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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第 51 章

    51

    孟有慕被逗樂了, 她那冷肅到沒有一絲表情的臉上,終于露出裂紋,忽地爽朗大笑。

    但只是一瞬, 她便笑停了,她冷下臉將木針與線往旁一丟,從桌下慢騰騰爬出, 借著月光打量奉云哀身后之人。

    奉云哀擋在奉容身前不敢動彈, 亦不敢妄自揣測奉容與此人的關系。

    孟有慕一動不動地注視了良久,長嘆一聲道:“奉容啊, 你竟也有今日。”

    “你與我師尊相識?”奉云哀僵著身問出聲。

    孟有慕神色復雜,眼里噙著的情緒正好比水上漣漪,那水黽一動, 圈圈不同。

    說眷戀不夠眷戀,倒是比懷念多一分,其中又夾雜了少許悵然與敵意,眸色光怪陸離。

    桑沉草坐到桌上, 隨意拿起桌上的供品啃上一口, 完全不敬那立在后方的祖師神像。她嘴里含著半塊米糕,樂呵道:“秀秀莫慌, 她與奉容不熟,只是和問嵐心熟。”

    奉云哀想不明白,既然是與問嵐心熟, 那這人為何會對奉容懷揣敵意。

    孟有慕慢騰騰挪上前, 近乎要湊到奉云哀臉上。

    奉云哀不敢動, 眼看著孟有慕的手要碰到她發梢, 她冷不丁歪身避開,豈料孟有慕要碰的不是她, 而是奉容。

    孟有慕輕撥奉容的發梢,漸漸的,最后一點敵意也從她眼底消散,她眼中只余下無盡的無奈。

    “你……”奉云哀心驚膽戰。

    孟有慕收回手道:“我和問嵐心有仇。”

    奉云哀一怔,本以為兩人間有著頗深的情誼,不曾想竟是冤家怨敵。

    說著,孟有慕猛地拉下袖口,連帶著里衣也被扯落,露出半邊肩。

    這舉動太過突然,奉云哀本想回避,但她冷不丁看到,此人肩上有一道蜈蚣狀的疤。

    好似肩膀曾被撕裂,又被接了回去。

    奉云哀這念頭剛剛萌生,竟就得到了印證。

    孟有慕道:“問嵐心曾削斷我一只手,后我每每找她尋仇,都落敗而歸,她嫌我功夫不比從前,特地從別處尋了另一只手為我接上,但我再想同她比劍的時候,她竟已棄劍退隱,成了那斷魂針問嵐心,從此……她再也沒有碰過劍。”

    奉云哀知道,那必是釜海一戰之后。

    江湖中人人快意恩仇,有仇報仇,有怨報怨,像孟有慕這般執著的,并不少見。

    孟有慕搖頭道:“她不用劍了,我即便能贏,又贏在何處?我索性也不同她尋仇了,后來我才知道,她棄劍是因為奉容,我便好奇,那奉容究竟是何許人物。”

    “于是你來了云城?”奉云哀問。

    孟有慕頷首,轉身走到案臺前,擺擺手令桑沉草起開,挑出三支香就著紅燭點燃,先沖奉容拜上三下,后又沖祖師拜上三下。

    其后她才道:“不錯,我正是那時來的云城,一住便住到如今,不曾想這么多年下來,加起來見到奉容的次數,竟還不足十面。”

    “硬生生活成了奉容與問嵐心的起居注官,對兩人幾乎了如指掌。”桑沉草揶揄,“只可惜她既不能與問嵐心比劍,又沒有那個和奉容比劍的機會。”

    孟有慕也不氣,只是輕呵一聲,睨著桑沉草道:“這丫頭幾年前便知道我與問嵐心有舊仇,特地來云城尋我,想與我聯手斬殺問嵐心,只是我早沒有當初那復仇的心了,況且,問嵐心也不是那么好殺的。”

