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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第 61 章

    61

    奉云哀心里沒有底, 諸多江湖俠士在此,桑沉草想折花可謂難上加難,尤其比試越是往后, 臺上守擂者的武藝就會越發(fā)出神入化。

    她從未親眼見識過,不過聽奉容說,任何一位折花之人, 都能與之對上百招不止。

    那折花人的對手, 又豈會是常鱗凡介。

    桑沉草饒是問嵐心手把手教出來的,有著一身不凡武藝, 可她不曾有過數(shù)十年的閱歷,如何贏得了那些個老江湖。

    除非,桑沉草此人在她面前展露過的, 僅僅是原野一隅,其后更深不可測的,還從未露給她看。

    如若真是這般,問嵐心又該有多可怖。

    奉云哀直勾勾地看著金石重劍, 及劍上那微乎其微的游金不老花。

    看不真切, 不過這花完全綻開時,花蕊如鑲金玉, 在艷陽下熠熠生輝,甚是奪目。

    離得再遠,也能看得見那閃閃金光。

    “秀秀, 何時呢?”桑沉草復(fù)而又問。

    “我不知, 但若想折花, 怕是要與周媯論劍。”奉云哀扶住帷帽, 仰頭不動。

    “周媯豈會平白將盟主之位拱手讓人,屆時我登臺試她一試。”桑沉草語氣緩緩, 竟是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

    看在奉云哀眼中,便是自信過了度,她一愣,冷冷道:“我以為你會有別的計謀。”

    “又給我編纂了什么偷奸耍滑的伎倆?”桑沉草低低一哂,特意拉長了調(diào)子,顯得格外懶散。

    奉云哀淡聲:“這不是你慣用的伎倆么。”

    “此番不會再讓你吃苦頭。”桑沉草道,“亦不會拉你下苦海,且安心就是。”

    奉云哀倒不是安不下心,在此等事情上,她還是……信桑沉草的。

    臺上,那觀風門的弟子拱手面朝眾人,躬身道:“諸位見笑,不知哪位前輩愿與在下一戰(zhàn)。”

    臺下吵哄哄的,眾人互相鼓舞。

    奉云哀看向周媯身側(cè),但見穿云宗、觀風門和珩山派的三位掌門,竟都是一副不茍言笑的模樣,鮮少與周媯搭話,稍許有些奇怪。

    那日穿云宗在黃沙崖下,與周媯派去之人分道揚鑣,本該不再回頭才是,不料他們竟還幫著周媯布陣,那一事也屬實不可思議。

    良久,屋檐上閑坐著的散俠飛身上臺,在落地的瞬息拔劍出鞘,已蓄勢迎戰(zhàn)。

    劍身當啷相抵,銀光迸濺,好似日夜倒轉(zhuǎn),月光傾灑。

    二者的真氣在試劍臺上流轉(zhuǎn)沖撞,掀得附近人發(fā)絲飛揚,好似利箭逼面。

    震蕩開來的劍氣凝起藍灰二色的光,各有各的出彩。

    觀風門的真氣湛藍好似海浪滔天,層見疊出地涌現(xiàn)著,而那散俠修得混沌,黑色真氣亦正亦邪,其中暗藏難辨的殺機。

    再一次對劍后,散俠倏然騰身,看似要直奔金石重劍的巔頂,那觀風門的弟子緊追上前。

    不料散俠忽地倒轉(zhuǎn),一掌拍向那人胸口,還以此借勢躍向更高處。

    觀風門的弟子差些滾出高臺,一旦跌出去,此番比試自然落敗,他猛地遏住步子,效仿起對方的功法出手。

    散俠差上數(shù)尺便要碰到那游金不老花,在場眾人目光灼灼,不少人摩拳擦掌,已忍不住要上臺制止。

    幸而那觀風門弟子有些本事,硬生生將散俠拉了下來。

    身懷那一身混沌內(nèi)息,便也不是大度寬柔的脾性,散俠不折花了,他挽出的劍花越發(fā)刁鉆,不過多時,便將那觀風門弟子打下了臺。

    觀風門掌門扶住自家親傳,雙眼有些木,竟也未露出半分含垢忍辱的神色。

    想來也是,他身處掌門之位,按規(guī)矩不得上臺比拼,只能沖身邊人微微搖頭。

    桑沉草冷嗤一聲,湊到奉云哀耳邊道:“秀秀可有在江湖* 冊里見過臺上這個人?”

    江湖冊多是文字記載,即便有畫像,也不可能畫個十足像。

    奉云哀看了良久,才不大篤定地道:“這是斷潮劍趙六?”

    “秀秀好記性!”桑沉草語氣微揚,“看看接下來是誰登臺。”

    既然觀風門弟子跌出了問劍臺,臺上散俠便有了折花之機,只見他身影詭譎地往上攀,幾欲碰到花葉。

    不過他神色微變,好似難以置信。

    就在此時,一根帶刺的長鞭甩向前,緊緊扣在他腰上,好似神龍甩尾那般,將他甩至地上。

    事發(fā)突然,且長鞭上氣勁渾厚狠辣,散俠竟掙不脫,還未還手,人便已在試劍臺外。

    桑沉草又笑出聲,悠悠道:“誰都能上臺妨礙旁人折花,只是臺上萬不可超出六人,這是規(guī)矩。”

    “可要是前邊五人都不是后來者的對手,而他們又不肯下臺,那后來者不是輕易就折花了?后邊的人還比試什么。”奉云哀皺眉。

    “秀秀且看。”桑沉草指著那金石重劍,“劍身周遭有氣勁環(huán)繞,他們至多只能靠近,卻不能輕易折花,就這點破解的功夫,足以令折花者露出破綻。”

    奉云哀定睛一看,果真看到若有若無的氣勁,那氣勁寡淡瑩白,還真不易看穿,唯有折花者才感受得到那股抗拒之力。

    難怪方才那散俠神色古怪,原來是遇到了阻礙。

    桑沉草氣定神閑道:“不必擔憂,奉容在時便是如此,如今想來周媯只會更加,她萬不會容旁人折花。”

    奉云哀目不轉(zhuǎn)睛,只見臺上的持鞭女子洋溢笑顏,驀地將長鞭往金石重劍上甩,不等旁人上臺,已要出手折香。

    可惜長鞭剛纏上重劍,便被那無形氣勁彈開,其后有人登臺與她一戰(zhàn)。

    尋英會晝夜不歇,從烈日當頭,須臾不息地戰(zhàn)到月上梢頭。

    期間無人離場,人人都看得出神,甚至不會覺得腹饑疲乏。

    在此以前,奉云哀何曾見過如此精妙的論劍,這些人的劍法雖不如奉容,卻也各有各的路數(shù),各有各的精妙,并非一個劍法高低便能說盡的。

    也難怪奉容癡迷劍法,她見過這么多的劍光刀風,又如何能坐井觀天?她定會精益求精,將世間萬般光影都寓于孤鋒劍法當中,方能成全自己。

    奉云哀看得眼花繚亂,差些當場魔怔,是邊上人閑來無事地打了個哈欠,才將她的神識牽了回來。

    她忙不疊低頭合眼,定住心神,只是方一閉眼,眼前似還是那諸多斑斕出奇的武功。

    “江湖冊上沒有這些么,秀秀?”桑沉草噙笑,她趁夜色濃郁,竟大膽地掀了奉云哀的白帷。

    奉云哀當即僵住,所幸此女湊得極近,硬是將掀起的那點空缺都堵上了。

    可如此近,兩人氣息也如膠似漆,混在一塊便難舍難分。

    奉云哀故作尋常,話音淡淡,只是灰白的眸子往旁不自在一轉(zhuǎn),“書上的字,如何比得過親眼所見。”

    “便也忘情了,癡迷了?”桑沉草微微瞇眼。

    “只是驚詫。”奉云哀淡聲。

    “好秀秀,癡迷劍法倒不是壞事,但若學了奉容那一套,不然,連被人算計了也不知道。”桑沉草不緊不慢道。

    奉云哀抿唇不言。

    “無妨,我多替你照看著些。”桑沉草好心道。

    奉云哀可不信,皺眉道:“你我萍水相逢,你此前也曾說,如若有難,你我各求活路。”

    “怎么,不樂意了?”桑沉草蛇般的眸子略微一彎。

    奉云哀只覺得此女信口胡言,沒半句真心,這等人在書中最為自私,戲耍她一番,竟還反問她怎的就不樂意了。

    她將白帷遮了回去,冷冷道:“怎會,你說什么便是什么。”

    桑沉草哧地一笑,轉(zhuǎn)身道:“我出去一陣,如今幾大宗門還未完全登臺,離尋英會結(jié)束大致還久。”

    “你去做什么?”奉云哀問。

    桑沉草悠悠道:“帶我的蛇透個氣,順勢找找問嵐心的蹤跡。”

    此女說完便隱沒在人群中,連個影也不剩。

    奉云哀只得繼續(xù)盯起試劍臺,唯恐中途忽然有人折花,大出她們所料,壞了計劃。

    臺上打得難舍難分,每每有人快要碰著游金不老花的時候,便有人出手將之擊開。

    如今那守擂之人已站了兩個時辰不止,握著劍氣喘如牛,連目光也隱隱流露乏意,怕是再會上兩人,就要支撐不住了。

    奉云哀看出來了,一旦臺上有這等厲害之人,那與周媯關(guān)系匪淺的一宗一門一派便會派人登臺,將守擂人的內(nèi)力消磨殆盡。

    除那一宗一門一派外,大抵還有不少人與周媯同心,只是登臺之人數(shù)不勝數(shù),一時間難以分辨。

    臨天明的時候,奉云哀如芒在背,覺察到一道銳利的目光。

    此時桑沉草不在,她不敢看得太過出神,唯恐事態(tài)忽然有變,若非如此,她也不能在剎那間覺察到旁人的暗中窺覷。

    奉云哀握劍不動,倒是不曾覺察到殺意,那目光好像審視,不加掩飾。

    這目光停留得未免太久了些,奉云哀握劍的手近乎發(fā)僵,終忍不住扭頭迎過去。

    只是對方避得極快,她方扭頭,便只見到一張藏在人群中的側(cè)臉。

    是一張銀發(fā)蒼蒼的臉,那未束的銀發(fā)被臺上震來的劍氣掀亂,叫人看不清眉眼,所以連歲數(shù)也辨不清。

    奉云哀眸光一頓,回神時被一股桂花香沖得有些頭昏。

    桑沉草竟又悄無聲息地回來了,她手中捏著一塊包在油紙里的桂花糕,往奉云哀的白帷前湊。

    奉云哀微愣,無暇管顧這桂花糕,念著方才那古怪的銀發(fā)人,壓低聲道:“可有找到問嵐心的蹤跡?”

    桑沉草徑自掀開奉云哀的白帷一角,把桂花糕抵到對方唇邊,慢聲道:“不曾,不過這云城里的蟲蛇多了起來,定是被人招過來的。”

    “方才有人看我,我轉(zhuǎn)頭卻只看見那人的銀發(fā)。”奉云哀微微仰頭,目光落在桂花糕上,接著道:“問嵐心是何發(fā)色?”

    桑沉草狐疑抬眉,不咸不淡道:“怕是只有被她天天拿來試藥的藥人,才會滿頭花白。”

    藥人二字,她說得何其輕易。

    奉云哀冷不丁咬著舌尖,少頃才道:“我看你可并非白頭。”

    “打從她教我武功起,我便也不必替她試藥了,不過我這體質(zhì),已是一世都改不了。”桑沉草冷笑。

    第62章 第 62 章

    62

    奉云哀無所適從, 從對方話里聽出了一絲自厭自棄,她一時間不知該作何反應(yīng)。

    安慰人是如何安慰呢?她不知道。

    好在桑沉草也只是低沉了一瞬,就好比死火復(fù)生那般, 雙眸滋啦一下燒得精亮,變得妖異詭譎。

    看對方如此,奉云哀也松下肩頸, 卻依舊不想碰眼前那塊桂花糕。

    她沒怎么嘗過這等帶甜味兒的糕點, 心覺自己應(yīng)當不大愛吃。

    不料,桑沉草壓根不給她選擇的余地, 倏然攬向她后頸,遏住她所有的退路,隨后便不由分說地將桂花糕往前送。

    此時奉云哀如若出聲婉拒, 分明是給對方往唇齒里塞的機會,可糕點已經(jīng)抵在唇角,她又如何還能一動不動。

    “怕我下毒害你?”桑沉草問。

    奉云哀盯著她不語。

    桑沉草笑盈盈道:“甜著呢,站了一整日, 便嘗點兒吧。這尋英會離結(jié)束還早著呢, 可別等到我上臺,你就沒氣力看了。”

    那落在唇邊的綿軟正散著好似剛出爐的香氣, 濃郁得好似在將一整束桂花放到她面前。

    奉云哀只好動唇去咬,這是她在聽雁峰上時不曾嘗到過的味道,甜絲絲的, 也不算太膩人, 還挺……好吃。

    “如何?”桑沉草收回桂花糕, 就著那牙痕也咬上一口, 隨后嘶了一聲,露出難以下咽的神色。

    顯然在此以前, 她并未嘗過。

    奉云哀看著自己留在桂花糕上的牙痕被咬去,半晌才垂下眸道:“尚可。”

    桑沉草便又掀開她白帷一角,把余下的糕點送至她嘴邊,說:“那你再嘗一口?那人還同我說不會太甜,原來是騙子。”

    慣騙說旁人是騙子,多少有些詼諧。

    多看兩眼,奉云哀沒再仰身避開,干脆咬上前,將那一小塊桂花糕叼走了。

    桑沉草又看向臺上,冷笑道:“看來周媯沒有給四海俠客太多機會,如今那一門一派一宗派上臺的人愈來愈厲害了,許多散俠當不了他們的敵手。”

    奉云哀自然也有所覺察,在半個時辰前,局勢便出現(xiàn)了天翻地覆之變,前一位登臺的俠士,和后一位可謂云泥有別。

    不論是身法還是內(nèi)力,都好似斷崖一般,簡直可以稱之為老鷹捉鳥,三兩下便能將人戲耍下臺。

    眾人耳語了許久,都說登臺的珩山派前輩多少有些欺人太甚了。

    雖說尋英會從未明文提起,不許實力相差過大的后來者登臺,可這么多年下來,江湖中不論是宗門試劍,亦或此等武林大事,眾人都是這般心照不宣地遵守著。

    旁人喋喋不休,登臺之人也不見有何悔過之意,而周媯也未見出聲阻止。

    事已至此,尋英會還得繼續(xù),只是由此一來,登臺的人實力越來越強,一些想上臺試劍的年輕一輩,只能扼腕痛惜。

    桑沉草虛瞇起眼環(huán)顧四周,幽幽道:“不過這樣也好,周媯愈是心急,你我愈好一眼辨出,哪些人與她一心。”

    奉云哀冷不丁抬臂,朝著遠處依次指去,指尖劃過時,淡淡道:“斬風劍莫無心,斷浪槍錢藤,隨之便是墮火錘,你不在時,就數(shù)這三人登臺的時機最為捉摸不透。”

    “秀秀竟記得這么多名字?”桑沉草哂著。

    奉云哀搖頭道:“是旁人議論之時,我正好聽到。”

    “那莫無心和錢藤都是從三大宗出去的,余下那位是江湖中眾人耳熟能詳?shù)纳b。”桑沉草意味深長道。

    “中途不少應(yīng)戰(zhàn)俠士被他們擊退,我看那莫無心堪堪露疲,底下有人躍躍欲試,那錢藤便上了臺,一舉將之擊潰。”奉云哀回憶著道。

    桑沉草冷笑:“這么說,這幾人都是輕而易舉就將人打下臺,又輕而易舉就被打下臺了,完全沒有碰到鏖戰(zhàn)?”

