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羽人族也有黑陶, 色澤不如岱夷族的黑陶這么黑亮,不似它這樣堅硬輕薄,果然如魚埠的陶匠傳言, 薄得像蛋殼。”
這是一件鏤空的高柄杯, 造型優雅俊秀,通體黝黑光亮, 器物極其輕薄,拿在手上幾乎感覺不到重量, 青南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很難相信世上竟然有這樣的陶器。
也許聽過太多贊譽, 哪怕是青宮之覡的稱贊, 也沒讓玄邴流露出喜色,他的口吻很平淡:“這樣的器物在我們岱夷族也是稀罕物, 能燒制它的工匠也就五六人,他們都來自同一個家族。”
行走在玄夷城的手工業區,在玄邴的帶領下,青南參觀漆器作坊、骨器作坊、石器作坊,與及從業人員最多的陶器作坊。
輕輕將黑陶高柄杯放進漆盒里, 青南聽見外面傳來吵雜的人語聲, 原來是陶器作坊的陶工聚集過來, 他們對羽人族巫祝感到好奇。
青南輕輕合上盒蓋, 將漆盒遞向玄邴:“匠人的絕技沒法向外人傳播,他們會說那不是尋常人能學會的技能, 確實是這樣, 但他們難道沒有私心嗎?”
身旁那位用快輪制作陶器的匠人抬起了頭, 青南不擔心對方能聽懂這句話,他使用的是江皋族語。
玄邴挑了下眉, 他沒有去接青南遞來的漆盒,似乎在琢磨對方話語中的意思。
去大岱城娶妻的游歷使玄邴掌握江皋族語,他能聽懂青南的話。
“羽邑的玉匠曾經能在玉器上進行微雕,這項技能同樣只有一個家族的人掌握。”青南低語。
“所以呢?”
“這個家族凋零,微雕技能也失傳了。”
青南又將漆盒遞上,玄邴做了個手勢,示意青南收下。
見對方抬起頭,似乎很驚訝,玄邴笑語:“我兒生下來就不停啼哭,也不知道是鬼神作祟,還是哪里病痛,可惜小娃娃說不出話來。幸好得到覡鷺醫治,現在能吃能睡,這件黑陶杯就當是酬謝。”
青露一直站在青南身旁,目光落在青南手捧的漆盒上,他眼眸中閃著喜悅的光芒。
他很想親手摸摸蛋殼黑陶,想仔仔細細研究它,可惜沒機會,以后就有這樣的機會了。
燒制成功的蛋殼黑陶會被陶匠相當寶貝的放進漆盒里,哪怕是燒制失敗的蛋殼黑陶,也會擺放在作坊器物架的最高處,不讓人隨便碰觸。
這種東西,被岱夷族的權貴們做為禮器使用,具有神圣性。
“多謝。”
將手中的漆盒交給青露,青南從腰間解下一件配飾,是一件玉環,他說:“我有樣東西要贈予孩子。”
小巧又溫潤的玉器放在手心,玄邴低頭端詳,詫異:“這就是……你剛說的微雕!”
青南輕輕點下頭。
玄邴用指腹摩挲玉環上的刻痕,那刻痕細得像頭發絲,無法想象要掌握什么樣的技能,使用什么樣的琢玉工具,才能在玉上面刻出這樣細的線條。
身為羽人族的王族,青南手里有幾件神玉,神玉上都有微雕,這些東西十分稀罕,能制作它的玉匠早已作古,來不及將技藝傳給后人。
“人們遠游,是希望和遠方之人做交流,我的目的也是這樣。”
“覡鷺想學的不是燒制薄胎黑陶的技能吧?”
“不是,那絕非一朝一夕能學會。”
青南看向那只裝高柄杯的漆盒,又望向堆放在木架上的五六只還未使用的漆盒,他言語懇切:“我想知道當地人制漆、髤漆的方法,能生產出大量的漆器,應該掌握著羽人族漆匠沒能掌握的技能。”
“覡鷺,這邊來。”
玄邴在前帶路,很爽快。
“我本以為覡鷺來玄夷城,是與我哥玄旸有約,特意前來赴約。”
“我與他不曾做出任何約定。”青南說完這句話時,已經離開陶器作坊,來到外面。
陽光明媚的冬日,一條小溪在前方流淌,遠方是青山綠水,玄夷城的初冬草木欣欣向榮,恍惚中以為身處南方。
深秋來到玄夷城,受到玄夷君之子玄邴的熱情招待,也由他安排,青南和青露入住城東一處舒適寬敞的屋舍,食物與所需的生活物品都有人供應。
玄夷城的手工業極其發達,這里能制作珍貴的蛋殼黑陶,也有懂得綠松石鑲嵌技能的工匠,有工藝精湛的玉匠和漆匠,就是玄夷城制作的石簇,也遠比別的地方精良。
玄夷城人口眾多,繁華而富有,富有是岱夷族各城邦的共同特點,哪怕是平民也擁有種類眾多的陶器、石器和骨器,仿佛人人都是能工巧匠。
為岱夷族的富裕驚訝,同時也羨慕他們長期和平穩定的生活,站在城墻上,看向城中一圈又一圈的環壕,竟有五六圈之多。
聽玄夷城巫祝講述此地的過往,每一圈環壕象征著過往數百年的歲月,起初由一座小聚落發展起來,人口不停繁衍,環壕內的土地無法滿足居住條件,就向外擴張,一次次修筑環壕,直到最終筑起城墻,成為一座城市。
岱夷族的城有的很小,玄夷城很大。
青南喜歡在正午時分登上城墻,這個時候最暖和,能看到城門外絡繹不絕的行人,筆直寬敞的道路上,偶爾可見一兩個旅人,他們是來自大皋城,舒瀆,赤夷城的勇士,無不背著沉沉的行囊,攜帶弓矛。
這些人里邊沒有玄旸。
玄夷城的第一場雪,是小雪。
那是一個大清早,青露在院子里大呼小叫,青南不慌不忙從屋中出來,步入庭院
雪落在臉上化做水,落在身上像霜。
羽邑的氣候比玄夷城溫暖,幾乎不下雪。
青露在雪中待了許久,呆似木偶,他平生第一次見到雪。
玄夷城的冬日下了好幾場雪,有一次雪下得厚,城墻和屋舍都蒙上一層白色,青南和青露在室內制作織機,冷得直呵手。
羽人族用腰機織布,織布的效率低下,來到玄夷城,才知道當地人除去使用腰機外,還有更先進的織布方法——織機。
先制作出形狀各異的構件,再利用繩索與黏膠將它們組裝起來,使織機能完成運作,絕不是件容易的事。
青露迅速將一截木頭削成需要的形狀,用它榫接另一根木頭,他動作麻利,儼然像名木匠。
“我聽說玄邴派去赤夷城打聽的人回來了,還是沒找到玄旸大哥嗎。”
“他是位旅人,誰知道他在何處。”
這樣的回答,像似在抱怨,青南自己沒察覺。
青露擺弄剛組裝好的部件,又將部件放下,他抬起頭來:“覡鷺,我們初春就走嗎?”
“初春就走。”
青南正在一塊木板上繪制著什么,他用炭條描繪織機的結構,記下尺寸。不可能在旅程上攜帶織機,需要將織機的制作方法記錄,回羽邑后再復原。
忙于手中事,不知過了多久,直到身旁傳來青露起身的聲響,青南才留意到窗外的天暗了。
青露朝火塘走去,抱柴添火,青南依舊在木板上忙活。
“今早,皋姬讓侍女送來一籃腌豬肉和一尊酒,她真是位慷慨多禮的女子,覡鷺治好她兒子的病,她就經常派侍女送東西給我們。我想將豬肉炙烤,覡鷺,要喝酒嗎?”
“把酒溫上。”
青露邊切豬肉邊閑話:“我聽侍女說,皋姬是大皋城城主的女兒。奇怪,怎么會嫁到玄夷城來?聽說兩地離得很遠,大皋城是江皋族人的大邑。”
“玄邴跟玄旸大哥一樣,也當過旅人吧,才會去大皋城娶妻。”
青露來玄夷城后才認識玄邴,并不知道玄旸護送玄邴去大皋城提親的事。
“我聽人說,玄邴和玄旸大哥關系特別好,反而跟他的庶兄不親,經常有口角,有一次喝醉酒,兩人還打架。”青露將一塊陶箅子架在火上,將切好的腌豬肉片一片片放在上面炙烤,十分耐心。
青南只是傾聽,沒說什么,青露自顧自往下說,聽得出來他很適應玄夷城的生活,與周邊人都相處得不錯。
等食物準備好,酒已經溫熱,兩人在火塘邊就餐。
酒味道醇厚,回味甘甜,青南飲下兩觚,微微有醉意,青露也喝了不少,說要去組裝織機,沒多久就見他抱著一塊織機構件,倒在地上呼呼睡去。
青南走進院子,冷風一吹,酒頓時清醒,他孤零零佇立在院中,墻角的海棠樹禿禿的枝椏上有輪圓月,很明亮。
來到玄旸出生并生活過的土地,他的故鄉,卻不見斯人。
叫我前來,自個不見蹤跡。
我來了,你又在哪里?
雪在夜間消融,第二日清早,陽光燦然,地面不留痕跡。
青南行走在通往祠廟的大道上,如往常那般,他在祠廟門外佇足,今日不見廟祝,只有一名小童在階前打掃。
“覡鷺,我們廟祝去城郊迎接大岱城來的玄鳥神使,還沒回來。”小童認識青南,待他態度恭敬。
午時,青南才在玄夷君舉辦的饗宴上見到那名玄鳥神使,這人身穿黑色長袍,面罩玄鳥面具,頭戴日輪冠,身形頎長,宛如林中秀木。
青南是遠方來客,玄鳥神使是尊客,玄夷君將他們安排在上座,兩人位置靠得近。
落座后,青南就察覺到玄鳥神使的目光不時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不友好,此人冷漠孤傲,和在座的客人沒有進行任何交談。
饗宴結束,玄鳥神使突然走向青南,聲音清冷:“人們說你是羽人族都邑來的巫祝,能說岱夷話,還說你是‘白宗獐牙’的摯友。我問你:你也要去文邑嗎?”
“不去。”
“那你為何來到此地?”
青南微微顰眉,對方的話莫名其妙,一時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文邑正在營建觀象臺,文邑王向四方通曉星象之人發出邀請。”
玄鳥神使舉起左臂,他的左手腕上戴著一只造型奇怪的玉璧,青南曾經在玄夷城的祠廟里見過類似的器物,廟祝稱它為:牙璧。
據說是觀測星象的神器。
“觀象臺?”青南感到疑惑。
“類似圭表臺,但比它復雜得多。”玄鳥神使仰起頭,他的下巴輪廓流暢,烏發映襯白膚。
雖然看不見臉,被面具遮擋,只能看見嘴唇和下巴,但從聲音,儀態觀察,這名玄鳥神使的年紀不大,可能和青南年齡相仿。
“我聽聞大岱城的玄鳥神使會使用牙璧觀測星象,不需要建圭表臺。我們羽人族的圭表臺早已經坍塌,再沒有人知道形制,文邑王為何要營建比圭表臺更復雜的觀象臺?”
“文邑王有著狂妄的想法,他要制定太陽歷,觀象授時,將時節的秘密告知天下人。”玄鳥神使冷哼一聲,表明自己的態度:“他召集一大群人在身邊,讓他們觀測太陽,追蹤太陽的軌跡。神的蹤跡豈是凡人可以窺探,東君的烈焰將炙瞎他們的眼睛。”
這顯然是一句詛咒。
玄鳥神使靠近青南,他的聲音年輕清亮,卻很有氣勢:“你見到玄旸,告訴他,莫要協助文邑王營建觀象臺,如果他不聽勸告,玄鳥上使會剝奪他‘白宗獐牙’的稱謂。轉告他,是我叫他莫要任性胡為。”
“怎么稱呼?”
“玄鳥神使由九人組成,領導者稱作:玄鳥上使,我排位第九,可稱呼我九神使。”
“恐怕,要九神使親口跟玄旸說,我初春就會離開玄夷城,未必能見到他。你倆,應該是舊交吧?”
“我與他幼年便相識,算得上是舊友。”
玄鳥神使不再多言,他轉身離去,長袍舞動,儀容莊穆,冠飾和長袍上的玉石飾片鏘鏘作響。
摯友也好,故友也罷,都不知道玄旸的去處,似乎人人都在找他。
青露望著玄鳥神使遠去的身影,輕聲問:“覡鷺,文邑是什么地方,離玄夷城遠嗎?”
他同樣受到邀請,參加宴席,不過和青南不同席,饗宴結束,他前來找青南,正好聽見玄鳥神使和青南的交談。
“很遠,它是地中族的都邑。”
文邑,別人口中一再提起的地方,將建起一座觀象臺,文邑王野心勃勃,想為天下人制訂太陽歷。
哪怕是冬日,玄夷城的作坊區熱鬧依舊,尤其是生產日用品的陶器作坊,有許多孩子在這里學習制陶,孩子們你一句我一句,嘰嘰喳喳。
玄夷族人似乎從小就會捏泥巴,剛夠得著陶輪的小孩就已經能使用轉輪,像模像樣地拉伸泥胚,用靈巧的手指塑造出器形。
來玄夷城多時,青南對這樣的事已經見怪不怪,見到稚童沾染泥污的臉上綻出燦爛笑容,他不禁去想,玄旸年幼時也是這樣在玩戲中學習制陶的吧。
沒有在制陶作坊多作停留,引路人的眼神懇切,使青南跟隨他的腳步,匆匆往前走,兩人跨過一條木橋,來到河對岸的玉器作坊,腳下的河水流淌,作坊外有水車運轉的聲音。
借助水流與解玉沙切割玉料,是極其漫長的過程,更別提琢玉過程更加費時費力,一件精美玉器,往往需要一名玉匠花費半年或者一年的時間才能制成。
至于那些造型復雜,需要鏤空、刻上繁復線條的玉器,花費的時間要比這多得多。
“鷺神使,我爺爺在里頭,這邊請!”
一名少年往作坊外探頭,他一看見青南身影,立即迎上前來。
少年滔滔不絕:“自從嗣子(玄邴)將羽人族的神玉拿給我爺爺看,這一個多月來,爺爺一直住在作坊里,天天琢磨神玉的技法,夜里都不睡覺,我真怕他這樣下去身體會撐不住。前天,爺爺跟我說,他無法參透微雕的技法,哪怕他參透了,他也需要一雙年輕人的手才能去完成,后輩更不行,做不來這件事,沒人能做到。”
少年有一副老成的模樣,手中握著一件琢玉工具,身上的衣服滿是水漬,并粘附白色的玉渣。
“爺爺因為這件事,把我父親和叔叔全都責罵一頓,訓斥他們學藝不精。爺爺說要是他早三十年見到羽人族的神玉就好了,那時他正值青壯,有大半輩子能用來鉆研。”
相見恨晚。
“玄邴可是要你家掌握微雕技法?并用此技法琢治新玉?”
青南一踏進玉器作坊,就感覺到里邊的氛圍凝重,玉匠紛紛埋頭苦干,都有一副愁苦的表情。
少年壓低聲說:“嗣子要我家做一件玉笄,要像羽人族的神玉那樣將紋飾刻得極細,像頭發絲那么細,他要做為禮物贈給妻子。”
“若是無法完成,會受到責罰嗎?”
少年輕輕“嗯”了一聲,他仰起臉蛋,眼中閃著光:“鷺神使能不能告訴我們,這件神玉是什么人制作,又是怎么制作的嗎?”
