久久聽不到回應,長穗忍不住出聲。
秀琴打了個激靈。
先是擺手又是搖頭,她慌怕的險些跪下求饒,轉念想到長穗看不見,她才吞吞吐吐回著:“沒呢,奴婢沒覺得哪里異常……都是好久之前的事了,奴、奴婢也有些記不清了……”
長穗的眉頭顰起,不再說話了。
她遲鈍意識到,秀琴已經不再是她的親信,失了權利與身份,她在她面前只是一個可怕的囚徒,身為咸寧閣人,秀琴現在效忠的只有暮絳雪。
她在她口中,該是問不出什么了。
長穗疲憊闔著眼睛,“出去吧。”
秀琴頭也不回的跑出湯池。
“呀!”才上走廊,秀琴就被廊上的陰影嚇了一跳,定睛一看,發現是自家主子,匆忙下跪,“公、公子。”
已經入夜,閣中燈火通明早已燃起燈籠,唯有觀星樓中暗霧籠罩,沒有絲毫光亮。
暮絳雪倚墻而立,大半身形攏在暗夜中,只余霜色衣擺探出一角,泛著凌凌涼意。“她都同你說了什么?”
秀琴不敢隱瞞,戰戰兢兢將對話重復,一字不落。
暮絳雪靜靜聽著,浸溺在陰影中的面容模糊不明,仿佛就連情緒也被暗夜吞噬消逝,闃然幽窅。
說完后,暮絳雪不吭聲,秀琴也不敢亂說話,就這么直直跪著,有種死到臨頭的危險感,冷汗淋漓,快不能呼吸了。
良久后,黑暗中的人才哂笑吐字,“蠢貨。”
他怎么舍得說長穗,受罵的只能是秀琴。
秀琴并不知自己做錯了什么,但能感受到從四面八方涌來的殺意,她怕的連連磕頭求饒,換來的只有無動于衷,直到,浴房中傳來輕微的響動——
“秀琴。”
長穗摸索了半天,都沒摸到本該放置在身旁的新衣,無奈喚人。
秀琴僵硬跪著,絲毫不敢回應求救,她聽到嘶嘶的響動,有什么陰暗邪物從角落冒頭,又藏了回去。她聽到頭頂傳來淡漠戾涼的嗓音,“沒聽到她在喚你?”
秀琴亂滾帶爬跑了進去.
暮絳雪明了,長穗該是察覺到了什么,但并不確定。
她選擇沉默應對,暮絳雪也樂意陪她繼續演戲,可她對他的靠近排斥的太過突兀沒有緩沖,絲毫沒有照顧到他的情緒,他總不能眼睜睜看著長穗退回安全距離。
這對他而言,太過殘忍。
早春的天氣變幻莫測,就如同長穗對他的態度,見今日不算太冷,暮絳雪踏入樓中,撐臂對坐在窗前發呆的長穗壓近,附耳輕問:“園中的花開了不少,師尊想出去走走嗎?”
長穗正要推拒,聞言動作頓了下,下意識抬臉“看”他,“你說什么?”
“我說——”暮絳雪拂開散在她額前的發,一字一句慢悠悠道:“師尊想出去走走嗎?”
長穗還以為,直到任務完成,她都沒機會踏出觀星樓了,沒想到暮絳雪會主動開口。
在暮絳雪幫她披衣遮目時,她還有些擔憂,“若是讓陛下知道,恐怕會給你惹上麻煩。”
暮絳雪示意長穗靠近,俯身幫她系好緞帶,懶洋洋笑道:“所以師尊要乖乖跟好我,不要亂走被旁人看到。”
長穗心想她一個瞎子,沒人牽引還能跑哪去,遲緩點了下頭。
她實在太久沒有出樓,也想近距離聞一聞花香,便忍著近距離的貼近,將手放到了他的掌心,由暮絳雪牽著下了閣樓。
外面的風有些寒涼,是很清晰自然的氣息,長穗想要摘下厚重嚴密的兜帽,貼膚感受涼風的撲面,卻被暮絳雪按住了手。
“不可以哦。”幫她細致理了理大氅,暮絳雪提醒:“會被人看到。”
長穗訕訕將手放下,靠在暮絳雪身邊任由他牽著,沒再亂動。
他帶她上了長廊,木質板底踩出細碎的腳步聲,隱有花香撲來。長穗用力嗅了嗅,聽到暮絳雪解釋,“是金梅。”
嫩黃的花苞初沾,密密麻麻綻滿枝椏,伸出細長枝干探到廊中,靜美如畫卷,可惜長穗看不到。
暮絳雪牽著她走到廊欄,拉著她的手引領她觸摸花枝,看到她裹在薄紗下的長睫顫起,能夠想象那雙彎起的眼睛有多動人。
長穗露出淺淺笑容,很是滿足,“好香啊。”
花瓣上沾著濕漉漉的水汽,又涼又軟小小一團,饞的她舔了舔唇瓣。
不知不覺前,兩人超過了安全距離,長穗的后背貼在了暮絳雪懷中,暮絳雪自身后虛抱著她,看著她的笑顏瞳色起了墨意,壓低了嗓音哄她,“要嘗嘗嗎?”
長穗搖頭,想說算了,她根本嘗不出味道,結果不經意的側臉,頰邊被什么軟軟涼涼的東西蹭過,像極了她那好徒弟的薄唇,嚇得她連連后退,險些撞到柱子上。
“不,不要靠我這么近。”粉白的脖頸泛起緋色,長穗忘不了那場夢。
暮絳雪的眼睛迅速失溫,拉出安全距離,他淡淡回了句:“知道了。”
“公子。”有人跑上了長廊,聲音有些著急,但看到站在他身旁的人,不太敢上前。
長穗知道該是發生了什么事,不方便告訴她,她識趣道:“不然先回去。”
“不用。”暮絳雪瞇了瞇眸,沒再靠近長穗,嗓音冷清清的,“師尊在這里稍等片刻,我很快回來。”
長穗怔了下,失明后,她還從未獨自待在外邊過。
暮絳雪走的有些急,并在留在只言片語,也沒喊秀琴過來。長穗扶著柱子試探往前走了一步,細細聽著周圍的響動,靜悄悄的毫無聲息,想來暮絳雪是把人都支走了。
沒有想象中的惶恐擔憂,隨著暮絳雪的離開,長穗反而舒了口氣。
畢竟在這里住了多年,長穗了解咸寧閣的一草一木,對她此刻所處的位置心里有數,便摸索著往前走。
她走的極慢,但興致極好,差不多能描幻出長廊應有的模樣,左側是寬敞的大路以及亭臺樓閣,右側是栽滿盛極的稀罕花草,偶爾會有枝葉冒到廊中,也不知是否有宮婢修剪,她需行走小心。
這是一條很深的長廊,四通八達,能夠通往咸寧閣的各個殿宇。
長穗不知暮絳雪給她預留了多少場地,也不敢走的太過,心中暗暗計算著步數,方便及時折返。
就在她準備回身時,有腳步聲邁上長廊,直沖她走來。
“暮絳雪,是你嗎?”長穗側了側身,不太確定。
那人不答,端著東西悶頭往前走,莽莽撞撞一頭撞到長穗身上。
砰——
是玉碟摔落的聲音,水果糕點滾了一地,那人慌慌張張道著歉,聽聲音是位很年輕的姑娘。
長穗被撞的往后退了兩步,蹌踉扶住廊柱,僵著身體沒有吭聲,直至那人離開。
手指輕動,她感受著倉促中塞到她掌心的東西,薄薄細長該是一張字條,不由用指腹輕輕摩擦了幾下。這算是怎么回事?
遮掩在兜帽中的面容變得模糊,長穗此時不知該笑還是該哭,她不知塞她紙條之人是誰又是因何緣由,只是好奇那位想給她傳遞消息之人,知不知道她已經失明。
“師尊手中拿的什么?”暮絳雪悄無聲息出現在她的身后。
修長的手指探入她的掌心,試圖抽走字條,長穗下意識收攏,連帶著暮絳雪的手指也包裹攥緊,暮絳雪似有些詫異,“師尊?”
長穗抿了抿唇,不知為何不想讓暮絳雪看到字條,但眼下她能信任的人只有他,想要知道字條上的內容,也只能依靠他來復述。
慢吞吞將掌心松懈,長穗放開了暮絳雪的手指,任由他將字條拿走,傳來輕微的展開聲。
不如兩指寬的字條,上面的內容該是寥寥,一眼望盡。不知為何暮絳雪遲遲不語,長穗看不到他的神情,也推測不出字條內容,只能出聲問:“上面寫了什么?”
暮絳雪發出類似氣音的笑,過分淺薄蔑然又不像笑。
捏著薄薄一張紙,他一時還真不知該如何回答,眸光晦冥不絕,暮絳雪望著遠處搖曳的金梅,斟酌著什么。直到長穗又催了一遍,他才聽到自己出聲:“逢遭暗算,深陷牢獄,亟待營救。”
這是字條上的真實內容,這次,他沒有騙她。
“……”
簡短十六字,清晰明了又讓人摸不到頭腦,長穗并不知是何意。
是誰遭了暗算,誰陷入了牢獄要她這妖魔去救?送信時還不知她眼盲看不到內容?這張字條究竟是想讓她看,還是想讓她身旁的暮絳雪看呢?
一切都是謎團。
回去的路上,長穗心事重重,想到了某種可能,“阿兄……尋到了嗎?”
依舊曾經的數次回答:“沒有。”
暮絳雪說他們翻遍了北涼,遍尋不到長穗口中留有許愿紅繩的寺廟,趙元凌像是憑空消失了。
怎么會這樣呢?可是,不應該啊。
長穗不再說話,總覺得哪里不太對勁兒。
之后幾天,暮絳雪似乎格外忙碌,留在樓中守著她的只有秀琴,越發沉默。
長穗越想越覺得事有蹊蹺,然而讓暮絳雪追查塞給她紙條的人,卻也始終沒有音信,她有些不解,那人用如此拙劣的方式傳遞信息,該是沒想著再逃出咸寧閣,這么多天怎會找不到呢?
她心中逐漸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測——
暮絳雪有事瞞了她,很可能事關阿兄。
“秀琴。”長穗沉不住氣了,“去把暮絳雪找來!”
房外空蕩蕩的沒有聲息。
她忍不住又喚了兩聲,然而始終無人應答,就在她準備起身時,房門忽然被人從外面推開,“尊座!”
