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玄旸從青宮里邊找來的一把舊石斧, 給它安裝上新斧柄,他拿著這把石斧去青宮后面的林地里砍木材時,是個大清早, 羽邑勤勞的居民已經起來, 在屋前屋后忙碌,此時, 青宮還很寂靜。
獲取木材,并用隨身攜帶的一把小石鑿, 對木材進行加工,當青南找到玄旸時, 他已經做好一個晾曬皮子的木架子, 就樹立在溪邊。
瞥見前方水域走來一縷白色的輕盈身影,玄旸放下手中工具, 注視來人,果然是青南。
“你在這邊做什么?”
“你在尋我?”
青南沒回答,他留意到立在溪畔的木架子,與及對方正在制作的第二個木架子,已經猜到用途。
清早醒來時, 青南發現睡在身旁的玄旸消失不見, 如果不是這家伙的行囊還在, 他恍惚間, 恐怕要以為昨夜是場幻夢。
數月后,這人突然跨過遙遠的地域, 來到自己身邊, 那是猶如鬼魅般的行動能力。
當然青南知道玄旸是個是活生生, 擁有血肉,具有溫度的凡人, 昨夜纏綿的余韻還在,身上仿佛還有他的氣息。
“玉梳。”青南伸出手。
“我不打算歸還。”
那家伙繼續使用石鑿,鑿下一塊木片,將兩根木材嚴絲合縫榫合。
“沒有象牙雕筒,你也沒法回去岱夷吧?”
言下之意,你不還我玉梳,我也不還你象牙雕筒。
“不至于。”玄旸給那兩根榫合的木材捆上樹皮搓成的繩子,他技能嫻熟地像一個住在尾埠的老木匠。
剝開樹皮,撕下樹皮里邊的新鮮纖維,飛速搓成一根繩子,玄旸抬頭,見青南已經蹲下身,在觀看自己勞作,他突然伸手去撫摸青南的面具,摸到沒有溫度的木質面具,眼神和動作卻很溫柔,聲音也是:“昨夜沒有好好看看你。”
今早就又用面具將臉罩上了。
回想起昨夜的激情,青南決定不搭話。
“青南,我以前有個念想。”
“什么念想?”
“那時我舅舅已經去世,我獨自待在北方,有段時日就住在臺塬上挖的土屋里。因為卷入當地人的紛爭,我在打斗中受傷,只能躺下養傷,每一天都過得很漫長,當時就產生一個念想。
臺塬是一種東方和南方都沒有地貌,由一座座丘陵組成,丘陵上別說樹了,鳥獸都少見。當地人在臺塬上挖房子,那種房子,就叫土屋(后世稱作窯洞)。
我那時想,即便你不肯理我,終有一天,我也會結束旅人生涯,回去羽邑居住,就住在青宮后面的溪林里,抬頭便能望見青宮。
搭個木屋子,捕魚撈螺,種植水稻,采摘菱角為生。”
玄旸說得很認真,他的話令人驚訝。
當年,青南得知玄旸即將離去,少年的心性使然,他對玄旸的態度變得疏遠又冷漠,恰恰又是在這時,青南成為青宮之覡,戴上冷冰的面具,拋棄世俗的名字,似乎也已經拋下俗世的情感。
少年時期留下遺憾的分離,使玄旸記得青南在生氣,不肯理人,即便這樣,長大后的玄旸還是想回去羽邑看看,甚至有機會的話,還要去羽邑定居。
哪怕他們沒能在五溪城相遇,因為思念,玄旸也會在某一天來羽邑找青南,他們之間還有緣分。
青南很驚訝,但不想提及年少時的事,故意裝作沒聽明白玄旸話語中的意思:“沒看出來,你這么喜歡羽邑。”
“我喜歡你。”
玄旸貼近青南的耳朵,嗓音低啞:“難道我昨夜還不夠熱情嗎?”
和這個厚臉皮的家伙拉開距離,青南起身,他臉上罩的面具缺乏情感反饋,面具下早就是另一番情景。
找個干凈,舒適的地方坐下,青南時而觀看玄旸制作木架子,時而環視林野,這里是如此的靜謐,天地之間如同只有他們兩人,還有幾只鹿,一群水禽。
溪畔仿佛建起一座小木屋,烏發成霜,精神矍鑠的玄旸穿過堆滿各種石質工具,陶器、木器、竹器的門口,走向埠頭,他將一條小舟推入水,坐在舟上劃著槳,嘴里哼唱著異鄉的歌謠。
林霧裊裊,採菱角的小舟遠去。
已經不再年輕的青宮之覡,一定會站在窗前,眺望林溪,追尋那人的身影吧。
“有一個消息,我還沒有告訴你。”
身邊有人挨近,就坐在身旁,聽見這句話,青南沒有從溪流的盡頭收回視線:“你說。”
“大皋城有覡鸛的消息,七年前,覡鸛去過大皋城。大皋君有五個女兒,二女兒叫皋紫,我從她口中聽說,她幼年見過覡鸛。據皋紫說,有天她聽見覡鸛和一個地中族人交談,談到西離往北是另一片土地,那邊經常出現異人,身懷異能,必定有覡鸛要找的人。
之后,覡鸛離開大皋城,不知道是不是隨那個地中族人離去。”
聽完玄旸的講述,青南琢磨:“西離?”
玄旸解釋:“西離是高地族在西北的邊地,很遙遠,西離往北,即便是我也不知道通往哪里,又是怎樣的一塊土地。我不認為覡鸛在西離,高地族的部族眾多,內部戰爭不斷,異鄉人幾乎不可能活著穿越他們一座座對峙的石城。”
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見青南喃語:“我們腳下的大地到底有多寬廣,大地的盡頭又在哪里。對我們羽人族而言,震澤四周便是大地的全部,很多人終其一生都不曾聽說地中族,高地族,也只有懷水南岸的羽人族,偶爾才會談論起住河對岸的岱夷族。”
“覡鸛是個旅人,你們羽人族很少有旅人,他是個特例。”
玄旸說這句話時,突然從衣兜里取出一把玉梳,那正是青南的玉梳,他繼續說:“我跟皋紫提過這件玉梳。”
“為何?”
“皋紫是個極其美麗的女子,還是個技藝精湛的玉匠,大皋君曾想將她許配給我。”
“哦?”
“我跟皋紫細聊過,她說她有戀人,是位江皋族戰士,大皋君不允許他們相戀,只想用她聯姻,給大皋城帶來利益。我說我也有個戀人,是羽人族,我還有他的一件玉梳做為信物。身為玉匠,皋紫想看玉梳,我說我能拿給她看,但我不想讓別人摸它。”
玄旸撫摸玉梳,動作輕柔,接著他將玉梳遞給青南,附加一句:“青南,我不能還你,離開羽邑時,我還要帶走它。”
觸摸這件屬于自己的私人貼身物品,青南此刻的心情很微妙,他不再說什么,看視一眼分別多時,被保存得極好的玉梳,又將它交給玄旸。
上次是被玄旸擅自取走,這次是青南親手遞交。
定情信物。
那家伙很高興,親了一下玉梳,又將它揣入懷里。
“皋紫說她見過羽人族的玉梳,多年前有位羽人族巫祝來到大皋城,那人發髻上就插著玉梳。
我一聽,就知道她可能見過覡鸛,一問名稱,果然是覡鸛。
皋紫說羽人族的玉匠一定是大地上最好的玉匠,那件玉梳的梳背上有微雕,讓幼年的她感到十分神奇。她長大后成為玉匠,苦心專研,仍無法掌握微雕技巧。”
玄旸的講述,讓青南對這個叫皋紫的陌生女子有了印象,他說:“掌握微雕技術的玉匠其實極少,而且只出自一個家族,技法不外傳,自從羽邑的王死后,那個家族也消亡了。心有執念,也許有朝一日,她能找到技法。”
不遠處出現一群外出采集的孩子,青南起身,打算回去了,他經過玄旸樹立在溪畔的三個木架子,等天氣晴好,木架上會綁上鹿皮和熊皮,他說:“你還缺豬腦子。”
羽人族用豬腦鞣革,將豬腦加入溫水,攪拌均勻,充分涂抹在皮革上,之后再用石片刮去皮子上的脂肪。
“青南,你懂鞣革?”