    奉云哀微微頷首道:“不過這三人守擂良久,被擊潰時已是精疲力竭,不像裝的。”

    桑沉草哧地一聲,隔著那薄薄白帷,近乎要湊到奉云哀臉面上,道:“我的好秀秀,這可是尋英會,天底下所有的名門都聚在此地,如若裝得太不用心,叫人一眼看出真假,這要疊山盟如何自處?”

    奉云哀抿唇不言,想想倒也是,周媯勢必要做到滴水不漏。

    桑沉草沒來由的一句:“歇吧秀秀,再這么看下去,腦子都要不清醒了。”

    “你!”奉云哀聽出了對方話里的揶揄。

    桑沉草哂道:“時候還早,該歇便歇,省得該我登臺的時候,你便提不起勁。”

    奉云哀原先是不困不乏的,后知后覺自己又中了此女的道,莫名的有些昏沉,這昏沉和困意毫無干連。

    定是方才的桂花糕。

    可惜奉云哀剛運起內(nèi)息,企圖將迷藥排出體外的時候,昏懵感莫名更加濃烈。

    “它瞬息就會融到你的氣血中,你越是運功,它流轉(zhuǎn)得越快。”桑沉草壓著聲。

    奉云哀身形一晃,差些跌倒,幸而被扶了個正著,腦袋一歪便磕在了桑沉草的肩角上。

    迷迷蒙蒙的,她似能聽到旁人的驚呼和唾罵,應(yīng)當是有人使出了獨門絕技,而又有人歹毒地用出了一些下三濫的功夫。

    迷藥的用量應(yīng)當不大,奉云哀雖不算完完全全睡著,卻也在頃刻間徹底放松,難得地懈下周身力氣。

    這一戰(zhàn)戰(zhàn)到了天明,如今的守擂者已滿眼血絲,眼中卻還熠熠有光,分明還懷揣著折花的心思。

    如此執(zhí)迷,好似用盡全力,和那些一露疲乏便被打下臺的做戲者迥然不同。

    奉云哀恰好醒來,睜眼的瞬間雙足未著實地,差點從高處跌落,隨后才看清,自己竟坐在屋檐上。

    她猛地看向桑沉草,冰冷的面色遮在白帷下,身邊人雖看不清,但一定能覺察到她周身瞬息發(fā)寒的氣勁。

    桑沉草卻輕噓一聲,目光灼灼盯著試劍臺道:“秀秀看,此人有點意思,竟這么久都沒有落敗。”

    奉云哀冷冷道:“我如何知道是多久。”

    桑沉草哂道:“得有一十六人,你看周媯,已是滿臉陰沉。”

    周媯定坐不動,卻并非桑沉草口中的陰沉,明明還是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樣。

    不過下一刻,周媯笑得更深了。

    觀戰(zhàn)許久的千機門忽然派人登臺,那女子手里拿著一把琴,看似柔柔弱弱,其實一撫琴,迸濺出的真氣足以威懾八方。

    守擂者竭力對招,可惜一夜過去,她已是強弩之末,不過十式就露出破綻。

    撫琴女并非善類,看到對手吐血也未收手,撫琴的手越來越急,琴聲宛若驚天怒濤,震得在場所有人雙耳嗡鳴。

    被打下臺時,守擂人痙攣兩下,隨之敞露出來的臉面和脖頸上驟綻血痕,分明是琴聲所致。

    琴女當真下了狠手,看這傷勢,分明還傷及了經(jīng)脈。

    幸而前者還能站得起身,看來并無性命之憂,未傷及肺腑。

    刀劍本就無眼,比試中有傷也在所難免,只要不傷及性命,即便是從前的瀚天盟,也一概不會出手。

    桑沉草低聲道:“這是千機門門主陳金塞的孫女,陳金塞為這孫女傾盡心血,特地為她求琴仙巫清為師,她手里的那把琴看著也非同一般,應(yīng)當是陳金塞親手所制。”

    奉云哀看出來了,尋常琴萬不可能有這般威力,旁人即便以琴為兵器,也得倚仗自身內(nèi)息。

    內(nèi)息化出軀殼的瞬息便成真氣,真氣傷人雖也銳利逼人,卻不該是那般清晰的一道道。

    那樣的傷口痕跡應(yīng)當更為含糊,并且內(nèi)傷會比皮肉傷嚴重,皮肉看似只有些許磨損,其實肺腑已成爛泥。

    桑沉草不以為意地道:“還是小瞧了陳金塞,沒想到她竟能做出這么厲害的兵器。”

    奉云哀微微頷首。

    桑沉草睨向她懷抱,似笑非笑道:“不過還是不如寂膽,如若寂膽在此亮相,此地的人怕是能被嚇跑大半。”

    奉云哀懷中冰冷,雙臂快被凍麻了,她狐疑將劍攬緊,皺眉問:“你想做什么?”

    “說說而已,秀秀莫怕。”桑沉草雙臂往后一支,悠閑愜意地仰身看天。

    奉云哀依舊緊抱寂膽,不給身邊人可乘之機。

    此時在高處,也好將在場所有人都攬于目下,可惜任奉云哀如何找尋,也已看不見那銀發(fā)蒼蒼的身影。

    “秀秀在找什么。”桑沉草直起腰,托著下頜也循著對方的視線左右打量。

    奉云哀冷冷道:“你當真沒見到那銀發(fā)人?”

    桑沉草搖頭:“不曾。”

    奉云哀直勾勾看向她,道:“你在桂花糕里下藥,真不是去與那人碰面了?”

    桑沉草斂了笑意,眼下陰翳森森,語氣卻仍是不緊不慢:“你覺得那人是問嵐心?我不知她是不是,不過,我絕無可能與問嵐心聯(lián)手,除非她又拿蛇蠱控我。”

    這突如其來的冰冷叫奉云哀詫異了一瞬,她抿唇良久,頭略微一擺,有些訥訥地道:“我并非不信你。”

    “秀秀,你可有信過誰,你信奉容不曾?”桑沉草好笑地說。

    奉云哀本想說信,可話至嘴邊,莫名答不上。

    大抵也不是信,只是聽雁峰上她能見到的人只有奉容,自然奉容說什么,她便聽什么,從來不管顧真假。

    “你怎連這也不知道,可憐見的。”桑沉草冷不丁將奉云哀的手抓過去,緊緊摁住她的脈搏,悠悠道:“信一個人時,脈搏強韌有力,她往何處,心朝何處。”

    奉云哀抽回手,訥訥道:“你又如何知道。”

    桑沉草指著自己的心口,調(diào)子輕悠悠地道:“我信自己。”

    奉云哀移開目光,淡淡道:“那銀發(fā)人的身法必不普通,若不是為折花而來,定也有觀戰(zhàn)之心,但我環(huán)顧四周,竟找不到她。”

    “那她一定有別的企圖。”桑沉草道。

    第63章 第 63 章

    63

    又是一日鏖戰(zhàn), 眾人疲色不掩,雙目卻比先前更為精亮。

    如今登臺者個個武藝不俗,比之最開始時, 可謂一個天上地下,已全是武林中喊得出名號的人物。

    能應(yīng)戰(zhàn)者已是寥寥無幾,眾人卻依舊聚集在試劍臺附近, 毫無退散之意, 即便無力一戰(zhàn),能觀戰(zhàn)便已是極好, 借那刀光劍影,指不定還能參悟一番。

    而臺上之人的武功越是精湛,就意味著此人離游金不老花越近, 只是不知道金石重劍上的花,最終會落入何人之手。

    奉云哀亦看得出神,也不知重劍內(nèi)的奉容如何了,看那朵花長得愈發(fā)絢爛, 心知奉容的血肉怕是快要被汲盡了。

    桑沉草看乏了, 漫不經(jīng)心道:“時日不早,周媯也該登臺收網(wǎng)了。”

    奉云哀頷首。

    細數(shù)此地的江湖俠士, 頂尖者幾乎都登過臺,的確到了周媯上臺的時候,兩人的猜測能否應(yīng)驗, 就看此刻。

    周媯卻是安坐如山, 閑來無事品一口茶, 神色不見急切, 只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

    忽地,奉云哀聞到一股異香, 這香氣不同于奉容身上的,卻也有些熟悉。

    她在何處聞到過?

    奉云哀還未想出個大概,便見身邊人倉皇回頭,好似難以置信。

    就這剎那,她才陡然想起,她究竟在哪嗅到過這股香味,分明是在桑沉草身上,還有……黃沙崖下!

    這股濃烈的藥香足以將人沖昏頭腦,其間的辛辣比她此前聞到過的更為稠郁,好似能侵略口鼻,貫穿肺腑。

    奉云哀緊跟著扭頭,冷不丁迎上一張銀發(fā)面孔。

    銀發(fā)人頭戴頭帽,此刻微微撩起些許。

    此前奉云哀未能看清,如今才知曉,此人雖滿頭花白,卻是一張卓絕艷麗的面孔,絲毫不露老氣。

    她不曾見過問嵐心,但就在這一剎那,她幾乎可以肯定,這一定就是問嵐心。

    桑沉草亦是頭戴帷帽,叫人看不清面容,但她一動不動還一言不發(fā)的模樣,根本是怔了神。

    看來此女未說假話,她的確不知道問嵐心頂著一頭白發(fā)便來了云城。

    可問嵐心的頭發(fā)又是如何白的?

    遠處呼聲驟起,眾人喁喁低語,全都驚詫不已。

    在一鏗鏘對劍聲后,有人持劍站穩(wěn)身,環(huán)視臺下眾人問:“還有誰愿來一戰(zhàn)。”

    這是周媯的聲音。

    奉云哀瞳仁微縮,想朝桑沉草示意,然而她的目光已被面前的白發(fā)人全部占據(jù),一時間吐不出半個字音。

    寂膽還在懷中,她給還是不給?

    周遭的人錯愕道:“原來周長老也有這般精湛高超的武功,此前只知道奉容的劍法非同一般,倒是……小瞧了她。”

    另一人道:“小聲些,如今可沒有瀚天盟了,莫提奉容,而周媯已不是長老,她可是疊山盟的代盟主!”

    “就連扼雪劍也不是她的敵手,在場誰還能贏得了她?”

    “看來那游金不老花是要落到周媯手里了,代盟主也該名正言順。”

    耳畔議論聲此起彼伏,奉云哀卻還在看著問嵐心,她滯著的心倏然大動,牙關(guān)一合,便將懷中的寂膽推了出去。

    既然問嵐心就是寂膽的主人,想必就算寂膽被裹得嚴絲合縫,劍主也應(yīng)當能一眼將之認出。

    問嵐心的目光卻是寂寂的,空曠得好似漫無邊際的海,她的心就在海中,漂泊著無處可依。

    她并未立即接劍,而是定定看著奉云哀,似在隔著那層白帷,與奉云哀的一雙灰眸對視。

    這沉寂的目光如有攝魂之能,過了良久,奉云哀才擠得出一個字音:“劍。”

    問嵐心不怒不笑,她用力將寂膽接過去,接過去后卻不是執(zhí)劍登臺,而是將之一把按到桑沉草懷中。

    桑沉草猛地掀開帷帽,露出一雙錯愕的眼,冷冷道:“你想做什么。”

    問嵐心不語,緊抿的唇不曾動上一下,握在劍上的手青筋隆起,分明是使勁渾身力氣才游說自己將劍交出。

    奉云哀不由得想,是因為奉容走了,問嵐心才一夜白了頭嗎。

    桑沉草嗤地笑了,瞇眼道:“給我作甚,你又是為何變成如今這狼狽模樣的?”

    問嵐心唇齒一動,沙啞的嗓音好似遠在疆邊的聆月鎮(zhèn),古舊而斑駁,道:“我教你劍法,本也打算將寂膽傳給你。”

    桑沉草噙在唇邊的笑當即破裂,好似琉璃碎地,她看向問嵐心的眼神變得陌生無比,冷冷道:“你是再找不到別的傳人了?說起來,你還不曾坦白,當初教我武功是為什么。”

    “奉容。”問嵐心泣血般顫巍巍地出聲。

    是因為奉容養(yǎng)了個小孩兒,她亦想養(yǎng),她想感受奉容感受過的一切。

    “你如今來是為什么,給奉容報仇?”桑沉草笑問。

    問嵐心終于露出疲色,啞聲:“我不便現(xiàn)身,你們想做什么,去做便是。”

    桑沉草戲謔:“奉容死了,你就變成如今這副模樣,這是哭喊得破了喉嚨,才明白已是無力回天?我當真看不起你,當年因奉容棄劍,如今又因奉容人不人鬼不鬼,當今世上誰能比你更癡?”

