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岱夷的斗篷除去御寒外, 也是彰顯身份的重要物件,不是每個岱夷人都有。炎炎夏日,被俘虜的懷夷勇士有條沾染血污的斗篷, 他和另外一對懷夷男女被繩子套住脖頸, 一個接一個系在一起。
這群俘虜被押進簇地,他們從簇地熱鬧的廣場經過, 人們好奇地圍觀他們,孩子們被他們身上怪異的裝束吸引, 成群結伴,尾隨其后。
很快人群中發出議論聲, 俘虜并沒有被押上刑臺, 只是經過刑臺,今天不會有行刑場面。
懷夷俘虜沒有被押往那塊由柵欄圍起的高地, 那里是執鉞者的居所,也是神和巫覡的居所,他們被趕著繞過高地,往北邊的荒地走去。
青南踏上土階,身邊跟隨青露, 他正要前往高屋, 居高臨下, 正好見到這一幕, 來自懷夷的俘虜被押往聚落的北面,那里是歷代簇地執鉞者的長眠之所, 數座人工堆筑的土墩墓分布其中, 土墩墓之上都有祭祀平臺。
青露的神色凝重, 他已經猜到這些俘虜的結局,他們會在某個祭日里被處決。跟隨青南繼續登上通往高地的土階, 走出好一段路,青露似乎想起什么,詢問:“覡鷺,懷夷的個頭好像都和我們羽人族差不多,岱夷大哥不是懷夷吧?”
岱夷大哥,指玄旸。
“不是。”
忽然聽見玄旸的稱謂,青南停下腳步,那人的身影立即浮現在腦海,如此鮮明,仿佛他不曾離去。
“我聽玄旸說,岱夷九種。岱夷有九個部族,不同部族之間的差異很大,住在東方濱海的萊夷甚至聽不懂住在懷水兩岸懷夷的話,懷夷種稻,大部分的岱夷族人種粟!鼻嗄暇従応愂觯愂鰰r,仿佛正與玄旸身處夜晚的火塘邊。
火光映臉,青南在火上炮制藥材,玄旸在一旁打磨骨器,邊磨礪鹿角,邊陳述自己族群的故事。
他們相伴一個冬日,親密無間,玄旸廣博的見聞,在他的講述中成為青南的知識來源之一。
青露很驚詫:“話都聽不懂,個頭又不是特別高,懷夷會不會根本不是岱夷族?”
“是岱夷族,他們的服飾和器用都一樣。岱夷分布的地域非常廣闊,有的部族住在海邊,有的部族住在高山,有的部族住在江邊,不同的水土養育出不同的人,他們之間的個頭有高有矮,在山水阻隔下,說的話也漸漸不同!
俘虜已經遠去,消失在屬于亡靈的兆域,青露似有些哀傷:“他們也有父母兄弟,人們為什么要互相殺害,戰爭只會讓各自的家人悲痛,沒有任何益處。”
“為了玉料。”青南喃語。
貪婪,使羽原發動了針對懷夷的戰爭。
青露模樣惆悵,不再說什么,也不再問什么,很快他們來到高屋的大門外。
青南問:“你要留在外頭,還是跟我進去!
青露不安地搓著手,像似下了決心,仰起頭說:“我要進去!
終有一日,自己也會成為青宮之覡,也會身負使命出使簇地,青露不想再膽怯,他得在簇地擁有勇氣。
羽原有兩個弟弟,他們年齡僅相差一歲,在一起總是引發爭斗,他們都有粗魯、易怒的性格。
兄長鼓勵他們競爭,給予勝者獎勵,對弱者蔑視,兩個男孩擁有強健的體格,與及粗野的秉性。
有這些顯然還不夠,羽原還希望他們擁有巫覡的智慧,這樣就不會被祠廟里的巫覡玩弄于股掌之中。
《歷歌》是一首古老的歌謠,歌謠中有大量的歷法知識,這類知識往往很深奧,和天上的星象有關,青南不認為十二三歲的孩子能懂得其中奧妙,只是教他們詠頌而已。
知識便是這樣傳遞,趁著年幼記性好,去大量詠頌,去記憶,當長大后,會逐漸明白其中的意義。
聰慧的人能很快領悟,不夠聰慧的人也能了解皮毛,因此受益。
池苑的荷花盛開,幾只青蛙呱叫,耳邊還有蟬鳴,翠綠的柳樹迎風招展,羽原的兩個弟弟在池畔詠頌《歷歌》,他們和不來,各據一處。
兩人容貌長得近似,個頭差不多,像一對孿生兄弟。
青南坐在白席上,時而聽學生詠頌,時而用骨刀削竹片,有人詠錯了,他會出聲糾正。
“羽爭,不是‘星有十’,而是‘星有七,似木斗’,重頭詠頌!
羽爭蹦起身,踢掉腳邊的一顆石子,他臭著臉:“又重頭開始,我不誦了!”
羽爭是羽原的三弟,生性最頑劣,他扔下這句話,便跑去爬樹。
青露一直侍在青南身旁,見羽爭攀爬樹木,他默默跟了上去。
那是棵桃樹,樹枝并不粗壯,桃樹下就是水池,不小心會掉下去。
羽爭像猴子一樣敏捷,攀在高枝上,他剛上樹,樹上的蟬就傳出一陣凄厲而激烈的叫聲,看來已經被他逮住。
“叫得我耳鳴,看我拆掉你的翅膀,把你掰成兩段!”羽爭坐在樹枝上,蕩著兩條腿,正在摧殘鳴蟬。
青南傳授羽原的兩個弟弟《歷歌》,今天已經是第三天,他早發現二弟羽正的學習態度比較端正,三弟羽爭好動,根本坐不住。
“覡鷺,我已經全都學會了!
羽正走到青南跟前,他的姿態神似他兄長,雙手叉腰,仰著下巴,粗野又無禮。
撫摸竹片,觀察它的厚薄,青南頭也沒抬:“詠頌一遍!
清清嗓音,羽正將《歷歌》從頭到尾詠頌,歌謠非常長,他一字不漏,記性不錯。聲音洪亮,咬字清楚,詠唱時抑揚頓挫,頗為悅耳。
“怎樣?”
羽正仰起頭,模樣驕傲。
“不錯!
青南放下竹片,坐正身子,看向羽正,他繼續說:“你只是記下如何詠頌,對詠頌的到底是何物何事一點也不知曉嗎?”
羽正歪著頭思索,像似想起什么:“《歷歌》說‘高臺有木,木立神鳥’,我在祠廟里祭神的玉琮上看見這個圖案,覡鷺,它到底是什么東西?”
“是用來觀測日影,定時刻的圣壇,名為:圭表!鼻嗄险酒鹕恚聪驖M池的荷花,還有天空直射而下的光耀陽光,他仰頭看日。
高臺就是人工堆筑的土臺,臺面上有規律的鋪設雜色土,這便是“土圭”,垂直于地面樹立的木桿被稱作“表”,在羽邑還有王庭的時候,掌握歷法的神使會登上圣壇,使用圭表測影,向人間頒布時間。
人們相信神明掌控日升日落,四季輪回,神鳥則是天神的使者,它是神使的化身,所以木桿上立著鳥。
“為什么我從沒見過……”
羽正突然露出驚訝的表情,他留意到覡鷺身下,還有自己身下的影子,樹木也有影子,而隨著太陽推移,影子會變長或變短。
這個觀察,讓他有了很淺薄的認識:太陽、影子、還有時間。
萬物生于天地間,唯有人,才能真正感知到時間的存在,感喟日月穿梭,星漢燦爛。
“羽邑曾經有一座圭表圣壇,那是很久遠的事了。觀測日影,頒布時間的圣壇沒有保留下來,后世也不曾再建造,只留在古老的歌謠里,被刻在祭神的禮玉上!鼻嗄祥]上被陽光炙痛的眼睛,眼前一片漆黑。
畢竟還是個孩子,羽正對青南所說的話一知半解,也很快失去興趣,他伸了個懶腰:“覡鷺,《歷歌》我已經學會,我明日不過來了!
“你不用再過來!
此刻身處陽光之下,遍身都感受到烈日的炙烤,盛夏便是如此,羽邑宮苑遺址里的荷池花正茂,也是蟬鳴蛙叫,唯一不同,只是風中沒有簇地的海腥味。
羽正很快跑開,等青南回過神來,正聽見他在大聲嘲諷羽爭,原本在愉快玩耍的羽爭骨碌從樹上翻下身,邊咒罵邊追上羽正,兩人一前一后離去,身影很快跑出視野。
青露舒了一口氣,回到青南身邊。
“覡鷺,現在怎么辦,羽爭還沒學會,我們又得多留幾天!
“我的傳授已經結束!
青南將削好的竹片和工具收起,平靜地說:“羽正不就學會了!
羽原讓兩個弟弟都學《歷歌》,不過是想看看他們誰學得快,誰更聰慧,他像培訓猛獸般,讓他們互相爭斗,分出優劣。
盛夏的午后沒有一絲涼意,走在祠廟的貝殼地面上,甚至有燙腳之感,青露扯袖子想擦拭額頭上的汗,對上別人不友好的目光,他忙將手臂放下,端正姿勢,做出矜持的模樣。
他佇立在浴室外頭,等待沐浴更衣的青南。
巫覡會在特定的日子里,以美酒和舞蹈通神,與神明溝通,青南身為青宮之覡,也需要與神保持聯系,進行溝通。
說是溝通,其實有時更像是冥想。
沐浴更衣,保持身體的潔凈,神明才會親近,端立于神前,雙臂并舉,與肩齊高,詠頌祝語,閉目靜思。
鬯酒在陶盉中焚燒,不斷的蒸騰,芬芳條暢,彌漫周身,云煙繚繞之中,神明下降人間,與神使交接。
在鬯酒的作用下,巫覡會進入通神的狀態,青南在這種狀態下往往是無聲的,靜態的。
當青南完成通神儀式,外面的天早就黑了,祠廟的燈火昏暗,他看見站在木柱旁的黑色身影,是覡申。
看不清他的面目,人在昏暗之處,只聽見他的聲音:“我聽聞你要留下來,等到祖祭那天與我共同主持祭祀?我們白羽部的祖先,可未必想見青羽部人來管事,覡鷺就不怕鬼神怪罪嗎?”
簇地是羽人族白羽部的中心聚落,青南屬于青羽部。
“執鉞者曾向我提起此事,我已經拒絕。自從第七代羽王禁止人祭,人祭在羽邑已經絕跡數百年,青宮向來反對以活人獻祭鬼神,我身為青宮之覡不可能去主持這樣的祭祀!
青南的語氣不強烈,內心情感卻很激烈,十分厭惡這種行徑,他步下臺階,繼續說:“如今在簇地的事了,我將返回羽邑!
覡申從昏暗處出來,面上有驚詫之情,在他看來人祭是再尋常不過的事,而主持祭祀是身為巫覡的殊榮,沒有人會拒絕。
這人即將返回羽邑,哪怕得到執鉞者賞識,他也無意留在簇地跟我爭權嗎?
不對。
“看來有件事,覡鷺并不知道。”
“何事?”
青南本來已經走遠,忽然停下腳步,回過頭來。
“聽聞羽邑有位青宮之巫即將嫁到簇地,嫁給執鉞者為妻,午時我見到羽邑的使者前往高屋,正是為這件事而來!
“你說什么?”青南愕然。
見青南的反應,覡申確信他不知道,忍不住嘲諷:“我還以為青宮與簇地聯姻這么重要的事,覡鷺早就知道,沒想到你一無所知!
青宮巫覡不能婚嫁。
青宮大覡為何會同意這種荒唐事,將青宮之巫嫁給簇地的執鉞者。
青宮之巫,巫鶴嗎?
不,還有一人,青貞已經到了成為青宮之巫的年紀。
青南神情凝重,一言不發地走出祠廟,門面等候的青露加快腳步,追上急行的青南。
第22章
垣崮環視院子, 隨手將手中的青羽扇擱在墻邊,他靠著墻,面露疲態, 羽扇有長長的木柄, 上部呈圓形,下部系著彩繩, 這是一把羽邑使者的信物,垣崮便是這次羽邑派往簇地的使者。
“神使也知道, 本該在初春修好的城墻,因為連綿不斷的大雨, 到夏日才完工。城修好后, 我爹就病倒了,我領到大覡的獎賞, 便回去鹿畔照顧我爹!
青露往地面鋪上一張席子,垣崮坐下,又從青露那兒接過杯水,咕嚕咕嚕飲下,他從羽邑趕往簇地, 路上沒有停歇過, 到簇地后又急忙去高屋見執鉞者, 將青宮的消息傳遞, 一路馬不停蹄,完成青宮交付的任務后, 才感到又倦又乏。
說到“我領到大覡的獎賞”時, 垣崮伸手摸了下自己頭上的羽冠, 羽冠上有三枚玉錐,這便是他主持工事, 從青宮大覡那兒獲得的獎勵。
炎熱夏日,趕路途中不知道流下多少汗水,垣崮又喝下一杯水,才感到舒服些,樹蔭籠罩,微風徐徐,他揉揉風塵仆仆的臉,將困意趕走,繼續往下說:“我在鹿畔住了段時日,也就前天,覡鸕突然派人叫我,說有件急事要我去做。我當時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只得拋下新婚的妻子,趕去青宮。”
垣崮稍作停頓,發出嘆息聲,他繼續說:“也就是這件事,大覡讓我去簇地見羽原,告訴他青宮同意聯姻,還把日期都定下了,就這兩天!
垣崮的講述絮叨,青南沒有打斷,到此時才問:“你可知道要出嫁的是哪位巫女?”
搖了搖頭,垣崮露出困惑的表情,吃吃道:“不都說青宮的巫覡不能成親嗎?”
青南起身,在穿透過樹葉的光影下走動,過了一會,他停下腳步,背對垣崮低語:“以往有過特例,若是王,可以娶青宮巫女……”
他更像在自言自語。
王。
這次聯姻,等于青宮承認羽原是羽人族之王的身份。
“覡鷺,那以后……我們青羽部也要歸羽原管嗎?”
垣崮壓低聲音,他沒得到回復,但心里感到不安,他抱怨:“就知道覡鸕不會安排好差事給我。”
疲憊感再次襲來,垣崮皺起眉頭,他皺眉的困苦模樣與他老爹垣周如出一轍。
青南轉過身,臉上的面具在光影下顯得蒼白:“沒有別的事要問,你去休息吧!
拿上羽扇,垣崮突然回過頭,他說:“和我一起來的還有三十名青羽部的青壯,他們得去打仗。以后,怕是沒有太平的日子了!
青南的身影一頓,袖子下的手拳起,他聽見垣崮喟嘆:“覡鷺要是沒有出使簇地,還留在青宮,大覡肯定不會聽信覡鸕的鬼話。”
拳頭舒開,青南感到一股無力感襲來。
將他派遣往簇地的是青宮大覡,隱瞞他青宮與羽原有意圖聯姻的,也是青宮大覡。
在那間幽深昏暗的房間里,總是躺臥不起,唯有一扇窗通往外界的青宮大覡到底看到了什么,腦子里在想著什么,為何變得如此陌生。
垣崮已經離去,院中空寂,青露蹲在石階上,抬起的臉上有兩道淚水,他在無聲地哭。
無論是巫鶴還是青貞被嫁往簇地這個可怕的地方,嫁給冷血的簇地執鉞者羽原,她們都會身處險境,孤立無援。
這是多么可怕的事啊,青露不禁瑟抖。
羽邑與簇地要聯姻的事,很快在簇地傳開了,青露覺得簇地巫覡們看他的眼神比以往更不友好,不過已經無暇理會。
簇地的執鉞者開始為婚禮做準備,甚至將高屋的柱子重新粉刷,手工業區晝夜不停的忙碌,準備婚宴用的大量器物。
顯然執鉞者很重視這場婚禮。
青南在院中書寫竹文,院外的聲音吵鬧,他無法擯棄聲音,低頭執筆,在青黃色的竹片上留下一行行符號。
居所位于通往高屋的大道旁,從今早開始,就不時有人從門外經過,次數比以往頻繁。
要是出門探看,會見到頭頂花卉、布料的婦人,挑著擔著器物的匠人,還有手忙腳亂搬運活豬、活鹿、禽鳥、蔬果的屠夫和廚子。
執鉞者的婚禮將在后天舉行,這會是一場盛大的婚禮,遠勝執鉞者的第一次婚禮。
青南在竹片上書寫下《朱觚》最廣為流傳的“四則”,他的記性很好,無一字紕漏。
《朱觚》是篇記載羽邑王法的“文書”,一條條法規被寫在一件紅色的漆觚上,因此后世將羽邑的王法稱作:朱觚。
這件朱觚一直被供奉在青宮的主殿里,能見到它的人不多,能釋讀它的人更少。
羽邑曾是羽人族的政治中心,也是知識中心,而青宮巫覡便是知識的載體。
已經開始學習竹文,但還沒認識幾個符號的羽正把頭壓低,眼中充滿詫異,他見過簇地巫覡書寫竹文,但從沒見過有人能如此流暢地去寫這些形狀各異,看似毫無規律的符號。
“可有你認識的?”青南擱下書寫工具,抬起頭來。
羽正趴在木案上,仔細端詳,沒多久,他用手指著一個符號,信心滿滿地說:“這是個沒有頭的人!
