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宮又大又破敗,十分空寂,它有無數(shù)個空房間,唯有極少幾個房間住人,也還能夠住人。
青南的住所位于青宮十分偏僻的北區(qū),出院門便是水池,在羽邑地表還存在宮殿的時空里,這處水苑,正是羽邑國王的宮苑,種滿奇花異草,養(yǎng)有珍奇異獸,而今,不過是處荒涼的冬日水池。
夏日,水池里會開滿荷花,又是另一番景色。
自從進入青宮,青南便住在這里,沒換過房間,早些年,他隔壁還住著另一位青宮之覡,沒那么寂寥,只是那人已經(jīng)物故。
青南沒想過搬離這里,搬去青宮的東區(qū),那邊相對熱鬧些,青宮的其余人員都住在那兒。
月光灑在熟悉的水域上,泛著銀色清冷的光,皚潔的月光照不進緊閉的門窗,那里不是它可以窺見的區(qū)域。
壁龕上的油燈提供有限的照明,于漆黑中,一點點光都會讓眼睛竭力捕捉物體輪廓,青南看見汗水凝聚在玄旸鼻尖上,額上的發(fā)梢滴落汗珠,光影之下,他的眉眼深邃。兩人的呼吸聲從急促而沉重,逐漸舒緩松弛,青南察覺施加于自己身上那股強勁的力量也在離開,哪怕這樣,他也已癱軟乏力,不能爬起身,索性靠著對方,任由那雙手臂摟著,一同入睡吧。
即便很疲乏,還是沒有睡意,不久之前,他們剛重逢,在激烈情感的支配下,他們無暇顧及其他,此刻終于平靜下來。
觸碰玄旸胸前長長的已經(jīng)結(jié)痂的傷,這樣的傷痕有三道,深淺不一,青南臉貼在心臟的位置,仔細觀察,他確定:“是熊。”
又看向被玄旸扔在地上的行囊,行囊里邊果然有一張熊皮。
“是一頭到營地翻找食物的老熊,它襲擊我時,我正困乏得不行,沒留意在胸前被它撓了一爪。”
玄旸握住青南的手,他低頭親人,在舒適暖和的屋檐下,擁著喜歡的人,是非常愜意的事。
“沒有人守夜?”
“我獨自一人,那會還沒有遇到委麓人,沒跟他們結(jié)伴。”玄旸將一只胳膊墊在后腦勺上,用作枕頭,另一只手臂仍摟著青南。
他的臉仰起,眼瞼低垂似在回憶,面部輪廓在昏黃燈火下稍顯清瘦。
和幾個月前在五溪城分別時相比,青南發(fā)現(xiàn)他的確實消瘦一些,獨自一人的旅途難苦且疲憊,尤其是在地廣人稀,原始森林密集,遍布猛獸的南方地帶。
不只是獨自一人,夜間得不到休息那么簡單,玄旸一直在趕路,不停趕路。
“這間屋子,還是我們以前住的那間,這么多年來,我看沒多少變化。我還記得那只黑陶壺,當年我們往里邊存放蜂蜜,拿羽邑的甜米糕沾蜂蜜吃,那是我吃過最甜的東西。”玄旸手指一面墻,墻上的壁龕上擺放陶器,其中有一只制作精美的黑陶貫耳壺。
羽人族的貫耳壺與岱夷族的陶背壺一樣,都是具有族群特征的陶器,在別的地方看不到。
甜米糕,蜂蜜,舌尖仿佛又嘗到它們的味道,那個兩人在少年時期相識的夏日,給青南留下很多回憶,看來對玄旸也是。
不想追憶往昔,會讓青南想到甜美的夏日過后,和玄旸的分離,那場猝不及防的分離曾帶給他失落與苦澀。
“你在大皋城的事辦完了?”
“我能有什么事,是玄邴要娶妻,不過那確實是件麻煩事。”
爬梳青南耳邊的發(fā)絲,玄旸難得嘆聲氣:“我們在去大皋城的路上,殺了大皋城的任灰,你在五溪城見過他,就是那個外號叫灰犬的家伙。”
“為何殺他?”
