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溫情攻略31
酷寒肆虐的暴雪停的突兀。
隊伍下山時,冬陽從厚重的陰霾中冒頭,持續的陽光照射剝下一層寒霜,冰封的山鎮逐漸濕漉,有人小心翼翼摘下御寒法衣,感受到陽光的暖意,激動大喊:“兄弟們,天晴了。”
異象消失,晴天了。
那些被凍成冰雕的百姓,隨著陽光的揮灑從冰封中醒來,仿佛只是做了場噩夢,他們咳出鼻腔中的冰水,看著從身上融化滴落的水珠,茫然發問:“發生了什么?”
很快,人們注意到從山上下來的軍隊,意識到是誰解救了他們,紛紛匍匐叩拜。
得知頭領的身份,百姓們將趙元凌和趙元齊團團圍住,為了得到民心,趙元齊假意平和說了幾句漂亮話,趙元凌傷勢頗重,又因憂心長穗一事,沒一會兒便暈倒在人群中,“呀,殿下!”
“大家快散開,快去叫醫官過來。”
那邊亂做一團,趕人的趕人,護主的護主,在公孫翰聞焦急的命令聲中,一群人扶著昏迷不醒的趙元凌往馬車上跑。
在這一片雜亂聲中,咸寧閣眾人出奇的安靜,他們沉默跟在暮絳雪身后,看著他們的尊座被唯一的徒弟抱在懷中,一言不發上了馬車。
“公子!”眼看著車門將要閉闔,清棋忍不住出聲:“要不要請個醫官過來看看?”
暮絳雪低眸看著懷中人,下山路途顛簸,這么久來她卻始終未醒,安靜,溫馴,柔軟的發披散在她的后背和他的臂彎,她就這么乖乖躺在他的懷中,仿若只是累極的沉眠。
暮絳雪想,奔波勞累了那么久,她該是不愿意醒來的。
所以當清棋久等無應,再一次出聲詢問時,暮絳雪低低淡淡回了句:“不用。”
出于種種私心與陰暗情緒,他也不想她這么快醒來。
外面清棋似乎還想再說些什么,被秀琴扯著袖子拉走了,也有旁人跟著勸,“咱們尊座豈是普通人,估計醫官來了也幫不到什么,公子既然說不用,那自然是有法子救尊座,咱們還是別在這添亂了。”
暮絳雪將這些話都聽入耳中,唇角習慣性彎起,眸中卻無一絲一毫的笑意。
他漂亮的瞳眸中映出長穗沉睡的面容,看到她額心的法印再次覆上一層薄薄的霜花,被他用指腹緩緩抹去,沒過幾刻,冰霜再次將幽綠法印覆蓋。
重復幾次,暮絳雪索性將指腹按在了她的法印上,于是那些沁入骨髓的寒意便攀上了他的指尖,凝出白色霜雪。
暮絳雪似沒了辦法,他低低嘆息,摟緊長穗的肩膀靠近她的耳畔,狀似呢喃的自言自語,“師尊,你說徒兒該怎么救你呢?”
他救不了她啊。
他根本不知該怎么救她,他甚至連他自己都救不了。
是他太過沒用,得不到師尊的喜愛也沒有本事,才會得來如此難堪諷刺的局面。
如今懷抱著長穗,暮絳雪卻仿佛還置身于白茫茫的雪山之巔,他不知長穗以這副模樣在趙元凌懷中躺了多久,濕漉寒涼的體溫久暖不熱,就好似靈魂被封入了冰雪之中,她的皮膚蒼白透明,周身籠罩著刺骨寒意,連帶著暮絳雪的體溫也被她冰到麻木,失去知覺。
“怎么辦……”暮絳雪將面容埋入長穗的項窩中。
哪怕此刻他將人搶回了自己的懷抱,伴隨著每一次呼吸,他眼前出現的還是趙元齊與長穗相擁在雪洞中沉眠的場景。
他聽到有人在竊竊私語,“早就聽聞國師大人對太子殿下有意,看來是真的。”
“你眼睛有問題嗎?沒看到是太子殿下抱的國師?”
“這不說明殿下對國師大人也有意思嗎?郎情妾意,看來兩人好事將成咯。”
“殿下把國師大人護得可真嚴實啊,孤男寡女在這里……不會發生了什么吧?”
“瞧見國師身上的披衣了嗎?把人包那么嚴密,看來……”
暮絳雪的呼吸聲亂了。
隔絕車窗外的嘈雜,安靜的車廂內,靜到只能聽到他自己的呼吸聲。暮絳雪將懷中人摟的更緊了些,低垂下面容與長穗抵額擁抱,薄唇翕合說了什么。
外面人來人往,吵嚷熱鬧,夾雜著寒氣的風流刮來,車廂中傳來一道極低極溫柔的嗓音,“殺了他們……好不好。”
殺了那些不懷好意褻瀆長穗的雜碎。
殺光那些同上穹頂雪山的礙眼東西。
殺了趙元齊,殺了北涼國那些麻煩,殺光所有人。
當然,最該殺的還是趙元凌。
暮絳雪彎了彎眼睫,只是剛剛生出這些念頭,盤旋淤積在他心口的郁氣煩躁感便得以釋放,嗜血的殺戮欲染艷了他的眉眼。
左手支撐住長穗的后頸,暮絳雪用修長的右手沿著她的眼尾一點點下落,“我若挖出他的眼睛,拔去他的舌頭,碾斷他的手腳讓他匍匐跪地,這樣,師尊還會喜歡他嗎?”
就像是尋常日的談天,暮絳雪嗓音溫和帶著幾分笑意,如同長穗可以聽到回復,很認真詢問:“師尊會生我的氣嗎?”
“師尊若不回答,那我便當你同意了。”
同意了就不可以再反悔,不可以反過來同他發脾氣。
暗色情緒自車廂蔓延而出,一股莫名刮來的寒風不散,風如利刃割破人們的皮膚,留下細細血痕。悄無聲息間,烏云吞噬了半個太陽,天色暗了幾度。
狹窄的小巷中,趙元齊陰沉著面容,正掐著一人的脖子往墻上按,“這么好的機會都能讓人跑了,本殿養你們何用?”
“你們怎么還有臉來見我!”
“本殿不養廢物,以死謝罪吧。”
在他將斷氣的尸體甩到地上時,一直沉默不語的司星像是感受到什么可怕的東西,忽然繃直身體護在趙元齊身前。
“又怎么了?”趙元齊煩躁問道。
司星搖了搖頭,說不出所以然,只是本能感覺到一股強大的危險正在逼近,這種感覺似曾相似,就像……
就像多年前,天降紅雪那日。
就在她準備出手時,詭異的危險感,忽然散了。
“……”
長穗是被腕間的冰花燙醒的。
被迫從沉甸甸的夢境拉出,她渾身不適頭疼得厲害,忍不住嚶嚀出聲。
周圍的空氣似是被烈火焚燒蒸煮過,長穗呼吸不暢有些喘不過氣,吃力掀開眼睫時,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熟悉俊容,青年五官精致出挑,只是向來溫和潤亮的瞳眸,不知因何變得沉甸甸,它們凝聚出濃稠實體漫出眼眶,張牙舞爪似要吞噬每一個望向他的人。
“暮、暮絳雪……”長穗弱弱出聲。
只是眨了下眼睛,那些可怖詭異的東西便消失無蹤,仿佛只是她初初醒來迷糊中的幻覺。
不等她再多看幾眼,眼前一花,她被人用力擁入懷中。那雙手臂勒緊桎梏住她,似要將她嵌入身體中,長穗的面容被迫埋入暮絳雪的胸膛中,聽到他低低喊了她一聲:“師尊。”
“你終于醒了。”脆弱低低的語氣,裹挾無限眷戀。
很奇怪,不知道是不是還沒徹底清醒過來的原因,長穗總覺得他低弱的語調之下,更多的是冷冰麻木,看似的欣喜只是一層偽裝,更多的是對她此時醒來的惋惜暴戾。
看來她真的還沒清醒。
長穗幾個深呼吸,腦海中閃過她昏迷之前的畫面,將人推開一些問道:“發生了什么?”
自居諸不息進入她的身體后,她便徹底沒了意識。
暮絳雪長睫微顫,盯了她幾瞬似在觀察她的表情,無端抬手去碰她的臉,“師尊都不記得了嗎?”
長穗微微偏頭躲開,不習慣他的動手動腳,“我該記得什么?”
她神色坦蕩,憶起雪山記憶毫無扭捏羞赧,于是暮絳雪便意識到,趙元凌是在長穗失去意識后尋到了她,并自作主張把人抱到了懷中。
【歲歲……】
【穗穗。】強迫自己再去回憶雪山那幕,暮絳雪從趙元凌的神情語氣中,有了隱約的判斷。
真的是……不可饒恕。
暮絳雪緩慢垂落眼睫,瞳中幽冷的情緒一閃而過,再抬眸,他以蒼白憂慮的神情望向長穗,固執的再一次將長穗擁入懷中,“師尊。”
冷冰冰的語調穿上一層憂郁,他聽到自己說:“趙元凌險些害死你。”
在幾百雙眼睛的注視下,當朝太子與國師大人摟抱在雪山中,清白與否已經說不清了。這件事也瞞不得不能瞞,唯一堵住悠悠眾口的方式便是將人殺光,如若不然,等待他們回去的只能是流言蜚語。
那將是一頭殘忍兇獸,輕而易舉就能將他們吞吃殆盡。
當長穗從暮絳雪口中聽到那些描述時,腦海中閃過模糊畫面,好似似有趙元凌將她從雪中救出的畫面,耳邊傳來趙元凌焦慮的呼喚,她按了按額角,當時好似聽到趙元凌問她:【你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他們一同上的雪山,她自然會出現在雪山之中,可趙元凌為什么會這樣問她?
除非——
長穗臉色一白,意識到了某種可能,無意識打斷暮絳雪的話,“阿兄現在在哪里?”
暮絳雪聲音頓住,語氣不明道:“師尊現在還想見他?”
長穗猶豫了下,想到某種可能,她確實生了幾分怯意,可當得知趙元凌自下山后便昏迷不醒后,她還是決定過去看看。只是不等她推開車門,她的手臂便被暮絳雪抓住了。
“你要想好。”骨節分明的手指用力收攏,暮絳雪將面容埋在陰影中,一字一頓道:“現在這么多雙眼睛盯著,你若去見了他,就徹底說不清了。”
可是清清白白的二人,憑何要為了所謂的清白二字,就避嫌不見?
這便是長穗最厭惡人類的一點。
排斥的情緒上頭,加之種種其他情緒堆積在心口,這導致對人類摸索還不夠透徹的她拂開了暮絳雪的手,她自覺孤高的回了句:“說不清便說不清罷。”
她本就恣意自由,從不是活在人類的閑言碎語之中。
所以她毅然推開了車門,在神色各異的眾人中,邁上了趙元凌的馬車。
在醫官的治療下,趙元凌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已經處理包扎,短暫清醒了過來。看到長穗出現,他眸中閃過詫異愧疚等太多情緒,復雜到長穗看不懂。
“你不該在這個時候來找我。”趙元凌虛弱道。
長穗低下腦袋,她可以不在意旁人的流言蜚語,但很在意趙元凌對她的態度。想到自己的猜測,她幾次張口想問什么,但又不知該怎么問:“我……”
長穗抬起面容,想問他,是不是已經知道她就是歲歲了。
只是話還未出口,趙元凌對著她搖了搖頭,他的目光短暫掃過車窗外,截住長穗后面的問話,“回去吧。”
長穗怔了下,有些不明趙元凌的態度。
心口莫名傳來一陣寒意,估計是體內的神器又開始折騰了,刺骨的寒冷順著腳底蔓延,長穗周身僵冷疼得厲害,擔心趙元凌看出問題,她只能先順著他的話離開。
一等出來馬車,她便蹌踉了幾步,即將栽倒間,是暮絳雪扶住了她。
“快。”寒霜漫上額心的法印,似要將長穗凍成冰雕,她一頭栽入暮絳雪的懷中,語氣低弱,“快扶我回去。”
雖然最北的異象已經解決,但在回去的路上,趙元齊賊心不死絕對還會再出手,她不能讓他們看出問題。
她說的明明是扶,雖難受,但還有走路回去的力氣,可不知是不是她聲音太小,還是暮絳雪沒有聽清楚,男人微微俯身,直接將她打橫抱起,當著眾人的面將她抱回了馬車上。
“這什么情況?”周圍有人小聲討論。
“什么什么情況,沒看到剛剛國師大人都主動來尋太子了嗎?看來兩人都不藏著掖著了,只是她這位徒弟……”
后面的話,長穗沒有再聽清楚,她被額心尖銳的疼痛拉扯,疼出了一身冷汗。
嗡——
嗡——
埋入她身體的居諸不息像是感受到什么,在嗡鳴震顫,似在引起誰的注意。當暮絳雪靠近時,神器有短暫的消停,長穗倏地想到,居諸不息是認主神器,而它的主人……很有可能就是暮絳雪。
想到靈洲界慘象,長穗倒抽一口涼氣,意識到這東西絕不能再落入暮絳雪手中。
大概是因她的強行壓制,居諸不息以寒意震懾,導致長穗之后幾天郁郁虛弱,意識不太清明。在他們啟程回去的路程中,趙元齊察覺出長穗的問題,冒著暴露的風險又進行了幾次圍殺,在趙元凌精密的防御下皆以失敗告終。
長穗這才后知后覺,這一世,就算她的阿兄沒有她守護,也依然可以憑借自身強大,站在萬人之巔。
想到回程路途中,二人幾乎毫無交流,長穗無措閉上眼睫,感覺她于阿兄,好像……沒有那么重要了……
她的阿兄,正在試圖避開她。
只是,為何要避開她呢?是她做錯了什么嗎?
直到他們回到北涼王城,一旨賜婚詔書給了她答案。
第32章 溫情攻略32
“……”
圣德女帝在隊伍中安插了眼線,對于他們離開王都后的舉動,了如指掌。所以早在他們回王都前,圣德女帝就已知曉雪山之巔發生的事情。
就同暮絳雪先前說的那般,在這個注重明潔的凡世,若想將這件事徹底隱瞞下來,就要殺光所有知情人。
可當日看到那幕的人何其多,他們各個又是軍中好手,或許有人意識到了這件事后潛藏的危機,為了保命,開始暗自散播似真似假的消息,在長穗他們抵達王都后,已經有不少人都知,太子殿下與國師大人于雪山之巔定情,乃是一段至死不渝的佳話。
所以在這種情況下,圣德女帝以賜婚作為賞賜,敲定了長穗與趙元凌的婚約,在很多人意料之中。
“你不愿嫁與吾兒嗎?”當長穗拿著圣旨來見圣德女帝時,纏綿病榻的帝王難得梳妝華服,蒼白著面容在窗欞前賞梅。
厚重的脂粉掩不住頹敗病氣,她捂唇輕咳了幾聲,認真凝著長穗問了句:“難道,你不是心悅元凌嗎?”
長穗張了張嘴,“不喜歡”幾字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
她……是喜歡阿兄的呀。
無論是靈洲界那個意氣風發的天才劍修,還是凡世這個病弱堅韌的人皇之子,他們都是她的阿兄,她對他的感情都從未變過。
長穗晃了下神,忽然發覺眼前這幕和靈洲界的婚事并無區別,那個時候,她為了救阿兄可以毫不猶豫說愛,可以不顧眾人的勸阻嫁給阿兄,那為何如今不可以呢?
她在猶豫什么?
長穗在心中問著自己,茫然無措間,眼前閃過暮絳雪的面容,大雪紛飛的回廊下,少年與她并肩坐在石階前,側顏凝視著她問:【師尊,你……喜歡王儲殿下嗎?】
長穗閉了閉眸,依舊給出問心無愧的回答:“我……的確喜歡阿兄。”
語氣一頓,她緊接著反問圣德女帝,依如那日反問暮絳雪,“可是喜歡,就一定要嫁嗎?”
嫁與不嫁,無論是桓凌還是趙元凌,他們都是她的阿兄,沒有區別。靈洲界崩塌之后,她對婚嫁一事早有了陰影,但她不明白,為何她走到哪里都有人揪著這些事反反復復逼問糾纏她。
她究竟要給出怎樣的答案,這些人才肯滿意。
長穗記得,那日在她如此回答暮絳雪后,暮絳雪靜靜看了她很久,很溫和笑著認同她,【你說的對,有些喜歡,是不需要嫁娶的。】
她想將這句話轉述給圣德女帝聽,然而不等她開口,女帝便淡聲:“喜歡,你要嫁,不喜歡,你也要嫁。”
“長穗,你與元凌的婚事牽扯的不是你們兩人,而是整個北涼國。”
雪山一行事無巨細的回稟,已經給圣德女帝最想要的答案,她的皇兒,有勇有謀幾次化險為夷,在最北贏得了民心,頗有她當年風姿。至于讓她搖擺不定的趙元凌,野心是有卻有勇無謀,為達目的不顧大局,在絕對的優勢下仍握不住機會,終究難成大事,把王位傳給他,只會害了整個北涼。
圣德女帝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身體,她撐不住幾天了,在她僅剩的時間里,無法為自己的皇兒掃清所有的障礙,是她的遺憾,也是北涼國的命數。
提起國運,圣德女帝想起多年前那場妖異的紅雪,“若孤沒有記錯的話,你還欠孤一卦。”
長穗曾推辭說,紅雪異象卦象復雜,需回咸寧閣后細細占卜,此后他們回了王都,女帝沒再追問此卦,長穗便也沒再提過。如今圣德女帝重新問起,“你老實告訴孤,那是不是兇兆。”
長穗臉色微白,沒再隱瞞,將早已算出的卦象吐出:“天降紅雪,是為禍亂,天地無主,兵亂不斷,民不聊生……”
啪。
話未說完,圣德女帝重重將手握在她的手腕上。
她的臉上覆了一層濃郁哀傷,卻并無意外之色,唇瓣囁嚅著,她看著長穗低啞道:“所以,你要嫁給元凌。”
“長穗,你必須要嫁給元凌。”
她早就料到了這個局面,在她所愛的影主為她而死、龍影軍潰散時,她就想到了未來會有這么一天。
龍影不絕,帝朝永固。
歷代驍勇神秘的龍影軍,在影主為了救她而死后,毀在了她的手中,這是圣德女帝的心病。如今詛咒靈驗,失去龍影軍的她即將至北涼國走向毀滅,她苦笑著在心里問,這是對她的懲罰嗎?
可是,這懲罰不應該報應在趙元凌身上,亡國的兇兆也不該由她的孩子來承擔,她必須要挽救這一切。
圣德女帝知曉長穗并非凡人,若北涼國走向覆滅是宿命,那長穗便是托起將傾大廈唯一的變數,“孤曾賜你國師之位,可國師再高終究是臣,若想成事,朝堂上那些大臣多的是絆腳石。”
“你嫁與元凌,等元凌稱帝,你便是國后,與元凌同享尊位共攝朝堂,你們二人聯手,北涼便還有希望。”所以無論長穗心悅與否趙元凌,賜婚的圣旨都不會改變,這是圣德女帝早就埋好的一步后棋。
長穗驚到了。
雖說北涼國民風開放,朝中多的是女官權臣,也出過不少女帝,但還從未有過雙尊同位。所以……圣德女帝要她嫁給趙元凌,并不只是將唯一的皇兒托付給了她,更是把整個北涼交到了她手中,她要借大婚助她一步登天。
這是對她何等的信任與期許,才會想出這種法子,長穗一時失言,已經完全忘了自己來此的目的為何了。
圣德女帝還在抓著她的手,低咳后有些吃力說著:“長穗,北涼國的未來,全靠你和元凌了。”
“答應我,你們一定要護住……咳咳。”
長穗感受到她力道的顫栗,被她抓的生疼,許久后,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阿兄……您問過殿下的意思嗎?”