“這個符號意為:‘死’,人被斷頭就會死!鼻嗄现v解時,眼前仿佛見到那般的血腥場面,鼻子嗅到廣場上刑臺散發的氣味。
“這里也有這個符號,這邊也有,覡鷺,這段話寫得是什么意思?”羽正很快在竹文上認出另外幾個相同的符號。
“這是《朱觚》開篇的四條法則,也被稱作‘四則’,即:‘殺父母者死,殺兄弟者死,殺妻子者死,殺鄰人者死’,意思是說:按法規,不管是殺害父母、兄弟、妻子還是鄰居,都應該被砍頭。”青南誦讀竹文上的符號,并做解釋。
“沒意思,你們羽邑就不會想出別的死法嗎?將人像豬那樣倒吊起來,在脖子上扎一刀放血,或者把人綁住四肢,用大斧將他的腰斬斷,像在剁大魚那樣!闭f這些話時,羽正的語氣明顯有些興奮,他身上或許也有些許殘忍的因子。
“你也知道這是在殺豬與殺魚,人不是食物,不是廚子刀俎上的豬肉和魚肉,不能用如此殘酷的方式去對待他人。”青南皺眉,他用繩索將竹片穿起,這篇出自《朱觚》的“四則”將留在簇地,成為羽正的“教材”。
也許羽正熟悉竹文后,會去閱讀與揣摩,也許出門后就將它隨手扔掉,也許拿去燒火照明,這不是青南能決定的。
“我知道,覡鷺討厭殺人。”羽正往席子上一坐,將兩條腿盤起,像個大人。
青南系綁貫穿竹文的繩索,將它一節節系牢。
“祖祭日那天,我阿兄本來要將俘虜押去祭臺殺掉,要你主持祭祀,你不肯,還阻止我阿兄拿人殺祭!
羽正接住青南擲向他的竹文,并隨手系在自己腰間。
“我還從沒見過有人敢惹我阿兄生氣,他只要把兩眼一瞪,別人就嚇得要死!庇鹫谘g胡亂打個結,是死結,很牢固,這篇珍貴的,由青南書寫的竹文看來不會被他隨手丟棄。
“真奇怪,覡鷺害怕看見殺人,自己又不怕死!庇鹫凶∽约旱娜鶐妥,歪頭思考。
沒想明白覡鷺到底是懦弱,還是勇敢,羽正已經起身,并且大步朝門口走去,他的行動力很強,很快走出院門,忽然又從院門外探進來一顆腦袋:“覡鷺,我下回來找你,你還在嗎?你是不是吃完婚宴就要回羽邑?”
“我會在簇地停留些時日。”
那顆腦袋很快消失了,只聽見羽正遠遠飄來的說話聲:“阿兄又要娶妻,之前娶的那位對我很好,可惜生孩子時死了……”
簇地的執鉞者羽原娶過一任妻子,亡妻來自勢力較為強盛的朱羽部。
通過武力與聯姻,羽原與羽人族五部中的兩部結盟,其余部族群零散且弱小,無法與羽原對抗。
羽正雙手搭在后腦勺上,仰著一張目中無人的臉,哼著調子從祠廟經過,他腰間掛著一串竹片,嘩嘩作響。
一名年輕男巫朝院外張望,轉身跟院中的覡申說:“是羽正,看來又去找覡鷺求學,他腰間還掛著竹文呢!
年輕男巫又說:“覡鷺儼然以師者自居,如今又要來一位青宮之巫,住進高屋,枕著執鉞者的臂膀入睡。我們簇地的巫覡啊,日后在高屋更是說不上話了……”
年輕男巫話還沒說完,就發現覡申的臉色陰鷙,再不敢往下說,怯怯地退到一旁。
黃昏,青露手腳敏捷地攀登瞭望塔,瞭望塔上是手執武器,怒目而視的簇地守衛,他毫不在意,與守衛站在一起,任由晚風將自己的衣物吹得凌亂。
位居視野極佳的高處,他能眺望遠方的海天,也將俯視下方的屋舍和道路,還看見站在高屋上,正與執鉞者交談的覡鷺身影。
高屋前的廣場上聚滿簇地的權貴,他們穿戴上最華貴的衣物,聚在一起四處張望,交頭接耳,威風凜凜的虎武士列隊立在大道兩側,手執矛盾,林立的長矛仿佛是一片森林。
廣場上豎起朱漆的木柱,布置裝飾有鮮花彩帶,象征不同氏族的旗幟在風中飄揚。
一個身影猶如頭鹿般敏捷,坡道上揮臂奔跑,他在喊叫,只是距離太遙遠,聽不見他的聲音。
青露瞥見這個身影,連忙四處搜尋,他在南面的稻田與稀林之間,找到一支正在行進的隊伍,隊伍很長,很長。
來了!
青露因為緊張,手指緊緊抓住身旁的木柱,他目不轉睛地注視那支隊伍,隊伍漸漸被密麻的屋舍遮掩,緩慢地向簇地的中心移動。
屋舍里的人們呼朋引伴,紛紛出門觀看,人群爭先恐后向道路聚集,畢竟是第一次見到青宮之巫的送親隊伍。
簇地執鉞者盛裝出現在高屋前,他頭戴羽冠,身披長袍,一手執象征軍權的玉鉞,一手執象征神權的象牙權杖,他在簇地權貴與虎武士的擁簇中步下坡道,迎接來自羽邑的青宮之巫,他的新任妻子。
送親隊已經進入居民區,青露能看見一臺竹轎,青宮之巫的身影為竹轎上的紗帳遮掩,朦朦朧朧,無法分辨她到底是誰。
第23章
臺地上升起一簇簇篝火映亮夜空, 眾多的身影在煙霧中穿行,忙碌,巨大的陶鼎里沸滾著肉湯, 無數的陶甑里正在蒸煮米飯和糕點, 還有被串起來炙烤的鹿肉,掛起來燒烤豬肉和禽鳥, 不斷被搬運來的一筐筐蔬果,一壇壇美酒。
婚禮將在明日舉行, 負責炊事的人群已經做好準備,這將是一場前所未有的盛大婚禮。
高屋的門道被火把與油燈點亮, 宛如白晝, 一群侍女綽約的身影消失在游廊上,青南與她們擦身而過, 他登上臺階,進入一間光線昏黃的居室。
居室內有兩名羽邑來的中年婦人,她們正在整理漆木箱中的織物,見到來者急忙起身行禮。
青南低語:“將門看好!
一名婦人急忙前去關門,另一名婦人在前領路, 她將青南帶往居室深處, 挽起帷帳, 青宮之巫正坐在里邊。
只是一眼, 青南便知道被嫁往簇地的是青貞,她身穿紅白相間的長袍, 頭戴白玉冠, 臉上有一副鷸鳥面具。
她的稱呼已經不是青貞, 而是巫鷸。
夏時,羽邑舉行帝君祭典, 青貞便是在這次祭典中成為青宮之巫,她到了成為神使的年紀。
她的額頭繪上有神徽,她的面具將伴隨終身。
天性逍遙自在的少女成為深幽神殿里的巫女令人感傷,而如今這個少女還將被嫁予簇地的執鉞者。
“覡鷺似乎很意外是我!鼻嘭懙穆曇魩еσ,面具下是一雙明亮的眼睛。
在確認身份那刻,青南心中升起一股怒意,對青宮大覡和覡鸕的憤怒,而對方的笑語聲,讓這股怒意轉化為愧疚。
若是更年長的巫鶴,自己的感受會好一些嗎?
那個性格內向,不善言辭的巫鶴,又將如何在高屋生存。
青宮本就不該因為懦弱與對強敵的恐懼,而將青宮巫女嫁與羽原為妻,為了自己的安逸,給他人安排不幸的命運。
青南沉默,注視著身穿巫女服飾的青貞,留意到她左手腕上戴著玉鐲與一串白陶珠手鏈。
去年,青南出使五溪城,帶回一袋江皋族的白陶珠,個個圓潤可愛,青南將白陶珠饋贈身邊人,青貞得到這份禮物,便將珠子做成配飾,一直戴在手腕上。
“巫鶴她……她跟大覡說如果青宮必須嫁一位巫女,她會去。巫鶴想替我去,我知道!
青貞握緊自己的手,提到巫鶴,情緒明顯有些波動,稍作停頓,才繼續說:“巫鶴太老了,我合適,我是出于自愿,覡鸕倒也沒有逼我。”
那稍稍黯淡的眼眸再次亮起,她抬起頭,真誠地看向青南,看見對方眼眸里深深的憂慮,她握住青南的手,壓低聲音;“覡鷺,你看,我沒有感到害怕,我從小膽子就大,我不怕他!
這個“他”指的便是以殘忍無情聞名的簇地執鉞者。
那雙骨骼較男子纖細的手很暖和,確實手的主人沒有在顫栗,心里沒有恐懼。
“當年我和青露第一次上山采藥,遇到一頭發狂的野鹿,青露嚇得哇哇哭,還是我扔石子把瘋鹿攆跑。我還記得,天黑后,覡鷺和巫鶴見我們倆沒回來,上山尋找,最后在樹上找到我們。覡鷺還夸我,說我比獵人都厲害!
青貞輕輕一笑,憶起往昔。
“縱使是獵人,也有難以對付的野獸。”青南放開青貞的手,他嘆了聲氣,朝帷帳外探看。
房門仍緊閉,兩名婦人還在整理隨嫁的物品,屋外不見往來的身影。
青南在青貞身前坐下,他壓下頭低語:“這里不是野鹿出沒的谷地,是片血腥的荊棘林,想從容的行走其中,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知道!
青貞點頭,她說:“覡鸕來一趟就被嚇壞了,可是覡鷺沒有不是嗎?”
終于從青南嘴角看到一絲笑意,而她也笑了。
“父母把我送去青宮,本不是我自愿的事,我沒有得選擇,那時我才七歲。我剛到青宮又哭又鬧,巫覡都討厭我,只有巫鶴像親姐姐一樣照顧我——長大后,我也不想當青宮之巫,我能想到在青宮待一輩子的樣子,我害怕變成巫鶴,變成那樣,仿佛活著是一件毫無樂趣的事情!
青貞低下頭,看向自己脖頸上佩帶的玉璜項飾,她撫摸玉璜,指腹輕蹭細如發絲的刻痕,這是件十分珍貴,唯有青宮之巫才能佩戴的神玉。
“離開青宮也許不是一件壞事,這是我自己做的選擇!鼻嘭懙难凵駡远,她一向是個有主見的人。
青南意識到,眼前的人可能比自己想象的強大,她不弱小,有著蓬勃的生命力。
“巫鷸,你需要了解高屋,了解執鉞者與他身邊的人。”青南坐正身子,他不再稱呼她以前的名字,不再視她為女孩,而是將她視作青宮之巫,與自己對等的人。
“請告訴我,我在簇地要注意什么,需要留心誰,還有執鉞者有什么樣的脾性和喜惡!
青貞沒將后面的話說出來:如果我了解那頭野獸,我會設法磨鈍他的爪子和獠牙,我要支配他,讓他不能危害我的故鄉,傷害我喜歡的每一個人。
屋中人低聲交談,門窗外偶有巡邏的侍衛與服侍高屋權貴的侍女經過,青南將自己在簇地了解到的情況盡數告知青貞,他能做的,似乎也只有這些了。
結束對話,起身辭別,青南聽見青貞叮囑:“覡鷺,告訴青露,我可不像他那么膽小,哭著來簇地。”
“我會轉告他。”
聽見青南的答復,青貞的嘴角再次綻出微笑。
此刻,正在院門外踱步的青露忽然蹲在地上,他揉了揉眼睛,把臉埋在臂膀里,他的身份還無法自由進入高屋內部,急得要落淚。
當第一縷晨光從山脊綻放,給祠廟的屋檐染上紅色,那些風中飛舞的絲絳,也仿佛失去原有的色彩,泛著紅光。
在籌辦婚禮的嘈雜聲中,晨曦似乎稍縱即逝,當忙碌中的男男女女得到片刻喘息,抬起疲憊的臉龐,望向天空,已是艷陽高照。
身穿華美白袍的青宮之覡,手執神杖,莊穆地邁進祠廟,高大的建筑在他身上投下巨大的陰影,唯有他頭上素白的羽冠沐浴陽光,羽毛的尾梢在風中抖動。
當青宮之覡的身影消失于神廟大門,青露回過神來,留意到四周比以往開闊,那些平日里總是擺放在神廟門前的木牢早已經被人清理,并在原先的位置插上彩幟。
婚禮將于黃昏舉行,在執鉞者與青宮之巫進入祠廟祈告前,巫覡們需要提前做好準備工作,此刻,兩位神使正在主殿舉行通神儀式。
屋中昏暗,煙霧繚繞,鬯酒在高溫中沸騰、蒸發,酒氣不停騰升,彌漫整個室內,味道濃郁,香馥的氣味撲鼻。
青南合目佇立在神壇前,雙手舉起貼在胸前,與神交接,他左側站著覡申,亦做出同樣的姿態,神情虔誠。
在覡申身前,擺放著一件黑陶盆,盆中炭火閃耀,炭火上架著一只大陶盉,陶盉里的鬯酒不停滾沸,鳥爪狀的盉足被炭火燒得通紅,盉口形似張嘴的鳥頭,持續地向外吐出霧氣。
被不斷加熱并逐漸蒸發的鬯酒化為霧氣與高溫燃燒中的木炭形成的煙霧交匯,互相糾纏,化為一體,以千變萬化之態接觸通神者的肌膚,進入口鼻。
巫覡通神往往需要憑借有特殊功能的草藥,這類草藥,有的會使人產生幻覺,感到愉悅,有的能使人精神亢奮,精力充沛。
所以通神用的鬯酒中不只添加香料,也會添加草藥,不同地方的巫覡制作的鬯酒成分不同,氣味也有差別。
玄旸說青南身上的香味與眾不同,他不是在油嘴滑舌。
青宮使用的鬯酒與簇地祠廟里使用的鬯酒雖然成分不同,但青南多次出入簇地祠廟,對他們鬯酒的氣味很熟悉。
此次鬯酒的氣味怪異,在熟悉的酒味中夾帶一股未曾有過的甜膩味,青南很快就警覺起來。
這股彌漫在周身,透過肌膚,口鼻進入體內的鬯酒揮發物使青南感到反胃與心悸。
覡申似乎對這種氣味無動于衷,他一直保持祈禱的姿勢,仿佛是塊木頭,連眉毛都沒動過。
他不可能沒發現味道異常,除非有意裝作不知。
青南已經意識到鬯酒恐怕有毒。
對有毒的鬯酒加熱蒸發,便形成毒霧,只要身處室內,就無法避免吸入。
不,不是鬯酒。
這股甜膩味似曾相似,是紫牡枝。
青南以不易察覺的動作察看陶盆中的木炭,木炭中間有一個狀如鳥蛋的物體,這東西燃燒得最是旺盛,并泛著幽藍的光,應該就是此物在作祟,那股甜膩味便是從此處散發。
身處水澤,湖泊遍布,青宮巫覡會在夏日于室內點燃紫牡枝熏殺蚊蟲,也只有擅長炮制藥材的巫覡,才懂得從植物中提取精油,這個鳥蛋形狀的物品,便是由紫牡枝的精油制作而成。
若只是燃燒幾根紫牡枝,毒性微小,只有蚊蟲會受到傷害,而在緊閉的空間里,加熱提純的紫牡枝精華,對人體的危害不容小覷。
雖有危害,但不致死,覡申再瘋狂,也不至于想與我同歸于盡。
青南可以中止通神儀式,揭穿對方的陰謀,或者裝作沒有察覺,讓儀式繼續下去。
思考中,青南已經將雙臂從胸前放下,變換手勢作祝,口頌祈語,身邊人突然做出舉動,覡申連眼皮都沒抬,他緊閉嘴巴,屏住呼吸,仔細看可以觀察到嘴巴微微鼓起,口中似乎含著何物。
應是一顆藥丸,他口含紫牡枝的解藥。
長長的袖子拂過腰際,高舉過羽冠,青南起舞。
與神交接的神使有時緘默不語,有時會敲響鼓樂,有時會不知疲憊地跳舞,都是常態。
青南的動作流暢,舞步輕盈,倏然,衣袂掠過覡申的臉,對方只覺鼻子異常瘙癢,臉很快憋得發紅,猝不及防地打了個噴嚏,有什么物體從他口中噴出。
剎那間,覡申露出恐懼的表情,驚慌失措,想低頭尋找那物,早不知掉落在何處,又顧忌會引起對方猜疑,竭力掩飾,他心煩慮亂,竟沒察覺在衣袂拂臉的瞬間,有齏粉狀的東西,撲向他的口鼻。
衣袂再次攜風,齏粉狀的物質在覡申頭上懸浮,紛紛墜落在他的羽冠上,粘附著羽毛。
如此昏暗的環境里難以察覺如此微小物質的存在,它們宛如塵埃,隨著覡申的呼吸時而聚攏,時而散落。
青南衣袂下的手掌正握著一只破碎的小陶罐,小陶罐里的藥粉早已盡數撒出。
仿佛看見兩條互相噴濺毒液的毒蛇。
巫覡便是這樣的人,陰險而可怖,睚眥必報。
我也是這樣的人,青南在心中自嘲。
源自青宮的巫舞古老而神秘,令人目不暇接,當舞蹈結束,青南調整氣息,手指緊扣手心,壓抑住身體的不適,臉上做出與神成功交接的欣喜神態。
紫牡枝特有的甜膩味充斥周身,青南裝作若無其事,再次將雙手舉至胸前作祝,不露一點痕跡,他有很好的定力和耐性,而且年輕健康。
你我同處一室,紫牡枝作用于我,也將作用于你。
而我灑出的毒粉,或多或少你總要吸入。
不多時,覡申的指尖開始出現細微的抖動,呼吸聲顯得沉重,有那么幾次,他偷偷去瞥身側的青南,想從臉上看到任何痛苦的跡象,眼神是那么急切。
見對方始終保持著通神的姿勢,連眼瞼都沒有動過,儀態端正,神情專注,覡申越發感到焦慮。
他剛跳過舞,四肢跳躍時呼吸必然加速,身體應該吸入更多的毒霧才是啊。
難道紫牡枝對他無效?
遺失解藥,自身因紫牡枝而反胃、惡心,甚至呼吸都感到費勁,這些令人不安的癥狀還在加劇,對毒物正在侵蝕身體的恐懼使覡申戰栗,心律加速。
不知不覺間,冷汗已經從額頭流下,浸濕覡申臉上的半張面具。
當他再次看向覡鷺,暈眩感強烈,而對方身板仍舊筆直,神態從容。
過去如此長時間。
為何他沒有中毒反應?