“誤殺。”玄旸側(cè)過身,摟住對方脖子,他閉著眼睛,臉龐露出疲態(tài),這份疲態(tài)是前段時日積累的,極少在精力充沛的臉上浮現(xiàn)。
青南試著伸出手臂去環(huán)抱對方寬厚的背部,這種感覺實在微妙,像似在給予慰藉。
“在五溪城時,麂子跟人喝酒,不小心說漏嘴,告訴別人我們身上攜帶水晶,要去大皋城下聘。水晶自此被人惦記上,后來竟遭到偷竊。
有一個叫滕織的江皋族聚落,是去大皋城的必經(jīng)之地,我們?nèi)ゴ蟾蕹乔埃苍谶@個聚落過夜,事情就發(fā)生在這里。后來,我們才知道滕織是任灰的母家。
我們在滕織入宿,第二天清早,收拾行囊正準備上路,玄邴突然找不到身上裝水晶的布袋。推測昨夜參加聚會,一大群人擠在一起飲酒,沒留意教人偷走。昨夜在聚會上遇到任灰,便懷疑是他。
當時推測,任灰有可能在五溪城知道水晶的事,他想要竊取水晶,便在滕織等候我們,謀求機會。”玄旸爬梳青南的頭發(fā),撥開額前濕淋淋的發(fā),露出額上的神徽。
“你說是誤殺,難道偷竊的人其實不是他?”青南的手指摸上玄旸的臉龐,遮住他的眼睛,不讓玄旸端詳自己額頭上的神徽。
“是他。”
握住對方遮擋視線的手指,玄旸繼續(xù)往下說:“按任灰伙伴事后的說辭,任灰就是想抓弄我們這些異鄉(xiāng)人,偷走水晶,讓玄邴無法迎娶大皋城城主的漂亮女兒。
我見過不少年少輕狂,愛招惹禍端的年輕人,任灰是其中一員,如果他身份普通,早年得到教訓,他會收斂,可惜沒有。我們也是事后才知道,他是大皋城城主夫人的侄子。
經(jīng)過詢問,很快得知任灰連同他的伙伴已經(jīng)連夜離開滕織,我們立即追截,那幫家伙遠遠望見我們便分開逃跑。他們分開逃跑,我們分開追,我擒獲其中兩人,并從他們身上搜到丟失的水晶。
我返回時,就知道事情不妙,任灰躺地上已經(jīng)半死不活,胸前插著一支箭,口里不停吐血。麂子嚇傻了,杵在一旁,玄邴跪在地上,不停擦拭任灰嘴角的血。”
玄旸沒法再往下講述,他合上眼瞼,任灰垂死前的模樣浮現(xiàn)在眼前,被打得鼻青臉腫,年輕的臉上又是血又是淚。
麂子的臉上也有不少傷痕,那是暴力互毆留下的痕跡,玄邴手臉很干凈,沒動過手,但玄旸在他身后背的箭箙中,看見了不愿看見的真相。
“本不該發(fā)生這種事。”
玄旸搖了搖頭,重復(fù)一遍:“不該發(fā)生這種事,我了解他沖動的性格,我應(yīng)該留下追任灰,讓麂子和玄邴去追其他人。”
懊悔,因為自己的疏忽。
可是悲劇本來就無法預(yù)料,并且以猝不及防,極其驚悚的方式發(fā)生。
青南低聲問:“玄旸,是麂子,還是玄邴殺了任灰?”
一陣沉默,玄旸沒有明說。
青南沒再問,他明白是誰殺的其實已經(jīng)不重要了,在聯(lián)姻之前殺了對方的人,別說當親家,已經(jīng)成仇家。
“后來呢?”
“我們將任灰背回滕織,還沒到滕織,他就咽氣了。滕織人要求我們交出兇手,麂子站出來,說是他射殺任灰。
滕織人要處死麂子,我和玄邴要求去大皋城,這件事由大皋城城主來審判。
憤怒的滕織人可不好應(yīng)對,很快又打起來,他們沒打贏,經(jīng)過交涉,同意將麂子押往大皋城。”
“滕織如果沒有武士,只是一些獵人,不可能打贏你們,他們是被迫同意吧。”
青南見識過玄旸的武力,況且岱夷不僅出神弓手,在體格上也比較高大強壯,玄邴和麂子應(yīng)該都不弱。
玄旸沒否認,他繼續(xù)講述:“我們在大皋城的處境同樣艱難,一度還遭到驅(qū)逐,麂子被關(guān)押,都在意料之中。期間進行過一次審判,有不少氏族族長參加,大部分人認為任灰有過錯在先,麂子不該抵命。
任灰的家人一直要求處決麂子,夫人也時常向大皋君哭訴,我從中周旋,可惜沒有任何用處,麂子被大皋君宣判死刑。”
大皋城的城主,也稱作:大皋君。
玄旸講述這段經(jīng)歷時,語氣平緩,沒有任何情感起伏,他的陳述很簡略,但能想象當時的處境是何等艱辛。
青南問:“死刑執(zhí)行了嗎?”