有人急匆匆跑了進來,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哭著說:“奴婢總算見到您了,尊座……您受苦了!”
聽到熟悉的聲音,長穗試探喊了聲:“清棋?”
“是,是奴婢!”清棋哽咽著回答。
不同于秀琴口中的被調去重職,清棋說她被暮絳雪軟禁了起來,嚴加看管不準靠近觀星樓。此次能逃出來見她,全是靠了太子的龍影軍,她慌慌張張催著,“尊座快隨我走吧,一會兒秀琴醒了就麻煩了。”
長穗坐著未動,“你要帶我去哪兒?”
清棋愣了下,“您沒看字條……”
對上長穗澄澈的金瞳,清棋打了個哆嗦,有些不敢置信,“您、您真的看不見了?”
暮絳雪將消息封鎖嚴密,他們只知她被藏到了觀星樓,卻不知更多的內情。
臉色白了幾分,清棋失了主意,“這可怎么辦好……他們將太子殿下的生路都壓在了您這邊……”
聽到阿兄的消息,長穗打斷她,“究竟是怎么回事。”
清棋說出了和暮絳雪截然相反的內容,“新帝的人拿著您的香囊找到了殿下的藏身之處,將他押入了死牢,龍影軍數次營救都沒有成功,只能求助您的幫忙。”
盡管很多人都覺得,長穗背叛了太子,但太子依舊相信長穗,龍影軍也只能冒險給長穗遞消息,他們已經被逼的無路可走。
什么新帝?什么龍影軍?一連串的消息朝著長穗砸來,她一時接受無能有些暈眩,不太確定的重復,“你說……阿兄被關入了死牢?”
還是通過她給的香囊線索被找到的?暮絳雪騙了她?!
清棋哽咽著應聲:“殿下已經被關了好些天了,現下生死不明,再不救就怕來不及了……”
長穗恨不能馬上瞬移到死牢,可她不能沖動。
如今人人躲她畏懼她,秀琴的事已經讓她看透咸寧閣的人心。清棋出現的實在突兀,說出的話也太過驚悚,與暮絳雪說的背道而馳,讓她不得不防,“我憑何信你?”
清棋忙從懷中掏出一個物件,塞到長穗手中,“這是龍影軍讓我交給您的。”
是一團軟乎乎的毛球,長穗伸手一摸便知道這是何物,這是從她獸身脫落的毛羽,竟被阿兄收攏做成了小毛球。除了他和暮絳雪,無人能近距離摸到她的獸體。
“龍影軍還讓我轉告您,殿下說早在雪山之巔,便知道您就是歲歲,就算您是妖,您也是他的妹妹。”
所有人都可能怕她,但她的阿兄不會。
長穗的眼眶酸疼的厲害,淚水險些沖了出來。握緊掌心的毛球,她啞聲:“帶我去死牢。”
“可您的眼睛……”
長穗輕輕闔上。
摸起桌邊的綢帶遮住雙目,她起身冷厲道:“我想救的人,沒人攔得住。”
她手中還有幾張保命血符,全部豁出去,不信救不出阿兄。
第47章 溫情攻略47
“……”
清棋在咸寧閣住了多年,對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
為了不驚動暮絳雪,她帶領長穗和龍影軍行密路穿出咸寧閣,雖稱不上暢通無阻,但也算有驚無險,順利到達了詔刑臺。
長穗被清棋攙扶著,周圍護著數十龍影軍,因步伐太快,走的有些蹌踉。
似乎……有些太順利了。
一手捏著毛團,一手攥著符紙,長穗側耳聽著周圍的聲響,總覺得他們從咸寧閣逃出來的太容易,以暮絳雪的才智手段,縱使龍影軍能以一擋十,也不該對他們一群人的出逃毫無所覺。
龍影軍大概與她有相同的疑惑,為首的影主一路緊跟在她身側,握刀的手毫不松懈。
就算看不見了,憑借熟悉的聲音,長穗還是將這位影主認了出來,是曾隨他們去雪山的公孫大將軍,公孫翰聞。多年來,他一直是堅定不移的太子黨派,沒想到還藏了這么層身份。
大抵是怕長穗誤會什么,在他們去救趙元凌的路上,公孫翰聞簡短解釋了句:“宮變前,殿下并不知我身份。”
所以,并不是趙元凌瞞了長穗。
說來,公孫翰聞也并非真的龍影軍傳承人,而是由圣德女帝親手培養出來的密衛。
上任龍影軍影主為救女帝而死,至此龍影軍凋零不復往日輝煌,圣德女帝心中有鯁,這才將自己培養的密衛喚為龍影軍,早在雪山之行時,在趙元凌不知道的情況下,這支密衛便已歸屬趙元凌,也是因此,他才能在那場宮亂中脫身。
“你確定這條路能通詔刑臺?”見清棋將他們領的路越來越偏,公孫翰聞疑心加重。
他并非不識得去往詔刑臺的路,只是清棋說她知道一條荒僻無人的小路,他們才會由她帶路。
清棋點著頭,“穿過這處荒宮,咱們能直通詔刑臺后門,那里通著亂葬崗,陰氣重據說還經常鬧鬼,埋了不少從詔刑臺拖出來的死人,平時鮮少人過去,我也是無意得知。”
公孫翰聞還是有些疑慮,但為了救主子出來,眼下他們只能信她,不然的話……
余光掃向面覆綢緞的纖細身影,公孫翰聞眸光一暗,不知這位盲了眼的前任小國師,在她那詭計多端的徒兒面前,能值幾斤幾兩。
“到了!”清棋松了口氣。
正如她所說,詔刑臺的后門是處荒涼墳場,無人看守。
眼下也顧不上其它了,公孫翰聞帶著龍影軍殺了進去,還不忘拽上兩個姑娘。事實證明,他的謹慎是對的,一入詔刑臺,他們便被大批鐵甲衛包圍,寸步難行。
這是帝王才能調動的高階軍衛。
“影主,我們中計了!”
公孫翰聞惡狠狠瞪向清棋,清棋臉色煞白,忙搖著頭解釋:“不是我不關我的事!是你們救我要我去尋尊座的,我若想害你們,你們根本出不了咸寧閣!”
眼下不是辯討這些的時機,長穗懸著的心落地,至此才有了真實感,想救阿兄怎么可能容易。
“我攔住他們,你們去尋兄長。”長穗揚出一張符紙,將包圍他們的鐵甲衛擊退,硬生生給公孫翰聞開出一條路。
“萬事小心。”公孫翰聞行事果決,迅速帶著人去搜牢房。
修為盡失前,長穗為了保命,給自己畫下的都是威震殺符,靈力攝人。失明后,她日日數夜夜摸,數摸再多遍符紙也不會多一張,統共就只剩五張。
這是她的護身符,平日里就連暮絳雪也碰不得,長穗想過很多次,這些符紙她會用到何種危機時刻,唯獨沒想到,會拿來救阿兄。
長穗深記身為修者的道義,哪怕一次次用符紙震懾擊退鐵甲衛,也并未殘殺生靈,這使符紙的作用發揮不出來,也讓她擋的吃力不少。
“找到主子了,快往后門撤!”長穗聽到了公孫翰聞的聲音。
清棋護著她與龍影軍匯合,齊齊往門口退去,這時,長穗手中只余兩張符紙,掌心濕漉被汗水浸透。
她看不見,也聽不到阿兄的聲音,只能側著臉問:“阿兄情況如何?”
公孫翰聞將人背著,“身上無傷看起來并未受刑,只是不知為何昏迷不醒。”
長穗放了些心。
他們剛從后門退出,一直護在前方的龍影軍突兀停了腳步,長穗聽到樹梢上的烏鴉哀叫,周圍似乎陷入了過分安靜。
“怎么了?”長穗攥緊了符紙,準備隨時擲出。
龍影軍未答,扶在長穗身旁的清棋顫聲:“是、是絳雪公子……”
盛滿雜草墳頭的亂葬崗中,暮絳雪長身直立一襲繡紋白衫,撐傘站在雨幕中。
長穗這才察覺,天空不知何時飄起了小雨,輕飄飄的觸感落在臉頰很難察覺,似雨又似涼雪,空氣中飄散著一股與墳地混合的陰怨寒氣。
隔著不遠,她聽到暮絳雪喚了她一聲:“師尊。”
聲音說不出的柔和縹緲,“到我身邊來。”
長穗莫名被晃了下神,她站在原地未動,同他一般沒有驚怒沒有質問,只是平靜問了句:“你會放阿兄他們離開嗎?”
暮絳雪似笑了。
隔著雨幕,那聲輕輕涼涼的笑很快淹沒在雨中,聲線變得更加縹緲,不夠真切,“身為臣子,我好像沒這個權利。”
公孫翰聞擋在長穗身前,拔刀怒斥,“少在這假惺惺裝忠臣!如今北涼的生殺予奪,難道不是你絳雪公子說了算?!”
如此刺耳的嘲諷,暮絳雪不喜不怒沒有爭辯解釋,似沒有聽到。
自公孫翰聞將長穗的身影擋住,他便垂下眼睫望向地面荒墳,干凈出塵的氣質這片陰寒之地格格不入,看起來寂寥又沉斂。
“師尊。”暮絳雪還在固執的喚著長穗,“徒兒忽然有一事不明。”
他似有萬般疑惑不解,溫聲詢問:“當日師尊教我盡職守忠,徒兒聽了,如今我在為帝王分憂、為北涼大業安穩謀劃,師尊卻……站在了我的對立面,要我為私叛君,這是何意呢?”
顫動的長睫重新抬起,隔著高壯的公孫翰聞,暮絳雪的目光似穿透肉骨落到了長穗臉上,近乎低喃:“師尊能為徒兒解惑嗎?”
究竟是他愚笨做錯了,還是他的師尊為師無德,口口聲聲仁義道德強逼他做良善君子,卻做不到以身作則。
長穗張了張嘴,這個問題她回答不了。
興許正如暮絳雪的指責,她終究當不了好師尊,也教不出好徒弟,才會讓他們一次次走向難以估量的錯誤。
“是我錯了。”長穗澀聲承認。
她的茫然疑惑并不比暮絳雪少,甚至更為無助倉皇,她更甚至愚蠢到不知……自己究竟哪里又錯了。
落雨打濕臉上的綢緞,沾濕沉重了睫毛,長穗強迫自己平靜理智,輕輕開口:“放他們走吧,我會留下。”
“不可!”話音剛落,便被公孫翰聞急急打斷,“你不能留在這里,暮絳雪心狠手辣,他不會放過你!”