    “果然。”奉云哀料到如此,桑沉草為了對付問嵐心,可謂無所不用其極。

    桑沉草若有所思,扶著棺材道:“你對問嵐心和奉容了如指掌,那你知不知道,她們是明月門的傳人。”

    孟有慕一愣,久久才搖頭道:“明月門最后的傳人,我只知道孫萋。”

    整個江湖亦然,在孫萋之后,明月門便徹底消失了,眾人連孫萋的傳人姓甚名誰都不知道。

    而問嵐心與奉容的名頭,無疑都是她們自己打出來的,只是一人向惡,一人成立瀚天盟鏟除外疆妖孽,背道而馳。

    “連你都不知道,也不知旁人是如何事先知曉的,不光如此,那人竟還能找到黃沙崖地陣和聽雁峰山陣的破解之術。”桑沉草冷笑,“照我看,問嵐心與奉容也都不是一旦與旁人交好,就會掏心掏肺的脾性。”

    “我早知道聽雁峰上有陣,只是我一直摸不透那個陣法,如若是明月門的陣,那便說得通了。”孟有慕道,“山陣破除一事我略有耳聞,也很是驚奇。此事絕非奉容親近之人所為,這些年能上聽雁峰的,可只有她一人,饒是她的摯友歲見雪,在破陣前也上不得山。”

    “如若不是外人,那便只能是熟知明月門的人了,孫萋的同門都有哪些人?”奉云哀問完,立刻想到黃沙崖下的那本明月門名冊。

    名冊上一應俱全,只是不清楚前邊人是死是活,而她當時只是匆匆一瞥,連名字也沒看仔細。

    孟有慕喃喃:“孫萋師從常枕厭,同輩有個叫楚絮的。常枕厭病故,而聽聞那楚絮在年少時,被一把火燒死了,尸骨了無蹤跡,也不知是真死,還是假死。”

    “楚絮。”奉云哀低聲念道。

    孟有慕微微瞇眼,“也便是那一次,明月門暴露了行跡,眾人誅兇討逆,明月門至此衰頹,往后消息越發少了。”

    “看來是內亂。”桑沉草哂笑。

    “明月門之事,江湖中知之甚少,我也只能想起這一二。”孟有慕從棺材間穿行。

    “如果是明月門的人,便好解釋,那人是如何拿到殘絹的了。既熟知陣法,又有那等高超的易容術,想來就算是偷梁換柱,也輕而易舉。”桑沉草嘲謔。

    孟有慕皺眉問:“如此煞費苦心是為了什么,單是想要武林盟?”

    “誰知道呢。”桑沉草的語氣很是不屑。

    忽然間,外邊傳來雜亂的腳步聲。

    孟有慕驀地震掌,令身側看似沉重如山的棺材通通騰起,露出底下一口最為古舊的棺。她掀開棺蓋,沖兩人使了眼色,低聲道:“進去。”

    奉云哀忙不低攬起奉容的尸,飛入棺材之中,不料棺材竟沒有底,她往下一跌,也不知跌到了何處。

    遠遠的,有個黑影自上方跟來,拽住她的肩一個輕笑。

    奉云哀落到草席上,輕輕倒吸一聲,趕緊將奉容安置在邊上。

    桑沉草在她耳畔笑道:“秀秀莫怕,這暗室雖然窄了些,卻也是藏身的好去處。”

    頂上棺蓋合上,里邊漆黑如墨,什么也看不著。

    視線一遭遮蔽,那落在耳畔的氣息,便滾燙得愈發明顯。

    桑沉草道:“改日去打探打探消息,看看尋英會究竟幾時開始,你師尊耳畔的花,怕是快開了。”

    幽靜暗室中,那股香氣沁入心脾。

    奉云哀不由屏息,花汁是沒有毒,也不知香氣會不會帶毒。

    桑沉草有所覺察,笑道:“如若香氣有毒,他們也不必大費周章將毒下到奉容杯中,再說你我這一路,也聞得夠久了。”

    “瓶中毒液可還在?”奉云哀扭頭,唇上一瞬熾熱,險些亂了方寸,才知是氣息撞上前,其實還差毫厘。

    “得到明日,才能細細分辨了。”桑沉草食指抵唇,輕噓一聲。

    幸而兩人都懂武功,即便頂上隔了厚厚的棺,也能聽個大概。

    有人道:“可有生人到訪?”