“沒有。”
玄旸繼續(xù)往下說:“大皋城還保留一些老習俗,比如處決罪人,會在廣場上立起刑臺,將罪人綁在刑柱上。麂子即將被行刑,玄邴登上刑臺,當眾說出真相:是他殺死任灰,大皋君不能處死無罪之人。”
“哦。”青南反應(yīng)平淡,他其實猜到真兇是誰。
“當時任灰被麂子和玄邴追上,他不慌亂,言語比較囂張。麂子與任灰廝打在一起,任灰不是對手,被按在地上挨了一頓打。玄邴在場,只是旁觀。
麂子發(fā)泄完怒火,聽見玄邴的叫喚,轉(zhuǎn)身離開,任灰從地上爬起來,忽然拔出匕首就沖向麂子。事發(fā)緊急,確實容不得思考,玄邴朝任灰射出一箭,救下麂子。”
聽完玄旸的講述,青南能想象那時的情景,兩個同樣年輕氣盛,性格沖動的人,在憤怒至極的情況下,一人發(fā)狠暴打?qū)Ψ剑粋被痛揍后,拔出匕首只想捅死對方。
青南問:“大皋君該怎么處置,看來他既不能殺麂子,也無法處決玄邴。”
玄邴是玄夷城城主的兒子,身份不同一般。
玄旸回答:“麂子被釋放,玄邴沒有遭到追責。每個氏族都有古老的規(guī)矩,有一項規(guī)矩,在各部族間通用,這個規(guī)矩即是:為救人而殺人者無罪。”
“確實,我們羽人族也有類似的規(guī)矩。不過老規(guī)矩人們往往不會遵守,只有固執(zhí)又守舊的人,才用上古的規(guī)矩約束自己。大皋君不想殺玄邴,才支持這個古老規(guī)矩吧。”
玄旸將青南攬入懷,低喃:“青南,人性很復(fù)雜。”
“你們就此離開大皋城,返回岱夷?”
枕著對方結(jié)實的肩膀,青南推測后續(xù)。
“不是,我們在大皋城又住了一段時日,玄邴想和大皋城人修好關(guān)系,他學習江皋話,將自己的財物——除去水晶,盡數(shù)交給任灰家人,做為賠償。
后來的日子,過得還算順利,沒有糾紛,沒有恩怨,夏天結(jié)束,我們決定返回岱夷,大皋君也在此時同意聯(lián)姻。”
聽見玄旸這段講述,青南思索起來,他分析:“水晶似乎只在岱夷的土地出產(chǎn),它是刻玉的工具,老玉匠們說別處山里的石頭,能琢磨玉器,說的便是水晶與燧石。
江皋族的都山出產(chǎn)優(yōu)良玉石,我聽說大皋城的玉匠工藝精湛,大皋君的財富來自玉器,你們攜帶的水晶,哪怕對大皋君而言也極為珍貴吧。”
“水晶在別地也有產(chǎn),不過它仍很稀罕。確實珍貴,所以玄夷君為兒子娶媳婦用水晶下聘,任灰死于貪婪,而我領(lǐng)了個護送的差事。”玄旸這句話似乎是在抱怨。
青南很詫異,他還是第一次聽到玄旸抱怨。
“大皋君嫁女兒,闕月來大皋城獻賀禮,我向闕月打聽你的近況,她跟我說你已經(jīng)返回羽邑。婚禮過后,我護送玄邴和他的妻子過似河,將他們交給前來河岸迎親的隊伍,我便只身一人渡河南下。
又向南走了一段時日,在深秋抵達羽邑。”
在玄旸的講述中,似乎是一件極簡單的事。
青南清楚獨自旅行的風險極大,南下的道路驚險,崇山峻嶺,野獸遍布,偶爾能遇到聚落,但很多聚落對異鄉(xiāng)人并不友善。
青南問:“你說的似河,可是那條貫穿岱夷土地的大兇河?”
“你們羽人族離它遙遠,卻給它取了個‘大兇河’的稱呼,無風無浪的時候,橫渡它并不難。”
玄旸閉上眼睛,大概是說得有些倦乏了,南下的道路漫漫,他沒有好好休息過,此時身處青南身旁,讓他感到格外的舒適和放松。
“玄旸,隔壁院子還有間房,我用來存放制作竹文的竹材,收拾得還算干凈,你是不是該去別的地方睡?”
“不去,我以前就睡在這兒。”
被緊緊抱住,青南也伸出手臂環(huán)抱對方,此時的心情很微妙,仿佛他們從少年時期就一直住在一起,從未分離。
秋夜寒冷,玄旸的體溫提供溫暖,似火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