……心狠手辣。
這還是長穗第一次聽到,有人將這個詞按到她的徒弟身上。
有些想笑,但又實在笑不出來。長穗始終記得自己的任務,無論暮絳雪變成何種模樣,她都不能離開,于是沒理會公孫翰聞的勸阻,再次重復:“放他們走,我跟你回去。”
對面似在斟酌考慮,片刻后,才傳出平緩的回應,“我若說不呢?”
若他不準備放他們離開,也不放長穗離開,他們又要怎么做呢?
他的師尊很快給了他答案。
僅余的兩張符紙,一張拍給了公孫翰聞,另一張直沖著暮絳雪的面門而去。
暮絳雪不退不避,靜靜看著那張符紙逼近,散出的耀光刺痛他的眼睛,卻未使他眼睛眨動一下。那么強烈的光,應當是為了阻擋暮絳雪和他身后的術士,就算是高階術士,也無法抵御強光侵襲的壓迫感。
長穗沖著公孫翰聞大呵:“快走!”
公孫翰聞眸光復雜,沒再勸說什么,扛著趙元凌咬牙,“我們走!”
長穗雙手捏訣操控著符紙,距離暮絳雪不足半步距離,不退不近低啞開口:“讓你的人不要動,我不想傷人,不想傷你。”
“等他們離開,我便隨你們回去。”
對面靜了片刻,溢出很突兀的笑。
這次因為距離過近,長穗將暮絳雪的笑聽得清晰,如同雨滴砸入水潭的聲音,沁涼幽沉。
胸腔中溢出的笑有些抑制不住,暮絳雪笑得險些握不住傘,若長穗沒有盲眼,便會看到剛剛清雅宛如謫仙般的人,是如何轉瞬癲狂癔癥,一遍遍低笑著重復,“我的人……”
哪還有什么別人。
他只身前來只撐了一把傘,身后并無人。
金光強攝著他的眼睛,讓他這慣于活在陰暗中的臟東西,雙眸刺痛流下血痕。明明他可以后退亦或是閉眸,卻偏要睜著眼睛不躲不遮,一眨不眨盯著金光后的容顏,任由符紙一點點化為灰燼,落入泥雨中湮滅無蹤。
“這可是,你最后一張符了。”
長穗聽到暮絳雪低低的嘆,“可惜了。”
可惜什么?
長穗正想說,為了值得的人不可惜,后頸突兀傳來劇痛,有人重重拍了她一掌。失去意識前,她聽到清棋隱約的哭聲……
“……”
“……”
長穗醒來時,人已經回了觀星樓。
后頸依舊疼痛,可見當時下手人有多狠,長穗呆怔怔盯著虛空,心中有些猜測不敢證實,也不愿去想。
“師尊醒了?”房門被人推開,伴隨著叮叮當當的響動,暮絳雪走到了榻前。
宛如一切都未發生,他將人扶坐,把薄被往上拉了拉,貼心詢問:“師尊要喝水嗎?”
長穗不語。
暮絳雪便自作主張倒來一盞熱茶,塞到長穗手中,“師尊的手好涼,是身體不舒服嗎?”
熱度通過杯壁暖透長穗的指腹,微微泛出麻意。
她臉上的表情極淡,靜靜看著暮絳雪演戲,直到他坐到榻頭傾身靠來,摸上長穗的額頭,“師尊怎么不說話呢?當真病了嗎?”
長穗排斥偏過面容,避開他的觸碰,惡狠狠道:“別碰我!”
身旁的人頓住,似將目光在她身上凝了幾瞬,詭譎風暴醞釀間,最終化為深深嘆息,“師尊生氣了?”
他從榻上起身,像是拿回了什么東西,耳邊又傳來叮叮當當的奇怪響動,不是鈴鐺,倒像是鐵物間的蕩晃碰撞。
一只修長白皙的手掀開薄被,毫無征兆握上她的腳踝,長穗一驚,下意識掙扎踢動,反而使那只手圈箍的更緊,施力將她拽到榻沿。
“你干什么?!”長穗抓皺了被褥,又慌又怒。
暮絳雪將她的腳放到腿上,用指腹輕輕揉捏著她的踝骨。對比長穗的慌亂,他的聲音很平靜,“師尊還記得,當初是怎么答應我的嗎?”
他想,長穗該是不記得了,“你說你會為了我,乖乖留在觀星樓。”
“可你現在為了趙元凌,不僅私自逃出咸寧閣,還帶著叛黨闖宮劫詔刑臺,放走了關在死牢的重犯。你做這些時,可想過我的感受?”
長穗緊繃著面容,沒有出聲。
暮絳雪大概也不需要她的解釋,自顧自的說著,“陛下發了好大的脾氣,逼我重罰將你押送牢獄,可我怎么舍得呢?”
“所以……”
揉在腳踝的溫度流失,隨即被一片冷硬取代。長穗的腳腕一沉,輕動間發出叮叮當當的響動,她聽到暮絳雪輕聲道:“我只能先將師尊鎖起來了。”
長穗終于知道,那些叮叮當當的響動,是鎖鏈發出來的,如今這些鎖鏈,扣在了她身上。
心中的怒氣再也壓制不住,長穗用掛了鎖鏈的腳狠狠踹上暮絳雪,逼紅了眼睛,“你還要演到什么時候!”
她遲遲不開口,是對暮絳雪還抱有希望,想要他主動對自己解釋那些千瘡百孔的假象,換來的卻只是變本加厲的謊言。
“你真把我當傻子哄騙嗎!”情緒失控,長穗厲聲質問:“你口中的陛下是誰!你現在又是在為誰效忠?!”
“你口口聲聲告訴我,女帝想要尋回阿兄繼位,轉身卻利用我給你的香囊抓捕阿兄,你明明知道阿兄被關在死牢,卻騙我尋不到他!你安的什么心?!”
她困在觀星樓太久了,被暮絳雪一葉障目,直到從咸寧閣逃出,才知早在她被關在籠中時,北涼王宮就已變天換主,如今的北涼新帝,正是害他們至此的趙元齊。
暮絳雪忠的主,竟是趙元齊。
這讓他們之前的努力謀劃成了笑話。
明明秀琴之前說漏嘴提醒過她了,她卻因信任暮絳雪沒有猜疑,現在想來,當時就只有她被蒙在鼓中,愚蠢的做那籠中乖獸。
長穗根本不敢想,在她失明后,她認為的良善好徒弟,背著她究竟還做了什么。
“你難道,不應該給我個解釋嗎?”長穗的聲音發了顫。
暮絳雪安靜聽著她的質問,被踹了一腳也沒生氣。低眸看著長穗腳踝上的鎖鏈,興許是因為惱火用力,她的腳趾泛起緋潮,蜷縮在一起,無知無覺蹭在他的衣擺上。
真可愛。
暮絳雪抬手摸上那些圓潤粉紅的腳趾,結果又被長穗踹了一腳,很用力,牽動的鎖鏈叮響亂顫不停,他被踹的胸口也有些發疼。
“暮絳雪!!”長穗怒氣沖沖喊著他的名字,“回答我!!”
維持在唇邊的笑意逐漸消失,暮絳雪終于掀起眼皮看她,“你想讓我解釋什么?”
“難道師尊不應該先同我解釋一下,為何摘了我的面具又棄我不顧?為何收我為徒又處處提防?為何答應我不會嫁給趙元凌,轉頭又找千百理由嫁給他?又為何自雪山回來時時閉關,明明自知身體異象卻寧死不說?你身體里藏著什么秘密不敢讓我知曉?”
編織成蛛網的謊言終有破碎的一天,這一天暮絳雪已經等了太久,等的太疼,等到最后,終是由他來親手毀掉。
偽裝的假面撕裂,昔日巫蠱族紅衣陰戾的少年,磨礪成偽善的白衣君子,若是長穗能看到,便會發現暮絳雪如今望著她的眼睛,同她剛將他帶出海島時一模一樣,甚至更為狠戾。
他一字一句說道:“師尊不喜歡我的本性,我改;你滿口仁義道德要我做君子,我忍著惡心做了;你處處提防厭惡我卻還佯裝在意我,我便當自己瞎了眼睛蒙了心,一遍遍欺騙自己你會愛我;你還告訴我會一直陪著我,發誓任何人都不會有我重要,可師尊你究竟在做什么啊?”
“師尊……”暮絳雪傾身去捧長穗的面容,發輕的嗓音顫又癲狂,帶著狠意質問:“你為什么要摘了我的面具,卻要嫁給趙元凌?”
“你口中獨一無二的誓言,就是這么哄騙我的嗎?”
長穗整個人已經愣住。
她從未察覺,暮絳雪對她竟積攢了如此大的怨恨。臉上的血色一寸寸消失,長穗的嘴巴張合,想要開口卻發現喉嚨里似吞了千金鐵,竟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呼吸急促了一些,她緩了片刻才找回聲音,“或許最開始,我對你的確不好,可我后來對你都是認真的,我有在用心教你,有將你放在心上沒有違背誓言,我做的一切都是在為你好!”
“為我好?”暮絳雪笑出聲來。
明明是那么溫柔的聲音,卻有種發狠的戾氣,“為我好,你就不該嫁給趙元凌。”
若不是長穗執意要嫁給趙元凌,他或許還能陪她繼續扮演尊師乖徒的無聊戲碼,也不會舍得折斷她的傲骨將她困在一方天地。
長穗的心臟開始跳動的發疼。
她搖了搖頭,只感覺天旋地轉,一切都變得那么的不真實。當時她明明與暮絳雪解釋的那么清楚,暮絳雪也明明說可以理解她,可是為何,為何他對這件事還是抱有這么大的恨意,如同重現了靈洲界慘劇。
“你明明,明明說可以理解我……”長穗的眼眶紅了。
暮絳雪用指腹輕輕蹭過她殷紅的眼角,笑得難以抑制,“我在哄你呀。”
那時他還能說什么呢?難道那個時候他說他不理解,她就不會嫁了嗎?
“你當時為了得到我的諒解,又是夜談又是陪我看日出,甜言蜜語花了好多心思,我怎么舍得再讓你為難。”暮絳雪的嗓音變得輕飄飄的,“我知師尊為難,也不是真的情愿嫁給趙元凌,我不怪你。”
“那我為師尊解憂,師尊是不是也不該責問我?”
想起那場未完成的大婚,趙元齊出其不意的陷害打的他們猝不及防,一些荒謬的猜測浮出水面,長穗抓住暮絳雪的手腕,壓不住音量高聲:“你做了什么?!”