圣德女帝無力笑了笑,“大局面前,他沒有選擇。”
長穗,亦沒有回絕的余地。
多荒謬,盡管長穗從未期待過婚姻,兩次婚事卻都有著不可抗力又必須同意的理由,大抵還有些接受不能,長穗起身時有些渾噩,她恍惚又想起暮絳雪,在那個大雪紛飛的靜夜,她曾信誓旦旦告訴他:【若無意外,我這輩子都不會再嫁人了。】
是她說大話了。
吱——
沉重的大門推開,震顫長鳴。
長穗看到候在門外的司星,無眉白發攏著厚重道袍,不知在這等了多久又在想什么,瞳眸無神癡癡望著遠方,臉色是同圣德女帝一樣的蒼白。
苦澀的藥氣傳出,房中傳出劇烈的咳嗽聲,喘息片刻,圣德女帝出聲:“進來吧。”
司星垂下面容,與長穗擦肩而過時,不知是不是長穗的錯覺,她竟覺得司星的肩膀在發抖。
“……”
長穗離開后,女帝的寢房變得昏暗壓抑,華服濃妝的女人,終撐不住倒在了榻上。
司星邁著沉重的腳步靠近,一言未發,直接跪倒在了榻前。
圣德女帝并未看她,只是抬手覆在她垂落的發頂,望著虛空像是陷入了什么回憶,低低問著:“你還數得清,這是你在孤身邊的第幾年嗎?”
司星當然記得。
在她吐出代表著漫長歲月的數字后,女帝似有些感慨,“竟然已經這么久了……時間過得可真快。”
“好可惜啊。”圣德女帝嘆息著,“這般漫長的歲月,終換不來你的忠心。”
正如她父王當年所說,踏上帝位,便是至死的孤家寡人,哪怕她用盡法子使勁手段,到頭來都是一場空。
“陛下!”司星抖了下,向來面無表情的面容,在看向圣德女帝時,紅了眼眶。
圣德女帝笑了聲,問:“你恨我嗎?跟在我身邊,可有過后悔?”
她少時稱帝,疑心病甚重,哪怕司星與她出生入死多次救她,仍做不到完全信任,可她卻拼了命又想尋一能完全信任之人,于是她將別國送來的異蠱,用在了司星身上。
當時,她命司星服藥時,并未言明此蠱的作用,只說今后她的命便控制在她手中,如今她輕悠悠便道:“此蠱名為共死蠱,我死之后,你也會隨我而去,無藥可解。”
圣德多年為帝,怎會看不出身邊人的小心思,她從很早之前便察覺,司星對趙元齊有著非同一般的關注。
起先就只是一些特殊的關注,而近年因她找回了親子,司星便變得越發大膽起來,竟敢與趙元齊密謀暗害她的孩子,這是對她赤裸裸的背叛。
“我是真想殺了你。”圣德女帝輕輕道:“可我想了想,又覺得沒必要了。”
這并非是帝王的仁慈,而是一種更為冷酷的殘忍,不知想到了什么,她搖了搖頭,“你走吧。”
她說:“趁孤還活著,回到你想去的地方。”
“司星,珍惜這最后的時日吧。”
得不到并不苦,苦的是即將得到又失去,或是一直活在即將失去的恐懼中。
如此,便抵死罰.
最北寒災解后,北涼王都發生了幾件大事:
一是女帝賜婚太子與國師,兩人婚期定在半月后,時間倉促到讓所有人議論紛紛,猜測其中深意。
二是隨著賜婚圣旨之后,皇子趙元齊被封為平清王,封地距離王都極遠,雖算不上苦寒之地,但也絕不是富庶要塞,要求待大婚結束后,便出發前往封地。
于是在這場兵不見刃的奪嫡中,眾人便都明了,最后的贏家是太子趙元凌。
明明是勝方,可趙元凌并無喜悅之色,揮退跟隨的侍從,他獨自撐傘前往咸寧閣,簌簌白雪在地面積攢薄薄一層,踩在上面發出厚澀聲,依如他此刻的心情,沉悶發澀。
“殿下。”
“太子殿下。”
一入咸寧閣,閣中術士紛紛向他行禮。
趙元凌心不在焉頷首,熟門熟路往長穗的寢樓走,遠遠的,他便看到樓下繁盛妖艷的紅梅,清雅無雙的公子一襲銀霜長裘,靜立在梅前修剪枝葉,他的背后,便是緊閉的高樓寢門。
“太子殿下。”最先看到他的是秀琴。
她高舉著一把黑底赤花的油紙傘,為暮絳雪遮擋風雪,手背已經被凍得發紅發干。
另一旁,站的是沒入雪中的清棋,她同樣也被凍得雙頰泛紅,手中捧著一只竹編花籃,里面盛了幾朵開的正艷的紅梅。
“這是在做什么?”趙元凌微微顰眉,撐傘的手臂微傾,下意識為清棋擋雪。
暮絳雪似專注在自己的事情中,垂著眸子不冷不熱挑剪著艷梅,并未回應,最后還是秀琴及時回了話,“尊座這幾日心情不佳,身體也不太舒服,公子打算做些梅花小食哄尊座開心。”
“身體不適?”趙元凌愣了下,焦急道:“如何不適?幾天了?怎無人告知我。”
那件事之后,他故意疏遠長穗,自然知她心情不好。如今他們已回王都,賜婚一事已成定局無力更改,這些天他被婚事及一些雜七雜八的事絆住,今日才尋得空閑找來,是想解釋清楚先前那些刻意的冷淡,更想知道,長穗對賜婚事的態度。
沒曾想,不過幾日不見,長穗竟然病了,難怪她這些日不去找他。
“我進去看看。”
不等趙元凌邁步,身后傳來剪刀鋒利的切割聲,暮絳雪涼涼道:“站住。”
大概意識到語氣中的冷戾,在趙元凌轉身望來時,暮絳雪彎唇露出淺薄笑容,修長的指間捏著紅梅斷枝,淡聲:“師尊正在閉關,不見任何人。”
“殿下若有急事,可先告知我,等師尊出關我自會轉告。”
盡管青年臉上掛著溫和的笑,可趙元凌敏銳察覺到他眸中透出的冷意,猶如雪山之巔的冰雪,死沉鋒利,銳而不藏鋒芒。
暮絳雪對他有敵意。
趙元凌清醒認知到這件事。
是因為長穗嗎?是因雪山一事,還是因為賜婚,又或是兩者皆有?
若是因為這些,趙元凌并不介意暮絳雪的敵意,相反他認為長穗收了個好徒弟。盡管憂心長穗的身體情況,但趙元凌也知閉關不能打擾,沉吟道:“勞煩,等穗穗出關請立刻告知我。”
他有些不適的微頓,“有些大婚事宜……需要與她商討。”
暮絳雪長睫一顫。
抬眸間,不等他說什么,樓中傳來微弱的動靜,長穗的聲音隔著門板虛虛傳出,夾雜著初醒的疲憊,“是太子殿下來了嗎?”
“讓他進來吧。”
閉闔了數日的房門,緩慢開啟。
在趙元凌收傘踏入房中后,屋外陷入詭異的死寂。
片刻后,一聲清幽的嘆息傳來,暮絳雪將把玩在指間的紅梅擲入竹籃中,鋪滿梅花的籃內已經半滿,一朵朵鮮艷如血團,但這些,都遠不如他指上的剪痕血漬來的顯眼。
未再往寢樓看一眼,暮絳雪將染血的金剪丟在雪地中,轉身離開。
秀琴撐著傘急忙跟在,見清棋還傻愣愣站在風雪中,小聲催促道:“傻站著干什么,還不快跟上!”
第33章 溫情攻略33
“……”
不知是因憂思過度,還是體內的神器在作祟,長穗從圣德女帝那里回來后,便疲乏的厲害。
她滿腦子都是北涼國這些破事,險些忘了自己來此凡世的目的,直到她渾渾噩噩的走出大殿,看到等候在大殿外的暮絳雪。
青年姿態謙遜,不知在寒風中等了她多久,注意到她還攥在手中的賜婚詔書,暮絳雪隱約明白了什么,微頓后走過來拉她的手,反過來勸她,“沒關系。”
他的聲音很溫和:“帝意本就難收,師尊不愿嫁,我們再想想別的法子就是了。”
他遵循在長穗曾給他的承諾中,以為自己不愿嫁給趙元凌。在見到圣德女帝前,長穗也確實覺得此番賜婚荒唐,是打著退婚的念頭去的。
可等她見到圣德女帝,在得知這場賜婚背后的擔子后,這句不愿意她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了。
如鯁在喉,更多的是羞愧無措。
長穗已經不記得自己當時的反應,只知道等她回神,她已用閉關的理由避開暮絳雪。
這幾天,長穗不是不知道暮絳雪一直候在外面,可她實在不知道怎么面對。煩躁時她也氣過,自己當時承諾的是‘若無意外’,如今她同意大婚是逼不得已,自然算在意外中,何苦自認食言心虛逃避。
身為師尊,她做事自有理由,哪有慫到看徒弟心情的道理!
可等她橫著心,準備開門見暮絳雪時,又不由想起雪夜他為她撐傘披衣的畫面。在靈洲界,在那場大婚前,暮絳雪也曾這般溫善,一切都是自那場大婚后變的。
難道,她又要因為自負照顧不到徒弟的情緒,重蹈靈洲界的覆轍嗎?!
想起記憶片段中兇戾危險的孽徒,長穗渾身涼的厲害,垂著腦袋又窩了回去。
悶在房中的這些天,長穗也并非一直在糾結這件事,大多數時間是在壓制體內的居諸不息。
大概是感受到暮絳雪的氣息,這東西在她體內很是躁動,長穗目前沒有能夠承載封印它的法器,只能暫時以身體作為容器壓制,極耗心神修為。
不過是短短幾天,長穗便被這東西折騰的瘦了一大圈,雖知居諸不息沒有傷人的能力,但長穗很清楚它的威力,也知它在暮絳雪手中有多可怕。靈洲界之所以崩塌,這東西要占一半‘功勞’。
為了防止此間凡世變成第二個破敗的靈洲界,長穗絕不能讓它落在暮絳雪手中。
只靠單純的壓制,被這種上古神器破身而出是遲早的問題,為了把神器徹底封死在體內,長穗在身上設下了一個封印大陣,以她如今的修為本事,需要數天的時間來構建補撐,也算是在真正的閉關。
趙元凌會來咸寧閣找她,在她預料之中,只是比她想象中要遲了一些,想起他在回城路上的冷淡,盡管長穗能猜到緣由,但還是有些生氣,故一直悶著不吭聲。
直到,暮絳雪險些將人哄走。
“是太子殿下來了嗎?”長穗語氣疏離。
屋內,語氣疏離的國師大人趴在妝鏡前,又是扒拉頭發又是揉眼睛,等鏡中人看起來虛弱狼狽,才一屁股坐在窗前,低咳了聲開口:“讓他進來吧。”
待趙元凌入內,房門閉闔,長穗在昏暗的房中幽幽看向他,臉色慘白。
她那一句充滿怨氣的“這么多天的冷待,還當阿兄不要我這妹妹了”未出口,趙元凌對上她的面容臉色瞬變,幾步走到她面前急問:“怎得臉色這么差?可是舊傷復發了?”
長穗懵了下,早早想好的對話被打斷,她倔強又結結巴巴的走戲,“你,你還知道關心我啊。”
趙元凌滿心擔憂她的身體情況,有些無奈道:“我怎會不關心你?”
他蹲在她身前,用掌心輕輕撫過她消瘦蒼白的面容,又心疼又心急,“不過幾天,你是怎得把自己搞成這樣的?可有看過醫官?”
長穗的身體并無什么大礙,純粹是被居諸不息折騰的。
她剛剛特意將自己折騰的狼狽,就是想引得趙元凌心疼,未曾想她這幾日本身就足夠疲乏,這一折騰添色反而把趙元凌嚇得夠嗆。
這一刻,趙元凌仿佛與靈洲界的桓凌融為一體,把她養大的哥哥見不得她掉一丁點的毛發,擁她入懷安撫揉腦袋,他很是自責的低聲:“是我的錯。”
“是哥哥沒有護好你。”
你看,其實他們的感情并未變過。
長穗鼻頭一酸,有些后悔剛剛的任性戲弄。
“我沒事。”舍不得讓那么好的哥哥難受,長穗拍了拍他的后背,不在自在的解釋:“剛剛是在逗你呢。”
伴隨著話落,灰蒙蒙的房間變得明亮歡快,一掃剛剛的沉悶頹敗。
見長穗眼中的紅血絲隱退,面色也比剛剛好了不少,趙元凌提著的心才緩緩放下,意識到自己是被長穗作弄了,他好氣又好笑的戳了戳她的額頭,但沒怎么舍得用力,“你啊——”
長穗任他戳,小聲辯解:“誰讓你回程的路上不理我。”
趙元凌嘆氣,“我只是想保護你。”
長穗不夠通人性,很多事都想不周全,但趙元凌身為她的兄長,總要為她多考慮些。
早前他們回程前,趙元凌便預料到雪山上的事瞞不住,他料想到了王都的流言蜚語,篤定混在隊伍中的暗探提前報給了圣德女帝,也以最壞的結果猜到了賜婚。
他與長穗只有兄妹之情,并無情愛,何況雪山之上他們確實清白,但他們百口莫辯,無力招架。
在回程的路上,在眾目睽睽之下,當時趙元凌唯一能做的就是避嫌,但愿圣德女帝能通過他的行為看出他的心思,避免最糟糕的結果出現,結果并沒什么用。
圣德女帝比他看的遠比他所在的局面大,無論趙元凌如何補救,就挽不回最糟糕的局面發生,他與長穗的婚事,還是如此荒唐的定下了。
“你……”一想起這些就頭疼,趙元凌很是無力道:“穗穗,你當真想好要嫁給我了嗎?”
長穗略有些遲疑的點頭,“這次婚事無關小愛,是為了北涼。”
圣德女帝對長穗說的那些話,自然也同趙元凌說了,他沒長穗那般無私,也不信所謂的什么兇兆預言,他只相信他自己。
“若北涼走向覆滅是宿命,就算三尊、四尊同位也救不會來,一場婚事又能挽回什么?”
趙元凌始終覺得荒謬,“成婚并非兒戲,國后也不是這么容易當的,你沒必要將北涼的擔子都壓在自己身上,若日后是我繼承帝位,這些也合該由我來考慮。”
話是這么說,可最重要的一點是:“那阿兄能讓陛下收回賜婚嗎?”
或者說,他忍心拒絕時日不多的親母唯一的懇求嗎?
趙元凌沉默了。
半響后,他說:“只要你不愿嫁,其他我來想辦法。”
若辦法那么好想,長穗也不會那么頹廢的從女帝那里回來了。
“算了。”長穗不愿讓趙元凌為難,她有些認命道:“就按陛下的意思來吧。”
大不了先成婚,以國后的身份幫阿兄鎮住朝堂內外,一等肅清趙元齊這些亂黨逆臣,她再與阿兄和離。這般想著,長穗也便將想法說出來了,越想越覺得此招可行,這樣也好對暮絳雪交代。
趙元凌有些被噎住了。
“穗穗。”他按了按眉心,很無奈問道:“婚姻于你,是什么?”
長穗茫然眨了眨眼睛,無意識重復著他的話,“是什么?”
趙元凌看著她的眼神微變,轉念想到在雪山上看到的真身,又理解了什么,“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距離大婚還有半月之余,還有改變的機會,目前最該提防的是趙元齊那邊。自從封王的圣旨下來后,那邊就開始不安分起來,若他預料無誤,大婚前后,必有一場躁亂。
有趙元凌來陪她說說話,長穗的情緒開朗不少,只是他沒辦法久留,沒一會兒,便有侍從匆匆將他喚走,焦急道:“陛下又吐血了,殿下快過去看看吧。”
趙元齊站起身,“可有宣醫官?”
“陛下不讓,說是……”兩人很快走遠,長穗也無意多聽,只是跟著嘆了口氣。
暮絳雪拎著食盒邁下長廊,剛好與趙元凌擦肩而過,他將目光掃向梅林,看到寢樓的大門半敞掩在梅枝叢,隱約可見紛飛裙袂。
“抓到了。”微挑眉梢,暮絳雪唇角彎起輕聲呢喃。
“……”
長穗在房中憋了太久了,見寢樓外終于沒人守著了,才出來透口氣。
大雪簌簌而落,落在梅枝埋葬傲艷紅梅,只余零星幾片花瓣透在雪外,倔強又可憐。
聞著梅花透出的香氣,長穗昏沉的思緒恢復片刻清明,抬手將枝椏上的積雪拂去,隨手挑了朵順眼的梅花,她掐下來捧在手中,低頭剛要塞入口中,背后傳來溫和的喚:“師尊。”
白靴碾在雪地上的碎響細微,暮絳雪走到長穗身旁,噙著三分笑悠悠道:“師尊終于舍得出關了?”
這話竟同長穗剛剛陰陽趙元凌的語氣有異曲同工之妙,她咳了聲,掩飾尷尬,“這不是放心不下你嗎?”
“我閉關的這些日,咸寧閣可有事發生?”
暮絳雪未答,黝黑的雙眸黏在長穗臉上不放,明明彎著唇角卻更像毫無情緒的死水,長穗被盯得起了一身寒氣,下意識去摸腕間的冰花手鏈。
“暮絳雪。”她聲音提了些,語氣有些不滿道:“本座同你說話呢。”
暮絳雪似才回過神來,突兀靠近,貼近面容與長穗拉近距離,答非所問:“師尊,你清瘦了好多。”
長穗怔了下,想到趙元凌剛剛的心疼,她下意識問:“狀態很差嗎?”
“很差。”
袖袍滑墜,暮絳雪抬手覆上長穗的臉頰,用沁涼的手輕輕捏了捏她的臉頰,語氣說不出是平靜還是心疼,“臉頰上都沒有肉了。”
視線下落。
暮絳雪掃過長穗蒼白無暇的脖頸,以及蕩在衣裙下纖瘦的腰肢,孱弱似一手就能攏控。
不等他再做出近一步行動,長穗啪一聲拍在他的手背上,“說話就說話,怎么總愛動手動腳。”
暮絳雪被推開幾步,淺淺笑了聲:“我總要確認師尊清減了多少,將來好為你補回來。”
長穗是靈物,人類尋常的食物并不能把她喂胖喂精神,頂多只能滿足口腹之欲。她只有食吸花草靈氣,才能讓自己恢復精氣,這也是她剛剛摘梅想往口中塞的原因。
如今小小一朵梅花,在她掌心已經暖化,長穗迫切的想要恢復身體,便當著暮絳雪的面想要食花,暮絳雪看了也不驚訝,但卻一把按住她的手。
“又要干什么?”長穗有些煩了。
暮絳雪嗓音溫涼,“師尊何必食生花。”
他拎起手中的食盒,盒蓋打開,里面是一碟精巧的梅花糕,花香四溢。
跟在長穗身邊這么多年,他早就將他這位師尊的喜好習慣摸清楚,便捏起一塊糕點遞到她唇前,“生花冷寒,師尊不如吃這個。”
“我……”長穗張口,剛要說什么,壓在唇前的花糕便被塞入口中,完全沒給長穗拒絕的機會。
花糕入齒香甜,甜而不膩又自帶花身的野香,也不知暮絳雪如何做到的,總之很合長穗的口味。
在她一口一口將口中的糕點吞入腹中時,暮絳雪看著她問:“好吃嗎?”
“好吃”二字還不等落音,長穗眼看著又一塊糕點往她口中喂,這次反應過來忙忙躲開,“我自己來。”
暮絳雪沒有強求,將糕點遞給她靜靜看著她吃。
寢樓前的梅林極廣,風雪下,不時掉落幾片殷紅花瓣。
因壓制著體內的神器,長穗的身體大不如前,沒站一會兒就有些發虛,暮絳雪便脫了身上的羽裘,鋪在地上讓長穗坐在樹下。
長穗倚枝而坐,吸著雪天寒涼的鮮活氣,小口小口啃著糕點。暮絳雪站在她身前為她擋風,見長穗吃的差不多了,才以談天的口吻問:“剛剛,太子殿下是來同師尊商議退婚的嗎?”