    孟有慕許是又躲到桌底下了,聲音若有若無:“不曾。”

    她嘴里念念有詞,也不知念的什么經,顯得神神叨叨。

    這院子里四處堆滿棺槨,又到處懸掛白燈籠,本就瘆人,這一念叨,更讓人毛骨悚然。

    另一人道:“失禮了,尋英會在即,還請行個方便,我等收到密報,城中有可疑人闖入,不得疏忽搜查。”

    孟有慕還在念叨,并未出聲制止。

    外邊一頓咚隆,多半是棺槨被一一掀起。

    有人驚呼一聲:“有尸體!”

    眾人湊上前看,紛紛捂緊口鼻,被那腐爛尸氣熏得接連仰身。

    “這尸從何而來?”

    孟有慕不冷不熱地應聲:“幾位面生,往日來這的,可不曾問過這么多。”

    “你答就是,我等奉疊山盟代盟主之令行事。”

    疊山盟,怕就是那取替了瀚天盟的。

    短短幾日,它竟連名字都有了。

    孟有慕道:“往常有人來這訂制棺槨,尸體也順帶放在這了,有良心的會將棺材連尸帶去下葬,沒良心的,自然就留在這了。”

    這些人的武功不比孟有慕,沒那乾坤挪移的功夫,光是掀幾個棺蓋,就已是十分費勁。

    眾人找了個遍,途中也有觸及那遮掩了地洞的棺槨,只是他們將棺蓋一掀,沒看出究竟,便將棺蓋推了回去。

    門嘎吱關上。

    過了良久,木棺被篤篤叩上五下,其間隔與桑沉草叩門時一模一樣。

    奉云哀松下一口氣,轉頭問:“是要出去了?”

    桑沉草起身,發頂近乎觸及棺材底板,可見暗室之狹。

    “我可否將師尊留在此處。”奉云哀淡淡問。

    “也好,不然明日那些人如若再來,還得費上一番氣力藏尸。”桑沉草往棺材底板上猛叩幾下。

    底板欻啦一聲打開,好似一扇窗。

    孟有慕已在外邊運起真氣,令堆疊的棺材騰空而起,如此,兩人只需翻個身就能出來。

    騰空的棺槨慢吞吞歸位,未砸出大動靜,只像山鼠咯吱叫喚。

    “你們眼下有何打算?”孟有慕問。

    “得看看今年的尋英會,那疊山盟有何打算。”桑沉草幽幽道。

    “怕是不好打聽。”孟有慕搖頭。

    “我有我的法子。”桑沉草看向奉云哀,五指往自己側頰上一撘,輕摸面皮。

    奉云哀會意,錯愕道:“你要潛進去?”

    “不只我。”桑沉草笑說:“還有你。”

    第52章 第 52 章

    52

    在這江湖中, 人亦是劍,劍會折,人自然也會折。

    奉云哀實在不想看著這人獨自折在疊山盟里面, 沉默良久,不得不頷首答應,淡淡道:“也不知今年的花架會如何設置。”

    她不曾親眼見過, 關于尋英會的所有, 都只能從奉容口中得知。

    奉容是如何同她說的,她心底的尋英會便是什么樣。

    尋英會前夕, 那試劍臺會被重重圈起,以免旁人潛入其中大動手腳,而在那期間, 勢必要將赤頸連珠花移到花架上。

    花架便在試劍臺的正中,是用金石雕成的重劍,而尋常刀劍,根本傷不了它分毫。

    架高三十尺, 那赤頸連珠花獨露花球, 而枝葉其它,俱是齊齊埋在架內, 以免被誤傷。

    桑沉草嗤笑:“今年必不會再用赤頸連珠花,此時離花開,還久著呢。”