暮絳雪又是一聲笑,沒有回應。
心中的恐懼越來越重,長穗迫切的想要尋求真相,“是、是你?”
“趙元齊背后的人,是你?”
暮絳雪冷眼看著搖搖欲墜的長穗,薄唇輕吐,“是我。”
是他幫趙元齊更改了原本的弱智計劃,是他與趙元齊里應外合擺了他們一道,也是他想出的陰毒招數,讓長穗失了高貴身份,淪為人人喊打的妖孽。
天知道他為了幫長穗解憂,廢了多少心力才想出了這個完美計策。只要將趙元凌這個禍害拔出,既能毀了大婚,又能穩定國本阻止暴B亂發生,還能幫北涼選出了新的帝王,消除他與長穗之間的橫隔。
多好。
他如今做的這些,都是在為這個計劃善后,是為了讓北涼安定避免戰亂,所以長穗有什么立場來責問他?
長穗確實沒有再責問他。
她已經被氣的說不出話。
心中的怒怨難以發泄,長穗氣的直接將杯盞中的水潑到了他臉上。滾燙的熱水澆濕他的面容,留下濕漉漉的水痕,長穗不解氣又給了他一巴掌,卻因看不見失了方向,手指貼著他的臉頰而過,雖未打疼他,但長長的指甲刮痛了他的皮膚,留下火辣辣的痛感。
“你太讓我失望了!”長穗氣的渾身打顫。
事到如今,她才知道自己錯的多離譜,原來從始至終,她都沒有凈化他的惡魂,而是讓他學會了隱藏。
暮絳雪攫住她的手腕,不顧她的掙扎幫她擦干手背的熱水,垂著打濕的眼睫淡聲:“你能有我失望嗎?”
“發了毒誓說把我當成眼珠子疼的師尊,為了她心愛的阿兄,再一次拋棄了我。”
像是看不出長穗的發抖,他啊了聲去碰長穗的眼睛,用溫和的聲線說著惡意滿滿的嘲諷,“差點忘了,師尊的眼睛已經瞎了,失去眼睛的師尊,心中自然也沒了我。”
面對滿嘴歪理邪說的暮絳雪,長穗根本爭辯不過,氣的激出獸類本能,一口咬上他摸過來的手腕,鋒利的齒尖扎入他的皮膚,嘗到了血味也不肯松手。
她真恨不得咬死他!
蜿蜒的血痕順著腕骨滑落,滴在衣袖上綻出點點血花,長穗口中溢出難過的嗚咽,強撐著不肯哭。
暮絳雪任由她咬,看出長穗的崩潰,還有心情用閑暇的左手幫她理順亂發,問:“心痛嗎?”
他明明在笑,然而黑沉的眸中堆聚陰霾,毫無笑意。
暮絳雪傾身貼在長穗的耳畔,用氣音訴說,“我比你還要痛。”
痛的已經感受不到心跳,“那趙元凌究竟哪里好,讓你為了他一次次拋棄我?”
“我可以永遠選擇你信任你,無條件站在你身邊,而你總有千百萬般不得已的借口將我拋棄,師尊,你告訴我,這對我公平嗎?”
她當真以為,那張字條能避過他的耳目送到她手中嗎?當真以為他對龍影軍的入侵毫不知情?這不過是他給長穗的機會,換來的卻是長穗對他又一次的凌遲。
他真的給了她太多的機會,可換來的只有萬般理由的拋棄。
“你有沒有想過,若這些都是叛軍欺你的謊言,你的出逃將會把你我置于何種險境。”
若女帝沒有死,若他當真良善是個什么都不會的廢物,若他之前說的都是真的,那么長穗如今做下的事,足以讓他們死千百次。
長穗受夠了他的詭辯,大吼道:“是你先騙了我!”
若女帝還活著,若當真是她不信任趙元凌將他關了起來,長穗不會沖動救人。她做這一切的前提,是得知暮絳雪騙了她利用了她、背著她與不配為帝的趙元齊沆瀣一氣,她如何能不管?
“你總有你的道理。”暮絳雪聲音涼下,“一群來歷不明的螻蟻,三言兩語就能獲得你的信任,怎么我陪了你十數年都得不到?”
長穗不知他怎么有臉說出這些話,“你看看你現在做的這些事,你讓我怎么信你?!就算我眼睛瞎了心也不瞎,我有分辨能力有感知!你就算偽裝的再謹慎,但畜生終究是畜生,裝的再像也不是人!早晚有一天會被拆穿!”
暮絳雪的眼瞳瞬間失溫,“你是不是忘了,那張字條的內容是我念給你的。”
倘若他還想裝下去,多的是法子讓長穗繼續當觀星樓的籠中鳥,這輩子也逃不出去。
到底還是他仁慈了。
耐著性子和長穗講了半天道理,最后卻換來畜生二字,暮絳雪用力鉗起她的下頜,決定讓她認清現實,冷笑著道:“好一個眼瞎心不瞎。”
“我倒要問問師尊,你有什么分辨能力?”
長穗唔唔著說不出話,下頜被暮絳雪抓的用力。
暮絳雪陰冷道:“依我看,你的能力就是一次次刺傷我、折磨我,讓我被你逼瘋露出猙獰丑態。你敞亮的心只會一次次向你證明,我有多舍不得你,你又有多不愛我忽視我,可是師尊,你就是被騙了啊。”
“秀琴為了權勢早早就背叛了你,女帝因為懼怕要將你處以火刑,你真當公孫翰聞是想救你嗎?他是知道我有多在意你,想用你當擋箭牌救出趙元凌,還有你那好哥哥,明知你不通情愛,卻為了江山不顧你的意愿娶你,就連你信任的清棋,都為了活命親手將你送回我手中……”
長穗搖著頭,不想將暮絳雪的話聽入耳中,“閉嘴!不要說了!”
她知道,不是這樣的。
暮絳雪將她摟入懷中,強迫她將這些聲音灌入心里去,放柔聲音:“只有我啊。”
“只有我在堅定不移選擇你,只有我在從始至終對你好。”
“師尊,你當真眼盲心不盲嗎?那你為何看不出,我究竟有多愛你……”
“閉嘴——”長穗尖叫出聲。
最可怕的夢魘成真,怒火攻心她痛到難以呼吸,張口嘔出大灘鮮血。
第48章 溫情攻略48.
長穗被氣病了。
昏昏沉沉躺在榻上,她有好些天分不清夢境與現實,尤其是當她聽到暮絳雪的聲音時,她甚至希望自己這輩子不再清醒。
為什么。
長穗在心里一遍遍問著自己,為什么重來一世,為什么她費勁心力,換來的仍是靈洲界的困局。這一次,她又做錯了嗎?
“師尊,起來喝藥了。”暮絳雪端著藥碗坐到榻旁。
長穗被他扶起,唇邊抵上了玉勺,鼻息間蔓延著苦澀藥氣,可惜她失去了味覺嘗不出味道。
“滾。”偏轉面容,長穗推開暮絳雪的手臂,溫熱的藥汁濺灑在兩人衣服上,蒼白的面容是難以遮掩的厭惡,拒絕著他的示好。
她現在最不想見到的,就是他了。
“師尊不要賭氣。”暮絳雪輕輕嘆息,維持著柔和溫順的假象,好脾氣哄著她,“不喝藥身體怎么能好呢,難道你想一直躺在榻上嗎?”
受教了他的詭辯無恥,如今無論暮絳雪說什么,長穗都覺得字字帶刺是在嘲諷她,她忍不住嗆聲:“你對我存著那么大的怨恨,我死了不是正合你意嗎?”
她死了,也就沒有人能管教逼他發所謂的瘋了。
啪——
是玉勺摔入碗中的聲音,長穗猜暮絳雪該是裝不下去了。
氣氛開始凝結,長穗麻木等著他再一次的發癲,然而只是幾息之間,壓抑的空氣涌入清風,暮絳雪笑著將她抱入懷中,用哄孩子的語氣哄她,“胡說什么呢,我怎么舍得讓師尊死呢?”
暮絳雪與她貼面廝磨,放肆在她唇上輕啄了一下,“徒兒疼你都來不及。”
長穗睜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小孽障剛剛做了什么。
“滾,你給我滾!!”這還是她第一次在清醒的情況下,感受到暮絳雪的妄為孟m浪,想來她先前做的淫y亂夢魘,并非無緣無故。
在她不知情無意識的情況下,暮絳雪不止一次輕薄過她。
“孽障!你眼里究竟還有沒有我這個師尊。”長穗推拒著他,如此大逆不道的行為,他怎么敢做。
長穗開始用力揉蹭唇瓣,如同被沾染了什么臟東西,激得蒼白的皮膚泛出潮紅,像是蒸在了滾燙的熱水中。就在她快把嘴唇揉搓破皮時,手腕忽然被一只大手拽箍,緊接著她被用力扯回懷抱中,不等她張嘴罵出聲,唇瓣被再次堵住。
“唔嗚……”長穗使出全身力氣捶打,卻推不開暮絳雪分毫。
不同于剛剛的淺嘗輒止,也不同于長穗意識不清時的輕柔引y誘,暮絳雪如同一條吃人的陰蟒,將懷中獵物圈圈纏繞,擠占空氣,逼得長穗不得不張口,接受無止境的掠奪侵占。
太過分了。
長穗被欺負紅了眼眶。
她一向清心寡欲,先前的淫Y夢已經觸及她的底線,如何能招架暮絳雪不留余地的兇狠攻勢。長穗只感覺唇舌發麻,每一次的喘息都需暮絳雪來施舍,糾纏到最后,她已經脫力失去反抗能力,出了一身濕汗。
等一吻結束,長穗趴在暮絳雪身上大口呼吸,吸入了他衣襟上的馥郁冷香,好不狼狽。
“還要擦嗎?”上方傳來的嗓音微啞,暮絳雪玩味抹去她唇角濕漉的水痕。
長穗被他的動作刺激的打出寒顫,想要推他又沒有力氣,她喘不均氣就想罵他,“你……逆徒……你……”
暮絳雪俯身摟著她,貼心幫她拍著后背順氣,語氣很是無辜不解,“我怎么了?”
“難道是徒兒剛剛表現的不夠好嗎,師尊不滿意?”