長穗的動作一頓。
聽到暮絳雪狀似天真問著:“可有商量出結果?要不要我幫忙?”
擋風遮雪的身影同時也擋住了光線,長穗有些看不清暮絳雪的表情,只是艱難吞下糕點問:“你為何篤定阿兄想與我退婚?”
“因為殿下只把你當妹妹。”
暮絳雪咬字清晰,很冷靜又補充道:“他也該清楚,師尊對他并無男女之愛。”
這話也不知是在說給誰聽,又或者是說給在場所有人聽。
所以,毫不相愛的兩人,為何要成就這樁荒謬離譜的婚事。之前她也答應過他,不會嫁給趙元凌的不是嗎?
他低眸看著他這位說過不會再嫁的師尊,看到她垂著腦袋露出的細膩脖頸,看到她沉默了幾瞬,悶聲道:“這婚,大概是退不了的。”
“暮絳雪,我要嫁給阿兄了。”
是陳述,是無力的頹然,并非是傲慢不近人情的通知。
可聽到暮絳雪耳中,并沒什么區別,也是早已預料的結果。
“你總是……”風雪無端大了起來,暮絳雪的情緒逐漸趨于死寂,緩緩俯身蹲下。
總是一次次戲弄敷衍他,總是一次次給他希望又讓他落空,總是,眼里心里沒有他,總是……要拋下他。
在她眼中,他究竟是什么呢?
暮絳雪看著長穗,緩慢抬手去摸她的眼睛,長穗的長睫顫顫,這次很乖讓他摸,卻依舊垂著眼睛不肯看他。
暮絳雪想,究竟該怎樣將自己留入這雙眼睛呢?挖下來嗎?
是不是只有沒有思想心跳的眼睛,才會將目光永遠停留在他身上。
微涼的一截指尖壓入眼窩,暮絳雪心下一片冰涼,就在他即將施力時,腕上搭了一只白凈泛紅的手,暮絳雪掀睫,看到他的小師尊嘴巴一張一合,壓著脾氣又帶著小心翼翼的哄,“我給你說話你聽到了嗎?”
久久得不到暮絳雪的回應,她想該是她剛剛聲音太小,便又重復了一遍:“我同阿兄成婚只是暫時的。”
“帝命不可違,如今朝堂局勢又瞬息萬變,我身為國師又被賜咸寧閣,便該承擔鎮國守國的擔子。”
趙元齊在朝堂的蟄伏多年,其黨羽并非短時間就能拔除,牽一發而動全身,長穗不能眼睜睜看著她阿兄陷入陷阱,她要幫他,也要對得起圣德女帝多年的照拂信任。
她同暮絳雪解釋了很多,總而言之便是她有不得不成婚的理由。
末了,她著重說了句:“等一切結束,我們會和離的。”
回應長穗的,只有一聲毫無感情的輕嗤。
他不會再相信她了。
第34章 溫情攻略34
“……”
凜冬寒夜,崇瑞宮中燈火昏暗,寂靜陰沉。
趙元齊坐于首位,捏著銅鏡端詳著自己的面容,盛著黑曜珠的眼眶死寂空蕩,映不出殿中的火光,與漆亮映著倒影的右瞳形成鮮明對比。
每當看到自己的左眼,趙元齊總能想起自己半張臉流血的畫面,繼而又會想起長穗。
吱——
在他伸手觸摸眼眶中的義眼時,緊閉的房門微開,包裹嚴實的黑袍道人走了進來。
“事情辦的如何了?”趙元齊輕輕滾動著黑曜珠義眼,并未抬頭。
黑袍道人頓了下,回:“消息都已放出,明日我會帶著信物親自走一趟,他們不會拒絕。”
趙元齊哼了聲,對她的回答表示懷疑。
“老妖婆以前沒兒子,一直把我當王儲培養縱容,自然舍不得殺我,如今可不一樣了。”趙元齊諷笑道:“到底是偏心自己生的種,自從那野種找回來,她便覺得我處處不如他,雪山回來更是將我歸為棄子。”
“棄子啊……”
“司星。”趙元齊突兀喊出黑袍道人的名字,看向她問:“你說,天底下怎么會有她這么狠心之人。”
就算不是親生子,可十幾年的養育陪伴,怎得就斷的這般輕易。
‘司星’這個名字一出,黑袍道人明顯僵了一下,她緩慢摘下遮擋住面容的兜帽面紗,露出蒼白沉默的面容,啞聲回了句:“她是女帝。”
不僅僅是趙元凌或趙元齊的母后,她更是整個北涼的君主,做不到殺伐狠心取舍果斷,便坐不穩這個位置,更護不住想護之人。
“是啊,她是女帝。”趙元齊不滿司星對她的袒護,涼涼接了句:“女帝又怎樣,留不住身邊人眾叛親離,你不是也背叛她了嗎?”
“我……”司星張了張嘴,想辯解什么啞然失聲,因為趙元齊說的沒錯,她的確背叛了圣德女帝。
這些年來,一直暗中跟隨幫助趙元齊的神秘黑袍人便是她,在那場紅雪降臨之前,她也一直覺得趙元齊是最適合繼承帝王之人。
一切的改變,也是自那場紅雪之后。
出于某些私心,她不愿見趙元齊落寞燥郁,便謀劃了那場石怪之亂,卻不曾想害他失去了一只眼睛。此后,說是愧疚自責也好,私情妄欲作祟也罷,總之她為了趙元齊背叛了圣德女帝,直至無法收場被女帝趕出來。
曾經的她,有無數次幻想能光明正大站在趙元齊身邊,可等她的愿望真的成真了,她竟羞于坦面見人,只能繼續將自己包裹在沉重老氣的黑袍之下。
司星很清楚,留給她的時間不多了,關于女帝對她的懲罰,她還沒有告訴過趙元齊,所以趙元齊才會怨憤說出句:“同樣都丟棄的廢子,怎得她可以饒你一命,便非要置我于死地?”
“難不成,在她心中,本殿還不如你重要?”
司星搖了搖頭,猶豫著要不要把共死蠱的事說出來,可是……說了又能改變什么呢?
她聽到趙元齊陰冷道:“既然她執意逼我,那也就不要怪我心狠了。”
圣德女帝封他為平清王,明面上說的好聽,要他參加完王儲大婚后再去封地,倒不如說是她逼他去赴死。
安插在御醫官的醫官來報,圣德女帝已是強弩之弓,之所以匆匆定下半月大婚,是因她的身體情況頂多再撐半月,她是要在趙元凌大婚后,送他登帝位。
若趙元齊軟弱無依,聽從帝王前往封地,恐怕他會因各種意外死在去封地的路上,若他欲望難掩準備逼宮造反,想來老妖婆也早已想好應對之策,說不定正等著他自投羅網當做趙元凌的新婚賀禮。
無論他怎么選,作為一名極具危險的棄子,圣德女帝都不會留他,恐怕趙元凌也難忘當年被他當畜人的屈辱,正憋著狠準備報復他。
既然無路可走,那他只能拼死為自己殺出一條血路了。
這些年,他早已培養了自己的兵馬,最近正在暗中集結,他的親母母族也在暗中助他,朝堂內外都有他的暗探不足畏懼,目前唯一的變數便是咸寧閣。
“自從雪山歸來,長穗便一直在閉關,咸寧閣上下都是由暮絳雪在把控,我們的人實在插不進去。”
“可笑。”趙元齊煩躁道:“怎得以前插的進去如今就不行?不知道動腦子多想想辦法?”
司星低聲道:“以前……多是她身邊那兩個丫頭……還有些空子可以鉆,可現在到了暮絳雪手中,咸寧閣那些術士侍從都是由他親自在挑,咱們先前安插在里面的探子,也都是暮絳雪除去的。”
“廢物!”趙元齊怒罵了聲,也不知是在罵誰。
他扒了扒頭發,煩躁道:“本殿不管你們用什么法子,必須派人潛入咸寧閣內部,將長穗的行動一五一十匯報給我!”
他們沒多少時間準備了,若想計劃萬無一失,那么控制住長穗便是最關鍵的,盡管不想承認,但多次的交鋒下,趙元齊怕了她的出其不意和那些邪門妖術。
“本殿不指望你們能殺了她,但至少牽絆住她,不要讓她在我們即將成事時,出來糾纏作妖。能做到嗎?”
司星臉色難看,張了張嘴剛要回些什么,門外傳來一聲輕嗤,涼涼道:“恐怕沒那么容易。”
“誰!”趙元齊臉色一變,“誰在外面!”
在他們談話間,竟有人悄無聲息站出現在他們屋外,還不知聽了多久。司星背后冒出冷汗,單手結術,反應迅速地朝著門外劈出靈光,伴隨砰的一聲,大門震開,偷聽之人竟坦然立于門外,只微微側身便躲開了司星的攻擊。
“來者何人!”一擊未重,司星察覺來人修為莫測,不由往后退了兩步,警惕的護在趙元齊身前。
夜深寂寒,落雪不停,在這守衛森嚴處處是關卡的王宮內,來人竟囂張穿了一身白。
錦白銀霜的緞料,與雪夜融為一體,門外之人身形修長高大,被兜帽遮擋住大半面容,隨著他抬臂的動作,寬大的衣袖下滑,露出纏繞在腕骨的黑蛇,周身陰邪氣息很重。
“別那么緊張。”輕撫黑蛇的腦袋,白衣男子抬步邁過門檻,隨著他踏入屋內,身后的房門緊跟著閉闔。
“你想爭北涼帝位嗎?”幽涼的嗓音自兜帽后傳出,帶著絲絲蠱惑,“我,可以助你達成所愿。”
就像是被什么陰冷恐怖的東西盯上,趙元齊背后起了一身寒氣,險些被拉走神智。握緊手中的劍,他緊盯著面前之人,冷笑一聲:“話說得好聽,可你連真面目都不敢露,本殿憑什么信你?”
黑蛇發出威脅的嘶嘶聲,殿中無端起了一陣風,掀起了男子掩面的兜帽。
燭火微晃,在看清男人的面容時,趙元齊瞳眸大睜,就連司星也滿眼的不可置信。
“如此,可以了嗎?”
“……”
長穗有些心神不寧。
白日梅園下的那場談話,暮絳雪全程安靜溫和,好似接受了她的解釋,但長穗總覺得哪里怪怪的。
她在靈洲界的記憶大部分還在封鎖中,沒辦法回憶起太多往事,但通過如今回想起的零星片段,可以判斷出在得知她要與桓凌成婚時,暮絳雪在極力反對。
先前長穗還不理解他的情緒,甚至還自負覺得自己的事徒弟無權干涉,如今在凡塵世走了一遭,她想通了很多,換位思考一下,倘若是從小與她相依為命的師尊突兀要成婚,對她連個招呼都不打,她也會傷心難過,短時間無法接受。
只是,她不會有暮絳雪那么瘋罷了。
近來,因為深陷成婚一事,長穗重新思考這個問題,越想越是愧疚自責,她想,若是她當時有好好引導照顧暮絳雪的情緒,會不會就能避免那場滔天大禍?
徒禍師責,說到底,今日困境全是由她一手造成,怨不得旁人。
絕不能……不能……
長穗眉頭擰起,細思著白日暮絳雪的神情舉止,試圖尋找出蛛絲馬跡。
不管暮絳雪是不是打從心里接受了這件事,她覺得她都該再開導寬慰暮絳雪一番,她得告訴他,哪怕她成婚嫁人了,他在她心中的地位都不會改變,她不會拋棄他還是他的好師尊,與成婚前無異。
這件事拖延不得,這么想著,長穗便準備出去找他,哪怕暮絳雪睡了,她也得把人從榻上薅起來把話說完,不然指不定哪個沒留神,她這徒弟又惡魂附體長歪了。
吱——
推開房門時,屋外的風雪紛擁撲來。
長穗打了個噴嚏,提著燈籠快步踩在雪地中,她出來的著急,穿著素凈單薄,忘了給自己加身厚衣裳,等走到暮絳雪的住處時,渾身冰涼失了溫度,一時分不清是凍的,還是體內的神器又開始折騰了。
“暮絳雪?”站在門外,長穗敲了敲門。
暮絳雪性子喜靜,平日里不喜歡人伺候,所以偌大的院子只有他一個人住。此時房中昏暗無光,靜悄悄的沒什么聲音,估計是睡著了。
不行,必須把他喊起來把話說清楚。
“暮絳雪!”長穗又用力敲了幾下房門,房內依舊沒什么聲音。
這就奇怪了。
長穗微微閉眸,靜聽屋內聲音,竟覺察不出應有的呼吸聲。臉色一沉,她正要踹門闖進去,背后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師尊?”
長穗回頭,看到暮絳雪站在她的身后,一襲白衣覆雪,像是一路踏雪而來,在外面待了很久。
這深更半夜的,“你去哪兒了?”
暮絳雪微微挑眉,抬腕晃了晃手中的竹籃,“花草園有幾朵幽曇開了,我摘來為師尊做糕點。”
長穗不太信服,“就非要這大半夜的摘嗎?”
暮絳雪笑了聲:“它們選擇在半夜開,徒兒也沒有辦法呢。”
“那你怎知它們今晚會開?你派人在那里守著?”
“那倒沒有。”暮絳雪像是聽不出長穗話中的審問,平靜解釋:“睡不著出去走走,碰巧遇上了而已。”
他拎著竹籃走近,讓長穗看到了竹籃中的幽曇,話題一轉,“師尊怎么會來我這?”
若是無事,長穗可從不會主動來找他。
長穗像是被他提醒了什么,暫時壓下他半夜不在的疑惑,她抬起面容對暮絳雪笑了笑,“我也是睡不著隨便走走,剛巧就走到了你這兒,便過來看看。”
長穗改變了主意。
她想,若暮絳雪沒有騙她,那他所謂的睡不著出來走走,便是在介心她要成婚的事,表面風輕云淡,實則心里并未接受。若真是如此,她跑過來直接把那些話撂給他,倒顯得敷衍干巴,暮絳雪聽后也未必會信。
要想個能讓他感受到自己心意的法子。
注意到他肩膀的落雪,長穗眼睛一眨,忽然靠近,主動幫他將落雪拂去。
“外面是不是很冷呀?”她關心道。
暮絳雪身形一頓,掀眸看向長穗,抬手抓住她的細腕從肩頭拉下,沒放開,又張開手指將她的手裹入掌心。
在長穗茫然的神情下,暮絳雪拉著她往房中走,“徒兒不冷,倒是師尊,在這里等我這么久,凍壞了吧。”
“沒有沒有。”長穗不習慣被人這么牽著,有些掙扎。
暮絳雪緊抓著不放,掌心的溫度燙到她冰涼的手背,“沒有嗎?”
他將長穗推坐在窗榻上,俯身靠近悠悠道:“師尊的手很冰呢。”
放開長穗的手,他又碰了下長穗的眼尾,臉頰,笑了聲:“臉也很冰,我幫師尊暖暖。”
“不用了——”長穗偏頭推開他,若不是本著開導他的意圖來的,她早就因暮絳雪的動手動腳甩臉子走了。
究竟在哪學來的壞毛病,這么久都改不掉。
既然來都來了,長穗自然不能無功而返,她想了想,先借口同暮絳雪下棋聯絡感情,又攛掇他飲了幾口酒。
棋盤鋪在桌上,黑白各守一方勝負難辨,香爐中飄出清幽的雪海香。借著微醺之感,長穗問暮絳雪,“我要成婚了,你會不高興嗎?”
暮絳雪白皙的臉頰起了一層薄紅,蔓延入脖頸內,指間捏著翠玉的瓷盞,他微微垂下眼眸,“師尊會在意我的感受嗎?”
“當然會在意。”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長穗吐字清晰,“你是我唯一的徒弟呀。”
“我怎么會不在意呢?”
磨蹭了一整夜,眼看著時辰快到了,長穗蹌踉了一步站起身,主動去拉暮絳雪的手臂,“走啊。”
暮絳雪坐在未動,“去哪?”
長穗雙頰已經紅透,彎著笑眼道:“帶你去看日出。”
外面還在下雪,起著朦朧霧氣,其實看不太清楚日出。長穗帶著暮絳雪躍上屋頂,想要施術掃清這些霧氣,但作用不大。
她嘆了聲氣,只能與暮絳雪肩并著肩,觀賞云霧之下若隱若現的暉光。
“真好看。”白雪落在她的身上,她卻仿若未察,望著天邊輕聲道:“暮絳雪,無論是現在的我,還是以后的我,都能同你坐在這里一起看日出,很多東西并不會改變。”
就如同她還是他的師尊,他還是她的徒弟。
借著她辛苦制造的氛圍美景,長穗將那些話說了出來,故作醉酒靠在了他的身邊,低喃道:“我不會丟下你不管的……”
“我不會離開你。”
所以,不要做出靈洲界那些壞事了,就這么善良溫和走完這一世,讓一切回到原點。
暮絳雪沒有說話。
他沒有看長穗,也沒有拆穿她故作醉酒說出的‘真心話’,只是淡漠望著隱在云霧里的淺淡光芒,試圖抬手去抓。
五指并攏,他抓到的只有一團空氣,沒辦法定格永久的日出,也留不住此刻的長穗。
“真的,不會離開我嗎?”暮絳雪低眸,幫她拂去發上的碎雪。
長穗輕哼一聲,將面容埋入他的手臂,嗓音模糊又沉悶,“不會的,我不會,食言……”
是嗎?
暮絳雪想起昨日的梅林,他的小師尊愁容滿面,希望他能理解她的逼不得已,又信誓旦旦對他說,待到一切結束會和離。可是,如何才算是結束?她又會不會有新的逼不得已需要他來諒解?
不久前,他的小師尊才同他說過,她不會嫁給趙元凌的。
輕輕閉上眼睛,暮絳雪恍惚又想起很多年前,長穗剛剛收他當徒弟的時候,他曾滿懷占有欲的問她:【師尊待我……能比待他好嗎?】
長穗回給他的是:【任何人!在為師心里任何人都不如你重要!今后我會將你當成眼珠子看待,讓你日日跟在我身旁寸步不離!】
若做不到呢?
【我要是待不好你或是違背了今日的誓言,就讓我瞎掉一雙眼睛好了嗎?】
暮絳雪無聲地笑了。
他的小師尊眼睛還在,可誓言卻已違背了一次又一次,他所求的獨一無二,她一次都未做到過。
“何須那么麻煩呢?”暮絳雪將他的師尊摟入懷中。
陪他演了一整夜的戲,真是辛苦她了。
他知道她不會在他面前放下戒心,也知道她不會在他面前真的醉酒,所以他在酒中加了東西,混合著她不喜的熏香一起聞,會在無知無覺間侵蝕她的神智,讓她昏沉產生醉酒感。
算算時辰,藥效也該發作了。
暮絳雪擁著醉倒在他懷中的長穗,指腹在她的眼皮游移,撩撥,到底狠不下心腸挖去這雙眼睛。
他只能輕輕嘆氣,安慰著自己,“師尊心腸太軟了,又總是搖擺不定被人欺負,次次受人桎梏,這不是師尊的錯。”
“既然師尊不想嫁……那徒兒來幫幫你好了。”
他有個法子,既可以毀了這場婚事,又能助北涼平亂安定,還能讓他的師尊以他喜歡的方式陪在他身邊。
一切已就緒,只等半月之后,大婚到來。
第35章 溫情攻略35
“……”
明明是想裝醉,也不知怎得就真的醉了,清醒時,長穗人已經躺回臥房的榻上,暮絳雪趴伏在旁側昏睡,身上穿了一夜的舊衣未換,沾著濃郁酒香,想來也醉的厲害。
什么酒后勁兒這么大?