青南搖了搖頭,少年的眼眸黯淡了。
“孩子,制作它的技法已經失傳兩百年。”
青南嘆聲氣,最終還是沒有進入作坊最深處,去見那名苦悶的老玉匠,他說:“我會勸說嗣子,請他不要責罰你們,這本來就是已經失傳的技法。”
少年不甘心,仍是懇求:“鷺神使,幫幫我們吧,要是鷺神使肯定有辦法!我聽河對岸的漆匠說,他們祖祖輩輩受漆毒折磨,手腳生瘡,是鷺神使給他們神藥,將他們的病都治好了。”
青南身為巫祝,清楚在別人眼里,巫祝能和神鬼溝通,無所不能,然而他不過是個凡人,哪有什么神力。
“阿傾,你就別為難鷺神使了,他就是現在幫你將制作神玉的玉匠亡魂召來,那亡魂也得翻越數十座大山,渡過無數條河川,才能從羽邑趕來玄夷城。”
帶有謔意的口吻,嗓音悅耳,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聲音,就這么冷不丁在身后響起。
青南猛地一回頭,望見一張正沖自己笑的臉龐,那家伙穿著一件破爛的岱夷斗篷,背著一大包行囊,腰間掛著一張掉漆的長弓,連箭箙里的箭羽都擼禿了,風塵仆仆,真能從身上抖下一層沙塵,疲倦而滄桑,眉目卻如此清明,有張英俊的臉。
他看著青南,眉眼含情,滿臉都是笑意。
“獐牙大哥!”少年驚喜大叫。
“我幫你跟玄邴求個情,我的話,他總會聽吧。”
玄旸抱著胸,笑著彎下身。
第32章
玄夷城是一座臺城, 它的基底由人工堆壘而成,工程量巨大,不過這座城并非一朝一夕完工, 而是歷經漫長歲月才擁有今日的規模。
由帶一個環壕的小聚落不斷擴張成為多環壕的大型聚落, 擁有龐大的人口,人們有能力筑造城墻, 一座宏大的城才得以營建。
城內外處處可尋覓古老的痕跡,是中心廣場受人們供奉的社樹與巨石;是一座通往最初兆域(墓地), 已經無法使用,卻從未拆除的老木橋;是挖房基時, 時常會發現的陶器碎片和紅燒土塊;是城西郊外那片名為棠花落的海棠花海中, 淙淙溪流旁的古老宅院。
那些遙遠的往事被老者講述;無數古老的故事,成為孩童口中的歌謠, 玄夷人的精神世界豐富而多彩,一代代人的記憶能被廣泛傳遞,是因為傳承未曾打斷,擁有比外界更穩定的生存環境。
棠花落是個很美的地名,如果冬日來訪, 見到的是一片“枯死”的林海, 樹葉落盡, 只剩無數光禿禿伸向天空的樹枝, 溪流淺而緩,冬日正是枯水期, 一條不知道什么時期曾搭建, 又不知道什么時期垮塌的石板橋從水里露出蹤跡, 小魚小蝦游戲于石隙中。
溪畔有座古老宅院,院中落滿花瓣與枯葉, 有的已化作泥土,有的仍能辨認,干枯而輕盈,風入院時,會被吹到木階上。單從宅院的外觀看,會以為這是神祠一類的地方,它的營建方式古拙,構件新舊不一,說明它曾經重修過,而且不只一次。
冬日的早上,青南披著岱夷斗篷,在院中漫步,將宅院仔細觀察,當他在木階上坐下,望向院外的溪流和蕭殺的樹林時,玄旸悄無聲息來到他身邊,在身旁坐下。
“這里冬時少些趣味,春時很美,海棠花開。”
愜意而溫柔的語氣,與他那幅裝扮有違和感,頭發披散,發絲黑亮蓬松,上衣松垮,衣帶未系,露出精壯的上身。
他必定是醒來后發現枕邊人不在,披件衣服就出來。
“你平時不住在城里?”青南回頭睨人,又將頭扭回來,回想昨夜他的手指抓住對方濃密的散發,緊緊攢著,那強悍的身軀壓制在自己身上,力道很大,他一度險些喘不過氣來。
“城內有落腳的地方,住得少,一般住在這里,城中有事會派人叫我。”玄旸掃視枯葉枯花舞動的院落,繼續說:“我幾乎年年都會在玄夷城住一段時日,往往是冬日,就像只候鳥,冬日歸家。”
此時傳來一只鳥兒的啼叫聲,望去,見它從樹丫上飛離,孤零零飛向高空。
“我在舒瀆時,從舒瀆君那兒聽說了你的身世。”
“我舅都跟你說了什么?”
“他讓我勸你,說你有繼承玄夷君的資格,應該去爭奪。”
“青南。”
對方忽然拉近距離,動作迅速,青南望向靠近的臉龐,發絲掠過臉頰,再稍稍貼近雙唇就將相觸。
那家伙不再逼近,而是伸手去碰面具,青南意識到對方的意圖,做出阻擋動作。
“這不是你的心意。”
有面具遮擋,仍能感受到對方灼灼的目光早就看穿自己的內心,青南沒有躲避直視,他的眼眸中肯定流露出真實的情愫,無法隱藏。
國君有國君的職責,包括娶個國君夫人,誕下嗣子。
“我是個旅人,想去哪去哪。”玄旸的手掌撫摸青南的下巴,指腹在唇角摩挲,他壓低頭,一個輕吻:“我要是國君,青南,你還會來找我嗎。”
荒地荒林荒宅,人跡罕至,只有風與葉是觀看者,就是這樣,也覺得這舉動太放肆。
青南起身的動作從容,十分流暢,他輕輕拍去素白袍擺沾染的沙塵,撫平情緒,平靜地說:“我出行并非是為了找你。”
坐回木階上,屈起雙腳,玄旸右手搭著一只膝蓋,抬起臉龐,嘴角帶謔意:“找我容易,你想在遠方尋找復興羽邑的答案可不易。”
“我看未必,那么多人在找你,可沒少奔波,玄邴派去赤夷城打探的人沒帶回你的消息,玄鳥神使都得離開東君祠廟,為尋你親臨玄夷城。”
“阿九嗎?”
“他自稱是九神使,大概就是你說的阿九。”
青南挑眉,面具遮住他細微的表情,他繼續說:“是為文邑修筑觀象臺一事,此事使大岱城的玄鳥上使十分不悅,如果你協助文邑王,玄鳥上使會收回你‘白宗獐牙’的稱號。九神使讓我要是遇見你,就轉告你,他叫你莫要任性胡為。”
尾音稍稍拉長,青南瞥向玄旸,見他淡定自若,心中暗忖那個親昵的稱謂:阿九。
“幾時的事?”
“你要是早幾天回來,他還未走。”
“我初春得去趟文邑,外甥女成年,我做為舅舅必須前去祝賀,這是岱夷的舊俗。文邑王肯定會叫我幫忙,我在大岱城的玄鳥神使那兒確實學到不少星象知識,而且我認為制訂太陽歷對農業生產有極大的益處,是件值得去做的事。”
“白宗獐牙。”青南從腰間掛的布囊里取出白宗,他總是隨身攜帶,他端詳這件器物:“我聽舒瀆的舒翼說,岱夷有不少武士,執白宗的只有一人,這東西你如何獲得?”
“大皋城的玄鳥神使會從武士之中挑選一人授予‘白宗獐牙’稱號,向外聲稱是東君的旨意,其實不過是玄鳥上使看誰順眼就給誰罷了。”
“東君……”青南仰頭看天,冬日的陽光不刺眼,能直視太陽。
這是名義上的由神授予的稱號。
把白宗收回去,放進布囊中,青南就沒有將它交給原主人的意思。
“青南,你來到岱夷,應該聽說過東君與東海扶木的傳說,我去萊夷追捕逃人,去的正是東海的海岸。”
玄旸朝青南招招手,又拍了下自己身旁的木階,嘴角有淡淡笑意。
這家伙一向擅長講故事,而且他能抵達普通人無法抵達的地方,見識尋常人不曾見識過的事物,旅人的見識總是遠超同時代絕大多數人。
在玄旸身邊坐下,見他從袋子里取出一枚湛藍通透的不規則石子,一種后世稱作螢石的東西,他將石子放在青南掌心,用這句話開始他的講述:“天氣晴好的時候,站在東海岸邊,能望見云海間的島嶼群,傳說中的扶木島就在其中。我獨自駕船出行,想探訪東君宿處,我登上一座海島,山上見到一棵巨木,很高,直插云霄,在山谷撿拾到巖體歷經火焰煉化,凝結而成的彩石……”
無論是絕美的景色,還是奇異的景觀,都想身邊這人能一起看見,共同經歷。
溪水清澈映人臉,青南輕輕撥動水流,將自己的倒影弄得凌亂,水流經過陶壺的壺口,不停灌進陶壺,去溪畔汲水,回宅院炊火。
棠花落的冬日極其靜謐,此地遠離人群,它與濃密的森林,深險的山谷本是一體,似乎歸屬自然,但這里是有主之地,歸古宅的歷代主人所有。
石板橋曾由人力建造,一眼望不到邊的海棠林也是人為栽種,那個曾經搭橋,栽樹的人早已物故,那人是玄旸的先祖。
“我長到六歲才離開舒瀆,回到玄夷城,和父母、姐姐在這里居住過一段時日。”玄旸將處理好的魚肉架在火上炙烤,滋滋作響,他看見青南身披晚霞,提著水壺回來,腳步輕盈,清水從壺口溢出,濕潤白色的衣袖。
“可是為了避位?聽聞你父親將玄夷國君之位讓給你叔父。”
青南將水壺里的水倒進陶甑,又往陶甑里墊上竹篦子,再將要蒸煮的小米填入陶甑腹中,他的動作嫻熟,可知他在旅程中經常親自做飯。
“我父親有諸多技能,趣好眾多,唯獨不喜歡管理城中事務,我的叔父則不同,他是個有能力有手腕的人。我父親認定自己無法成為一位好國君,便決心讓位,他大半生都在外面旅居,后來是為了避嫌,回到家鄉仍舊住在城外。”
“你呢?也是為了避嫌?”
“倒不是,住在城中會被各種事情糾纏,束手束腳。我既不想為眾人勞心,也不想為他人勞力。”
目光落在青南沾濕的袖子上,叮囑:“北地不像南方,冬日里手腳容易生凍瘡,你坐下烤火,其余我來。”
玄旸將竹筐里清洗干凈的野菇用蚌刀割掉菇柄,又將木盆里的臘肉切成薄片,待粟蒸熟了,將食材貼在滾熱的石子上炙烤,用來下飯。他做事麻利,仿佛做什么都能立即抓到要領。
你沒說實話,你不是那種遇事推辭的人,而且算得上是位熱心腸。
青南沒將心中話道出,他擰干袖子上的水分,把手放在火旁,冰涼的手指漸漸有暖意。
正悠閑搓著手,忽然手掌被人握住,溫熱的手心貼上自己微涼的手背,玄旸從身后貼近青南,用自己的手捂住青南的手。
這樣的姿勢使青南看起來像被玄旸攬在懷里,很快,玄旸不再捂手,結結實實地將對方抱緊。
溫暖的擁抱,像似要將自身的溫度渡予自己。
“你學會蒸粟,吃著異鄉的谷物,習慣了夜宿荒野與猛獸為伍的生活,衣袍因穿行林叢而破爛,手腳上留下鋒利巖石割傷的疤痕,青南,是我使你成為旅人嗎?”
聲音十分溫柔,聽來甚至有些許悵然,青南心想:原來你也知道旅人的生活漂泊又艱辛。昨天才風塵仆仆歸來,滄桑得像個亡命之徒的家伙,不正是你嗎。
“玄旸,我不是旅人,我不喜歡漫長的旅程。”青南否認,他與擁抱自己的人耳鬢廝磨,低語:“我是我,所思所為皆我本意。”
不肯承認踏上旅程也是因為思念眼前這人。
“嗯,知曉了。”
玄旸的聲音溫柔依舊,他說:“飯沒那么快蒸熟,你我還是先到室內避避寒風吧。”
玄旸張開斗篷,為青南擋住從戶外刮進庭院的一陣北風,夜幕即將降臨,風大天黑。青南緩緩轉過身,與玄旸面對著面,他張開手臂摟住對方,兩人貼合在一起,他在耳畔低語:“你知曉什么?”
輕松架起青南胳膊,玄旸將他拽進屋內,腳步匆促,嗓音低啞:“你到屋里頭來,我告訴你。”
人剛拉進屋,立即就被壓制在墻上,兩人用力擁吻,在漆黑的屋內胡為,直到陶甑里的粟蒸焦了都不知道。
兩人分離多時淤積的濃烈之情,經由此番互動,確實得到很好的疏導。
棠花落不是人跡罕至的地方,在棠花落古宅中居住兩日,青南曾見過獵人在此地活動的身影,其中一對獵人像似父子,一個年長一個年幼。
年輕強壯的父親,帶著一個調皮活潑的小孩。
玄旸幼年和父母、姐姐在這里居住,也曾跟隨他那個放浪不羈的父親前往山中打獵吧。
恐怕是童年住在棠花落的快樂時光,使長大后的玄旸將玄夷城視作老家,時不時會回來看看。
“外頭天亮了嗎?”
脖頸被人摟住,寬實的身體貼近,青南沒有回過頭,他喃語:“是那對獵人父子。”
長發披散,臉上沒戴面具,身上僅穿著單薄衣物,猶如卸去了青宮之覡身份,僅僅只是以一個普通人的身份存在。
外面天還沒完全亮起,朦朦朧朧只見林道上有個獵人帶著一個孩子,獵人身負獵物,腳步緩慢。
兩天前見他們進山打獵,今早又見他們出山。
“是住在溪頭的獵戶,偶爾會到這里來,獵人住的地方不會有獵物,就像老虎的巢穴附近,沒有其他動物一樣。還記得小時候,我跟父親進山林打獵,總要走上大半天路——青南?”
見到他忽然笑了,嘴角微微揚起,眼眸明亮動人,玄旸愣了一下,而后親上去。
“能講講你母親和姐姐的事嗎?”
“嗯,為何提起她們?”
“我想知道你家人的事。”
“青南。”
玄旸將對方拉向自己,抬手觸摸那張沒有面具遮擋的臉龐,額頭的帝君神徽鮮明,眉眼如畫,他的嗓音低沉:“你也是我的家人。”
第33章
花費數日時間, 青露用自制的織布機織出第一塊布料,他將布料貼在自己身上比劃,不由地嘆聲氣, 織布是件費時的事情, 這么短的一段布料,最多做一頂帽子。
以往小瞧了婦女的手藝, 她們織布的速度極快,心靈手巧。
“你將這些東西收拾下, 一會隨我去作坊。”
地面散落石片、蚌刀、竹材、竹片、線圈、織布工具等物,原本整潔的屋子亂糟糟, 經青南提醒, 青露才意識到這個問題,連忙蹲身收拾。
青南也就和玄旸大哥去城郊住了三天, 自己為織布的事忙活,太過投入,以致連身邊的情況都忽略了,青露為屋中的臟亂感到吃驚。
“我聽木器作坊的匠人說,老玉匠不看好他三個兒子, 反而要把畢生技能全部傳給他孫子, 就是那個叫阿傾的少年。都說阿傾聰慧又刻苦, 他能弄明白我們羽邑失傳的微雕技能嗎?”
“不是件容易的事, 但是少年的人生漫長。”
匠人往往要耗費一生,經過不斷的磨練, 才能掌握精妙的技能。
“自從來到玄夷城, 我時常前往作坊, 看匠人們制陶治玉,刨木磨石, 有時會想,他們要用手中的物去證明什么呢?這樣日夜辛勞有何意義?”青露看向自己的手掌,手指布滿傷痕,指腹粗糲,他有些惆悵地說:“我不知道我做的是否有意義,只是忍不住想自己還能再做點什么,多學一樣東西也好,也許那樣東西對大家有幫助。”
他說的大家,是指羽邑的人們。
在采集藥草,山林奔跑間,喜愛上羽邑的一草一木,享受和風與陽光;在老舊的城中穿行,受居民的尊敬與供養,那是一張張笑容,還有擲入懷中的瓜果,也許他對家鄉的愛意,對那片土地上生活的人群的責任感便是這樣萌生。
青南端詳眼前之人,發現他早就不是孩子,高高的個頭,不再單薄的身板,臉龐英朗。
他日后必定會是一位出色的青宮之覡,這趟旅程正在深刻地塑造出一位未來的羽邑守護者。
青南不認為自己有預知能力,但他此刻看見了征兆。
“青露,明年春時,我們不會踏上回去羽邑的旅途。”
“可是,我跟巫鶴說好明年回去,那帝君祭典怎么辦?”
“每年都有帝君祭典,你不是想去文邑?”
青露表情極其認真,他在做思考,片刻過后,他用力點頭,已經作出決定:“好,我們去文邑,我很想去那里看看,我還沒有見過地中族人,還有……”
他特意用岱夷語說出三個字:“觀象臺。”
這是個新鮮詞,新鮮事物,這個詞代表著一項宏偉的功績,一項對后世影響深遠的成就。
青露對星象的了解比較淺薄,只有成為巫覡后,才會被老巫覡傳授星象知識,但是他耳聞濡染,清楚掌握天文的重要性。
如果巫覡不能準確地預告時節,居民就無法種出糧食,在錯誤的時節播種,意味著餓肚子,意味著死亡。
收拾好屋子后,青露躊躇滿志地跟隨青南前往作坊,在玉器作坊,青露見到青南從懷里取出一塊玉料,見他將玉料交付到老玉匠手中,那是一塊使玉匠們紛紛放下手中活,擠過來圍觀的美玉。
“五溪城主的女兒告訴我這是都山玉,我出訪五溪城,得到城主女兒慷慨饋贈,我想用這塊玉料制作玉梳,紋飾也要一樣。”
青南從發髻上拔下自己的青玉梳,將它遞給老玉匠人,老玉匠接過,其余玉匠圍簇在他身邊,小心翼翼地傳遞玉梳,仔細觀看。
這件青玉梳使用的并不是微雕技法,但紋飾頗為復雜。
阿傾偷偷拉拽青露的衣角,低聲問:“你也有玉梳嗎?能不能給我看看,我看完就還你。”
搖了搖頭,青露說:“我只有兩顆玉珠,就掛在腰間,你想看便看。覡鷺身上的玉器,幾乎都是他家祖傳之物,就是在羽邑也很少見。”
“那你家呢?”
“我家只有這兩顆玉珠,都給我了。我們羽人族的玉礦在兩百年前就枯竭了,再也沒有品質上好的玉料。”
阿傾扼腕,惋惜:“可惜了羽人族有那么好的玉匠!”
青露顯得很沮喪:“那也是往事,如今羽邑的玉匠治玉技能已經遠遠不如你們。”
傳遞一圈,玉梳回到青南手中,老玉匠手捧都山玉玉料,上前向青南行禮,他又干又瘦,臉上布滿皺紋,聲音卻很洪亮:“老叟將親手為覡鷺琢玉,以明年秋日為期,明年秋日方能制成。”
“有勞老者,我明年再來取它。”青南道謝,將青玉梳插回自己的發髻上。
這件青玉梳的玉質比較一般,不是青南家的祖傳玉器,他有一件祖傳的白玉梳,在玄旸手中。
離開玉器作坊后,青露問:“覡鷺,為何要制作兩把完全相同的玉梳?”