    奉云哀目光沉沉, 想到奉容耳畔那欲放的花苞, 也不知如若真像桑沉草所說, 將尸身藏在金石花架中, 那奉容在天之靈……會不會動怒。

    不過想來,奉容也不想枉死, 她定也是想知道真相的。

    桑沉草自顧自道:“那得用花期足夠長的花才能取替赤頸連珠,尋英會持續七日,能開足七日而不蔫巴的,當真少之又少。”

    奉云哀皺眉道:“但我們此時潛入又能如何,他們必不會像放置赤頸連珠花那樣,提前安置其它花株,否則尋英會才剛開始,花就要謝了。”

    “先去看看,那石劍的內里有無玄機。”桑沉草道。

    奉云哀還真不知道,石劍的詳細,奉容從未與她說過。

    邊上,孟有慕忽地出聲:“聽說金石重劍里面是空的,往年會有人藏在里面,以便給赤頸連珠花添水。”

    桑沉草笑起來,悠悠道:“我還以為那金石花架重劍還能有什么玄機,那樣的話,花若是蔫了,豈不是可以直接在里邊將之換掉?”

    孟有慕搖頭:“我也不過是道聽途說。”

    “我們何時走?”奉云哀索性問。

    “歇一歇,明兒走。”桑沉草打了個哈欠,徑自走向側廂,扭頭道:“明日易容進去,便無需鬼鬼祟祟,也不會引人起疑。”

    倒是有幾分道理,想必疊山盟今夜必不能安寧,畢竟那“潛入者”還未被揪出來。

    此時貿然闖入,怕是火上澆油。

    孟有慕見桑沉草推門,也沒說什么,只是不冷不熱地睨過去一眼。她撿起地上的木針又開始織衣,全不顧線團已經沾灰。

    奉云哀跟過去,本以為這地方會簡陋到連張床都沒有,不曾想屋內陳設竟還挺齊全。

    桑沉草吹開桌上薄薄一層灰,坐下悠悠道:“今夜換我坐著,省得日后說我不待你好。”

    “我不會向旁人說起。”奉云哀不解,也不知對方口中的“旁人”是誰。

    奉容走后,大抵也無人在意她好不好了。

    桑沉草托起下頜,一副穩坐不動的姿態,眸光往床畔一斜,“我還以為你會說,我也不曾待你不好。”

    奉云哀實在不知要如何接話,這好與不好的,她其實并未細究過,如今兩人非敵非友,談何好與不好。

    非敵非友,又那般親昵,那算什么?

    “怎的不出聲,是我待你太好?”桑沉草揶揄。

    “你心里清楚。”奉云哀也不睡床,坐到桌的另一側,冷聲說:“此事一了,你我各走各的,這種令人遐思的話,還是……少說為好。”

    “秀秀遐思什么?”桑沉草揚起唇角,壓低的嗓音甚是魘魅。

    奉云哀道:“關你什么事。”

    “當真冷情啊,秀秀。”桑沉草哂道。

    屋內未燃燈,那房門一合,便只有晦暗月光穿過窗紙。

    桑沉草將屈起的手肘往前撐遠了些許,朝奉云哀那邊靠,繼續道:“不妨同我說說,秀秀遐思到哪兒了?”