長穗從榻上坐起身,晃了晃還有些發懵的腦袋。
為了以防萬一,昨夜的酒是長穗親自挑的,先前也不是沒飲過,但還從未醉到如此地步。心中起了些疑惑,長穗看向身側昏睡的人,抬手正要觸碰,暮絳雪似有所覺,顫著長睫睜開眼睛。
“師尊醒了?”支著手臂坐起身,暮絳雪垂在肩側的發絲滑落,與起皺的衣袍凌亂糾纏在一起,惺忪慵懶。
他很自然地抬手,手背貼上長穗的額頭,帶著幾分睡意問:“頭還暈嗎?”
她在昏醉中喊過幾次難受。
長穗確實還有些不舒服,微微后仰避開暮絳雪的觸碰,她捂著額頭慢吞吞開口,“我怎么會醉的這么厲害?”
“都是徒兒的大意。”暮絳雪垂著睫認錯:“酒本不醉,但配上徒兒調配的熏香……會微醺。”
長穗動作一頓,“你怎會調配這種東西?”
“因為徒兒時常難眠,可借此香安睡。”所以,昨夜是他們飲了酒聞了太久的熏香,才會酒意上頭醉的厲害,聽起來沒什么破綻。
長穗有些沒好氣,“以后少碰這些香料吧。”
天天熏得她頭疼,她早就有意見了。
暮絳雪低下面容,輕輕說了聲好,“都聽師尊的。”
他早已備好了解酒湯,一直在爐中溫著。如今長穗已醒,他端來一碗吹了吹熱氣,長穗見他捏著勺柄似要往她唇邊喂,忙抬手接過,“我自己喝。”
“當心燙。”暮絳雪看著她幾口喝完,接過空碗又遞上帕子,對上長穗不解的目光,便靠近幫她擦去唇角的湯漬。
“師尊總是不會照顧自己。”暮絳雪輕聲嘆息。
長穗這次沒能躲開,任由他用帕子蹭過她的唇瓣。
有些怪。
在回去的路上,長穗一直擰著眉。
她先將昨夜兩人的相處對話細細回憶了一遍,又去憶平日暮絳雪的行為舉止,乍想好像沒什么變化,但又好像多了幾分怪異親昵感,可細思過后,又覺得暮絳雪待她一向如此,可能是她敏感了。
當真,是她想多了嗎?
抬手看著腕上的冰花吊墜,清透色澤如同冰晶,只余一層極其淺淡的緋感,不細看只以為會是透明。
這些年的悉心教導,長穗眼看著這枚冰花從嗜血暗紅逐漸被凈化,說明凡胎暮絳雪體內的惡魂近乎消失,她現在的徒弟是個溫和良善的好人,不會再做逆天殘忍的惡事。
她的任務,快要完成了。
“尊座。”派去暗查暮絳雪行蹤的術士回來了,“絳雪公子昨夜確實在花草園,并未離開過咸寧閣。”
長穗徹底放了心。
大概,真的是她想多了.
解決了暮絳雪的事,長穗安心準備半月后的大婚。
那夜的談心很有效果,大概是得了她不棄的承諾,暮絳雪解開了心結,主動擔下大婚事宜,幫著長穗與宮中對接婚事籌備,省了長穗不少事。
有了暮絳雪幫她擋忙,長穗開始專心對付體內鬧騰的神器,終于趕在大婚前,完成了對居諸不息的封印大陣。
在這些時日里,婚事進展一切順利,趙元齊那邊也有幾方盯著,一切盡在控制中,按理說事事順遂,長穗該高興的。
可她高興不起來,甚至還生出了一種惶恐之感。
因為……她察覺到體內的封印大陣,在源源不斷吸收她的靈力。
是她大意了。
過于龐大高階的封印術法,對以往的她來說不是問題,但剝離了原本的世界,來到凡世的她失去了大半修為,這種她強行構建的封印大陣便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逐漸脫控。
她被陣法反噬了。
雖然封印住了體內的居諸不息,絕了它回到暮絳雪手中的可能,可封印住神器的陣法也束縛了她,長穗能很清晰感受到靈力的流逝,過不了多久,她體內的靈力會被封印大陣吞噬,她將變成毫無靈力的普通人。
這太危險了,一旦被人發現……
一股寒氣涌上心頭,長穗白了臉色,作為靈物的直覺告訴她,這件事絕不能讓任何人發現!
為了消除隱患,她必須在大婚時除去趙元齊一黨的威脅,不然很可能給她和阿兄帶來難以控制的危險。
“師尊在畫什么?”一道聲音打亂了長穗的思緒。
筆尖一顫,混著靈力的朱砂血墨滴落在符紙上,瞬間污了即將畫好的符咒。
白白廢了一張符。
長穗有些氣急,放下筆斥道:“不知道敲門?”
暮絳雪被劈頭蓋臉罵了一頓,身形頓住,很好脾氣的提醒:“師尊,這里是梅林。”
長穗愣了下,看向四周,園中紅梅開的正好,此處聚集日月精氣,在這里畫出的符咒更具威力。
是了,她不是在屋內。
因著封印大陣的反噬,長穗身上的靈力越來越弱,今晨打坐時,有一瞬竟調轉不出靈力了。
為了自保,也為了預防大婚上的意外,長穗只能趁著此時靈力還在,多畫一些術符。她在朱砂墨中添了自己的血與靈力,這樣就算她日后失了靈力,也能靠這些符紙傍身。
“是我失神了……”發現自己冤枉了人,長穗輕咳兩聲,低聲表達歉意。
暮絳雪沒放在心上,反而很關心問道:“師尊怎么了?”
往前邁了兩步,暮絳雪停在長穗身旁,俯身去摸她的面容,“我剛剛喚了師尊數聲,師尊皆未回應,徒兒才會靠近查看,剛剛是嚇到師尊了嗎?”
長穗抿了抿唇,臉色不太好看。
不該是這樣的。
身為靈體,她的五感天生比凡人敏銳,平日里只要她想,哪怕隔著厚重的房門,她都能聽到屋外的呢喃。可如今,在如此近距離下,她竟察覺不到暮絳雪的靠近,絕非失神說得通。
封印大陣對她的反噬越來越重了。
就好像上陣殺敵的士兵失了盔甲和武器,長穗難以保持冷靜,心中恐慌的厲害。
“師尊。”
“師尊?”
頰上泛涼的觸感將她拉回現實,在不知不覺間,她的思緒亂飄竟又走神了。對上暮絳雪擔憂的視線,她唇瓣翕合很艱澀吐出幾個字:“我沒事。”
暮絳雪的視線落在她臉上未移,很不放心道:“真的,沒事嗎?”
長穗近來又消瘦了些,暮絳雪將整只手掌覆在她的頰側,近乎覆蓋。指腹輕漫撫過她溫熱的皮膚,暮絳雪又靠近了幾分,聲音輕輕道:“師尊的氣色看起來不太好,是生病了嗎?”
“要不要我扶你回去休息?”
“不用。”
恍恍惚惚才察覺暮絳雪的逾越,長穗推了推他的手腕,側過身體轉移話題,“你找我有事?”
暮絳雪自覺往后一退,垂下手臂道:“織閣剛剛送來了婚服,師尊要去看看嗎?”
因大婚的時間定的太過倉促,只能一切從簡,可就算再簡單,織閣的繡娘們也很難在短時間內趕制出婚服,沒日沒夜的繡制問題頗多,這些天長穗試穿過兩次,也被打回去改了兩次。
“不看了。”靈力修為流失過快,她現在滿腦子都是如何自保對付趙元齊,哪有心情看這個。
暮絳雪似不確信,微頓后又將她的話重復了一遍,“不看了?”
長穗嗯了聲,細細看著那張被污了的符紙,見沒辦法補救,只能揉皺扔在地上。
“改制了這么多遍,問題應該不大了。”重新鋪開一張新的符紙,長穗忙中隨口囑咐著,“不要太繁瑣,那些叮叮當當的墜飾物件能去就去,還有……”
握著筆,長穗垂著眼睫認真勾勒出符咒圖騰,筆尖劃過之處泛出點點靈光。
一張符咒畫好,讓她忘了還想交代什么,便顰著眉敷衍,“算了,你看著辦吧,只要能穿就行。”
暮絳雪靜默片刻,見長穗是真心懶得去看婚服,便彎唇回了聲:“好。”
那便憑他的喜好辦了。
長穗擺了擺手,專心畫符不愿多說,示意他沒事就離開。
暮絳雪沒再出聲,不著痕跡瞥過石桌上畫好的黃紙圖騰,低下眼簾掩住情緒,悄然退離。
時間匆匆而過,一晃就到了大婚當日。
吉時未到,長穗已經換好婚服坐在鏡前,衣袖間塞滿了各種灌注過靈力的符紙。
看著鏡中妝容艷麗的自己,長穗有片刻的恍惚,恍惚回到了靈洲界、她與桓凌即將成婚的那日,那天她也曾獨自坐在屋中,懷揣著仿徨茫然,迎接即將到來的大婚。
同樣的心神不寧,同樣的嫁與阿兄,就好似……將奔向同樣破爛崩壞的結局。
吱——
房門輕輕推開。
長穗扭頭看向來人,仿佛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無意識對他伸出了手,“暮絳雪……”
暮絳雪怔了下,毫未猶豫地握住了長穗的雙手,攏在掌心抓牢收攏,溫聲安撫:“師尊怎么了?”
長穗搖了搖頭,勉強擠出一抹笑,“大概是緊張了。”
已經不一樣了。
長穗在心里安慰著自己。
靈洲界婚日,暮絳雪已經叛離宗門與她決裂,那時,陪在她身邊的只有小師妹棠樂,她幫她梳發送她上轎輦,望著她的目光濃稠積墨,堆滿她讀不懂的情緒,長穗就是在這樣的目光中,踏上了絕路。
如今,她即將再次嫁給她的阿兄,身邊雖然沒了棠樂,但有暮絳雪。
暮絳雪沒有與她決裂,沒有背叛宗門行逆天之舉,他低眸看向她時,漂亮的瞳底映滿嫁衣的猩紅,偏又澄凈溫馴,輕聲安撫著她,“成婚大喜,緊張在所難免。”
長穗莫名又晃了下神,總覺得這些對話熟悉,好似在靈洲界大婚時,棠樂也同她說過。
北涼國太子大婚,本該熱鬧隆重,卻因女帝病重,這份喜慶中多了幾分沉重壓抑,大概所有人都意識到,此次婚禮背后即將到來的風雨。
長穗雖成了太子妃,但她當朝國師的身份不變,又是女帝身邊的權臣重臣,是以她說喜靜,便無人敢來打擾,她也沒什么女性友人要見。
寬敞奢華的臥房中,喜帳層層疊疊掛垂,因無人圍觀道喜顯得清冷蕭瑟,比起婚禮,長穗莫名覺得像喪禮,真真又貼了她在靈洲界出嫁時的心情。
“清棋和秀琴呢?”外面起了喜樂,人來人往很是熱鬧。
暮絳雪站于她的身后,拿著梳篦幫她細細打理著頭發,聞言淡聲:“今日閣中人雜,秀琴需在外面盯著,清棋……帶人先去大殿了。”
想起一會兒將要發生的大事,長穗正了正神色,“都安排好了?”
暮絳雪彎起唇角,“謹按師尊和殿下的吩咐,都已布局妥當,只等趙元齊方出手。”
籌備婚禮的這半個月中,趙元齊方多次拉攏朝中勢力,與母族通信頻繁。前些天,清棋抓住了暗藏在咸寧閣的臥底,得知了他們部分計劃,后有趙元凌的暗探來報,趙元齊暗中集結兵力,決定在大婚這日造反。
如今,趙元齊那邊的計劃已全數被他們洞悉,整個大殿皆已換成女帝親衛,為了以備不時之需,長穗又埋伏了一隊咸寧閣的術士,交由清棋領隊。
成敗,在此一役。
長穗閉了閉眼睛,感受到從窗縫中穿入的寒風,帶著絲絲雪氣,“外面是下雪了嗎?”
暮絳雪往窗邊瞥了眼,“還沒。”
他說的是還沒,并非沒有,好似料到了今日會有一場大雪來襲,可惜長穗掛心即將開始的戰局,并未放在心上。
吉時已到。
暮絳雪為長穗戴好流蘇遮面,握住她的手將她扶起。
叮叮當當的珠玉碰撞,模糊了長穗的視線,她極不喜這些飾物,小聲抱怨了句:“為什么每次成婚都要掛這東西,好煩。”
暮絳雪垂眸扶著她邁出門檻,握緊她的手安撫:“不怕,我來幫師尊看路,不會讓你摔的。”
長穗哪里是怕摔,她是怕妨礙了一會兒的要事。
按照他們掌握的消息,趙元齊今日不僅要造反,還要弒君。一會兒大殿出現的趙元齊將是由司星偽裝,真正的趙元齊會扮成太監出現在女帝身后,伺機挾君控局。
趙元齊已經瘋了。
他鐵了心造反登帝,準備血洗婚禮,暴戾手段像極了她那孽徒,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也幸好他們提前掌握了這些消息,才能制定反擒計劃,一會兒趙元凌會負責保護女帝的安全,而長穗則需控制住司星,絕不能失誤。
隨著喜娘的唱喜聲,長穗進入了大殿。
她先一步鎖定“趙元齊”的方位,男人手持折扇沒在人堆中,正似笑非笑盯著她看。
長穗橫生怪異感,身體緊繃,下意識握緊了寬袖中的符紙。
“師尊,抬腳。”耳邊傳來暮絳雪的提醒。
長穗隨著暮絳雪的聲音邁步,莫名而來的緊迫逼出身為靈物的敏銳,心中不安蔓延,聲線也跟著顫了顫,“暮絳雪。”
她囑咐著,“答應我,無論發生了什么,你一定要幫我護好阿兄。”
她的修為被封印大陣反噬的太快,到了今日所剩寥寥,對上司星只能全力以赴,沒辦法再顧及其他。
不知是不是因她的聲音太低,身側的男人沉默著,長穗只能微微偏頭,又喚了聲:“暮絳雪?”
暮絳雪低眸對上她的視線,終于聽到她的聲音,輕輕啟唇回了字:“好。”
“乾坤和合,龍鳳呈祥——”前方傳來老太監尖細的聲音。
一名身穿官袍的老者立于他們前方,緩慢打開小太監手中的方盒,小心翼翼捧出盒中的雙面銅鏡。
此鏡名為乾坤鏡,傳說是北涼國的開國祖帝求來的神物,得天地靈氣,下可現邪祟上可通天門,每遇國之大典,都需用乾坤鏡上稟天聽,以獲神靈祝福。
這是整個婚禮流程中最重要的一步,也是長穗距離“趙元齊”最近的時候,等儀式完成,長穗再往前走兩步,便可布陣破開司星的偽裝。
“師尊,接下來的路,要靠你自己走了。”乾坤鏡一出,暮絳雪放開了她的手。
長穗獨自站在大殿中央,失了暮絳雪的陪伴,竟下意識勾住他的小指,想要挽留。
“師尊?”暮絳雪大概是感受到了,腳步微頓,不顧身旁人的催促,回眸看向她。就好似她道一句別走,他就可拋下世俗禮節留在她身邊,護她左右。
可是……她何時這么依賴他了?
手指微顫,長穗低下面容,松開了他的手。是了,接下來的路,她要自己走,她還有好多事沒有完成。
感受著兩側的熱鬧圍觀,長穗將手蜷入袖中,只覺自己與這里格格不入。
她沒有身為新娘的羞澀緊張,麻木的抬起雙手問禮,靜等乾坤鏡的照射。透過流蘇遮面,她掃了眼所謂的神物,心知此間凡世靈氣稀薄孕不出神物,這只是一枚普通的鏡子。
拋下那些屬于小姑娘才有的亂七八糟情緒,她將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司星身上,思索著如何以最快最利落的方式將她擒住,所以當鏡中光芒照射在她身上時,她并未察覺到不對,直到——
她感受到了焚燒般的灼熱感。
“快看,那是什么!”
“是乾坤鏡開了天門!天佑我北涼,天佑我北涼啊!”
“此乃祥瑞之兆,天賜良緣……”
長穗聽到兩側的吵嚷聲,眾人齊齊朝著光亮之處下跪。她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被銅光刺的眼前發白發疼,不由得閉上了眼睛。
啪——
在珠簾遮面掉落隨地的剎那,長穗聽到有人輕輕咦了一聲,緊接著傳來驚恐的尖叫,“那是什么東西!”
長穗忍著痛睜開眼睛,在強烈的光照下,她看到原本呈現七彩祥瑞之兆的天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黑氣籠罩,凝成猙獰可怖的鬼面,直直盯著她看。
長穗愣了下,若這時還察覺不到問題,就真是傻子了。
“你做了什么!”她猛地看向持鏡老者。
身為天地孕化的靈物,長穗并非妖物邪祟,更接近于天地真神,且不說這只是一枚普通鏡子,就算它當真是能讓妖邪現形的神物,也絕不會對她產生影響,是有人在這鏡子中做了手腳。
啪——
在她逼近去抓老者時,乾坤鏡掉落在地。
“妖……”
“是妖物……”
老者瞪大眼睛,手指顫顫巍巍指著她,忽然大喊:“祥瑞化邪,妖魔禍世……哪有什么天賜良緣北涼之幸,我們都被騙了!”
他撕扯著聲音喊道:“天門大開神靈已予天眼,大家睜大眼睛好好看看,真正的妖邪在哪!”
眾人紛紛將目光聚在長穗身上,看到銅光照耀之處,她繡工精重的嫁衣上出現點點焚跡,流蘇遮面落地,額間的幽碧法印點綴著瑩白珍珠,那張描涂著濃彩妝靨的容顏明明靈動出塵,在她掀睫時,卻露出一雙泠泠金瞳。
一雙絕對不屬于人的金瞳。
“妖……”
“國師大人是妖!”
第36章 溫情攻略36.
下雪了。
濃沉的烏云遮攔日光,霧氣擴散蔓延天際,一場無聲的暴雪悄然而至。
長穗從北涼王宮中狼狽逃出時,身上的紅嫁衣已經被焚灼破爛,沉架在發上的花冠在打斗中掉落,她被暮絳雪束好的發垂落披散,與破爛的紅嫁衣凌亂糾纏。
她被趙元齊算計了。
哪有什么造反弒君,打從一開始,趙元齊的目標就是她。
他故意讓安插在咸寧閣的棋子暴露,對外精心編造了讓他們信服的假計劃,將所有人愚弄在股掌之中,真是好陰毒的計謀。
那位負責捧鏡承天的老者,是早已告老還鄉的帝師,如今被女帝召回,不只是為了主持這場大婚,還為日后教習趙元凌為帝之道,是國之重臣。
可沒有人知道,這位老帝師在歸來的路上,就已被司星控制奪了心智,所言所行皆非本心。
長穗看出來他的異狀,也并無傷人之心,但在銅鏡落地、她逼近抓住老者時,就已落入趙元齊布好的重重陷阱。
老帝師死了。
殿中所有人都看到,是長穗殺了他,細白的手指漸滿溫熱鮮血,有她的,也有老帝師的。
封印大陣剝奪了長穗身為靈物的敏銳,也讓她未能看穿司星的偽裝,在他們真實的計劃中,司星并未偽裝成趙元齊,而是老帝師身后那名不起眼的小太監。
等長穗察覺時,老帝師脖間已經出現血線,長穗阻攔不及,連帶著自己的掌心也被割傷。
“國師大人是妖!”
“她殺了老帝師!”
高臺之上,圣德女帝蹌踉站起身,趙元齊捏著折扇擋在女帝身前,冷笑道:“哪有什么國師大人,她分明是只妖物!”
“此等妖物在我北涼手握重權,竟還妄登后位,毀我北涼,這是連老天都看不下去了!”