徒兒二字,在這種情況下吐出,絕對是對她的侮辱嘲諷,長穗被他親的大腦空白失了言語,最后氣急又咬上他的手腕。暮絳雪眸色漸深,忽然湊到她耳邊說:“師尊的小牙齒是真的很尖利。”
剛剛他有掃到幾次,被刮的又疼又麻。
長穗沒聽出他的暗示,又或者說對于他這種混賬話,她暫時轉不過來彎來。以為暮絳雪是在諷刺她下嘴沒勁咬不疼他,長穗張大嘴巴更加用力,尖齒深陷皮p肉,終于聽到暮絳雪嘶了一聲。
她是真舍得咬他,半分都不想讓他好過。
暮絳雪知道她被欺負狠了,心中不暢,疼了也沒掙扎,而是摸了摸她的腦袋,“乖,咬夠了咱們就喝藥。”
像是重重一拳打在輕飄飄的棉花上,長穗失去了戰斗力氣,抬起臉惡狠狠兇道:“我不要喝!你給我滾!”
濕漉晶瑩的水痕,已經被血色覆蓋,如同在她唇上涂了口脂,配上刮蹭在唇角的血痕,妖魅又無辜。
暮絳雪輕輕吐出一口氣。
他從容將藥碗端起,“看來,師尊更喜歡我親口喂你。”
話音落,暮絳雪便含著大口苦澀的藥汁,再次堵上長穗沾染他血跡的唇瓣……
“……”
長穗覺得,她快被暮絳雪折磨瘋了。
那日之后,她不再敢抵觸那些湯水補藥,體力恢復的同時,她對暮絳雪的反抗也增多,然而無論她怎樣謾罵掙打,換來的只有暮絳雪愈發的肆意妄為,不過幾天,她的唇瓣便充血紅腫,像是擦涂了胭脂。
若是——
長穗忽然明白,暮絳雪為何會說出可惜二字了。
他可惜的不是符紙的浪費,也不是可惜最后一張符用在了他身上,而是可惜長穗為了救趙元凌用出了所有符紙,至此,她沒了保命符,再無與他對抗之力。
若是,若是那些符紙還在,暮絳雪大概不敢這么放肆對她,每一道殺符都能讓他吃夠教訓,不死也不會再有力氣作孽。
真可怕啊。
只有在這種困境下,長穗才意識到她這逆徒的可怕兇殘。
“怎么不披衣服?”房門被人推開,暮絳雪拿著披衣罩在她的身上,自身后摟住她。
長穗僵直立在窗前,這些天吃的教訓足以讓她麻木冷靜,不再激烈反抗暮絳雪的觸碰。
腳踝上的鎖鏈已經繃直,長穗能走到窗前是她最大的活動限度,冷硬的鎖扣箍在她的腳腕,時刻提醒她,她正在經受怎樣的侮辱。
見她久久不吭聲,暮絳雪將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師尊在想什么?”
長穗顫了顫眼睫,微微沙啞的聲音平緩無波,“在想你。”
“嗯?”
“在想我究竟將你養歪到了什么地步。”僅余的時間里,她還有沒有希望凈化惡魂。
暮絳雪笑了聲。
興許是不需要在偽裝,這幾日他的心情總是很好,又恢復了往日的溫和柔軟。他蹭了蹭長穗的臉頰,吐出來的氣息有些發燙,“那師尊想到了嗎?”
長穗的身體更加僵硬,克制著自己不掙扎,不答反問:“你把清棋怎么了?”
暮絳雪頭也不抬,輕飄飄吐出兩個字:“殺了。”
“你——”不等長穗變臉,他便出聲安撫,“她背叛了你,還在背后偷襲傷了你,難道不該殺嗎?”
說來,清棋倒是有幾分骨氣膽量,明明親眼目睹了長穗“妖化”,卻在暮絳雪將她接回觀星樓后,還想著表忠心來伺候長穗。
早在他拜師時,清棋便處處監視防備他,應是受了長穗的指令。暮絳雪早已不滿,怎可能再讓她出現挑撥他們師徒的關系,便將人毒啞關入刑房,生生剔了她那一身骨氣。
到了后來,暮絳雪用剜刀抵著她的眼睛,問她是選長穗還是選他,清棋爬到了他的腳邊,沾著滿身鮮血對他匍匐叩拜,就這么輕易放棄了長穗。
長穗想要發笑,暮絳雪到底還是違背了師訓,沾染了血腥殺孽,難以再沖洗干凈,她喪氣的回懟,“那秀琴就不該殺嗎?她也背叛了我。”
秀琴的背叛更早于清棋,早在長穗還是國師時,秀琴就已選擇歸順暮絳雪,她心中對長穗有怨,怨長穗對她不如清棋重視,企圖在暮絳雪這里得到重用。
暮絳雪微微思索,出聲:“師尊說的對。”
長穗心中一驚,聽到他淡淡道:“徒兒這就去殺了她。”
“你敢!”長穗險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對暮絳雪的殘忍嗜殺有了新的了解,她還以為,他對秀琴有些感情。
緊緊抓著他的手臂,長穗不敢放他離開,只能繼續剛剛的話題,“所以,清棋引我去救阿兄,是你設的局,早在那張字條塞入我手中時,我便已經身處陷阱。”
暮絳雪動了動手臂,發現長穗扯在他衣袖上的手未松,反而攥的更緊了一些,他心情極好道:“怎么能說是陷阱呢?徒兒只是想知道,我同趙元凌在你心中,究竟誰更重要。”
“答案你不是早知道了嗎?”長穗冷聲將他拆穿,“你早就知道我會去救阿兄,故意引我廢掉五張符,再也奈何不了你!暮絳雪,你真是好算計。”
暮絳雪挑了下,真心夸贊,“師尊也很聰明。”
他算計了她不假,可是心痛也是真的,比起使手段廢掉她的保命符紙,暮絳雪更希望長穗可以堅定不移的選擇他。
種種猜測都得已證實,長穗臉色蒼白,快要站不住了。
隨著埋藏的陷阱暴露,她心中有了更膽寒的猜測,但是不敢證實。疲憊閉上眼睛,長穗懨懨問著,“你還背著我做了什么?”
她真的不敢去想了。
暮絳雪沒來得及回答,這時,門外傳來幾聲敲門,“公子,人已經抓回來了。”
長穗怔了下,想到什么即將發作,話到嘴邊又被暮絳雪安撫住,“別慌,我沒有派人去抓公孫翰聞,只是抓回了幾個閣中叛徒。”
長穗沒有被安撫到,反而心中更為發涼,“你為何不去抓他們?”
憑暮絳雪的性子,若真讓公孫翰聞他們逃了,怎么可能不去抓?除非——
“他們帶走的不是趙元凌。”
暮絳雪開口:“是我用幻術捏出的傀儡人,但足夠折騰他們好些日了。”
若是那群龍影軍足夠廢物,說不定會被傀儡人玩死,不需要他再動手清理。
心中的猜測再次被證實,長穗眼前發黑,險些一頭栽倒在地上。她被暮絳雪扶靠在懷中,已經不想知道他是如何修來的術法,拼著最后的理智問他,“阿兄……他還活著嗎?”
暮絳雪微微斟酌,回:“大概還能再撐些時日。”
“你對他動了刑?!”
他倒是想。
暮絳雪笑道:“怕你怨我,徒兒不敢動他,折騰他的都是趙元齊。”
那趙元齊的手段,可不比他仁慈,是她害了阿兄。
長穗心中漫上絕望,已經不知該如何補救這搖搖欲墜的敗局,她快……撐不下去了。用力推開暮絳雪,她無力道:“你以為我現在就不怨你嗎?”
暮絳雪頓了下,“只有怨,沒有愛嗎?”
長穗真想敲開他的腦袋,看看里面裝的都是些什么,她冷冰冰笑出聲:“我這輩子,都不會愛上你”
她怎么可能會愛他呢?她憑何會愛上他這樣的人?!
就算有一天她學會了愛,她誰都可以愛,唯獨不可能愛上自己的徒弟。
這句話太傷了,傷的暮絳雪眉頭輕顰,呼吸變得艱難。他似乎還不肯死心,疑惑又追問了句:“為什么?”
他對她,還不夠好嗎?
長穗也想問為什么,想問問他究竟何時對她起了心思,又為何非她不可。若真如暮絳雪所言,這些年她厭惡他待他不好,那這樣不好的她,他又在愛什么?
“沒有為什么。”長穗試圖斷了他的妄念,“我為師你為徒,情愛二字于我們本就無緣,行大逆不道之舉,你不畏懼流言蜚語,難道不懼天譴嗎?”
暮絳雪像是沒將她的話聽入心里,瞑然出聲:“倘若為師不師無德,徒弟不義無善呢?”
“暮絳雪!”長穗厲斥,這究竟是在罵她還是在詆毀他自己。
暮絳雪明白了,無所謂笑出聲:“你當初真不該摘我的面具,更不該將我從巫蠱族帶出。”
這樣他就不會被長穗逼瘋,又反過來傷害折騰她,引她說出這般讓他心痛難忍的狠話。
只是,宿命已經讓他們糾纏在一起,他們這輩子只能不死不休了。心跳已經停止,暮絳雪一步步朝著長穗走近,手臂搭上她的肩膀,很突兀問了句:“師尊,想見趙元凌嗎?”
第49章 溫情攻略49
長穗當然想見趙元凌。
但暮絳雪話中的蠱惑性太強,還是在他們爭吵時突兀提出,明顯心懷鬼胎。
她冷著臉不敢表態,生怕被小孽障拿捏住命門,暮絳雪也沒有勉強,只是惋惜說著:“原本還想討師尊歡心的,看來師尊不喜歡,那就算了。”
他越是這樣說,長穗越是提防,忍不住刺了句:“你能有這么好心?”
暮絳雪憂郁道:“我只是想讓師尊愛我。”
“閉嘴!”長穗真是聽不得他說這種話。
長穗不喜歡聽,暮絳雪便不說了,連帶她去見趙元凌的話也不提了,偏偏這句話已經在長穗心中埋了種子,夜里翻來覆去睡不著,她暗暗在心里將小孽障鞭撻了數百遍。
他一定是故意的!