    奉云哀心里繃著的那根弦已快要扯斷,終于問出聲:“你為何執著于……叫我的小名。”

    桑沉草詫異道:“是秀秀主動告訴我的,怎還不允許我叫了?秀秀好聽,我叫著心里歡喜。”

    奉云哀無話可說。

    “說呀,遐思到什么了?”桑沉草饒有興味,故意揪著這問題不放。

    奉云哀將目光往旁一偏,其實心底也不清楚,那古怪的騷動究竟是什么。

    如此親昵,饒是奉容,也不曾這么叫過她。

    就好似她與這天地的聯結,已不止奉容。

    不過這念頭只冒出一瞬,便被奉云哀死死按入谷底,她分外清楚,她和這妖女必不是一路人。

    未等到回答,桑沉草慢吞吞退回去,笑道:“說不出口,我便自個兒猜,秀秀可不能怪我猜偏了,是你不愿說的。”

    這分明是故意的,奉云哀越發覺得此女狡詐。

    桑沉草斂了笑,食指一撥,朝床那邊揮動,說:“躺著去吧,明日進了疊山盟,還得靠你認路,你一個認不好,你我都得遭殃。”

    起先那些話全是狡詐攛掇,這句才是真的說到奉云哀心里去了。

    奉云哀亦不想出差池,只是一想到奉容的尸藏在地下,她便毫無睡意。

    屋內驀地一亮,那積灰的燭臺忽被點燃。

    桑沉草半張臉映了光,許是因為唇邊噙笑,依舊叫人覺得詭異陰險。

    奉云哀才走到床邊,冷不丁聞到一股異香,她心下一驚,可惜還未問出聲,便已失去意識,硬生生昏睡過去。

    白衣女軟身下跌,半個身掛在床沿,恰似蜿蜒下山的冷泉,叫人忍不住想掬上一捧。

    平日面色要有多冷便有多冷,喜怒都藏得嚴,明明藏得拙劣,偏要裝出一副不近人情的樣子。

    桑沉草踱上前,俯身打量床邊的白衣人,嘴里嘖出一聲,撥開對方臉側散亂的發道:“什么孤高冷清,不過是因為對山下事通通不懂,又不想被人揭穿,硬裝出來的。”

    發絲撥開,露出的還是那眼那眉,但面容何其閑靜。

    桑沉草伸出一根食指,往奉云哀脖頸上輕戳,笑道:“但骨子里,軟得一塌糊涂。”

    奉云哀不省人事,伏在床邊一動不動。

    “嗯?”桑沉草玩樂一般,接著捏起奉云哀素凈的下巴,“不應聲,我便當是默認了。”

    她袖口一動,那盤成一圈的黑蛇探出腦袋,覓食般不聲不響地往奉云哀頸邊湊。

    蛇吻還未抵到奉云哀頸側,便被炙熱掌心攔住。

    桑沉草將黑蛇撈了回去,不咸不淡道:“蠱暫先不種,省得她不樂意。”

    黑蛇也不知是不是聽懂了,往袖下一鉆,又藏得嚴嚴實實。

    次日醒時,奉云哀昏昏沉沉,顱內似還彌漫迷煙,令她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身下搖搖晃晃,如在云上顛簸,再聽周遭竟有鳥鳴,還有車轅轆轆,她并非是在云上,而是在凡塵。

    大約又過半刻,頭腦中那迷迷瞪瞪的虛妄感才全然消散,一個定神,奉云哀想起了昨夜種種。她本想拔劍同那妖女對峙,可起身的一瞬,才驚覺劍已不在身側。

    不對,劍還是在的,但那掛在腰邊的,已并非寂膽。

    垂頭時能看見墨色的衣袂,還有一枚垂落在腿邊的玉。

    玉上雕刻山巒,有疊山盟三個小字,雕工還算細致。

    若非看見自己拇指下方,那與先前別無二致的痣,奉云哀定要覺得,她不過是昏睡一夜,竟就無端端奪舍了旁人。

    車廂里僅她一人,除此外,還有一件包裹在粗布中看不出模樣的器物,里邊漫出濃濃泥腥味,似乎是剛從地底掘出來的。

    奉云哀一探臉面,發覺眼耳口鼻竟與自己原貌不同,她倒是不驚慌,只冷冷道:“桑沉草,你做了什么。”

    那晃悠悠的垂簾外,傳來熟悉的聲音。

    “秀秀,這名字喊得可真見外。”桑沉草撩起簾子,用一張陌生面孔沖著奉云哀笑。

    奉云哀知道這定又是明月門的易容術,眼眸略微一轉,打量四處道:“你何時為我易的容,我們怎會在這里,這車又是要開向何處?”