一字一句,趙元齊擲地有聲:“如今真是天道開眼,要我們收了這孽障。”
“咸寧閣術士何在。”
手臂重抬,他下著命令,“還不速速誅殺妖孽,是等著這妖女狂性大發,殺了我們所有人嗎?”
“對對對,快伏誅此妖!”
“北涼國被她害慘了……”其他人附和著。
趙元齊不僅編造了假計劃騙了他們,還將他們的反擒計劃摸得一清二楚,甚至知道清棋在何處暗藏了不少人。
在長穗不知道的時候,清棋已經被術士中的叛徒偷襲,失去了控制權。
“大家還在猶豫什么,這不正是立功的好機會!”叛徒動搖所有術士跟著他沖了出來,將長穗團團圍住。
有術士本不相信長穗是妖物,可看著她妖異的眼瞳,看到她滿手鮮血身旁的尸體,心中的質疑便被憤怒取代,齊齊將利刃對準了她。
長穗欺騙了他們。
他們竟認一只妖物為主被肆意耍弄!簡直是奇恥大辱!
長穗有心解釋,可這個時候,她以這種狀態說出的話有誰會信?趙元凌也被眼前的突變震怔,但因著早已知曉長穗的身份,他很快反應過來,知道他們是被趙元齊算計了。
“陛下……”趙元凌看向高臺上的女帝,因剛剛的突變,他失去了靠近圣德女帝的最好時機。
他只能隔著趙元齊與重重守衛,跪立高喊:“長穗絕非妖物,這其中必有誤會!”
“誤會?”趙元齊打斷他,“老帝師道出真相都被她發狂殺了,如今尸體都沒涼透,還能有什么誤會?”
“還是說……”
趙元齊忽然提高音量,“皇兄早已知曉她是妖物,同她是一伙的?”
此話一出,不僅是給所有替長穗說話的人潑臟水,更是將趙元凌也打成了妖邪。
有人憶起趙元凌的少時的畜人身份,又想起那場紅雪異象,紛紛退后遠離,惶恐猜測,“他當真是我們的殿下嗎?該不會要是妖物幻化的吧……”
“乾坤鏡呢,快拿乾坤鏡照一照。”
“哪還有什么乾坤鏡,乾坤鏡早已被那妖女打碎了,那孽障毀了我北涼的鎮國神器,殺了她!”
“殺了她!殺了這妖女,殺光這群妖物!”
趙元凌臉色蒼白,聲音淹沒在這些討伐聲中。
忽然,趙元齊驚恐道:“母后,您怎么了!”
在一系列的巨變下,圣德女帝早已支撐不住,嘔出一口鮮血。
她跌坐在王椅上,噴出的鮮血浸濕衣袍,滴落在地。在趙元齊靠過來時,她拼了全部力氣想要推開他,奈何重病殘軀早已是強弩之弓,趙元齊明明感受到了她的排斥,卻未躲,以孝子忠臣的身份牢牢站在她面前。
“長。”
“長穗……”她染血的紅唇,虛弱喊出這個名字。
在混亂嘈雜的打斗聲中,除了趙元齊無人能聽到。
透過趙元齊的衣角,穿過以護駕為名攔在王位前的重重守衛,她將視線顫顫投落到長穗身上。
象征著身份地位的花冠,在數名術士的圍攻下,被挑掉了。
被銅光燙出焚洞的紅嫁衣被切割成爛布,青絲流泄蕩動間是鮮血的噴灑,她明明長得那么漂亮,明明與常人無異,可那雙耀耀金瞳讓人望一眼就覺膽寒,更遑論對視。
“怎么。”
“怎么就是妖物了呢?”圣德女帝輕輕呢喃。
這個世間,妖物橫行禍亂人間,有妖邪出現的地方,人人得而誅殺。
妖物不容于世,更不能是一國之臣。
隨著長穗身份的暴.露,圣德女帝先前所有的籌謀落空,在她即將油盡燈枯之時,在她安排好一切準備安心離去時,一子不慎滿盤皆輸,終是留下了一個難以收場的亂局。
龍影不絕,帝朝永固。
圣德女帝咳著血笑出聲,“天降紅雪,是為禍亂,天地無主,兵亂不斷,民不聊生……”
是不是她無論如何補救,都已救不回北涼滅亡的氣數了。
圣德女帝絕望閉上了眼睛。
“……”
那場婚變,以趙元齊派占據主導地位,趙元凌方被打的措手不及,連連后退。
長穗被數名術士圍攻時,感受到體內靈力在快速流失,躲避吃力。
她還存著理智,更知不能殺人,可架不住趁機作亂的司星,在長穗抬臂后撤間,長袖劃過之處,術士們的脖間留下道道血痕,他們明明是死在了司星手中,可在眾人眼中,人就是她長穗殺的。
人心可怖,防不勝防。
長穗的臉上被濺上溫熱血漬,遙遙對上了圣德女帝的眼睛。
那雙眼睛中,有不甘有痛苦有質疑,有著人類所有復雜的情緒,還有長穗不愿讀懂的憎怨絕望。
她與阿兄技不如人,敗在了趙元齊的重重算計中,是他們蠢笨。圣德女帝可以罵他們,可以對他們失望,但不該以這種眼神望著她。
她不是妖物。
她沒有害人之心。
這么多年來,她擔著國師之名從未對不起北涼,就算她當真是妖,就因這一重身份,便否掉了她所有的真心與付出嗎?
非黑即白的世界,遠比混沌更無情。
長穗被那雙眼睛定在原地,已經沒有勇氣再去看其他人的目光。
“師尊小心——”
有人抱住了她。
長穗眼前一黑,聽到了兵器碰撞的聲音,被人用力箍在了懷中。
暮絳雪幫她擋下了司星致命一擊,后背被術法劈開血痕。他痛的悶哼出聲,唇角溢出血跡,反而將長穗護得更嚴實。
在這滿是血氣的大殿,長穗聞到了那抹薄涼雪香,有她從未嗅出的溫暖籠罩。
她抱扶住暮絳雪,強行克制著聲音的不穩,看著將他們重重包圍的術士,“你不怕嗎?”
現在所有人,都將她當成發狂嗜血的妖物。
暮絳雪說:“怕。”
在長穗顫著長睫看向他時,暮絳雪抬手幫她擦去臉頰上的臟污,有些無奈的笑道:“怕師尊棄我不顧,更怕師尊受傷難過。”
他說:“不管你是什么,又是何種模樣,我只知你仍是那個摘了我面具……又對我許下承諾的師尊。”
“師尊。”
他注視著她澄凈的金眸,這明明是一雙圣靈神明的眼睛,這被污蔑為妖。
在重重圍攻中,在所有人的質疑拋棄下,暮絳雪低低道:“或許無人敢一直堅定的選擇你,但我可以。”
他可以不顧世俗蜚語,一直堅定執著的選擇她。
可以在所有人對她兵刃厲指時,站在所有人的對立面,護著她。
沒有人可以讀懂她,他可以。
就是在這樣溫情執著的目光中,長穗被他護著逃離了王宮。
雪,越下越大了。
在長時間的御敵消耗中,長穗能夠運化的靈力越來越少,一等逃出王宮,最后一絲靈力也被封印大陣吞噬,她徹底變成了普通人。
“師尊一路南行,我去引開他們。”
逃到荒郊后,趙元齊的人緊追不放,暮絳雪察覺到長穗的虛弱,便孤身將人往反方向引。
長穗本想拉住他,可隨著周身靈力的消逝,她原本敏銳的五感開始大幅度弱化。眼前一暗,她只感天旋地轉跌坐在了地上,有一瞬她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聽不見,等眼前恢復清明時,暮絳雪已經不在。
很不妙。
長穗知道,眼前不是優柔寡斷或是感傷什么的時候,她首先要活下來,才能有機會扭轉眼前的敗局。
但是……
長穗從地上爬起來,蹌踉著往前走了兩步,感受到額間法印的閃爍。
她撐不住了。
過度的靈力虧空,體內的封印大陣還在貪婪蠶食著她的靈氣,讓她邁出的腿腳變成毛茸茸的爪子,幾步過后,狼狽明艷的扶樹少女失蹤,化為一只毛茸輕巧的靈物。
一切還在往最壞的局面發展。
“師尊?”
暮絳雪成功甩開追兵,以最快的速度追了回來,四處尋不到長穗的蹤跡。
長穗蜷著尾巴,虛弱藏身在一處草叢中。順著枝葉縫隙,她看到暮絳雪白衣染塵,正捂著手臂途徑此處,他又受傷了……
該出去嗎?
長穗耷拉著雙耳,盯著他的身影猶豫不決。
眼下是她最虛弱無力的時候,她該信任他嗎?
長穗想起圣德女帝怨恨的眼睛,阿兄的無能為力,以及那些術士朝臣對她的喊打喊殺,將她生生打成了殘暴嗜血的妖物。
她明明沒做過一件害人的事,卻已成了洪水猛獸。
長穗知道暮絳雪與自己的羈絆,也知道他的惡魂幾乎已被凈化,可他現如今到底只是凡胎,被此間凡世的倫理道義浸染同樣容不下妖邪,她該以現如今的模樣出去見他嗎?
“師尊……咳咳。”暮絳雪扶樹而行,還在輕輕喚著。
暴雪天烏云遮月,山郊光線暗淡。
長穗本不打算應聲了,但在暮絳雪經過、露出衣袍背后的傷痕時,她蜷縮的尾巴無意識晃了晃。
【或許無人敢一直堅定的選擇你,但我可以。】長穗又想起暮絳雪對她說的話。
是他,幫她擋下了致命一擊,不顧趙元齊將他達成妖邪一派,護著她殺出了重圍。
她……該信任他嗎?
暮絳雪聽到了身后草叢的異響。
回身,他看到一只臟兮兮的小白獸從枯枝中鉆了出來,雪白的毛發上掛滿枯葉落泥,它尖尖的雙耳耷垂,蓬松的大尾巴也垂在地上,額心的法印幽幽暗淡,一雙圓溜溜的金瞳正警惕望著他。
它在發抖。
身體緊張的微躬,四爪抓地發出嗚嗚的震顫,好似暮絳雪一有異動,它就轉身逃跑。
暮絳雪定在原地。
昏暗的光線下,長穗一時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感覺他似有怔愣停頓感,先是喚了聲:“歲歲?”
對上那雙圓潤漂亮的金眸,緊接著他反應過來什么,輕輕喚了聲:“師尊。”
沒有畏懼,沒有猶豫遲疑,更沒有異樣眼光或被欺騙的羞辱憤怒,暮絳雪很快便接受了他的師尊是一只靈獸。
看出長穗的防備,他沒有貿然靠近,而是蹲身與它保持平視,朝著它伸手手臂,“來。”
“這里不宜久留。”他的聲音輕緩,“我帶你離開這里。”
第37章 溫情攻略37.
長穗被暮絳雪撈入了懷抱。
化為靈體,屬于長穗的人性也跟著獸化,小小軟軟的雪團敏感又謹慎,哪怕信任了暮絳雪,也是邁著小步一點點蹭過去。往前邁三步退一步,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若即若離。
暮絳雪很有耐性地等著它靠近,不催不煩情緒緩和,然而一等長穗走近他的包圍圈,他便毫無征兆的出手把它撈了起來。
“!”長穗驚了下,踢蹬著腿想要掙扎。
不顧小白團身上的臟污,暮絳雪收攏手臂兜抱住它,安撫摸了摸它的腦袋,“師尊別怕。”
他將小小的腦袋按在懷中,揉摸著它軟軟的毛發輕哄,“不管你變成什么樣子,我都會陪著你。”
“別怕,不要怕……”暮絳雪拂落她身上的枯葉,動作溫柔用衣袖包攏,隔絕飄落的雪花。
暴雪不停,山中陰冷昏暗,難保還會有追兵找來。
他們逃出來的匆忙,身上什么都未帶還都受了傷,在這大雪天,只能先尋一處洞穴安置。
為了讓長穗安心,暮絳雪低聲說著自己的安排,慘兮兮的小獸蜷縮在他懷中不吭聲,也不知是隨著化形沒了通言的能力,還是純粹自閉不愿說話。
“沒關系的。”在這種環境中,他還能笑出來。
暮絳雪摸了摸它的小尖耳,“等到白日,我便去幫師尊尋些花草靈株,很快就能助你恢復人身。”
這話算是給了長穗稍許安慰,她動了動耳尖,將腦袋又往暮絳雪衣服里藏了藏,不過依舊沒吭聲。
山林間地形復雜,為了躲避追兵隱藏蹤跡,暮絳雪走的都是荒僻還未開墾過的草木叢,看不見的荊棘利葉劃損了他的衣服,但他一直走的穩當,將懷中的小白獸護得嚴密,導致長穗昏昏欲睡。
“看來這雪短時間停不了了。”望著黑沉朦朧的夜空,暮絳雪抬手接了幾片落雪。
暴雪不停,對他們而言并非好事。
無人回應。
長穗已經在他懷中睡著了,又或者說是昏過去了。
經歷了太多大悲大傷,靈力虧空的她化為獸身就足以證明虛弱,現下的她甚至比尋常的貓狗小動物更脆弱,也更敏感,這個時候,她能選擇信任他,暮絳雪想,該是應了那句天時地利人和。
哀神壇跌落,苦眾叛親離,昔日風光不再,她從護國國師成了人人喊打的妖邪孽障,那個可以憑借修為權勢肆意張揚的咸寧閣閣主,再也不會有了。
暮絳雪輕輕嘆息,垂落的眉眼柔和溫馴,偏又臉上掛著淺淡笑容,猶如寒冬春雨,在凜冽寒冬下不覺溫暖,只覺怪異。
暮絳雪尋到了一處石洞簡居。
不潮不深的天然洞穴中,有披著厚軟皮料的巨石做簡榻,可容納三人同睡,除了床椅木桌,角落還有藥柜石灶,堆積著水糧大桶,配足了生活所需。
這該是某些獵戶搭建的臨時住所,洞口還做了防風遮物的苔蘚門,若不近距離觀察,很難發現入口。
暮絳雪將長穗小心翼翼放到了石榻上,又用自己的外袍包裹保暖。
長穗的情況很不好,哪怕是化為了獸身,虛弱的生命力也在繼續惡化,暮絳雪一路從它的腦袋順到尾巴,發現它蓬松的大尾巴已經虛靈難以觸摸。
在這樣下去,它會從實體化為看得見摸不著的虛靈之體,脆弱到風吹就散,散落成星星點點的靈光融在自然中,需靠吸收日月精華近百年才能重新化實體。
暮絳雪眉間的笑意散了,這原比他預期中要嚴重太多。
掌心疼惜撫摸著小獸的腦袋,昏睡中的小獸一無所覺,意識早已歸為混沌。暮絳雪坐著石榻前思忖,片刻后,他俯身在小白獸的額心印下一吻,低聲道:“等我回來。”
已經等不及天亮了,他需盡快找來一些助長穗恢復精氣的花草。
為了確保長穗能安然等他回來,暮絳雪在洞中點了助眠香,又在洞門處掛了驅散猛獸蟲蚊的香囊,迎著暴雪沒入了夜色中……
“……”
長穗又夢到了靈洲界。
夢到了靈洲界尚未崩壞之前。
那個時候,她是神劍宗的鎮宗神靈,位居尊者高位,有疼愛她的掌執兄長,還有友善鬧騰的師兄弟同門們,以及……一劍震萬宗的仙君徒弟。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好到虛幻不夠真實。
長穗沉浸在這些美好的夢境中,一邊粘纏著桓凌插科打諢,一邊嚷著要指點暮絳雪劍道。等暮絳雪劍削寒梅,流利以劍尖指向她的喉嚨,長穗歪頭看著凌冽劍尖上的漂亮寒梅,嗷嗚一口吞入嘴巴。
她拍了拍手,夸,“不愧是本座最得意的好徒弟,劍道深得為師真傳,該賞。”
暮絳雪將劍收了回去。
白衣少年意氣風華,正是倨傲妄為與成熟穩重的融匯期,手腕翻轉舞出漂亮的劍花,他掀著眼睫懶散問:“師尊想怎么賞?”
長穗狀似苦惱的想了番,很是勉強道:“就賞你為吾師做一屜梅花糕。”
她沒饞,真的也不想吃,這真的是給自家小徒弟的好賞勵。
小獸睜著圓溜溜的眼睛,笑眼彎彎一點也不貪得無厭,“聽說你那還存了些春露水桃花,放著也挺占地方的,索性也一起做成酥糕吧。”
她可真是個貼心愛徒的好師尊,長穗要自我感動了。
她的小徒弟大概也被她感動到了,盯著她面無表情看了瞬,噗嗤笑出聲。
身姿抽長的少年微微俯下身,含笑掐起她的臉頰,在長穗的哎呦聲里,冷颼颼道:“果然只有發饞了才會想起我,你可真是徒兒的好師尊。”
長穗沒怎么聽他抱怨,她只感覺自己失了當師尊的面子,張揚舞爪作勢去撓暮絳雪的臉,“你干什么!”
“沒大沒小的逆徒,哪有你這樣掐師尊的,再這樣我要罰你了哦。”
暮絳雪哦了聲:“罰我再多做一碟水晶糕?”
炸毛的小情緒被突兀撫順,長穗頂著發紅的臉頰:“那就罰你多做碟水晶糕吧。”
啪。
啪啪。
耳邊傳來什么東西碎裂的聲音。
長穗不想聽也裝聽不到,繼續沉浸在虛幻的神劍宗中,等待暮絳雪端來做好的美食。然而碎裂的啪啪聲越來越響,已經在長穗的視線中出現裂痕,裂痕之后,是四分五裂的靈洲界,烈火焚燒,滿目瘡痍的天空被不息箭穿透,留下數不清的虛洞。
她等不到暮絳雪做好的糕點了……
靈洲界已毀。
那些虛幻妄夢也該醒了。
長穗輕輕閉上眼睛,做好準備迎接糟糕破爛的現實,唇間一溫,有什么甘甜的水液入口,隱約還透著清新的花草野香,長穗睜開眼睛,對上一張模糊的面容。
暮絳雪沒想到它這么快就醒了,微愣后,反倒松了口氣,“總算醒了。”
他托著小獸軟趴趴的腦袋,另一只握著勺柄,溫聲解釋著,“我尋來了些花草,但這里條件有限,沒辦法做成糕點,剛好柜子里還有半罐沙蜜,就拿來熬了些花粥。”
他往長穗口中又喂了口,“味道可以嗎?”
長穗下意識吞咽,用力眨了幾下眼睛,模糊的視線才逐漸恢復清明。
意識還停留在暴雪夜的山郊,也不知暮絳雪抱著她逃了多久,才尋到如今安身的洞穴。
此時洞外寒風肆虐,洞中昏暗的環境足以說明,外面天還未亮。長穗維持著獸身,用那雙圓潤的金瞳看向暮絳雪,發現他臉色蒼白,衣服凌亂劃痕道道,浸染衣料的血跡已經干涸,至今還未處理過自己身上的傷。
他該是安置好她后,便又頂著暴雪連夜出去為她尋靈株了。
“怎么了?”見雪白的小獸一聲不吭,只是盯著他發呆,暮絳雪似有些疑惑。
他攪了攪碗中的花粥,淺嘗了下詢問:“是不好喝嗎?”
小獸搖了搖頭。
靠在暮絳雪懷中,長穗能感受到他衣料上透出的寒氣,也不知在外面待了多久。企圖用自己的體溫溫暖他,長穗又往他懷中拱了拱,暮絳雪下意識扶了它一把,見它將半張臉都埋入了他的衣服里,有些無奈發笑,“就這么難喝嗎?”
他認真考慮著,“不如我再重新做一份?”