好不容易入睡,長穗夢見了趙元凌。
他被關在暗無天日的地牢中,滿身是傷奄奄一息,痛苦的喚著她的名字:“穗穗,救我……”
這一幕與靈洲界的記憶融合,桓凌呼吸微弱的躺在榻上,無論長穗怎樣呼喊哭求,疼愛她的阿兄都不肯睜眸看她一眼,那時所有人都告訴她,阿兄救不回來了。
“不……不要……”噩夢與靈洲界的記憶混亂循環,長穗深陷救不了桓凌的無力感中,呼吸逐漸急促。
夢中的鮮血割裂黑暗,直接潑面撞入她的視線中,長穗驚叫了一聲,猛地從夢中醒來。
“乖,不怕。”還未徹底從夢境中脫身,長穗便被摟入溫暖的懷抱中,那人輕輕拍撫著她的后背,“我在這呢。”
空氣中彌漫出淺淺的熏香,應當是剛點燃不久。
長穗趴伏在暮絳雪的肩頭,感覺后背已經被冷汗浸透,衣服黏在身上很不舒服。心跳砰砰跳動劇烈,她聽到暮絳雪低柔的詢問:“師尊是又做噩夢了嗎?”
可不就拜他所賜!
長穗掐住他的手臂就要發作,刺人的話已經沖到嘴邊,然而想起噩夢中的一幕幕,尖利的指甲無意識松懈,她有些不自在的喊出他的名字:“暮絳雪。”
“嗯?”聽聲音情緒處在穩定階段,很是溫柔,“師尊是有什么吩咐嗎?”
長穗的臉色幾變,要不是認清了他的真性情,聽聲音她還真當這是什么溫順好脾氣的乖徒。再不會被他迷惑,長穗硬邦邦問著,“你先前說的話,還作數嗎?”
她還是想要見一見趙元凌,至少要摸清楚他被藏在什么地方,才好為日后做打算。這些日她想了很多,還是決定再嘗試一次,總不能深陷囹圄絕路,就擺爛等死什么都不再做。
這不是她長穗的性格。
暮絳雪似有不解,“什么話?”
長穗咬了咬唇,感覺小孽障就是在故意戲弄她。忍耐著給他一巴掌的沖動,她將話重復了一遍:“你說,你可以帶我去見阿兄。”
“原來是這個啊。”暮絳雪似恍然大悟,“還以為師尊不想去了。”
本以為他會借機刁難提什么條件,然而出乎長穗的意料,他很輕易的松口:“自然作數。”
“徒兒隨時都可以帶師尊去見他。”
長穗還有些不敢置信,“那我們現在……”
“不行。”暮絳雪忽然打斷她的話。
長穗被他弄的心情起伏,“什么又不行?不是你說隨時可以去嗎?!”
“現在天還未亮,更深露重詔刑臺又是陰寒之地,師尊的身體還未痊愈,等天亮去也不遲。”
長穗心想她又不是紙糊的,先前去劫獄也沒出什么事,之所以現在病懨懨的全是被暮絳雪氣的。她一個瞎子,白天黑夜有區別嗎?不都是看不見。
不過這些話到底沒說。
暮絳雪現在的心思陰晴不定,又對趙元凌抱有很強的敵意,長穗也不想表現的太過急切。盡管心里已經擔心的睡不著,但她面上很平淡嗯了聲,又躺回了榻上。
很是煎熬的一夜,暮絳雪竟坐在她榻旁再也沒走。
擔心小孽障趁她睡著再行什么越軌之事,長穗僵直躺著也沒敢真睡,這導致天亮暮絳雪帶她出樓時,她腳步虛浮精神不濟,太陽穴突突跳疼的厲害。
看來這具身體真的廢了。
長穗郁郁煩心。
照例是用綢緞遮目,因近來天氣轉暖,暮絳雪只為她披了一件輕薄斗篷,竹碧爛漫,如同病弱稚氣的官家大小姐,不染塵埃,任誰也認不出這是那位老氣冷傲的小國師。
考慮到路程原因,暮絳雪找來了一輛馬車。
長穗一聲未吭,心知他敢在宮內肆意御車,看來當真如公孫翰聞所言,暮絳雪已在王宮權勢滔天,就連趙元齊也不放在眼中。
她還真是養出了一個好徒弟,才能聰慧皆未用到正途,奸佞權臣那套倒是耍的得心應手,說來她這個當人師尊的也算變相有些“好本事”了。
當初跟著清棋去救人時,長穗太過焦灼,并未察覺路程距離,如今與暮絳雪身處同一馬車,兩人肩膀貼著肩膀,似乎微微一動就能觸碰到對方的手背,導致長穗煎熬異常,不敢輕易挪動。
暮絳雪像是察覺不出長穗的痛苦,還有閑心在馬車里烹茶焚香,任由車夫慢悠悠趕路,速度慢如散步。
鼻間傳來一股濃郁茶香,像是甜膩的花茶。一只持有茶盞的手毫無邊界遞到她唇前,“師尊喝茶嗎?”
長穗往后仰了仰頭,吐字冷淡,“不喝。”
暮絳雪笑了笑,沒有強求,挽袖將盞中茶一飲而盡,唇齒留香,馥郁濃甜的花香并非他喜,可惜喜好它的主人不肯享用。
隨手將空茶盞擲到案幾,長穗只聽到清脆的撞擊音,暮絳雪溫和如玩笑般的話隨之傳來,“師尊可真像過河拆橋的壞人。”
達成所愿便將他一腳踢開,連敷衍都懶得施舍。
長穗的身體緊繃,一時連呼吸都放輕了。
之所以說聽起來像玩笑,便是暮絳雪將尾音的“壞人”二字念的狎昵寵溺,像在對待什么不懂事的小孩子。然而長穗還是被他的話驚出冷汗,生怕暮絳雪一個不高興,就讓車夫掉頭回咸寧閣。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長穗高傲的脊背已經開始彎折,她聽到自己弱下的聲音,故作茫然,“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
“聽不懂嗎?”暮絳雪歪頭看了看她,忽然傾身壓近。
長穗看不到他的動作,只感覺面前的呼吸變得薄弱,臉頰蹭到了暮絳雪的手背。暮絳雪將她困在車壁與自己之間,低頭凝視著她,在距離極近的位置貼著她說話,“師尊覺得自己是小壞人嗎?”
長穗后知后覺是被他困在了懷中,后背已經緊緊貼在車壁,她偏過面容躲開他的呼吸,不太想出聲。
暮絳雪耐心極好,就這么困著長穗盯著她的臉看,大有她不回答他就一直抱著的架勢,長穗只能服軟,“我,不,是。”
從牙縫擠出來的幾字,蓬勃的怒氣反而被模糊軟化,聽起來真如小孩子哭鬧后的賭氣。
暮絳雪在心里默默認同,他的師尊的確不是壞人,只是獨獨對他壞罷了。
這算不算也是一種特殊呢?暮絳雪從心里撫慰著自己。
“那——”有些貪戀這樣柔軟蜷在他懷中的師尊,暮絳雪垂了垂眼睫,語氣不明又問了句:“師尊覺得我是壞人嗎?”
長穗又是沉默。
這也是她無聲的默認。
暮絳雪讀懂了她,或者說,他總是輕易能將長穗讀懂,所以他笑了。
向來低悅散漫的笑聲,這次聽入長穗耳中,莫名讓她想起鬼邪的幽幽血泣,如怨如慕如泣如訴,恍似在哪里聽到過。然而不等她細追,耳垂被人含住,甚至廝磨咬了一下,在她疼痛推開身前人時,聽到暮絳雪覆在她耳邊,毫無情緒起伏喃了句:“師尊可要受苦了……”
他對她,只會越來越壞。
“……”
“……”
長穗不知暮絳雪將她帶去了哪里,因為他在馬車上的突然發癲,一路上她并未尋到什么有用信息,只是在下馬車時,聽到了飛鳥撲騰翅膀的回音,周圍似有一片林子。
是之前她來過的詔刑臺。
長穗隨著暮絳雪走進去,不知走了多久,又聽到石門緩緩開合的聲音,暮絳雪牽著她往臺階下走。
一,二,十二……二十二……
長穗在心里默默數著臺階數,在走到第五十階時,陰風撲面而來,混雜著霉血腥氣,她聽到深處有人凄慘的嚎叫,源源不斷自四面八方傳來,不止一人。
“小心。”腳下一蹌踉,長穗被暮絳雪穩穩扶住,安撫著,“師尊別慌,就快到了。”
長穗卻忽然希望,這段路可以再長一些,長到沒有盡頭,長到她永遠觸摸不到真相,就那么懦弱走下去。
啪啪——
下完臺階后,長穗感覺暮絳雪牽著她又走了兩折宅路,突兀停在了某處轉墻角落,清晰的鞭打聲傳入耳中。
“噓——”暮絳雪捂住她的口鼻,將她按入了懷中禁錮,她聽到他貼耳嘆息,“看來我們來的不巧。”
長穗有些茫然不安,沒懂他這番操作又是在演什么,這時,鞭打聲停了,有人小心翼翼說著:“陛下,他昏過去了。”
茶盞重重落到桌上,一道沙啞陰戾的聲音斥道:“昏過去就把他潑醒,這還用孤教?!”
水聲濺灑,像是一桶水潑灑在地面的聲音,敲出沉悶聲響。長穗聽到一聲痛苦的悶哼,水聲重重砸入了心里,暮絳雪感覺到長穗身體的繃直,無聲彎起唇角。
獄房中,趙元凌被綁在刑架上,面容在血污與亂發的遮擋下模糊不明,身上橫滿大大小小的傷痕,衣衫已被血染透。
趙元齊今日本就目痛,平白來這暗污之內更是戾氣橫生,他冷冷看著趙元凌的慘狀,見他微弱動了動,嘲諷出聲:“你倒是命硬。”
余光覷到門外,他接過獄衛手中的長鞭,起身抽向刑架上的人。趙元齊出手極重,不過幾鞭,迸出來的血漬便濺到他明黃的龍袍上,發出嫌棄的嘖聲。
“倒是孤先前說錯了。”趙元齊愈發不耐煩,陰森森道:“你的嘴比命還硬。”
這么久的虐打折磨,硬是一聲不吭,不過,他有的是法子讓他叫出聲。
丟掉手中的鞭子,趙元齊命人去燒一盆沸水,躲在角落的長穗快要站不穩了,她不知趙元齊要做什么,但她知道她不能再任趙元齊再折磨下去,她必須要阻止他。
“穗穗,不要沖動。”她的腰身被暮絳雪緊緊箍住,移動不了分毫。
“唔唔……”像是溺水的人著急抓住浮木,長穗扯下捂在口鼻的大手,慌亂拽住暮絳雪的衣襟,白著臉重復:“救救他……救救阿兄……暮絳雪,算我求你……”
這還是她,第一次對人如此示弱。
哪怕暮絳雪將她欺辱至此,她跌入塵埃也從未說出“求”這個字眼,如今卻為了趙元齊輕易彎下了脊梁,求字疊聲不斷。
掛在暮絳雪臉上的笑容,迅速消退。
如水珠滴入深潭,久久泛不起漣漪,暮絳雪抬起長穗的下頜,摘下她遮住雙目的綢帶面無表情確認,“你為了他,求我?”