    問嵐心瞳仁微動,余光從眾人間穿過,落在試劍臺上。

    “你又并非真心給我寂膽,這劍我可不敢接,這劍可是奉容千辛萬苦從海里撈回來的,你舍得?”桑沉草虛瞇著眼,壓著聲道。

    奉云哀捏住帷帽邊沿,她眼看著周媯已要騰身折花,快忍不住要親身登臺了。

    問嵐心從袖中扯出一段裂帛,不由分說地塞到桑沉草手中,握在寂膽上的手順勢一松。

    那裂帛上血痕遍布,血色凝成一個個血字。

    桑沉草微愣,在寂膽幾近落下屋檐的瞬息,抬腿將劍踢起,穩(wěn)穩(wěn)接在手上。

    隨之問嵐心一掌落在桑沉草肩上,硬生生將她送到臺上。

    奉云哀的目光隨之一動,再回頭時,身邊哪還有問嵐心的蹤影,當真是神出鬼沒,叫人琢磨不透。

    臺上,周媯正要折花,身已騰至金石重劍的中段。

    不料竟還有人斗膽登臺,且似乎還是初出茅廬的無名之輩。

    周媯的身形略微一滯,并未為之停留,幾下便躍至金石重劍巔頂。

    眾人驚愕道:“這是誰,誰給她的膽子與周媯比劍?”

    “我在聆月沙河見過她,她與一白衣女子為伍。”有人道。

    “不錯,聆月沙河的杳杳客棧!”另一人應(yīng)聲。

    “她師從何人,有何名號,竟也敢登臺?”

    方才說見過的人,驀地露出難以啟齒的訕訕神色,極難將他無意聽到那個名字擠出喉頭,“折……”

    折耳根。

    “折什么?”

    那人總覺得自己被戲耍了,哪有人真的叫這個名字。

    忽有人道:“折花,周媯要折花了!”

    但花未折成,那無名之輩忽地震出一道真氣,捆縛在劍上的粗布當即化作齏粉。

    濃墨般的鞘身在日光下現(xiàn)世,好似初出深淵的蛟蛇,詭譎而無常。

    它并非光彩奪目,其上還遍布著毫無條理的雕鏤凹痕,像是被腐蝕成了這般模樣。

    偏眾人都移不開眼,鞘身已如此古怪,藏在內(nèi)里的劍又該是何種姿態(tài)。

    疊山盟有幾人突然變了神色,正是當時去黃沙崖企圖捉拿問嵐心的那幾位,他們認得桑沉草的臉,見識過此女的手段。

    桑沉草沒有拔劍,而是直接震掌拍向周媯的下盤。

    那股好似毒性十足的真氣倏然凝成蛇形,蜿蜒直上,能將人纏絞至死。

    周媯忙不疊倒身下旋,伸手與之對掌,她本還未將這小輩放在眼中,不曾想,掌心皮開肉綻,竟被對方迅疾的真氣削得血肉模糊。

    這是什么功法!

    周媯哪還折得了花,不得不將滴血的手掌收回身側(cè)攥住,不想叫人看出蹊蹺。她當即拔劍起勢,劍意如虹,身形好比鳥雀騰空,倏忽振翅擊天,顯得瀟灑自如。

    這劍法有幾分像奉容,卻只是形似而神不似。

    奉容雖也曾借鳥雀悟劍,悟的卻并非鳥雀的自如灑脫,而是其翺翔的無邊蒼穹。

    遠在屋檐上,奉云哀心跳如雷地看著。

    好在周媯的身形雖快,卻遠不及桑沉草,桑沉草近乎化作虛影,幾步奇異由心,變化多端。

    桑沉草完全化作淵中蛇蛟,伺機而動,神鬼莫測,雖是隨心所欲,卻劍劍頗如潮鳴電摯,氣勢洶洶。

    誰也看不清她的劍是何時出的鞘,她又是何時出的劍,只依稀看到一道冷冷劍氣,便見周媯翻身避開。

    這哪里還是人影,分明是鬼影!

    眾人看得瞠目結(jié)舌,有這般功夫,又豈會在江湖中寂寂無名?

    只有奉云哀知道,桑沉草許是不想被人看清寂膽的劍身,才特地這般出招。

    這身法看似厲害,其實對真氣消磨極大,再這么下去,桑沉草怕是撐不過百招。

    周媯冷下臉,旋出一道劍氣,劍氣環(huán)身馳蕩開來,從整個試劍臺上寸毫不落地席卷而過。

    桑沉草只好騰身掠向高處,在露出身形的剎那,又將劍收回鞘中,似乎從未出過鞘。

    兩人就像蛇鳥相斗,只是桑沉草并非那走地蛇,更像是有翼蛟。

    饒是周媯見多識廣,也從未與這般古怪的身形和功法交過手,幾招下來她已是熱汗涔涔,周身戰(zhàn)栗。

    周媯忽然就想到了一個人,問嵐心。

    多年前的問嵐心便是這么聞名江湖的,只是問嵐心早早棄劍,見識過她劍法的人少之又少。

    一人是珠玉長劍,一人劍未出鞘,竟也打得難分高下。

    是周媯實力不濟,還是因為此前應(yīng)敵過多,內(nèi)力早有虧損?

    奉云哀看了良久,等到天色漸暗才回過神,她驀地在檐上站起身,只因看出,桑沉草已顯得有些吃力。

    桑沉草踏在金石重劍上,冷不丁露出古怪一笑,陡然又朝周媯震出一掌,此掌蘊藏滔天之勢,凝起的紫氣似能毒入肺腑。

    但暗藏劇毒的并非她的真氣,而是那在她袖中突然現(xiàn)身的黑蛇。

    周媯震掌時冷不防看見那蛇,只是真氣已出,根本來不及收回。

    黑蛇被氣勁削成肉泥,迸濺出的血星子飛進周媯眼內(nèi)。

    第64章 第 64 章

    64

    周媯神色驟變, 那濺入眼中的蛇血雖然只有一滴,卻已能在頃刻間令她目如灼燒,眼前所見全部歪曲, 好似人與物通通變換了姿態(tài)。

    她的攻勢慢了下來,只因一時間辨不清眼前的通天大蛇究竟是真是假。

    定是假的,疊山盟哪有這通天怪物, 那分明是金石重劍!

    周媯停滯了少頃, 猛地抬手拍向頭顱,企圖令自己清醒過來, 可惜那滴血已完全滲到眼中,她所見幻象只會愈來愈多,愈來愈真。

    她企圖揚聲大喊, 沒想到幻象越發(fā)駭人,驚得她半個字音都吐不出。

    桑沉草將腕上纏著的半截蛇身甩開,冷笑著騰身而上,卻不為折花, 而是以迅疾如雷的身形環(huán)金石重劍旋動。

    誰也看不清她是何時拔劍的, 亦看不清劍身,只見一道灰蒙蒙的虛影一晃而過, 隨后鏗的一聲,是她揮劍砍向金石。

    每一劍俱如雷霆萬鈞,叱咤喑嗚。

    眾人看得瞠目結(jié)舌, 這等身法, 這等內(nèi)力, 似已能與當年的奉容一戰(zhàn), 可惜奉容已不在世。

    如若奉容還在,說是半步登仙也不為過。

    江湖傳言武功至高者能羽化成仙, 與天同壽,也不知是真不假。

    不過真氣渾厚者,確實能比常人多活個四五十年,奉容當真是……可惜了。

    奉云哀從檐上離開,直直朝那用來儲物的偏院奔去。

    時機已到,還盼桑沉草不出差池。

    臺上仍是刀光劍影,卻不見有人鮮血橫流,那瑯瑯聲方起,便見金石重劍上又多了一道劃痕。

    桑沉草冷冷噙笑,她一動,劍影也跟著盤轉(zhuǎn),那光亮一圈恰似蛇纏重劍。

    而在另一面,周媯也在砍鑿面前那參天重劍。

    周媯氣息大亂,雙眼莫名充血,大瞪的眸子有幾分像走火入魔。她出招狠辣,卻失了準頭,分明是在胡砍亂砍。

    她全然將金石重劍當成了通天蛇,一顆心惶恐而憤懣,似將桑沉草與此蛇當作同伙,勢必要趕盡殺絕。

    臺下眾人看得毫無頭緒,也不知周媯的劍法和步法怎忽然就亂成了這般模樣,如若這還稱得上追逐,也只是桑沉草將人當成蟲蟻耍鬧。

    有人驚駭?shù)溃骸爸軏傇踉谂鞘瘎Γ男囊汛髞y,這么下去哪里折得了花!”

    “出了什么岔子,怎頃刻間就走火入魔了?”

    “我看到,方才那女子腕上有蛇,蛇被周媯一掌拍成了爛肉,難不成蛇上有毒?”

    “尋英會不可使毒,這分明是妖女行徑,她膽敢坑害周代盟主!”

    “可她亦不折花,也只砍臺上的石劍,這是作甚?”

    眾人全都不明緣由,見桑沉草* 并無傷周媯和折花之意,根本摸不透她的心思。

    莫非只是玩鬧?

    周媯越砍越兇,即便桑沉草刻意顯露身形,她的眸光也不見移開一瞬。

    她目眥欲裂地出劍,已徹底沒有劍法可言,只一味將內(nèi)力寓在劍上,劍劍都劈得石劍顫動轟鳴。

    桑沉草笑得愈發(fā)深,騰身砍向高處,出劍收劍俱在一息,待石劍上烙下十寸長痕,她的劍已又在鞘中。

    這金石重劍本就不是銅鐵所制,又如何抵擋得了這迅疾刀影,一陣嘈嘈切切后,石劍上裂痕百出,已是搖搖欲墜!

    就在這剎那,桑沉草使出萬分功力,砍向那束著石劍的左右兩側(cè)玄鐵鏈。

    當啷!

    石劍裂作大小不一的碎石,大張撻伐地迸向四面,比之最為精巧銳利的暗器更能奪命追魂。

    眾人紛紛運勁格擋,一些功夫差些的,忙不疊抱頭蹲下。

    試劍臺好似山嶺坍塌,天崩地裂,齏粉化作的濃濃塵煙翻滾著涌開,根本就是巨物大張血口,要將周遭完全侵吞。

    塵煙將周圍人嗆得劇烈咳嗽,幾個宗門的掌門見狀馭起真氣,將煙霧驅(qū)散開來。

    那濃霧一散,試劍臺上的一地狼藉落入眾人眼中,竟好似地龍翻騰后的天災(zāi)景象。

    周媯和那名女子何在?

    但見周媯跌在地上,被桑沉草以一指摁住側(cè)頸,單是如此,周媯便動彈不得,只能赤紅著眼不住地戰(zhàn)栗。

    這哪還是方才座上那言笑晏晏的代盟主,分明只是失了神志的入魔者。

    再看,那坍塌的石堆上綠藤蔓生,蒼翠枝條尤像被人特地編織而成的棺槨,其中躺著一沉睡之人,那是——

    奉容!

    眾人大驚失色,近乎魂飛魄散,些個人站直身定定看了良久,隨之后背發(fā)寒。

    不是奉容還能是誰?

    可奉容不是死了么,怎還會是那活生生的面貌。

    不,奉容就是死了。

    那纏成一團的枝條,可不就是從奉容口鼻和耳畔伸出來的么?活人又豈會如此。

    而先前伸出石劍的那朵游金不老花,分明就是在這些枝條上長出來的!

    眾人大駭,卻見周媯跌在地上,仍是那神志不清的癲狂模樣,嘴里念念叨叨,也不知說的什么。

    桑沉草哂笑道:“諸位可還認得這位?”

    不遠處,歲見雪倉皇起身,她驀地扯下蒙眼白紗,畏光的眼艱難循聲望去。

    身邊人還未來得及將她拉住,她已飛身上前,不顧枝條上密密麻麻地刺,靠摸索來確認奉容的面容。

    歲見雪有眼疾,即便湊得再近,也看不太清,一番摸索后她泫然淚下,顫聲道:“奉容啊,你怎會在這!”

    桑沉草睨去一眼,氣定神閑地站在臺上,悠悠道:“諸位習武多年,料想不光武藝漸長,心也應(yīng)當是一顆玲瓏心,萬不該輕易被人蒙騙。”

    “何意!”有人厲聲道:“放開周代盟主,你方才是不是下毒害她走火入魔了!”

    眾人不約而同拔劍,出鞘的叮鈴聲不絕于耳,劍尖全都朝著桑沉草。

    桑沉草不加辯解,不慌不忙道:“奉容成立瀚天盟,本意是要瓦解中原武林,只可惜明月門內(nèi)亂,問嵐心不喜奉容獨享繁榮,所以下毒將之殺害,疊山盟是不是這么同你們說的?”

    此話不假,在場所有人都聽過一二。

    眾人從八方趕赴過來,可不就是信了這疊山盟么,他們相信唯有參與尋英會進入新盟,才能為武林效力。

    只是桑沉草的語氣太過輕飄,其間揶揄不言而喻,惹得眾人遲疑,舉起的劍尖也不是那么篤定了。

    “疊山盟不曾袒明的是,奉容實則……”桑沉草虛瞇起眼,湊到周媯耳畔,看似只沖周媯一人道,實則聲震如雷,人人俱能聽到。

    “是他們殺的。”桑沉草接著道。

    平地一聲雷。

    一些人臉上的敵意轟然破裂,一些人愈發(fā)警惕疑心。

    有人道:“說話何人不會,即便是誣捏訕謗,也該拿出證據(jù)來!”

    只見一道白影從天而降,恰好落在桑沉草身邊,只是此女頭戴帷帽,不明真容。

    奉云哀已將那些杯碗全數(shù)帶來,但見她躬身將布包放在地上,五指一松,杯碗便從布中滾出。

    她手里除了這裝滿杯碗的布包外,還有一物更為引人注目,正是陳金塞的傘劍。

    千機門的人也在場中,陳金塞便站在最前,她瞪直雙目,騰身撲向前,分明是想奪劍。

    桑沉草卻嗤笑一聲,抵在周媯脖頸的食指略微施壓。

    周媯痛苦沉吟,神色越發(fā)瘋癲,卻壓根掙不脫那區(qū)區(qū)一根手指。

    奉云哀朝陳金塞擊出一掌,余光微微往后曳,睨見周媯側(cè)頸下似有黑蟲在游動,恰就是桑沉草指下的那一處。

    實則并非黑蟲,而是被驅(qū)引的毒血。

    蛇毒侵入血脈,這才引得周媯失控。

    陳金塞哪還能上前一步,冷聲道:“那夜在聽雁峰下鬼鬼祟祟的就是你們二人,還我劍來!”