覡申艱難地保持姿態,咬牙忍耐,陷入焦慮與恐慌。
門外出現了幾條來回踱步的黑影,他們都是簇地祠廟的巫覡,這些身影顯然也是焦躁不安。
仿佛無窮無盡的等待,最是難熬。
長時間身處有毒的密室,青南早就感到強烈不適,但內心沒有恐懼;蛟S他的精神已化為和猛獸斗狠的毒蛇,直到對手露出敗狀,才會滿足。
瞥眼冷汗直流,身形搖晃的覡申,青南結束這場無聲的兇險對決。
自己再待下去恐怕要露出馬腳,意識都將喪失。
青南淡定地結束通神儀式,邁著堅定,帶有迷惑性的步伐走下臺階。
冷汗滲透覡申的面具,聚集在無遮擋的下巴,不停地往下淌,身體無法抑制地顫栗,他吃力抬起頭,目送青南離去,雙目因驚愕而圓睜。
青南推開門,走到室外,一眾守在外面的巫覡見他出來,顯然都受到極大的驚嚇,愣在原地。
好一會兒,他們才回過神來,慌忙地朝門內擠去,一擁而入,隨后青南聽見重物倒地的聲音,很響。
覡申昏厥,祠廟的巫覡驚慌大叫,有人在喊快去取水,有人在喊快把門窗都打開。
簇地祠廟的巫覡很驚恐,他們看見青宮之覡如有神助,安然無恙地走出毒室,而他們的領導者覡申卻倒在地上,渾身抽搐,意識不清。
如果神使的身份,必須經過神的考核,那么今日的毒室便是一場考核,青宮之覡是真正的神使,不懼毒物,而覡申顯然已遭神明遺棄。
外面的陽光如此燦爛,萬物熠熠生輝,真奇怪,照在身上卻帶著寒意,使人四肢發涼,明明是盛夏,為何風卻像冬天一樣令人難受。
步入祠廟奢華而寬闊的院子,拼命地呼吸新鮮的空氣,早將后方的混亂置之腦后,而前方擦身而過,涌向主殿的人群則仿佛鬼影,有不真實之感。青南的腳步漸漸慢下來,憑借意志力使自己站直身體,緩緩將頭抬起,他將要發出的痛苦呻今聲咽下,并抑制住想要嘔吐的強烈感覺。
眩暈感陣陣襲來,袖子下面是拳起的手,凸出的骨節發白。
“覡鷺,里頭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覡鷺?”
是青露的聲音。
定神一看,青露已經來到跟前,臉上露出緊張的表情,他時常陪伴青南,已經察覺出對方的不對勁。
青露伸出手,摸到青南的手腕,涼得像井水,失去溫度,他嚇了一跳,將手縮回。
他想詢問,見青南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再不敢吱聲。
青露心中惴惴不安,他發現覡鷺雖然一聲不吭,但臉色蒼白,模樣顯得很疲憊。
在意識到覡申下毒那一刻起,青南便知道自己只有一種選擇,用覡申選擇的方式擊垮他。
從而令覡申所代表的簇地巫覡勢力對嫁往簇地的青宮之巫生出畏懼之心。
青南不會容忍如此強烈的惡意存在,與其讓這份惡意化作毒藥,有機會實施于青貞身上,不如由自己來化解并將覡申這條毒蛇拔牙。
第24章
玄旸離開羽邑前夜
簡易的木棚擋住夜風, 營地的火映亮不大的空間,與及身處其中的兩人,屋外是無盡的漆黑, 月光暗淡, 照不透層層疊疊的林霧。
身處林郊,北面便是層層疊疊的山巒, 無論是屋中兩人,還是這棟簡易的小小的棚屋, 都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他們相擁在野地里,身上蓋著一張暖和的黑熊皮毛, 身下是柔軟的稻草與荻席。
“床”很小, 本來便是玄旸小憩的地方,哪怕白日在營地忙活, 夜晚他總是會回青宮過夜,睡在青南的寢室里。
今夜不同以往,兩人都沒有回幽深的青宮,而是入宿郊野,野宿對玄旸而言是尋常事, 對青南而言, 是稀罕事。
汗水使皮膚顯得光滑, 并逐漸被自身與火焰的溫度蒸發, 玄旸光著上身坐在營火邊,他濕淋淋的頭發披散, 此時的模樣頗為粗獷, 火光映亮的臉龐俊美, 眼瞼低垂,似乎陷入沉思。
他目光垂視于火上的陶盉, 陶盉中的醴酒沸騰,酒氣四溢,他卻毫無察覺,好看的眉頭微微皺起,臉上難得流露出愁思的情緒。
強健的體魄,寬厚的肩膀,豐茂的頭發,似乎比常人大更具智慧的腦袋,能使他苦惱的顯然不是野獸,不是人情世故。
“是五溪城的醴酒?”
青南裹著一件岱夷斗篷,來到玄旸身旁,他剛坐下,就留意到對方的情緒異于平常,沒有得到答復。
“玄旸?”
這一聲喚,仿佛才將他喚醒,他抬起頭,用灼熱如同能將人燒穿的眼神看人,使青南感到回憶起纏綿時對方的眼神。
玄旸的岱夷斗篷穿在青南身上顯得特別寬大,露出白皙的脖頸,烏黑的長發披散,與斗篷一樣幾乎要垂在地上,斗篷下是光著的雙腳。
青宮之覡摘去了那些象征神性的佩玉,脫去了華美的絲袍,取下了羽冠,在戀人面前毫無保留,唯有額前的神徽還想彰顯他的神性,卻為發絲遮掩,和黑色的眼眸一樣,朦朧不清。
玄旸猛地揪住青南的斗篷,將他按倒在地上,火焰啪啪燃燒,屋中氣溫似乎也隨之騰升,天旋地轉,腦袋有片刻空白,仍在持續的激烈擁抱和長吻使青南喘不上氣,他用力去推這個莽夫,對方的手指卻緊緊纏著他的發絲,兩人無法起身。
“你對他人也是這么胡來?”
“何曾有他人!
玄旸撫摸青南的頭發,適才爆發的激情顯然已被平息,他的神情很柔和,柔和得不像他這種人能擁有的。
“背部疼嗎?”
“地面硌你的手,并非我背!鼻嗄献鹕恚瑢⒍放裆系纳惩僚娜。
玄旸撲倒人時,出于本能地用手臂護住青南的身體。
“我倦了,你不倦嗎?”挨靠著對方的臂膀,青南閉上眼睛。
對方那無窮無盡的精力,令人甘拜下風。
臂膀移動過,但一直在支撐青南倚靠的臉龐,酒香味撲鼻,青南緩緩睜開眼,見到遞到唇邊的酒。
“是五溪城的醴酒,暖暖身子!毙䲡D讓青南喝下一小杯,他攬住對方,溫語:“你身體冷的好快!
喝下熱酒,感覺溫意又向四肢蔓延,青南慵懶地坐正身子,伸出手烤火:“初春的野外真冷啊!
“南方還好,這時節北方的冰雪尚未消融!毙䲡D自己也喝下一小杯酒,臉上掛著笑意。
沒問他適才在思考什么,與及為何突然撲倒人,其實青南心里知道原由,他瞥向棚屋角落,明日出行的行囊都被玄旸放在那兒,早已經備好。
“我三月前得趕赴玄夷城,參加玄夷君的立嗣儀式!毙䲡D將陶尊里最后一點醴酒倒進陶盉,繼續加熱美酒。
“玄邴嗎?”青南將手揣進斗篷里,打了一個哈欠。
他們折騰一晚,夜應該已經過去大半。
“是要立他為嗣!
“正月出發,三月前能抵達玄夷城嗎?”
“來得及!
“你不是也沒參加玄邴的婚禮,急沖沖南下來找我!
“在大皋城早參加過了,回玄夷城他們又會舉辦一次婚禮,我參不參加無所謂!
“為何立嗣儀式如此重要?”青南仰頭看他。
他不會為了任何不重要的事匆匆離我而去,況且城墻還沒修好,不符合他的做法。
玄旸點頭,也只是點頭。
見青南確實倦得很,玄旸將他抱起,很快,兩人裹著熊皮臥下。青南沒有睡去,頭枕著對方臂膀,雙眼一直睜著,玄旸撥開他額頭的發絲,親著他的眉眼。
“簇地與懷夷爭斗多年,你回去時避開懷水南岸!鼻嗄线@才合上眼睛,能聽見他輕輕的嘆息聲。
羽邑與玄夷城相距遙遠,旅人習慣自此分別便是一生這種事,他永遠不習慣。
“我走魚埠。”玄旸說這句話時,手臂放開青南,往一側探身,似乎在取什么東西,他從枕下翻出一束皮革,放在青南手邊,笑語:“我繪了條路線,想我的時候,你可以依此路線去玄夷城尋我!
“我為何要尋你?”
青南撥開皮革,片刻過后,又將皮革拿起來,打開覽閱。
這是一條從羽邑去玄夷城的路線圖,沿途的城與聚落都做出標記,有幾處地方還寫下一些符號,這些符號青南不認識,猜測是岱夷符號。
路途漫漫,一座又一座城,一個接一個聚落,群山迭起,江河交匯,湖泊縱橫,野獸遍布。
“羽人族沒有旅人。”青南將皮革卷起,擱在一旁,重新把腦袋放回玄旸臂膀上。
“覡鸛不就是!甭犚娚磉吶诉@么說。
“我未必會想你,何況我也不會為你不要性命。”青南心中是有些懊惱的,道阻且長,他與這家伙原來隔著如此遙遠的距離啊,如果沒有特殊的緣分,兩人根本不會相遇。
“你有我的白宗。”
“什么?”
“白宗,你叫它象牙雕筒!
“嗯?”
“有這件信物,在岱夷的任何城邦,任何聚落都不會受到傷害,還能得到救助!
“渡過懷水南岸,前往魚埠,那是一處四方部族混居的聚落,在那里能找到要前往玄夷城或大岱城的旅隊結伴。”玄旸摟住青南脖子,拍著背部,低語:“睡吧!
心思都被看破,是憂別離使疲憊不堪的人不想入眠。
四面漏風的小棚屋此刻似乎特別暖和舒適,特別暖和的也許不是營火,而是對方的懷抱,是熟悉得令人安心的氣息,使人感到舒適。
讓人想就此沉沉睡去,不愿醒來。
覡鷺,覡鷺。
似有人在叫喚,是青露的聲音。
青南緩緩睜開眼睛,看見青露貼近的焦慮臉龐,室內昏暗,似在夜晚,又不是夜晚,門窗緊閉,縫隙有光。
我在哪?
青南想起身,剛抬起頭便覺昏沉眩暈,頭疼欲裂,身體虛軟乏力,手指試圖抓住身下的荻席,指腹觸碰到一片冰涼,是汗水。
炎熱的夏日,冷汗竟滲透衣物和席子。
蘇醒后,種種不適感紛沓而至,恨不得立即昏睡,回到那個和玄旸宿在林野的夜晚,回到舒適的臂膀里。
室外遠遠傳來的嘈雜聲響,室內不同于青宮的擺設使青南意識到自己在簇地,與及回憶起自己在簇地的祠廟通神時,中了紫牡枝毒。
“覡鷺是不是想吐?”
聽見對方發出壓低的痛苦聲音,青露急忙拿來一只木盆,想去接嘔吐物,青南虛弱地將它推開,無力地擺了下手。
過了一會兒,癥狀稍有緩和,青南終于能說話。
“扶我起來。”
聲音沙啞,仿佛不是自己的聲音。
在青露的幫助下,青南終于坐起身,背部靠著墻,他感到呼吸仍舊不暢,望向從門縫滲透進來的陽光,喃語:“此時是何時?”
“覡鷺睡了一夜,已經是第二天午時!鼻嗦妒卦谝慌裕话驳乜粗桓庇杂种沟哪。
懵懵望向窗縫滲透進來的光,青南的眼眸迷離,他慢慢閉上眼睛,在腦海里回憶玄旸的擁抱與親吻,仿佛這便是一劑解藥,能很好緩解他的癥狀。
玄旸笑著說,你若想我,可以去尋我。
他還說,你有白宗,旅程上會得到岱夷族的幫助。
白宗。
青南在身上摸索,摸到那只掛在腰間的象牙雕筒,這便是白宗,玄旸的白宗。
指腹摩挲象牙質地的冰冷器身,青南眼眸低垂,陷入思緒。
青露離開房間,過了好一會才返回,手里端著一碗藥湯,他返回時,發現青南手中仍握著那件奇怪的器物,人一動不動宛如塑像。
“覡鷺昨夜喝剩的湯藥我已經倒掉,這是我今早新熬的。我不曉得要用哪些藥,按著昨夜的藥渣重新配了一副,不知道有沒有出錯。”青露的聲音越說越沒底氣,他的性格謹小慎微。
“辛苦你了,端過來吧!
在巫鶴和青南的教導下,青露的草藥知識很豐富,他做事一向細心,不會有誤。
青露恭謹地將湯藥遞給青南,他站在一旁看對方緩緩將湯藥喝下,關切地問:“覡鷺今日好些了嗎?”
青南用淡淡的語氣說:“我已經無事,不必擔心!
紫牡枝中毒的惡心反胃癥狀還未完全消除,一碗湯藥飲下,胃部的不適感加重,青南的眉頭微微皺起。
此時的模樣大概是病懨懨的吧,昨日在祠廟與覡申“斗法”,沒想過后果。
篤定不會死,便無所畏懼。
撫摸白宗,心里不免后怕,我還想見見他。
思念。
那家伙是個旅人,也會在旅程上思念他人嗎?
將這份多余的情緒拂去,青南整理自己稍顯凌亂的發絲與衣袍,他還有事要做。
“青露,昨日覡申昏迷不醒,我受執鉞者之請,替代覡申暫時履行廟祝之職,我與執鉞者和巫鷸在祠廟一同祈告時,祠廟的巫覡可曾對外人說過什么?”
“覡申在通神時昏死過去,巫覡們全都很驚恐,他們偷偷摸摸湊在一起商議著什么,不讓人聽見。我看見執鉞者結束祈告后,命令虎武士抓住兩個祠廟的巫覡問話,過問覡申的事,那兩人什么也沒說,只是跪在地上不停地發抖。”青露回憶昨天的事,他記得很清楚。
“我本來還想再看看他們會不會開口,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巫鷸從我身旁經過,低聲叫我快走。她可能早就在祠廟里發現端倪,她一向比我聰明。我真糊涂啊,都沒發現覡鷺是被人下毒了!鼻嗦兜穆曇魤旱煤艿停逍愕哪槹櫝梢粓F,眼眶微紅。
青南沒提過自己中毒的事,今早青露從剩余的湯藥中挑出藥渣,他顯然注意到這些草藥是用來解毒的。
青露繼續往下說,聲音發顫:“是祠廟里那些巫覡做的嗎,他們很可疑……可是……他們為何連覡申也害?”
困惑地搖了搖頭,青露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覡申要對我下毒,卻不想險些毒殺自己!鼻嗄献旖锹冻鲆荒ㄎ⑿,帶著點自嘲意味,自己的中毒癥狀也不輕。
又叮囑:“我中毒一事,你不要聲張,不必讓外人知道。”
青露的表情先是驚詫,繼而憤慨,聽見青南說不要聲張,他又神情凝重的點了點頭。
心里仍有困惑,不過青露沒有問,他知道覡鷺這么做肯定有緣故。
青露小聲嘀咕:“活該,叫覡申不得好死,最好簇地的祠廟換一個新廟祝,來管管這些又毒又壞的巫覡。我每次從祠廟經過,他們的眼神都讓人害怕……”
青露說著說著,突然就不說了,他露出愁容。
“走吧,扶我起來!
青露很詫異。
“我想到院中坐會!
青露更是露出不解的表情,吃吃道:“剛喝下湯藥,覡鷺就好了嗎?”
“嗯!鼻嗄想S口附和。
在青露的幫助下,青南站起身,除此,他不需要憑借,靠自身的力量走出房門,來到庭院。
腳步有點趔趄,不明顯,如果湊近看,會發現他的嘴唇灰白,下巴失去血色。
青南選了個背對院門的位置,讓青露擺上木案,取來朱砂,他就這么坐著,慢悠悠地研磨朱砂,制作朱砂顏料。
巫覡在一些儀式中需要使用朱砂。
使不上力氣,動作慢條斯理,額頭上又滲出冷汗,權當是暑天流的汗水。
好在戴著面具,不是親近之人很難察覺他是位病患。
如果覡申的人想來院外暗中觀察,妄圖刺探虛實,就讓他們看看我悠然自得的模樣吧。
第25章
立于高樓之上往下看, 從高屋廣場有序離開,沿著大道行進的那支軍隊,宛如一條火龍, 士兵們都執著火把, 火光照亮他們年輕的臉龐,還有肩上的弓箭盾牌與石斧。
里邊必然有一些青南眼熟的臉, 他們來自羽邑歸屬羽邑的小聚落,只是夜幕深深, 難以辨認。
他們或許是漁夫,來自舒塘, 或許是種稻的農人, 來自西墩,或許是獵人, 來自鹿畔,他們冬時被召集在羽邑修補城墻,仿佛城墻完好便能庇護他們,不受簇地調令。
如今他們卻被聚集到簇地,即將走向戰場。
青南心情沉重, 眼眸低垂, 不忍看視, 袍袖下的手緊緊拳住。
“很好, 他們的臉上沒有恐懼,不是懦夫。人們渴望戰斗, 戰勝敵人, 得到我的賞賜。我將獎勵真正的戰士, 給予他們從來不曾擁有的財物,包括最珍貴的美玉!