不是已經有一把了嗎?
還是嫌青玉梳的玉質不如都山玉好。
“還需要一把玉梳。”青南只是這么回答,有些含糊。
當青露成為青宮之覡時,他需要一把玉梳,他身上總要有一兩件美玉,才能彰顯身份。
哪怕是無價的美玉,青南也不貪愛。
青露不再問話,他們正踏上前往居民區的路上,青露的注意力很快被前方出現的騷動吸引,只見醉醺醺的玄邴被人架著走,攙扶他的男子衣著有些奇怪,來玄夷城多時,青露知道那名男子是大岱城人,玄邴妻子的親戚。另有一名男子是麂子,麂子對玄邴不停說著什么,直到玄邴發出惱怒的吼聲,麂子才不再言語,表情悲傷。
很快這些人便都離去了。
“我聽人說嗣子(玄邴)嗜酒,沒喝酒時是個老好人,喝酒后就會變得暴躁,甚至要打人,也常常酒醒后懊悔。”青露說話時用羽人族語,不怕被人聽見,當地人聽不懂,沒有刻意壓低聲音。
路上有人用肩膀撞向青露,青露敏捷避開,還是一個醉鬼,他皺眉:“岱夷人哪里都好,就是愛喝酒,經常有宴席舉辦,仿佛每天都有喜事。”
“一場饗宴剛結束,又得匆匆趕赴另一場,要是沒有節制,天天都能喝得醉醺醺。”
身旁傳來聲音,是羽人族的語言,青露大驚失色,扭頭一看,原來是玄旸,虛驚一場。
“玄旸大哥!”
“好久不見,青露。”
玄旸笑著打招呼,他拍下青露的腦袋:“長高了,現在是個大人。”
突然被人夸,青露不好意思地把頭歪向一旁。
他當然知道玄旸大哥回到玄夷城了,覡鷺還跟他去城郊住了山天,不過自己是今天才見到他。
“獐牙大哥!”
有兩個宮城侍從打扮的人跑了過來,他們圍在玄旸身旁,急切說著話,聽內容,似乎是宮城里的某人因為有什么急事要見他。
玄旸與青南點下頭,就隨侍從離去。
“玄旸大哥為什么不住在城里?”青露目送三人的身影遠去,自言自語,他又補充一句:“果然,大家都很喜歡他,在羽邑時也是呢……”
確實,玄旸一路走過去,腳步匆匆,還是時不時有居民跑來與他打招呼。
直到玄旸的身影消失不見,青南才將目光收回,他聽青露自言自語,沒有搭話。
是玄旸的特殊身世,讓他習慣在外面漂泊,成為旅人。
夜深,四周的鄰里早睡下,青露也已經在自己的房間熟睡,青南聽見外面熟悉的腳步聲,本要去開門,剛要動彈,就聽見墻角有什么物品落地的聲音,那動靜很小,像只貓。
沒多久,翻墻進來的家伙站起身,拍去衣擺上的塵土,仰起被油燈照亮的臉,沖著自己微笑。
“青露呢?”
“他住在隔壁。”
“你不回自己家,夜里來我這里做什么?”
“我城中那宅子空置多時,到處積灰,早成老鼠的樂土。我來你這兒借宿,青南,你不收留我嗎?”
跟隨進屋,入屋后將斗篷解下,掛在衣架,又坐到火塘邊烤火,好不自在,仿佛是在自己家。
青南往火塘里添加木柴,并溫上熱湯,玄夷城的冬日寒冷,只需在戶外待上一小會,就要冷得受不了。
“宮城內有什么事嗎?”
“沒要緊事,我嫂子喚我。”
“皋姬?”
“嗯,她擔心玄邴,覺得玄邴心里有事。他以前也愛飲酒,但不像現在這樣舉起酒杯就放不下來,因為飲酒而誤事。”
“她要你做什么?”
“她要求的事,我幫不了。”玄旸沒有直接回答。
見對方不想說,青南不再問,他取來一只陶碗,遞給玄旸,叮囑:湯熱了自己盛。
玄旸舀上一碗湯,大口喝下,他沒有言語,只是看向青南,伸手去摸對方的臉龐,低語:“那宅院其實有仆人打掃,很干凈,被褥暖和,是我想見你。”
親吻,擁抱,動作輕柔又體貼。
“青南,冬日很快會結束,我本不是一個會對別離感傷的人,但是,這冬天要是再長點就好。”
原本不打算這么快告訴他,因為他總是瞞事情,青南平靜地說:“你只要冬日長些嗎?我明年春時不回羽邑。”
“幾時回?”
“我要去文邑。”
玄旸點下頭,沒有很意外,這是青南會做的事,原因,自然是為了一睹文邑的觀象臺。
“青露呢?”
“他也想去。”
“青南,我們正好結伴,我初春要去文邑,先前說過,外甥女成年,我得去祝賀。”
“白宗獐牙。”
“嗯?”
“我們來時,得到它相助。玄旸,你將它留給我,便設想好日后我去尋你會用得上嗎?”
“你又不是來尋我。”
“沒有你,我走不了那么遠。”
青南沒將心里話說出來,正是對你的思念,促使我跨越山水,踏上漫長旅程。
“還能從你口中聽見這樣的話啊。”
玄旸笑語,低頭親人。
卻不想被青南揪住衣襟,用力拽向自己,他主動迎上,是一個熱烈的吻,青南心中那份沒說出口的愛意,已經表達。
春花盛開的時節,揮別城崗上的友人,三人背負行囊,朝西行進,身影漸行漸遠。
見出行的人已遠去,麂子和阿傾等人步下城崗,玄邴與皋姬仍站在上頭,直到玄旸的身影徹底消失不見,夫妻倆才離開。
前路漫漫,前方的廣闊平原布滿湖泊與沼澤,這片肥沃的東方土地上,有一條奔流不息的大河貫穿其中,岱夷族人將這條大河稱之為:“河。”
當人們單說一個“河”時,說的便是它,而其它河都得在前面綴上名稱,以便區分。
徒步河岸,河水寬闊而平緩,河灘上禽鳥翱翔,各種叫不出名稱的鳥兒,發出陌生的啼鳴,青露時常為新奇的鳥獸佇足,為奇花異木驚詫。
“河的源頭在哪里?”
青南向西眺望,水域仿佛銜接天際。
“曾經有不少岱夷族人沿著這條河向西遷徙,他們前往地中定居,地中族人告訴他們,地中只是河的中段,河的源頭在更北方,在高地族人的大山里。”
玄旸背著弓箭、斧鉞與長矛,空出雙手,腳步輕快,他的言語平緩:“我后來去往高地族人的土地,問他們河的源頭在哪里,他們告訴我,不在他們那兒,在更遠的西北,在雪峰之間。”
青南輕躍,跨過水禽營建在河灘上的潦草鳥窩,窩中有兩顆禽蛋,他的動作輕盈,白羽冠的長羽在風中舞動:“竟是如此蜿蜒綿長,發源于西北山脈,最終向東奔流入海,玄旸,你見過它入海時的情景嗎?”
“見過。”
玄旸凝視著身邊人,音色柔和:“與山河、汪洋相比,人渺小如一粒沙。”
他比大多數人都強大,更具有智慧,在自然面前也更謙虛,這便是旅人吧。
“我覺得人是萬物的靈長,是山川大地孕育出的精華。”青露難得插話,他仰起臉蛋,眼眸閃閃發光,他穿著一身岱夷族的嶄新衣服,發髻上插著兩根朱鹮羽毛,手里還執著一柄長矛。
“不錯,有青宮之覡的樣子。”玄旸夸贊。
青露感到不好意思,他不再說話,繼續觀察河畔的水禽。
玄旸輕輕碰了下青南的手,而后握住對方的手指,很快放開,他低語:“皋姬請求我離開玄夷城,不要再回去。玄邴因為立嗣的事,對我深感愧疚,我若不在,他內心會平和些。”
“青南,你很在意皋姬將我叫去宮城,跟我說了什么吧。”
“你的事總瞞著。”
“不至于,我的事,你哪件不知道。”玄旸笑語,笑聲爽朗。
第34章
住在溫暖的半地穴式房屋里, 用釜灶烹煮食物,香氣撲鼻,小米粥、烤雞, 還有幾條烤魚。
高坪城的城主熱情好客, 為遠方來客提供炊具、谷物與食材。
青露為自己盛一碗粥,說道:“這一路走過大大小小的地方, 無論是族長還是城主,他們都認識玄旸大哥。”
“和誰都認識, 不是什么好事,有的結下交情, 有的結下仇怨。一路走來還算順利, 是我避開仇家,專挑好路走。”
“就算是遇到仇家, 我想他們未必能打贏玄旸大哥。”青露捧著陶碗,邊吹熱粥邊說:“舒翼已經很厲害,他是岱夷武士,他獵殺老虎得靠毒箭,玄旸大哥用長矛就能扎死老虎!”
數天前, 他們在野外宿營, 青南到湖邊取水, 遭遇老虎伏擊, 玄旸反應迅速,卻沒有做出正確的選擇, 他躍至青南身前, 用長矛反擊猛獸, 而不是選擇在原地張弓。
以玄旸的射術,能在瞬間連射數箭, 令老虎斃命。
當時他的舉動根本沒經過腦子,關心則亂。
青南用小刀切食烤魚,動作優雅,他淡語:“用毒箭未必是怯弱,和老虎近身搏斗未必就是勇猛,魯莽行事,手臂還疼嗎?”
被虎爪撓傷手臂,傷口還沒好。
“不是有你的藥,快好了。”玄旸笑答,他用受傷的那只手執竹箸,夾起一塊雞肉,送入口中。
飯后,青露將陶釜與陶碗搬到溪邊清洗,玄旸悠閑坐在屋外,傷臂搭在大腿上,青南低頭為他換藥。
換好藥后,用干凈的布條纏繞傷口,青南的動作很輕,很細致,他說:“自從我們進入地中,就遇到不少生活在地中的岱夷人,他們是從什么時候來到地中?”
“岱夷與地中交界的平原,到今日也還遍布湖泊和沼澤,傳說數百年前,那里是一片茫茫的水域,后來水退去,岱夷人才開始向西遷徙,進入地中。”
“兩族曾有過爭斗吧。”
“有過。”
“他們又是如何平息戰爭?”
“只有當雙方力量平衡時才有和平,不過也有例外,文邑。”手臂已經包扎好,玄旸站起身,他靠著木梁,望向溪邊的一對戀人,那對男女的衣著風格不同,顯然來自不同群體。
“在文邑建城前,當地有七八股勢力,一直在相互攻打。文邑王調解他們之間的恩怨,使他們不再心生怨懟,從此和平相處。”
“化解眾人的積怨,使人和睦,不是件容易的事,不知道文邑王如何做到?”青南舉起裝有溫水,用來清洗傷口的陶鬶端詳,這件高坪城的陶鬶明顯具有岱夷族的陶器風格。
“文邑王通過聯姻與貿易整合紛亂而龐大的族群。”
玄旸邊回答邊看向溪邊,溪邊的那對戀人離去,他們牽著手,情意綿綿。
高坪城很小,城墻卻很高很厚,如此高大堅固的城墻是為了防范敵人,地中的地界里戰火紛飛,僅有局部區域存在和平,和平不是地中的主題,戰爭才是。
三人在高坪城休整期間,下過一場暴雨,大雨傾盆直下,下了整整一個早上,雨水卻沒有漫灌城中,人們不用在泥水中蹚水而行,也不需要拿出陶罐,從屋內往屋外舀水。
雨稍停,青南和青露沿著內城墻尋覓排水道,他們繞行一圈沒有找到,正感到困惑時,恰好見到高坪城城主帶著幾名隨從進城,這些人都攜帶勞動工具,頭戴斗笠,應該是去城外疏通壕溝,剛回來。
城主的裝束質樸,身穿粗布衣服,身上沒有佩帶任何貴重物品,他約莫四十歲,皮膚粗糙,膚色黝黑。
“要是不知道他是位首領,恐怕以為是個住在矮屋里的農夫呢。”青露壓低聲音,偷偷與青南說。
“他是位務實的國君。”
玄旸的身影忽然出現在身旁,他有極強的行動力,總是能瞬間拉近距離,來時還悄無聲息。
適才,玄旸就在城主的隨從隊伍中,和其他隨從一樣頭戴斗笠,先前才沒認出來。
“國君”這個詞,玄旸用的是地中語。
“高坪城的居民僅有兩千余人,稱呼他為‘國君’,是因為你擁戴他嗎?”青南佇立在城墻下,城中人的衣物或多或少沾有污泥——畢竟雨天,只有他一身白袍皚皚。
真像只雨后的白鷺。
此時高坪國君正穿過一座排屋,排屋里邊的大人孩子都迎了出來,聚集在他身邊,這些人都是城中的居民。
“地中的城小,只要有城墻都叫‘國’。”玄旸摘下斗笠,立即有居民認出他,與他打招呼,他與那人寒暄兩句,繼續說:“雨天你們怎么在外頭?”
此時雨水又在下,淅淅瀝瀝。
“沒找到排水溝。”青露的話沒頭沒腦。
“你們雨天出來找排水溝?”玄旸領悟得快,他抬手擦拭青南面具上的水珠,拇指以細微的動作輕輕蹭過下巴,笑語:“排水溝在地下。”
青南問:“地下?如何營建?”
玄旸回復:“陶管,用一個個陶管組成排水道,埋在地下。陶管結實,不怕坍塌,也不會有雜物落在里頭,不容易堵塞。”
“難怪暴雨天地面不會積聚雨水,排水如此迅速。你說的陶管長什么模樣?在哪里能看到?”青南很感興趣。
“城外的陶坊里應該還有一些沒鋪設的陶管,雨天路滑,等晴天再過去。”
“玄旸,你領路。”
“可以。”
玄旸把自己的斗笠擲給青露,叮囑:“等會雨要是越下越大,就折返回來,青南,我可不想看到你一身絲袍泡在污水里。”
別人可以過粗糙的生活,衣著臟污,青宮之覡可都是養尊處優之人,實在不合適到泥水里折騰。
玄旸不知道青南曾經渾身臟污,在暴雨天里指揮羽邑的居民抗洪。
三人行走在泥濘的土路上,小雨紛紛,一場暴雨淹沒通往陶坊的木板橋,溪面較寬,水流急,過溪時得很小心,防止腳下打滑,掉進溪水中。
“高坪城一帶雨水多而且常有暴雨,城中居民深受水患侵擾,后來一位陶匠想出陶管排水的方法,才解決水患問題。這是一個大工程,墻根邊需要有泄洪設施,才能保證土夯的城墻不會垮塌,有兩條陶水管道沿著城墻鋪設,還要在每一戶人家屋前埋下陶管,陶管道像道路一樣四處延伸,遍布高坪城全城,全都掩埋在城下。”
青露蹚水渡溪,險些摔倒,玄旸眼疾手快將他接住,像提溜一只小動物那般將他提起,放在岸邊,玄旸看向已經過河的青南,繼續說:“高坪居民為完成這項工程,男女老少全部出動,耗時多年才完工。”
青南沉默了一會,悵然:“羽邑沒有人力與物力完成這樣的壯舉。”
玄旸在羽邑時,從未提及陶管道排水的方法,就是因為羽邑無力修建。
“不只是人力物力,更需要一位深受居民愛戴的領導者,這位領導者得擁有驚人的號召力,讓眾人聽從他的指揮,十年如一日去干一件事。”玄旸將手舉起,指向前方,陶器作坊就在那兒,作坊外的荒地里堆放大量廢置的陶管。
每一件都很大,重量應該也不輕。
青南的袍擺沾上泥污,腳踩踏在松軟的草叢里,他緩緩蹲下身,拾起一件陶管,用手輕輕擦拭它,擦掉上面的泥土,露出暗黑的色澤。
燒成溫度不低,才能擁有這樣的陶色,堅硬耐用,厚實而笨重。
這些堆放在草叢里的陶管幾乎都是殘次品,可想而知,全城修建陶排水管道的工程有多浩大。
這絕非羽邑能夠完成的事情。
那座正在一點點被水淹沒,一日日衰敗的古城是青南的故鄉,羽人族的都邑。
過了不知多久,青南才聽見青露喃語:“覡鷺,我們回去吧。”
雨越下越大,青露臉上都是雨水,被雨打得瑟抖,他那幅模樣看起來失魂落魄。
“青南。”
“走吧。”
聽見玄旸的喚聲,青南點了下頭,將手中那件殘破的陶水管放下,他站起身來,雨水沖刷他的面具,形成一條條水跡。
來到地中后,青南發現當地人幾乎沒有聽說過羽人族,當青南經由玄旸翻譯,告知他人自己來自南方是羽人族時,人們以為他是南方某個古怪族群的巫祝,對羽人族毫無概念。
在地理上距離太遙遠,雙方幾乎沒有接觸。
在地中,似乎沒有羽人族的傳說,也無法追尋覡鸛的足跡,他是否來過地中?