    “莫急,路途還長,我且慢慢同你* 說。”桑沉草悠閑策馬,隨手捏起身邊一朵赤紅的花,叼在嘴邊嘬花蜜吃。

    明明此女頂著面生至極的臉,奉云哀卻好似能透過那薄薄面皮,看到底下真容。

    如若是原來模樣,這叼花的樣子定妖冶無比。

    “你說。”奉云哀挨著車廂內壁,冷冷盯起面前那裹在粗布里的玩意,又道:“這又是什么東西?”

    桑沉草吐開紅花道:“秀秀莫怪,昨夜生怕你歇不好,我才斗膽點了迷煙。寅時我去了疊山盟一趟,恰好撞見有人駕車出城,方知這兩人是要去菡萏山接人。”

    “人呢?”奉云哀環顧四周,也沒看到別的身影。

    桑沉草便接著道:“我在半途將那二人劫下,用了些小毒,使了攝魂的小把戲,從她們口中套出了一些話,得知她們此行并非接人,而是接花。于是我馬不停蹄地回到棺材店,硬是將你從床上薅了過來,還順帶給你我易了個容。”

    “花?”奉云哀似乎明白這濃郁的土腥味是怎么一回事了。

    桑沉草接著說:“花是另外二人連土連根從北域帶來的,實則是什么模樣我也不知,尚來不及打開一窺。”

    “你我易容成了原先那兩人的模樣,如今要回疊山盟。”奉云哀已捋順大概,“可是我的瞳色……”

    “秀秀聰明!”桑沉草彎起眼,“我在你眼中滴了藥汁,瞳色如今是黑的,兩個時辰后才會散去,每兩個時辰便得重滴一次。此物稀少,獨獨我與問嵐心知道配方,而用多必會致盲,可得省著點,也得悠著點。”

    “那被迷暈的兩人,如今身在何處,你……”奉云哀頓住,狐疑看向桑沉草。

    桑沉草輕哼,回過頭慢聲慢氣道:“在秀秀眼中,我莫非是什么濫殺無辜之流?”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奉云哀別開眼,自從知道那面皮是從胸背處貼起的,便周身不大自在。

    那也得……褪了衣裳才能貼吧。

    “好啊秀秀。”桑沉草哧一聲,“越來越伶牙俐齒了。”

    第53章 第 53 章

    53

    有玉牌在身, 進云城更是暢通無阻,巡城護衛通通讓道,一路徑行直遂。

    策馬的人撩起簾子, 回頭壓著嗓道:“這花是直接送到試劍臺上的,中途會有人查驗,但除你我外, 萬不可再經第三人的手。”

    奉云哀坐直身, 余光從那包裹著泥盆的粗布上掠過。

    粗布下興許還覆了一層油紙,泥腥未能透過粗布, 滲出來一星半點。

    此時萬不可打開一探,若叫人看出究竟,那就不好了。

    在過了樂安門后, 再往南行半刻,輕易就能看見一處空曠之地。那地方造了座石臺,石臺正中用金石鑄了三十尺高的重劍,劍身以鎖鏈捆縛。

    此處便是試劍臺, 而臺上金石所鑄的劍, 便是藏人置花的“花架”。

    還在聽雁峰上時,奉云哀只見得到一垂佇之物, 如今車馬一停,下到石臺邊,她才知, 此物竟如此巨大。

    劍尖沒入地下, 似為鎮住這一方土地。

    奉云哀仰頭一觀, 只見廣袤碧空下, 那痕跡斑斑的劍柄孤身而立,霎時間頭暈目眩, 似乎找不到支撐。

    遠處有人靠近,抱拳問:“游金不老花何在?”