“當然,我雖然不會耕種、捕獵,也還知道一些常識。”
玄旸看著前方踩在溪石上,腳步輕快的青南,他快步跟上去,突然產生一個想法,如果青南離開青宮,以他的能力,他到哪里都能生存。
**
從青宮大覡的房間里出來,玄旸和青南沿著木梯登上城樓,羽邑的宮城盡收眼底。
“和六年前相比,大覡蒼老許多,身體看來也很差。”玄旸目光落在羽邑稀疏的屋舍上,見到屋外幾個仰頭朝他打招呼的居民,距離遙遠,聽不見他們在說什么。
居民待玄旸很熱情,但用不安的目光偷偷打量青南。
“羽邑居民常年受水汽侵襲,很多人得風痹,卻沒有能夠治愈它的方法,大覡風痹發作時十分疼痛,連行走都困難。近來巫鶴為他采藥做藥浴,情況已經比早先要好一些。”
青南習慣了別人的目光,很淡定,語氣也很平淡。
朝下方打招呼的人揮下手,玄旸繼續說:“如果大覡再無法管事,按順序,青宮之主的位置應該由誰來繼承?”
“覡鸛。”
“難怪我說覡鸛七年前可能是去往極遠的西離,大覡仍詢問我從羽邑前往西離,幾年能往返。
青南,覡鸛離開羽邑已有多年,即便將他找回來,讓他掌管青宮,羽邑的居民肯聽他號令嗎?”
“我幼年時,羽邑曾經發生過一場大瘟疫,家家戶戶染病,有將近一半的人病逝。覡鸛在這場大瘟疫中救了許多人,不只是羽邑的居民,人們從四面八方背著,抬著親人,來到青宮門口,跪求神明憐憫。他們得以存活,依靠的是覡鸛親自煎熬的湯藥。”
“這么說來他在羽邑確實有很高的聲望。”
“不只是羽邑,覡鸛曾去簇地擔任過羽原的老師,他在羽原年少時,指導過他。”
“羽原?你說的是簇地的執鉞者?”
“是他,他是簇地的首領。”
“覡鸛恐怕已經死去,大覡顯然也清楚,對于覡鸛的回歸,你們不能抱有希望。青南,排除覡鸛,又該由誰繼承?”
“按次序與資質應該由覡鸕繼承青宮之主的位置。”
“覡鸕,他人不是去簇地,一直沒回來嗎?”
“一個多月前,覡鸕曾派人來青宮傳話,說他年底會返回。覡鸕的母家是簇地大族,他前往簇地,即是受大覡差遣,亦是訪親。”
“你們青宮大覡并不想以覡鸕為繼承人吧?”
“為何這么說?”
“正因為自己身體快不行了,才在七年后想找回覡鸛,如果大覡本來就屬意覡鸕,又何必去找尋生死不明的覡鸛。”
青南不再言語,目光注視前方環抱羽邑宮城的森林和山地,似乎有些惆悵。
正值午時,陽光燦爛,光影之下的羽邑顯得靜謐又熱鬧,靜謐的是山林云彩,熱鬧的是宮城里的居民。
孩子們在廣場上無憂無慮做游戲,大人們三五成群聚在一起閑聊,他們有的用腰機織布,有的在削竹篾編織。
哪怕經歷過不少苦難,這份祥和,仍是羽邑的日常。
察覺有只手從背后將自己攬住,青南先是警覺,繼而放任。
兩人站得近,又有斗篷寬袍遮掩,城樓下即便有人在觀察他們,也不能發覺。
“旸叔!”
“岱夷大叔!”
循聲望去,兩個孩子已經登上城樓,正朝他們跑來。
青南淡定拉開玄旸那只攬腰的手,看向跑在前面的男孩,男孩背著一個裝滿柴草的竹筐,腰間掛著彈弓,顯然剛從野外回來。
青南認出他是烏狶的兒子烏慶。
烏慶身后跟著一個女孩,女孩脖子上戴著條紅繩,紅繩上有一顆瑪瑙珠墜子,她是仲溪的女兒小苕。
小苕拽了下烏慶衣角,兩人在遠處停下奔跑的腳步,不約而同都看見青南,烏慶對女孩小聲說:“是覡鷺。”
青南并不猙獰可怕,不過青宮的巫覡本身就讓人畏懼,尤其戴著面具,神秘莫測。
玄旸上前,壓低身子詢問:“你們一路跑來找我,有什么急事?”
“有群野豬,在長堤那兒!”
“好多只!好大一群!
“旸叔不是跟我爹說要抓野豬嗎?”
“岱夷大叔我也想去,我爹是獵人,我會使弓。”
倆孩子圍在玄旸身旁,說個不停,他們對玄旸的親昵模樣,讓青南感到吃驚。
這家伙來羽邑才幾天啊,也是,他身邊似乎總圍簇著一群大人小孩。
玄旸笑答:“把你爹烏狶也叫上,記得帶幾根粗繩子。”
等兩個孩子蹦蹦跳跳離去,青南才問:“抓野豬?”
玄旸仰起頭,陽光照在他眉目舒展的臉上,他伸伸懶腰說:“這幾天天氣不錯,正好鞣革。”
沒養豬,鞣革又需要豬腦子,玄旸選擇獵捕野豬。
**
前些天,一大群人在溪畔圍著營火,熱熱鬧鬧的吃了一頓豬肉燒烤大餐,留下兩張繃在木架上晾曬的野豬皮,與及綁在枝椏上的一大捆豬筋。
另有幾條豬肉做的熏肉,存放在青宮的庫房里。
青貞挽著一個裝滿草藥的竹籃子,來到溪畔,正見玄旸在織漁網,烏慶蹲在營火邊,似乎在熬制什么東西。
把竹籃子隨手掛在樹枝上,青貞跑到烏慶身旁,往陶罐里熬制的皮膠瞅上一眼,她拿起一根竹條攪拌,使喚他:“我來,你快去拾柴火。”
柴草確實不多了,而皮膠要熬制很久,烏慶嘴里嘟囔:你又不知道怎么熬皮膠。
青貞瞪了他一眼,他閉嘴,乖乖去拾柴火。
“覡鷺呢?怎么一整天不見他人影。”
聽見問話,青貞單手托住臉,歪頭看向那個以極其老練手法編織漁網的岱夷族大高個。
“今早菱角家的小孩從屋頂上摔下來,摔傷頭昏死過去,覡鷺前去醫治他。午時我見西墩族長帶人過來上貢,運來的稻米就堆放在糧倉外,大覡腿腳不便,巫鶴不喜歡與人打交道,雖然青宮還有兩位老巫,但她們都太老了,很少出院子,還是得覡鷺接待。”
把竹條擱下,往灶里塞一把柴草,青貞繼續說:“你和覡鷺不是就住在隔壁嗎,你傍晚回去就能見到他。”
“青宮的巫覡不能隨便離開青宮,以前,覡鷺根本不到這兒來。你們……”青貞沒往下說,每到黃昏時分,時常能見到形影不離的覡鷺和玄旸,他們之間的關系似乎太親昵了。
“以前,你應該也不到這兒來。”
聽到對方的話,青貞腮幫子鼓鼓,不過她還是比較率直,坦言:“我當然是因為有好吃的,上次的烤豬肉搭配腌姜一起吃,真好吃。岱夷大哥,你能教我制作腌姜嗎?”
“可以。”
玄旸已經織好漁網,他割斷網繩,把竹梭子隨手一擲,拋進不遠處的工具筐中,那動作隨性又流暢,他說:“我教你,你仔細聽。”
過了一會兒,烏慶抱著一把柴火跑回來,玄旸已經將制作腌姜的方子教給青貞,烏慶聽見青貞在對玄旸說:“我都記住了,等我腌制好,就拿給你嘗嘗,看味道對不對。”
“我也想嘗。”烏慶猜測跟吃的相關,連忙出聲。
“我多做一罐給你,不過,你得拿點什么跟我換。”青貞笑瞇瞇。
“哼,青宮吃的野味,好多都是我阿父抓的。”
“好啦,不用你拿東西換。”
青貞取來自己的籃子,走前她不忘去瞅一眼仍在熬制的皮膠,好奇問:“熬皮膠要做什么?”
烏慶歡喜道:“當然是要做弓,旸叔要幫我做一張岱夷弓!”
幾天前,烏慶還叫玄旸:岱夷大叔,才幾天,已經親切地喊他:旸叔。
挽著竹籃子匆匆離開溪畔,路上,青貞遇到幾個羽邑居民,見他們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還帶了酒,應該也是去找玄旸。
岱夷來的神弓手,不僅去過許多地方,見多識廣,而且還很富有,身上攜帶不少好東西可以交易,羽邑居民都想結識他。
“大家都歡迎他,他人真不錯,難怪覡鷺跟他這么要好。”青貞自言自語,邊走邊琢磨:“我啊,到底在擔心什么?”
傍晚,玄旸攜帶兩張曬干的野豬皮,還提著一籃東西,從野外返回院子,見青南和巫鶴在院外交談,他裝模作樣進入隔壁院子。
隔壁院子半荒廢狀態,堆著不少竹材,有個小房間還算完好,房間里有睡覺的地方,存放玄旸的物品,但玄旸夜晚根本不在這里睡。
巫鶴離開后,青南就見玄旸提著一只籃子過來,把籃子往前遞。
“何物?”