離開高坪城那日是個晴天,高坪君親自送行,他饋贈青南一只精心制作刻有圖案的骨勺。
一件骨器。
高坪城的奢侈品,僅是一件用豬骨制作的骨匕。
再看看高坪君,他頭上的飾品是一件骨笄,渾身上下沒有玉器。
高坪城的國君與高坪城的居民一樣,都過著質樸的生活,在這里似乎人人平等,人人都是這座城的主人。
“玄旸,我在當地采集到一種草藥,發現它有止血,緩解傷痛的功效,便是此物,青露,你將草藥取出來。”
青露從布袋掏出一塊植物根莖,遞給玄旸。
“這是舒草的根塊。”玄旸只看一眼就認出來。
“我見當地人碾碎根塊,直接用來敷傷,不懂得炮制藥材。將根塊用火炮制,再碾成粉末,灑在傷口上,療效更佳。”
青南看向高坪君的隨從,他們手臉上有傷疤,是刀矛留下的痕跡,他繼續說:“高坪城有鄰敵,青壯經常參與戰斗,時常受傷。玄旸,請將我的方法說予高坪君聽,我不會地中語,要由你來轉述。還有,這是我用舒草根塊制作的兩罐藥粉,要贈予高坪君,這兩日多謝他的款待。”
青南將炮制根塊的方法告訴玄旸,玄旸再用地中語將方法轉述給高坪君。
高坪君半信半疑,從青南那兒接過兩罐藥粉,用地中語向青南表達謝意。
離開高坪城,三人走在城郊的林徑上,與郊野砍柴的居民相遇,那人忽然立在路旁,對玄旸行了個地中族的禮儀。
青南早習以為常,等砍柴的居民走遠,他問玄旸:“你每次去文邑,都會在高坪城做休整嗎?”
“是經常來。”
“我們辭行時,高坪君和你說了什么?我看他神色有些緊張,不像在寒暄。”
“他告訴我,幾天前有一伙高地族人路過高坪城,跟當地人打探我的消息,高坪君說他們似乎還在附近轉悠。”玄旸言語平淡。
要是看他神情,聽說話的語調,會以為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你有高地族友人?”
“有,但不可能出現在這里。”
“仇人?”
“青南,你忘了我們在五溪城跟高地族人打過交道嗎?當時雙方的態度可都不大友好。”
“還有什么你沒告訴我?”青南挑眉。
“高坪君說為首的那人他認識,是隼城的隼跖。”
“他是誰?”
“隼城城主的兒子,白章的妻弟,如今想來白章當時帶的那伙高地族戰士都是隼城人。”
青露沒聽懂他們交談的話,但能從氛圍感知到危險,他好奇問:“高地族人很可怕嗎?”
“不好對付。”青南回答。
高地族戰士個個高大彪悍不說,他們還使用堅固又鋒利的吉金武器。
第35章
玄旸坐在河灘邊的一塊大石上等候來人, 這是一支十來人的小隊,隊伍中多是婦女、孩子與老人,成年男子僅有兩人。
這群人攜帶做飯的炊具、睡覺的席被, 與一些雜亂的物品, 看著像似在遷徙,而不是要去某地走訪親戚。
帶隊的男子撞見玄旸, 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腦殼,露出一臉憨笑。
此人年齡約莫二十歲, 手執長矛,腰掛弓箭, 背后的行囊沉重。
“你們偷偷跟隨一路, 我不是說了,我們跟你們不同路, 各走各的。”玄旸從大石上跳下來,朝帶隊的男子走去,他以體型優勢居高臨下,那男子長得粗短,又俯下身, 顯得很謙卑。
“我們都是黿池人, 我叫黿東, 我哥叫黿歸, 這是我的父母,兄嫂、侄子、侄女、妻子、兒女。在當地實在過不下去了, 我們這一大家子想去鹽道投奔親戚。我知道你是岱夷族的武士玄旸, 你就讓我們跟著你吧, 跟著你我們不怕野獸,不怕劫匪。”
男子懇求著, 絮絮叨叨:“都說襄山有一伙劫匪特別兇惡,經常下山抓女人和小孩,我們要是遇見他們肯定要遭殃!”
此時青南和青露已經從蘆葦叢里走出來,青南頗有些無奈的看著這些人,青露心軟,小聲說:“要不,就讓他們跟隨吧。”
“你怎么就確定我是你說的那個人,我們認識嗎?”玄旸抱著胸,掃視隊伍中的孩子與女子,別看他姿態冷漠,目光卻很平和。
“我有個老朋友是高坪城的門衛,他跟我講過武士玄旸的模樣,我在黿池遇見你們,就認出你是武士玄旸。”
所以這家伙在黿池遇到玄旸,請求同行被拒后,就一直跟隨,像條尾巴。
還拖家帶口,是一條長長的尾巴。
“既然你在高坪城有朋友,為什么不去附近的高坪城投奔友人,而要去路遠的鹽道?”
聽見玄旸的問話,男子目光黯淡了:“高坪城的男子經常要外出打仗,我和我哥都有孩子要養,想尋個安寧的地方。”
玄旸又問:“就算我是武士玄旸,我與你們又不熟,我為什么要幫你們?”
聽見玄旸的話,男子目光堅定地看向對方:“你是武士玄旸啊!高坪城的人說,你一個人就將好幾十個敵兵殺退,要不是你出手,當年城就破了。大家都說你是個熱心腸的人,不管看到誰遭難都會出手幫忙。”
“竟會被傳成這副模樣,我有那么閑嗎。”
玄旸皺了下眉頭,對上男女老幼熱烈而懇切的目光,他有些無奈:“想跟就跟吧,我話說在前頭,真要撞見匪徒,我可沒空管你們,到那時你們機靈點,能跑多遠跑多遠。”
黿取人心中歡喜,紛紛上前道謝。
“先在這里歇息,我看孩子們都累了。你們倆兄弟能打獵嗎?這里水禽多,去弄點吃的。”
玄旸對黿取人的感激反應冷淡,他顯然是不得已才帶上這些人。
倆兄弟都攜帶弓箭,在河灘捕獵水禽,他們的妻子和孩子們到林地里挖野菜,采擷野果。
兩位老人撿拾柴火,搭土灶,為生火做飯做準備。
天黑前,這些黿池人升起火,烹飪食物,一大家子熱熱鬧鬧聚集在營火邊,有說有笑。
青露前去他們的營地走動,見人口多,食物有限,不能夠果腹,就將隨身攜帶的一些豬肉干分給孩子們,孩子們抓著豬肉干啃得津津有味。
大人想和青露攀談,發現雙方語言不通,只能點下頭,比劃手勢。
從鄰營返回,青露發現玄旸不在,人在營地外圍巡視,他輕聲與青南交談:“路上有劫匪,他們害怕也正常,玄旸大哥一開始為什么會拒絕他們的請求?”
青南回道:“他有顧慮,那伙高地族人也許還在找他,路上可能撞見。”
正因為有顧慮,所以早先玄旸才會拒絕這些黿池人同行的請求。
青露“啊”的一聲,他拍了下自己的頭:“這些時日來一路走得太平順,我差點忘記這件事。”
“玄旸大哥怎么又同意讓他們跟隨呢?”
“不好說到底是遇到劫匪麻煩,還是遇到高地族人更麻煩,這些黿池人人數雖多,能戰斗的只有兩人,想帶家人安全走去鹽道,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青南輕輕攪拌陶罐中的羹湯,火光映在沒有表情的面具上,聲音柔和:“他將那對兄弟保護老幼的責任,攬到自己身上……”
溫柔的喃語,青南陷入沉思,他想起玄旸曾說過一句話:我既不想為眾人勞心,也不想為他人勞力。
當時,玄旸是這么表明自己不適合當一位國君。
玄旸自己沒意識到,他確實具有庇護一方的能力和責任心,如果日后成為玄夷城的國君,會是一位明君。
忽然聽見鄰近營地傳來喧嘩聲,青南起身張望,見是玄旸回來,他給鄰營送去獵物,是一頭鹿,這是足夠填飽大人和孩子肚子的食物。
過了一會,玄旸從鄰營回來,青南遞給他一碗羹湯,他坐下來飲用,目光時而投向鄰營。
孩子們根本不知道愁苦,也不像大人那么疲憊,他們正在打鬧、嘻戲。
“你曾幫高坪君守城?”青南問。
玄旸漫不經心地點下頭,他從布囊中取出肉干咬食,牙口真好,甚至都不用在火上炙烤一下,使肉干變軟。
“一人對戰幾十人的事屬實嗎?”
“青南,你不是想夸我吧?”
“不是。”
青南專注在食物上,他將肉干撕成絲狀,浸泡在羹湯中,等泡軟了再食用。
這家伙身上有舊傷痕,一道道傷疤,不知道是與人戰斗,還是與野獸搏斗留下。
豬肉干制作得很美味,是高坪城的特產,出行前高坪君饋贈他們不少豬肉干,在路上充當干糧。
晚些時候,鄰營的婦人用陶盆裝上烤野菇和炙鹿肉,她們捧著烹飪好的食物,來到玄旸三人的營地道謝。
野營,夜晚盡是野獸的嚎叫聲,負責守夜的人會將營火燒旺,用來驅趕動物。
熊熊燃燒的火焰,獨自坐在火邊的守夜人,忍受寒冷與孤獨,抵擋濃濃睡意,想想都覺得艱苦。
鄰營的兩兄弟正在換班,弟弟搖醒哥哥,將長矛遞到對方手中,青南從淺睡中醒來,見到玄旸背對的身影,他在溫酒,將冷掉的炙鹿肉加熱,飲酒加餐悠然自得。
仿佛窺見玄旸獨自旅行時的模樣,他不畏懼猛獸,也不信鬼神,黑夜對他來說,只是太陽落山了,不方便趕路而已吧。
“要喝點嗎?”
起身時衣物的窸窣聲被他敏銳的耳朵捕抓,他說這些話時,頭也沒回過。
青南裹著斗篷,來到玄旸身邊坐下,他接住對方遞來的一杯酒,小口飲下。
“你睡過嗎?”
“早些時候青露守夜,我剛換他。”玄旸看向青露,少年用斗篷將自己裹成一只繭,正在酣睡。
鄰營的兄弟也在交談,能聽見他們的說話聲,青南將視線挪回,對玄旸說:“自從和我們結伴上路,你就不曾睡飽過,今夜我來看火,你去睡會。”
“你睡不著?野獸特別多,一夜叫不停,吵著你了嗎?往年這一帶還有幾個小聚落,如今人都散了。”
將燙好的鹿肉放在一只漆盤中,玄旸遞給青南一雙竹箸,當對方伸手去接,他順勢握住那只手,手指在對方的手背摩挲。
青南反握住玄旸的手掌,兩人十指相扣,好一會不說話。在人前,兩人不會有親昵舉止,背著人,會搞點小動作。
“我習慣了。”青南靠近對方的臂膀。
玄旸很自然地拉開自己的斗篷,蓋在身邊人身上,在斗篷下攬抱對方,青南繼續往下說:“這一路走來,見過不少野獸出沒的廢棄屋舍,與及暴露在野地無人掩埋的尸骨。小聚落里的人們四處逃命,躲避好戰而殘酷的敵鄰,當人淪落到這樣的處境,人與動物也沒有什么區別了。”
“玄旸,以前在羽邑,你跟我說戰火像野火般在各個部族之間蔓延,這種情況,我在地中見到了。”
“互相廝殺的雙方,不論族屬,也不需要像樣的理由,可以是只為了一條灌溉用的河溪,為了爭奪對方的田地,像仇人一樣殺戮。”
“地中族、岱夷族、江皋族這類稱謂,我想是旅人給取的,旅人為了區分大地上的紛亂而龐雜的人群,所以才劃分地域,并用不同的詞語去稱呼他們。那些無需四處游蕩的人們,他們認知里只有身邊親近的家人,與及和自己爭奪資源的鄰敵。”
青南停下陳述,此時鄰營傳來孩子的夜啼聲,這些黿取人踏上危險的旅途,風餐露宿,真得能在鹽道尋到他們的樂土嗎?
“以前的大地上沒有這么多人,不需要養活這么多張口,人們采集或狩獵或耕種,能獲取到足夠的食物,如今不行。四方人群紛紛擠在地中,暴力日益加劇,文邑王想尋找一條結束地中戰爭的方法,這方法便是解決溫飽、使人們安居。”玄旸仰頭看天上的星辰,手指間不知何時多出一件物品,在手中把玩,是岱夷族觀星用的牙璧,這東西被地中族人稱作:璇璣。
“天文。”
青南同樣仰起頭,他與玄旸看向同一個方向,看向東方,東方的七宿大部分還隱匿在地平線下,唯有七宿中的龍角星升起,瑩瑩發光,青南繼續說:“營建觀象臺,制訂歷法,指導農時,讓人們能準時播種,按時收獲,得到更多的糧食。”
玄旸舉起璇璣,用它觀星,他的眼眸似星辰般明亮:“龍角星從天邊抬起來了,又到農耕的時節。”
“你一個旅人,不該掌握這些知識。”
“確實,不管在哪個族群,只有巫祝才懂天文,不過,我跟巫祝們關系都不錯。”
這家伙洋洋得意。
“哦?譬如阿九?”
“嗯,青南,我跟他可是打小就認識,他年歲跟你相仿,聰慧好學,眉眼長得也好看,不過……”玄旸瞥眼鄰營的守夜人,他湊到耳邊低語:“我這里只對你有感覺。”
他本來就是個武士,有著粗野的童年,放浪不羈的少年時期,從他嘴里聽見葷話,也不意外。
“你要胡言,就自個守夜,我去睡了。”
青南淡定起身,剛起身,手腕就被人抓住,玄旸已經端正姿態,示意對方坐下,他還有話說。
“各族群都有巫祝,新巫祝會從老巫祝那兒繼承天文知識,如前面所說,這類知識一向不外傳。如果擯棄成見,各族群的巫祝能聚集在一起,互相交流,互相學習,這絕不是一件壞事。”
聽完玄旸的話,青南神色嚴肅,一字字問:“你希望我協助文邑王營建觀象臺?”
“你愿意嗎?”
青南伸出手,手指像似要碰觸天空的銀河,仿佛看見日月星辰飛速運轉,歲月在剎那之間更替,他低語:“我會考慮。”
與黿取人結伴,行走兩日,來到襄山腳下,黿取人所說的鹽道就在山谷中,顧名思義,它是一條運鹽的山道,西面直通生產食鹽的白湖。
荒山野嶺沒有路,有道路存在,就意味著有人群定居,鹽道就住著一群歸附白湖的人,他們在谷地種植粟黍,為白湖提供數量有限,但很珍貴的谷子。
鹽道是白湖往東輸送食鹽的道路,亦是一條白湖征收谷地居民谷子的要道,它的存在對白湖意義重大。
平安來到襄山腳下,鹽道近在眼前,黿取大人們緊繃的神經明顯松弛了——小孩一直都是無憂無慮,婦人在溪邊洗滌衣物、洗澡,男子帶著孩子們在水潭里游泳,捕魚,一片祥和。
青露和守營的老人交談,說是交談,不過是比手畫腳,黿取人只會說地中語,青露又不懂地中語。
老人手把手教青露制作粟米面食,對于新鮮事物,青露總是感到好奇,并想學。
如何研磨谷子,如何揉面,擠壓、搓揉成條狀,如何蒸熟,整個過程算不上復雜,青露上手很快。
午后,玄旸提著三只野禽從林中出來,溪邊的婦人們洗去一身臟污,容光煥發,在溪邊晾衣物,孩子們的笑語聲從不遠的地方傳來,他們玩戲累了,正要返回營地。
將兩只野禽擲給鄰營的老人料理,玄旸只留下一只,拿回自己的營地,這才是他和青南及青露的晚餐。
身為獵人,玄旸有精湛無比的技能,他要愿意,能將山中的所有野獸獵殺,他從不濫殺,只從山林索取能夠填飽肚子的食物。
野禽在手中撲騰,深長脖子啼叫,青南抬起頭,放下手中的筆,看向來人。青南碾碎礦石做為顏料,在皮革上繪下一路的山川,今日描繪的正是襄山。
“你下回要還想來地中,有我帶路,用不著這東西。”
“這張路線圖不是繪給我自己用,而是要留給后來人。”青南到灶火前燒水,為宰殺野禽做準備。
這張路線圖最終會存放在羽邑的庫房里,也許多年后,羽邑會有一位新旅人,踏上前往地中的旅程。
玄旸坐在一旁歇息,悠閑地屈起一只腳,眺望襄山,這里的每一座山峰他都曾攀登,極為熟悉。
低頭添柴時,青南還見到玄旸坐在那兒,抬起頭時,就不見他人影,正感到詫異,忽然聽見林中傳來一聲驚叫,是孩子驚恐的叫聲。
老人與婦人紛紛往聲音來源處趕去,青南沒有慌亂,他在混亂中找尋到玄旸的身影,見玄旸就在溪對岸,此時對岸出現三個陌生男子的身影,三人都攜帶武器,從他們的裝束看不是地中族人,也不是岱夷族人,其中一人個頭特別高大,他的脖頸上掛著飾品,那件飾品閃耀著金色光芒。
吉金。
第36章
兩名高地族戰士從林子里出來, 押著一個十三四歲的男孩,男孩身后跟著小女孩,女孩邊追邊喊哥哥, 放聲大哭, 老人與婦人聞聲張望,見到此景, 發瘋般朝孩子跑去,不停叫喚, 又見一名黿池男子,不知從哪里沖出來, 他奮不顧身朝高地族戰士撲去, 想要解救男孩,不想壓根不是對手, 很快被高地族戰士打倒在地。
女人和老人發出號叫,被俘的黿池男子仍試圖反抗,他一度被高地族戰士拽住腰帶,在地上拖行,女孩的哭聲越發響亮, 混亂一片。
陸續又有兩名高地族戰士從林子里出來, 他們逮住另一名黿池男子, 自此, 這支黿池人小隊中唯二的戰斗人員全部被制服。
等這些人靠近營地,青南才看清楚襲擊高地族戰士, 被俘后仍在不停叫罵的是弟弟黿東, 哥哥黿歸晚些被俘, 他一被抓,躲林子里的孩子們紛紛跑出來, 一聲聲阿爹,哭聲震天。
先前站在溪對岸的三名高地族戰士,此時全都抵達營地,頭目脖頸上戴著吉金項飾,他年齡約莫二十五歲,儀貌英武,身姿矯健,正冷冷看視這般混亂的場面,面無表情。
“這對兄弟可不是你們要抓的襄山劫匪,他們是黿池人,帶著家小外出逃難,想去鹽道投奔親戚,尋條生路。”玄旸上前檢查黿歸與黿東倆兄弟的傷情,將他們交給青南和青露。
他環視聚集在營地的高地族人,點了下人頭,七個。
這些人攜帶長矛與短匕,孔武有力,身形高大,都是高地族戰士。
“還是,你打算隨便抓幾個無辜的男人,連并他們父母、妻兒一塊綁去白湖,好跟白湖君討賞?”玄旸看向高地族頭目,故意將聲調抬高。
“你說他們不是襄山劫匪,我就得將他們放了?你又是誰?”