執鉞者羽原的尾音上揚, 他的心情似乎很不錯。
“美玉……”青南抬起臉,直視執鉞者,他的眼眸憂郁。
天幕山的玉礦在很多年前就已經枯竭,如今連玉奚都撿不到一塊像樣的玉石,也就委麓的山里還能挖出一些品質下乘的玉石,這類玉石,自然不屬于執鉞者口中的美玉。
為了玉料,簇地一直對懷夷發動戰爭。
用人命換來的,染血的玉料。
“玉是羽人族的珍寶,歷來為神鐘愛,世人亦愛玉的靈性。羽王與王后只用美玉做飾物,唯有美玉方能彰顯尊貴;巫覡用琮璧祭祀,令神明喜悅;武士以獲得用玉料制作的羽冠為榮耀,為這份榮耀英勇無畏。若無玉器,神將不再降臨人世,人間的秩序也將從此崩潰。”青南的聲音是如此感傷而非激揚,令人捉摸不透他的心思。
“哼兩百多年前,當天幕山的玉礦枯竭,羽邑的王庭便淪陷,那對覡鷺來說確實是一件可怕至極的事,暴動的人群焚毀宮殿,搜刮寶物,有多少巫覡的血染紅青宮。有些人視我殘酷,卻不想是我在保護這片土地,拯救羽人族。”羽原的左手握著玉鉞,右手是象牙權杖,雙手交叉,置于胸前,模樣威嚴,令人畏懼。
青南輕輕地搖了搖頭,目視緩緩移動的火龍,他的目光變得柔和,他心中有話無法抒發。
我見過不需要玉器也能令神明喜悅的族群,哪怕是一支桃花,一束野花。武士們只需要佩帶一朵陶制的地母花,便能受到激勵。他們的生活平和,無論男女老幼,人人快樂無憂。
“覡鷺,你想說什么?”羽原的聲音陰鷙。
搖頭,便是挑釁,在簇地誰敢挑釁他的威嚴。
思緒被打斷,青南愧疚地低下頭,袖子下的手緊握,他身為青宮之覡,不管是五溪城的閱歷,還是對戰爭的厭惡,似乎都不該動搖他的信仰。
當青南抬起頭,他的目光不再迷離,很清亮,聲音清晰:“羽人族可以通過交易獲得玉料,與四方族群互通有無,不需要戰爭。羽人族的漆器歷來為外族喜愛,就連懷夷也視為珍寶!
“執鉞者為的是自己的貪欲,又何必說是他們的渴望。”
一句又一句。
執鉞者的虎武士就在身后,長矛尖銳,執鉞者手中的玉鉞體量碩大,刃部鋒利。
突然發出一陣笑聲,執鉞者掂了掂手中的玉鉞,他看青南的表情驚訝,仿佛在看一件難以理解的物件。
“這番話,真是耳熟。”羽原不再笑了,他的神情嚴肅,甚至有些凝重。
相同的話,曾從他的老師——覡鸛口中說出,而那時,羽原還只是個小少年,遭到覡鸛斥責的是上一任執鉞者,羽原的父親。
“漆器。”羽原已經放下手中的玉鉞,語氣充滿譏諷。
他身后的虎武士繃緊的神經明顯也松開了,姿勢不再僵硬。
漆器的工序極其復雜,工時漫長,產量很低,還得供養一大幫漆匠,才能確保漆器得以被制作出來。以漆器交易玉料,遠不如戰爭掠奪來得快。
出乎意料,執鉞者沒有發怒,不過言語中仍舊有嘲諷之意:“青宮總是出一些自以為有能力支配執鉞者意志的人,聽聞覡鷺也曾經遠游?”
“我去過五溪城,談不上遠游!
“羽人族不需要旅人。”羽原冷冷說道。
青南清楚說什么都無用,他是不懼羽原的恐嚇,但毫無用途。
無人能左右羽原的決策,簇地執鉞者的粗蠻無禮,早有領教。
火龍在大道上蜿蜒,漸行漸遠,青南再沒心情爭辯,他感到體疲倦乏。紫牡枝中毒至今日,已經有十來天,受毒侵害的身體還在恢復當中。
將目光從遠處收回,不再去看視那條火龍,青南注視下方的廣場,見到遠離人群,站在崖石上的巫鷸,與及舉火照明的侍女。
巫鷸盛裝打扮,與她同在崖石邊的還有一個人,正是青露。
心心念念,青露終于見到巫鷸一面。
兩人正在交談,青露的姿態畢恭畢敬,巫鷸的儀態矜持,他們已無法再成為在山林采藥,逍遙自在,親密無間的伙伴了。
執鉞者顯然也看到了崖石邊的兩人,但他的目光很快挪到一旁,一群祠廟里的巫覡出現在通往高屋廣場的大道上,魚貫而行,他們都戴著面具,身穿巫服,領頭的廟祝身形修長,腰背挺拔,顯然是位年輕人。
曾經的廟祝覡申在通神時突發惡疾昏厥,救醒后也是奄奄一息,自此躺臥不起,似乎遭受到極大的精神打擊。覡申已經無法行使權力,他的職位被剝奪,他的巫杖交到了執鉞者新任命的廟祝手中。
巫覡們聚集在執鉞者的下方,等候執鉞者的命令。
“飛鳥知曉日升與日落的秘密,它們是神的使者。青宮巫覡取名都用鳥名,自視為神使,覡鷺可知道今日的太陽什么時候升起?”
“太陽即將升起,此時正好出行!鼻嗄涎哉Z淡漠,像似隨口說出那般。
身為青宮之覡,青南光憑月亮在夜空的位置,就能知曉是什么時候。
羽原仰頭望月,不覺得稀奇,他也能辨認,他能從空氣中的氣息,鳥獸的叫鳴聲中知道清晨即將到來。
羽原步下樓,來到祠廟的巫覡面前,此時巫鷸已經站在那里,她揚起頭望著天上的月,月華下是她戴著面具的臉龐與華美的巫服。
“時候將至。”巫鷸看視羽原一眼。
面具只遮住她的半張臉,露出精致的下巴與弧線優美的嘴唇,那是一個淡淡的笑。
“向東行進。”
羽原舉起象征神權的象牙權杖,他的聲音落下,是一片“東行”的附和聲,簇地的巫覡紛紛響應。
執鉞者在簇地的子民面前是君長,他的玉鉞象征著他的軍事權力,執鉞者也是簇地的巫覡之長,象牙權杖賦予他神權。
在執鉞者和青宮之巫的率領下,他們將在天亮之前行至簇地的最高峰,在那兒有一座祭壇。
東升的太陽,第一縷晨光會照在祭壇上,而執鉞者與他的配偶,會朝著朝霞行祼禮,祼祭天地。
在晨曦中,目送羽原與巫鷸一同登上祭壇,他們手執漆觚,漆觚中有玉瓚,鬯酒的芬芳彌漫在晨風中。
青南聞到熟悉的鬯酒的氣息,這是羽邑祭神的鬯酒,由巫鷸帶來。
晨光使青露的眼眶里溢出淚水,他認為這是生理淚水,因為光芒太刺眼,晨曦中巫鷸的身影顯得很神圣,也顯得模糊不清。
青露不知道自己是感傷,還是欣慰,曾經一同長大的伙伴,去往高不可及的位置,留給他遠去的陌生身影。
他的少年時光似乎也在此刻結束,他長大了。
簇地的盛夏很漫長,傍晚時分熱浪仍舊襲人,一只脖子上系陶響鈴的小黃狗在執鉞者的庭院里晃悠,熱得探出舌頭,直到聽見一聲男童的頑劣叫聲,嚇得鉆進了花叢里。
狗子并未被羽爭逮到,過了一會兒,羽正起席,扔下寫好的一篇竹文,他喚著狗子一起離開。
愛犬與犬主遠去,屬于羽爭的粗魯玩戲聲音,與及侍從們的求饒聲也一并遠去,庭院陷入寂靜中,只剩花開鳥叫與蟬鳴。
青南拿起羽正書寫的竹文看視,字跡不甚工整,但每一個符號都準確無誤。
將竹文放下,青南抬起頭,正見蓮池邊出現一個綽約的身影,是巫鷸。
紅色的蓮花在屬于自己的季節日怒放,錯落有致,煞是好看,翠綠的葉莖在陽光下舒展。
“聽聞覡鷺即將離開簇地?”
巫鷸來到青南面前,她的個頭只比對方矮一些,身形修長,稍微仰起的臉,面具下是微笑的唇。
“明日啟程!鼻嗄蠌臉涫a下走出來,他一身白袍在強烈的光照顯得十分耀眼。
“回去羽邑嗎?”
“回去羽邑!
“我還以為覡鷺會北行,從簇地渡過懷水,便是岱夷族的土地!
聽到巫鷸提起岱夷,知道她所指的是玄旸,青南往北眺望,唯見遠方的天。
離懷水北岸不遙,離玄旸所在玄夷城的路途卻很漫長。
“還沒有這樣的打算!
或許我終有一天會踏上旅程,追隨覡鸛的腳步,進行遠游,但不是現在。
巫鷸嘴角的笑意不見了,連聲音似乎都有些憂郁:“青宮真是一個討厭光照的地方,陰暗的大殿和走廊,還有不停下著的陰雨,就覺得那地方住越久越使人感傷!
“要是覡鷺哪一天決定要遠游,就將青露一起帶上吧。”微笑再次出現在她嘴角上,這是一個令人感到溫暖的笑。
“他要想跟隨,我會帶他。”青南回道。
兩個長長的身影映在地上,身影在慢悠悠的走動,太陽已經偏西,令人炫目的陽光漸漸的會被霞光取代。
“遠方,也許有治療瘟疫的藥方,也許有能在海水倒灌過的田里生長的稻種!蔽枌⑹直吃谏砗螅銎痤^直視著逐漸向西沉淪的太陽:“羽人族人口凋零,大部分人都在過著苦日子,簇地靠海,有魚鹽可以獲取,按說應該富裕些,我原是這樣想。前些天,我與執鉞者前往南埠,見到好幾個荒涼的小聚落,還有病得走不動路的老人孩子。別的族群也像我們羽人族這樣凄苦嗎?不是發生水災與瘟疫,便是海上起風暴,將屋舍和農田一并摧毀。岱夷大哥還在羽邑的時候,我應該多問問他外面的事,現今想來真可惜,再沒有人像他那樣去過那么多地方。”
“風暴帶來海潮,倒灌的海水總是毀去稻田,將良田鹽化,曾經耕種的農田不再適合耕種,曾經居住的土地不再適合居住!鼻嗄系袜麤]去過南埠,卻知道那該是怎樣的情景。
“確實無法生存,我讓隨從將米糧分給那些挨餓的人,叫當地受災的青壯帶家人遷往別處。那點米糧,其實還不夠他們一頓飽食。”巫鷸提這件事時,言語惆悵。
“沒想到執鉞者竟會同意。”青南有些詫異。
“隨行的虎武士個個都是打獵好手,路上不缺食物!
聽見巫鷸這么說,青南還是感到意外,每當簇地受災缺糧,羽原就只會四處征糧,根本不管別人死活。
巫鷸能讓執鉞者同意這么做,恐怕不只是勸說,還使用了小伎倆。她可是青宮之巫,有一顆聰慧的腦袋,掌握豐富的草藥知識,而且性格膽大敢為。
“遠方,到底是怎樣的去處,我聽玄旸說,也是十分動蕩,戰爭像野火一樣,早就在各個族群之間蔓延開來!钡谝豢|晚霞終于在天邊綻放,霞光染紅青南的羽冠,他的聲音悠長。
在旅人玄旸心里,陰雨綿綿的羽邑,已經能當他的養老理想地了。
第26章
廢棄大半年后, 玄旸在溪畔搭建的簡易營地于一個大雨夜里垮塌,只留下一些做為木柱的樹干,與及朽敗的竹篾。天氣晴好的時候, 偶爾會有羽邑的獵人在已成為廢墟的營地前稍作歇息, 他們三三兩兩坐在一起處理獵物,閑話, 在他們的交談中,也許會出現旸哥的名字, 畢竟這家伙曾在羽邑住過一個冬天,給羽邑居民講述許多故事, 也留下不少談資。
即將進入秋季時, 青南路過那里,見到木柱上掛著一張皺巴巴的獸皮, 那應該是某位獵人遺落的。曾經的營地又臟又亂,扔著不少獸類骨頭,野草齊膝,獵人們似乎也不再到這里歇腳。
雨水過于豐沛的夏日,使木柱長出蘑菇, 溪水漫上草灘, 野鹿有時會在這里出現, 過溪的石子被水淹沒, 人們確實已經不愛到這里來了。
從簇地返回羽邑后,青南經常待在竹文室里, 他整理青宮收藏的舊竹文, 并且傳授新進入青宮的孩子知識。
青宮新來三個孩子, 兩男孩一女孩。
孩子們搬來木案,在竹文室外詠頌, 書寫;在荒蕪的郭城里采藥、奔跑、玩耍;在夜深人靜時,思念父母伙伴,低聲抽泣。
青南站在窗前,眺望山林,他看見一頭鹿在玄旸已經蕩然無存的營地里游蕩,細雨綿綿,是秋雨。
“覡鷺,我寫好了,你看。”
小男孩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青南回過頭,低下身,他接過小男孩遞來的竹片,檢查竹片上的符號,符號被寫的歪歪斜斜,充滿稚氣。
“覡鷺,我寫完了!”
“我的也好啦!
另兩個孩子圍過來,紛紛遞上竹片,讓老師檢查作業。
青南察看竹板,并留下其中一個毛毛躁躁的孩子,讓他重新書寫。
“覡鷺,我們可以到王樹那邊玩嗎?”
“我們輕輕的,不會吵到大覡!
兩個孩子牽著手,將兩張臉蛋仰起,希望獲得允許。
外面在下雨,本想說不許外出,對上期許的眼神,說出口的卻是:“不可貪玩,雨變大就回屋!
“知道了!
“好!
手牽著手,蹦蹦跳跳的兩個小身影很快消失在門外。
被留下來的孩子將目光從門外收回,露出一副可憐巴巴的委屈模樣,
他在竹片上重復寫著一個符號,時不時還偷瞟青南一眼,寫完第三遍,他抬起頭來,期待地搓著小手。
“去吧。”青南知道他心猿意馬,早想出去玩。
孩子扔下炭條,飛也似地跑了出去,路上險些撞著什么人,聽見一個叮囑的聲音。
青南出屋,見到在雨中慢行的巫鶴,她身形瘦長,腳步輕盈,使人想到柳枝。
以前巫鶴很少會到存放竹文的庫房來,最近來得勤快,她每次過來,都是來看學習竹文的孩子們。
“下雨天,怎么放他們出去?”
“我讓他們去后院玩戲,等雨大了會回來!
青南站在屋檐下,巫鶴也來到屋檐下,兩人站在一起,檐外細雨綿綿。
“三個孩子只有一個來自羽邑,其余據說都是旁支,是不是王族,說不清楚,這已經不重要,王族早就沒剩幾個人。以前的規矩無法遵守,一切都在變化……”巫鶴嘆了聲氣,低垂的嘴角使得她看起來很憂慮。
“獵人們拋下妻兒,紛紛前往戰場,農人的兒子扔下農具,任由田地的雜草叢生,拿起了弓矛,有些人就這么離去,可能再也沒法回來!
自從巫鷸離開后,巫鶴就變得越發寡言,也只有面對青南時,她能傾訴一番。
“如今羽邑有不少青壯被派往懷水與懷夷打仗,恐懼與思念使婦人涌向青宮,用她們好不容易織出的布匹,辛苦收獲的稻米向神明上貢,懇請神明保佑她們的丈夫和兒子能平安歸來,青宮的庫房因此充盈,覡鸕為這件事還很得意。要是覡鸛還在的話,根本輪不到覡鸕來管事……”
巫鶴不再往下說,她知道不該將希望寄托給他人,何況是一個可能已經死去的人。
“戰爭會在秋收前結束,人們會回來。”青南的聲調平和,甚至有些溫柔。
雨霧彌漫,青南看著雨珠滴落在彩色鵝卵石鋪成就的散水上,他抬起頭來,聲音仍舊溫和:“覡鸛或許早已經不在人世,但你我還在!
巫鶴之前的話語其實都在抱怨,她猛地仰起臉,似乎很震驚,身子甚至打了個激靈。
手指緊緊握住,她仿佛將全身的力量都聚集在手掌上,隨后她點了點頭。
羽邑的大雨總是觸不及防,下得如此急促,如同天幕破了個大口子,它有時會伴隨狂風而至,有時會伴隨閃電。
閃電撕裂天空,震耳欲聾,在農田旁開溝泄洪的人們露出驚恐的神情,打起寒戰。
大雨劈頭蓋臉,使他們渾身淋透,用來遮雨的斗笠和蓑衣顯得毫無用途,猶如他們此時與天對抗,做的掙扎一樣徒勞。
暴雨沖擊下,稻子成片倒伏,雨水漫灌稻田,水位還在不斷上升。
“大家快挖,別停下來!”
有人在人群中喊叫,他聲嘶力竭,就算這樣,雨聲夾雜著雷聲,還是幾乎將他的聲音掩蓋。
當他喊出第三聲,閃電停歇了,人們終于反應過來,是仲溪在催促,紛紛拿著耒耜往他身旁趕。
在水中走起來深一腳淺一腳,已經不知道哪個位置是田埂,哪個位置是河堤,有少年腳一踩滑入水中,立即被他身旁的人用力拽起。
雨幕里有個身影爬上郭城的城墻,正用力揮手,口中在喊著什么,雨太大,聲音無法傳遞。
又是一道閃電,打在那人影身后的樹林里,人們本能地朝閃電發生的地方望去,才注意到那城墻上有人。
人影不停地用手中的鏟具比劃,示意眾人趕緊過去。
在農田忙碌的人們遲疑不前,無法確定那究竟是活人還是鬼魂,為何孤零零出現在那里。
有人自告奮勇,喚上兩個同伴朝那人影走去,探看情況。
當閃電再次照亮天與地,人們倏然發現前方出現一個身影,宛如白鷺般,竟是覡鷺。大雨不休,覡鷺平靜地站在一座橋上。
“河道淤塞,雨水無處疏導淹沒稻田,你們將這處河堤挖開,水會泄往沼澤!比嗽隗@詫之下,聽見覡鷺清晰響亮的聲音。
在暴雨中,竟然會在郊野遇見本該在青宮的覡鷺,他仿佛是憑空出現。羽邑居民信奉神明,也敬畏神使,他們相信覡鷺必是受到神明的指引,來幫人們躲避洪災。
“快過去,多喚幾個人過來!”