“肉羹,還有些熱氣,趁熱吃。”
接過竹籃,青南打開籃子,見里邊有一個陶盒子,掀開陶盒蓋子,聞到豬肉羹的香味,特別香。
從添加的佐料看,不是羽人族的做法,玄旸親自下廚。
“你又去獵野豬?”
“家養豬,有個村民殺豬,用豬肉和酒跟我交易物品。”
青南嘗一口豬肉羹,果然特別美味,那不是野豬肉能有的口感,確實是家養豬,肉質又嫩又肥美。
坐在案前食用美味,窗外晚霞染紅天際,身旁是親密之人,見他在火塘邊忙活,很快一團火從火塘燃起,映紅臉龐,照亮室內,帶來暖意。
這個人的到來,帶來的何止是美味和暖意。
“我聽見你跟巫鶴的交談聲,出了什么事?”
一盞油燈放在案上,玄旸落座。
“你知道羽邑還轄管著幾處聚落吧,除去尾埠,舒塘外,還有西墩與鹿畔。”
“知道。”
“今天西墩的族長來青宮上貢,說今年的收成不好,前些天,羽原又派人到西墩強征稻子,并征走十二名青壯,讓他們押運稻子去簇地。”
“青宮大覡打算怎么處理?”
“大覡已經遣人捎話去簇地通知覡鸕,讓覡鸕責問羽原征稻的事,并勒令他將十二名青壯放回。”
“就這樣?”玄旸仰躺,舒展身子,他把十指交握,墊在后腦勺上。
放下羹勺,青南望向窗外爬升的月亮,緩緩點了下頭。
過了一會,青南反問:“你覺得應該怎么處理?”
“簇地只在你們青羽部的西墩搶糧食,還是也去別的部族搶糧食?”
“都有。”
“為何不聯合其它部族,對抗簇地?”
“無法達成。黑羽部也好,朱羽部也罷,內部都有許多小族長,信的神都不一樣,不再信仰帝君的聚落,不聽從青宮的號令。”
從門窗吹進來的夜風,將油燈吹滅,火塘的火焰忽明忽暗,青南起身關閉門窗,玄旸給火塘添加木柴。
緊閉門窗后,室內很隱蔽,很安靜。
兩人坐在火塘邊,各自忙活,玄旸用鋒利的燧石片裁制野豬皮,青南磨制藥粉,在相擁入眠之前,他們總是會找點事做。
將裁制好的野豬皮卷起,系牢,放在腳旁,玄旸抬起頭,見青南已經摘下面具,長發披肩,正在角落里寬衣解帶。
他走過去,將衣物單薄的青南從身后抱住,青南回過頭:“你做什么,我在庫房沾一身灰,要潔身。”
玄旸嗅了一下脖子,低語:“青南,我喜歡你身上香草混合祭神鬯酒的氣味,一直忘不掉。”
青南說:“巫覡身上都有。”
“你的氣味不同。”
察覺這人將自己越抱越緊,青南推開他,使喚:“熱水。”
玄旸松開雙臂,乖乖去給戀人準備潔身的熱水,而后站在一旁,看他在昏暗的角落里擦洗身體,水汽氤氳。
天蒙蒙亮,青露背著草簍子,手拿蚌刀從青宮的南區經過,他穿過青南居住的院子時,不由地將腳步放輕。青露的身影漸漸遠去,玄旸目光從窗外收回,將推拉式的窗戶掩上,失去光照,屋中昏暗,青南不知何時已經醒來,低語:“是誰?”
“青露。”
玄旸坐在一旁穿衣服,他拉上衣袍,系上袍帶,穿戴好后,側身去看昨夜共枕之人,見對方背對著自己,正將長發撩起,低頭整理袍領,光影朦朧,神態甚美,不覺看得入迷。
“還不走?”青南催促。
天即將亮起,等下外面活動的人就多了。
待穿系好衣物,青南再次回過身,發現玄旸已經離開,用手一捂,身側他躺臥過的地方,尚有余溫。
罩上面具,戴上羽冠,青南推開門窗,陽光傾瀉入屋,他走到隔壁院子,院子內不見玄旸身影,四處搜尋,目光越過院墻,果然見到一個攜帶弓箭,穿岱夷斗篷的熟悉身影往林溪的方向走去。
晨曦披灑在他身上,熠熠生輝。
找到他的身影,青南嘴角微微上揚,笑意很快又消失。
冬日過后,這家伙就會毅然決然地從自己身邊離開,他是個旅人。
青宮是供奉神的地方,不允許皰炊,巫覡也從不需要自己烹煮食物,有給他們提供食物的人家。
這些人的屋舍都位于青宮附近,世代服侍青宮。
玄旸是位受青宮招待的貴客,相較于別人為他準備食物,他更喜歡自己獲取并烹飪,而且他需要加工的場所,他要庖丁、鞣革、編織、磨制等。
烹飪也好,加工也罷,玄旸都需要一處營地,他的營地位于青南居所附近的溪畔。
那邊總是熱鬧的,羽邑的居民喜歡去溪畔找玄旸交易物品,甚至只是去看看那個岱夷族大高個在做什么?
人們對他充滿好奇。
玄旸的營地經常有客人,是午時捕魚歸來的漁夫,在他那兒歇腳,是傍晚打獵歸來的獵人,到他那兒休整。
他們早就發現這個岱夷族人很慷慨,他喜歡拿出自己的食物招待人,別人也拿出漁獲與獵物分享。
不只是獵人和漁夫,還有外出采集的孩子們,他們在營火邊用石板炙烤蘑菇、禽蛋,喧鬧又快活。
品嘗美味令人愉悅,有趣又新奇的故事讓人沉迷,人們會在吃飽喝足后,催促玄旸講外面的趣聞。
羽邑的居民,從這個異鄉人口中,第一次知道世間除去羽人族和岱夷族外,還有很多族群。
青南偶爾會到溪畔來,他的出現,會讓歡聲笑語的孩子們頓時失去笑容,讓熱烈交談的大人們慌忙站起身,顯得恭敬而不安。
羽邑居民深信,青宮的巫覡是神在人間的使者,他們擁有可怕的神力,任何對神使不敬的行徑,都將遭到報應。
這種觀念根深蒂固,在羽邑代代相傳。
青南不喜歡接近人群,打擾他人的生活,他白色的身影從溪畔路過,沒有靠近。
只要那抹素白的影子出現,營火旁的人們就會發現正與他們閑談,或在忙著手頭事情的玄旸起身離去。
這回也是。
放下手中制作到一半的骨器,玄旸果然起身,匆匆離開,甚至沒留意到和他閑談的仲溪在喚他。
素白的影子在綠林中輕盈如精靈般,高大的岱夷弓手邁開步伐,褪色的斗篷在身后隨著手臂的揮動而擺動。
“旸哥這是要上哪去?”
“覡鷺找他。”
“覡鷺找他做什么?”
“不知道呢?烏狶你知道嗎?”
“我前天在山谷里獵獐子,見玄旸和覡鷺站在山坡前,兩人拿繩索和木棍在測量一處土堤,我聽覡鷺說那里是古堤壩。”
“山上有堤壩嗎?”
人們七嘴八舌討論,關于天幕山上的堤壩有一些傳說流傳,但是除去青宮巫覡,恐怕也沒人能說清楚,這些堤壩為何在那里。
“我在西城門也遇到過他們!當時岱夷大哥在攀爬西城門垮塌的城墻,覡鷺站在城樓上,拿著竹板和炭條,似乎在繪著什么東西,你們說他們這是在干什么?”
“我們羽邑只要下大暴雨就有山洪,覡鷺是想修補西邊倒塌的城墻吧?”