    奉云哀自然不會給她,甚至還用那傘劍使出了一招驚風破寒雁,她的劍意冷而決絕,不予任何人近身。

    這是奉容的劍招,那些有幸一觀奉容出劍之人,早將這劍式爛在心尖。

    陳金塞僵住,哪還敢接著試探,惶惶退回到千機門眾人身前,眼神直勾勾的,唯恐是自己看錯了。

    奉云哀依舊不摘帷帽,頭略微低垂,淡淡道:“諸位稍安勿躁。”

    這要眾人如何定得下心,奉容尸首現(xiàn)世,死因不明,而這來歷不明的女子則使著和奉容同出一脈的劍法。

    桑沉草淡笑著看了奉云哀一眼,抬手為她扶正帷帽,隨之慢吞吞道:“想必諸位都清楚,千機門最擅機關(guān)暗器,所制之物精妙絕倫,足以以假亂真。”

    她停頓,環(huán)視周遭后輕哂一聲,接著道:“不巧我在疊山盟發(fā)現(xiàn)數(shù)物,看似是奉盟主慣常所用,其實內(nèi)里皆暗藏千機門獨有的地石。”

    “難道地石就藏在這些杯碗之中?”有人詫異問。

    “何須聽這妖女廢話,你們不信周媯,竟信這兩個丫頭片子?”

    有些人摩拳擦掌,想要上前解救周媯。

    就在此時,那被花刺扎得周身血痕的歲見雪拔劍起身,走到兩人身前道:“誰想阻止她們二人將話說完,我秋水齋定與之不共戴天。”

    但見數(shù)個蒙眼女子掠向前,將奉云哀與桑沉草擋在身后,俱是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

    桑沉草唇角微揚,繼續(xù)道:“想必諸位也曾聽聞,地石相遇必有異象,而就屬千機門掌門陳前輩手里的傘劍最為厲害,用之一驗,不論埋藏深淺和地石大小,俱能引發(fā)嗡鳴。”

    奉云哀將傘劍按在那些杯碗之上,不光她手里的傘劍聲如鶴唳,就連杯碗也嚶嚀不停。

    眾人屏息噤聲,死寂中那震顫聲如在耳畔。

    陳金塞神色難看,咬牙切齒道:“如若這是奉盟主特地托我所制,你又當如何栽贓?”

    “哦?”桑沉草下頜微揚,“不止這些,還有一物最為緊要。”

    指的是議事廳里的長案。

    桑沉草往奉云哀那兒歪身,壓著聲道:“秀秀,去拿。”

    第65章 第 65 章

    65

    奉云哀一顆心吊在喉頭, 哪里管顧得了此女突如其來的親昵,當即轉(zhuǎn)身。

    “且慢!”有人厲聲喊道。

    奉云哀聞言停步,余光瞥向聲音傳來處。

    那人道:“你使的可是孤鋒劍法?你與奉容是何關(guān)系!”

    僅一剎那, 奉云哀心跳如雷,不光胸口被震得發(fā)麻,還莫名有些頭暈?zāi)垦? 近乎快分不清南北。

    一聲冷笑斷了那人的試探, 桑沉草幽幽道:“如今咱們要說的是奉容的死和某些人的陰謀詭計,你管她與奉容是何關(guān)系, 莫非奉容之死與你亦有瓜葛,你想借此掩蓋真相?”

    那人的面色煞白煞紅,怒而不敢言。

    “秀秀, 還不快去。”桑沉草斂了嘲笑,神意自若道。

    奉云哀毅然奔向議事廳,她心中隱隱不安,心覺不該如此順利, 也許周媯當真毫無防備, 但周媯身后之人,莫非也是如此?

    果不其然, 她剛奔至議事廳,便見一身披黑袍的女子站在長案前,正欲一掌往下拍。

    女子的真氣已凝于掌中, 手上如握燈臺, 閃閃爍爍。

    想必她這一掌下去, 莫說桌案了, 就連暗藏在里邊的地石也將無跡可尋。

    奉云哀怎容得她銷毀桌案,在拔劍的頃刻奪步上前, 削向女子手臂。

    劍光恍若流螢,乍一看好似山雪化泉,波紋瀲滟,其實比流水更為利落,分明是海淵馳龍,攬云嘯風。

    黑袍女子略略仰頭,露出驚愕微張的唇,忙不疊側(cè)身避開,卻還是被削斷了袖子。

    碎帛悠悠落下,明明無聲,卻好比鼓聲一擂。

    女子驟然拔出袍中彎刀,狀似甩刀退敵,其實月輪光影一晃,竟是劈向那紅漆長案。

    奉云哀飛掠向前,面上裝出一副要截斷女子刀氣的模樣,其實左臂拂向身后,噌一聲,竟又拔出另一柄劍。

    在右手劍將刀氣削斷之時,左手劍已逼向黑袍女子的胸腹,聲東而擊西,兩道劍影不分高下,好比仙人馭鶴而驂鸞。

    這才是孤鋒劍法最令人心馳神往之處,名是孤鋒,其實不孤,懷擁冰心,對影成三。

    只是奉云哀隱約記得,孤鋒劍法最初的確是單刃,奉容有一日在山上忽然有所感悟,才將劍法又拔高了一層。

    那日奉容怎么說來著?

    “竟也有憶舊年春老的一日,曾是合璧劍,今是雙手刃。”

    奉云哀才想明白,那時的奉容大抵是想到問嵐心了。

    兩人自幼一起習武,兩把劍同出一脈,想來劍法上亦是合璧知意,只可惜二人漸行漸遠。

    她陡然回身,看向那黑袍女子。

    女子匆忙收刀仰身,劍氣恰好從她脖頸上劃過,她發(fā)絲斷了數(shù)根,怵怵道:“你是奉容的傳人。”

    聲音有少許熟悉,但奉云哀并未多思,旋身時腕骨一動,劍意勢如雷霆。

    女子亦非等閑之輩,手上彎刀刀法詭譎離奇,竟是江湖冊中不曾記載過的。

    明明此柄彎刀比尋常刀劍更為鈍重粗莽,偏在她手中靈活無比,而她身法柔媚,與此刀法格格不入,更添古怪。

    好在奉云哀悟性極高,對過幾招后便勘破了這刀法的玄妙之處,而孤鋒劍法最忌諱優(yōu)柔寡斷,在定住心神后,她雙劍并用,一劍破開女子攻勢,一劍直取對方項上人頭。

    黑袍女子壓根碰不著那紅漆長案半分,狼狽抵在屏風上,而脖頸前橫著的,正是奉云哀的劍。

    這雙劍甚至還不是一對,其一是陳金塞的傘劍,另一柄則是疊山盟為手下之人隨心鑄造的,雙劍長短不一,剛硬參差,在奉云哀手中卻宛若神兵。

    奉云哀用劍柄掀了女子的黑袍帽檐,露出一張與其聲音同樣熟悉的臉。

    竟然是……

    林杳杳!

    林杳杳幽幽道:“沒想到你的劍法這么厲害,奉容雖死,我卻也算得幸與奉容交過手了,只不過,這紅漆長案必須毀掉。”

    奉云哀依舊遏著林杳杳的脖頸,在杳杳客棧時,她便猜到此人心思不簡單,所以如今也不算吃驚。

    但見林杳杳雙頰忽地鼓起,嘴中咔一聲,似將什么東西咬破。

    若非服毒自盡,便是要暗箭傷人。

    奉云哀屏息,劍刃再往前送,卻無殺人之心,只因林杳杳此刻尚不能死。

    不料林杳杳彎腰脫手,雙袖一揚,袖中飛出絲線數(shù)根。

    絲線細得近乎隱形,若非此刻入室陽光明媚耀眼,照得絲線瀲滟奪目,奉云哀定也瞧不見。

    口中含毒,還有這傀儡絲……

    這想必就是周媯當初所中的魘術(shù)!

    饒是林杳杳準備得再齊全,也抵不過奉云哀的雙手劍。

    絲線柔韌,輕易不會斷,而奉云哀手中的劍又太過普通,頂多只能抵住絲線,省得其纏縛上前。

    不過這也足夠,奉云哀遏住絲線,右腕猛旋,劍柄猛杵向林杳杳脖頸,不似扼頸,卻比扼頸更痛更窒息。

    林杳杳驀地懈力,忍不住躬身嘔吐,緊抿的唇當即張開。

    奉云哀不知她口中究竟藏了何物,但在她張嘴的剎那,隱約聽到嗡一聲,好似飛蟲振翅。

    就這刻,一只手越過她的肩頸伸向前,硬生生扒開了林杳杳的唇齒,將那東西鉗了出來。

    桑沉草悠悠道:“遇上我們秀秀,林掌柜真是好福氣,她向來不使這下三濫的招式,也不會要你性命。”

    她兩指間夾著只黑翅飛蟲,飛蟲已將她手指叮咬出血,她卻一副無知無覺的模樣。

    林杳杳瞪直雙目,吃力道:“你怎會毫無感覺?”

    “要何感覺?”桑沉草揶揄,“被這鐮齒翅螻咬上一下,是該立刻四肢麻痹,倒地不醒嗎?可惜我百毒不侵。”

    奉云哀微怔,定定看向桑沉草指腹,又看了此女暗含笑意的雙眸,皺眉道:“你來作甚,外邊如何了。”

    “有歲見雪在,無妨。”桑沉草不將那鐮齒翅螻掐死,只緊緊將之收在掌中,轉(zhuǎn)身便朝門那邊伸臂,道:“諸位可都看清楚了,這蟲可就藏在她口中,莫要說是我等栽贓陷害。”

    門外擁進來許多人,有人厲聲問:“你是誰,身后又是何人,莫非逐日教余孽未清!”

    逐日教三字一出,奉云哀心如擂鼓,周身細微一震。

    卻聽見林杳杳得意地開懷大笑,分明是沒猜到點子上。

    問話者看她笑得癲狂,又出聲逼問:“看來只是無名鼠輩,再不坦白,連你性命都留不得了!”

    林杳杳還和在沙河時一般,一顰一笑俱是風情萬種,如今越是狼狽,她笑得越是動人,眼一彎便道:“圣教尚未將你等放在眼中,也不知誰才是無名鼠輩。”

    “你——”

    奉云哀扭頭點住林杳杳幾處穴道,淡淡道:“冒犯了。”

    而桑沉草一哂,鉗在蟲上的兩指微微松開。

    鐮齒翅螻嗡嗡聲撲向門邊眾人,些個嚇得撞在一塊,揮劍斬了幾下,竟絲毫傷不著這小小飛蟲。

    此飛蟲速度驚人,在劍氣刮上前時,便已歪身襲向另一邊,去留無痕,難以捉摸。

    奉云哀只睨一眼,毫不遲疑地刺出一劍,劍尖堪堪沒入蟲身。

    眾人瞠目結(jié)舌,從門前退開數(shù)步,雖人人不發(fā)一言,心底卻已是實打?qū)嵎䴕狻?br />
    穿花拈葉,斬風斷水,本就是劍法之精要,但要抵至這般隨心之境,許多人窮其一生也難以達成。

    “當真不愧是我們秀秀。”桑沉草輕拭掌心,仿佛方才那飛蟲臟得出奇。

    奉云哀冷冷睨過去,抿唇不言,即使桑沉草話中只有一分調(diào)笑之意,她也頗不自在。

    好在旁人已經(jīng)退開,似未將這話放在心上。

    有人道:“既然這桌案已經(jīng)護下,還請二人莫再耽擱,此番如若拿不出說法,你等在劫難逃。”

    “已成劫下亡魂的奉盟主,也不如你這般心急。”桑沉草戲謔。

    那人猛地噤聲。

    奉云哀回頭想將那紅漆長案抱起,便見桑沉草已提溜著它往外走,她只得將林杳杳往外押。

    在場江湖人士眾多,全都齊齊盯向那紅漆長案。

    桑沉草席地而坐,輕叩那紅木長案,笑盈盈的,還真是妖女做派,偏她一托下頜,說的是:“千機門早與周媯一心,將奉容平日所用之物悄悄置換了,奉容的確是被人害死的,但并非死在問嵐心的飛針之下,而是死于這一物。”

    “這就一木頭,如何害人。”陳金塞目光陰郁,在要出招的一瞬,被人用雙戟架在身前。

    “不論奉盟主是不是明月門的傳人,江湖武林都應(yīng)當知道,她究竟死于何人之手。”出戟的散俠冷冷道。

    陳金塞冷笑一聲,不信那丫頭片子能識破她的千機術(shù),偏她又惶恐難安,余光忍不住往那邊瞥。

    她看周媯被秋水齋的人按住,還是那癲狂落魄的模樣,當即起了退卻之心,暗暗朝身后千機門眾人打起手勢。

    奉云哀留了個心眼,冷聲道:“陳門主想到哪里去。”

    陳金塞冷汗淋漓,哪還退得開半步,就連所有千機門的人,都被秋水齋團團圍在其中。

    只見奉云哀將傘劍拋給桑沉草,抬手扶住被風吹亂的帷帽,省得一雙灰眸露在日下。

    眾人無不好奇那帷帽下的面容,也不知她與奉容能像上幾分。

    兩人身姿俱是冰姿仙風,只不同在,奉容孤冷,而此女更為出塵脫俗,好似初來人間。

    桑沉草抬臂接住傘劍,當著陳金塞的面把玩一番,全未將此物當作什么稀世珍寶,叫陳金塞看得雙眼赤紅。

    傘劍剛壓上那紅漆長案,尖嘯便馳入眾人耳中。

    桑沉草不緊不慢地移開傘劍,悠悠道:“這地石有一奇特之處,唯有大小相契的兩枚地石,才能引出微不可察的震顫,偏巧那細微一動,足以觸發(fā)機關(guān)兩物內(nèi)各自的機關(guān)。”

    說著,她將奉容的茶杯放在桌上,伸手對歲見雪要起東西,“不知歲盟主可有驗毒之物?譬如銀針,或者還真水一類的。”

    歲見雪解下身側(cè)瓷瓶,交出去道:“是三仙木的汁液,佐以其它藥材,也能驗毒。”

    桑沉草接過去,將之倒入杯中,舉杯道:“我先淺嘗一口,還有誰敢來試毒?”

    無人應(yīng)聲。

    奉云哀心知她出聲無用,此刻眾人已將她與桑沉草視作同謀。

    良久,一位無名俠客走上前道:“我來。”

    一口入腹,此人擦拭嘴角道:“的確是三仙木的汁液,里邊還有木福草和土腥花,似乎還有一味鯁蟲尸,都是難尋的藥材。”

    “好眼光。”桑沉草望向眾人,緩緩?fù)苿硬璞穆溃骸澳銈冇X得,如若是奉容,會叫千機門做這等東西來禍害自己?”