    對奉云哀來說,多的是陌生花草,她往常接觸到的書冊幾乎全是功法秘籍,或者便是江湖萬人冊,還有零星市井話本,什么論草論花的,書閣里橫豎翻不出兩籍。

    她暗暗記下,轉頭往車中指去,不發一言,唯恐一個張嘴便會露餡。

    所幸這過來之人似乎與原先二人不熟,未察覺奉云哀一聲不吭有何不妥,也并未問及其它。他徑自走向馬車,掀簾查看游金不老花所在,回頭道:“你們且先將此物搬下來。”

    桑沉草頂著旁人的面容站在邊上,一改平日閑散慵懶的姿態,雙手往粗布上一抱,略施內力,好似不費吹灰之力,便將東西搬下了馬車。

    到來的那二人不揭粗布,在環著那東西走了一圈后,確認無誤道:“有勞,還請二位將游金不老花移入石劍。”

    看來,此物上邊似乎有什么不為人知的印記,印記還在,他們便能確認器物無恙。

    奉云哀不動聲色地看向桑沉草,實話說,她并不知石劍上機關何在。

    劍上無孔無門,乍一看,可不像是能隨意入內的,如此又該如何將游金不老花移進去?

    桑沉草倒是不慌不忙,抬臂道:“請二位行個方便。”

    那兩人相視一眼,驀然騰身而起,各自拉住一邊的鎖鏈,隨即猛踏石臺直赴云霄,好似要將石劍拽離地面。

    忽地轟隆作響,腳下顫顫。

    奉云哀定睛朝石臺上看,只見那沒入石臺的無刃重劍,竟還真的徐徐拔離了地面。

    好似冉日初升,劍也徐徐而動。

    石劍的劍尖處緩緩露出一扇一人寬的暗門,門內中空,想來便是那藏人藏花之處。

    拉拽鎖鏈的二人撒手回到臺上,皆已是精疲力竭,不光雙鬢掛滿汗珠,就連面色也蒼白無比,可見耗費了不少內力。

    兩人拱手后相繼離去,其中一人走前留話:“置花后,還請物歸原樣。”

    目送二位離開,裝模作樣許久的桑沉草終于嗤出一聲,就連步子也散漫許多,邁入其中道:“原來試劍臺的玄機就在此處。”

    奉云哀抓住粗布一角,施加真氣將之往前一送,那半人高的泥腥物頓時脫手而出,好似滾落的山石,朝石劍窄門撞了過去。

    泥腥物堪堪穿過窄門,被里邊的人接了正著。

    桑沉草笑說:“秀秀也不怕砸著我了。”

    奉云哀也進到門中,仰頭見上方漆黑如墨,看不到石劍尖頂,搖頭道:“你功夫了得,若是輕易就被砸傷,未免太不謹慎。”

    “在你面前,何須謹慎?”桑沉草噙笑慢語,話中好似裹挾了難數的情思,叫人浮想聯翩。

    奉云哀微愣了一下,移開目光不答,過會兒問:“你如何知道,還能叫那兩人幫著拔出重劍?”

    “我可不會和原先運花的那兩人閑聊。”桑沉草眉眼一彎,“只會和秀秀閑聊。”

    奉云哀抿唇不語。

    桑沉草湊近打量面前物什,才知粗布上有幾處不易察覺的隱釘,若是中途拆開,釘子定會不好復位。她伸出兩指鉗住其中一枚釘,冷笑道:“原來如此。”

    釘長竟有半臂,近能將底下的泥物扎穿。

    奉云哀看得心驚肉跳,此物銳利,如若扎在人身上,單薄者怕是真的會被刺個對穿。

    釘子叮鈴落地,桑沉草拔釘拔得隨意,扔得也隨意。

    最后一枚長釘落地,桑沉草笑道:“揭開看看,這游金不老花究竟是什么寶貝。”

    “你竟也不知曉?”奉云哀皺眉。

    桑沉草漫不經心道:“北域太遠也太冷,就算有人攆我,我也未必會甘心前往。昔時倒是聽說過這游金不老花難得,花期也是數一數二的長,聽聞這花不可入藥,也無甚毒素,不過是模樣好看,所以我也便懶得摘來瞧瞧。”