“仲溪,你們家吃用都是青宮給的,你們去修墻,我們才不去咧,今年收成不好,寒冬就要到來,一家老小要養,哪還有力氣去挖土。”
眾人哈哈笑了起來,仲溪模樣有些懊惱。
烏狶家世代是青宮的獵人,為青宮提供山珍野味;仲溪家世代都是青宮的篾工,為青宮供應竹器。
之后的一段時間,羽邑的居民便時常見到岱夷族大高個和青宮之覡的身影出現在山林,他們結伴而行,有時登高望遠,有時共乘小舟,泛于溪河。
人們都知道他們不是在閑逛,而是為什么事在忙活。
幽深的林間,青南登上一處高坡,他單腳跪地,伏下身,用手中的石刀削去土坡上的草皮,他用力掰下一塊泥土,仔細察看。
泥土表面有不同尋常的現象,為了確認這種現象,青南刮去更多草皮,清理出一大片面積,土坡異常的地方,自此浮現。
這處土坡非自然形成,而是人工筑造,它由無數的土塊壘成,壘成土坡的土塊上包裹著古老的植物莖葉,至今依稀可辨。
“荻草,又是一處古堤壩。”玄旸捋起附著在泥塊上的植物莖葉,古老的莖葉頓時化作塵灰。
用荻草包裹泥土制作成草包,羽邑的先民便是用這樣的草包,壘起一座座堤壩。用易得的材料,構建起羽邑城外宏大而壯觀的堤壩,經歷了漫長歲月,仍在地表留下遺址。
站在高山上,俯瞰山腳下的羽邑,宮城宛如一輪圓月,遍布于山間的層層堤壩,便是一道道防護堤,曾經在雨季保護著這座古城免遭山洪。數百年的光陰使堤壩垮塌,荒廢,失去用途,遭到遺忘。
玄旸難得發出喟嘆:“如此驚人的規模,即便傾盡今日羽人族的全力,也無法重新建造。”
默默點頭,青南也清楚,以今日的能力不可能完成。
覡鸛當年肯定仔細調查過這些遺址,他到底是因為心懷希望而出走,還是因為絕望呢?
“玄旸,宮城在西邊有一道口子,倒是可以將它補上。”
從高處看,那道缺口仍很明顯。
玄旸伸出手指,隔空在宮城的東城門外,劃出一個四方的形狀,他說:“城墻既能抵擋山洪,也能抵御外敵。羽邑需要武備,也需要城防,最好是在城門外筑一座甕城。高地族人擅長營建石城,他們會在主城門外建造保護城門的障墻與門房,稱為甕城。”
第18章
青宮大覡的房間有一股草藥味, 光線也比較昏暗,房屋深邃,屋中的四扇窗戶僅開啟半扇, 有限的光照在大覡蒼白的大面具上, 那份蒼白,顯得有些詭異, 仿佛那并非是面具,而是一位臥榻多時, 缺乏光照的病人臉上應有的顏色。
“西城墻鄰近山崖,時常遭遇洪水侵蝕, 修好又塌, 塌了又修,不過是徒費人力。你從外面帶來的筑城技術, 能確保新修的墻不會再垮塌嗎?你得先跟我說說,你的新方法。”
青宮大覡的聲音嚴肅,他說話時目光落在玄旸身上,人們總是會懼怕大覡面具上那雙黑洞洞的眼睛,但他卻從對方臉上看到笑意。
“確實, 我得好好講講我在高地族見到的筑城方法, 就我所見, 他們筑造的城最為牢固, 以人力幾乎無法攻破。之所以能如此牢固,在于他們筑城時, 每當城墻壘到一定的高度, 便在城墻上橫插一根粗木頭, 做為墻體的筋骨,他們稱這種木頭為:纴木。”玄旸邊說邊展示一塊木板, 木板上有一副用炭條繪制的纴木示意圖。
青南將燈盞托至青宮大覡跟前,照亮玄旸展示的木板,使上面的圖案更為清晰,方便青宮大覡覽閱。
冬日天冷,青宮大覡又患病懼風寒,若不最好的光照是太陽。
青宮大覡對著木板仔仔細細看了很久,并詢問玄旸幾個問題,得到的回答顯然令他很滿意,他看向青南,囑咐:“覡鷺,你遣人去鹿畔,立即將垣周父子喚來。”
“是,我這便去。”青南領命。
他很清楚喚這對父子過來做什么,匆匆離去。
玄旸問:“這二人是?”
青宮大覡回:“羽邑最好的土匠,你說的方法,他們父子只要掌握技法,便能筑造。”
“方法是這個方法,到底有用沒用,光只是言語,很難讓人信服。可以讓這對土匠父子先用這個方法筑造河堤,再以大水沖擊河堤,測試效果。”與肅穆的青宮大覡獨處一室,即便是其他巫覡也會顯得拘謹,普通人更是誠惶誠恐,玄旸卻很自在。
“不必,此法可行。”
青宮大覡放下手中的木板,抬起頭,聲音沉毅,他繼續說:“玄旸,筑造西城墻之時,你必須親身參與,教導眾人,你能做到嗎。”
“我會在羽邑待到明年開春,樂意效勞。”
“你需用心,事成,我將獎賞你。羽邑雖然僻陋,青宮也還有一兩件好物,能酬謝遠來相助的客人。”
“多謝。”玄旸起身,恭敬地行了個禮。
青宮大覡的目光再次落在這個異鄉人身上,在他對自己行岱夷禮時,那姿態,那神情,似曾相似,在玄旸身上,看到他舅父舒紀的影子。
那是個放浪不羈,游歷四方,博學多聞的人,不過已經物故。
舊交不敵年歲,大多已作古。
青宮大覡輕抬了下手,示意下去吧。
病痛使久坐成為一種折磨,青宮大覡感到十分倦乏,他往后倚靠,望向窗外,不大的窗戶,日后恐怕將成為他觀察外界的唯一窗口。
他已經無法親自監工,甚至連憑借自己的力量,下樓都成為一件困難事。
半扇窗帶來的光照,只能照亮一個角落,大覡的大部分身體都隱匿于昏暗之中。
羽邑宮城的西城墻有一道被洪水沖垮的缺口,垮塌多年未曾修葺,一直放任不管肯定不行,缺口會越來越大,甚至整面西城墻會因此而坍塌。
在修補西城墻缺口之前,需要先清理壕溝里的淤積,使壕溝通暢,這樣下暴雨時,滾滾洪水便能從壕溝流走,而不會溢出壕溝,沖擊墻基。
壕溝環繞著城墻,當發生戰爭時,它是城墻的一道防線,在平日里,它是城中居□□輸物資的一條水路。
人們筑城之前,總是先挖壕溝,挖出的土,正好堆筑城墻。
羽邑的壕溝大部分淤塞,全都疏通不可行,需要巨量的勞動力,今日的羽邑無力承擔。
西城墻最容易遭受山洪襲擊,所以選擇疏通西城墻外的那一段壕溝,掏挖淤泥,順應地勢,將水流引入沼澤地。
垣周父子蹲在地上,用樹枝在沙面上繪制圖形,講解工事,他們身邊圍聚著一大群人,人們七嘴八舌,提著各種問題,使得垣周父子時不時停下講解,或與人爭辯幾句。
“這么麻煩做什么,要讓壕溝里的水往外流還不容易,從旁邊挖不就行,再過去不是有個大湖。”
“下暴雨大湖的水都要往外溢,把壕溝和池水連起來,你是想讓大伙的家被水淹啊!”
“垣崮,你和你爹能吃上青宮的稻子,不愁吃喝,你們父子讓我們挖這么長的溝,可不是三五天就能挖完,我們要干活又不能外出找食,這些天吃什么?”
“就是!”
“餓不著你們,舒塘的漁夫每天都會過來送魚。”垣崮站起身跺跺腳,蹲得發麻,他大聲朝人群說話。
“等他們將早上捕的魚從舒塘運來,我們沒餓死,魚都放臭了!”
有好事者叫嚷,大伙紛紛附和。
垣周皺著眉頭,正要說點什么,忽然見玄旸站出來,朗聲:“不用這么費勁,魚就在羽邑捕,早上捕,早上就能開火。”
“他們人在舒塘,在西墩,魚在羽邑,他們怎么捕?”
“你說你是不是傻?岱夷大哥是說讓舒塘和西墩的漁夫過來,住在羽邑捕魚!”
“這樣好!”
人們紛紛贊許,點頭。
管飯吃就好。
待這些吵吵囔囔的居民離去,垣周才跟玄旸說:“不容易啊,得讓大伙吃飽,還得有人伐木,還需要制作大量的竹筏和竹筐,這些都需要事前準備好,要不肯定辦不成事。”
玄旸回答:“覡鷺早有準備,已經去調人。”
“岱夷大哥,你能再跟我說說高地族人的城嗎?他們的甕城也是用石頭建的嗎?”垣崮年紀輕,對外面的事物很好奇。
被父親垣周瞪了一眼,垣崮補充道:“我知道甕城我們羽邑建不起來,沒那么多人力,就是想聽聽。”
“準確地說,是先堆土,再筑石,土芯石皮。說來也是取材便利,有什么用什么,他們住在丘陵上,附近不缺石頭。”
玄旸往地上一坐,環視四周,他們身處高地,能見到羽邑宮城的全貌,他把一只胳膊搭在大腿上,繼續說:“至于石頭要怎么堆壘才能牢固不塌,我可沒琢磨明白,陶匠有陶匠的祖傳技法,木匠也是,土匠也是,筑城建房我不行,還得靠你們。”
兒子垣崮似乎很高興,躊躇滿志,父親垣周又將眉頭皺起,用樹枝在沙面上畫著什么,算著什么,身為一個老土匠,他深知擔子很重,必須安排好每一步。
“等城墻補好,青宮大覡問我要什么獎賞,我就說要三件玉錐,用來裝飾我成親時戴的羽冠!”