“不,不用……”長穗著急出了聲,細細弱弱。
粥并不難喝,暮絳雪該是熬了好久,加入了沙蜜甜而不膩,野花碎也保有原感,別有一番滋味。
長穗張了張嘴巴,示意暮絳雪繼續給她喂粥,暮絳雪沒動,大概是誤解了她先前的行為,看著她的眸光有些復雜,“其實師尊不必勉強的。”
他伸手摸了摸小獸的腦袋,聲線放得平和,“就算我們處境艱難,我也不愿師尊將就,只想將最好的留給你。”
所以他說重新做一份,心甘情愿。
長穗狠怔了下,險些沒反應過來。
“別……”見暮絳雪當真要去重做,它急忙用嘴叼住他的衣服。她的獸身還很虛弱,沒多少力氣,險些被暮絳雪拖下石床,暮絳雪只能將它撈入懷中,聽到軟烘烘的小獸急聲:“粥很好喝,我只是覺得……覺得沒必要這么麻煩……”
以人身食花或許很怪,但現在的她已經被打回獸身,又面對如此艱難的處境,她并不介意生啃這些花花草草,所以當暮絳雪端來這碗他精心熬煮的粥時,她感到茫然又無措。
雖未來得及問出這些疑惑,但暮絳雪已經給了她答案——
無論身處什么環境,他都不愿讓她將就,想把要最好的都留給她。
無論人身獸身,暮絳雪都給了她應有的尊重,將她當為師尊好好對待。
對上暮絳雪繾綣溫柔的眼瞳,又想起剛剛四分五裂的夢,長穗的眼眶有些澀疼,恍惚又見到了夢中那個少年。
“暮絳雪……”她一時失言,不知該說什么好。
毛茸茸的小獸耷拉著耳尖,拱入他懷中許久沒有下聞,暮絳雪耐心等待,隔了好久才聽到小獸悶聲:“你要一直那么好。”
不要變壞,不要生出惡魂,也不可以再變回那個恐怖殘忍……她至今也讀不懂的滅世魔頭。
暮絳雪抱著她,輕輕應了聲好.
喝完粥后,長穗虛化的癥狀消退,尾巴恢復了毛絨絨的實感,但依舊化不了人身。
長穗試著催動靈力,半分反應沒有,反而拉扯的心臟很疼,只能放棄。它唉聲嘆氣趴在暮絳雪的膝上,任由暮絳雪幫她擦拭蹭上灰土的皮毛,無聊且煩躁的甩動尾巴。
她憶起,曾經的暮絳雪也很愛給她梳理毛發,偶爾作怪會在她腦袋上扎小揪揪,頑劣妄為半分不把她這師尊放到眼里,有時還將她看作貓貓狗狗,抱擼起來一通蹂r躪。
過分。
太過分了。
背后的毛發都被打理干凈了,長穗無意識的唔嚕出聲,舒服地閉上眼睛。
她想著,還是現在的暮絳雪好,雖然偶爾也會以下犯上,但溫柔貼心情緒穩定,還是個頂頂良善的好人。
想著想著,她的呼吸漸緩,身體自動進入調息狀態,又陷入了沉眠。
等她再醒來,發現她與暮絳雪都躺在了石床上,她的頭枕著暮絳雪的手臂,身上還蓋著他的外套,兩人面對面而言貼的極近。
腰間沉甸甸的有些麻,長穗試著動了動,發現暮絳雪將另一只手臂搭在了她的腰上,把她牢牢圈在了懷中。
嗯?腰??!
長穗猛地坐起身。
抬手張了張自己的爪子,又去摸光滑沒有毛毛的臉頰,她過激的動作吵醒了暮絳雪,男人半闔著眼睛還未完全恢復清醒,直接貼著她自后面擁住,“怎么了?”
溫熱的呼吸灑在細膩的脖頸,還狀似無意用薄唇貼了下。
長穗太過高興,沒有意識到兩人越界的親昵,反而抓著他高興道:“暮絳雪,我恢復人身了!”
暮絳雪看著她笑彎的眼瞳,依舊維持著獸體的耀金,他輕嗯了聲摟著她應和,“師尊終于恢復人身了呢,好厲害。”
見他神情平平甚至還帶著幾分睡意,長穗有些疑惑,“我怎么覺得你一點都不高興呢?”
暮絳雪笑了聲,揉上她的頭發道:“只要師尊能平平安安,獸態人身我都不介意。”
長穗莫名有些耳熱,別開了視線。
恢復了人身,她便可以幫暮絳雪包扎身上的傷口了。
暮絳雪主要傷在背后和手臂,先前他一直在照顧長穗,對自己身上的傷敷衍了事,導致背后的傷口惡化黏連,至今還未愈合。
長穗無法想象,他是如何頂著這些傷來照顧安撫她的,估計先前他也不是睡著了,而是傷口惡化昏了過去。
長穗有些氣,想罵他又張不開嘴。
經過這一遭,長穗發現,她在暮絳雪面前好像做不回那個兇巴巴的師尊了。
在柜子中翻找出一些可以用的藥,長穗走到暮絳雪身后,看著他背后的傷出聲:“再把衣服往下褪一褪。”
司星下手極狠,那一擊留下的法傷從肩膀橫至腰側,若非暮絳雪為她擋下,她該是已經被擒拿鎖入籠子中了。
“怎么了?”見暮絳雪未動,長穗疑惑問了聲。
褪去中衣,暮絳雪已經將里衣褪到肩胛下,微頓后,他聽話將衣服褪到臀處,背對著長穗聽不出情緒,“可以了嗎?”
見他背后的傷處已全部露出,長穗點了點頭,“可以了。”
洗干凈手,長穗俯身靠近,將瓶中藥粉小心翼翼灑到傷口中,還貼心吹了兩下。不知是她動作太重,還是這些傷藥太過刺激,長穗明顯感受到手下肌肉的緊繃,輕聲問道:“很疼嗎?”
暮絳雪的聲音聽著很平靜,“還好。”
長穗以為他在逞強,也不拆穿,又將動作放輕了一些。
暮絳雪身上的傷很多,處理起來又麻煩,沒多久長穗就有些站不穩了。
她的身體才剛恢復,存在很多不穩定性,需要多加靜養。大概是她幫暮絳雪包扎折騰了太久,站直時眼前突兀一黑,腳下不穩,她頭重腳輕朝前栽去,一頭磕在暮絳雪的肩膀上。
“師尊?”扶住長穗即將滑落的身體,暮絳雪衣服都未來得及穿。
長穗呼吸急促,睜著雙眸卻看不清暮絳雪的模樣,她有些慌亂地揉著眼睛,被暮絳雪抓著手抱入懷中,“你怎么了?”
“師尊?!”
耳邊嗡鳴,長穗聽不清暮絳雪的聲音,不顧阻攔越發用力揉搓著眼睛,直到把眼睛揉疼濕潤,她空盲的視線才逐漸恢復,耳鳴也跟著弱下。
“暮、暮絳雪……”眼前出現模糊的光向,長穗對著他伸出手。
暮絳雪握住,包入掌心,輕輕拍打著她的后背道:“我在。”
“究竟發生了什么?”感受到懷中人的顫抖,他的語氣有些急切,“是哪里不舒服嗎?”
長穗搖了搖頭,靠在暮絳雪懷中用力喘息著,直到視線徹底恢復清明,她才控制不住的顫聲:“嚇、嚇死我了……”
憋了好久才將眼淚憋回去,她緩著情緒,企圖用不在意的語氣說:“我還以為我要瞎了。”
暮絳雪沒有笑。
他抿唇凝著她,輕輕用手觸上她紅腫泛著水霧的眼瞳,低眸認真檢查著。
“究竟是怎么回事……”在她還是獸身時,暮絳雪便幫她上過藥了,她的皮P肉傷不多也不嚴重,多數都是內傷,按理說不該傷到眼睛。
出于種種原因,長穗盡管已經信任了暮絳雪,但還是不愿告訴他封印神器的事。
她避開他的觸碰笑了笑,看著地面道:“沒什么大礙,可能是沒休息好。”
話音剛落,她便被暮絳雪打橫抱到石床上,用自己的衣袍裹住她,“那師尊便躺下好好休息,想要什么告訴我,我幫你拿。”
長穗愣了下,不太習慣被這樣對待,好像她是什么易碎瓷器似的。
正要再說什么,暮絳雪忽然問:“師尊的靈力還是沒有恢復嗎?”
長穗沉默了。
原來他早就看出來了。
“沒關系的。”暮絳雪摸了摸她的臉頰,“都會好起來的,師尊不要怕。”
長穗下意識反駁,“我沒有怕……”
“那師尊便安心留在這里休息,其他的,我來安排。”
暮絳雪并沒有信任長穗的說辭,對她的身體很是擔憂,決定出去再尋些花草藥植,順便打探一下王都內的動向。長穗沒道理阻攔,眼下她的情況也不便跟隨,只能先留在此處養傷。
爐灶中還溫著一些甜粥,是暮絳雪留給她調養身體的。
暮絳雪走后,長穗在石床上窩了一會兒,睡不著便在石洞中四處走動。她發現洞中不染塵埃很是干凈,也不知是有人居住還是常有人來打理,如今他們占了此處,也不知洞居的主人回來看到該有多氣憤。
摸遍了全身,長穗也沒在身上找出半錠銀錢,她身上還穿著那身破爛嫁衣,見上面還零星掛著一些瑩潤珠石,便全部摳下來放到桌上,也算是給主人家的補償了。
也不知暮絳雪是從哪里尋來的這些花草,雖生在山野中,但其內蘊藏的靈力竟比她養在花草園的還多,不然她也不會那么快就恢復人身。
正準備將溫著的甜粥全喝掉,長穗邁了一半的腿僵住,熟悉的眩暈感襲來,洞中的景象逐漸模糊黑暗,長穗顫了顫眼睫,眼前再次被黑暗籠罩。
這次的眼盲來的平靜且漫長,長穗定在原地等了很久很久,久到小腿彎折站立不住,久到她無力怎樣揉搓做無用功,都沒有讓自己復明。
咚咚——
咚咚——
在全然盲暗的環境中,長穗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捂著心臟無力跌落,她不知此刻該哭還是該笑,隨著失去視覺,她忽然感覺自己未來的路也變得昏暗起來。
她沒了靈力,從高位跌落變成了凡人,甚至還不如凡人。
她成了人人喊打的妖邪,眾叛親離失去了一切,只能如陰溝老鼠躲在深山荒洞中。
她……現在還成了瞎子,一個瞎子,能做什么呢?
手腕的冰花吊墜泛出瑩潤光澤,長穗知道,自己再也看不到,它被凈化后剔透無暇的樣子了。
第38章 溫情攻略38
長穗失明了。
當暮絳雪拎著藥材衣物回來時,看到他的小師尊正呆坐在地上,不遠處桌椅倒地,一些珍珠寶石滾落一地,好似經歷了一場打斗。
“師尊?”暮絳雪快步上前,將人從地面扶了起來,“發生了何事?”
長穗眼瞳空洞,本該澄黃漂亮的眼睛變得黯淡無光,溢著滾燙淚水。
她想搖頭說自己無事,想堅強樂觀豁達面對,可一張口,便是弱獸的哀鳴,繃不住情緒嗚咽出聲:“我的眼睛……”
長穗緊抓著暮絳雪的手臂,淚水打濕臉頰,“我的眼睛……看不到了……”
她徹底失明,變成瞎子了。
本還可以極力壓制,可隨著暮絳雪將她抱入懷中,她的額頭磕在他柔軟的衣料上,那些脆弱的偽裝未擊而碎,露出最脆弱的內里。長穗將面容埋在他的胸膛,任由眼淚打濕他的衣襟。
她很清楚,隨著封印大陣的吞噬,她的五感還會持續減弱,到時她會變成什么樣子,她根本不敢想。
怎么辦……她該怎么辦。
長穗踏上了一條難以挽回的死路。
獨自在黑暗中掙扎了太久,長穗迫切想要找個支點,卻發現沒了眼睛自己什么也做不到,就連最簡單的起身走回石床,都是跌跌撞撞找不到方向,打翻了桌椅跌倒在地不說,還被滾落在地的寶石珠串劃傷了掌心。
她太慌了。
又慌又恐,只感覺前路茫茫失了方向,是暮絳雪將她扶到了床前,拉過她的手細致查看。冰涼的指腹掃過她流血的掌心,沉默許久的男人問她,“疼嗎?”
長穗搖了搖頭,已經感覺不到痛了。
對比她的慌恐,暮絳雪反而過分平靜,他先是認真幫她包扎好手心,又詢問她其他部位有沒有被傷到,確認她無事后,才坐到她身邊,將她摟在懷中輕聲安撫著,“師尊別怕。”
他將聲音放得柔和,恰恰是他這份冷靜,安撫了長穗躁亂的情緒,“我已經在聯系閣中親信了,等我們返回王宮,我便派最好的醫師為師尊治眼睛。”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長穗的情緒平復了很多,窩在他懷中搖了搖頭,“……不會好了。”
封印大陣以她的修為靈力為祭,失明只是開始,后續她還是失去聽覺,嗅覺,味覺,觸覺……徹底變成一具封印神器的傀儡。
破此死局的唯一方法,便是沖破封印將體內的居諸不息拿出來,可以長穗如今的力量,神器一旦放出便無法鎮壓。
居諸不息非毀天滅地的煞物,但它落在暮絳雪手中,卻比煞物還可怕,神器已認主,難保不會幫暮絳雪催生出惡魂,那她之前做的努力就都白費了。
在失去修為的這段時間里,長穗已經想盡了各種解決辦法,就算她敢賭暮絳雪不會催生惡魂,但神物降凡無主鎮壓,最北的冰封禍事會在王都重新上演,依舊是難解的死局。
……只能將居諸不息封印在自己體內。
哪怕她已經因此失明落為凡人,也必須將它繼續封在體內。若靈洲界氣運不絕,她又得天道憐憫恩賜,便讓她再失去五感淪為傀儡前,結束這一切吧。
這是長穗最后的希望。
暮絳雪并不知這其中的復雜,只當長穗的失明是受傷導致,更讀不懂她崩潰脆弱的緣由。
昔日靈洲界風光無限的通仙子,如今跌入凡世被打為妖孽,還失了修為五感成了廢人,而導致這一切的罪魁禍首,便是她親手教出來的徒弟暮絳雪。
她該恨他,可如今只能信賴依靠他,她怨他,可暮絳雪卻拉著她的手對她說:“以后我來做你的眼睛。”
“就算師尊的眼睛醫不好了,你還有我,以后師尊想去哪里,我陪著你。”
長穗想,她更怨恨她自己。
如今的暮絳雪有多良善溫柔,她就越痛恨曾經的自己不配為師。睜著眼睛,她看不到暮絳雪此刻的神情,只能喃聲:“我想……回靈洲。”
她閉上眼睛,大顆的淚水從臉頰滾落,“暮絳雪,你還能……陪我回靈洲界嗎?”
暮絳雪從未聽過這個地方,“靈洲界在何處?”
在一個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遙遠到長穗已經觸摸不到,憶起也只剩了滿目瘡痍。
長穗想回的靈洲界,是曾經靈氣孕萬物、還未崩壞的靈洲界,那個靈洲界有桓凌,有神劍宗還有數萬宗門,還有總愛跟在她身邊的小徒弟,可惜……再也不會有了。
她失神望著虛空,淚水打濕睫毛洗透她的眼睛,像是破碎的瓷器。
失明的她并不能看到,一旁的暮絳雪無聲看了她很久,他一動不動盯著她的面容,直到她滾燙的淚水砸到兩人交握的手背,暮絳雪才低聲回了句:“好。”
“我陪你回靈洲界。”
無論她說的靈洲界在何處,他都陪她回去,只要她能開心,他用盡法子哪怕不擇手段,他都愿陪她回去。
但是,“別哭了。”
“……”
暮絳雪帶回了不少傷藥新衣,還順路采了些花草靈株為長穗熬粥。
他打探到,在他們逃出王宮后,女帝病重群龍無首,趙元齊領重兵入主王宮,將趙元凌一黨打成妖邪幫兇,誣言北涼的氣運是因他們而毀。
他與落敗的欽天監沆瀣一氣,煽動朝臣說要用趙元凌血祭才能解北涼的妖邪禍亂,趙元凌一方不敵趙元齊的重兵圍剿,死傷慘重,大亂中,他被親信護送逃離王宮,下落不明。
目前趙元齊正派人四處搜查他們,并下令寧可誤殺,不可錯過,如今王城內外人心惶惶,已經死了不少無辜百姓。
“畜生。”長穗聽得氣急,恨不能立刻沖回王宮殺了趙元齊。
“北涼已經被他攪得天翻地覆,比起我,我看他才更像禍國的殘暴妖邪!”
暮絳雪無聲而笑,糾正,“師尊不是妖邪。”
可因著她這雙金瞳,在世人眼中就是妖邪。
“趙元齊真是好手段。”長穗不得不自省,“以前只當他是空有惡毒沒有腦子的廢物,現在看來是小瞧他了,能想出這么縝密陰邪的法子,想來他平日里都在裝傻。”
可是……他這演技未免也太好些了,數次被她與趙元凌打壓隱忍不發,難道就是為了等這最后的反擊?
長穗總覺得哪里不對勁,“還是說……他身邊除了司星,還有其它高人助他?”
這些天,長穗反反復復復盤這些事,抓住暮絳雪的袖子問:“他們為何能想出用乾坤鏡污蔑我的法子?不,應該說他們怎么就能確定我是妖邪?”
暮絳雪眸色暗了暗,反握住長穗的手淡聲:“或許,他們不需要確定呢?”
只要他們想把長穗打成妖邪,那么無論她是不是,那天她都只能是。可能他們也沒想到誤打誤撞,竟真讓長穗現了真身。
“可是……”說法雖能成立,但長穗還是覺得蹊蹺。
想事情想的頭疼,她煩躁捶了捶腦袋,感覺自己各方向都在弱化,就連腦子都不如先前靈光了。
“好了,現在我們線索不夠,想再多也是沒有頭緒。”暮絳雪端來溫好的甜粥,舀起一勺遞到長穗唇邊,“與其想這些,倒不如先想想,如何扳回敗局。”
長穗心想,只有摸清楚趙元齊的路數,才好見招拆招對付他啊。但轉念一想,如今他們身陷困境,確實摸不到更多的線索,只能作罷。
張口喝了口暮絳雪喂來的粥,她反應過來什么,“我自己來吧。”
雖是失明,但她有手有腳又不是殘廢了,哪里需要人喂。
暮絳雪沒有反駁。
從容看著長穗摸索伸過來的雙手,他捏著碗沿貼到她的指腹,然后——
啪。
才剛剛觸摸到碗身,長穗便感覺碗身下墜,伴隨著清脆的碎裂聲,熱粥潑灑,粥碗徑直掉到了地上。
長穗呆住。
四周陷入詭異的安靜,很快,她聽到暮絳雪貼心解釋:“和師尊沒關系,是我沒拿穩。”
長穗沉默了。
第二碗甜粥很快盛來,長穗將手縮在袖子中,對自己產生深深懷疑的她,沒敢再去觸碰.
趙元齊并未放棄對他們的搜捕,有好幾次,長穗聽到了山洞外傳來若隱若現的腳步聲,已經有官兵快搜查到這里了。
天寒地凍,山間積雪難融,踩在上面發出澀響,雪地與泥土混在一起,泥濘難走。
從山洞中出來,暮絳雪并未著急離開,他定在洞外聽著里面的動靜,自從他出來后,里面靜悄悄的毫無聲響,長穗已經被他哄睡。
啪嗒啪嗒——
有人正在靠近。
寂靜的山夜,就連月亮也隱匿在云中,一群人深一腳淺一腳踩在雪泥路中,他們腰間掛滿了驅邪符,手中還舉著火把。
“這地方里里外外都搜了三四遍了,怎么還要搜啊。”
“這大半夜的,真是滲人。”
有人被荊棘叢扎到,疼的嘶嘶叫出聲,其他人被他嚇到,還以為見到了什么妖邪。
領頭的士兵臉色難看,身上被樹葉劃開數道,語氣極差的訓斥,“都嚷嚷什么!上面都說了人就在山里,找了這么多遍都找不到,還不是你們太廢物!”