長穗看不到暮絳雪的表情,腦海中一會兒是少年桓凌以單薄身軀將獸態的她護在身后,堅定承諾她是妹妹,一會兒是桓凌重傷被抬回神劍宗的場景,當時他滿身的血刺目又死氣沉沉,無論她怎樣喚都無法回應她,那是她第一次嘗到懼怕是什么滋味。
原來,致命的弱點因為太過致命,總會因為太在乎而掩藏不住。
無論如何,她都不可以再失去哥哥了。
“對。”長穗睜著空蕩的眼睛,麻木回著:“我求你,暮絳雪,求求你……救救他……”
她就只有這一個哥哥。
她好不容易尋回他,不敢賭枉死在塵世的哥哥還能不能回靈洲界,現在毫無修為的她根本挽救不了什么。
“暮絳雪,求你了,救救我哥哥……”她真的不能失去他。
暮絳雪笑了。
他其實笑不出來了,但又覺得就這么無聲無息任長穗一聲聲求著,太過冷漠狠心,總該給她做出些什么回應。
視線從長穗臉上移開,暮絳雪看向獄房中狼狽又骯臟的趙元凌,已經是很克制的溫和,吐出的字卻仍如碎冰,尖銳無情,“罰他的是陛下,是北涼的帝王,作為小小臣子,我如何救呢?”
長穗教過他,要忠君守禮,為臣守本,而今也在一次次推翻這些話。
似乎她總有她的理由,為國,為民,為親,為私,惟獨不為他;刻薄又寬容,寡情又多情。
獄衛抬著滾燙的沸水進了牢房,滾燙的熱氣像是噴到了長穗的臉上,蒸出疼痛的眼淚。當水漬砸到暮絳雪的手背時,他宛如被灼痛,怔愣間緩緩垂眸,撞入長穗濕漉破碎的眼瞳中。
“夠了……”抬手落在長穗的眼尾,暮絳雪用指腹捻了捻,淚水浸透他的手指,還在源源不斷擴散濕潤,讓他有些無措。
手指控制不住的發抖,他忍不住又喃了聲:“夠了。”
這話不知是在說給誰聽,無力又狼狽,是一敗涂地的認輸。
當趙元齊撩起袖子舀出沸水,正要往趙元凌傷口上澆時,門外傳來寒戾低啞的警告:“我說,夠了。”
動作一頓,趙元齊有些可惜的嘖了聲,將灌有沸水的湯舀大力丟回鍋中,濺起的沸水沾在就近的獄衛身上,發出呲呲聲響,引來凄厲慘叫。
長穗臉色煞白,推開暮絳雪跌跌撞撞跑入獄房,撞到了趙元齊身上。
趙元齊險些被她撞到沸水鍋中,臉色極為難看,他張口就要罵,卻注意到長穗濕紅的眼尾,整張臉蒼白脆弱被淚水覆蓋,簡直與往日的孤高判若兩人。
看來他沒殺她,盲了雙眼的小妖師在暮絳雪手底下,也沒有太好過。
趙元齊瞇了瞇眸,由血丹化為的妖瞳泛起血色漣漪,堆積在心頭的忿恨郁燥莫名消了些,彎起血紅的唇角。
他只看到了長穗的狼狽,卻忽視了自己難與血丹融合、目痛蔓延到全身導致日日撕裂痛感的病態,他的身體并不比長穗強多少,甚至要比她忍受更多的痛苦。
慢悠悠轉回目光,他看到了站在門外的暮絳雪。
暗牢無窗更無光,只有翻滾灼熱的火焰在燃燒。暮絳雪身上的白衣霜白似雪,就陷在暗冷與火亮的界限中,光影在他身上忽明忽暗,他欲隨時可以邁入溫暖火光,又欲即將被陰影吞噬。
哦。
看來他們都沒有太好過。
難以抑制的,趙元齊笑得更愉悅了。
第50章 溫情攻略50
“……”
長穗從暗牢中出來時,腳下幾次發軟蹌踉,最后是被失去耐心的暮絳雪抱回馬車的。
從見到趙元凌后,她便如失了魂魄,整個人都怔怔無神,睜著空洞洞的大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不過好在不哭了。
一上馬車,暮絳雪先用濕帕幫長穗擦臉凈手,尤其是她觸摸過趙元凌的手指,根根擦拭仔細,擦完一遍不滿意再擦一遍,直到擦到長穗的指腹泛紅,才勉強壓下繼續擦拭的念頭。
“暗牢太臟,徒兒回去再幫師尊好好清洗。”暮絳雪自言自語喃著。
像是料到了長穗不會掙扎,他又將人撈抱到腿上,用手臂圈抱緊緊摟入懷中。暮絳雪享受著她難得的溫馴,輕輕吐出一口氣,等那些暴戾毀壞的念頭平復,才溫柔理了理長穗頰上的碎發,明知顧問:“怎么了?”
指背順著她的臉頰下落,暮絳雪慢悠悠抬起她的下頜,語氣是無辜不解,“帶你見到你心心念念的哥哥,師尊怎么還是不開心呢?”
他拿長穗沒了辦法,輕輕嘆息著很是憂愁,又披回了溫潤如玉的人R皮。
一直到回了觀星樓,長穗都未說一句話,暮絳雪好似看不出她的反常,命秀琴來為她梳洗更衣,臨走前他俯身親了下長穗的唇角,笑瞇瞇哄著:“師尊好好休息哦,等我忙完再來看你。”
長穗依舊不語不動,神魂好像還留在那間陰暗封閉的暗牢。
刑房中潮濕刺鼻,臟污的血水鋪蓋了一層又一層,踩在地面是種怪異的黏膩感。
長穗摸不到趙元凌的方位,幾次險些撞到沸水鍋,直到一只冰涼的大掌攥住她的手腕,拉扯著她往前走,將她的手按在了某個濕滑的木樁上。
手指觸摸到一些破破爛爛的布料,指腹瞬間被血水沾染。長穗看不到趙元凌身上的傷,每次試探的觸碰都會摸到深淺不一的傷痕,它們都還在流血,好像永遠也無法凝止,如同趙元凌源源不斷正在流逝的生命力。
長穗有嘗試喚趙元凌的名字,可他沒有回應,無論長穗怎樣喚說什么,被掛在邢具上奄奄一息的趙元凌都無法給她回應,長穗需要很小心去聽,才能聽到趙元凌輕微的呼吸。
暮絳雪告訴她,趙元凌快死了。
“他被趙元齊折磨了太久,如今活著每日都是痛苦。”
“這可如何是好呢?”長穗耳邊是暮絳雪清淺含笑的嘆,是陰冷吐出猩紅信子的毒蛇,“他若死了,師尊會很傷心吧。”
“你會為了他,再哭著求我一次嗎?”
會嗎?
她會嗎?
她還……有的選嗎?
身體僵硬到疼痛,直到暮絳雪離開很久很久,久到夜幕降臨她沐浴后的發尾干透,她才發出破碎的嗚咽,用雙手捂住臉頰蜷縮成一團。
她總算知道,暮絳雪為何會那般輕易帶她去見趙元凌了。
他在報復她。
是她那日的無情拒絕刺激到了他,他想要長穗自斷傲骨丟下自尊,主動向他臣服求饒。他想要告訴長穗,哪怕他不強求不逾矩,也能讓長穗主動打破那通信誓旦旦的拒絕。
如同她之前對他每一次的教導告誡,都在被不斷的推翻重建。
這一次,他又贏了。
“師尊?”
房門被悄無聲息推開,入夜的頂樓沒有一絲光亮,整個觀星樓是咸寧閣最黑暗之地。
暮絳雪一進來,便看到長穗蜷成一團嗚咽著,那樣子就像失去大獸庇佑的可憐小幼崽,悲痛絕望瀕臨死亡,等著好心人把它撿回家。
真讓人心疼。
暮絳雪坐到榻旁,單手環抱住還在顫抖的小獸,輕輕的嗓音像是怕嚇到她,“師尊怎么了?”
他一下下拍打長穗的后背,微微歪頭看著她哄,“怎么自己躲在榻上哭鼻子呢?”
長穗真是恨極了他的惺惺作態,蜷在他懷中的身體叫囂著殺伐,牽動著體內的封印也起了反應,于是渾身抖得更厲害了。
“別怕,別怕,我在呢……”暮絳雪圈她更緊了些,在這月夜下他溫柔的嗓音如同勾魂鬼魅,貼在她耳邊勸著,“師尊有什么困難不如說給我聽,沒準徒兒能幫你想到法子。”
“……是嗎?”隔了好久,沙啞的聲音從臂彎傳出。
暮絳雪彎唇笑著回應,“是呢。”
長穗花了好大的勇氣,才緩緩從臂彎抬頭,露出那張被淚水打濕潮紅的面容。唇瓣已經被她咬的軟爛流血,她垂著濕漉漉的眼睫低問:“那你告訴我,如何才能讓阿兄活下去。”
暮絳雪不說話了。
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勾纏著長穗的衣帶,玩膩了他才隨手松落,將清淺的呼吸灑到長穗耳邊,“如果師尊是在為這件事哭的話,徒兒大抵是……無能為力。”
最后四字縹緲模糊,如同醉酒后的囈語。
長穗心中一片冰涼,感受到魂靈在緩緩朝著深淵墜去,眼眶滾下大顆眼淚。在淚水滴落的同時,她將手臂勾上了暮絳雪的脖頸,傾身朝著他的臉頰貼近。
染血的唇蹭到了他的鼻梁,暮絳雪一動未動,任由長穗摸索著蹭到他的唇角,在僵持片刻后,才下定決心輕輕親上他的薄唇,像獸與獸之間的碰鼻。
長穗不知該如何親吻,所有的了解全都來源暮絳雪,見暮絳雪沒什么反應,忍著不適回憶兩人的先前,顫巍巍啟唇咬上暮絳雪的下唇,然而還未觸到,暮絳雪忽然偏頭躲開了長穗的親吻。
“師尊這是何意?”長穗聽到衣擺的摩擦聲,暮絳雪似抬手擦了擦唇。
他擺出正直純良的姿態,溫柔的嗓音覆染冰霜利刺,很是冷漠的質問:“師尊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
羞恥感直沖上頭,長穗只感覺自己快喘不上氣來了,靈洲界的倫理教導讓她下意識退縮,卻又被暮絳雪一把扯住手腕,他的嗓音更為淡薄,“師尊是想引y誘我,讓我幫你救趙元凌?”