垣崮跟玄旸閑聊,講出自己的期許,他渾身上下沒有一件玉器,哪怕是質地低劣的玉石也沒有。
身為羽邑最好的土匠之一,很需要一份貴重的獎賞來彰顯身份。
垣崮反問:“你呢,你想要什么獎賞?”
“我嘛……”
已經把胳膊搭在后腦勺上,身子歪靠在坡面的玄旸,模樣有些漫不經心,他笑著說:“我想要的青宮可給不了。”
“你想要什么?”垣崮湊近問。
他。
玄旸沒說出口,而是望向不遠處正在攀登山道的一個白色身影——青南。
青南顯然是來找他們。
玄旸站起身,迎了上去。
想從青宮帶走這個人。
這可不是青宮大覡能說了算,青宮大覡說了也不算,除非青南愿意。
將一筐筐石子從木筏上卸下來,再挑著沉重的竹筐,走至環壕處,把竹筐中的石子傾倒在一旁,如是再三,最終堆出一座小石山。
修葺壕溝的人們貓在壕溝底部,將石子一塊塊鋪設,這是繁重的勞作,需要不停地彎腰,手腳并用趴在泥地里,不過他們的工作比起運石人員,還是要輕松許多。
卸完最后一筏石子,運石人員有的累癱在地,四肢軟綿,有的大力擦汗,著急找陶壺喝水,也有人在冬日里扯下兩只袖子,露出上身,把袖子扎在腰間,讓汗水盡快蒸發。
玄旸就是那個光著膀子的人,他倚靠在一根木樁旁,邊歇息邊與人交談,有提壺婦人遞給他一碗湯水,他接過湯水,一飲而盡。
肩膀上已不見汗水,唯有額前的發還濕潤,勞作中發髻凌亂,懶得整理,模樣倒也灑脫。
仲溪與人將一條空竹筏拖上岸,他走到玄旸身邊,朝那名提陶壺的婦人討來一碗湯喝。
喝完湯,仲溪望向前方同樣在壕溝旁歇息的眾人,與及溝邊堆起的一座座小石堆,已經是傍晚時分,差不多該收工了,他說:“旸哥,你看再干三天,這溝能弄好嗎?”
玄旸說:“就剩這么一段要鋪石子,兩天的活。”
同樣在歇息的一名青壯插話:“管他呢,仲溪,我們這隊明日就能休息。老垣不是說每隊干十天活,就換下來休息,讓別的隊上去干活嗎。也不知道他的話作不作數。”
仲溪說:“作數,那是覡鷺定的規矩。”
“覡鷺?”青壯顯然很驚訝,青宮的神使以前從不管這些事。
剛提到覡鷺,抬頭就見他出現在西城墻邊,似乎是在過問垣周什么事情,又見玄旸起身離開,朝覡鷺走去,青壯推了推仲溪:“岱夷大哥以后都跟我們一隊嗎?有他在,活干得快!”
仲溪說:“你想得美,旸哥是客人,本來就不用干活。你想拉他入隊,人家捕魚的也想找他幫手,打獵的也想找他幫手,還得跟別人搶咧。”
玄旸沒留意身后的討論,他快步朝青南走去。
垣周眉頭緊鎖,似乎在為什么事困擾,見他和青南聊完話后明顯舒了一口氣。
垣周忙得像陀螺,一刻不得停歇,匆匆離開。
玄旸把上衣穿好,稍稍整理下衣服,上前問青南:“西墩還沒將鹽送來嗎?”
端詳玄旸的模樣,衣物臟污,身上有較重的汗味,青南說:“沒料到食鹽消耗這么快,西墩族長已經遣人去東埠運鹽,后天能到。”
“難怪老垣發愁,我聽說伙房食鹽已經吃完,你打算怎么解決?”
“讓垣周叫大伙回家拿鹽,將鹽放伙房里充作公用,告訴他們等東埠的鹽運來,不僅還他們鹽,還會多給一些。”
“可行。”玄旸贊同。
充作公用這種事,大家肯定不愿意干,但如果會還,還會還更多,就都樂意了。
兩人走在一起,沿著墻邊行走,青南說:“我以為你和烏狶等人去林中打獵。”
“聽仲溪說缺人運石子,我正閑著,便過來幫忙。”
玄旸和羽邑居民相處融洽,別人有困難,他會出手相助,他做任何事,似乎都游刃有余。
青南回想玄旸適才光著膀子的模樣,體魄健美,肢體充滿力量,他強大得像傳說里的首領,也確實具有首領的特質,身邊總會自發聚集一群人。
“你們在哪里取石子?”
“姜墩,那兒有厚厚的石堆,我看著不像自然形成。也可以到那邊取土,土色比較純凈,適合夯筑城墻。”
“姜墩是一座人工堆筑的高臺,恐怕十分古遠,上面的建筑早已經垮塌,也不知是什么用途。”青南探查過羽邑周邊,知道姜墩是一處遺址。
“無論以前做什么用途,早就成為廢石堆,正好拆了,拿來修葺宮城。”
玄旸這句話,使青南環視四周,似乎被觸動了:“我們身處此時此地,今日所見的一切,他日都會成為廢墟吧。”
宮城之外,曾經存在的郭城早就被沼澤和林地吞噬,而他們身后的宮城城墻,即便在今日修葺,也會在以后的歲月里,漫長時光的作用下,遭到遺棄,化作廢墟。
你與我存在于此時此地,屬于你我的時光是如此短暫,身前與身后的時空斗轉,和你我都不再有關系。
“人生不過數十載,管百年千年以后的事作甚。”
玄旸的回答豁達且灑脫。
兩人相伴,時走時停,在人群好奇的視線里漸行漸遠。
羽邑的人們,無人不知覡鷺和這位岱夷來客之間有著深厚的交情,時常見到他們在一起商議事情,早就習以為常。
當青南和玄旸返回青宮,已經是傍晚,他們在走廊逗留。
青貞受巫鶴差遣,去伙房送一籃干姜,讓廚子做羹湯,給筑城的勞力飲用,有驅寒的功效,回來時,她經過走廊,遠遠就看見覡鷺和玄旸的身影,他們并肩而立,身披晚霞。
覡鷺的身子倚靠闌干,肢體松弛擺放,他任由玄旸挨近,雙方的肩膀幾乎挨靠在一起,玄旸有著慵懶的神態,自在而愜意,兩人的親昵自然而然。
青貞的年紀已經懂得情愛,又是住在青宮的人,近距離接觸,她比任何人看得都清楚。
羽邑正在挖壕溝修城墻,人們擔心這個冬日能否將工事完成,會不會影響來年的春播。
只有青貞在擔心,這個冬日過后,當玄旸離去,青宮還能不能留住覡鷺。
第19章
揮動石斧, 一下下砍擊樹身,直到將粗壯而高大的樹木砍斷,這個過程很需要技巧, 光有蠻力可不行。
大樹轟然倒下, 斫木人踩住樹干,用石斧清除枝椏, 敲開厚實堅硬的樹皮,將樹皮從樹干上剝離, 露出內部光滑的紋理,整個過程干凈利落。
加工后的每一根木材都是筆直的, 幾乎一樣的粗壯與高大, 也一樣的笨重。
在林中運輸木材十分困難,好在能利用河流。
無數的木材被運往羽邑宮城的西面, 沿墻邊放置,每隔一段距離,就會在地面上橫臥一根木材,它們是加固城墻的纴木。
每一根木料都十分沉重,需要數人協力將它搬運, 利用木架和繩索將它吊起, 橫著嵌入墻體, 并與泥土一起夯筑, 成為城墻的一部分。
玄旸在林中斫木,木屑從他揮舞石斧的臂膀飛落, 他掄石斧的動作具有節奏感, 斫木聲, 樹木倒下的嘩啦聲,鳥兒奔逃的撲棱聲, 運輸人員的號子聲就這么混合在一起。
有人在遠處喊著什么,沒有人在意,人們在揮灑汗水,辛苦勞作。
大樹倒下時濺起的沙土飛揚,很快又紛紛墜地,玄旸彎下身,撫摸樹干,那神情有些肅穆,這是他今天砍倒的第三棵大樹。
前天還在獵人小隊,為勞力提供肉食,今日則是斫木人,哪里急需人手相助,他便在哪里。
對玄旸而言,獵人也好,斫木人也罷,不過是勞作日常。
“出大事啦!出大事啦!”