高地族頭目將視線從青南身上挪開,移向玄旸,他繼續說:“那幫劫匪在襄山安家,都有家小,經常下山打劫,在白湖連殺好幾個人,搶了不少好東西。近來被我打得到處逃竄,再不敢出來,誰知道他們是不是躲到這兒來,在這里冒充良人。”
“我聽聞隼城的城主有個兒子,名叫隼跖,他在隼城受到兄弟排擠,不得不離開隼城,投奔白湖。隼跖為了能在白湖立足,聽從白湖君差遣,勤勤懇懇為他做事。人們都說隼跖有賢才,我想他應該能分辨善惡,不至于殘害無辜的過路人。”玄旸瞥向頭目腰間佩帶的吉金匕首,匕首柄部為羊頭造型。
在高地族,吉金打造的羊頭匕首得是有身份的人才能佩帶。
玄旸第一眼就認出對方特殊的身份,聲音帶著調侃:“我嘛,帶著他們這一大家子,從黿池一路走過來,他們不是劫匪,我能作證。”
“說出你的身份,你來這里做什么,岱夷人。”隼跖的目光十分不友善,手按在武器上,如果玄旸再不肯報出身份,他就要動手。
“我是個舒瀆來的旅人,路上聽聞文邑王正在營建觀象臺,想去文邑長長見識。”
“他們呢?”
高地族頭目手指青南。
青南和青露正為受傷的黿池兄弟治療,低頭忙碌。
“他們是南方人,也是旅人。”玄旸看向青南,嘴角有淡淡笑意,不由自主流露。
笑容使青南放心,能感覺到遭遇的情況并不棘手。
“哦,這么說來,你來自舒瀆,路上見沒見過舒瀆君的外甥玄旸?”隼跖這句話問得刻意,他目光在玄旸身上巡視,似乎在找尋能透露身份的飾物。
“是聽說過這么個人,但我跟他不熟。”玄旸的神態相當自然,說謊面不改色。
青南能聽懂幾句地中話,聽到“玄旸”的名字從高地族頭目口中說出,他不動聲色,繼續手中包扎的動作,側耳傾聽。
高地戰士搜索黿池人營地,只翻出一些破破爛爛的物品。
隼跖打量聚攏在一起瑟瑟發抖的黿池人,老人嘆息垂淚,大孩子安慰小孩,婦人抱著受傷的丈夫哭泣,凄凄慘慘,他終于對手下發話:“把他們都放了。”
“等等。”
玄旸一改先前悠然的姿態,語氣嚴肅:“你們隨便把人打傷,又將傷者在地上拖行,可不能就這么算了。”
“你想怎樣?”隼跖神色不悅。
“一家子老小靠他們倆兄弟打獵養活,兩人都被你們打傷,全家都要挨餓,你們得把身上的干糧給他們留下。”
本以為隼跖會發怒,不想他竟真得將隨身攜帶的一袋干糧從背囊上解下,擲到地上。
高地戰士聽不懂兩人的對話,只有隼跖能說地中語,見到頭目的眼色和舉動,雖然不情愿,也只得照做。
黿池人默默收集干糧,擦去臉上的淚水,大人小孩都有劫后余生的欣慰。
“旅人,你還沒說出你的名字。”隼跖的眼神銳利,像刀刃。
“我覺得名字不重要,不過是個稱呼。你是位武士,我是位旅人,這便是我們的名稱。你我身處異土,背離家鄉,心里都有苦衷,沒必要深究到底是什么樣的出身,又有著怎樣的過往。”
后來,隼跖每每想起玄旸這番話,就會聯想到高地族的一句俗語:璜片舌頭。
形容一個人的舌頭像口璜的簧片一樣靈巧,擅長糊弄人,能說會道。
正交談間,忽然有五名高地族戰士淌水過溪,用高地族話高聲叫囔著什么。
玄旸能聽懂一部分高地族語言,推測這伙人也是隼跖的手下,可能在別的地方搜索劫匪,所以來得遲。
忽然,一名歸隊的高地族戰士大吼一聲,就朝玄旸射去一箭,玄旸反應迅速,揮動矛桿將冷箭打落,他那手法,輕松地像在玩戲一般。
放箭的高地族戰士暴跳如雷,立即又朝玄旸連放三箭,這三箭都被玄旸躲開,等他還想放第四箭,眨眼間對方已如獵豹般躍至自己跟前,隨即人就被放倒在地,胸口遭到膝擊,別說掙扎,連呼吸都困難。
這人痛苦得直咳嗽,憤怒地瞪大眼睛,他想朝玄旸怒罵,卻叫不出聲。
“把兩人拉開,看住隼尾。”
高地族的戰士們還處在驚愕中,一個冷靜的聲音響起,是隼跖。
沒等隼跖的手下拉拽,玄旸已經起身,他居高臨下打量躺在地上的隼尾,問道:“我想我們認識,還有仇,不過我真沒認出你來。”
他的聲音平淡,缺乏情緒。
剛被這人用箭鏃猛烈攻擊,如果不是身手不錯,已經被射成刺猬,但玄旸沒有憤怒,眼中也沒有殺意。
隼尾骨碌爬起身,嘴中咒罵不休,手中匕首揮舞,玄旸一動不動,淡定看他被兩名伙伴抱住。
隼跖伸手朝手下示意,手下會意扔給他一柄長矛,他執住長矛,對玄旸做出一個手勢,那是高地族戰士決斗時貫用的挑釁手勢。
“玄旸,正如你所說,武士是我們的名稱。”
隼跖再沒有多余的話,他長矛一揮便擊向玄旸,那一下力道極大,速度極快,換尋常人早就被這突如其來的一擊打飛,倒地時人可能還是懵的。
矛柄因為握矛人傾注的力量而彎曲,又因為撞擊在硬物上飛速彈開,發出一聲震響。
玄旸在瞬間做出應對,沒有人看清他什么時候使出長矛,怎么阻擋住對方的襲擊,在隼跖猛烈而持續的進攻下,玄旸的抵御與反擊都極為精彩,一系列動作如行云流水般。
“玄旸大哥!小心啊!”
青露神情緊張,發出驚叫。
兩人之間的打斗屬實令人心驚膽戰,雙方的每一次攻擊都十分兇狠,有著排山倒海的氣勢,每一次閃避都極其兇險,稍有遲疑,必被鋒利的矛頭刺中。
高地族戰士興奮得大喊大叫,青露恨不得捂住眼睛,不敢觀看,黿池人臉上全都一副驚恐的表情,孩子們受到驚嚇,又開始啼哭。
青南遠遠觀戰,人很鎮定,心里有把握。
哪怕隼跖的攻擊再猛烈,玄旸都能應對自如,他沒有陷入苦戰。
兩人打得有來有回。
高地族武士的戰斗力實在驚人,隼跖的耐力和爆發力應該與玄旸不相上下,難分勝負。
終于,玄旸打累了,他尋著一個機會,腳尖踏住對手的矛柄,身體借力翻躍,手臂一撈便掛住一根樹枝,他踩踏樹干,飛速上樹,敏捷如猴,瞬間就將兩人的距離拉開,隼跖沒給對方放松的機會,眨眼之間,一柄長矛飛馳而至,呼嘯聲在耳邊炸響,玄旸輕松躲避,矛刃深深扎進樹干。
玄旸坐在樹上,聽著樹下高地族戰士們的叫囔聲,他懶得理會,對隼跖說:“再打下去,天都黑了。”
隼跖望向天際的晚霞,似乎有些意外,戰斗中他根本無暇顧及其它,眼里只有勁敵。
“隼跖,你我之間沒結過仇吧?”拔出長矛,玄旸將這柄武器拋給樹下的隼跖,隨即他翻身下樹,動作堪稱飄逸。
“你覺得呢。”隼跖接住長矛,似乎也沒有再交手的意思。
“我聽高坪城的人說你在找我,我很好奇,你怎么知道我每次去文邑,都會路過高坪城?”
“有人告訴我,你是文邑王的女婿,而且今年春時要去文邑,會經過高坪城。”隼跖將長矛拋給之前借他長矛的手下,他拍拍手,往地上一坐,顯然也打累了。
“我猜猜那個人一定很了解我,看來是我在白湖的老熟人。”玄旸笑了,他在人群中找尋青南的身影。
青南待在黿池人里邊,模樣從容淡定,似乎這場戰斗從開始到結束,他都一直在那兒遠遠觀看,沒有靠近。
“早些年,我曾經游歷西北,卷入鳩城與隼城的戰爭,顯然,我在隼城沒留下好名聲呀。”玄旸提起這件事時,言語很平淡。
“我在那場混戰中肯定打傷過某人的父親,或者兄弟,所以那人便來尋仇,而你是隼城城主的兒子,又是高地族的武士,想為自己人出頭。”
玄旸瞥眼隼尾,他似乎遭受到不小打擊,再不像之前那么激憤,沉默低頭,模樣沮喪。
其余高地族戰士都被玄旸展露的武力折服,他們本就是個崇尚武力,傾慕強者的族群。
“那是場錯誤的戰爭,沒必要再提起。去年你在五溪城打傷一名高地族弓手,他是我的族弟。”
“原來是這件事,那人比他要年長些,大概是他的親哥哥。”
玄旸手指隼尾,猜到對方的身份。
確實想起來了,去年在五溪城,玄旸打傷一名高地族弓手,因為這人險些射殺闕月。
說來,那名弓手離開五溪城時,還能自己走路,傷勢不重。
當時隼尾肯定就在五溪城,目睹親哥哥受傷,銜恨在心,記住了仇人的樣貌與名字。
“對。”
隼跖繼續往下說:“你當時在五溪城,還和我族的戰士約架,說日后要進行一對一的比試,讓我族戰士輸得服氣。你是岱夷武士,當然得由我來當你的對手,才算公平。”
“唉,果然躲不過。”玄旸整理衣服,發現斗篷上有一個破洞,顯然是打斗中被長矛扎破,無奈一笑。
他說的躲不過,其實是指在五溪城與高地族戰士結仇,隨口說句日后比試的話,對方真得找來。
“可有哪里受傷?”
不大的聲音在身旁響起,用的是羽人族的語言,不知何時,青南來到玄旸身邊。
“沒傷著,衣服破了而已。”玄旸言語柔和,連臉眉眼都顯得溫柔。
“玄旸大哥,你們打得這么狠,真得沒受傷嗎?”青露小聲嘀咕,他手中攥著一瓶藥粉,還拿著一捆用來包扎傷口的布條。
玄旸淡定點頭,青露不放心,上前仔細檢查一番。
隼跖的視線時不時落在青南身上,那目光很專注,他不再言語,似乎在想著什么事。
絲質的長袍,華麗的羽冠,精美的玉器,他曾經見過這么一個人,在多年前。
“隼跖,你我已經進行過比試,是我打不過你,我認輸。現在,你能給手下一個交代,而我也得趕路,我們就這樣各走各路。”
行了個岱夷族的禮儀,玄旸態度謙和。
隼跖目光灼灼,他盯著玄旸的左臂,他知道那只手臂有傷,對方帶傷應戰。適才青露給玄旸做檢查,把斗篷掀開,正好露出左臂上肢,纏綁傷口的布條殷血。
見玄旸要離開,高地戰士們顯得很不滿,試圖上前阻攔,隼跖制止了他們,將手下斥退。
“在你們走之前,我得問你的伙伴一句話。”
隼跖走向青南,他的舉止不再粗蠻,顯得彬彬有禮,青南沒有因為他唐突的舉動感到驚訝,很平靜。
青南用羽人族的語言低語:“玄旸,他可能見過覡鸛。”
“我猜也是,他一直在瞅你。你說吧,我用地中語幫你轉述。”玄旸抱住雙臂,嘴角有淡淡笑意。
第37章
南汾附屬文邑, 是一座大型聚落,它面朝廣闊的盆地,身后則是崇山峻嶺。
當地人在山嶺上營建數座瞭望臺, 警戒南面的敵人, 南汾沒有城墻,卻有大量的武備。
這里是文邑南境的門戶, 如果敵人來犯,必會遭到當地守軍的攻擊。
玄旸帶著青南與青露翻越南面的霍山進入文邑地界, 他們來到隘口,遠遠就看見守關的士兵。
三人還沒靠近門寮, 就有一位將領裝束的男子率領士兵前來接迎, 那名將領二十出頭,衣著華貴。
他激動上前, 用力擁抱玄旸:“玄旸!我年初才聽我們國君提起你,說你也差不多該回來了。你這趟來文邑怎么走南道?南道山又高路還遙。”
“路上遇到一群要去鹽道的黿池人,和他們結伴走鹽道,這才從南道進文邑。文震,你怎么會在南汾?”玄旸拍了拍對方結實的臂膀, 臉帶笑意。
“你還不知道吧, 我成親了, 老丈人正是南汾的首領南伯。去年南汾遭遇山獠襲擊, 國君便派我過來這邊鎮守。玄旸,他們是?”
文震這才打量起玄旸的兩名伙伴, 看他們裝束, 不是地中族人, 也不是岱夷族人。
“他們是我的友人,這位是羽人族的巫祝, 名叫覡鷺,旁邊是他的伙伴青露,他們都來自南方的羽邑。”玄旸做了詳細的介紹。
“羽人族?”
文震顯然很吃驚,仔細打量青南,頭戴白羽冠,身穿長絲袍,身配美玉,裝束奇異,他目光落在對方臉上,面具遮擋,無法看清樣貌。
這位羽人族巫祝的伙伴則不戴面具,十分年輕,模樣清秀。
“是,羽人族。”
“原來天底下真有這么個族群,我還以為是文邑掌管典冊的老頭在胡說呢。玄旸,你將他們從遙遠的南方邀請到文邑來,一定是為了營建觀象臺,我可得好好招待他們,不知道他們平日里吃什么?”
“不用特意準備,我們能適應地中的飲食。”青南用岱夷語回答。
推測對方能聽懂,文震正是用岱夷語喊玄旸的名字。
文震驚得目瞪口呆,吃吃道:“你你……會說岱夷人的話!”
“會一些。”
絕大部分地中族人沒有聽說過羽人族,即便聽聞過,羽人族對他們而言,也是極其遙遠與神秘。
而能進行交談的羽人族,使這種遙不可及的虛幻感,立即變得真實可觸。
青南和青露在南汾受到禮遇,像之前待過的那些地中聚落一樣,這回,不僅因為他們是玄旸的伙伴,更因為他們獨特的身份——羽人族。
入住的屋舍奢華,提供的食物精美,南汾的主人南伯富有且好客。
酒宴結束時,外面的天早黑了,青南與青露由文震親自送回居所,玄旸仍在與南伯飲酒,他倆顯然也是舊相識。
“文震,以前可是有羽人族到過文邑?”青南問。
“很早之前有,我聽掌典冊的人說,我曾祖父率領族人營建文邑,在崇山腳下布設土圭時,四方部族的人都來幫忙,其中有一人,就出自羽人族。”
文震的曾祖父是第一代文邑王,文震顯然是文邑的王族。
對方這番話令青南感到意外,那可是百年前的事了。
“我以往只當是一個傳說,沒想到今日能親眼見到羽人族。”文震仍有些興奮,他滔滔不絕:“你們怎么會和玄旸結識?我知道他是個旅人,他難道去過羽人族的土地?”
“他四處游蕩,年少時就探訪過我族人的土地。”
“我聽說旅人總有厭倦遠行的一天,也許我們國君今年能將玄旸留下來。”
“文邑王想留下他嗎?”
“當然,還許給玄旸一門婚事,要將女兒嫁給他。”
“為何說今年能將他留下來?”
“國君的女兒已經及笄,可以出嫁了。”
聽見文震的話,青南恍然,難怪在襄山遇到隼跖時,他稱玄旸為文邑王的女婿。
看來,不是外界謠傳,還真是文邑王的女婿啊。
夜深,青南已經解衣臥下,準備入睡,那個家伙才回來,摸黑入室,熟練地仿佛是回到自家,他準確找到臥處,挨著青南便躺下。
“你房間在隔壁。”
“青南,你舍得攆我去隔壁嗎?”
“我有什么舍不得。”
青南背對著,沒有回過頭,摟住自己的雙臂結實而有力,身體傳遞熱意,身上有淡淡的酒味。
氣息輕拂肌膚,耳畔聲音響起:“這一路走來,多是在荒山野地里過夜,夜里又有青露在,別說碰你,我都沒能好好看看你。”
青南骨碌起身,將油燈舉到面前,他沒有戴面具,長發也已經放下,眉眼朦朧,他問:“看清楚了嗎?”