理智回歸,長穗艱難點了點頭,眼眶刺痛已經感受不到眼淚,“可……以嗎?”
這不就是暮絳雪想要看到的嗎?
暮絳雪噗嗤笑出聲來。
他抬起長穗的下頜,觸摸到她下巴上的濕漉淚水,將她之前的話又還給她,“如此離經叛道之舉,師尊難道不怕遭天譴嗎?”
說完,他抬手將長穗推開,明明沒用多少力氣,長穗卻順著他的力道輕飄飄撲在了榻上,她巴不得離他遠遠的。
做到如此地步,已經是長穗的極限,她不知道還要怎樣做才能換來阿兄的活命,將面容埋入被褥中,心灰意冷。
若阿兄真的救不回來了……
若敗局已定靈洲界終將覆滅……
那她不如……
耳邊忽然又傳來暮絳雪的聲音,冷冰冰沒什么溫度,“師尊當真想救趙元凌嗎?”
長穗晃了下神,仿佛聽見靈洲界的暮絳雪那聲:“師尊當真要嫁給桓凌嗎?”
她的回答永遠不便,“是。”
“好。”好得很。
暮絳雪笑了聲:“那師尊就要拿出求人的態度來了。”
雙手被一只大掌圈住,重新環抱在脖頸上,長穗陷入暮絳雪的懷抱中,被他輕輕搓了搓留有咬痕的唇瓣,“只有師尊足夠誠心,徒兒才愿想法子救你阿兄。”
“師尊能為他,做到什么地步呢?”
長穗聽懂了。
她將暮絳雪的手指,含入了口中。
“……”
今夜的月亮格外明亮,巨大的圓月懸在觀星樓上空,傾灑下銀白月光,照亮方寸天地。
已是寅時,秀琴熬了一整夜沒睡,劇烈跳動的心跳至今沒有平復,如同房內久久不絕的響動,臊的她的臉發燙發紅,忍不住又往門邊貼了貼,企圖將什么聽得更清楚一些。
又隔了許久,房門才被人從里面拉開,散出濃郁混合的熏香氣息。
秀琴打了個激靈,抬頭,看到一向端莊雅致的公子,只披了一件寬袍出來,墨緞般的發稍顯凌亂的披在身后,他修長白皙的脖頸裸露在外,順著衣襟往里是殷紅的抓咬痕跡,鎖骨處還有些微微滲血。
“準備好了?”秀琴聽到暮絳雪嗓音有些低啞,是比任何時候都要撓人的蠱惑。
秀琴連忙應聲:“已經備好衣服,熏香也已點好,公子隨時可以過去。”
暮絳雪沒再回應,折身回了內室,順著未關的閣門,秀琴大著膽子往里覷了一眼,只見黑漆漆的房中簾帳重重垂落,深處似有散落成團的衣物,不等她看仔細,暮絳雪抱著長穗從屋內出來了。
秀琴趕緊收回目光。
不同于黑暗無光的閣頂,浴房中每隔幾步就燃有燭火,滾燙的湯池漫出霧氣,與熏香的白煙混合擴散,好像無論逃到哪里,長穗都會陷入那片雪海香中。
等秀琴將浴房的門闔好,暮絳雪才將包裹嚴實的長穗放入水中,他褪去衣衫隨之而下,又將人抱入懷中廝磨纏綿。
長穗已經昏睡過去。
可能是太累了,也可能是覺得太過羞恥難以接受,選擇用昏睡逃避問題,無論是何種,長穗如今都落入了他的懷中,他終于可以認真清洗打理自己的所有物,聽到幾聲難耐的細哼,大概是被他弄痛了。
“師尊……穗穗……”不管長穗能不能聽到,暮絳雪一遍遍在耳邊輕喚著,像是蕩漾的水波,泛起的層層漣漪圈圈擴散,攪動一池春水。
指尖的疼痛將長穗喚醒,她疲憊抬動眼睫,是暮絳雪正在親吻她的手指。
“不要……”意識還有些不清,長穗軟綿綿趴在他的懷里,重復著之前數次的示弱,“暮絳雪,夠了。”
她真的很累,身體累心也累,累到有些不愿清醒。偏偏暮絳雪宛如貪婪無止境的惡鬼,無論怎樣也無法填飽。
見她醒了,暮絳雪端起茶盞含了一口,喂入她的嘴中。長穗確實口渴,多次的含喂也早就麻木,吸飲時吞咽的太急,嗆咳出聲。
她這一咳,混沌的意識總算恢復清明,暮絳雪幫她順了順后背,親上她的耳朵,問:“師尊想什么時候成婚?”
長穗以為自己聽錯了。
暮絳雪還在幫她撫順著后背,溫柔同她商量,“師尊的身體還是太差了,要先幫你養養。”
他差不多想到了幫她穩定身體的法子,暗暗掐算日子,“我與師尊是在冬日初識,那時島上還在下雪,師尊好霸道摘了我的面具……”
依舊能清晰記得他們初見面的場景,暮絳雪彎唇笑道:“不如我們就在冬日成婚?我著紅衣戴上巫蠱族的面具,師尊再為我摘一次好不好?”
溫熱的湯池像是墜入了幽潭,長穗被凍得渾身發涼血色盡失,已經被暮絳雪的話嚇傻。
他們犯了禁J忌倫法還不夠,暮絳雪竟然還想娶她?!
見她久久不說話,暮絳雪還以為她又睡過去了,低眸,他輕輕抬起長穗的面容,卻發現她睜著朦朧的雙眸是清醒的,動作倏地一滯。
潑墨的瞳底有了凝固,暮絳雪輕輕撓上長穗的下巴,語調慢了些,“師尊,有聽到我說的話嗎?”
長穗從未如此迫切的希望,自己快些喪失聽覺。
這時,宮中的鐘樓發出悶響,傳到咸寧閣聲音已經微弱,只能模糊判斷大概是卯時。
天,快亮了。
長穗心系趙元凌,垂著眼睫提醒:“你答應了我,要救他。”
她在提醒他,她的示弱并非妥協,她的主動認敗也終不是他希望的情愛。哪怕破了綱常倫理,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所謂的溫情纏綿不過是樁你情我愿的交易,交接結束,怎還能妄圖索取更多呢?
“好。”
臉上的笑容緩緩消失,暮絳雪輕輕回著:“我知道了。”
他不是一直都知道嗎?.
暮絳雪從暗牢出來時,天已大亮。
本該晴朗明媚的天色,不知為何突變下起了雨,暗沉沉的烏云壓低盤在樓閣上空,發出轟隆隆的悶雷。
秀琴幫暮絳雪撐著傘,裙擺已經被雨水打濕,她有些疑惑道:“好端端的怎么突然下雨了?”
暮絳雪遙視遠方,隱約可見觀星樓高高的塔尖,上面凝聚著成團的烏云,淡聲回問:“很奇怪嗎?”
忽然,閃電劃破天空,像是將天幕撕成兩半,天氣比剛剛更為陰沉,像是墮入夜晚。秀琴被嚇了一跳,搖著頭道:“倒也不是奇怪,就是這雨下的太大了,讓人心慌難安,就好像……”
“好像什么?”
難得暮絳雪愿意同她說話,秀琴心中一喜,忍不住話也多了起來,“這還是奴婢長這么大,第一次見這么大的雨呢。”
確實是第一次見。
傾盆大雨砸到地面迅速聚成水洼,順著長長的宮道蜿蜒流淌,秀琴吃力抓緊傘柄,猛烈的雨珠碰撞砸的傘面砰砰作響,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在下冰雹。
轟轟——
雷聲滾滾不絕,閃電一次次撕裂天空,遠處有古樹轟然倒塌。
這在她看來,已經算是異象了。
暮絳雪立在階前,聽到身后詔刑臺中有獄衛討論著,“嘿老子還是頭一次見這么大的雨。”
“這雨也太大了吧,我怎么覺得有點不正常呢?”
“哪里不正常?”
那人煩道:“我怎么知道,就是覺得心里發慌!我估摸著南邊又要發洪澇咯!”
“少他娘的瞎操心。”另一人大咧咧打趣:“你是不是昨夜又闖了你家妹子的房間?脖子上的撓痕還挺新鮮!我倒覺得,這雨是你妹子作法求老天來劈你的,她不是天天罵你毀廉蔑恥會被雷劈嗎哈哈哈……”
里面傳來一群人的打鬧起哄,這些話自然也傳入秀琴的耳中。
走神間,她突然聽到暮絳雪又問了一遍:“好像什么?”
秀琴懵了下,慢半拍反應過來是什么問題,張嘴正要說話,忽然想起昨晚觀星樓發生的事。
一股寒氣順著腳底攀爬而上,她小心翼翼看了眼暮絳雪的臉色,將剛才未吐出的下半句“天降異象罰罪人”這些話吞回去,結結巴巴道:“就、就好像有仙人得道,即將飛升成神。”
暮絳雪笑了。
大概是被她的話逗笑了,他凝著觀星樓方位彎起唇角,含笑的嗓音低悅輕飄,“仙人早已被我拉下神壇,如何還能飛升為神呢?”
他緩緩偏轉面容,將目光落在身側的少女身上,喚出的名字溫柔親昵,“秀琴,你說對嗎?”
砰——
幾個獄衛正喝酒打鬧著,忽然有什么圓滾滾的東西破開大門,直沖他們而來,滾了幾滾砸在桌面上。
滴滴答答的血水鋪開,蜿蜒的長發垂落到桌角地面,眾人定睛,在看清是什么東西后嚇了一跳,這時,頭顱動了幾下,從里面鉆出一條纏繞著黑氣的魔蛇——
“啊!!救命啊!”
牢門再次緩緩關闔,阻擋住外面傾盆而下的大雨,也隔住了站在階檐的那襲勝雪白衣。
描繪著紅梅白獸的紙傘掉在地,暮絳雪任由自己浸在雨水,抬手接起一捧雨水。
“要洗干凈……”手腕微翻,清澈的雨水已經染了顏色,緋色雨簾被傾倒泄灑,暮絳雪任由雨水沖刷著染血手指,低低喃著:“不然師尊又要生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