那個喊叫聲由遠及近,聲音清晰了,也引起眾人注意。
“瞎囔什么?出什么事?”
垣崮有些生氣,他累得要命,正與數人合力抬起一根木材。
“好多人……”來報信的人上氣不接下氣,是個稚氣未脫的少年。
從他裝束和攜帶的工具看,他也是運輸人員,應該是在外面瞧見什么不得了的事。
“我看到好大一群人進城,有四個拿大長矛的男人,矛桿這么長!還有一些人挑著擔著許多東西!”報信人終于說完話。
人們紛紛扔下手里的活,往林地外跑,去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
伐木的地方是山地,位置較高,能望見羽邑宮城內部的情況,果然遠遠見到四個戴虎冠,手執長矛的勇士出現在宮城的主道上,仔細打量,發現他們正在前方開道,一位頭戴羽冠,身穿黑色長袍,身份相當尊貴的人走在隊伍中間,這人后面是五六個或背或挑東西的隨從。
“不好,是簇地的虎勇士!”
“你慌什么,我們這么多人,我可不怕他們!”
“那人是覡鸕嗎?”
有人辨認出戴羽冠,穿黑袍的尊者。
“還真是覡鸕。”
“覡鸕怎么會帶著簇地勇士?”
玄旸聽眾人議論,望向正往青宮方向行進的隊伍,他抱著胳膊,若有所思。
簇地勇士頭戴虎冠,手執長矛,虎冠的造型夸張,這種冠飾用木頭做芯,外面蒙上皮革,制作成虎頭的模樣,再繪上老虎的眼睛和嘴巴,猙獰可怕。
他們拿的長矛,比普通的長矛要長一倍,他們的裝扮和武器很有辨識度。
覡鸕從簇地歸來,隊伍的聲勢頗大,在羽邑引起一陣騷動,城內的居民紛紛出來觀看,在工地干活的人們也都扔下手里的工具,登上高處張望,竊竊私語。
結束山上的勞作,玄旸與眾人將木材運送至工地,已經是傍晚,羽邑平靜而祥和,早些時候彌漫在城中的不安氛圍已經消失。
火塘里的木柴噼里啪啦燃燒,玄旸坐在一旁烤火,外頭的夜漆黑,屋中溫和,但青南還沒回屋,身邊空蕩。
不知不覺,在忙碌中冬日過去大半,如今西城墻外的壕溝已經修繕完畢,正在修補西城墻缺口,能否在明年開春竣工,玄旸并不在意。
哪怕玄旸不在,以垣周父子的能力也足以將它完工。
習慣天黑后總有青南相伴左右,兩人坐在火塘邊閑話,夜深則相擁入眠,此時身邊缺少一人,不大的屋子,竟有空曠之感。
屋外寒風呼嘯,腳步聲越來越近,青南匆匆進屋,急忙將房門掩上,他看見坐在火塘邊溫湯的玄旸。
“還沒睡?”
“你歸得真遲。”
玄旸倒碗熱湯,遞給青南,看他低頭摘下面具,坐在自己身旁喝湯。
昳麗的一張臉,難得露出疲態,玄旸的手撫摸對方的臉龐,他笑語:“看來覡鸕沒帶來好消息。”
“覡鸕要見你。”
“哦?”
“他見到正在筑造的城墻,又聽聞羽邑有位岱夷來客。”
“這事不值得讓你苦惱。”
“是啊。”青南擱下陶碗,他盯著跳動的火苗,臉上有郁色,他確實在為什么事擔憂。
玄旸往火塘里添加木柴,將火燒旺,給晚歸一身寒意的青南取暖,他說:“我看到簇地的虎勇士出現在羽邑,讓很多人感到恐懼。”
“只有戰斗中最驍勇的戰士,才會被簇地的首領羽原提拔為虎勇士。他們受羽原差遣,護送覡鸕返回羽邑,明日就會離開。”青南雙手放在火上取暖,入腹的熱湯與火塘散發的熱度,都讓身體感到暖和與舒適。
“那是什么令你不安?”
“覡鸕的言談,他的變化很大,簇地的旅居改變了他的想法,雖然他試圖掩飾。”
“旅居使人離開原居地,與一群想法迥異的人相處,增加見聞,獲得新認識。有過這樣經歷的人,原有的想法往往會被改變。”
“確實,五溪城之行也改變了我。”
“青南,這些年你變化很多,但內在從未改變。”玄旸伸出手臂攬抱身邊人。
對方溫暖的擁抱,熟悉的氣息,驅散青南心中浮起的焦慮與不安。
這段時日早就習慣這個人的存在,當他離去,自己會是何種心情。
已經是年底,覡鸕歸來。
已經是年底,冬日所剩無幾。
不愿為這件事煩惱,這個人終要離去,拉開對方摟住自己的手臂,青南站起身。
他摘下羽冠,脫去風袍,將發髻解開,長發放下,站在火邊,看見自己映在墻上的身影,那身影沒有羽冠,就像一個尋常人。
青南知道玄旸的眼睛一直看著自己,沒有移開過,他解開系帶,褪去長袍,身上屬于青宮之覡的物品幾乎都已經去掉,唯有額頭的神徽還在,將伴隨終身。
坐在夜晚入眠的土臺上,青南整理枕被,用平淡的語氣說:“若是諸事皆順,城墻應該能在春播前營建好。玄旸,你想從大覡那兒得到什么獎賞?”
“你應該知道,我想要什么。”
玄旸低沉的聲音忽然在耳畔響起,岱夷的斗篷被他扔在衣架上,上衣的前襟松開,他扯下束發的發帶。
淡漠與平靜都是虛假,青南拽住玄旸的衣襟,用力將他拉向自己。
寒夜里的相擁,有酣暢淋漓后的倦乏,青南撫摸對方發際上的汗水,豐茂而柔軟的發從指尖穿過,在這處位于青宮最偏僻的院子里,這間不大的屋子中,他們白日為同樣一件事忙碌,夜晚則共枕同眠。
“我幼年失去父母,進入青宮,多年來受羽邑居民的供養。”
青南緩緩講述,剛開口,玄旸便抬起頭,摟在自己身上的手臂松開,他側著身,在認真傾聽。
“成為青宮之覡時,亦與神結下契約,我在這里有義務要盡。”
像似沒頭沒尾的話,玄旸卻知道青南是在回答自己那句:你應該知道,我想要什么。
“青南,覡鸕已經歸來,城墻即將完工,來年開春,我想邀你至玄夷城,你可愿意同行?”
“這便是你擔土運石,斫木山野想要的獎賞嗎?”