撫摸發絲,指腹沿著眉眼描述,移至唇角,玄旸不語,低頭親吻。
兩人擁吻在一起,油燈也從青南手中掉落,墜在地上,燈火熄滅。
在黑暗中恣意妄為,無人打擾,他們耳邊不再是夜宿荒野時震耳的蟲鳴聲,野獸的嚎叫聲,在屋檐下,享有靜謐的夜晚。
已是深夜,青南倦乏得不想動彈,他閉上眼睛,本想睡去,又發現沒有睡意。
身邊人摟著他,時不時用手指爬梳他的頭發,又湊近來,氣息拂在額上,似乎妄想在黑暗中端詳他額頭的神徽。
“玄旸。”青南喚他。
“嗯?”
“你相信隼跖的話嗎?”
“他沒必要說慌。”
“隼跖說他五年前在大鷹城見過覡鸛,當時他參加大鷹君舉辦的冬獵活動,宴飲時正好與覡鸛同席,兩人進行過攀談,又說自己在冬獵中受傷,覡鸛救治過他。照隼跖的所言,覡鸛能說高地族人的語言,且是大鷹君的座上尊客,覡鸛在高地族生活的時日應該不短,會不會五年后的今日,他還住在大鷹城?”
“你仍舊沒放棄尋找他嗎?”
“我想見他,有些話想問他。”
“青南,你出來這么久,覺得外面怎樣?”
“若非親眼看見,無法相信天下是如此的遼闊,各族群散落在大地上,似繁星般點亮蒼茫。旅途途徑的邦國眾多,這些邦國一個比一個強盛,羽邑和它們相比,越發顯得破敗而冷清——就算是這樣……我也會回去。”
玄旸將人摟住,笑語:“難道,外面就沒有令你迷戀的事物或者人嗎?”
“有。”青南很坦然,他張臂回抱對方。
聽見玄旸低沉的笑聲,又聽見他說:“是吧,我也有。”
睡吧,青南喃語。
拋棄煩緒,此刻就在這溫暖而舒適的擁抱中,安心睡去。
清晨醒來,發現身邊人已經不在,青南躺著不想動彈,身體仍感到很疲乏,長途旅行使人疲憊不堪,又沒能在昨夜好好休息。
此時想補眠,也很勉強,院外不時有人語聲,還有動物的叫聲。
叫聲很奇特,從沒聽過的聲音,低沉而綿長,到底是什么動物?
一路走來,見過太多奇花異草,還有怪異奇特的動物,譬如進入地中后,見到紅眼睛的野雞(后世稱作褐馬雞),見到長著榆葉的梅花(后世稱作榆葉梅),諸如種種,已經不會再為新奇的事物感到吃驚。
但是這個叫聲聞所未聞。
青南起身,穿戴整齊,他推開房門,走到院子中尋覓聲音的來源,確認就是從附近的屋舍里傳出。
“覡鷺,你也聽見了吧。我剛去看過,是一頭比鹿大,長角短毛的動物,模樣有點像兕獸(圣水牛),就是叫聲不同。”
青露出現在院門口,眼眸里閃著興奮的光彩,他平日里最喜歡新奇的事物。
“我見那戶人家在屋后用籬笆圍成一個圈養家畜的地方,那頭異獸就關在里邊。我猜南汾人像養豬那般在養這種動物,可惜聽不懂當地人的話,也沒法問人家獸名叫什么。”
“可能是牛。”
青南說“牛”時,用的是地中族的語言,他繼續說:“玄旸提過高地族人喜歡畜養一種動物,名稱叫牛,牛本是一種從遙遠西境傳入高地族的異獸,它形似兕獸,性情溫和,以青草為食。地中族人也會少量喂養,說是能用做畜力,也能宰肉食用,就是肉質粗糙,需要用慢火燉煮,才能煮爛。”
“我想起來了,去年在玄夷城第一次見到羊,那叫聲也是極其怪異,我還被它嚇了一跳。玄旸大哥就說,羊不算罕見,地中有一種家畜叫牛,是西邊來的動物,南方沒人見過。”
此時,又傳來牛的叫聲,青露不再說話,似乎陷入思索中,過了好一會,他才抬起頭來,表情認真:“覡鷺,我們想辦法帶兩頭牛回去羽邑。牛比豬還大,產的肉也多,豬要跟人爭糧食,牛只吃草。”
“帶不回去,路途遙遠,又得過河又得翻山,何況荒野猛獸多,稍不留神,就會被虎豹叼走。”
不像青露那么興奮,青南的言語冷靜。
“這一路實在漫長。”回想之前走過的路,青露喟嘆。
在南汾休整期間,青南不僅聽到黃牛叫聲,也親眼見過,附近有戶居民家中確實養著一頭黃牛,每日清早見那人將黃牛趕去郊外食草,黃昏時分又會將牛趕回來。
叫聲已經聽習慣,見的次數也多,不再覺得這種家畜稀奇,就像豬和犬一樣稀疏平常。
南汾人質樸又勤快,他們喂養家畜,主要是豬,有少量人家養牛和羊,種植莊稼,主要是粟黍,也有人家種豆與麻。
男人耕種,女人紡織,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過這樣的生活男女,辛苦又勞累,幾乎沒有閑暇時光,但在旅人看來,南汾的生活稱得上祥和美好。
自從踏進地中,見過不少沖突與戰爭,失去庇護的人們流離失所,像黿池兄弟那樣四處逃難的人家不在少數。
在南汾暫居期間,青南開始整理行囊里那些記載旅行見聞的皮革,它們在路上不斷積累,已經變得笨重,成為累贅,需要減輕負荷。
要是有比皮革更輕便的書寫材料就好了,青南將一張皮革展開又卷起,撫摸皮革厚重的質感,心中想著。
聽玄旸說,文邑的巫祝有時會用縑帛書寫他們的符號,用來與神明交流。縑帛的材質又輕又薄,方便攜帶,就是十分昂貴,需要用蠶絲織制。
正思緒間,忽然聽見外面傳來嬰兒牙牙學語的聲音,青南像似想起什么,立即走至窗旁,果然看見鄰院一名婦人在織布,身邊還有個坐在地上玩戲,不哭不鬧的嬰兒。
陽光映亮青南的臉龐,也照亮婦人腰間的織機與紋理細膩的布料,青南嘴角有淡淡笑意。
蠶絲織制的絲帛不易獲得,是奢侈之物,布料倒沒有那么稀罕,材質也輕薄,同樣能在上面書寫。
就用旅途上采集到的玉石與她交易布料,女子愛美,應該愿意。
青南立在窗前,白袍整潔,羽冠華美,他戴著嶄新的面具,身上散發淡淡的香草氣息。
旅途使人風塵仆仆,顧不上整理衣容,只要過上有屋舍,方便洗浴的生活,青南又會恢復家居時的端靖模樣。
在南汾只停留兩日,兩日后,玄旸與青南、青露踏上前往文邑的旅途,文震親自將他們送到郊野,只見前方地勢平坦,草木蔥郁,河道交縱,前路不再崎嶇,他們離文邑已經不遠了。
文震交給玄旸一件漆盒,他說:“我有位妻弟叫南靖,他是南伯的兒子,如今在文邑擔任國君侍衛,本來應該隨我前來南汾,他卻迷戀上一名文邑女子,不肯離開。”
文震嘆息,繼續說:“這是南伯給南靖的玉佩,想讓他用做聘禮,好迎娶他喜歡的女子。”
“不知道迷戀上哪位女子?”玄旸打開漆盒,見到一件溫潤無瑕的白玉環,他問得隨意。
“我在文邑時曾問過南靖,他始終不肯說。我暗地里猜想那名女子恐怕身份尊貴,不愿許配他,或者有丈夫,那小子才死活不開口。父母寵愛孩子,天底下都這樣,我也只是猜測,實在不好跟老丈人明說,這可能不是一樁合適的姻緣。總之,玄旸,這件玉佩就拜托你了。”
“行,我正好順路。”玄旸將漆盒收起,很爽快答應。
第38章
到地中的日子久了, 對平坦開闊,一眼望不到邊的土地感到親切,對那些峰巒直擎云霄, 巍峨險峻, 綿延縱橫的山脈也不再陌生,就連在水澤上翩翩起舞的朱鹮也習以為常, 羽人族熟悉水禽,但在南方, 看不見這種水禽。
晨曦照耀水澤,將一條形似絲帶的溪流映得閃閃發光, 一群朱鹮飛落灌木, 啼鳴聲彼此起伏,青南在溪邊閑步, 眺望溪岸,見對岸升起炊煙,應該有人家。
昨夜露宿時,聽玄旸說這一帶都是荒地,河流眾多, 沼澤湖泊遍布, 常有野獸出沒, 得再往前走一段路, 才有一處名為霞息的小聚落。
溪岸似乎有不少人,炊煙裊裊, 卻不知道是些什么人, 又是在何時遷來此地定居。
地中時常能見到逃難的人, 這些人逃難的原因多種多樣,譬如打不過鄰敵, 想逃避奴役,或者遭受野獸騷擾,糧食歉收等等,他們來到新居地,可能表現得很友善,不愿與人結怨,也可能將外人都視作威脅,進行攻擊。
青南正打算沿原路走回營地,就在這時,他見到一條小舟渡溪而來,舟上坐著兩個女孩,大的熟練地劃動木槳,將小舟停靠在溪岸,小的手挽一只籃子。
女孩已經發現青南,她們先是嚇了一跳,連忙藏在灌木叢里,過了好一會兒,才從里頭出來,模樣忐忑不安。
荒野的虎豹財狼多,女孩們離開家人,冒著危險渡過溪流,手中又都提著籃子,看樣子是想到溪對岸采集食物。
兩人穿著破舊的衣裳,消瘦的臉蛋上有雙黑亮的眼睛,仔細看的話,會發現五官有些相似,應該是一對姐妹。
“青南,我來問她們。”
玄旸的聲音忽然在一旁響起,這家伙也不知道什么時候來到青南身邊。
只見他走上前,朝那對姐妹招手,用地中語說:“我們要去霞息,昨天夜里在這里過夜,不是壞人。”
他身形高大,總是隨身攜帶武器,可就是這樣,那對姐妹似乎不怕他,紛紛抬起頭來,露出好奇的神情。
青南想,他大概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容,畢竟聲音也很親和。
玄旸彎下身跟倆姐妹交談,又回頭招呼青南過來,與他說:“這兩個孩子跟隨家人從脊山遷徙過來,在對岸住了一段日子。她們說母親生病,家里沒吃的,餓得睡不著,一大早就跑出來尋覓食物。”
望向西面綿延的山脈,那里便是脊山。
他們身處群山環繞的盆地,與周邊險峻而危險的深山相比,這里確實更宜居。
玄旸從行囊中掏出兩張面餅,遞給姐妹倆,妹妹抓住便吃,姐姐舍不得吃,將面餅小心翼翼卷起來,放在籃子里。
就在這時,忽然傳來青露大聲呼叫的聲音,只見溪面上出現兩條小舟,舟上有五個男人,他們攜帶弓箭,來勢洶洶。
玄旸站起身,打量來人,兩個女孩朝族人奔去,小女孩笑容滿面,用力揮舞手臂,她手里還抓著那塊面餅,面餅被她咬去一大口。
二十余棟簡陋的屋舍,男女老幼共計百余口人,他們在濕地上過著艱難的生活。
這些人自稱脊西人,說他們住在大河邊上的鄰居兇暴又殘忍,在一天夜里突襲他們的聚落,殺死不少人,俘虜不少人,并放火燒毀房屋和農田。
迫于無奈,活下來的人只能逃離家園,他們翻越脊山,進入盆地,居住在荒野。
脊西人的老族長死在那場夜襲中,他們在逃亡路上推舉出一位新族長,以便領導族眾。
年輕的族長在地上鋪設竹席,用粗木碗裝魚干,用粗陶碗裝著稗米粥,招待這三位途徑此地的旅人。
從山野一點一點采集來的稗子,對失去田地的人們而言,顯然是很珍貴的糧食。
“他們好像沒什么食物,我不餓。”青露沒動跟前的魚干和粥,低聲與青南說。
青南發現制作魚干的魚很小,粥是稗子,窗外趴著眼巴巴注視食物孩子們,而族長的屋舍堪稱寒酸。
“這是當地人的習俗,你不吃會顯得主人招待不周到。”玄旸用羽人族語提醒青露,接著他嚼食魚干,大口喝粥。
等三人用完餐,族長才問玄旸:“我看那兩人跟你不像是同個地方的人,你們也要去文邑嗎?”
“他們是南方人,和我結伴,都要去文邑。”
“玄旸,你是位旅人,結識的人多,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想請你路過霞息時,將我的話轉告霞息族長,就告訴他,我們會遷到霞息西邊的林地居住。我們不會捕撈他們河里的魚蝦,也不會砍伐他們聚落外的樹木,我們會自己墾荒,不會在他們開墾過的土地上種糧食。”
族長的語氣近乎哀求,他身體前傾,傾向玄旸:“這里都是沼澤,鳥獸飛禽住得舒適,但不適合住人,我們的人四處打探,附近稍好些的地都住著人,就鄰近霞息的地方有一大片平坦,位置又高的土地,能播種谷物,住那里不怕夏季的大水。我們要是不打聲招呼,就這么遷過去霞息旁邊,怕霞息人怪罪,我們就這么點人,誰也得罪不起。我找過霞息族長幾次,他都不肯見我,我是外來人,說話沒分量。”
“我也是外來人,你怎知我去找霞息族長,他就肯見我?還一定會聽我的話?”玄旸看向窗外聚集的人群,似乎老□□女都出動了,人們看向他的眼神灼熱,懇切。
“前些日子,我去南汾和人交易東西,聽當地人談論你,說你是一位東方來的旅人,是南伯招待過的人,還說你是文邑王的女婿。如果是你,肯定能幫助我們。”
族長站起身,恭恭敬敬行了個地中族的禮。
見族長做出懇求的舉動,在場的族人紛紛效仿,他們的神情愁苦,模樣憔悴。
“外面關于我的傳言不少,族長可不能什么都信,我不是文邑王的女婿。”玄旸不禁笑了,他掃視擠進屋內和圍簇在窗外的人們,聲音響亮:“我勸你們還是去南汾找文震,他是鎮守南汾的將領。你們本就是生活在山地的人,青壯可以為南汾鎮守關隘,那邊能收留你們,那里也才是你們的去處。”
聽見玄旸的話,眾人議論紛紛,族長默然,顯得惆悵。
“虎豹都有自己的領地,人也是,人其實比虎豹更危險。霞息人不能容忍你們進入他們的地盤,就算今日談好了,日后雙方也沒法避免沖突,你們僥幸從脊西逃命出來,沒必要把命丟在這里。”
玄旸說完自己想說的話,便站起身,向族長回了個岱夷禮:“多謝招待。”
族長嘆聲氣,不再說什么,只是看向自己年少的兒子。
青壯去鎮守關隘,家人得到南汾庇護,那似乎是唯一的辦法。
離開族長屋舍,青南才問玄旸:“他們想去霞息,向你請求幫忙嗎?”
青南能聽懂部分地中語。
“是,我拒絕了。” 玄旸言語平淡。
他簡略將談話內容說給青南和青露聽,青露聽完陳述,很是同情這些人窘迫的處境。
脊西人背井離鄉,不得不在濕地營建屋舍,他們的屋舍因地制宜,以泥土和木頭做為材料,房子普遍矮小,有的屋舍建造得極其簡陋,就像一間加工石器的棚子,除去頂上擋雨避陽的棚子外,四壁透風。
倒不是脊西人懶散,或者營建房屋的材料不易獲取,而是許多人都病了,沒法干活。
河岸邊遇到的那對姐妹,姐姐叫阿鯉,妹妹叫小禾,她們的家就四面透風。
她們的母親躺在屋子里,從門窗滲透進來的光照在她憔悴的臉龐上,母親見有陌生人到來,吃驚地坐起來,呼叫女兒的名字。
阿鯉抱住母親,輕聲安撫她。
“我來給你治病,不要害怕。”青南說著地中語,他的聲音溫和。
母親瞪大眼睛,望向青南沒有表情的面具,她知道這人是巫師,但絕不是他們這兒的巫師。
青南試圖靠近,母親往后退縮,仍舊很害怕。
“聽他的話,他能治好你的病。你也想早點好起來,才能照顧女兒,不讓她們挨餓吧。”玄旸在旁勸慰,他的地中語說得流利,不像青南只能說幾句。
母親點了下頭,眼中噙淚。
得到允許,青南開始檢查病患的身體狀況,又讓玄旸代他做一些必要的詢問。
基本能確定病情,青南離開病患的家,他站在屋外與青露交談:“是痢疾,看來,不只她一人得這種病。”
進入這處小聚落后,就發現不少人的臉上呈現病容,有病痛啼哭的幼兒,有虛弱無力坐在家門前的青年,有躺臥在屋中哀鳴的老人。
“覡鷺,他們肯定是飲用污濁的水,或者食用不潔的食物,唉,逃難路上又饑又渴,他們也顧不上那么多。”青露愁眉苦臉,不禁清點起在外面活動的疑似患病人的數量。
“我去通知族長派些人協助你們,得采集草藥,熬制湯藥,這么多人患病,要治療他們不是件容易的事。”
玄旸說完話便行動起來,他快步朝族長屋子的方向走去。
姐姐阿鯉在屋內照顧母親,妹妹小禾在青南和青露身邊打轉,她似乎一點也不怕青南。
人們天然懼怕看不見臉龐的人,因為無法從那張臉上獲知情緒,有種不是同類,讓人不安的感覺。
見到小禾一直在身旁轉悠,青露像似想起什么,他從行囊里取出一把草藥,又用手指向掛在木梁上的一只竹籃子,他對小禾說:“我們要採藥救治你母親,還有其他患病的人,你能叫幾個人過來幫忙嗎?”