    但見茶杯一頓,里邊的藥汁忽然被染成墨漿。

    “有人千方百計給奉容下毒,那毒是用來裹藏游金不老花花種的,好令其不被腐蝕,牢牢扎根在奉容的肺腑內(nèi)。”桑沉草徐徐道,“恰好奉容內(nèi)息屬寒,而游金不老花又以血肉為食,奉容當真是獨一無二的活人花瓶。”

    第66章 第 66 章

    66

    “什么毒?也該說清楚些!”有人道。

    一個聲音怵怵道:“應(yīng)當是外疆//獨有的悲風回春草, 不才有幸見過。此物含毒,但量少時輕易不致死,將其打磨成漿, 能永不融于水火,且黏性十足,一旦入口, 便會永遠附在體內(nèi)。”

    “難不成……”

    方才那人接著道:“想來奉容死時, 那游金不老花已在她體內(nèi)生根,她的五臟六腑早被穿透潰爛。”

    外疆二字一出, 眾人不免想到當年入侵中原的那些魔頭。

    “那游金不老花又豈會以血肉為食?”又有人道。

    桑沉草哂笑:“老實說此前石劍內(nèi)的,的確是疊山盟特地去北域取回來的游金不老花,周媯還命人日日用死人血肉和冰水澆灌。你不妨問問周媯, 這些天可曾與云城的富安飯館有過交易?死人血肉,可都是從那里一桶一桶運到盟內(nèi)的。”

    如今周媯神志不清,問她又如何問得清楚。

    好在盟中人盡皆知,是因?qū)び崆? 原先的赤頸連珠花壓根未到開花時節(jié), 周媯不得不命人前往北域,尋回游金不老花。

    疊山盟的一位盟員道:“胡說八道, 我等從未聽過死人血肉一事!”

    前來參加尋英會的一名散俠冷哼一聲,“你又并非司職之人,周媯何必與你多說。”

    “那司職之人何在?”另一人問。

    疊山盟的各司管事面面相覷, 揚聲念起司下人員名字, 聽見名字者揚聲回應(yīng), 唯屬那負責之人好像石沉大海, 毫無消息。

    那管事神色驟變,走上前將同院一人指出, 冷冷問:“今日你可有見過那兩人?”

    被問及之人膽戰(zhàn)心驚地搖頭,道:“不曾,昨日倒是見過。”

    奉云哀神色未變地站在場中,朝桑沉草投去一眼,她們二人雖并非司職之人,卻也連著做了數(shù)日的護花者。

    只是,在場除了她們外,再無旁人知曉此事。

    正如奉云哀所料,桑沉草還是那氣定神閑的架勢,就地坐在案前,叩著桌不緊不慢道:“看來澆灌一事,只有擔職之人清楚,而擔職者至今不見蹤影,難不成是……畏罪潛逃了?”

    她話中深意毫無遮掩,就那么明晃晃地擺在了桌上。

    疊山盟的人一個個怒而不言,幾個管事者雙目赤紅,不敢輕易出面查驗,唯恐事情當真如此。

    眾人默不作聲,還是秋水齋的歲見雪先開了口,她拱手握劍道:“既然東西是從富安飯館出來的,不妨將掌柜請來。”

    如今疊山盟若再三推脫,就是當著整個武林的面認罪畫押,幾個管事的相視一眼,而后齊齊抱拳:“既然如此,不如找兩人與我等同行,一起將富安飯館的掌柜請來一敘。”

    敢出聲的寥寥無幾,眾人皆不愿擔責,唯恐踏入這漩渦當中,死生皆不由己。

    奉云哀微微將余光側(cè)過去,輕飄飄地瞄著桑沉草,也不知怎的,比起那些看似仗義慷慨的江湖客,她更信此女多一些,許還真應(yīng)了對方“出生入死”的那句話。

    不過也或許是因,她不曾窺覷過旁人的心,卻曾探究過此女的所行所思,雖說不曾探出個究竟。

    旁人是冰心寓在壺中,一斟可見,此女心中卻有九曲十八彎,她斟不出來,也品不明白。

    良久,奉云哀移開目光,淡淡道:“既然如此,我愿同行。”

    桑沉草仰身輕哂,單臂往身后一支,更是一副無拘無束的姿態(tài),遂抬起右臂道:“那就勞煩秀秀走一趟了。”

    奉云哀冷冷睨她一眼,便與疊山盟各司管事一齊前往富安飯館。

    這幾人顯然不是周媯的親信,否則怎會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甚至還一問三不知。

    奉云哀緊跟在后,明明對富安飯館的位置已是爛熟于心,偏只能裝出一副不識路的模樣。

    她不免暗暗腹誹桑沉草一番,若非這幾日鬼祟潛藏,她又何必這般不自在。

    不過倒也不能說桑沉草錯,若非這數(shù)日潛伏,許也換不來這天。

    前邊的人對這白衣女子尚還心存芥蒂,一人斗膽問:“敢問姑娘師從何人?”

    此事自然不可說。

    奉云哀帷帽下的一雙眼在失了藥效后早顯露出灰白之色,若被人知道奉容收外疆人為徒,必將一發(fā)不可收拾。

    良久,奉云哀雙唇一張一碰,淡淡道:“若非名門名師,還不配與諸位同行了?”

    也不知從何時起,她竟將桑沉草那一套話術(shù)學了個七成像,說完好似自己也成了那狡猾頑劣之人。

    幾人神色各異,聽出此女不愿多說,忙不疊出聲解釋,不再多問一句。

    尋英會有詐一事大抵傳了出去,原本鬧哄哄的城又變得好似空無一人,尋常百姓哪還敢出門走動,生怕殃及。

    再看,富安飯館的門也緊閉著,里邊靜凄凄,聽著像是早就搬空了。

    領(lǐng)頭人屏息將門踹碎,穿過飛揚的齏粉,回頭道:“分頭搜尋。”

    奉云哀還裝作不曾來過,自然不會直截往廚屋和后院走,而是面不改色地上了樓。

    富安飯館當真人去樓空,里外上下俱找不著一個人影,就連房客也不知所蹤。

    約莫過半刻,到后院搜查之人揚聲大喊:“速來,此地竟埋有人骨!”

    奉云哀這才轉(zhuǎn)身往后院走,隱約聞到一陣腥臭,靠近才知是埋在地里的斷骨全被翻了出來。

    為首者朝地下震出一掌,當即如游龍過界,地下濕泥翻滾凌天,而那些人骨,自然也被卷了出來。

    人骨與別物不同,一眼便能辨出真假,許多白骨上的肉未削干凈,還軟趴趴地耷拉在上邊。

    眾人大駭,哪知這富安飯館當真做過死人血肉的買賣。

    “這些人從何而來?”

    “去找富安飯館的賬簿,找找這些天的住客名錄!”

    這幾人俱是魂不附體,匆忙找出賬簿,翻到數(shù)處富安飯館與疊山盟的往來記錄,只是售賣之物并未記載在冊,想來是不可見光。

    奉云哀伸手道:“諸位都是疊山盟的長老,此物給我,似乎更合適。”

    幾人神態(tài)迥異,閃躲的閃躲,震撼的震撼,還有一個橫眉豎目,似恨不得手刃周媯與其身后之人。

    奉云哀將賬簿接在手中,轉(zhuǎn)身道:“既然事已明晰,也該回去了。”

    那橫眉豎目者回到后院,拾起一根人骨裹在布中,痛心道:“我等必會給死去之人一個交代。”

    自下山以來,奉云哀見過的表里不一之人,已是難以計數(shù),她思來想去,總覺得像桑沉草那般里外皆壞的,應(yīng)該算得上鳳毛麟角。

    那原本在她眼中百無一是之人,如今倒成了白璧微瑕,這瑕,約莫就在……

    太喜歡捉弄她。

    回到疊山盟中,便見一個個翹首以盼的江湖俠客,再看殘石堆積的試劍臺,依舊被秋水齋的人圍成一圈,里邊是周媯和林杳杳,亦有奉容。

    桑沉草還是那閑來無事的姿態(tài),往那一臥,廢墟俱能成華紗軟帳鋪蓋而成的榻。她看奉云哀手中拿了東西,才微微直起點身,招手道:“秀秀拿了什么好東西回來?”

    奉云哀冷著張臉,委實不想應(yīng)聲。

    場中千百雙眼盯著此處,千百對耳細聽八方,偏這人我行我素,還這般親昵地叫喚。

    奉云哀還未答,那捧著人骨歸來的疊山盟長老已掀開粗布,雙手將斷骨往上托,顫聲道:“富安飯館的后院中,埋有人骨無數(shù),我等尋回飯館賬簿,簿中確實記錄了疊山盟與飯館的金錢往來。”

    聽者一片唏噓,不曾想周媯竟還真用血肉來養(yǎng)育一株花。

    那人接著又道:“白骨尚掛有腐肉,未受蛆蟲啃食,分明是遭了刀剜斧剮,也不知是生前酷刑,還是……死后鞭尸。”

    不論何種,都殘忍至極,疊山盟已是難逃罪名。

    “看來那掌柜已是望風而逃。”桑沉草冷笑。

    “飯館內(nèi)空無一人,住客與伙計俱不見蹤影。”那長老悲慟搖頭。

    場中靜了一瞬,忽有人道:“那我們?nèi)绾畏直妫@游金不老花是真的以血肉為食。”

    奉云哀一言不發(fā)地從袖中取出一朵花,花雖蔫了少許,卻看得出亦是游金不老花。

    桑沉草眉梢微挑,隨之回想起,這正是石劍內(nèi)原先的那一朵,笑說:“諸位不是好奇,這游金不老花怎會以血肉為食么,這不就巧了,咱們手上就有一朵。”

    “此花從何來?”已有人起疑。

    “奉容怕就是你們藏進去的吧,就連杯碗桌案中的玄機,也早被你們發(fā)現(xiàn)。”

    原先拿這花的時候,奉云哀并未有過這般想法,只是不想這花白白爛在石劍內(nèi),才將之帶了出來。

    她捧花走至周媯身前,看周媯頸下仍有毒素涌動,索性取劍按向她脖頸。

    “你作甚!”

    劍劃傷皮肉,黑血猛地濺上枯蔫的花瓣。

    不過瞬息,殷紅的血竟完完全全滲到花下,整株花好似涸澤之魚,朽骨重肉。

    這斷頭花也在眨眼間長出細弱的莖來,雖微乎其微,卻也駭人。

    而蛇毒逼出,周媯略微恢復(fù)神志,她的目光徐徐從眾人面前掃過,又在那紅漆長案和杯碗上略微停留,她看到的越多,眼神就越沉。

    她這才發(fā)現(xiàn),竟連千機門人也被重重圍困,她心下大駭,余光掃見身側(cè)不遠處那同樣被制住的黑袍人。

    奉云哀將游金不老花托起,淡淡道:“還有誰未看清?”

    周媯手上暗暗蓄起氣勁,企圖將壓制她的人全部震開,但她不比奉云哀快,奉云哀一掌拍向她肩頭。

    奉云哀的劍尖,直抵周媯脖頸正中,冷冷問:“你早想將奉容取而代之,是不是?”

    周媯目眥欲裂,哪料到區(qū)區(qū)蛇毒竟將她害成這樣,她冷笑幾聲道:“你們是何時發(fā)現(xiàn)的?可惜奉容已死,世上已再無孤心劍!”

    她略微停頓,噙起一抹古怪的笑,直盯著奉云哀的帷帽看,幽幽道:“不,何時發(fā)現(xiàn)已不重要,我要問的是,你與奉容是何關(guān)系,奉容的孤心劍法,你可有會上半成?”

    第67章 第 67 章

    67

    此話無疑是當頭一道棒喝, 不止奉云哀,場中所有人都驀地一靜。

    奉云哀握劍的手慣來是穩(wěn)的,但就在此刻, 竟冷不丁微微顫動。

    這顫動雖微不可察,卻也令她手中劍刺進周媯頸側(cè),軋出游絲般的血痕。

    奉云哀默不作聲, 她本就無甚表情, 而今頭戴帷帽,旁人更猜不出她所思所想。

    外疆與中原武林的仇怨, 至今沒有消減半分,就連茶余飯后提起,人們都不免紅眼。

    這是江湖中一道曠世的疤, 猶如老樹的根,只會在眾人心中越扎越深。

    坐在紅漆長案后的桑沉草嗤出一聲,好似一發(fā)冷箭,硬生生刺破此間靜謐, 她閑淡悠哉地道:“怎只問她, 而不問我,* 難不成就因我未戴帷帽?”

    遠處萃雨寺的和尚們早就忍無可忍, 為首者聞言怒斥一聲“妖女”。

    桑沉草輕噓一聲道:“個人恩怨且先放在一邊。”

    奉云哀沒有因周媯的刻意挑撥而收劍,冷聲道:“這與你害奉容,又有何干?”

    周媯雖已恢復(fù)神志, 卻還是癲狂之姿, 笑道:“奉容出身明月門不假, 而她如若還收養(yǎng)了外疆魔頭的孩子, 又當如何解釋?我此舉難道不是為民除害么。”

    “孩兒無辜。”有人道。

    另一人道:“當年之人都已下黃泉,如何證明那就是殷無路的孩子?”

    “聽聞裘仙珮單修惑心迷神之術(shù), 是因她筋骨奇差,是百年難遇的翠煙骨,可有人聽說過翠煙骨?”

    奉云哀心頭一震,她在書中看到過,但她從未想過,她竟然……也是。

    場中默了良久,有人道:“聽聞修習毒術(shù)之人,骨血亦被毒素浸透,若接連三代都是如此,其后人就極可能是翠煙骨,骨中帶毒,上有翠綠煙狀斑痕。這樣的人,根骨生來就是差的,極難修行一般武功,而翠煙骨的后代,亦是翠煙骨。”

    “你們這是想將人活剝以驗真?zhèn)危俊币晃焕险吲狻?br />
    “她不肯揭開帷帽,定是心里有鬼!”周媯揚聲,雙眼如同淬毒,亮而駭人。

    早在白衣人使出孤心劍法時,場中便有不少人好奇白衣人的相貌。

    雖說逐日教已滅,但它好似一道疤,深深烙在中原寸土上,而今談及逐日教,眾人也不免心尖一顫。

    當年任何僥幸脫逃的教徒,都算得上遺世禍害,而裘仙珮與殷無路的后代只會更加。

    眾人要說毫無嫌厭,那是絕無可能的。

    桑沉草冷笑道:“如若她是,那她要是不明真相,還要背上這血債,再被諸位當眾斬殺,諸位與那心狠手辣的魔教又有何差?”