“不是,我想將你帶走。”
玄旸抓住青南的手,用力扣住,十指相扣,又緩緩放開,他說:“我不能留下,你也不能跟我走,你是青宮之覡,我是一個四處游蕩的旅人。”
“這樣也不錯,我想你便來羽邑見你,你若想我,可以去找我。”
青南沉默,未作答復。
夜半,火塘的火仍在燃燒,早些時候起身添柴的人,此時正在自己身旁沉睡,青南將身子湊近,挨著玄旸,嗅著熟悉的氣息,進入夢鄉。
覡鸕瘦且高,黑色的長袍與羽冠更顯得他身形瘦長,他的語氣缺乏情感起伏,仿佛沒有情緒,聲音并不蒼老,可能只比青南年長幾歲。
他在青宮的王樹下接見玄旸,一身華美而夸張的裝扮,連身下坐的席子都是張玉席,派頭十足。
本以為對方會詢問自己關于筑城的事,卻不想覡鸕講起一件往事: “當年,覡鸛旅行歸來,從外面帶回一只長角卷毛的禽獸,他稱之為‘羊’,說原先有一公一母,公羊死于路途。”
玄旸說:“我聽‘羊’的發音,羊應該是來自大河之畔的霽夷部,地中族人喚‘羊’,卻是另一個聲調。”
覡鸕詫異抬頭,很快繼續自己的講述:“覡鸛再次外出,說要去某處另尋一只公羊,用來配種。他囑咐人每日喂羊豆子和秸桿,潔凈的水,像嬰兒般照料。
覡鸛離去的第二天,那只禽獸便被人殺死,它的叫聲令周邊居民發狂。”
“真是可惜。”
玄旸為覡鸛感到惋惜,他繼續說:“人們恐懼新來的動物,為從不曾聽聞過的叫聲而狂躁。即便今日,羊在岱夷也不多見,人們不知道它的益處。它可是好東西,受到馴化,可以豢養在屋前屋后,不像野鹿,只有獵人才能捕獲,羊吃的是草,不與人爭食,宰殺它能獲得肉食果腹,能獲得皮料御寒。”
“或許在別處有諸多用途,它在羽人族無用處。”
覡鸕這句話,語調冷冰,他道出自己的真實想法:“河溪中有取之不盡的魚蚌,不缺食物,要是想換換口味,有家養的豬,至于衣料,即便不會打獵,再貧賤的人家,也不缺乏制作粗衣的嫩樹皮。
覡鸛聽信外人之言,受人鼓惑,以致一生都在做著沒有結果的事,執著于虛妄的期許,終迷失在蠻荒之所。我本以為人人都會以此為戒,卻不想覡鷺也會踏上這條老路。”
“有意思。”
玄旸站起身,語氣中帶著譏諷:“若是覡鸛的心愿不受阻擾,得以達成,羽邑的居民在冬日里,無論老幼都將有一件羊皮御寒。”
覡鸕木質的面具上有獰厲的圖案和色彩,那份毫無溫度的冷酷,亦體現在面具主人身上。
“岱夷人,你是個四處游走的異鄉人,我見過你這類人,既不敬畏鬼神,也無視規矩。當神將災禍于洪水的方式降臨羽邑,自然有神的道理,浪費大量勞力,筑造更堅固的城墻,城墻只會被更猛烈的洪水擊毀。
那可能都不是洪水,當原有的秩序被打破,羽邑人的血恐怕要融入紛紛下墜的雨水中。”
覡鸕這句話,是在預言,他是青宮之覡,人們相信巫覡有預知的能力。要是羽邑居民聽見他的話,恐怕要因為恐懼而戰栗,玄旸卻瞬間便明白,覡鸕為何強烈反對修補城墻。
在簇地旅居時的見聞,與及簇地首領給予覡鸕的豐厚饋贈,都使這位青宮之覡偏離了立場。
城墻可以抵御外敵,可以增加居民抵抗的信心,卻不符合覡鸕的利益,或者說會破壞他認為的應該維持的秩序。
多說無益,在旅程上玄旸見過形形色色的人,人性之自私,人性之復雜有時還是會令他驚詫。
“看來,覡鸕將我喚來,并不是想請教筑城的事宜。”
“不是。”
“告辭。”玄旸離去。
與覡鸕產生嫌隙,沒影響玄旸之后的生活,畢竟青宮大覡掌握著大權。
下令修補西城墻的人是青宮大覡,將屬地的群眾號召至羽邑參與工事也是出自青宮大覡的口諭,覡鸕無法干涉。
自從回到青宮,覡鸕幾乎足不出戶,他自視身份尊貴,不屑踏出青宮,俯視下民。
當冬日即將結束,迎來新年祭典時,覡鸕才代替行動不便的青宮大覡主持祭典,向外行使青宮大覡的部分權力。
天氣漸漸轉暖,玄旸又時常出現在林溪的營地里,他在那兒忙于自個的事,磨制工具,縫制皮革,熏制食物,為出行做準備。
青南來到他身邊,坐在一旁,看他捻骨針縫制一只皮囊,針線活竟然也做得不錯。
旅人需要掌握多方面的技能,他就算是獨自一人也能過得很好。
耳邊溪水潺潺,微風輕撫臉龐,林地的景色優美,青南喃語:“我好些時候沒到這邊來。”
“自從開始營建城墻,你我都在為它忙碌,如今終于不用你我費心,垣周父子管得很好。你該去好好歇息,我的任務也算是完成了。”
說到我的任務完成時,玄旸拉起掛在腰間的一件玉柄形器,向青南展示。
這是一件玉瓚。
玉瓚是行祼禮的禮器,祼禮在羽人族中有很長的歷史,這種習俗,今日在本土已經式微,只有青宮巫覡還保留舊俗。用漆觚與玉瓚舉行祼祭的儀式傳播甚廣,對別的部族頗有影響。
玄旸清楚這種禮制的源頭,得到青宮大覡的酬謝,獲得一件來自羽邑青宮的玉瓚,他很滿意。
明日便是離別,青南想說點什么,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要嘗嘗我自釀的酒嗎?”
“可以。”
玄旸放下手頭的事,從堆積在一起的眾多物品中取出一只酒尊,他拿來兩只親手燒制的陶杯,為青南與自己各倒上一杯酒。
黑皮陶,寬柄的手把,完全是羽人族風格的陶杯,看似粗糙,造型倒也別致,淡色的酒液在杯中晃動。
“我來時釀的米酒,去時正好飲用。”
玄旸笑語,他呷口酒,又問:“味道如何?”
低頭品嘗,淺嘗輒止,青南回道:“有些酸澀。”
第20章
簇地的手工業作坊區緊挨居民區, 夏日的太陽炙烤著世間萬物,高溫作用,使氣味越發濃烈, 被風傳播得更遠更廣, 那是一種復雜的臭味,混雜著鞣革作坊里毛皮長期浸泡腐敗的味道, 與及骨器加工作坊里鳥獸陳尸的腐臭味,與及堆積多日的魚蝦腐爛味道, 如果風向對的話,空氣中還會彌漫一股海水的咸腥味。
若是爬上簇地西面那座不高的山, 能眺望到海岸線, 簇地濱海,大海給予取之不盡的漁獲, 還有食鹽。
這是一處熱鬧吵雜的的中心聚落,每日清早廣場上人頭攢動,有坐在竹轎上悠閑出行的權貴,七八名抬竹架的奴仆,四五名在前驅趕擋路者的爪牙。
人們聚集在廣場, 在廣場上殺豬宰雞, 紡織編筐, 在廣場上曬糧, 晾衣物,在廣場上圍觀罪人被架上刑臺處決。
蓬頭垢面的殘疾人躺在廣場上曬太陽, 露出一只斷臂, 家養的黑豬在廣場上奔跑, 光著屁股的孩子在廣場上追逐,幾只臟兮兮的黃狗在家畜孩子與及勞作的大人間穿行, 時不時低下頭,尋覓地上的食物。
一只瘦骨嶙峋的老狗尋著氣味登上刑臺,昨日被處決者的鮮血流至木階,血已經干涸,發黑,老狗伸出舌頭舔舐。
青南每日清早醒來,廣場上的嘈雜聲便進入耳朵。
簇地比羽邑嘈雜且臟亂,也更具有蓬勃的生命力。
羽邑像一位努力維持體面的安靜老者,簇地像恣意妄為的年輕人,而且這個年輕人手執利器,危險又可怖。
青南梳發、結髻,在發髻上別一支玉簪,它的造型似三叉器物,其實仿自禽鳥,接著在發髻上插一把玉梳,玉簪和玉梳呈參差之狀。
這是件青玉梳,材質較差,不如之前那把白玉梳無瑕又溫潤。
白玉梳早就贈予玄旸,玄旸離開羽邑,也將它帶走。
初春,天空純凈如洗,羽邑的神樹高聳入云,枝椏仿佛已碰觸到天際,神樹下自發聚集一大群人,他們之中有來自羽邑的居民,來自埠尾的匠人,來自舒塘的漁人,來自鹿畔的獵人,他們都是為了修筑城墻而聚集在一起,此時也都是為了送別一人而來到城門外,神樹下。
玄旸與這些共同勞作過的朋友互相擁抱,道別。
大人們喜歡他,就連孩子們都為他的離去而不舍。
多么奇怪,這人只在羽邑住了一個冬季,卻仿佛住了大半輩子,擁有一大群熱情的鄰里。
青南佇立下高大的神樹下,聽著人們與玄旸的道別聲,還有樹葉瀟瀟的聲音,他和玄旸在今晨已經道別,此時無需言語。
熟悉的岱夷斗篷,熟悉的笑臉,深邃的眼眸,青南見到他朝眾人用力揮手,對自己點了下頭,然后漸漸消逝在那條彎彎曲曲,延伸至林谷的山道。
玄旸頎長的身影很快遠去,他輕裝上路,帶著不多的行囊,推謝眾人的饋贈,他將大部分物品棄下,毫不迷戀,獨身消失在林霧之中。
那時山花燦爛,開滿徑道和枝頭。
青南拂去情緒,熟練地整理發飾,又將羽冠戴上,系好冠帶,罩上面具,唯有這樣,他才是青宮之覡。
“是我,覡鷺起身了嗎?”
門外傳來少年的聲音,是青露。
“何事?”