“再找不到人,別說賞賜,咱們一個個命都要沒了!”
人群靜了瞬,領頭人接著說:“就找這最后一遍,天亮再見不到人,咱們就放火燒山……什么人!”
不遠處傳來枝葉的窸窣響動,一群人舉著火把拔了刀。
“嘶嘶——”有人大著膽子靠近,結果發現是條小指粗細的黑蛇。
“媽的!”憤怒戰勝恐懼,男人用力踢了一腳,“一條泥鰍也要出來湊熱鬧,老子還以為抓到人了。”
小黑蛇被踢到樹叢中,轉眼消失無蹤,連著樹葉的響動聲也消失不見。
有人眼尖,察覺到問題:“你們不覺得那黑蛇長得有點奇怪嗎?”
“管它是什么,老子這一腳下去它活不了了。”
因這變故,這群人說什么也不想走了,有人嚷嚷著,“這里又是怪蛇又是毒蟲的,聽說那妖女殘暴嗜血,在宮里連殺數人,咱們這些驅邪符能鎮得住她嗎?”
“是啊是啊,要不我們直接燒山吧,等火停了再進來搜尸體,豈不是更安全?”
頭領被說動,眾人朝著山下走。
就在這時,出現黑蛇的地方再次傳來異響,有人輕輕嘆了聲氣。幽幽淺淺的氣息鬼魅陰寒,驚得眾人回頭,“什么人在那!”
只見剛剛漆黑無人的密叢,出現一抹白影。
銀白緞料細膩如霜光,靜立在陰影中的男人身姿修長,如墨般的長發與暗影交織,膚白唇紅,配上清雅俊美的面容,一派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貌。
男人眼睫輕垂,似無奈般溫語,“答應過師尊,要做良善君子的。”
現下看來,要破戒了。
兩個血紅色的燈籠突兀亮起,幽幽浮現在他的身后。
在暮絳雪抬眸間,眾人瞪大眼睛,這才發現所謂的燈籠是一雙獸瞳!那雙燈籠大的豎瞳越逼越近,伴隨著嘶嘶的吐信聲,一只巨大的黑鱗蛇S頭猛地從男人身后躥出,張著血盆大口朝他們撲來。
“啊!!!”
“妖怪!!有妖怪!救命啊——”一群人瘋狂逃竄起來,紛紛朝著黑蛇投擲火把,但黑蛇完全不怕。
有火把砸到暮絳雪面前的樹上,樹植瞬間被火舌吞噬。火焰越躥越高,灼燒著周圍的土地,以難以控制的速度朝著深處蔓延。
熾烈的火光映的瞳眸明滅,卻難以讓暮絳雪產生波動。
他平靜看著雪地被污血浸濕,聽著周圍慘叫連聲卻逃不出火焰的包圍,微微晃神間,他竟覺得這畫面似曾相似,下意識看向山洞的所在處。
第39章 溫情攻略39
長穗還在昏睡中。
失去靈力后,她的身體一直很虛弱,每天都需要大量的時間補眠調息。沉入識海,這次無夢的長穗沉浮在虛空中,隱約聽到了細微的異響。
好像……是有什么東西出現了裂痕。
她循著異動之處漂浮,眼前出現一盤泛著金光的巨大封印,區別于鎮壓居諸不息的封印法陣,此封印浮動著兩股不同氣息的靈力,一股源于靈洲界的她,一股出自她那孽徒的本體。
難怪。
長穗總算知道,為何封鎖記憶的大陣會如此堅固不可摧了,為了不讓自己探尋到被封鎖的記憶,她竟還讓暮絳雪加固了一層?!!
咔咔——
耳邊又響起細碎的裂響,長穗定睛一看,竟是記憶封鎖大陣出現了細小裂痕!
看來,如今喪失修為靈力的她,削弱了她所加持的部分封印,若裂痕長久擴大,她很快就能尋回大部分記憶。
抬手,長穗試圖觸摸裂痕中透出的靈光,虛空中忽然傳來暮絳雪的聲音:“師尊。”
“師尊,醒醒。”
手指一抖,長穗猛地被拉出虛空,睜開了眼睛。
“發生了何事?”她已經逐漸習慣,每次睜眸看到的只有暗色了。
失去了視覺,不由會放大其他感官,長穗聞到了類似火焰焚燒過的氣息,透著若隱若現的焦灼味,不由又用力嗅了兩下,“你在煮什么東西嗎?”
暮絳雪將她從石床扶起來,用平靜的聲調放快語速,“趙元齊已經發現了我們的藏身處,他派人放火燒了山,我們必須盡快離開這里。”
起火處距離山洞的所在地并不近,又處在低勢,短時間還不會燒到這里。
暮絳雪將準備好的衣服遞給她,“山下定還有趙元齊的埋伏,我們不能穿成這樣出去,需喬裝一下。”
長穗點了點頭,摸索著衣帶準備換衣服。
她的那身破爛嫁衣,早就被暮絳雪處理掉了,這些天她穿的都是暮絳雪從外面買來的衣服,顏色款式她皆看不見,更不知他口中的‘這樣’是哪樣。
但眼下不是多話的好時機。
長穗聽到暮絳雪刻意放重的腳步聲,他離開了山洞。
心知時間不等人,長穗摸索著衣袍匆匆往身上穿,因為看不見,穿的吃力又緊張,硬是在冬日里出了薄汗。
“我好了。”摸索著石沿,長穗站了起來。
她聽到洞門被推開的聲音,暮絳雪朝她走了過來。
“我們……”張口正要說話,她感受到暮絳雪過分的靠近,一雙手落在了她的腰間。
白皙修長的手指,撫過她腰間的帶結勾住,沒怎么用力就扯開了長穗費力系好的絳帶。隨之滑落的,便是松散的衣襟外裙。
“暮絳雪……”長穗抓住了他的手,呼吸比剛剛更喘了,“你干什么?”
長睫撲簌顫著,長穗睜大的眼睛帶著鈍感的圓潤,很像受驚無措的小動物。可惜這么漂亮的眼睛,看不到他了。
若她還能看到,便會發現此刻的暮絳雪有多恣睢犯上,勾著指間的絳帶把玩,他用溫雅惑人的嗓音繼續欺騙著他的小師尊,“師尊的絳帶系反了。”
“徒兒幫你重新系一下。”
輕薄的絳帶重新纏上她的腰身,暮絳雪慢條斯理為她打好漂亮的扣結,再無逾越之舉。似是慢半拍察覺長穗的情緒變化,他還很茫然無辜問了句:“有什么問題嗎?師尊。”
長穗張了張嘴巴,硬是把即將出口的話又吞了回去,被憋得從脖頸處漫上一層緋色。
自她虛弱后,大多時候都沒什么精神,臉頰蒼白病懨懨的,皮膚沒什么血色。如今這層緋色直沖臉面,像是給她上了一層淡妝,連帶著雙眸也恢復了生氣。
暮絳雪蜷了蜷手,忽然很想捏捏她的臉頰。
到底是還不適應失明生活,長穗的衣服穿的歪扭松散,總需暮絳雪再幫她整理一遍。理平她的衣襟,暮絳雪又在她身上罩了一件寬大的斗篷,將她連人帶頭一同裹了進去。
“走吧。”暮絳雪扶住長穗往外走。
剛一出洞門,便聞到濃烈的燒灼氣,仿佛將冬日的山間拉回烈獄夏日。
長穗極為排斥這種焚燒環境,這總能讓她想起靈洲界婚日的火獄。被嗆得咳嗽出聲,她眸中沁出一些水汽,暮絳雪將人往懷中攬了攬,用帕子遮住了她的口鼻,“好些了嗎?”
呼吸到清淺的冷香,長穗點了點頭,問:“火勢很大嗎?”
暮絳雪望著低處攀升的火焰,沒有隱瞞,“很大。”
所以他們要快些離開,以免他的小師尊再受波及。
長穗默了瞬,沒著急離開,而是摸索著從袖袋中掏出了一張畫好的血符。
這是她先前靈力未失時畫的,以血墨勾勒的符文蘊著天地靈力,可以說是她現在的保命符。和暮絳雪逃出王都時,她沿路用了不少,手上已經沒幾張了。
如今她卻將這張保命符,借風丟到了火焰中。
滴了她鮮血的符紙泛起靈光,并未被火焰侵蝕,落到焚地的剎那,便借著地靈迸出巨大威力,頃刻撲滅了山林中的火焰。
呲呲——
沒了火焰的遮擋,山林瘡痍滿目,到處都是焦焚漆黑的土地,尸橫遍野,散出濃郁難聞的黑煙。
“火滅了嗎?”長穗看不見,只能憑聲音做出判斷。
一直等那張符紙化為灰燼消失,暮絳雪才將視線收回,“滅了。”
他看到長穗露出淺淺的笑容,像是松了口氣。
暮絳雪眨了眨眼睛,不受控制戳上她鼓起的臉頰,是發自內心的疑惑不解,“為什么呢?”
他知道長穗有多寶貝那幾張符紙,失明后更是貼身存放,連他都碰不得。
他不明白,既然那么寶貝,既然是她留著保命的寶貝,又為什么要拿出來撲火呢?這山林燒了便燒了,同她又有什么干系,真要論錯,錯的也是那群燒山的螻蟻。
“師尊難道不知,這樣做并不能得來誰的感激,反而會引來更多追兵嗎?”
隨著他這聲問,長穗臉上的笑容淡了。
她似乎也很不解,錯愕良善溫柔的乖徒弟,為何能問出這種問題,稍稍有些不舒服,但她還是耐心解釋,“萬物有靈,草木亦有心,善待則天地安心。”
“暮絳雪。”長穗的聲音放得很輕,像是陷入某種回憶,“我大概沒同你講過,我的原身雖體似獸,但并非獸禽,而是由天地孕化的自然靈體,我生于山林受草木萬物滋養,得林中精怪動物相伴,如今也是在靠著這些山林草木續命,沒有它們,也便不會有我。”
長穗是在神劍宗化的形,若她化形那日山林中也起了這樣的大火,那她早就消散在世間了。
那些符紙確實重要,為了保命,長穗也知漠視是最好的選擇,但她的道心告訴她,她不能這么做,“可以自私,但不能忘本,若為了活著便可不擇手段失去本心,又和行尸z走肉有什么區別。”
更何況,雖不是他們放火燒山,但這場大火卻是因他們而起。
長穗自認說的足夠明白了,身為師尊也盡了教導之責,便朝著暮絳雪的方向看去。
暮絳雪靜靜聽她說完,漆黑的瞳眸定在她臉上,似凝出濃稠漩渦,將她吞噬卷入。直到長穗喚了他幾聲,他才從失神中抽出,輕輕嗯了聲:“徒兒受教了。”
心中說不出的悵然陰郁,暮絳雪握緊長穗的手臂,臉上的情緒逐漸消失,歸為死寂。
他想,他明白了。
明白他的小師尊,大概永遠不會愛上他了。
“……”
不知何時,又下雪了。
山間氣味嗆鼻,土路磕滑難走。暮絳雪扶著失明的長穗走不了太快,更何況長穗的身體還未恢復,根本無法進行太過劇烈的奔走,為了避開趙元齊的追兵盡快下山,暮絳雪將她打橫抱在了懷中。
長穗要強慣了,還是第一次感受到當累贅的滋味,她乖乖窩在暮絳雪懷中,不吵不鬧睜著眼發呆,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總覺得自從火滅后,暮絳雪待她有些冷淡。
“怎么了?”暮絳雪的腳步停了。
他將長穗放了下來,“前方有處村落,我們可以進去躲躲。”
但長穗的眼瞳依舊呈現澄明的金色,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暮絳雪只能暫時先用緞帶遮住她的眼睛。
撩下她的兜帽,暮絳雪將緞帶貼上長穗的眼睛,繞過她的耳根朝后系,為了方便他系帶,長穗的腦袋埋入他的懷中,臉頰不可控制的蹭上他的衣服,冰冰涼涼,沁著他獨有的冷香。
“好了。”系好后,暮絳雪還幫她理了理頭發,動作輕柔。
長穗從他懷中退出,被他重新戴好兜帽裹好,再次打橫抱起。
她想,是錯覺吧。
長穗摸了摸臉頰上的緞帶,上面熏染著暮絳雪的氣息,可能是他的衣飾。她感覺暮絳雪剛剛待她同往日沒什么不同,應該是她想多了。
失明后,她似乎變脆弱了,這樣不好。
暮絳雪該是抱著她走了很遠的路,村落受山火的影響,大半的村民都跑去救火了,村子里冷清清的沒幾個青年。
那群追兵不會想到,長穗他們從山上逃下來后,會大膽住入山下的村莊。搜尋到暮絳雪刻意留下的痕跡,那群人朝著相反的方向追去,估計短時間里不會想到搜村。
收留長穗和暮絳雪的是位村婦,名叫崔娘,她家男人同村民去救火了,還沒有回來,最初暮絳雪抱著長穗敲門時,她的態度并不好。
暮絳雪編造了假身份,說他是來王都探親的,結果半路遭了山匪又遇山火,失了財物想要借住。
盡管有被男人的相貌驚到,但崔娘的語氣依舊很沖,“笑死人了,沒錢還想白住,那些山匪咋沒砍死你們哦,快滾!”
破舊的木門被一只蒼白修長的手抓住,暮絳雪強行將門推開,看著婦人惱火的面容,溫言勸說,“雖然沒錢,但我們可以抵物。”
崔娘上下打量著他。
身上的衣服看不出料子,看質感極好,可惜臂袖處有了臟污劃壞,不值錢了。她將目光定在男人腰間的瑩潤玉牌,目光一亮,“你想抵什么?”
注意到婦人的目光,暮絳雪莫名笑了聲,褪下手上的玉扳指,“這個如何?”
崔娘有些不滿,接過玉扳指細細打量,雖看不出門道,但也知絕對值錢,于是堆出了笑意,“行行行,進來吧。”
“等等——”將門完全敞開,她才注意到男人身后還站了一人,無聲無息藏在斗篷中,看不出相貌,“怎么還有一人?”
暮絳雪攬住長穗,“這是吾妻。”
正準備邁門檻的長穗,腳下一軟,險些絆倒。
她被暮絳雪撈著腰站穩,聽到自家小徒弟一本正經編著,什么青梅竹馬,天生眼疾,體弱膽小,有孕在身,離不了人,總之兩人是對恩愛無猜的夫妻。
崔娘才不在意他們是什么關系,只想看清斗篷中的女人是何模樣、又穿著如何。只可惜她伸長了脖子,也只隱約看到女人蒼白尖瘦的下巴,憑想象應該也是頂頂好看的相貌。
“可以進去了嗎?”崔娘對上男人涼涼的目光,驚了一下。
沒敢再猶豫,她領著人進屋,收拾出了一間干凈屋子,又去準備飯菜。
一等人關了房門,暮絳雪的袖子便被拽住了,“你給我說清楚,我怎么就成你妻了!”
長穗的聲音從兜帽中傳出,是種悶熱的羞惱,“什么叫有孕在身離不了人,你怎么能這樣說我!”
她好歹是他師尊,瞎了也是,她不要面子的嗎?
暮絳雪抬手拂落她的兜帽,同他想象中無異,氣惱的長穗五官變得生動起來,漂亮的緋色再次爬上她的耳根,讓人忍不住想要揉捏。
可惜隔著緞帶,暮絳雪看不見她那雙恢復神采的金瞳了,指尖輕漫點在眼尾,他用異常無辜的嗓音解釋:“因為只有謊稱夫妻,才能避開追兵的耳目呀。”
那群士兵搜山前,免不了先搜山下的村落,定然有不少人得知王都出了雙師徒逃犯。他們可以用任何正常關系相稱,但絕對不會以大逆不道的夫妻名義,估計那群官兵最先排查的可疑身份,便是姐弟兄妹。
長穗知道暮絳雪說的都對,但她就是覺得有些奇怪,到底沒再反駁,她只小聲嘟囔了句:“那也不該說什么有孕在身。”
暮絳雪低笑出聲,幫她解開斗篷說了句好,“聽師尊的,以后不說了。”
沒多久,屋外便傳來男人回來的聲音。
黑壯的漢子拎著兩只燒焦野兔,大聲嚷嚷著,“累死老子了,我就說不去,你非讓我跟去裝樣子,老子他媽差點死在那里。”
山火燒的猛烈,還引來了不少官兵,不少人都受了傷。
男人猛灌了口酒,“這火燒的還真邪門,那么多人都沒撲滅,結果自己突然熄了。”
火滅后,出力的村民都累的夠嗆,見官兵來了便紛紛回來,男人想著趁機撿點燒死的動物,便偷偷多留了會兒,結果不僅撿來了獵物,還看到那群官兵進進出出,從里面抬出不少焦殘S尸體,據說還都是些王都官爺,還有一批人往山北追去,也不知在找什么東西。
女人模糊說了什么,一直嚷嚷的男人聲音小了,兩人嘀嘀咕咕起來。
長穗從男人的口中得到不少信息,確認那群追兵奔著相反的方向去了,提著的心放了些,不過聽著門外小聲的嘀咕,她有些不安,“他們不太像好人。”
她不懂暮絳雪為何執意住這家。
暮絳雪側耳聽著什么,發出輕輕應聲,算是認同了長穗的判斷。他低聲回著:“村中房屋密布低洼,只有這家處在村尾高地,不遠處還栽著一片竹林。”
遠離人群,處在高處視野開闊,還能方便逃命。從兩人簡短的對話中,如今還能判斷出他們同村民不合,性情惡劣。
暮絳雪沒有告訴長穗的是,他一眼便看中農婦的貪欲,比起善良老實的好人,這種被欲y望驅使的惡人更方便操控,就算殺了他的師尊大概也不會太生氣。
畢竟,在他家小師尊眼中,惡人都該死。
崔娘將烤好的兔肉分了一只給他們,來送的是她家男人,因為賭債被打斷了條腿,村里都喊他王瘸子。
黑壯的男人沒有敲門,端著兔肉一瘸一拐的走了進來,視線來回的在兩人身上打轉,他堆著笑道:“剛烤好的兔肉,趁熱快來嘗嘗。”
暮絳雪將長穗擋在身后,不咸不淡回著:“多謝。”
男人話里話外都是暗示,說他們是貧苦人家吃不上飯,如今拿來的兔肉又有多么珍貴,吃了這頓沒下頓。總之,想繼續住可以,但還要給更多的寶貝。
說著,他將目光投在了暮絳雪腰間的佩飾。
那是長穗在拜師禮那日賜予他,象征他身份的玉牌。
長穗感覺暮絳雪的氣息變了。
空氣中似彌漫了一種稀薄寒氣,讓人難以呼吸。
男人走后,暮絳雪久久未言,他側著面容盯著屋門外,輕輕摸搓著指腹。長穗摸索著抓住他的袖子,不太放心,“你怎么了?”
暮絳雪收回目光,淺笑道:“沒事。”
“徒兒只是覺得師尊說的很對,他們都不太像好人。”
太過蠢笨的惡人,算不得惡人,該被定義為惹人煩惱的螻蟻。
長穗嘆了聲氣,也知以他們現在的身份挑不得太多,只能盡快尋找出路,“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這里不是久住之地。
暮絳雪反問:“師尊有什么想法?”