    “是不是,一揭便知。”周媯目光灼灼,“也好讓大家看看,奉容究竟有未收養(yǎng)魔人后代,看看奉容是與天下一心,還是早有異心。”

    默了許久的奉云哀拂向帷帽,只是帷帽未揭,她手先穿入其中,撫上了自己的眼。

    原先劇烈搏動的心,在此刻竟靜得好似一泓死水,又好似一塊磐石,穩(wěn)坐在胸口之下。

    并非死寂,它是那么篤定,將其余退路全部封死,只留下一個小小隘口,供奉云哀抉擇。

    桑沉草不安地叩動桌案,叩得格外響亮。

    偏奉云哀并未改意,僅是在雙眸上一撫而過,便揭開了白紗帷帽。

    帷帽下,哪有什么外疆//獨有的灰瞳,不過是一對毫不出奇的黑眸,只是黑眸無甚神采,懨懨而冷漠。

    桑沉草看了有半刻久,緩緩將屈起叩桌的手指收入掌心,冷笑:“可都看清楚了?再說,翠煙骨可修不了這么厲害的功夫,這事想必諸位都清楚。”

    千百目光落在奉云哀身上,眾人沉默不言。

    桑沉草又道:“諸位對外疆魔頭深惡痛絕,可別氣到亂了心志,隨意顛倒黑白。就算她當真是外疆人,外疆也并非人人惡貫滿盈,滌地無類是好,但連累無辜,可就說不過去了。”

    奉云哀攥著帷帽,雙眸微微往下低著,強烈的酸楚直逼她的眼窩,其中還伴著落針般的刺痛。她轉(zhuǎn)頭看向周媯,淡聲:“又如何?”

    周媯怔住,啞聲道:“怎么會!”

    “你猜錯了。”奉云哀神色未變。

    周媯雙目都要瞪出眼眶。

    遠處眾人探頭張望,前排一位老者搖頭道:“殷無路褐發(fā)灰眸,這位姑娘不像他,那裘仙珮么,我不曾見過,聽聞是高鼻大眼,發(fā)如金絲,亦是不像。”

    奉云哀索性將帷帽丟開,握劍的手紋絲不動。

    “諸位是享了中原武林安寧的福,卻不想認奉容的丁點豐功了啊。”桑沉草意味深長,虛瞇起眼,又道:“明月門早年就已是門庭衰頹,不攻自破,而奉容說不定早與問嵐心割席分坐,你們倒好,還替這兩人冰釋前嫌了。”

    舊時的中原武林當真是一灘爛泥,如今四海安寧,眾人有目共睹,誰也毀謗不得奉容當年的付出。

    外疆魔教何其陰險,若非奉容武功了得,當時即便幾大宗門聯(lián)手,也未必能擊退裘仙珮和殷無路。

    桑沉草話還未盡,意有所指地道:“不過說來,奉容既然不是問嵐心殺的,便也不可能是問嵐心艷羨忌恨,而問嵐心多年隱居黃沙崖,早不理會江湖之事,那想禍害武林,且又對奉容艷羨忌恨的,明明另有其人。”

    周媯神色莫辨。

    桑沉草哂笑道:“明月門早已匿跡,倒是外疆魔教似乎死灰復(fù)燃了,這可與疊山盟對外宣說的迥然不同,和外疆暗中勾連的,是不是周代盟主你?”

    矛頭直指周媯,如今根本就是人贓并獲,尤其那身穿黑袍的林杳杳就在邊上,而林杳杳方才使出的,還真是外疆才有的毒蟲。

    “外疆魔教卷土重來了,莫非……當真是逐日教?”人群中冒出一個聲音。

    奉云哀心頭微緊,不想與逐日教有任何瓜葛,亦不愿逐日教死灰復(fù)燃。

    有人應(yīng)和道:“當年奉容親自焚了裘仙珮的尸首,又提回殷無路的項上人頭,逐日教分崩離析,失了這二人,逐日教哪還有再世之機,絕無可能是逐日教!”

    “諸位難道忘了,當年即便是在中原,逐日教的教徒也比比皆是,如若教徒有心,這逐日教哪怕是在陰溝泥里,也能重生。”

    越聽,奉云哀的心越是往下跌,當年的教徒要是還在,想來必會順著奉容來覓她,她屆時……只能親自將這些外疆魔人驅(qū)出中原。

    桑沉草若有所思地瞥她一眼,不緊不慢道:“逐日教當年的確算得上超群出眾,外疆魔教何其多,但比得上它的,縱觀江湖寥寥無幾,不過多年過去,誰又能說得準,疆外是不是又有異軍突起。”

    此話方落,那被封住穴道的林杳杳陡然暢快大笑,明明是跪地之姿,眼底卻凈是不屑,冷笑道:“區(qū)區(qū)逐日教,已不知是埋在哪的朽木爛骨了,還能與我歸源宗相提并論?”

    歸源宗?

    奉云哀愕然轉(zhuǎn)身,沒料到林杳杳竟這么快就能沖開穴道,她剛想奪步上前,卻見林杳杳低頭銜起脖頸上掛著的鳥哨,吹出尖銳一聲。

    與蟲哨不同,這哨聲更加高亢,仿佛能穿破耳膜,直沖云霄。

    周遭看似無甚變化,周媯卻瞳仁微縮,掌下暗暗凝起氣勁,她冷不防扭頭,連劍尖刺得愈深也不管顧。

    她眼中懼怕顯而易見,眼前明顯不單是毒蛇猛獸,更是妖鬼兇神。

    眾人還在辨識黑袍人口中的“歸源宗”是真是假,便聽見地底傳來甕響。

    頃刻間山搖地動,一股硝煙氣息如泉涌般漫上地表,而林杳杳冷笑騰身,倏然赴向試劍臺外。

    好似天災(zāi)忽降,這震顫比先前石劍崩碎時更甚。

    那股氣味愈來愈濃,嗆得人猛咳不止,眾人惶惶不安,轉(zhuǎn)身欲逃。

    奉云哀當即明白,起先在冰窖中看見的黑痕究竟是何物,原來這是林杳杳與周媯的后計,此番如若露餡,林杳杳與周媯便要讓聚集而來的各路豪杰通通埋尸此地!

    她本想將林杳杳擒住,但地下已炸出轟隆一聲,整座試劍臺往下塌陷,就連周遭觀臺也未能幸免。

    桑沉草神色驟沉,當即騰身欲出,她盯緊林杳杳的方向,心知此女定有脫身之法。

    眾人蠅頭亂撞般踏起輕功,身影密密麻麻,成了各奔東西的鳥雀。

    哪知,眾人剛要脫身,便被一道氣勁用力拽回,隨之耳畔嗡鳴,好似方才那鳥哨聲接連不絕,這尖嘯直沖顱頂,引得人頭暈?zāi)垦!?br />
    這分明是地縛陣!

    桑沉草只試著往外沖了一次,便捂住雙耳回到震顫塌陷的地上,冷冷道:“原來周媯布的陣是這么一回事,只不過……”

    她露出陰沉一笑,睨向那還被奉云哀的劍尖抵住脖頸的人,道:“看來她不救你,你這陣布得真真好,純粹是為旁人做嫁衣。”

    奉云哀左搖右晃,唯獨手里的劍還算穩(wěn),她哪還管顧得了眼下的酸楚,低頭便問:“如何破陣?”

    “破陣?這陣破不了!”周媯目眥欲裂,拼盡全力震開奉云哀的劍,在又一聲巨響炸得地石迸濺時,她縱身躍到了罅隙中。

    奉云哀趁著眼前所見還算清楚,立即奔向奉容的尸,對那正扶著奉容尸身的歲見雪道:“跟我走。”

    歲見雪背上奉容,她眼力本就不行,如今四處煙霧彌漫,更是看不清前路,搖晃幾下索性將奉容放下道:“你帶她離開。”

    就在這頃刻,地面又有一處被炸開,碎石飛迸開來,飛向眾人面龐。

    一些人躲避不開,已是頭破血流,一張臉被熏得烏黑。

    四處俱是滾滾黑煙,奉云哀雙目本就酸痛,如今被濃煙一籠,不禁眼淚直流。

    不過轉(zhuǎn)眼,她所見一片混沌,只堪堪看得清那些四處奔逃的人影。

    “姑娘!”歲見雪悶咳著,晃起奉云哀的手臂。

    奉云哀眼前模糊,莫名連聲音也聽不清了,她迷惘回神,看向歲見雪的一刻,見遠處亭臺炸裂,火光燭天,洶涌著撲向人潮。

    煙炎張?zhí)欤瑪?shù)個身影被卷入烈火當中,她眼前光亮得好似只余下一色。

    好紅好烈,好像血色遍地。

    奉云哀也咳嗽不止,慌忙將奉容接過,卻已辨不清周媯的去向,亦不知桑沉草身在何處。

    她并不憤懣,起先桑沉草說的便是各自逃命,她豈能強求那人留下,只是在這瞬間,她眼中的酸楚好似忽然轉(zhuǎn)徙到了心口。

    她有少許難過,那點鮮活的情緒,又從胸膛的竭澤下漫了出來。

    周遭有人喊叫,有高亭倒塌,屋瓦碎地。

    她聽得清聲,卻找不準去向,跌伏在地上被大火灼得周身發(fā)痛。

    約莫半刻,有一只炙熱的手緊緊將她攥住,那刻薄的聲音落在耳畔:“坐在這等死么?”

    第68章 第 68 章

    68

    是桑沉草。

    桑沉草猛將奉云哀拽起, 幾近拽斷她的胳膊,好似要救她,但又不想顧她死活。

    氣急欲斷的聲音近在耳畔, 可奉云哀已看不清身邊人的長相,只看得到模模糊糊一團,像煙又像霧。

    煙霧是碰不著的, 這人卻實打?qū)嵉刈プ×怂? 令她好似從半空跌到實地,不再左右無倚。

    被拽起的這剎那, 奉容的尸從她身前脫出,她半個身如墜冰窟,忙不疊撲上前, 想將奉容也一并帶走。

    桑沉草冷冷道:“你自己的命都顧不上,還顧一個死人?”

    奉云哀倉皇去抓,只堪堪抓到一截花枝,掌心被突起的刺扎得發(fā)痛, 依舊不肯撒手。

    桑沉草拗不過, 只好嫌厭說一聲“煩人”,隨之將奉容的尸身一并帶起。

    她扭頭對周遭江湖人士道:“想活命的速速跟我離開, 否則就在這化作黑炭一坨!”

    話畢,她猛地騰身而起,從濃煙中穿出, 壓著聲說:“秀秀, 你知道你如今的模樣有多難看么。”

    奉云哀只覺得周身痛得火辣辣, 也不知是不是已被燒得不成人形, 她想,她半個身的血肉指定已糊成一團, 能不難看么。

    好在她從不以相貌為榮,即便是丑些,她也不會覺得難過可惜。

    只是她喉頭發(fā)啞,被煙霧一嗆,只能咳得肺腑俱痛,根本說不出半句話。

    桑沉草冷笑一聲,不再調(diào)侃,竟是縱身躍入地底,活像是要撲進火海。

    奉云哀哪里看得清,身往下?lián)涞乃蚕ⅲ瑑?nèi)心不由得想,此女又不將性命當一回事了,此番甚至還要拉她赴死。

    但體膚并未感受到比先前更加劇烈的炙熱,而是冰涼一片,耳畔咕嚕幾聲,周身浸濕。

    不是火海,是水。

    這水何其冰涼,似是從地下引出來的,滾燙發(fā)痛的半個身一浸入水中,好似連心也靜了。

    奉云哀緊閉雙目,覺得自己大約是成了一葉扁舟,隨波徜徉。

    冷水拂過她身上的燒傷,有一刻,她五感麻痹,似乎就此痊愈了,偏寒意褪去后,她又痛得眼淚直流。

    太痛了,痛似剝皮,痛得她止不住哆嗦。

    一根滾燙的手指抵向她鼻尖,又從人中和唇上劃過,輕碰在她脖頸上,似在示意她閉氣。

    奉云哀只得照做,痛得差些連氣都閉不成,過會頭暈?zāi)X脹,隱約覺得她的唇被緊緊壓住,有熾熱的氣息渡了過來。

    伴著寡淡的藥香,就那么親昵而蠻橫地擠進她口齒,分明要將她攘為己有。

    明明耳畔只有水聲,她卻好似聽到一聲沉沉的嘆息,帶著點兒無奈和可貴的謙讓。

    兩人還未穿出水面,奉云哀的意識逐漸模糊,隨之便昏了過去。

    夢中是在聽雁峰上,有一個背影何其熟悉,那孤寡而瘦頎的身姿,不是奉容還能是誰。

    但這個身影容不得人靠近一步,不論奉云哀如何踏步,那人都不能多近她一寸。

    奉容手里的是孤心劍,她招招式式果斷干脆,卻因未動用內(nèi)息,而只有劍形。

    奉云哀看得入迷,昔時不曾勘破的劍法奧妙,似在這一刻得到點撥。

    遠處的人淡聲道:“秀秀,你往常看我劍法繁復(fù)難辨,便覺得境界難達,殊不知一切都該去繁從簡,而簡又逐繁,往復(fù)不斷,天下所有武功,都不外乎這一路數(shù)。”

    奉云哀聽見自己用昔時稚嫩的聲音問:“劍意在心,若劍法從簡,那心呢?”

    “心,自然也從簡,求什么,便去取什么,愛而求得,得而求惜,思行合一,以應(yīng)萬變。”奉容道。

    “師尊便是如此?”奉云哀問。

    “我?”奉容持劍的手跟著滯住,良久,她搖頭道:“我窮極一生,也并未做到。”

    “為何?”奉云哀又問。

    “秀秀,太過自負,常也負人。”奉容淡聲。

    那奉容是負了誰?奉云哀還未問出,便咳著醒神。

    “醒了?”熟悉的聲音道。

    奉云哀隱約看到一片模糊的山石,附近有水聲,好似是在巖洞之中。

    邊上窸窸窣窣一陣響,那人靠近,碰了幾下她的側(cè)頰道:“被一把大火燒傻了?”

    奉云哀原是不在意相貌的,此刻被那溫熱的手指一碰,竟不由得想,她如今究竟有多丑陋。

    被大火燎灼得那般痛,眼耳口鼻說不定已糊成一團。

    這般模樣,桑沉草怎還下得了手去碰?