領頭的人讓同伴去農田那兒喚人,需要更多的人手。
青露早已經從城墻爬下來,他參與勞作,默默地在覡鷺指出的位置挖掘,很快,有十幾個人趕來,大家在風雨中喊著勞動的號子,奮力扒開河堤,將漫堤淹沒稻田的河水泄進沼澤地。
去年修補西城墻時,覡鷺和玄旸一起考察過羽邑的水文,他十分清楚羽邑的水路走向。
河流被樹木枯枝堵塞,水流如此湍急,不可能讓人跳入河中清除雜物,只能設法挖個口子讓河水在遠離稻田的地方快速泄洪。
青南在暴雨中感覺體溫迅速降低,白色的長袍早已經被泥水染黑,又不斷受到雨水沖洗,將衣物沖洗得發白,他不慌不忙地沿著郭城的一段城墻行走,眼前是分散各處,在雨中奔波、勞作的人群。
這些人中有幾個矮小,瘦弱的身影,使人在意,他們可能是未成年的孩子。
過了不知道多久,天空不再昏晦,雨漸漸小了,之前在大雨中奮戰的人們終于松一口氣,扔掉工具,紛紛累癱在泥地里。
水稻田的水消去一大截,原本像汪洋大海的地方,終于露出一條條田埂,成片成片屬于水稻的綠色令人安心。
青南仍沿著一段段殘敗的垣墻行走,這回他不再巡視四周,而是登上內城的城墻,他立在風中,衣袍還在濕淋淋滴水。
整座羽邑都是濕漉漉的,到處是泥濘的地面。
被大雨打得發蔫的農作物,被大雨打得發蔫的家豬和家犬,還有被大雨折磨得筋疲力盡,陸陸續續從農田返回的人們。
青南留意到廣場上有人在生火做飯,有人將家里的炊具搬出來,有人拿出一籃魚干,有人挑出一擔蓮藕,有人殺了雞。
烏狶的妻子和仲溪的妻子,還有另外三個孩子從青宮的庫房出來,她們頭上都頂著一籃東西,歡聲笑語,朝廣場走去。
在廣場上燒火準備炊食的人們紛紛圍上前去,見到籃筐中的食物,面露喜色。
是稻米,青宮糧倉里的稻米。
還有臘肉,肥瘦相間,令人食指大動的臘肉。
那三個孩子,正是青宮新收的孩童。
青南看見到站在庫房外的巫鶴,她臉上戴著面具,遮去表情,但能感覺得到,她的嘴角應該是上揚的。
青宮的西院原本荒廢,屋舍殘破,無人居住,而今經過修葺,宅院嶄新漂亮,成為覡鸕的住所。
覡鸕待在自己舒適的屋子里,把玩一塊懷夷玉料,那是他從簇地執鉞者那邊新獲得的獎賞。
對之前羽邑的大暴雨毫不在意,覡鸕正跟簇地派來的使者詢問前方的戰事。
仆人穿行西院,將鮮果、烤肉、魚湯、米飯和醬料擺上餐桌,為覡鸕和簇地使者提供豐盛一餐。
“從羽邑及管轄的聚落里抽調青壯,派他們去懷水幫執鉞者作戰,青宮想要的,不只是一件玉料。”
玉料早被覡鸕放回漆盒,擺在就餐木案上,他抬起頭,看著遠道而來,饑腸轆轆的簇地使者狼吞虎咽的樣子,唇線不見變化,大概面具之下也是缺乏表情。
使者放下食物,做出恭敬的姿態來,說的是:“派去參戰的人越多,從懷夷手里獲取的玉料才能更多。覡鸕也知道,美玉難求!
覡鸕執起酒杯,飲下一杯美酒,他似乎不再搭理使者,過了好一會,才再次開口,聲音冷漠:“要是俘獲懷夷玉匠,就送兩人過來。”
“我會將神使的要求告知執鉞者。”使者舉起酒杯行禮,臉上沒有笑意,他接著說:“尾埠曾經有羽人族最好的琢玉匠,可惜他們不懂岱夷玉匠往美玉上面鑲嵌綠松石的技能。懷夷的玉匠不多,能活抓的就更少了!
唇線緊抿,終于流露出不悅,覡鸕發現簇地使者的臉上綻出一個微笑,只覺得那微笑諷刺意味濃烈,竟有幾分神似簇地的執鉞者羽原。
羽原不是個遵守約定的人,他十分貪婪,得寸進尺。
“璞玉二十塊,玉匠二人,你報知執鉞者!币狖R道出要求。
“我回去必當稟告!笔拐吣樕系男σ獠桓模捇氐孟喈敺笱。
結束與簇地使者的饗宴時,已經是黃昏,覡鸕聽見廣場上的笑語聲,他難得來到青宮的游廊上,俯視下方的居民。
羽邑的居民像似慶祝節日那樣快樂,慶祝他們保住稻田,慶祝天氣放晴。
木案上擺滿并不豐盛但是管飽的食物,陶甑里甚至散發著蒸糕和臘肉的香味。
這些下人怎么有富余的稻米制作米糕?過節才舍得吃的臘肉突然拿出來分享左鄰右舍?
覡鸕很快就瞧見人群中的青露和那三個青宮新收的孩童,還見到城墻上站在一起的兩個身影,是巫鶴和覡鷺。
青宮有兩處庫房,一處位于南區,是米倉與雜物倉庫,鑰匙在兩位老巫手里;一處位于東區的主殿,存放的全是珍貴器物,包括神玉與王器玉料,鑰匙在青宮大覡手中。
兩位老巫在青宮的輩分很高,只是不愛與人打交道,深居簡出。
老巫會將庫房鑰匙拿給她們信任的人,鑰匙經常在巫鶴手上。
這是覡鸕無法插手的地方。
覡鸕眺望羽邑郭城,暴雨帶來的洪水已經消退,西城墻屹立不倒,原本暴雨過后,必要被淹的居民區小碼頭竟也露出水面,曾經長滿青苔的石橋,如今光滑溜溜。
適當的災難能給青宮帶來利益,絕望的人們才會拿出他們的所有上貢巫覡,誠懇地向神明祈求。
覡鸕將了解到這種關聯的存在并去利用視為智慧。
秋收季節,在懷水打仗的羽邑青壯回來了,只有小部分人攜帶簇地執鉞者賞賜的財物,得意洋洋,絕大多數人都神情沮喪,戰爭帶給他們的只有傷痛。
有的人在戰場上失去親友,變得抑郁寡言;有的人受傷被同伴抬回來,模樣憔悴不堪;有的人化作焦骨被裝在陶罐里,陶罐穿上繩索,被朋友背回來。
尸體會腐敗,只能先火化再帶回家鄉進行埋葬。
歸來的人們與家人用力相擁,有劫后余生之感。
烏狶見到妻子和兒子時,迅速扯下背在身后的木盾,扔掉從簇地執鉞者那兒獲得的象征勇士身份的虎帽,他疲憊地坐在自家門口,大口大口喝水,在妻子的詢問聲中搖了搖頭。
他不想留在簇地當虎武士,從今往后他仍是位羽邑獵人。
居民區里哭聲四起,戰死者的家屬哭了整整一夜,天亮后,羽邑的城郊多了幾座新墳,人們埋葬戰死的親人,感受到戰爭帶來的痛楚。
青宮大覡自從腿腳不便后就很少外出活動,夜晚的哭聲使他喚來青露,在青露的攙扶下,拄杖來到游廊。
游廊上早就站著一人,是青南,他的背影沉寂得像一塊木頭,聽見身后的腳步聲也沒有回過頭。
青宮大覡用手勢示意青露離去,不用再服侍他,青露惆悵地看了看青南的身影,又看看大覡,才默默轉身離開。
“連夜的哭聲,使人想起大瘟疫那年!
青宮大覡的語調平緩,他的口吻不像長輩對晚輩在交談,更像是對待有過共同經歷的老熟人。
“而今回憶起來,仿佛是十分久遠的事情,其實離得不遠!鼻嗄限D過身,他的身影籠罩在建筑的陰影里,聲音清冷。
“人們善于忘記傷痛,今日都將是過往!
青宮大覡的話,使青南搖了搖頭,他不認同,卻也不想說什么。從簇地返回羽邑,青南與青宮大覡的關系變得疏遠,他曾是大覡親自教導出來的學生,如今不同的觀念正使他們分道揚鑣。
“大覡在做出抉擇前,便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又如何確定自己的抉擇無誤?”
垣崮認為青宮大覡又老又病,行動不便所以才會受覡鸕蒙蔽,青南知道不是這樣,每一個決定都出自青宮大覡的本意。
“守城對抗羽原的軍隊是羽邑最后的退路,不是唯一選擇。”青宮大覡望向燈火闌珊的居民區,他的聲音像秋風一樣蒼涼:“覡鷺,正確的抉擇之外,還有不得不做的抉擇!
青南沉默許久,他去過簇地,簇地的軍事力量不容小覷,不愿承認,但羽原已經是位羽人族的王。
神明的意志難以揣摩,神賜予羽人族一位久候的王,并帶來戰爭與死亡,羽原不是羽人族想要的睿智、公正,給族人帶來希望的王。
“如同瘟疫般的災難!鼻嗄系驼Z,他接著往下說,像在自言自語:“遠方或許有治療瘟疫的藥方,或許有結束戰爭的智慧!
青宮大覡的手撫摸巫杖,對于聽見的話反應很平淡,他的聲音蒼老而無力:“你越來越像覡鸛,這正是我擔心的事!
那個對羽人族失望,前往遠方尋找智慧,再也沒有返回的覡鸛。
在收獲的季節里,沒能獲得足夠的糧食,稻米欠收已經是習以為常的事。
冬天一到,羽邑的居民便在山林湖泊中尋覓過冬的食物,食物不足也使族群難以壯大。水稻豐收的年景,已經是遙遠的傳說,漫山遍野尋覓的食物,也只夠養活這么些人。
凋敝的城邑,枯竭的玉礦,沒落的手工業,貧瘠的物質,昔日的輝煌早就是前朝舊夢。
羽原無力在一年之內發動第二次成規模的戰爭,缺糧;懷夷的對抗十分激烈,秋時的戰爭沒討到多少好處。
冬日的羽邑有種靜謐的美感,天總是很藍,河水清澈照影,大人在屋前紡線,在林溪邊撿拾石頭制作工具,小孩在稻桿堆里玩耍,在林間追逐,連在郭城游蕩的小動物也是一副懶洋洋,慢悠悠的樣子。
秋冬過后,春日的暖風開始吹拂,帶來潮濕的水汽,青南關上了竹文室的窗戶,避免青宮收藏的竹文受潮。
三個學習竹文的孩子明顯長高了一些,在青南與巫鶴的教導下,他們已經能寫不少符號,也不再寫得歪歪斜斜,每個符號都像模像樣。
青南坐在木案前,仔細檢查孩子們的“作業”,孩子們在竹文室外嘰嘰喳喳,他們逮到一只小松鼠,正在喂它野果。
小孩適應能力強,他們已經習慣青宮的生活,也學會在幽深的青宮里尋找小樂趣。
“覡鷺,巫鶴喚我們過去,我們要去采藥!”
女孩跑到門前,笑語盈盈。
青南抬起頭,做了個去吧的手勢。
外面的喧鬧聲頓時消失,孩子們一溜煙全都不見了。
過了好一會兒,青南放下手中的竹文,來到屋外,他看到玄旸曾經的營地開滿春花,幾個采集食物的少男少女聚在那里閑談。
玄旸從羽邑離開時,正是去年初春,兩人分別已有一年。
時光匆匆,那家伙的身影,從未遺忘。
羽人族不需要旅人,簇地的執鉞者羽原如是說。
你越發像覡鸛,這正是我擔心的事,青宮大覡的話猶在耳邊。
去遠行,當一位旅人。
玄旸,我并不是因為想你,我想看看遠方。
羽人族環繞著震澤生活,大地并非只有震澤,與遼闊的天地相比,羽邑何其渺小,再想想那些令人愁苦的,困擾的事,似乎都變得微不足道。
打開玄旸繪在皮革上的路線圖,青南的指腹撫摸皮革上的紋理,輕輕蹭著上面玄旸親自書寫的岱夷符號,思念像潮水般涌來。
第27章
魚埠位于懷水中游的北岸, 有一處熱鬧碼頭,它是四方族□□匯之所,一座擁有眾多居民的大型聚落。
這年頭, 大型聚落往往建有城墻, 魚埠卻只挖了環壕,防范的是野獸, 而非敵人。
魚埠的居民中有江皋族人,也有不少羽人族人與岱夷族人。
三個族群居住在魚埠的時日已經很久遠, 至今沒人能說清楚,是哪個部族的人最先抵達魚埠, 魚埠應該歸誰所有。
長時間的混居, 讓當地居民的建筑樣式,衣著裝扮、日用器物都有些相通, 也使得他們各自的族群特征越發模糊。
江皋族有句俗語:像個魚埠人。
這句話的意思是指一個人的裝扮稀奇古怪,不倫不類,也有做事胡來,為人不靠譜的意思。
魚埠在四周鄰居看來是個亂糟糟的地方,而這樣的地方, 當地人一直過著比較平和的生活。
夏日到來, 魚埠碼頭的船只比往日繁忙, 正值漁汛, 魚埠的漁夫為肥美的河魚勤奮勞作,河岸連片的屋舍前有眾多織漁網的婦人, 檐下掛著一串串魚干, 像漁人家庭的勛章。
魚埠捕魚為業的居民大多是羽人族, 以他們從事的生業,可以推測當初遷徙的路線, 多半是追逐魚群,劃著漁船沿懷水溯流向西,抵達魚埠,并在此地定居。
長時間與自己的族群分離,魚埠的羽人族裝束確實不倫不類,生活習俗上也與故鄉迥異,他們從不舉辦帝君慶典,也不會在成年禮與成親時戴羽冠。
青南抵達魚埠碼頭時,住河岸的漁人見到他的裝束,還紛紛出來圍觀,感到很新奇呢。
好在,雙方之間還能用羽人族的語言交流,青南得到漁人的禮遇。
魚埠人從沒聽說過青宮之覡,對于羽邑也僅是有耳聞,不過人們向來忌憚巫覡,待青南態度恭謹。
魚埠的岱夷族大多從事手工業,他們是制陶好手,江皋族人則多是農人,能種出品質優良的水稻,又擅長釀酒。
青南在魚埠的居所靠近制陶區,每日都能看到在河邊取陶土的陶匠身影,他們中有男有女,男女的體格差異不大。
經過交談,青南知道他們來自懷水下游,猜測出自岱夷族的懷夷部。
“在魚埠,大家都是魚埠人,不在乎以前從哪里來。外面的紛爭人們不感興趣,也不愛打聽!
青南曾經治療過一位摔傷手臂的陶匠,陶匠臉上有著爽朗的笑容,他是這么說的。
“不過,覡鷺問的玄夷城,我還真知道,我伯父去過!”陶匠盤起雙腿,輕輕撫摸自己已經換好藥的傷臂往下說:“每年夏日會有一艘船從舒瀆南下,停泊在魚埠,舒瀆人會用船運來彩陶、鼉皮與大皋城做交易,從大皋城人手中換走玉料!
“舒瀆?”青南第一次聽見這個稱呼。
“就是大兇河東岸一座舒夷人的城!碧战趁嗣掳停^續說:“我也是聽我伯父提過,舒瀆往北一直走,就是玄夷城。聽說玄夷城有世上最好的陶匠,他們燒制的黑陶薄得像蛋殼,輕得像羽毛,那樣的陶器,我真想親眼看看!
“你伯父住在哪里,我想見見他!
陶匠搖搖頭,臉上的笑容這才消失:“已經埋在后山了,哎,覡鷺要是早一年來,肯定能治好他的病。我不想對我們這的角巫說不敬的話,但是角巫有時候靈,有時候不靈!
覺得自己說了角巫壞話,心有不安,陶匠不再往下說,他起身行個禮,便就退出青南的屋舍。
在魚埠居住的時日不長,青南已經得到當地居民的敬重,他能醫治傷病,而且見效很快,有些病人甚至視他為神。
屋外腳步聲靠近,青南從思緒中回過神來,他聽見身后傳來青露的聲音:“覡鷺,我去河岸釣魚,有漁夫給我一條大魚,還有一罐魚醬。前些時日那漁夫家女兒發熱啼哭,覡鷺讓我贈他些草藥,今日從他家路過,便要送我這些東西!
青露把背在肩上的鮮魚卸下,將它搭在屋外的石板上,將魚醬拿進屋內,他在火塘邊坐下,念念有詞:“我看這魚肉質肥美適合炙烤,魚頭用來煮湯,也是鮮美!
青露的膚色比在羽邑時黑了許多,舉手投足間不再顯得拘謹,多了幾分恣意。
“這是……陶匠新送來的陶器嗎?”