如今他們勢單力薄,總是這樣東躲西藏不是辦法,為今之計,只有盡快解決掉趙元齊平王都之亂,他們才都能安生。
或許之前的長穗還能一搏,但現在她瞎著眼又失了修為,自然沒了硬闖王宮斬殺趙元齊的能力,她如今能想到的最好辦法,便是找到阿兄與他匯合,這些年趙元凌培養了不少心腹,與他們匯合,還能與趙元齊一戰。
“你想去找趙元凌?”耳邊傳來暮絳雪清冷的聲線。
長穗點了點頭,猶豫下說道:“我曾與阿兄定了秘密聯絡點,若他還藏身在王都,我們很快便能尋到他。”
空氣中傳來一聲極輕的笑,涼薄生戾。
她側了側耳,想要聽清楚些,四周靜悄悄的又好像什么也沒有,是她的錯覺。
“好啊。”她的手被暮絳雪抓住了。
修長有力的手執意要與她十指相扣,泛涼的指腹輕輕擦過她的手背,長穗感受到暮絳雪的貼近,貼她耳畔輕語:“都聽師尊的安排。”
“既然師尊說要尋太子殿下,那徒兒,就陪你去找他。”
第40章 溫情攻略40
這間屋子應該不大,緊閉窗門后,好像空氣都變得稀薄起來。
長穗不知暮絳雪為何總愛貼著她,明明她的耳力還未退化,正常說話她能夠聽清楚。
“別動。”別扭的想躲,卻被托住后頸,暮絳雪擁靠著她解釋:“窗外有人。”
長穗果然不動了。
僵靠在暮絳雪懷中,她壓低聲音,“是被發現了嗎?”
趙元齊這么大規模搜捕他們,不可能不貼畫像,可惜她失了修為,暮絳雪又不會術法,兩人沒辦法用變幻之術,很容易就會被認出。
“應該只是起疑。”暮絳雪擁著她,故作親昵的幫她理了理碎發,靠在她耳邊小聲:“他們大概是覺得我們之間的相處太怪異,不像夫妻。”
長穗哪懂這個,她也沒覺得兩人的相處模式有哪里奇怪,下意識就問:“那正常夫妻該怎么相處?”
暮絳雪沉默了,想來他也不知道。
小徒弟并非事事精通,到底還是需要她這個做師尊的收場。長穗努力回憶著先前秀琴看過的話本,偶爾也能聽到小丫頭神神叨叨描述著那些恩愛畫面,每次聽見都酸的她毛毛炸膨。
現如今,倒是派上用場了。
清了清嗓子,長穗的手臂毫無征兆纏上暮絳雪,嘴巴張了又合,為了顧全大局,她終是咬了咬牙喊了句:“夫君。”
長長的眼睫猛地一顫。
少女特意掐細的嗓音,綿軟嬌柔,用纖臂擁著他的腰身撒嬌,“我好冷呀,抱緊我好不好。”
箍在腰間的手臂用力一收,長穗一口氣沒上來,感覺自己險些被勒成兩截。
“這也……太緊了!”長穗掙了掙。
直到用力掐向他的勁腰,暮絳雪才從那聲‘夫君’中回過神來,稍稍松懈力道,他忽然抵在長穗的肩膀上笑了起來。
胸腔震顫著懷中人,男人近乎氣息的輕笑帶著溫熱暖意,盡數噴灑在長穗的脖頸中。長穗癢得厲害,沒忍住躲了躲,她聽著暮絳雪的笑聲惱羞成怒,“你笑什么!”
暮絳雪笑得有些失力,下巴抵在了她肩膀上,“只是覺得師尊有些可愛。”
傻的可愛,可愛到讓人想要禁錮在懷中,放肆欺q凌。
事實上,自從長穗失明后,他常做這種事,并樂此不疲。
“單是擁抱大概解不了他們的疑心。”暮絳雪放開了長穗,又出其不意靠近,極輕喃了句:“還望師尊莫怪。”
緊接著,長穗便感覺額間一熱,溫熱柔軟的觸感貼上她的皮膚,帶來異樣感受。
這是……
長穗愣了下,漏了半截心跳后,才意識到暮絳雪做了什么,慌張要躲。
于是暮絳雪的親吻,順著額頭蹭過她頰上的緞帶,輕輕印在了她的眼睛上。近距離的貼近下,隔著一層緞帶,暮絳雪能清晰感受到那雙羽睫的顫抖,像是束縛在綢籠中的蝴蝶,苦尋不見出路。
他定定凝視著這張面容,瞬息的沉寂又好似穿梭幾世,最后只化為一聲聽不出情緒的輕笑。
抬手揉上長穗的發頂,他總算接上自家師尊的戲本,“穗穗乖,夫君去給你打盆熱水。”
說著,不給長穗說話的機會,他起身出了門。
“……”
窗外并沒有什么窺伺之人,不過是暮絳雪逗弄長穗的借口。
他也并不是什么不會術法之人,早在下山時,他便隱匿了自己的容貌,不然他們也不會順利住到此處。
“公子,有事嘛?”開門的動靜引來崔娘和王瘸子。
暮絳雪將房門半掩,謙和道:“勞煩幫我們燒些熱水。”
崔娘連聲應下,一改先前的惡劣態度,極是熱情,“瞧我這記性,公子您稍等,我馬上就去燒。”
透過門縫,王瘸子看到靜坐在桌前的少女,白色的緞帶遮擋住她大半的容顏,像一尊安靜易碎的瓷像。莫名脖間生涼,他聽到一道極為柔和的詢問:“您在看什么?”
對上男人黝黑的瞳眸,王瘸子打了個哆嗦,干笑著找話,“那兔肉您們咋沒吃嘞。”
暮絳雪淺淺彎起唇角,“夫人有孕在身,食不下葷腥,可惜了你們的好意。”
“這、這樣啊……”王瘸子移開視線,“那也不能不吃飯吧,不然我讓我家婆娘再給你們做點?”
“不用了。”暮絳雪淡聲:“借爐灶一用,我幫夫人煮些粥就好。”
看著男人不溫不熱的態度,王瘸子心虛的沒底,一時也不知他們到底有沒有發現,兔肉中被下了藥,只能躲回房間。
暮絳雪當然發現了,而長穗吃不下這兔肉也是真。
下山之后,沒了山靈地氣的滋養,長穗虧空的身體撐不了太久,還好他存了先前曬好的花碎,混在粥中能撐上幾天。
等他端著熱粥回房時,崔娘的熱水已經燒好了。
見房中只有長穗一人,崔娘肆意打量著她的穿著,口中熱情的招呼著,“你家夫君可真疼你唷,現在正在廚房給你熬粥呢。”
“你這是懷孕幾個月了?咋也不顯懷呀?”
說著,她擼了擼袖子靠近,“瞧您這小臉臟的,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吧,來來,我來幫你擦擦吧。”
長穗皺了皺眉,維持著表面平和說了聲不用了。
崔娘像是聽不見,自作主張將熱水提了過來。
即將觸上長穗的衣服時,一只手捏住她的腕骨,在廚房中熬粥的男人悄無聲息出現在她的身后,“勞煩,還是讓我來吧。”
崔娘感覺像被什么扎了一下,悻悻退開,“您回來的還挺快。”
暮絳雪從懷中掏出干凈帕子,浸入熱水打濕,“我夫人膽小怕生,自然要看緊些。”
似沒聽出話外意,崔娘厚著臉皮又接了句:“你們還真是恩愛。”
暮絳雪沒再開口,而是屈膝蹲到了長穗面前,柔聲喚著她,“穗穗,伸手。”
長穗感覺自己背后的毛毛要豎起來了,裹在緞帶中的眼睫在瘋狂顫動。當著崔娘的面,她不能暴B露破綻,只能乖乖把手伸出袖子,任由暮絳雪根根擦拭干凈。
擦完手擦臉,暮絳雪竟還要幫她洗腳。
“可以了。”長穗推拒。
暮絳雪像沒聽見,屈身抓住她的腳踝,作勢要去褪她的鞋子。
“我說,可以了。”長穗真心有些繃不住,不受控制的亂蹬了幾下,她意識到崔娘還沒走,只能盡可能找補,結結巴巴又喊了聲:“夫,夫……君。”
像是蚊子哼唧,暮絳雪沒聽見。
長穗又喊:“夫君!”
這次聲音大了些。
“嗯?”暮絳雪應得自然。
長穗的腳不小心蹬到了他的肩膀上,又被他捏住了腳踝,不管作為人還是獸體,她都不喜歡被人掐著腳腕,有些咬牙切齒的柔聲:“我現在不想洗腳。”
“夫君,我餓了。”她暗示暮絳雪放開她。
暮絳雪讀懂了,“那好吧。”
男人輕輕嘆息,像是拿自己千嬌百寵的小夫人沒有辦法,只能縱容寵愛著。幫長穗重新穿好鞋,暮絳雪凈手端來了熱粥,輕輕攪動了幾下哄著,“穗穗,張嘴。”
長穗是真不想張嘴。
崔娘在旁邊看了好些會兒,見小兩口旁若無人不搭理她,干巴巴又站了片刻,找借口走了。
房門一關,長穗就摸索著掐上暮絳雪的脖子,用力掐著他晃了幾晃,“你這個逆徒!”
暮絳雪不痛不癢,很是無辜反問:“徒兒犯了何錯?”
長穗恨煞了她的失明。
經這么一遭,夜晚兩人躺在一張床上睡,已經算不上什么了。
小屋子里的床比不上山洞中的石床,小小一張本就是單人臥,為了能夠容納兩人,暮絳雪只能將長穗摟在懷中,兩人貼著一起睡。
長穗已經麻木了,像個木頭般躺在自家徒弟懷中,無欲無求無喜無怒。
暮絳雪的呼吸貼在耳邊,他的手臂圈箍著她的腰身,長穗感覺整個屋子都漫著他身上的冷香,失明后短短幾日,她像是被他的氣息浸透了。
長穗有些睡不著,她說:“我們明日就出發吧。”
暮絳雪摟緊她,大抵是困倦了,只輕漫嗯了聲,兩人再無話說.
已是深夜,萬籟無聲,雪夜的月亮隱匿在云后,不夠清亮。
一支竹筒插入門縫,釋放出縷縷濃煙,很快,窄小的房間被迷煙籠罩。
“成了嗎?”門外傳來小聲的說話。
另一人聲線粗嘎,“著什么急,還能跑了他們。”
伴隨著咔嚓一聲,門栓落地,老舊的木板門被人從外面推開了。
“咳咳……”兩個人躬著身偷偷摸摸進來,王瘸子捂好濕布巾,示意身后的崔娘跟上,“走快點!磨磨蹭蹭干什么呢!”
崔娘不放心道:“你小點聲!”
“怕什么。”見屋內沒什么動靜,王瘸子得意的放大聲音:“就這藥量,三頭牛也得給我趴下,還怕藥不到他們。”
崔娘扇了扇四周的煙霧,險些撞到椅子,“這么濃的煙,你可不要把人藥死了……”
“死就死了唄,不過就是少賺點。”王瘸子滿不在乎,“剛好起了山火,到時候把他們丟到山上去,就說是被火燒死了。”
“行了,少啰嗦。”兩人摸到床邊,“先把那塊玉佩找出來,然后把那女的衣服扒了,那料子……”
聲音一頓,王瘸子喊道:“怎么只有一個人??!”
濃煙之下,窄小的木床上,身披斗篷的少女臥躺在外袍中,臉頰上的緞帶已經摘下,輕闔著眼睫睡顏安寧,對此刻正在發生的事無知無覺。
正是這份恬靜,在濃煙破小的木屋中,透出不搭的鬼魅之感。
看著床上沉睡的少女,兩人背后冒出寒氣,這時,一只手自濃霧中探出,搭在了王瘸子的肩膀上。
“你們……在找我嗎?”兩人回頭,只見他們找尋的白衣男子正站在身后。撤了容貌變幻術,男子的相貌更為昳麗,俊美的不似凡人。
“嘶嘶——”一條大腿粗的黑鱗蛇自男子肩頭探出,吐出鮮紅的蛇信,周身是繚繞不散的黑氣。
暮絳雪單手勾著一塊玉牌,半邊身體也沐浴在黑氣之下,笑瞇瞇詢問:“是來找它的嗎?”
“想要,給你們好了。”要看有沒有命拿。
“啊!!!”
長穗從睡夢中驚醒,好像聽到了凄慘的尖叫。
探臂一摸,總愛擠著她睡的小徒弟不見了,長穗又往床邊摸了摸,不確定喊了聲:“暮絳雪?”
沒有人回應。
坐起身,隱約聽到了門外窸窸窣窣的響動,像是什么東西的爬行聲,又好像是沉重物體的拖拽,總之聽得不夠真切。
想到半夢半醒間聽到的慘叫,長穗有些不放心,摸索著東西朝門邊走去,不小心撞到了木椅,疼的抽了口涼氣。
吱——
手才剛剛摸到門邊,房門忽然被人從外面拉開。
長穗躲閃不急,一鼻子撞到開門人的懷中,吸了滿口冷香。
“暮絳雪?”她扶著人站直身體。
暮絳雪扶住她的手臂,溫聲回著,“是我。”
“你在外面干什么?”長穗側耳聽著門外的聲音,聞到了濃郁的血腥氣,顰眉道:“是出什么事了嗎?我剛剛好像聽到了救命聲。”
“沒什么大事。”掃了眼院子,暮絳雪淡淡道:“是兩只家畜撞破了柵欄要逃,被王大哥抓回來拖去了后廚。”
他將人往房中扶,“你剛剛聽到的應該是殺豬聲,我被吵得睡不著,出來幫了幫他。”
長穗半信半疑,“真的嗎?”
暮絳雪笑了,“不然呢?”
是啊,不然呢?
難道暮絳雪還能欺負她一個瞎子騙她不成?她現在一無所有,又有什么可騙的呢?
心中安定了些許,她轉移話音,“你還會殺豬?”
“不會。”暮絳雪悠悠道:“但我可以學。”
長穗本能的不想讓他沾染殺戮,“世間本領并非樣樣都該學,你只要精通我和學宮教你的那些便好,其他亂七八糟的東西不要瞎學。”
暮絳雪連聲說著好,扶她躺回床上,“師尊再睡會吧,天還未亮。”
長穗想著剛剛的尖叫,有些睡不著。
但暮絳雪守在床邊,她現在一個瞎子又做不了其他事,只能干躺在床上發呆。
“你也早些睡。”想到天亮還要趕路,長穗只能強迫自己重新入眠。
咔嚓,咔嚓——
榻上的人已熟睡。
院中橫了一地的尸體被黑氣包裹,黏連拼接成了扭曲傀儡,他們動了動脖子,以怪異的姿勢從地上站了起來,死氣沉沉的開口:“主人,請吩咐。”
“……”
長穗沒能走成。
天亮后,從崔娘口中她才得知,昨晚跑出來的家畜橫沖直撞,不僅撞了王瘸子的腰,還傷了暮絳雪的手臂。
長穗看不見,不知道暮絳雪傷的有多嚴重,昨晚他也沒有表現出來,只是聽著崔娘描述的血流一地,她緊抿著唇一言未發,心里說不擔心是假的。
“在聊什么?”暮絳雪端著熱粥進來。
長穗去摸靠過來的人,順著他的衣袖一路往上摸,摸到了厚實的紗布,她的心情跌到低谷,“你受傷了為何不說?”
暮絳雪抓住她的手,“小傷而已……”
“小傷能流一地的血?”她就說當時的血氣為何那么濃,原來就出自身旁人。
暮絳雪嘆了聲氣,有些怪崔娘多話,但當著崔娘的面又不能多說,他只能靠近長穗,貼著她小聲解釋,“別聽她亂說,不過是被撞了一下,把之前的舊傷崩開了。”
長穗險些忘了,暮絳雪為了救她受了重傷。
他抱著她逃了一路,一聲不吭沒喊過半句疼,誤讓她以為沒了大礙,就這樣,昨晚她說今日去尋阿兄,他竟都沒有反駁。
長穗心中漫上愧疚,后知后覺自己對徒弟的關心太少了。
“怎么不說話了?”大概是因崔娘還在旁邊看著,暮絳雪捧起她的臉頰,柔聲哄著,“穗穗,不要生氣,為夫知道錯了。”
長穗的長睫又被嚇得狠狠顫動。無論再聽多少次,她都習慣不了自家小徒弟以為夫相稱,“我沒有生氣。”
她只是在氣自己罷了,覺得自己太過自私無情,說好的要當好師尊卻總是犯錯。
“夫君。”長穗咬字清晰,帶著真情實感,“就當是為了我,你定要好好的。”
好好活著,好好當個良善之人,好好保護自己,不要再因她受傷委屈自己了。
暮絳雪用力抱住了她,輕聲說好,“都聽穗穗的。”
為了幫暮絳雪養傷,長穗只能暫緩尋找阿兄的計劃,繼續留在小山村中。
不知是不是她想多了,這些日她總覺得崔娘在盯著他們,無論她在哪她都要湊過來聊天,哪怕長穗躲在屋里,她也要找借口進來,說什么和年輕夫妻在一起能讓自己變年輕。
長穗覺得,崔娘是對他們起了疑心。
因她的無處不在,長穗只能整日和暮絳雪黏在一起,一口一個夫君喊到麻木,聽暮絳雪喚她穗穗也覺得順耳起來。時間久了,她有時會錯覺他們是對真夫妻,只能說戲演久了,戲中人陷入戲中麻M痹了本身,這是件很可怕的事。
必須要想辦法了。
長穗正思索著如何擺脫崔娘,心口突然一痛。
熟悉的眩暈感襲來,她眼前發黑耳邊嗡鳴,有片刻聽不到外界的聲音。
“穗穗。”
“穗穗,你怎么了?”暮絳雪抱住了她。
長穗張了張嘴,有些說不出話,能夠清晰感受到自己生命力的流逝。
封印大陣又開始蠶食她了。
失了山靈地氣的庇佑,暮絳雪每日熬給她的花粥效果甚微,現如今已經護不住她了。到了半夜,長穗的身體雖未化回獸態,但昏昏沉沉已經呈現了虛化之態。
暮絳雪抱緊她,下巴抵在她的項窩去摸她的頭發,原本柔滑的青絲自他指間虛穿,觸摸不到了。
“怎么……就這么弱了呢?”暮絳雪垂落眼睫,低低喃著。
比他預想中弱了太多。
按計劃,其實他早該帶長穗回去了,可他當他擁抱到師尊、聽到師尊嬌嬌弱弱喚他夫君時,他又覺得這樣一直逃下去也不錯。
沒有其他人的打擾,遠離權勢中心所謂的責任正義,他想和他的師尊一直待在這里,那聲夫君他百聽不厭。
可是,為何就這么弱了呢?
“穗穗。”
暮絳雪輕輕喚著她的名字,“再喚我一聲夫君,好不好……”
懷中人失去意識,乖順依偎在他肩頭,虛化之象越來越重。
暮絳雪閉上眼睛。
第一次對長穗縮在他懷中沉眠感到厭煩。
以前他以為自己只是喜歡師尊親近著他,如今才發現,他要的不只是那個病懨懨能窩在他懷中的師尊,還想她能笑能動,能輕輕軟軟喊他一聲夫君,哪怕只是怒氣沖沖的暮絳雪。
“等我。”暮絳雪吻上長穗的額心,碧綠法印黯淡無光。
一條小黑蛇自暮絳雪腕間鉆出,小心翼翼圈盤在長穗的手腕。
晨光熹微,天際傳來一聲嘹亮的鳥鳴。
不知何時,院中的木樁上多了一只白鷹,它歪頭看著傀儡的身體崩開滾落,扇了扇翅膀。暮絳雪身上的白衣似雪,他淡漠掃盡字條上的內容,發出一聲不帶感情的輕嗤。
長睫輕掀,他抬手去摸灰蒙蒙的天空,修長的五指張開再抓攏,仿佛能觸到隱匿在朦朧霧氣中的繁華王都……王都之上,是用寶珠玉石堆積成囚籠的王宮,那是暮絳雪能夠想到的最漂亮的籠子,是他們即將回去的地方。
沒有人知道,為了破開囚籠擁抱到長穗,他狠下心付出了什么代價,現在……他竟心軟了。
這可不該是他啊。
暮絳雪笑出聲,眉眼落上霜雪,“那就……結束罷。”
修長的指松懈,紙條掉落的剎那,黑氣席卷化為灰燼,被一雙繡著銀紋的白靴碾過。
就算是再無趣的棋局,也該有始有終各歸各位,落子時想要的是什么,吃子時就該得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