    奉云哀本是想扭頭避開的,哪料周身麻得動彈不得,喉嚨發(fā)出嘶啞的啊啊兩聲,一個字也說不清楚。

    隨之她又察覺到,昏睡時,想必她不自覺地用真氣護住了五臟六腑,所以如今丹田氣竭,傷勢若無好轉(zhuǎn),內(nèi)力想必就恢復(fù)不了了。

    一股荒涼感從胸口下翻涌而出,她的思緒當即一片空白,夢中明明勘破了那么多,這身軀卻已容不得她突破。

    奉容教她多年,她如今卻連個齊全的人樣都不是,她又何嘗不自負,何嘗不負人?

    身邊那人卻還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模樣,慢吞吞坐到邊上,湊得無比近,那帶著寒意的氣息也輕飄飄打在她臉上。

    奉云哀無端端焦灼,如若能動,她許已翻身將自己的臉面捂住,還要大喊莫再看了。

    可她既說不得話,又動不得。

    桑沉草低低笑了一聲,手指抵在她因吃力吞吐而微動的脖頸上,悠悠道:“別急,知你想問奉容,奉容的尸體壞不了。我?guī)阋粋就已是不易,還得費勁千辛萬苦把奉容的尸帶出來,秀秀你說,你該如何謝我?”

    謝?奉云哀神思混沌地想,她就剩這殘缺皮囊,要就拿去好了。

    桑沉草又道:“不過她的尸還在水里,長出來的枝條和水下的東西纏在一起了。好在爛不了,等你何時好了,你再親自去帶她。”

    好?她竟還能好起來。

    傷在自身,奉云哀心里有數(shù),她如若當真能好,這桑沉草怕就是在世華佗。

    她不信,只當此女又在捉弄她。

    桑沉草聽不到回應(yīng)也不厭煩,只輕嘆一聲道:“你可知你昏睡了多久?足足七日,這七日,中原武林已是變了天,好在那日死傷不多,歸源宗的詭計未能成功。”

    奉云哀說不了話,只能躺著一動不動地聽,桑沉草跟她說什么,她便聽什么,她一雙眼眨也不眨地睜著,跟活死人無甚兩樣。

    說不了話,好在能看得到些許,只是這雙眼也算廢了,不論她如何緊盯,山石都是模糊的。

    “周媯淹死了。”桑沉草語出驚人。

    奉云哀心下一驚,想到那日周媯蛇毒未算全清的模樣,竟覺得她之死毫不出奇。

    “那蛇毒本就不能根除,她運功后,蛇毒繼續(xù)擴散,此時蛇毒不受鉗制,輕易入腦,她自取滅亡。”桑沉草三言兩語,說得漫不經(jīng)心。

    果真如奉云哀所想。

    桑沉草冷嗤一聲,接著道:“幸而她的尸體未往我們這邊漂,許還讓她誤打誤撞漂出這水道了,否則,我定要將她摁到水下,省得那尸身一爛,看得我犯惡心。”

    這倒是此女會說的話,話里嫌厭不斂,十分不講禮。

    奉云哀眨了一下眼,隨之才發(fā)覺,她周身不痛,竟只是動彈不了。

    莫非已是痛到失了知覺,還是被點了穴道,所以暫不覺得痛?

    她想暗暗調(diào)息,以試探筋脈阻滯,不料還未運起來,身邊人便貼得無比近。

    近到,那眉眼都依稀可見了。

    桑沉草朝她臉面不輕不重地吹了一口氣,近得好似回到水中渡氣之時,嚇得奉云哀運勁猛滯,陡然就懈開了力。

    見狀,桑沉草輕笑一聲,低低道:“別費勁了秀秀,就算你動得了,一時半會也找不到出去的路,我可是花了足足兩日,被一道古怪氣旋卷入其中,才碰巧找到出口。”

    她停頓片刻,接著道:“入口么,早就被傾塌的銅門堵死了,我遂又躍入氣旋折返,想回來帶你出去,只是那氣旋竟然不知所蹤。”

    奉云哀調(diào)息哪是為了要走,可惜她說不了話,只能干瞪眼。

    “好在臉雖然毀了,這一雙眼還漂亮,多瞪幾下,我就愛看你瞪眼。”桑沉草離遠了些,窸窸窣窣的,不知道在弄些什么。

    奉云哀不瞪了,眼眸微微跟著轉(zhuǎn)過去,忽然一陣光亮令她瞳仁緊縮。

    好在并非爆炸,不過是此女生起了火。

    桑沉草慢騰騰轉(zhuǎn)身,在奉云哀肩頭輕拍兩下說:“莫怕,上邊的火早就熄了,這些鍋碗瓢盆全是原先挖水道的人留下的,否則這幾日我也沒法給你熬藥喝。”

    藥?

    奉云哀微愣,想不通桑沉草身上怎什么藥都有。

    桑沉草淡淡道:“說起來,那歸源宗還真是新起的魔門,騙了不少原先逐日教的信徒,林杳杳信奉逐日教已久,后入的歸源宗。多年來,她靠杳杳客棧,為歸源宗招攬了不少教徒。”

    稍一停頓,她又道:“那日客棧之變,她借自縊金蟬脫殼,一路來到云城,奉令助周媯成立疊山盟。”

    火光爍爍,桑沉草倏然輕嘶一聲,也不知怎的忽然吃痛。

    奉云哀瞇起眼,被這火光一灼,越發(fā)看不清。

    桑沉草默了少頃,冷笑道:“觀風門和珩山派的掌門皆以認罪,他們起先受周媯蒙蔽,后來還中了林杳杳的魘術(shù),受其控制。林杳杳走后,魘術(shù)自然就解了。”

    “穿云宗宗主也是因為魘術(shù),才忽然改了主意投奔疊山盟,難怪在尋英會上時,我總覺得那三人有些古怪。”

    奉云哀心下了然。

    桑沉草笑道:“如今各大門派正合力西去,力圖圍剿歸源宗,熱鬧著呢。”

    倒也好,奉云哀心道。

    “當真沒想到林杳杳武功不凡,在客棧時,你我都被她騙了過去。”桑沉草鄙夷一哼,“好在這歸源宗只能使這些下三濫的伎倆,當日在尋英會上,如果所有豪杰都被炸死,歸源宗詭計得逞,便也沒有圍剿這事了。”

    奉云哀又一眨眼。

    “秀秀你可開心?奉容不必含冤而死,天下人也不再嫌惡她昔時的身份,而問嵐心也不用遭眾人唾棄。”桑沉草話里含笑。

    奉云哀嘴角微提,連臉都是麻木的。

    桑沉草背著身繼續(xù)道:“你可知問嵐心給我留了什么血書?”

    奉云哀自然猜不著,她與問嵐心本就只有那一面之緣。

    “她說她要去尋死,當真好笑。”桑沉草頓了良久,不咸不淡道:“我猜是殉情。”

    第69章 第 69 章

    69

    尋死, 殉情。

    前者冰冷,后者是決絕的情意。

    如若是從前,桑沉草許連半刻遲疑停頓都不會有, 甚至還會含著滿嘴的譏誚,可如今,奉云哀從她口中聽出了幾分動容。

    桑沉草將一物放到奉云哀手邊, 心知奉云哀動不了, 還好心捏起奉云哀的手指,撘到那物上。

    入手一片冰涼, 讓幾乎無甚知覺的體膚忽然鮮活。

    是劍,寂膽。

    桑沉草淡笑一聲,又去搗鼓鍋里的東西, 悠悠道:“她說要將寂膽傳給我,似還真有死意,字里行間對不住我,亦對不住當年死在蟲蛇窟里的小孩兒。”

    奉云哀五指搭著劍, 心也跟著寂寂無聲。

    “你可知她當年為何會養(yǎng)藥人?”桑沉草冷不防扭身, 好整以暇地看起奉云哀。

    奉云哀只能在心里尋思,藥人自然是藥用, 藥用自然是治病,但問嵐心又不像久病不愈的,應(yīng)當是養(yǎng)來以備不時之需。

    畢竟一個藥人, 養(yǎng)起來多有不易, 養(yǎng)成了, 自然……何時取都能行。

    桑沉草兩眼一瞇, 篤定對方猜不著,略顯得意地道:“知你猜不透, 不妨告訴你,她養(yǎng)藥人其實是為了奉容,奉容命里有一死。”

    奉云哀聽得一愣,世上誰人命中沒有一死,說得好像人人都能長生不死。

    “你可知你周身筋骨脆弱,為何還習得了武么。”桑沉草意味深長地問。

    奉云哀略微眨眼,以示不解。

    桑沉草便笑著,一副好為人師的模樣,徐徐道:“傻秀秀,懂醫(yī)毒的是問嵐心,可不是奉容,奉容能將你教成如今這樣,是因她的筋骨本也不適合習武啊。一個體差之人要如何入門,如何鞏固根基,她最是清楚。”

    怎會如此?

    奉云哀聽怔了,那天下第一劍的奉容,竟也是筋骨差到不能習武之人?這讓天下所有不及她之人顏面何在。

    她走到如今,習練到此般境界已是不易,換作奉容,為了擔這天下第一劍的稱號,又該吃多少苦頭?

    偏奉容還總是一副冷漠孑然的模樣,從不將心事說予別人聽。

    桑沉草慢聲道:“奉容被孫萋收養(yǎng)之時,便已病得奄奄一息,周身筋骨奇差無比,經(jīng)脈全部阻滯,氣血也不算足,孫萋養(yǎng)了許久才將她養(yǎng)好。”

    奉云哀不作聲地聽著,只眼珠子略微轉(zhuǎn)動。

    “大約是到八九歲,孫萋才決定教她學醫(yī)毒,偏奉容是好強的性子,不愿學醫(yī)學毒,亦要跟著習武,所以孫萋只能將醫(yī)毒之術(shù)傳給問嵐心,而問嵐心全盤接受,竟沒有半句不愿。”桑沉草攪拌鍋中草藥。

    許是水沸了,而草藥也被熬出香,奉云哀隱約聞到一股熟悉的氣味。

    這藥香有幾分熟悉,苦澀甘甜,又略帶辛辣,好像——

    好像桑沉草的氣息。

    這念頭從心尖下一劃而過,奉云哀氣息驟滯,隨之心跳飛快,惶惶猜測,桑沉草莫不是……

    莫不是放血,還是剜肉了?

    桑沉草未回頭,自然看不著奉云哀驟縮的瞳仁,接著道:“孫萋是善師一個,既然奉容要學劍,那便傾力教她,什么偏方秘術(shù),全使在奉容身上,只為打通她的經(jīng)脈,令她能夠鞏固境界。”

    奉云哀被這股藥香沖昏了頭,她思緒雜亂,些個字剛?cè)攵阗咳粵]影。

    “好在奉容還真的做到了,沒枉費孫萋的一片苦心。”桑沉草淡哂,“只是如此下去,奉容怕是活不到半百,她武功越是高強,身心的消磨就越大,屆時必死無疑。”

    奉云哀回神,一顆心猛跳不休,好似時刻要撞破胸膛。

    桑沉草接著道:“除非有一味藥,能有逆天改命之力,能將她這些年磨耗的筋骨、越發(fā)孱弱的肺腑,和幾近枯涸的心血通通補全,將她從黃泥拽回陽間。”

    藥人,奉云哀心道。

    果不其然,桑沉草不疾不徐道:“所以問嵐心早早就想著要養(yǎng)一批藥人,只是事發(fā)突然,奉容與她分道揚鑣,奉容說要在這為數(shù)不多的日子里,做些對天下有用之事。”

    起先奉云哀覺得,這樣的話定不會從奉容口中道出,但看似冷漠無情的奉容,其實定力比誰都足,既要強,心也善。

    奉容不愿學毒,許也有那么一兩分是因為,她不想就此從惡。

    桑沉草忽地嗤笑,說:“問嵐心口是心非慣了,嘴上從來不饒人,當年譏諷奉容,不信她能有半分作為,亦不信旁人能接納她明月門傳人的身份,想著就此將人留住。哪知奉容當真要強,就算與她釜海一戰(zhàn),也不反悔,問嵐心借棄劍一舉,想博她憐心,可惜沒博得她回頭。”

    聽到這,奉云哀才覺得柳暗花明,難怪在幼時,奉容偶爾會同她說那些,她聽不懂的話。

    自負者常也負人,奉容窮極一生,也未做到從心。

    或許這些年在聽雁峰上,奉容曾也想過要見問嵐心一面,只是她低不下頭。

    而問嵐心自那一走,未得奉容約請,也輕易不敢露臉。

    “一人在聽雁峰上,一人在黃沙崖下。”桑沉草略微轉(zhuǎn)頭,慢悠悠道:“有念有思,卻不見面,不過如今倒好,地府里見。”

    聽著有幾分揶揄,但根本不能引人發(fā)笑,奉云哀只覺得悵惘。

    桑沉草不以為意地繼續(xù)攪拌鍋中的湯藥,道:“她在血書里留的,只有她學毒和養(yǎng)藥人的緣由,其它部分,一半是她昔時無意透露的,還有一半么,是我潤色的。”

    奉云哀眨眼。

    桑沉草驀然露笑,刻意壓低的聲音好像情真意切,幽慢道:“她養(yǎng)的藥人,奉容是享不到半點了,也不知道如今是便宜了誰,秀秀你知道么?”

    聽起來親昵得出奇,只是即便開得了口,奉云哀也不想回答。

    和奉容體質(zhì)相近,又硬著頭皮學一樣劍法之人,除了她還能有誰?