青露留意到火塘邊出現兩個做工精美的灰皮陶壺,而屋中的木架上已經有一排陶器。
青南只是點下頭。
“魚埠真是個好地方啊,大家有吃有穿,人人都很大方。”青露發出感慨。
除去屋外石板上的鮮魚,院中還掛著數串魚干,廚房里有好幾罐魚醬、蝦醬,稻米裝滿陶缸,野果堆在屋角,臘肉掛在梁上。
“魚埠人不愛與人爭斗,如果產生爭執,會由族長出面解決。三個部族的三個族長能平和地坐在一起協商,公開處理,讓每個人都沒有怨言。與我族不同,魚埠的族長都是由眾人推舉產生,族長必須公正而無私。魚埠沒有以強欺弱,也不會以眾欺少,這正是魚埠人人富足的原因。”看向屋外往來的人們,無論大人小孩都洋溢笑容,魚埠人富有而快樂,離開五溪城后,青南再次見到這樣的場景,難免喟嘆。
“真好啊。”青露由衷贊嘆。
要是羽邑也能像魚埠這樣由族長來治理就好了。
我在青宮長大,似乎不該這么想。
從羽邑前往魚埠,一路上的見聞使青露開闊視野,增長見識,原來人們可以有不同的生活方式,魚埠人的生活中沒有掌握神權的大覡,也不需要擁有軍事權力的執鉞者。
仲夏,舒瀆的船抵達魚埠,那是艘大船,有高高的船頭,寬而平的船身,運載十數名青壯與及眾多用于交易的物品。
船上一位男子的裝扮最為出眾,三十歲出頭,身材高大,身披岱夷斗篷,肩背弓箭,腰掛骨雕筒,極可能是岱夷族的武士。
這人威嚴且尊貴,項頸是成串的海貝,手指上套著玉韘。
魚埠人聚集在碼頭,圍觀舒瀆人的船與及船上的人,議論紛紛,有人問船上的一名老船夫:“怎么不見舒歷?那人又是誰?”
老船夫說:“舒歷老了,不想再出遠門,這位是我們族中的武士,我們都叫他獐牙!
“獐牙”,看來這是岱夷族對族中武士的敬稱。
青南想起麂子總是稱呼玄旸為:獐牙大哥。
一群魚埠的孩子攀爬舒瀆人的船,他們調皮又膽大,甚至圍著“獐牙”打量,有人去扯他的岱夷斗篷,有人攀爬他筆直的腰身,有人擺弄他弓弦上掛的流蘇。
“獐牙”拎起搗蛋的孩子們,將他們輕輕擲到船尾,仿佛是在丟一只只小雞,扔得又準又遠,力道拿捏得很好。
船尾堆著不少新割的蘆葦,應該是用來編織器物的材料。
孩子們還想回來騷擾“獐牙”,覺得很好玩,立即就被其他船夫與他們的父母攔堵,大人看得出來,這名又高又壯的大漢絕不能招惹。
熟悉的岱夷斗篷,掛在腰間的骨雕筒,甚至不離身背在身后的弓箭,都使青南想起玄旸,還有那同樣耳熟的稱謂:“獐牙”。
青南仰起頭打量對方,對方掃視四周的人群,目光也落在青南身上,臉罩面具,頭戴羽冠的人不常見,這幅裝束確實比較顯眼。
自從舒瀆的船抵達魚埠,魚埠就像在過節那樣熱鬧,仿佛所有的居民都聚集在碼頭,魚埠人紛紛拿出家里的物品,布匹、美酒、魚醬、腌制的果子,想要從舒瀆人那里換來遠方的稀罕物。
物以稀為貴,遠方的物品,哪怕是一塊圓潤的滑石,一顆綠松石珠,一個海貝,都彌足珍貴,將稀罕物品佩戴在身上,能使自己更受人歡迎。
“喂,巫祝,你有東西和我們交換嗎?”
“獐牙”招手,使用的是江皋族人的語言,他從青南的奇怪裝束確認身份,巫覡常常戴面具,身穿奇裝異服。
穿絲質長袍,佩戴美玉,身份應該很尊貴,絕不是普通巫祝。
“我有一件物品,你應該認識。”青南上前,用江皋族語回復。
“什么物品?”
青南解開腰間掛的袋子,從里邊取出玄旸的象牙雕筒。
當象牙雕筒呈現在眼前時,“獐牙”一改輕慢的態度,露出詫異的表情。
“白宗!
“獐牙”只看視一眼,立即說出這件器物的名稱,“獐牙”重新將青南從頭到腳打量一遍,很篤定:“你不屬于岱夷族的任何部族,誰給你這東西?”
“玄夷城的玄旸!鼻嗄蠈鬃谑掌饋,他不想引人注目,剛剛有兩個站在“獐牙”身邊的船夫看到白宗,那表情說是驚訝,不如說是震驚。
“獐牙”已經從驚訝中恢復過來,他淡淡地說:“果然是他的白宗,會將白宗給異鄉人也只有他了。”
“我要去玄夷城!鼻嗄现苯亓水。
“我的船能載你去舒瀆,從舒瀆去玄夷城還有一段很長的路途。”對方又一次打量青南,他沒有再流露出驚訝的表情,不代表內心很淡定:“你是玄旸的朋友,到舒瀆后,可以去見我們的君長,舒瀆君會派人送你去玄夷城!
“我名叫舒翼,怎么稱呼你?”
“覡鷺!
“你是羽人族的巫祝吧,來自哪里?”
“羽邑!
舒翼似乎沒聽說過羽邑,他終于注意到青南身邊的少年,問道:“他也要去嗎?”
“嗯!鼻嗦稇艘宦。
“舒瀆君與玄旸可是舊相識?”青南的手指輕輕摩挲白宗,擁有它果真如玄旸所說,會在旅途上得到岱夷族人的幫忙。
看向碼頭熙熙攘攘的人潮,舒翼說了一句令青南吃驚的話:“舒瀆是玄旸的外祖父家,舒瀆君是他的舅父!笔嬉砝^續往下說:“在岱夷,沒有人不認識玄夷城的‘白宗獐牙’。”
看來名聲很響亮。
舒瀆人的船在魚埠停留兩月,等待大皋城人運來都山玉的玉料,雙方交接需要時間,路途較遠,山路接水路。
臨近秋季,舒瀆人的船才滿載交易來的物品,離開魚埠。
羽人族熟悉獨木舟,由槳手操縱,在河域快速穿行,第一次搭上舒瀆人寬而平,插上風帆的大船,青露站在甲板上,看著船憑借風力,在河中平緩行進,感到新奇又興奮。
羽人族只有出海的船才會插上風帆。
北上,大河又寬又廣,兩岸山峰似壁,猿猴啼叫,頭上飛禽翱翔,勁風拂身,傾聽風帆啪啪作響,這樣的經歷,在羽人族的土地上不可能體驗到。
原來天地如此遼闊,若是能化作飛鳥,高翔于天空,必能見到羽人族的震澤形狀如同一只碗,碗口殘缺處是通往海洋的河道,羽人族身處南方一隅,臨海而居。
往南是汪洋,唯有向東向北才是無垠的大地。
“這些圖紋……確實是岱夷符號,能使用它的只有大岱城的巫祝與及受過巫祝傳授知識的人!
舒翼端詳一幅繪制有路線圖的皮革,目光落在造型或簡潔或復雜的符號上:“我聽說‘白宗獐牙’在大皋城的巫祝那邊學到不少東西,這是他親手繪的吧。我看大河與山脈的走勢,與及河岸邊的這座城……”他用手指點了點路線圖上的一座城,繼續說:“就是舒瀆!
舒翼口中“白宗獐牙”,指的就是玄旸,顯然是玄旸的另一個稱謂。
“舒瀆去玄夷城需要乘船橫渡霽水,再翻越岱岳,那是一座真正的高山,圖上這條大川就是霽水,它上方這座高山,就是岱岳,最終點的大城,是玄夷城。一路怎么走,都在這張圖上。”
舒翼將皮革遞給青南,他的手臂支在船沿上,目視前方的山闕,云霧繚繞,宛如天界。
“舒夷人的土地與玄夷人的土地相接嗎?”青南卷起皮革,仔細系綁好,收起來。
“不相接,霽水住著霽夷,霽夷與玄夷的關系可不大好。岱夷九種,各有君長!
舒翼回過頭來,看向青南腰間的布袋,曾見過對方從布袋里取出白宗,他說:“你有白宗,在岱夷哪都能去!
“與玄夷交惡的霽夷也認這物件?”
“我們岱夷族有句老話:君長可以得罪,拿宗的人不能得罪。在以前,我們岱夷族的君長很多都是武士出身,沒有什么父傳子,兄傳弟,靠的是個人能力!
旋動手指上套的玉韘,舒翼的濃眉下壓,面相兇悍。
論武力,舒瀆君單打獨斗,顯然打不過萬中挑一的岱夷武士。
岱夷武士便是這般強悍高傲,他們身上有驚人的武藝,超越常人的體能。
霧氣彌漫周身,船駛入闕口,青南喃語:“為何叫他‘白宗獐牙’”
玄旸很多事都沒有提過,對方對自己一清二楚,自己對他又知道多少呢。
“拿宗的武士有十二三個,拿白宗的只有一個。”舒翼將手臂搭在腰上,姿態倨傲:“我在舒瀆遇到過他,和他一直沒有機會比試,不知道是不是真得那么厲害!
青南微微一笑,玄旸在岱夷行走時,大概經常會遇到想找他比試的青壯吧。
出闕口,河面的風吹散霧氣,青南羽冠上的羽毛迎風抖動,舒翼說:“舒瀆人已經好多年沒見過羽人族!
這人隨船抵達舒瀆,肯定會引起當地居民爭相觀看。
“羽人族很少有旅人!鼻嗄铣嗦端诘奈恢猛,見他正與船夫比手劃腳進行交流,已經適應船上的生活。
“我年輕時見過一位,也戴著羽冠,也戴著面具!笔嬉碚f。
青南沒有感到特別驚訝,舒翼見到他的第一眼,就認出身份是羽人族巫祝,舒翼當年應該見過覡鸛。
船使出山闕,天高地平,群山遠去,與南方的風土殊異。
原來這也是覡鸛曾經走過的路啊。
第28章
舒瀆君將白宗遞還給青南, 神情猶如他初見青南手中的白宗那般淡定,言語平緩:“你可知這件東西的分量?”
“我能來到舒瀆,多虧有它。”青南撫摸象牙質地的白宗, 指腹冰涼。
“上一代玄夷君也是 ‘白宗獐牙’, 玄夷國曾出過一位執白宗的國君,本應該還有一位!
“可是指玄旸?”青南梳理關系, 現任玄夷君是玄旸的叔父,上一代玄夷君是玄旸的祖父。
舒瀆君的眼尾布滿細細的皺紋, 從五官依稀能看出他年輕時長相出眾。他的舉止優雅,衣袍華美, 舒瀆的富庶與奢靡, 也體現在珍貴的飾物上。
彩繪木案上擺滿各式各樣的餐具,一件件都配有器蓋, 食物豐盛而美味,能讓異鄉人眼花繚亂,岱夷族的饗宴將他們的富有與好客充分體現。
沒有直接回答青南的話,舒瀆君像似在追憶,自顧自地說:“時隔多年, 我還記得玄倬來舒瀆提親時的事, 人們傳聞他為人輕浮, 常做出荒唐行徑, 我勸說父親,不要將我的姐姐嫁與他。玄倬, 是玄旸的父親。”舒瀆君稍作停頓, 他嘴角有淡淡笑意, 那笑意很快消失無痕:“玄倬是個率性豁達之人,這樣的性格, 也使得他將國君之位讓給弟弟,說是自己不如弟弟賢能。玄倬是嫡子,本來該由他當玄夷國的國君!
“國。”青南用岱夷語重復這個詞,這是個陌生的詞,卻從舒瀆君口中一再聽到。
舒瀆君使用岱夷語,青南還無法完全掌握岱夷語,有不明白的地方,在旁邊的舒翼會幫忙用江皋族語解釋。
“國,有人口有武備有城防,視為國!笔鏋^君這回沒等舒翼開口,他仍繼續用岱夷語陳述:“不知道羽人族如何稱呼城里人與城外人?”
舒翼對這段話做了解釋,青南回答:“沒有特別的稱呼!
“地中族人稱城里人為:‘國人’,城郊山野之人為‘野人’!
經由舒翼的補充說明,青南聽懂舒瀆君的話,喟嘆:“每一座城便是一個國,不知道這天下有多少個國?”
“天下萬國、天下萬邦!笔鏋^君如此回答。
這是一個城邦林立的時代,四方的城如雨后春蘇般冒出來,而羽人族的城卻已經是座衰敗的舊城。
羽人族的國,在兩百年前羽邑最后一代羽王被殺后便覆滅了。
舒瀆君拂動寬廣的袖子,他活動時,陽光在臉上浮動,頭上那頂由綠松石綴飾的發冠泛著碧綠的光芒,他正襟危坐:“我們岱夷族曾有過一個舊規矩,只有最賢能的人才能當族長,后來有君長,君長的兒子分嫡庶,就都由嫡長子繼承家業。不管是舊規矩,還是新規矩,玄夷國國君的繼承者都該是玄旸!
“我聽聞,玄夷君已經在去年立自己的兒子玄邴為繼承人。玄旸去年初春與我辭行,趕赴玄夷城,就是為參加立嗣儀式!鼻嗄弦姷绞鏋^君臉上有慍色,他繼續往下說:“看來他無意與人爭奪。”
玄旸出席立嗣儀式,就是為了表達態度:我無異議。
“上天給予的賞賜不要,日后恐怕要遭到上天的責罰!”舒瀆君的優雅不再,聲音嚴厲,他目光灼灼看向青南:“他來舒瀆,我必要說他,這些年就也不愿意再過來。覡鷺前往玄夷城,見到他時務必幫我勸言!
國君,按羽人族的稱法,就是:王,玄夷王。
玄旸本該是玄夷國的國君,他放棄這個身份,將國君之位讓給堂弟玄邴。
我與他恐怕不如舒瀆君所想那般親好。
這句話,青南沒有說出口。
那家伙許多事都沒有跟我提過。
“他是位旅人,旅人總是以旁觀者的視角看待世間事,對事物的理解與常人不同。我愿幫舒瀆君傳話,但他未必肯聽!
說這句話時,青南的心情復雜,旅人玄旸已經是飄忽不定的存在,國君這種身份有對應的責任,將使玄旸再不能拜訪羽邑,永遠身處遠方。
“旅人!
舒瀆君輕哼了一聲,他說:“也怪我弟弟舒紀早年帶著他四處游蕩,讓他養成無拘放恣的心性。我那弟弟族中事是一點也不管,生活放浪,最終竟死在異鄉!
“我雖不是旅人,這趟行程讓我多少能理解旅人,天地廣闊無垠,山河壯麗,鳥獸花草生春繁冬藏,人也是如此,萬物生生死死,自有規律。心中的種種煩慮,與星河大地相比,實在微小!
聽見青南這番話,舒瀆君又哼了一聲,看來他對旅人有諸多不滿,他說:“我曾見過一位羽人族的旅人,與你一樣也是巫祝,我父對他有恩情,本想將他留在舒瀆輔佐事務,卻不想他偷偷溜走了。他名字與你有幾分相似,叫覡……”
“覡鸛!
“對,覡鸛。他曾說自己是羽邑的巫祝,看來你們果然有淵源。舒紀會帶玄旸去羽人族的土地游歷,也是因為聽覡鸛講述羽人族的趣事!
原來,竟然有這樣的關聯,如果覡鸛沒有去舒瀆,青南和玄旸絕不可能相遇。
“旅人只會遵從自己的心意,辜負他人的期許,終其一生都在四處奔走,沒有任何人能令他們佇足,最終能得到什么呢?”舒瀆君的言語有些惆悵,他的弟弟舒紀便客死異鄉。
沒有任何人能令他們佇足。
玄旸便是這樣。
轉身離去,毫不留念,沒有奇緣的話,此生不再相見。
“舒瀆君可知覡鸛從舒瀆離開,去往何處?”
“自然是回去羽邑,難道他沒回去?”
“覡鸛八年前又一次出行,從此再也沒有返回!
“大概是死了,葉落在樹根旁,旅人死于旅途中!笔鏋^君的語氣似乎有些惋惜。
舒瀆君年紀大了,對長時間的交談感到倦乏,他說:“入秋后才有渡霽水的船,我會派人送你們過去,這些時日你們在舒瀆安心住下,缺什么物品盡管與舒翼說。你是阿旸的摯友,便是我的貴客。”
青南起身道謝,一直保持沉默的青露立即跟著站起來,對舒瀆君恭敬行禮。
阿旸,玄旸的昵稱。
舒瀆君對玄旸的關心,不只是嘴上說說,應是真情實意。
小舟輕渡,蘆花夾岸,大地平坦如席,沒有任何一座山丘遮攔視野,這樣的地貌與山地遍布的羽人族土地實在迥異,這一路走來,早習以為常。
青露慢悠悠劃動木漿,聽見水禽的叫聲,看見枯敗的荷塘,還有不遠處規劃得整整齊齊成片的農田。
舒瀆人種稻也種粟,當地氣候宜人,兩種農作物的長勢都很喜人。
第一次見到粟時,青露很驚詫,種子如此細小,宛如草籽,如何食用。
在舒瀆住了段日子,吃上好幾頓粟食,他再也沒說過這樣的話。
小雖小,能填飽肚子。
農夫們在魚塘邊交談,他們嗓門大,聲音遠遠傳來,青露側耳傾聽,對青南說:“覡鷺,我聽他們在說鼉(揚子鱷),好像是有一只鼉在魚塘邊出沒。”
乘坐舒瀆的大船從魚埠前往舒瀆,船上的船夫都說岱夷話,青露一路跟著學了不少。
“有一只鼉扒毀田堤,這些人正商議要捕它!鼻嗄献谥凵,任由溪畔的風拂動衣冠。
“捕它做什么,不如拿箭射殺。鼉長得如此丑惡,肉能吃嗎?”把木槳橫在大腿上,青露模樣悠哉,小舟隨波輕輕蕩漾。
“能食用,岱夷將鼉或炙或烹。”青南回答。
“還會剝皮制作成鼓!我在城南的作坊見過舒瀆工匠制鼓,聽到了鼉鼓聲,好響亮,像打雷。”青露的表情興奮。
自從踏上旅程,總是有新奇的事物讓他震驚,他對外面的事物充滿好奇心,不僅不排斥,還很喜歡。
“我族有鹿皮鼓,聲響確實不如鼉鼓渾厚震撼,鼉鼓這種器物,用于祭神,多半也用于戰事!笔鏋^的祠廟里便有鼉鼓,巫祝時常敲響它,青南路過時曾聽過。
青露擺好姿勢,繼續劃槳,水花飛濺:“舒瀆人也有敵人嗎?”