青露說的是羽人族語,邊說邊比劃。
小禾先是一愣,然后她點了點頭,轉身就走進屋內,去找姐姐阿鯉,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得聽明白了。
族群里有不少人患病,對正在挨餓的脊西人來說,治病不是最緊迫的事,所以在招待玄旸與他的伙伴時,族長沒提過這件事,他也不敢奢想那個打扮得像巫師的異鄉人,會愿意治療他的族人。
“覡鷺有什么要求嗎?如果能辦到,我們一定照辦。”族長壓低聲音,他繼續說:“之前有一位巫師路過我們這里,讓我們給他一頭懷孕的母豬,他才能施展巫力救治病人,我們沒辦法給他找來一頭母豬。”
能下崽的母豬是十分貴重的財富,這就是巫師要求的報酬。
“覡鷺不要你們回報任何東西,他和其他的巫師不同。”玄旸笑了,提到青南,聲音都變得溫和,他催促:“快去通知族人,將患病的人聚集在一起,再叫婦人們把家里用的陶罐、陶盆都拿出來,等會熬藥。還得喚五六個青壯,讓他們隨我來,有事要他們幫忙。”
很快,玄旸領著一伙年輕人,來溪岸找青南和青露,見到溪岸停泊一條小舟,舟上還有三個攜帶籃筐的女孩,而負責劃槳的人正是阿鯉。
“玄旸大哥,我跟那對姐妹說要去采藥,姐姐就去喊她的朋友,這些女孩都是來幫忙的!”青露滿臉笑意,向玄旸邀功。
玄旸投去贊許的目光,拍了下青露的腦袋。
玄旸和青南、青露在脊西人的聚落里住了三天,第四天離開時,幾乎全聚落的人都來送行。
青南謝絕脊西人的酬謝,那是一些食物,與及幾樣能用來交換物品的工具,譬如蚌刀與鹿角器,這是他們僅有的財產。
婦人和女孩們將彩繩系綁在青露和玄旸的手臂上,為他們祈福,青露手臂上系得最多,他忙前忙后,救治不少病人。
似乎沒有人敢碰觸巫師,沒有人敢將彩繩系在巫師身上,人們看向青南的眼神帶著敬畏。
阿鯉和小禾互相看視一眼,小禾走上前,她仰起臉蛋,與青南對視,她說:“我和姐姐都想送你,謝謝你治好我們的媽媽。”
像玄旸那樣,青南蹲下身子,這樣個頭就和矮矮的小孩子齊高,他伸出左臂。
小禾立即將兩條彩繩綁在青南手臂上,做完這件事后,她十分雀躍,朝姐姐跑去。
來送行的人們已經遠去,青露還在不停的揮手,他的兩只手臂都掛滿彩繩,有三四十條之多。
“青露,這是月華結。”
玄旸瞥見青露在摩挲手臂上一條花卉結彩繩。
“是什么?”青露很好奇,他已經發現這條彩繩和其他彩繩都不一樣,編著精致的花紋。
“月華結,地中女子會將月華結送給愛慕的人。”
“啊!”青露滿臉通紅。
第39章
那花清雅美麗, 許多已經盛開,也有不少花苞在清晨的露水中悄悄綻放,層層疊疊的花瓣包裹住的花心, 有種含蓄、婉約之美, 就在這蔚藍的天空下,盡是艷紅色的, 橙黃色的月華花,它們在陽光下怒放, 在和風中搖曳。
基于花色而有意錯落種植的花卉,青綠的葉子, 月白色的院墻, 朱色的廊道,碧藍的水池, 構成綺麗的色彩,這就是文邑王的池苑。
月華的花名源自開花規律,因為它幾乎月月開花,后世稱作月季。
青南顯得恍惚,他似乎曾在想象中見過這樣的地方, 只是那個地方盛開著蓮花。年少時, 他曾游蕩在羽邑已經廢棄兩百余年, 殘垣斷壁, 雜草齊膝的王室池苑,想象它昔時鮮花盛開的樣子。
“覡鷺, 請再和我說說南方的事。”
紅色的纓帶拂過臉龐, 那張臉溫雅、俊秀, 從他口中說出的岱夷語莫名有種韻律美。
“帝子,還想了解哪些事?”
少年的嘴角微微揚起, 他笑時眉眼似春風:“地中沒有海,但我聽說過大海,人們說大海的潮水時而進時而退,沒有規律。覡鷺,我想知道南方人住在海邊,他們怎么營建房子?”
來到文邑,才知道文邑人稱呼他們的王為“帝”,這位帝子,便是文邑王的長子文曜。
他身穿的紅色錦袍華美奪目,嘴角的笑意潺湲:“我曾聽人說,海邊的人就像海鳥一樣,會將家建在海崖上,每當潮水退去,他們就沿著繩索下來,到海灘拾取海產。自從見到覡鷺后,我覺得人們的說法都是錯的。”
“人們說南方人住在樹林里,睡在樹上,又說南方人住在海崖上,在崖石間鑿窟做居室,想來都是胡言,要是真得和我們有這么大的差異,覡鷺就不會身穿絲袍,以美玉佩身,我想南方的屋舍,也同樣高大、華美。”
少年的話讓青南詫異,他生長在深幽的宮城里,偶爾能到城外走動,他不是一位旅人,從未見過廣闊天地,卻有廣闊的胸襟。
“人們因為環境的差異,而營建不同的屋舍,有些海邊居民會在海水侵漫的土地上打下木樁,再將房子懸空搭建在高高的木樁上面,人們往來倚靠小舟,幾乎家家戶戶都有舟,出行很方便。”
“原來還有這樣的辦法啊,真有意思。”文曜眼眸閃動著異樣的光彩。
“什么東西這么有趣?”
玄旸高大身影出現在花叢中,他的聲音帶著笑意。
他一改平日里的裝束,脫去形影不離的岱夷斗篷,換上一身絳紅色長袍,發絲梳理得一絲不茍,發髻上插著象牙笄,左耳上戴著綠松石耳墜。
腰間那些象征旅人身份實用的小工具都被卸去,圍上一條彩織的腰帶,懸掛著玉石配飾與一把玉柄細石刀。
“旸哥,覡鷺正與我講述南方的事情。”文曜見到玄旸,立即迎上去,顯得很親昵。
拍了下文曜的肩,玄旸說:“去吧,你父在找你,掌典老頭跟他說一早就不見你人影。”
“那老頭總愛跟我嘮叨祖先的故事,翻來覆去地講,早聽過無數遍,我都要睡著了。”文曜看向站在一起的兩人,笑語:“要是覡鷺能在文邑多住些時日,我想請巫祝將覡鷺的見聞記錄在典冊上,以后我的孩子、孫子就都能聽到新故事了。”
“每次有旅人到訪文邑,你都想讓巫祝記下他們的見聞,我看竹子都得被你給砍光了。”
“那不至于,天下的竹子哪里砍得完,再說文邑的典冊室很大,足夠收藏旅人們的故事。”
聽見玄旸夸張的說辭,文曜忍俊不禁。
紅色錦袍少年邁著優雅的步伐離去,身影逐漸消失在紅色的廊柱間,仿佛他便是這尊貴的朱色本體,是文邑清雅的池苑與氣派巍峨的宮城塑造出這樣一位帝子。
帝子已經離去,池苑只剩他們兩人,青南端詳玄旸的長袍,是件絲袍,顏色純正,使用的是提純過的礦物染料,才能染成這樣純凈的色彩。
來到文邑后,青南已經熟悉文邑王族身上華美多彩的衣物,從而他能斷定玄旸身上長袍的產地。
“好看嗎?”
謔戲的語氣,那家伙一臉笑意。
確實好看。
旅人不講究穿用,這家伙有張俊臉,但總是風塵仆仆,不修邊幅的樣子,也頗有些身份,衣物卻總是因為旅途磨損而顯得破舊。
稍稍收拾一番就很好看,何況他拿出珍貴的飾物裝扮自己,又穿上貴重的文邑長袍,就像一位文邑王族。
“我知道你姐夫是帝徵(文邑王)之弟,你與帝徵有點親戚關系,不過那關系畢竟疏遠,帝子為什么稱呼你:旸哥,就像似在稱呼兄弟那般。”青南才不會承認這樣打扮很吸引他,讓對方得意洋洋,他問正經事。
“我年少時……”
玄旸靠在游廊的朱柱上,他雙腿交叉,做出習慣性的抱臂動作,打量起清幽的池苑,見到一只藍翡翠鳥在池中戲水,玄旸的聲音有些慵懶:“在文邑的宮城住過三年,和宮城里的子弟都認識,他以前喊習慣了,沒改口。”
“你在文邑的宮城住過?”
“我父母早亡,姐姐出嫁文邑,就把我也帶上,我那時十一歲。我年少時比較討人喜歡,可不像現在這樣走到哪都有仇家,帝徵見我沒有父母,就允許我到宮城里生活,和其他王族子弟一同接受教育。
我嘛,在很多地方都住過,但文邑是個好地方,好吃好喝,生活得舒適,那時年紀也不懂憂愁,天天都很快樂。”
“很少人有你這樣的經歷,沒有一個故鄉,又似乎到處都是故鄉。”青南的聲線柔和,甚至有些感傷。
這家伙打小就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同為孤兒,青南至少有安穩的青宮生活,孩童時期不需要不斷地去接納新事物,去面對目不暇接的陌生人,甚至一度連語言交流都成問題。
“確實,這里也是我想回去的地方,我姐的家就在這兒。”提起姐姐,玄旸嘴角有笑意。
“這件袍子,是在文邑織制的吧你將它放在行囊里,到文邑才換上,可是你姐姐饋贈的物品?”
“倒不是,這是帝徵去年賜我的絳袍,我要是不換上,可就要被宮城里的人責怪不講禮儀啰,文邑就是這點麻煩,人們十分重視衣容。”
玄旸端詳青南的衣容,他贊道:“青南,你適合做文邑人。”
白色的羽冠,一塵不染,白色的絲袍,清潔無垢,美玉配戴在烏黑的發髻上,腰間的長帶飄逸。
玄旸低下身,擷一支紅色的月季花,他將花別在青南衣襟上,并湊上前輕嗅,低語:“月華贈佳人。”
這家伙有時會做出乎意料的事情,而且肆意妄為,青南沒有因此露出窘迫的模樣,他淡定地折下一支月季,將它插在玄旸發髻上,他不語,甚至不敢去看對方的神情。
地中人尤為喜愛月華,會將月華結贈予愛慕之人。
戀人。
苑池并非真得只有他們兩人,畢竟是平日里文邑王族子弟游戲的地方,一向有人負責打理,玄旸沒法一把將青南摁在石灰刷白的院墻上親吻,只得用那要吃人的眼神盯著青南看。
“青露呢?”青南淡定許多,他拉開兩人的距離,在和風中微笑。
“那個傻孩子又去城門外看闕樓了。”玄旸拂弄青南羽冠上飄動的帶子,他輕語:“我小時候第一次來文邑,也對那兩座闕樓感到驚訝,當時還從沒見過如此高大巍峨的建筑。”
“玄旸,你說這里的人們相信文邑就位于天下之中,所以他們視歷任文邑王為地中人的共主,尊稱為‘帝’。我在這里看見了真正的王國氣象,不只是闕樓,不只是池苑里人為精心培育的各色花卉,朱色的游廊,或者雪白的院墻,是文邑的一切,都令人驚嘆。”
青南回憶起抵達文邑的第二天,他受帝徵之邀,前往宮城參加宴飲,那場宴飲對他的沖擊尤其巨大,他在宴飲上平生第一次聽見了金聲。
吉金(青銅)制作的鈴鐺發出的聲音,是那么空靈,那么神秘,聆聽時,仿佛連身軀都變得透徹,仿佛靈魂在清凜的晨曦里升騰,使人終生難忘。
音樂是如此奇妙,它有別于自然發出的聲響,是人為創造的帶有韻律的聲音,它本來只被巫祝掌握,由巫祝演奏。各地的巫祝用皮革、用竹子,用獸骨、用陶土、用石頭去制作樂器,這些樂器發出的聲音并不稀奇,青南都聽過,唯獨來到文邑,才有金聲。
青露佇立在高聳入云的闕樓下,他揚起臉龐,瞇著眼睛,光芒照耀下是重重的碧色屋檐,無法數盡的朱色柱梁,他仿佛見到了天上的宮闕,文邑城便是這樣的天宮。
來到文邑已經三天,恍惚還身處夢中。
閉上眼睛,在黑暗中感知陽光灑在肌膚上的暖意,感受耳畔的人語聲與鳥鳴聲,他睜開眼睛,他在人間。
觀象臺位于文邑的東郊,在文邑人心中的圣山——崇山腳下,它還在營建之中,能看見平整過后的土地,夯筑中的垣墻,勞作的人們,指導建造的人,與及眾多聚集在一起,討論天文歷法的巫祝,他們大多是文邑的巫祝,也有幾個人裝束不同,顯示他們來自不同族群。
一只絲帶鳳蝶飛落在青南衣襟上,他輕輕揮動手指,那蝴蝶便落在他指尖上,晚霞染紅山脊,殘暉將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巫祝們還在討論,從中能聽見地中語、高地語、江皋語與及岱夷語。
從一部分自己能聽懂的言語中,青南了解到大家在爭論夏至的影長到底是多少,人們各抒己見。
通過圭表可以測量日影的長度,觀察夏至會在哪日到來,窺見時間的秘密。
玄鳥神使阿九正與文邑的巫祝爭辯,他們中間還夾著一個擔任翻譯的玄旸。文邑巫祝說地中語,阿九說岱夷語。
阿九那頂鑲嵌硨磲的高冠在紅日下熠熠生輝,仿佛一顆太陽在山脊上,另一顆太陽便在他頭頂上,他的岱夷斗篷上繡著東君神徽,青南試圖釋讀神徽,它的圖案由太陽、火焰與山峰組成,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從玄夷城前往文邑的路途遙遠,阿九剛抵達文邑,人已經很疲憊,精神卻很亢奮,他滔滔不絕,態度不再冷傲,而是激烈。
“玄旸,我接受你和他們的說辭,一年之中夏至的影長最短,但各地測量到的夏至影長不同,從來就沒有重合過。這里是地中,以地中的影長為準則,地中的時節也是由文邑王向地中人頒布,不歸大岱城的玄鳥神使管轄。
如今,文邑王想制訂太陽歷,向天下人頒布時間,我確實無力阻攔。百年前,玄鳥神使受東君啟示,前往文邑,協助文邑的第一位王營建圭表臺,如今帝徵想窺視東君的力量,妄圖營建觀象臺,向天下人頒布太陽歷,這違背了神的旨意。文邑人對東君不敬,我在此傳達玄鳥上使的話,自觀象臺建起那日,大岱城將不再歡迎文邑來的使者!”
說完這些,阿九不再言語,而是面向夕陽,一群黑鳥掠過紅彤彤的太陽,他拂動黑色的長袍,巫杖高高舉起又緩緩放下,他朝太陽致禮。
他張開黑袍時,宛如一只振翅欲飛向巨日,伴落日起舞的玄鳥。
玄旸將阿九的意思傳達給文邑巫祝,巫祝們圍著玄旸,你一句我一句仍在訴說著什么。
“阿九,你就不怕文邑人將你逐出去?”玄旸的聲音帶著笑意。
“他們敢。”阿九握住巫杖,聲音冷冰。
“他們確實還需要你,文邑的巫祝希望能見一見玄鳥神使手中的玉璇璣。”玄旸無視玄鳥神使的怨懟,旁人倒是為他捏一把汗。
阿九仰起臉龐,黑色的面具,緊抿的唇線,他的肢體語言使人感受到不可侵犯且凌厲。
他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簡直咬牙切齒:“你手里不就有。”
那樣子,就像一只炸毛的飛禽,大概是一只被冒犯領地,正在發怒的黑鶴吧。
“我手里是有件璇璣,不過,璇璣本就是玄鳥神殿的神器,沒玄鳥神使的允許,我可不敢拿給他們看。阿九,你看,我很愛惜自己的性命。”
低沉的笑聲,熟悉的笑臉,使阿九怒火沒處發作,他惱道:“不給。”
人們忽然不再討論,紛紛看向立在臺地正中的一支木柱,它便是表,在表投射的影子下面,有一根橫放的漆桿,它是圭。
漆桿涂做紅、綠、黑三色,文邑巫長來到漆桿旁,用一件中空的玉器套住漆桿,上下移動,似乎做為游標使用,他身邊還有一個捧冊子,拿筆做記錄的隨從。
“除非,他們能拿出我沒掌握的知識,值得我跟他們做交易。”阿九指向漆桿,他猜測到圭上不同的顏色對應不同刻度,一個個刻度顯然指向一個個節氣,文邑人到底知道多少關于時間的秘密?