    可她不想讓桑沉草自傷分毫,藥人么,傳聞全身是寶,就連一根發(fā)絲也能入藥,要救她,便是要舍自身體膚的。

    桑沉草亦不答,只是沒來由地笑出一聲,便端鍋將煮好的藥盛進碗里。

    奉云哀躺著不動,模模糊糊看到那個瘦頎的身影在靠近,隨之藥香越來越濃郁,而后唇邊微燙,是盛了湯藥的勺抵到了嘴邊。

    她連口齒都難動,又如何咽得下這藥,只能干瞪眼。

    桑沉草笑道:“秀秀瞪我作甚,還怕我給你下毒?是在給你喂藥呢,再養(yǎng)些時日,你這身上的每一寸皮肉都能養(yǎng)好,身上也不會難受了。”

    可奉云哀哪里張得了嘴,她也沒覺得碗中有毒。

    此刻她動彈不得,桑沉草真想要她的命,何須大費周章。

    桑沉草輕嘖兩聲便將勺拿開,低頭道:“你昏迷不醒的前七日,我喂得可費勁了,如今醒了,也該配合些。”

    如何配合?奉云哀心問。

    桑沉草將碗放到邊上,竟直接捏住她的下巴,用手指將她唇齒撬開,指腹輕飄飄壓在她舌上。

    明明身上別的地方無甚知覺,舌卻不同,那壓感好似沿著脖頸蔓上顱頂,驚得她略微一個激靈。

    她幅度極輕地顫了一下,胸腹、手腿、指尖和足趾也連帶著一動,如同清泉滌身,無孔不入。

    桑沉草便那樣壓著奉云哀的舌,湊近時露出模糊卻好似不茍言笑的一張臉。

    她唇邊不見嬉笑,一瞬改頭換臉,成了醫(yī)館中正襟危坐的醫(yī)女。

    奉云哀被迫張嘴,許是對方忽然矜重,她竟有些赧然無措。

    她成了山嶺上隨地動而飄搖的草木,成了鳥雀振翅時游曳的葉片,成了被驚擾的湖面漣漪,成了風過時叮鈴擺蕩的銀鈴。

    她麻痹的身一瞬鮮靈成活,隨之雙頰發(fā)熱,卻與灼燒不同。

    它溫溫的,從皮表里姍姍涌現(xiàn),輕柔熨帖,好似毫無殺傷力,卻又能令她兵荒馬亂。

    桑沉草側(cè)過身,用空著的手舀了一勺湯藥,道:“秀秀,我要喂你喝藥了。”

    奉云哀定定看她,企圖凝神,令模糊的視野逐漸清晰。

    也不知,桑沉草回去救她時,有未被大火傷著。

    可還是看不清,那模糊一團朝她靠近,滾燙氣息輕撲面龐,隨之、隨之……

    桑沉草含走了勺中的湯藥,與她兩唇相貼。

    那柔軟又炙熱的氣息好似河流,淌到了她的心尖上。

    這定是巖漿,連* 帶著她麻木而清寂的心,也跟著消融。

    奉云哀怔住。

    此前在水中她惘然焦灼,不光雙眼失聰,還通體發(fā)痛,被渡氣時已是意識模糊。

    如今這一相貼,硬生生為她補齊了當時缺漏的記憶。

    那時桑沉草是無計可施,才不得不給她渡氣。

    如今不同,如今桑沉草已撬開她的唇齒,卻還要如此親近纏綿地渡喂。

    為什么?

    大抵……大抵是桑沉草想這么做,便就這么做了。

    奉云哀險些嗆個正著,是桑沉草收回手指,她才堪堪回神咽下。

    桑沉草哂笑道:“好乖啊,秀秀。”

    奉云哀心覺莫名,此前這人還說她丑來著,怎還能貼得如此之近,她周身好像泡到了熱水里,原還無甚知覺的手腿,一時間綿軟無比。

    “得好好吃藥,才能快些好起來。”桑沉草又抿了一勺,彎腰渡過去。

    奉云哀唇還張著,呆愣著又被喂上一口。

    此番細嘗,她隱約嘗到草藥里混著一味腥,可她不敢多想。

    “幾大宗門這幾日應(yīng)當?shù)轿饔蛲饬耍菤w源宗的真面目還未露,不知需不需你我出手一助。”桑沉草漫不經(jīng)心道。

    奉云哀不言,她如今這副模樣,能助得了什么。

    桑沉草改而露笑,摸起奉云哀滿是傷疤的臉道:“快了,如今已經(jīng)結(jié)痂,再養(yǎng)上幾日必成痊愈。”

    那個念頭又冷不丁浮上奉云哀的心尖,天底下哪有那么多神藥,能活死人肉白骨的,怕是只有那一味。

    “屆時你便能徹底繼承奉容的衣缽,也能踏一踏奉容走過的路。”桑沉草湊近低語,“秀秀你高不高興?”

    第70章 第 70 章

    70

    高興么?

    其實奉云哀也不甚明了, 不過在奉容之死昭明天下后,她心中磐石的確卸下了大半。

    這石一卸,她便只有從心這一愿, 而過往受自負所困,輕易不肯低頭的奉容,也許……

    也想她從心。

    奉容大概, 并非一定想她繼承瀚天盟不可。

    其實在起初時, 奉云哀從不覺得奉容有哪里不好,許是下山后, 路走得多了一些,她忽然便明白了許多。

    奉容的一顆善心不可否認,她為中原武林付出良多, 但她也作繭自縛,如深陷迷潭,自始至終找不到出路。

    這尋根究底,是因為在奉容心中, 天下與私心始終難以權(quán)衡。

    奉云哀想, 她與奉容果真還是不同的,她心中即便有天下, 那也單是奉容的天下。

    而奉容這一死,她的天下便已凋零。

    “你不高興。”桑沉草輕哂,也不知怎的, 她竟就讀懂了奉云哀微轉(zhuǎn)的眼珠。

    奉云哀有些意外, 不難聽出, 桑沉草此話真心到不挾半分嬉笑。

    此女一定是妖怪變的吧, 還能猜人心思,她想。

    桑沉草又含上一口低頭喂藥, 見藥汁溢出奉云哀唇角,便屈指擦拭,緩聲道:“無妨,那便不走奉容的路,奉容也未必多待見那老路。”

    她竟然真猜中了,奉云哀又是一愣。

    看著特立獨行,事事都漫不經(jīng)心,其實心思何其巧妙細膩,桑沉草此人窺見一切,只是又輕視一切。

    這樣的人,應(yīng)當最懂得權(quán)衡自己的心,奉云哀心想。

    桑沉草又低頭喂藥,喂得碗里一滴不剩了,側(cè)身一臥道:“這湯藥喝了易困,睡吧秀秀,明兒醒來,又該能好上一些了。”

    湯藥入喉,奉云哀不光喉頭,就連肺腑也燙得出奇,好似她也變作了桑沉草那樣的體質(zhì)。

    她越發(fā)篤定,桑沉草定是拿自己入藥了。

    以往何其謹慎,換著法子自保之人,如今竟切膚救她,為什么呢?

    奉云哀心急如焚,恨自己不能痊愈得更快一些,她多想親眼確認桑沉草身上的傷。

    她一時心急,還真的在貧瘠的丹田中蓄起了一絲內(nèi)息,可惜僅僅一絲,只能令手指頭動上一動。

    “嗯?”桑沉草支起下頜,往奉云哀眼瞼邊上輕戳,“體寒之人,喝這個大抵會不太舒服。”

    奉云哀倒也并非身上不舒服,她是心里不舒坦。

    “想說什么?”桑沉草湊近些許,側(cè)耳往奉云哀唇邊湊。

    奉云哀難以發(fā)聲,可桑沉草已靠得這般近,她便勉為其難試上一試。

    對方才喂完藥,她的唇齒如今還微微張著,輕易難咬合,舌也麻痹著,極難動彈。

    良久,她費了極大的勁,額上滑下來一滴汗,唇齒才終于得以一動,囁嚅道:“唷、處、喇、來?”

    說完,奉云哀雙頰發(fā)燙,趕緊合起雙眼,不想看到桑沉草眼里的笑意。

    她想問藥從哪來,咬字都沒咬清,成了笑話一樁。

    桑沉草垂下頭,額抵上奉云哀的肩,笑得周身發(fā)顫,笑完故意道:“沒聽清,要不秀秀你再說一句?”

    奉云哀不想說。

    桑沉草不捉弄她了,索性道:“秀秀這么聰明,一定猜到了,藥究竟是從哪兒來的。”

    奉云哀心一沉,頰邊熱意全消,連脊背都變得冰涼。

    “但你看我如今安然無恙,是不是也能安下心了?”桑沉草慢悠悠道。

    奉云哀合眼不動,未能親眼所見,她如何安心。

    桑沉草好整以暇問:“是不是還得我解衣予你一觀,你才敢信?秀秀啊,沒想到你還有這等心思。”

    奉云哀雙頰又微微一熱,想出聲否認,可心一急,又是半個字音也擠不出。

    “等你好了,就能知道全部了。”桑沉草摸上奉云哀的眼梢,“睡吧秀秀,睡著了我也好替你擦身,省得你不自在。”

    奉云哀思緒一片空白,如何睡得著。

    “不睡?”桑沉草揶揄,“那只能醒著給你擦了,反正你動彈不得,也躲不開我。”

    奉云哀緊閉的眼驀地睜開,目不轉(zhuǎn)睛瞪起身邊這人。

    桑沉草并未出手,哂道:“剛下來那日你疼得迷糊,到處翻滾,我生怕你將這身皮囊折騰得愈發(fā)駭人,便索性施了小毒,令你周身麻痹,動彈不得。”

    原來并非經(jīng)脈受阻,奉云哀心道。

    “秀秀,這可怨不得我。”桑沉草慢聲,“我這可是為了救你。”

    奉云哀眼皮翕動一下。

    桑沉草兩眼一彎,略顯得意,“這毒好在,只有我能解,等你好全,我自然會給你解開,此時解毒,你怕是會痛到兩眼淚汪汪。”

    說得好像她是那痛則落淚的小孩兒,奉云哀心下不悅。

    “說錯,秀秀豈會怕痛,是我過慮。”桑沉草轉(zhuǎn)而改口。

    奉云哀心道罷了,她被大火燒成這副模樣,又有何看不得,索性兩眼一閉,容桑沉草給她擦身。

    桑沉草并非將邊上的水隨便一舀便拿來用,而是特地取了火石打火,把水盛到鍋中燒開。

    歘啦兩聲,洞內(nèi)又一片光亮。

    奉云哀轉(zhuǎn)動眼眸細看,隱隱約約能看出山洞的大小。

    這山洞不算小,遠處好像有挖鑿的痕跡,地上堆在一塊的,大概是干草枯枝,不遠處白白的一摞,竟……有幾分像尸骸。

    桑沉草循著她的目光望過去,悠悠道:“未跟你說,原來冰窖與這水道相連,我猜是周媯事前命人鑿好的,藏得頗深,那日火藥一炸,恰好將道口炸開,她也便能脫身。”

    奉云哀早猜到冰窖邊上有水道,心知周媯此人也算深圖遠慮,早將中原武林之死,安排得妥妥當當。

    可惜,周媯未能嘗愿。

    桑沉草又道:“這白骨應(yīng)該是當時挖鑿水道之人,只是他不知怎的,和我們一起被沖到此處,后來水道口一封,許是他水性不夠好,找不到那氣旋,便也出不去了。好在動工時余下不少物資,被他搜羅而來,置在此處,如今為我們所用。”

    奉云哀了然。

    桑沉草將水煮開,背過身拔開寂膽。

    寂膽出鞘叮鈴,聲音雖微乎其微,卻引得奉云哀寒毛直豎,啞聲道出一個“別”字。

    桑沉草回頭看她一眼,索性不背著身了,當著奉云哀的面在手臂上劃開一道,令血滴到鍋中。

    好在,劃得不算深。

    奉云哀聽得仔細,入鍋的僅是一滴,陡然如釋重負,隨之雙耳嗡鳴。

    “你身上全是傷,擦身的水得干凈,而我的血恰好有那么幾分藥性,能助你更快痊愈。”桑沉草道。

    奉云哀微怔,眼中哪還有一星半點的淡漠,成了樹上杏花,已不避人,待風過時,便會飄飄灑灑撞入懷中。

    桑沉草一并將擦身用的帕子也丟了進去,不以為意道:“他命不好,你我不同,只要重新找到出去的氣旋,我們便能脫身。”

    奉云哀心想也是,隨之好似吃了定心丸,即便傷勢還頗重,也毫不慌張了。

    “不過,也得等你好了,你我再一起去找那出路。”桑沉草低頭輕吹熱鍋,不怕燙一般,直接將鍋中滾燙的帕子拎了出來。

    奉云哀無甚知覺,帕子落在身上,好似蟲蟻輕輕爬過。

    她看著模糊不清的洞頂,耳畔是桑沉草湊近時若有若無的呼吸聲,一瞬連神志都發(fā)酥。

    桑沉草拉下她的衣襟,擦得分外小心,分毫不痛,只余下蜿蜒而動的癢。

    奉云哀想起自己在火中被燒的情形,當即明白,身上穿著的衣物必不是她原先的,再一看,桑沉草只穿著薄薄的里衫。

    那般挑剔蠻橫之人,心腸軟時,也軟得一塌糊涂。

    奉云哀斂目不言,任桑沉草抬臂移腿,赧色又浮上耳廓眼梢。

    她不由慶幸,此時她一定丑得出奇,就算面紅,也不會讓人看出來。

    只是這水道里沒有魚,又找不到吃食,兩人只能餓著。

    好在有武功傍身,將經(jīng)脈一封,再抑住肺腑中的餓意,便也不會覺得難受。

    桑沉草閑來無事,慢吞吞說起聆月沙河的趣事,只是她眼中的趣事,大多是旁人的苦難。

    譬如有人在沙河中失了方向,險些死于日曬,后來竟是駱駝施以援手。

    又譬如有人被海市蜃樓引著前行,誤打誤撞走到聆月鎮(zhèn)。那人自稱受天神點撥,有通天之能,四處逼人獻上供奉,不料后來被棍棒打死,不通天,下地去了。

    諸如此類的故事,桑沉草徐徐說了許多,奉云哀偶爾眨幾下眼,以示自己認真在聽。

    桑沉草哂道:“秀秀這么愛聽?那我便多說幾個。”

    奉云哀眼皮翕動。

    再過兩日,奉云哀的傷又見起色,只是她周身麻痹,并無感覺,還是桑沉草湊近了欣喜道:“落痂了,秀秀。”

    奉云哀心如擂鼓,旁人傷成這般,怕是早就見閻王了,哪還能落痂。

    桑沉草隨之細細查看她身上別處,哂道:“看來再過兩日,這新皮就長好了,只是這雙眼未必能好全,那入眼的藥汁太霸道,秀秀還得忍些時日。”

    奉云哀哪敢奢求那般多,況且如若要去西域,那這雙眼勢必不能好得太快,省得灰眸被眾人瞧見。

    “新長出來的,比原先還白。”桑沉草收起手指,“我都不忍心多碰。”

    奉云哀只當桑沉草是在說戲言,可她還是因為對方話中顯而易見的親昵,微微露出赧色。

    既然新皮已長,傷口想必已經(jīng)好得差不多,不會痛到忍不住翻滾了。

    奉云哀心道,如此是不是能將她身上的麻藥解了?

    她斜睨起桑沉草,舌一碰唇一張,艱難吐出一個“解”字,是想說解藥。

    桑沉草先是一愣,隨之眼中噙笑,故意曲解她意,側(cè)身看著她問:“秀秀,怎忽然喊起姐姐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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