“聽舒翼說,舒瀆與西鄰交惡,時常有沖突!
聽見青南的話,青露的眉頭皺起:“這里的森林有取不盡的木材,河川遍布,到處都能捕到魚,大地平坦肥沃,能種出無數的莊稼,他們為什么要打仗?”
“爭搶的早就不是搭建房子的木材,填飽肚子的食物,而是別的東西,更珍貴,更稀罕的物品。強者手執武器,發現自己還有不必去勞作就能收獲的辦法,便用武力去掠奪占有!庇|摸腰間掛的玉飾,玉質溫潤,青南喃語。
玉料、綠松石、象牙、瑪瑙、水晶、朱砂、翠羽等等這些難以獲取的貴重材料,還有能工巧匠才能制作出的稀罕物,如漆器、鑲嵌綠松石的飾物、薄如蛋殼的高腳陶杯等等,能掌控這些資源的人,才能成為一方的統治者。
“好在不是天下人都這樣,魚埠人就不這么做!鼻嗦栋l自內心的喜歡魚埠,那是個人人相愛,人人平等的地方。
青南欲言又止,他沒有說出口,那樣的地方最脆弱,在這個城邦林立的時代里魚埠宛如異類,外面的勢力一旦侵入便會消亡。
美好的東西,總是容易破碎。
小舟向前方蕩去,溪水蜿蜒曲折,蘆葦隨風舞動,不知過了多久,它才從蘆葦灘里蕩出來,緩緩駛往城區,城中碼頭繁忙,船只來來往往。小舟上放著草簍,草簍里裝滿草藥,那是在林地里新采摘的草藥,另有一只籃子裝著幾顆熟禽蛋。
舒瀆的熱鬧繁榮遠勝于魚埠,這里人口興盛,羽邑的人口可能只有它的五分之一。
“覡鷺,溪畔那名老嫗為什么見到你便跪拜?還送給我們好些禽蛋!
“她應該是受過覡鸛的恩情,誤以為我是他吧!鼻嗄峡聪蜃约涸谒械牡褂埃行⿶澣,低語:“我與他,其實并不相似!
水中的人影頭上戴著羽冠,罩著面具,身穿絲袍,那曾經也是覡鸛的模樣啊。
青露將禽蛋剝殼食用,沒留意到青南細微的變化,他問:“覡鷺,等到玄夷城見到玄旸大哥,我們就回去嗎?”
沒等青南回復,他自言自語:“我一路收集不少外面的物件,等回去就將這些東西拿給大覡看,還要跟大家講外面的趣事。我……”青露放下吃一半的禽蛋,有些不好意思:“我明年參加完帝君慶典就成年了!
得到青宮大覡肯定的話,也將在帝君慶典上被授予稱謂,任命為神使。
“他經常在外面走動,可能不在玄夷城。”
“啊?”
“不管他在何處,明年帝君慶典到來前,你我都將回去羽邑。”
把剩下一半的禽蛋塞進嘴里,青露用力噎下,不解問:“要是不在玄夷城,又會在哪里?”
他能去的地方可多了。
玄旸,此刻,你在哪里?
夏季雨水充沛,霽水的川流湍急,要橫渡它有風險,所以還不能渡水,青南與青露在舒瀆停留,等待。
有天清早起來,感到秋風蕭瑟,青露發現連大人都穿上長袖衣服,才知已經入秋。
舒瀆的氣候宜人,夏日不像羽邑那般炎熱潮濕,秋季也比羽邑干爽,舒瀆人很少得風痹這種羽人族常見的惡疾,不過這里的病就五花八門了。
青南治愈舒翼兒子的腹疾,用針石使舒瀆君夫人的頭疼老毛病緩和許多,醫治的人多了,屋中便堆滿他人的饋贈之物。
大部分舒瀆人相信青南和十多年前那名羽人族巫祝是同一個人,在他們眼里巫祝都擁有巫力,甚至死后能化為鳥獸,再轉化成人,羽人族巫祝更是如此。
人們敬畏巫祝的力量,這也是當年沒有白宗的覡鸛,為何能行走四方的緣故。
“這些東西都不帶上?”
舒翼往屋中瞥了一眼,隨口一問。
青南回道:“居家是好物,在路途上是累贅!
他僅帶上少量必需品,將多余之物全部拋棄。
哪怕這些物品是珍貴的白陶鬶,黑亮的高足杯,髤漆的大木盆,都被毫不留情地拋下。
像玄旸,像個旅人。
“我聽說渡過霽水后,還要爬高山,這些東西……”青露有些不舍,卻也無奈何:“如何背得動!
跟隨青南走出屋子,青露沒有回過頭去看住過一段時日舒適的宅院。
青露問:“舒翼,你會護送我們去玄夷城嗎?”
舒翼拍拍手中的木盾,他的行囊不少,大部分是武器,有刀有盾有矛有弓箭還有石鉞,他說:“渡霽水后要翻越岱岳,山中有很多虎豹,沒有勇士隨伴,沒人敢走那條山路!
“岱岳,岱夷,族名可是出自這座山?”青南仿佛看見巍峨的岱岳,還有時常翻越岱岳的玄旸,他的身旁虎豹環視,而他無所畏懼。
舒翼將盾掛在腰上,他邁步朝碼頭走去,話語漫不經心:“這種事得問大岱城的巫祝,他們知道!
清早乘小舟從碼頭出行,午后才抵達一處渡口,渡口停泊一艘體型細長的大船,船上有十數名槳手,這是艘霽夷前往舒瀆進行交易的船,船中裝滿物品。
青南登上船,打量身邊的槳手,這些人個頭高大,精干強悍,岱夷族人好武善戰,不管是出自岱夷哪一個部族。
大船行進,槳手齊呼號子的聲音震耳,仿佛能撼動天地,無數雙手臂奮力劃槳,水花如雨飛灑,衣冠盡濕,腳下的船似飛龍般迅猛,直沖向奔流的川水。
第29章
灰鴉從山丘上往下奔時, 腳下松軟的土坡突然滑落,她應勢下墜,輕盈如禽鳥, 穩穩落地。
她抬起頭, 看向適才墜落的坡體,臉上悠閑的神情瞬間化為驚訝。玄旸如頭野鹿般躍起, 輕松跨越丘地,身體在半空翻轉, 輕盈地落在更遠處,他直起身體, 看向灰鴉面前袒露的坡面, 淡淡說出兩字:貝丘。
山丘表面覆蓋的土壤因為外力而剝露,曝露里頭層層疊疊積壓的貝殼, 厚度足有四五人高,不知深入地下的部分,又該堆積著多少貝殼呢?
貝丘,顧名思義,由貝殼堆積而成, 形似山丘的遺跡。
灰鴉站起身, 加快腳步, 如猿猴般敏捷, 飛速登上鄰近的另一處高地,這次她更清楚地看見了海灣, 與及對岸的一座島嶼。
“萊夷說的地方就是這里, 我們得做條船。”灰鴉環視四周, 望向河岸邊的樹林。
“明天!毙䲡D走向山頂一棵孤零零的大樹,他蹲下身檢查大樹四周的土壤, 土壤厚實,土色純凈,種植大樹的土壤果然是從別處搬運來的,這棵樹不是天然生成,而是由人栽種。
“這山也是嗎?”灰鴉仰頭望向茂密的樹冠,她表情疑惑,又補充一句:“貝丘!
暴雨沖刷使一部分坡體上面薄薄的土層消失,露出里面白色的貝殼,她正踩在上頭。
“也是!
玄旸伸出手撫摸樹身,見到大樹上刻著一個復雜符號,這個符號,他曾在大岱城的祠廟里見過。
灰鴉抖了下肩膀,這是她的習慣,感到不自在,或者煩惱時會做的小動作。
扯下腰間的皮囊,灰鴉狠狠灌了口水,海風蒸發她臉上的汗水,帶來陣陣涼意,又舒服地合起眼睛。
女戰士的內心極其強大,但玄旸接下去說的話,還是讓她感到驚訝:“有些居住在海邊的族群從來不種植莊稼,他們以海魚貝螺為食物,吃剩下的貝螺殼隨手就扔。”
“你是說這些是吃出來的?”
灰鴉隨手抓起地上的一把土,土中夾雜著幾顆貝殼,拿起一顆海螺端詳,發現螺屁股殘破,她拾取一顆又一顆察看,確認都有人為造成的痕跡——用石子砸破螺體,為了食用殼里的肉。
這得多少人吃,得吃幾千上萬年才能堆積成山!
“果然只有罪人,才會逃到這種地方來。”灰鴉把手中的海螺扔掉,她可不想天天吃這種東西。
已經躺平吹海風的玄旸嘴角上勾,他的弓矛放在腳邊,行囊堆在腦袋下,一雙長腿悠閑交叉,大樹為他遮陰,樹蔭之外陽光極其燦爛,雖然已經是午后。
“人們種莊稼是為了儲糧過冬,冬日最難熬,當地人不同,海邊就有取用不盡的食物,餓了就去海邊撿食材,吃飽就曬太陽!
聽見玄旸這么說,灰鴉才感到些許疲乏,她也在樹下躺著,真是又冰涼又舒適。
從赤夷城結伴出發,一路走來,灰鴉覺得自己有些了解同伴,路上她沒見識到“白宗獐牙”過人的武力——遇到麻煩自己就動手解決了,但見識到他的散漫,還有驚人的閱歷。
“要追捕的那對兄妹,女的左眼下方有顆痣,男的后背有條長長疤痕,你我就知道這些,能找到人嗎?”
休息一會兒,灰鴉開始想這趟的任務。
“你以前怎么抓逃人?”玄旸反問。
“我會去見見他們的父母,兄弟姐姐,有血緣關系的人,他們的鼻子眼睛和耳朵總是有幾分像!
聽著這樣的話,玄旸沒再回應,他離開樹蔭,提著一個新編的樹枝籃子——鬼知道他什么時候編好的,往海岸走去,拾貝螺螃蟹,撿海膽海魚。
生火,炙烤海鮮,聽著海潮聲過夜。
躺在樹上,灰鴉瞥見篝火邊的玄旸將手伸進衣兜里,撫摸著什么物品,她曾見過那件物品,是一件非常漂亮的玉梳。
妻子的東西吧。
灰鴉思念孩子的時候,會在腦海中回憶,不像這人帶著點什么東西,要拿起來摸摸看看。
不聊聊她嗎?你的妻子是怎樣的人?
灰鴉沒試過這么問玄旸,她不擅長與人聊私事。
“看著不像岱夷的東西。”灰鴉不慎將心里的話說出。
玄旸撫摸玉梳屬于無意識下的動作,他回過神來,將烤架上的海貝扒拉在一旁,又給自己倒上一碗魚湯,悠然喝湯:“他出自羽人族!
灰鴉從不認為自己是個大驚小怪的人,還是吃驚問道:“你妻子是羽人族?”
妻子?
玄旸莞爾:“我沒有妻子!
青宮的巫覡不能婚配,何況青宮之覡是男的,也不會嫁人。
“我聽說羽人族在遙遠的南方,他們生活在巨木森林里,像鳥類一樣住在樹上,身上還披著羽衣!被银f在樹上的躺姿平穩,她將岱夷斗篷墊在身下,使“鳥窩”更舒適,暖和。
外族關于羽人族有不少傳說,正因為不熟悉,所以傳得面目全非。
“他是羽人族里的巫祝,住在又宏大又破舊的帝君神殿里,黑亮的長發藏在羽冠后面,臉上罩著面具,遮去他的喜怒!
“你見過臉嗎?”
“見過。”
玄旸閉上眼,便能看見青南的模樣,那么清晰、真實,仿佛兩人從未分離。
“人們說萊海的角巫沒有性別,是男又是女,白日和夜晚也有著不同的一張臉,秋夜到來時,角巫就會進入山中成為野獸,春日才又變化為人。也許是變成麋子,也許是化作山鹿!被银f邊講述邊將爬上自己手臂的一只蟲子摁死。
“你相信嗎?”
玄旸的問話,讓灰鴉搖了搖頭:“我見過老家角巫的臉,老得沒有牙齒,又干又瘦,人們怕巫祝,我從小就不怕!
“巫?杀榷旧吆突⒈膳露嗔恕!
“那你為什么找巫祝做戀人?”
“他的眼睛像星辰,看我一眼,便將我靈魂掠去了吧!毙䲡D嘴角上揚,仰頭看夜空,星漢燦爛。
灰鴉沒覺得這句話動人,她缺乏感性,覺得同伴肯定是中了羽人族巫祝的巫術。
劃動木筏,向目的地靠近,還沒有靠岸,就見到岸邊有幾個悠閑的人影,不遠處的林地里露出數棟屋舍的屋頂。
“滄口的萊夷說這座島上有一對外面逃來的兄妹,多半就是他們,我們得上島搜查!被银f撐篙的動作麻利,仿佛不費力氣,她壓低聲音。
“往那邊劃,這里風浪大不好登島。”
玄旸看見岸上人做的手勢,領會意思。
“看到我們到來,那倆兄妹肯定要跑,哥哥殺死家主,本來就是死罪,最好直接射殺,留妹妹性命。你來?還是我來?”
“你來!
“好,我來!
灰鴉表情和她的話一樣冷酷,她留意岸邊人的舉動,見其中一人往回跑,立即加快撐篙速度。
水位越來越低,木筏進行困難,灰鴉扔下竹篙,踏水登岸,她跑動起來,海水飛濺在臉上,回頭一瞥,見玄旸不慌不忙淌水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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岱岳之巔
舒翼用木架撐起一張虎皮,他用刀片在虎皮上刮動,熟練地刮去皮子內側的脂肪。
舒翼身后就背著一條鞣制好的虎皮,用藤條編的繩索仔細捆綁,是他珍貴的戰利品,也是他取道岱岳,與猛虎相搏的最佳證據。
“可惜皮子有破洞,要不可以做身虎皮斗篷,多威風啊!鼻嗦稖惿锨埃嗽斈菑埑錆M血腥味的虎皮。
虎皮上有三個箭鏃留下的洞,分布在脖頸與腹部。
“你現在不害怕了?”舒翼抬起頭,看向矮他兩個腦袋的青露,有些許嘲諷之意。
路途上第一次遇到猛虎,青露嚇得雙腿發軟,渾身戰栗,臉色蒼白。
“死了我當然不怕!
青露為表示自己不懼怕,伸手去摸虎皮,發現虎毛硬得扎手,他似有些惆悵,喃語:“哪怕是山中猛獸,遭難了也是任由人在身上又砍又刮!
“要是換你遭難,你就在它肚子里。”舒翼冷哼一聲,他對待會傷人的猛獸,向來不會心慈手軟。
見青露一直站在旁觀看,沒有離去的意思,舒翼將手中的石片擲給他,那表情好像在問:要試試嗎?
青露接住刀片,用力握緊,他忍住對血腥味的反感,學習舒翼的手法,去刮虎皮上的油脂,這是鞣革必須的步驟。
舒翼回營火邊歇息,才發現不見青南身影,此時已經是傍晚,這時節天黑得快。
舒翼登上一塊大巖石,見到佇立在巖石上觀看云海峰巒的青南,他白色的絲袍已經泛黃,袍擺破損,連面具上的色彩也已經褪色,露出木質的紋理。
旅途的磨難在他身上留下痕跡,那些痕跡添加了幾分滄桑,清瘦的身形不具有強悍的力量,筆直的儀態,卻給人穩重如山之感。
“云這么濃,看不見落日!
聽見身后的說話聲,青南沒有轉過身,他望向被云霧遮擋的太陽,又將視線收回,落在煙云繚繞的群山中,聲音像秋水般沉靜:“你們經常翻越這座山,已經看得厭倦了吧!
在巖石上坐下,舒翼把長矛枕在大腿上,他眺望四方,群山皆在腳下,他回憶起第一次見到這宏偉景象時的情景,那時的震撼感覺依稀記得,他說:“也就那樣,看多了不稀奇。”
太陽正在西落,有些霞光穿透濃厚的云層,傾瀉而下,那一瞬間,所有的山脊都在發光,云霧通透而飄渺,仿佛不似人間。
這樣的景色,玄旸應該見過無數次,天地之間,比這更震撼的景象應該還有許多,旅人四處游走,逐一看遍。
旅人眼中的山河,與尋常人眼中的山河必然不同。
晚霞將眼眸映紅,世間萬物宛如蒙上一層紅帛,望向北面若影若現的山峰,青南問:“還有幾天能抵達玄夷城?”
“五天!
還有五天,青南將手支在冰冷的巖面上,抑制住起伏的情緒。
漫長而艱難的旅程使人疲憊、使人冷靜,情緒早就極為穩定,此刻卻連氣息都亂了,原來我如此想見他。
已經深秋,日薄西山時,越發感到寒意。
“云淡了,好大的落日。”
青露的聲音,他不知何時出現在這塊大巖石上,正望著又圓又大的紅日驚嘆。
因為登得高,所以那輪太陽仿佛能擁抱入懷。
“山頂上真冷啊!边^一會兒,就看見青露無心賞日,抱住雙臂,冷得跺腳。
“給,拿去用。”
舒翼解下身后背的虎皮,扔給青露,青露立即接住,心里歡喜,忙說:“你打的老虎,不能白拿你東西,我拿別的跟你換!