“簇地執鉞者的侍從剛剛過來,說執鉞者邀覡鷺前往高屋。”
青南不慌不忙整理腰間配飾,眉頭微微皺起。
一個月前,青南受青宮大覡差遣,出使簇地,參加當地的帝君祭典,如今祭典結束,不知執鉞者召見他有什么事。
高屋是簇地首領(執鉞者)的居所,位于山頂上,那是一座有高大臺基的建筑,占據聚落的最高處,居高臨下俯視四周。
簇地不建城墻,只有高屋與祠廟外圍樹立高聳的柵欄,并建起箭塔,柵欄上能行人,有守卒,戒備森嚴。
若是以為簇地首領的居所也像柵欄那樣是毫無修飾的木頭,那就錯了,高屋由大量上彩,雕刻精美的木構組成,在屋檐與正門點綴由象牙片與玉石片構成的繁復圖案,富麗堂皇。
簇地的祠廟同樣奢華,而且嶄新,飛舞在屋檐上的絲絳色澤鮮艷,涂染在木構上的漆料氣味還沒消散,白色的地面點綴貝殼,屋檐那接近天空的顏色,源自工藝繁瑣的礦物染料。
簇地的執鉞者命人將祠廟稱作“青宮”,將高屋稱作“王居”,他的野心在戰事上得到強有力的體現,在建筑上自然也有體現,他以羽人族的王自居。
與祠廟院落中的漂亮貝殼地面截然不同的是,祠廟院外有兩座散發異味的木牢,木牢里時常關押罪人或者俘虜。
他們會在廣場上被當眾處決,有時候,俘虜也會留在重大節日里殺祭,成為祭典儀式的一部分。
青露一臉愁容,在羽邑時,他年少的臉上還帶著些許稚氣,來簇地后,那份稚氣已經消失殆盡。
他路過木牢,見到蜷縮在木牢里的人影,于心不忍地低下頭,剛來到簇地,廣場上將人處決的可怕場面,就曾將他嚇得血色盡失。
身為一位采集草藥的少年,青露遭遇到的敵人,不過是山林中突然發狂的野鹿,他還需要一些歷練,才能在簇地擁有勇氣。
“你在外面等候。”
來到高屋的大門外,青南囑咐青露。
四位虎勇士執矛守門,紅艷的木盾上繪著一頭猛虎,張著血盆大口。高屋的深邃入口,也顯得獰厲,宛如虎口。
“是。”青露如釋重負。
青南邁開步子,從容地進入大門。
高屋是座庭院式建筑,有眾多房間,漂亮的回廊,與及種有花草樹木寬敞的后院,無數仆從穿行其間。
經由侍從帶領,青南經過一道道門,進入后院,執鉞者坐在池畔,祠廟的覡申坐在他身側,院中還有兩個男孩在玩陀螺,他們都是執鉞者的弟弟。
起初青南沒有留意到跪在池邊的一個身影,那身影壓得很低,俯伏在地上,一動不動,要是不仔細看,幾乎發現不了這是一個活物。
簇地的首領名叫羽原,人們以“執鉞者”稱呼他,這是一個年紀二十歲出頭,容貌英俊的男子,但給人陰沉可怖之感。
執鉞者用眼神示意青南入座,他說:“看來,青宮之覡注意到這里有一個讓人厭煩的東西,我正在想,是將他送上刑架呢,還是用別的方式處置他。”
來簇地不過一個月,青南就見到立在廣場上的刑架處死過好幾個人。
青南問:“不知他犯了什么過錯?”
“此人身為玉匠,不肯用心勞作,竟將制作中的珍貴白玉琮損毀。按法,應該誅殺。”覡申的聲音嚴厲。
青南回道:“按法不該誅殺,《朱觚》竹文有言:理人有罪,不死;漆人有罪,斷足。”
羽原享受侍從扇來的涼風,眼睛瞇起,男孩們的吵鬧聲,青宮之覡與簇地覡申的討論,他似乎都毫不在意。
“腐朽的舊法,早該被烈火焚為灰燼,還輪不到羽邑人來教我怎么處置下人!”
覡申神情輕蔑,他的臉上沒有面具,這也是簇地巫覡與羽邑巫覡最大的差別。
“羽邑的法規曾經在羽人族內通行,就算在今日,仍有它的用途。百名玉工之中,只能出一位理人,為祠廟雕琢禮玉的理人,不能因為小錯過就誅殺;制作漆器的漆人,如果有大罪,可以嚴懲,那就砍斷小腿,雙手仍能勞作。”青南很淡定,語氣平靜。
覡申用冷冷的眼神盯著伏在地上的玉匠,以毫無情感的聲音說:“即便饒他不死,俗語有言:‘匠人有罪,刑其妻兒’,理竟的妻子已死,倒是有個小孩。”
這個“刑”是指斷手斷腳之類的懲罰,這種懲罰在簇地比較常見,并制造出不少殘疾人。
趴在地上的理竟猛地抬起頭,臉色慘白,驚恐地睜大雙眼,不可置信地望向覡申。
青南心中也是一顫,不禁呢喃:“幼子何辜。”
理竟的眼中帶著絕望,淚水從臉龐無聲滑落,他的身體向□□,悲戚地看了青南一眼。
哀求。
青南撫平起伏的情緒,陳述:“理人都是世代傳承,他們的子女長大后,往往能繼承父母的琢玉技能。理人的孩子有用處,損害孩子的肢體實在可惜。”
“照你的說法,哪個人沒有用處?身為神使不能聆聽神的旨意,用刑法約束世人,這世間怎么可能不亂。人們都說青宮之覡是智者,在我看來不過是個會誦幾句竹文的愚人。”覡申再次露出輕蔑的神態,他對青南的說辭很不耐煩。
這人比青南年長,對于年輕的后生不放在眼里,對于青宮之覡的身份,更帶著敵意。
將左臂擱在大腿上,青南無意識間做出與玄旸一樣的坐姿,他說:“如果世間只有智者與愚人這兩種人,我確實不是智者,那想必覡申是智者?”
覡申語塞。
羽原似乎有些不耐煩,看向覡申:“你們二人還沒爭出結果?”
覡申身形一頓,將上半身傾向羽原:“我二人不過是各說各話,還得由執鉞者定奪。”
“拉下去,把兩條腿砍了。”羽原厭煩地揮下手。
理竟被侍衛拖走,他始終未發一言,此時,兩個在芭蕉樹旁玩陀螺的男孩已經從爭吵變作打架,沒有人勸阻,侍從習以為常。
覡申的臉色有些難看,他意識到這場爭辯,是自己輸了。
“覡鷺,我召你來,是想讓你傳授我兩個弟弟《歷歌》。”羽原朝男孩們所在的位置投去一眼,他應該看見其中一個男孩將拳頭打在另一個男孩的臉上,卻視若無睹,繼續說:“我年少時,羽邑的覡鸛也教過我《歷歌》,他是位不錯的老師。”
“將知識授予族人,本是青宮之覡的職責,我愿意傳授。”青南回答。
此刻,覡申是何種表情,青南沒有去看,《歷歌》是羽人族關于歷法的歌謠,覡申肯定也會詠頌。
青南敏銳地察覺到,羽原這樣安排,是在拿捏簇地祠廟的巫覡之長——覡申。
羽原站起身,朝正在打架的兩個男孩喊道:“還不過來!”
兩個男孩來到兄長跟前,他們臉上都有傷,但沒有告狀,誰錯了誰對了,誰先動手,這些都不重要。
打贏的人面露自豪之色,打輸的人一臉沮喪與憤恨。
羽原輕拍三弟的肩膀,似乎很滿意,這孩子流著鼻血,神色得意,他是勝者。
“我讓青宮之覡教你們《歷歌》,你們兩人要好好學。你們要懂得,擁有他人不具備的勇氣,才能率領族人與敵人作戰;獲得豐富的知識,才能不被他人用靈巧的舌頭,說出漂亮的話語欺瞞。”羽原說這句話時,目光掃視覡申與青南。
簇地的執鉞者是個殘忍又傲慢自大的人。
同時,他又曾是覡鸛的學生,他得到青宮之覡的教誨,他不愚蠢,可能還挺有智慧。
見青南從高屋出來,青露立即迎上去,小聲問:“覡鷺,我們什么時候回羽邑?”
他們經過祠廟敞開的大門,見到美麗的貝殼路面,陽光使簇地的祠廟熠熠生輝,蒙上一層綺麗色彩。
簇地的巫覡們站在回廊里,齊齊看向青宮之覡和他的隨從,目光并不友善。他們有的臉上戴著面具,剛舉行過祭祀,身穿著華美服飾,有的臉上沒有面具,白袍青帶。
他們身上都有玉器,但玉料的材質,琢工都遠遠不及青宮之覡身上佩帶的神玉。
無時無刻無不感受到周邊人的排斥,使青露將那張白皙秀氣的臉蛋皺起,雙手不安的攥住。
青南沒理會這些人毫不掩飾的敵意,他神色自若:“眼下有事不能推辭,再等些時日。”
他身為青宮之覡,需要履行自己的職責。
出使簇地前,青南就知道這不會是趟愉快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