“這里是大地之中,四方的知識都匯聚在這里,這天下就像是一朵花,重重的花瓣圍簇著一個花心。”玄旸笑語。
花瓣與花心。
青南喃語自語,玄旸與阿九的交談,他每一句都聽得很清楚。
阿九游離眾人,在一處土基上坐下,他留意到身后堆壘似山的巨木,顯然很詫異,但又不肯問那個跟隨在身邊的人。
“這是營建觀象臺的木料。”玄旸主動開口,他大大咧咧坐在阿九身旁。
阿九似乎哼了一聲,他說:“我就知道你要幫他們。”
“我猜你來文邑,不是來阻攔我,你知道我想做什么,誰也攔不住我。阿九,你其實很好奇,這天下第一座觀象臺到底長什么模樣吧。”
“我是玄鳥神使,又怎會不知道觀測太陽的方法,地中人必定是想將這些巨木豎立在圭表四周,觀測陽光穿過巨木之間的不同縫隙,來追蹤時節的變化。”
“具體的做法,你能細說嗎?”
“我就算知道如何推算時間,如何豎立巨木,使它們的位置對應不同的時節,我也不會告訴你。”阿九稍作停頓,他捏了捏肩膀,呈現疲態,聲音也顯得疲憊:“何況,憑我一人的力量,我就是不吃不喝算到滿頭白發,也無法推算出來。”
玄旸站起身,說道:“反正你什么也阻止不了,不如去睡個飽覺。文邑有館舍,為旅人提供食宿,就在東城門左側,院外有棵棗樹,你行囊放在哪里?”
“我還真是累壞了,一路走來又是劫匪,又是虎豹,早知道就在玄夷城多等你兩日,和你結伴來文邑。東西都在隨從那兒,他們被阻攔在外頭,這兒畢竟是禁地。玄旸,你幫我提來。”
“可以,我先和伙伴說一聲。”
玄旸沒有立即離開,他在人群中張望,尋找青南的身影,此時圭表附近已經不見青南,尋覓一番,才找到他的身影。
青南佇立在一棵大樹下,正與一名身形矯健的男子交談,那人的身影瞅著有幾分眼熟,居然是隼跖。
這些時日,文邑來了很多旅人,文邑要營建觀象臺的消息早就傳遍四方,顯然隼跖是慕名前來的旅人中一員。
“你的伙伴是他?那個羽人族巫祝?”阿九有點意外,但又不是很意外。
玄旸似乎沒有聽見阿九在說什么,他注視著樹下兩人,見隼跖從懷里取出什么東西,要饋贈青南。
隼跖對待青南的態度一向謙和,彬彬有禮。
人們來到文邑,總要盛裝打扮一番,隼跖服飾華貴,腰佩吉金匕首,頭插玉鷹笄,右臂上戴著玉釧,胸前是一件吉金打造的鷹形項飾,熠熠生輝。
第40章
這是一件奇怪的樂器, 用羊骨制成,巴掌大小,光滑可愛, 在樂器上有一個小小圓潤的鉆孔, 鉆孔穿著彩繩,可以隨身攜帶。
青南時而將樂器放在手中把玩, 時而將它放在唇邊,試著演奏, 發出的聲響微弱,無法形成音律。
隼跖贈予青南口璜時, 曾在樹下演奏, 那樂聲低緩悠長、別有韻味。
他用地中語傳授演奏口璜的技巧,青南只聽懂一小部分內容, 沒學到要領。
“這是口璜。”
聲音響起的同時,從身后伸出一只手來,取走青南手中的樂器。
熟悉的聲音,熟悉的氣息,是玄旸。
“高地人喜愛口璜, 總是隨身攜帶它, 樂器能代替人的舌頭, 人們用音樂傾訴情感。高地男女互相傾慕時, 會交換手里的口璜,做為定情信物。”
玄旸端詳手中的口璜, 器形優美, 邊邊角角都打磨得很光滑, 做工精湛,他摩挲彩繩上懸掛的玉飾, 玉質溫潤,是塊好玉,他笑語:“隼跖可真是慷慨,這必是大鷹城匠人制作的口璜,就這一件在高地能換五頭牛了。”
“你會演奏它嗎?”青南問。
“以前文邑有位樂師,精通各地樂器,他就很擅長口璜。”玄旸將口璜橫放在唇邊,他輕輕拉動細繩,牽動璜片,簧片震動,發出響聲,他的手指十分靈巧地撥弄樂器,以口腔做鳴腔,奏出一段音律。
“他教過你。”青南的眼眸明亮,嘴角有笑意。
也就不奇怪,任何樂器,只要拿在玄旸手上,他都能熟練地演奏它。
玄旸把口璜從自己唇上移開,貼在青南唇上,還用拇指的指腹摩挲對方嘴唇,發出低低的笑聲:“嗯,我來教你。”
居住的院舍有其他住客,好在他們待在屋內,要是在屋外,這番情景要是被人窺去,可就被看破私情了。
在夜月下,青南學習口璜,玄旸時不時指導,演示,一只口璜,在他們唇邊傳遞,那份親昵自不必說。
口璜的音色獨特,時而響亮,時而低緩,尾音綿長,就像一個人在不停地向另一人抒發情愫,訴說衷腸。
人們在夜間聽到這樣的樂聲,很容易聯想到是某位男子久久徘徊在戀人窗外,用樂聲求愛。
夜已深,青南還醒著,他的呼吸聲逐漸平緩,開始感到對方沉沉的身軀壓得人難受,想將同枕人推離,卻又倦得不想動彈,他閉著眼,發現文邑的夜晚特別寂靜,連蟲鳴聲都沒有。
這是一座宏偉的城市,建筑巍峨、道路寬敞平坦,城中處處彰顯人類的力量,無論動物或者昆蟲,似乎都畏懼這股力量,隱匿無蹤。
“明日,我姐夫設宴招待四方來客,你能赴宴嗎?”玄旸的聲音慵懶,帶著愜意。
“帝子聽說羽人族不用憑借璇璣,也能識別星象,他懇請我傳授他觀星的方法,我允諾了。夜間我會進宮城教他,要是饗宴在白日舉行,我能前去赴宴。”
“在白日——我姐想認識你,她知道你。”
“她知道我什么?”
“我早年跟姐姐提起過你,后來與你重逢,又將重逢的事和她說了。”
青南感到不可思議,但沒往下問,他姐姐到底知道多少內情?
“你該回去了。”青南的手掌貼向對方的胸口,試圖將人向外推,沒推動。
“不去,又沒人來巡房。”
好在那厚實的身軀終于挪開,壓在身體的重量立即消失。
玄旸側躺在青南身邊,抓握對方的手,掌心貼著掌心,他今夜似乎特別纏人。
“我聽人說帝徵打算賜你一樁姻緣,有這事嗎?”
將被對方抓住的手縮回,青南把手臂擱在一旁,正好觸碰到枕邊的衣物和腰飾,這些都是他的物品,腰飾中有一把玉刀,他的指腹摩挲冰冷的刀刃,刀刃很鈍,不會傷人。
“你幾時知道?”
“宮城里的人一直在談論,我多少能聽懂幾句。”
“青南,我想將婚事回拒后再告訴你,我此番來文邑,是為參加外甥女成年之禮,也是要處理這件事。”玄旸從青南手中取走玉刀,他翻開青南手掌,檢查手指,怕刀子將他割傷。
“你現在就可以說。”青南任由對方將自己拉入懷中,言語平淡。
“那是四年前的春日,帝徵帶子女踏青,我也在場,已經不記得因為什么緣故引出婚約話題,帝徵說等文瑤及笄,要將她許配給我,我說我是個旅人,只有一國的君王才是帝女的良婿。奈何人們喜好傳播一些不實的事情,畢竟宮城里的生活實在乏味,隨著文瑤日漸長大,這樁事又被人提起。”玄旸起初沒將這件事放心上,他壓根沒考慮過成家,但是到處被傳言的話,就必須認真看待了。
青南道:“帝徵的話已經說出口,且人人知曉,便會履行,外人都說帝徵重承諾。”
“我可當不了他的女婿,那女孩更不該因為他人的一句話,被嫁給不如意的丈夫。”
沉默好一會兒,青南才說:“你已經老了,又是個沒有屋舍的旅人,看來以后只能孤身一人。”
難得聽他調侃,即便被調侃的對象還是自己。
“是啊,那可如何是好。”玄旸啞笑,又將青南的手抓住,十指相扣。
地中王族舉辦的饗宴一向奢華,權貴階層總是樂意在饗宴上向賓客展示自己的財富。
這令人咋舌的財富,甚至體現在切食肉類的刀俎上,漆俎繪制繁復的圖案,有著斑斕的色彩,令人贊嘆,與漆俎搭配使用的廚刀通體黝黑、質地堅硬,刀柄鑲嵌彩石。
那些用來盛酒的彩繪雙耳罐被仆人小心翼翼捧在懷里,生怕稍有不慎給摔壞了,這是來自遙遠的北地器物,經由貿易獲得。
玄旸姐姐玄昭雍容華貴,胸前佩帶項飾,項飾由淡黃色海貝與綠松石組成,華美璀璨,它們亦是遠方之物,來自東方的綠松石,來自東海的海貝。
姐夫文貞身穿象征王族身份的朱袍,手腕上有一件吉金片制作的腕飾,發髻上插著一件玉笄,玉笄用都山玉玉料制作,都山玉出自江皋,吉金片來自高地。
這些來自遠方的奢侈品成為權貴階層的身份象征,他們掌握著珍貴資源,他們擁有的一樣樣物品,尋常人根本無法獲得。
賓客們會驚嘆,會羨慕,對饗宴留下深刻的記憶,對舉辦宴席的主人倍感敬意。
玄旸參加過無數次饗宴,再奢華再鋪張的場面都見過,不僅不拘謹,還有種賓至如歸的感覺,玄旸飽餐一頓,向服侍賓客的仆人招手,立即有兩位仆人端著陶盆和陶壺過來,提供清水洗手。
地中的權貴進食時特別講究禮儀,而禮儀需要學習,遠來的客人往往因為不熟悉而窘迫不安,生怕自己在席上做出錯誤的舉動,惹來笑話。
但總有聰慧的客人,會暗中觀察,暗自學習,表現得體。
阿九用隨身攜帶的小玉刀將盤中的烤肉細細切片,再用骨箸夾起,拌姜汁、沾醬,放入口中食用。
一系列動作相當優雅。
隼跖用鋒利的吉金匕首將一只鹵豬肘剁碎,吃法豪邁,大口吃肉,大口飲酒,他的裝束華貴,姿容英偉,顯然沒人敢嘲笑他舉止粗魯。
青南參加過帝徵的饗宴,習得文邑宮城的禮儀,他小口呷酒,不露痕跡地打量參加饗宴的客人。
來赴宴的客人除去旅人與使者外,還有文邑的權貴與及他們的子女,有五六名盛裝少女赴宴,她們都坐在絲帳里,偶爾絲帳被掀開,能窺見一張張昳麗的臉龐。
“她是帝女,真是位美麗的女子,我聽聞她被帝徵許配給玄旸。”
隼跖看向絲帳,又瞥了玄旸一眼,他用雙手做出合攏的動作,以便青南能完全理解他說的話。
他說的是青南正在留意的女子,那名女子身穿朱袍,胸前佩帶由瑪瑙、綠松石與玉玦組成的項飾,舉止穩重,神情淡定,不像其他女子時不時窺視帳外的賓客,竊竊私語。
“你和主人家認識,又見過帝女,不是第一次來文邑吧?”青南用地中語夾雜著岱夷語陳述,試圖讓對方聽懂。
所以隼跖能受到主人家的邀請,并被安排坐在尊客的席位上。
隼跖點了下頭,回道:“我以前來過。”
他后面還說出一長段話語,但是青南沒聽明白,兩人的交流仍存在障礙。
隼跖是高地人,能說地中語,青南是羽人族,能說岱夷語,兩人來自天南地北,無法交流才是常態。
隼跖見青南聽不懂他的話,便伸出兩根手指,在木案上做行走的動作,青南正感到疑惑時,忽然見玄旸探過身來,擋在兩人之間,他轉述:“他在邀請你,邀你去白湖,你想和他去白湖嗎?那個手勢是同行的意思。”
青南看向帝女文瑤,又意味深長地瞥了玄旸一眼,他特意用羽人語說:“你告訴他,我會考慮。”
“別說胡話。”玄旸低語,握了一下青南的手。
青南的手放在木案下,玄旸握他手的動作不明顯,不至于被人瞧去。
“隼跖,覡鷺當時就在五溪城,和我一起,我想白章不會想再看到他。”玄旸代替青南回拒,他的神情嚴肅。
“請轉述我的話,對地中人來說,羽人族似乎只活在傳說里,人人都想親眼見識。我相信白湖君會像其他國君那樣款待覡鷺,我能擔保,覡鷺會在白湖受到禮遇。一路上我會護他,護他去白湖,護送他返回文邑。”隼跖的言語懇切,很執著。
他想將青南帶去白湖,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目的。
玄旸將他的話一字不漏轉述。
青南認真思索,才回道:“多謝邀請,我不能同行。”
饗宴剛結束,玄旸就被外甥女拉走,說母親喚他,此時玄昭正與文瑤在交談,兩人很熟絡,絲帳內還有幾名女伴。
等玄旸過去,絲帳內卻不見其他人,只有文瑤一人,絲帳外還守著兩名侍女。
隔著絲帳,只見到兩個朦朧的身影靠近,再看不清其他。
“人都散了,你要等他嗎?”
阿九忽然來到青南身邊。
“我正要走。”
青南往外走,阿九跟上,他的態度比以前友好許多,問道:“你能跟我講講羽邑的土圭嗎?我曾聽玄鳥上使說,大地上的第一座土圭,便是由羽人族營建。”
文邑的東郊有一大片森林,有水澤,有座高山,那座高山名為崇山,崇山蔥郁,樹木高大,人們從不去山中伐木,也從不到山中打獵,它是一座圣山。
每日太陽從崇山升起,晨曦照耀山脊,金光閃閃,文邑的巫祝通過常年累月的觀察,以起伏綿延的崇山山脊做為參照,早就發現太陽攀升的位置在極其緩慢地移動,他們記錄這種變化,并研究它變化的規律。
文邑的第一座圭表臺建造時,就將方位正對崇山的最高峰,當太陽爬上山脊,便會把第一縷晨曦灑在垂直立于地面的木表上。
在崇山的山道上,青露發現一株顏色殊異的蘭花,不由得放慢腳步,山中有不少奇花異草,連昆蟲動物的種類都特別多,此時一群絲帶鳳蝶正在他身旁飛舞。
等青露回過神來,身邊不見玄旸與青南的身影,往前方尋覓,見他們已經攀上更高處,和自己拉開一段距離。
青露加快前進的步伐,他奔跑時不忘提起袍擺,以免弄臟身上嶄新的長袍。
這件長袍用文邑織坊生產的布料制作,色澤鮮艷,紋飾華美,青露還從未穿過這么漂亮的衣服,很愛惜它。
青露追上兩人,正好聽見玄旸在說什么“鳳凰之翼”,他四處張望,不解地問:“哪里有鳳凰?玄旸大哥見過鳳凰嗎?”
“你往下看。”玄旸提醒他。
青露佇足,這才發現他們來到一處山崖邊沿,往下張望,能窺見文邑的城墻與宮城建筑,與及東郊規劃的觀象臺區域。
“看哪里?”
“看水系。”
于高處俯瞰,山腳下的土地一覽無余,水系縱橫交錯,青露面露驚喜,他沒進去過宮城,第一次見到它的模樣。
可是,水系并無特別的地方啊,青露正在納悶,忽然他悟了,猛地抬起頭來。
如果遮蔽掉文邑城,只去觀察水系網絡的樣子,會發現數條河流交匯在一起,河水下切很深,遠遠觀看,形狀就像鳥類長長的羽翼一樣。
鳳凰之翼。
“看明白了嗎?”玄旸笑語。
青露猛點頭。
過了一會,青露問:“玄旸大哥,你帶我們爬崇山,就是為了看河流嗎?”
“不是,你再仔細看。”
玄旸以手指描繪河山,他道:“文邑所在的這塊土地看起來無邊無際,但如果從四個方位進入文邑,會發現文邑四周都是高山峻嶺。這樣的環境,容易發生洪災,但是文邑不曾有水患問題。”
“即便有山洪侵襲,洪水也會很快被河道疏導出去,這是一塊被神明庇佑的土地。”青南不禁喟嘆。
當他看見當地的水系時,便知道玄旸為什么帶他爬山。
“不只是這樣,如果文邑能完善北面的防御,把整塊盆地收為己有,那么四周的高山將是文邑的城墻,高山外環繞的河,將是它的城池,以河山為屏障,這樣的國家不懼怕外敵,除非從內部崩毀,否則誰也無法攻入。”玄旸眺望北面,所望之處天地成一線,碧空萬里。
表里山河。
“我說的河,便是那條橫貫南北,從西北奔流而下,從東方入海的大河。”
只有游歷四方,心懷天下的人,才能在心中描繪出大地的樣貌,才能窺見它們的奇妙之處。
從玄旸的描述中,青南見到了壯麗的山河,也意識到文邑人眼中的共主——帝徵,到底占據著怎樣的一塊土地。
“真是塊好地方啊。”青露的眼眶微紅,他想到受洪水與戰爭困擾的羽人族,也想到了逐漸被沼澤吞噬的羽邑。
“天下之中。”青南俯視下方,見到正在營建的觀象臺,眾多匠人勞作其中,圭表臺旁聚集著許多人,他們是巫祝、是旅人,他們來自四方,身穿各式服裝,說著不同的語言。
人們參與其中,協力營建觀象臺,去見證一個時代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