“不用,覡鷺給我五支淬毒的箭羽,我都用來獵虎!
“多謝了。”青露抱住虎皮,恭敬地行了個禮。
舒翼將手一揮,示意不用謝,他身為岱夷武士,有過人的本領,向來很大方。
三人一起返回營地,路上,舒翼問:“覡鷺,你給毒箭涂的是哪種毒,早先就想問你!
“你們岱夷獵人常用的毒樹汁,我將它除去雜質,再添加些東西熬制,使毒性更強烈,所以能毒殺老虎!
聽見青南這么說,舒翼皺了下眉,好一會才說:“我以前認為巫祝的詛咒再靈驗,也沒有我的箭快,在說出咒語前,我就能將他們射殺!
“你……”青露吃了一驚。
舒翼撫摸木弓,他接著說:“要我看來,也只有‘白宗獐牙’才敢和巫祝成為朋友。聽說他在大岱城時,就常跟祠廟里的玄鳥神使待在一起,從神使那里學習知識,神使也曾在他身上看見東君(太陽神)的神力!
“他經常去大岱城嗎?”聽到舒翼提及玄旸,青南詢問。
“武士拿的宗都出自大岱城,大岱君會差遣武士為他做事。別的國君也經常求助武士,當然都有報酬!笔嬉砉《放,他抱胸的姿勢顯得桀驁不馴,大概大岱君也差遣過他吧。
青露問:“要是玄旸大哥在大岱城,你會送我們過去嗎?”
舒翼冷漠拒絕:“一到玄夷城,我就會回舒瀆!
他的任務就完成了。
夜幕降臨,青南給營火添加柴火,驅散寒意,舒翼烹制食物,食物豐盛,青露拿針縫制虎皮斗篷,他低著頭忙活,模樣專注。
一張虎皮只夠做一件虎皮斗篷,最終披在青露身上,他年紀小,又特別怕冷。
離開岱岳后,青南身上才多出一件岱夷斗篷,能用來御寒,這是和玄夷部族的人做交易換來的物品。
和玄旸幾乎一模一樣的岱夷斗篷,因為就產自玄夷部族,同樣的編織手法,同樣的裁剪方式,一樣的紋飾。
不停地趕路,沒有得到充分的休息,青露早已經精疲力竭,青南也感到腳步越發沉重,只有舒翼始終邁著大步,在前方催促。
身為武士,體能超越常人的舒翼顯然無法體恤同伴,他和玄旸不同,玄旸是那種親和又散漫的人,可能玄旸跟所有的強者都不同。
青露完全是憑靠著信念在頑強前行,當登上丘陵,望見遠方的玄夷城城墻,他“哇”地一聲差點哭出來,栽倒在地上再不愿動彈,青南的嘴角露出一個疲憊的微笑,他的下巴瘦削,絲袍破損,如果不是有件岱夷斗篷,將無法保溫,他的身形更顯得清瘦,但仍如竹子般挺拔。
“那就是玄夷國!
舒翼手指前方,他那張兇悍的臉,難得流露出幾分溫意:“我們到了。”
第30章
灰鴉遠離眾人, 孤獨坐在沙灘上,直勾勾盯著篝火會上一個牽住伙伴雙手,開心跳舞的秀美女孩, 女孩留意到目光來源, 竟對異鄉人露出純真而美麗的笑容。
灰鴉想起幾天前那個左眼下方有顆痣的女孩,她跪坐在地上, 舉起沾血的手撕心裂肺地朝自己吼叫,她的身旁躺著一個小腿中箭, 鮮血淋淋,疲憊不堪的男青年。
灰鴉的箭頭瞄準男青年的胸膛, 正想補上一箭, 也許是女孩的悲鳴使她停止了放箭的動作,也許是闖入萊海之巫的禁地后, 萊海之巫對她施加的詛咒起作用,她發現眼前的事物忽然變得模糊不清。
“白宗獐牙!”
當時灰鴉有些惱怒地叫著,她射出的第一箭瞄準男青年的頭部,卻被玄旸看似無意的動作干擾,使得她的箭矢偏移, 射向腿部。
她從來沒有失手過, 百發百中。
玄旸不為所動, 他的手沒有放在弓上, 他看著那對兄妹,絲毫沒有加害他們的意思, 眼眸中甚至有憐憫之情。
灰鴉緩緩坐在地上, 頭暈目眩使她無法再動武, 將萊海之巫咒罵兩句,她茫然望著周邊密密麻麻的樹木, 這是一座如此陰晦,散發著深深惡意的森林,令人發寒。
這里是萊海之巫的禁地,他(她)正化作一頭麋子,也許是山鹿,在遠處遠遠地觀看吧。
島上的人遠遠觀望時,并沒有發現異端,直到那條木筏靠近,看清兩名武士裝束的人在木筏上,島上的人這才慌亂地往回跑,跑到聚落里向那對兄妹通風報信。
兄妹倆慌不擇路逃竄,竟逃進當地人從來不敢去的幽深谷地——萊海之巫的領地。
那里是禁地。
玄旸和灰鴉像對獵人,那對兄妹是獵物,雙方在林子里追逐。
從來沒有獵物能從岱夷武士的手中逃脫,這對兄妹也是,他們很快就被發現,哥哥中箭,失去行動能力,妹妹哭泣,停止逃跑。
“白宗獐牙,我的眼睛為什么看不清東西?”
灰鴉的聲音有些慌,身上的癥狀使她無法集中精神,女孩的哭聲也使得她心煩慮亂。
“毒棘,你被萊巫布置在入口的毒棘陷阱刺傷,毒性正在發作!
玄旸的聲音很平靜,他目光落在灰鴉的身上,袖子破裂,手臂有條帶血的劃痕。
“不是咒語?”灰鴉抬起自己的手臂,她搖了搖頭,試圖看清東西。
“不是,萊海之巫的咒語,恐怕就是這里到處生長的毒棘”。
“啊。”
灰鴉嘆了聲氣,已經不再試圖看清事物,她閉上眼睛,用平靜地聲音說:“你不讓我殺他,這對兄妹是你認識的人?”
“算是。”
玄旸說完這句話,便就從灰鴉身邊離開,朝男青年走去。
男青年正在不停地哀求女孩離開,勸她快逃,女孩卻只是搖頭哭泣。
箭矢穿透小腿,箭鏃沒有留在骨頭里,男青年忍痛將箭桿折斷,不過這樣的傷情,他已經無法站立,更別談跑動。
他成了女孩的累贅。
女孩尖叫著撲上前去,用力捶打玄旸,玄旸抓住她的手臂,像抓住一只小雞般輕易。
他的聲音冷冰:“他殺了自己的主人赤明,殺主得死,他活不成。你是赤夷君的奴隸,又能逃到哪去,還不隨我回去!
女孩哭叫:“你把我也殺死吧,我不回去,反正我回去也要死!”
女孩撕心裂肺地哭,她的哭聲充滿恐懼與委屈。
灰鴉眉頭緊鎖,女孩的哭聲使她心神不寧,她閉著眼說:“你跟我們回去,我會幫你向赤夷君求情,赤夷君不會責罰你!
“老國君死了,他要我去墓里陪他,他死前親口跟我說,他舍不得,所有的妾他都要帶去地下。”聽到灰鴉的聲音,女孩忽然就安靜下來,用絕望地口吻陳述:“那晚大家都忙著葬禮的事,我哥要帶我逃走,約好在半夜,不想赤明來找我,想跟我好,我不肯,他就打我,他是頭畜生……”
“我哥把赤明殺死了,我哥說正好想殺他,他時常欺辱我,還總是用鞭子抽打我哥,我哥小時候被他拿刀割肉,后背留下好長一條疤。”
女孩的聲音越來越冷靜,她抬起臉龐,看向玄旸,已經不再哭泣,她的眼神空洞:“我小時候見過你,你是玄夷城的勇士對不對,求你別將我帶回去!
明明已經不抱有任何希望,卻仍出于本能懇求。
“白宗獐牙!她說的屬實嗎?”灰鴉聽不下去了,高聲叫道。
“你覺得呢?”
玄旸目光落在男青年身上,男青年的傷腳不停往外滴血,形成一個小血灘,得止血。
“赤明不是老赤夷君的侄子嗎?怎么會干出這樣的事!”
灰鴉咬著牙,她睜開眼睛,眼前仍舊是模糊不清,她心里有震驚,也有震怒。
女孩麻木地看向灰鴉,她的臉龐蒼白,眼眸深幽,男青年發出痛苦的咳嗽聲,他的目光已經有些渙散,失血使他意識模糊。
灰鴉問:“你要帶她回去嗎?”
她的拳頭捶打地面,咒罵了一句:“沒有這種事,怎么會拿人去殉葬,又不是狗又不是豬!”
“有些國君去世,確實會用戰俘殉葬,近年來越發殘酷,把女人、孩子捆綁起來扔進墓穴里活埋,我聽過這樣的事!毙䲡D的言語仍舊淡定。
灰鴉想反駁點什么,但內心已經相信女孩的說辭,因為白宗獐牙確實見多識廣,而且他身份尊貴,熟悉權貴。
“你打算怎么辦?”灰鴉又問,她很煩惱。
“是我們打算怎么辦?”
玄旸的聲音越來越遠,像似正在往什么地方走去;银f睜開眼睛,模模糊糊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走向坡地,而坡地上正站著一個特別高的人,又高又瘦,身形很詭異,不對,那個人頭上戴著巍峨的高冠,手里拿著什么東西,好像是巫杖?
是萊巫!
灰鴉握住弓,手臂因緊張而顫動,視力不行時,耳朵特別靈,她聽見玄旸正在用萊夷的語言跟萊巫交談。
萊巫的聲音滄桑而低沉,是男子的聲音。
萊夷也是岱夷族,萊巫說的話灰鴉聽得很費解,只能聽懂一部分內容。
地域上的阻隔,使得同一種語言發生口音上的變化。
夜幕下的海潮涌動,沙灘上正在舉行篝火會,人們仍在跳舞,歡快地跳舞。
灰鴉從回憶中出來,悠閑地伸展肢體,也、想享受一下閑適時光,這時她聽見有腳步聲朝她靠近,抬眼一看,是抱著一只陶罐,拿著食物的玄旸。
接住對方擲過來的陶罐,掀開木質的蓋子,就聞到酒味。
“當地人釀的酒,味道還行。”玄旸往地上一坐,變戲法般掏出兩只粗陶碗。
酒是果酒,十分酸澀,食物是鹿肉和魚肉,炙烤得鮮嫩多汁,香氣四溢。
“那對兄妹……”
灰鴉還是忍不住問出一直想問的話:“離開了嗎?”
“去往別處,這里他們不能再待!
灰鴉大口喝酒,將一碗酒喝完,目光落在歡快的人群里,又往海域遠眺,她若有所思。
“你接受赤夷君的委托,你和我一同前來,不是為了追殺那對兄妹,而是要阻攔我追殺他們吧?”
玄旸一路走來,都是一副散漫的模樣不說,連萊巫的毒棘陷阱也不提醒,還阻止她將人直接射殺。
沒有否認,玄旸用隨身攜帶的小刀切食鹿肉。
“萊巫為什么放過我們,還醫治哥哥的箭傷,我們可是闖入萊巫的禁地。”
灰鴉狐疑,又問:“你當時跟他說了什么?”
“他不是隨處可見的角巫,而是玄鳥神使,你沒發現他頭上沒戴鹿角帽嗎?”玄旸呷口酒,神情悠然。
“沒留意,我那時中毒看不清東西,等我眼睛恢復視力后,萊巫早就離開。”
聽灰鴉這么說,玄旸點了下頭。
“你怎么知道他是玄鳥神使?”
“當地有好幾棵大樹上都刻著東君(太陽神)神徽!
“你是說樹上刻的那個奇怪的符號?”灰鴉也留意到了,并不知道這種符號是東君神徽。
“玄鳥神使怎么會來到萊夷人的土地上,他們不都住在大岱城的祠廟里嗎?”
灰鴉還是覺得費解。
“你聽說過扶木嗎?”玄旸繼續往下說:“傳說扶木生長在東海,東君以扶木做為宿所。玄鳥神使是東君的使者,以前確實有玄鳥神使會被派遣到東方海濱,在海邊祭祀東君,看來有一位玄鳥神使沒有返回大岱城,而是留在了當地,并將東君的信仰傳播!
灰鴉忽然站起身,此時歌舞聲忽然停止,一位頭戴巍峨高冠的男子出現在人群中,他臉上有面具,身穿黑色長袍,手執巫杖。
人群紛紛朝他聚集,對他跪地膜拜,獻上食物、海貝與花卉。
玄旸看向玄鳥神使,目光落在黑色的玄鳥面具與及黑色的長袍。
有人有類似的裝束,不過那人是白色的面具,白色的長袍,頭戴白玉冠。
那人是青宮之覡。
是他魂牽夢繞之人。
玄鳥神使舉起巫杖,巫杖上掛的玉石與貝殼嘩嘩作響,他目光望向玄旸與灰鴉所在的位置。
儀態威嚴、充滿神性。
灰鴉彎身朝他行禮,玄旸也是。
當地人的篝火會延續至天亮,在篝火會結束前,灰鴉和玄旸早各自找個地方睡去。
第二天,灰鴉收拾好物品,去海邊找玄旸,見他站在船旁,沒有攜帶行囊,玄旸說:“你自己回去,我要去個地方。”
“去哪?”
“扶木島!
傳說中生長扶木的地方,也是太陽神東君的住所。
灰鴉皺起眉頭,她眺望大海,海天之上隱隱約約似有一座座島嶼,云霧裊裊,難辨虛實。
早就聽聞白宗獐牙是位旅人,四處游走,居無定所,他抵達東海岸,便想去探訪傳說中的扶木島,并不令人意外。
別人可能會死在汪洋里,他應該不會。
灰鴉跳上船,把行囊卸下,準備劃船,忽然有什么物品擲到她懷里,她撿起一看,是一條玉石手鏈,鏈墜是一顆打磨圓滑,碧綠可愛的綠松石。
“你本來能從赤夷君那里得到酬謝,如果完成任務的話!毙䲡D說。
追捕那對罪人兄妹,處決哥哥,將妹妹抓回赤夷城,這是赤夷君的要求。
“多謝!被银f感謝對方的慷慨,把手鏈戴在手腕上,仔細端詳,心生喜愛之情,她是位武士,但也愛美。
她劃動木槳,本要離開,又回過頭來,問道:“你為什么幫助那對兄妹?”
“我多年前在赤夷城見過那對兄妹,聽說過他們的故事。他們的父親本來不是奴仆,因為貧窮無法生存,將子女做為交易,跟老赤夷君換來居所和食物。如今,這樣淪為奴仆的人幾乎到處都是,他們不被稱作為人,視作豬狗,家主可以肆意鞭笞、欺辱!
“我回去見赤夷君只說沒找著那對兄妹,不知道他們去了哪里。”灰鴉露出笑容,繼續說:“赤夷君要是一直問,就說他們兄妹倆去了扶木島!
那飄渺虛幻、位于碧海之中的扶木島啊,傳說中有高聳入云的神木,喚作扶木,是東君的宿所;有烈焰滾滾的湯谷,是東君沐浴的場所。除去眼前這人,再也不會有人想要去探訪它。
“保重!被银f瀟灑揮手。
“保重!
玄旸送行,目送灰鴉乘坐的小船遠去,消失在晨曦中。
東海有神木名為扶木,扶木貫通天地,是太陽神東君的住所,太陽從東海升起,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周而復始,驅逐黑暗,光芒照耀大地。
玄鳥輔助太陽運行,總是在日落與日升時出現,在無盡時光里,玄鳥時而化做人形,時而保持鳥態,它們(他們)是東君在人間的使者。
這不過是傳說,所有的傳說,都不真切,游歷四方的玄旸最清楚。
當紅彤彤的太陽從海洋升起時,玄旸駕駛小船,向東而去,他想探訪東海岸邊時不時能望見的海島,傳說中的扶木島。
旅人總想親眼去看,去見識。
每當晨曦照亮海域,東海岸的居民就會出來活動,老老少少齊齊出動,他們在海邊采集食物,在礁石縫里,在沙灘里捕抓螃蟹,撿拾貝螺。
他們從不為三餐愁苦,也不受任何人奴役,總是有大把的時間供自己消遣,躺在巖石上曬太陽,摘朵沙地里生長的小黃花贈予喜愛之人,或者坐在吊腳樓上,蕩著雙腿,編織一條用各種漂亮貝殼裝飾的項鏈。
外界的奢侈品與尊卑等級他們都沒有,也不曾創造名為文明的任何事物,他們有縱情撒歡的童年,充滿喜悅歡愉的成年,在對萬物的不解與懵懂中匆匆度過短暫的一生。
玄鳥神使佇立在一棵孤零零的大樹下,他腳下的山丘露出白色的“土壤”,那是風化多年的貝螺色澤,他站在貝丘上。
玄鳥神使有一頂巍峨的高冠,由荊棘與花卉及打磨光滑,形似圓盤的硨磲構成,當陽光照在高冠上,皚潔的硨磲反射出光芒,如此耀眼,仿佛頭頂一顆太陽。
海風拂動玄鳥神使黑色的長袍,黑亮的長發,他望向遠去的一艘小船,那艘已化為一個點,最終消失不見,那是玄旸的船。
海天的界限很模糊,海天之間,浮現一座島嶼,玄鳥神使從不曾想去探訪,他相信那里不是人能抵達的地方,那里是太陽神的故鄉,一旦靠近,便會被東君的烈焰燒成灰燼。
玄旸當然沒被燒成灰燼,六天后,萊海的居民見他駕著小船返回,船桅上掛著一串串魚干,船倉的陶罐里裝著飲用水,他用幾顆藍的紫的螢石(來自火山巖漿)與當地人交換食物,背著兩壇果酒和用樹葉包裹的烤鹿肉,悠哉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