    倒也是,此女看著隨心所欲,其實分斤掰兩,哪是肯耗費閑時做無用功的。

    奉云哀已暗暗將此女摸清摸透,索性拔劍在粗布上劃開一道。

    粗布往旁一敞,慢騰騰垂落在地,露出一矮泥罐,還有其上纏繞得難舍難分的莖稈。

    莖稈足有兩指粗,其上遍布細刺,許是前人不想被這細密的刺誤傷,在莖稈上邊裹了不少泥。

    只是一路顛簸,泥剝落了不少,在底下堆積成丘,一些刺還是露了出來。

    乍一眼看不到任何花色,借著那從門外瀉進來的光,只看到蒼翠一片。

    “花呢。”奉云哀皺眉。

    桑沉草抬手將那緊緊纏繞的莖稈分開,歪頭找尋了一陣,隨之冷哧一聲,聽著很是不屑。

    奉云哀循著對方目光看去,冷不丁瞧見一只花苞,花苞竟只比指蓋寬上些許,隱約露出一點紅。

    “你有未覺得,這花似曾相識。”桑沉草伸掌托起花苞,傾身往前輕嗅。

    奉云哀眉心一擰,心忽地被澆了個透,一個念頭貫得她四肢發寒。

    這花苞竟和奉容身上的……有幾分像,只是眼前這一物沒有任何香氣,枝葉也更為粗壯茁茂。

    “花期也挺近。”桑沉草聞不到香味,狐疑將之從盆中提出,就好似擒人脖頸那般,舉止冷漠得駭人。

    她猛抖幾下,令根須上的泥簌簌掉落,使之露出蛛網般的長須。

    一番折騰,才知此花的根須竟已呈現出頹敗之勢,看著有些枯蔫。

    奉云哀心覺匪夷所思,顫聲道:“此花沒有毒,你的藥汁又是如何變黑的?”

    “除非下到杯中的,不止一物。”桑沉草悠悠道。

    “也不對。”奉云哀輕吸鼻子,“這花毫無香氣,和師尊身上的不一樣。”

    “難不成長在血肉上,連香氣也會不一樣?”桑沉草語出驚人,所做之事也引得奉云哀瞬間變了面色。

    她竟撩起袖口,在臂膀上劃出深深一道,似乎不懼疼痛,無知無覺地令血滴在花的根須上。

    撲鼻的古怪香氣,差點沖昏奉云哀的神志。

    聞著像是各種藥材混淆難分,香而苦澀,令人口舌生津。

    這并非花上的氣味,是在血滴落到根須上的一刻,另一股熟悉的香味才如同霹靂驚雷般,轟天震地地炸裂開來。

    這才是奉容身上的氣味。

    就這頃刻間,花枝上竟就冒出了新芽!

    “以血肉為食?真是少見。”桑沉草仰頭輕吸,看似十足愉悅,笑道:“看來初窺這游金不老花奧秘的,多半在花下埋過尸。”

    “你當真……”奉云哀瞪直眼。

    “嗯?”桑沉草掐住一段枝葉,忽然將之折下。

    植株損毀,她們的計劃必會被人發現。

    奉云哀怔住,瞪眼道:“你作甚?”

    話音方落,她便見桑沉草將斷枝送至唇邊,噙個正著。

    剎那間,奉云哀心如死寂,想到奉容那堵了滿嘴滿喉的枝,惶惶冒出懼意,顫聲道:“你不要命了?”

    桑沉草渾不在意地吐開枝葉,道:“無妨,只是想嘗嘗有沒有毒,看來和傳言一般,此花既入不了藥,也做不成毒。”

    “你還能這么試毒?”奉云哀的指尖還冒著寒,“先人嘗百草,難不成你還嘗過百毒,一試便知毒性深淺?”

    桑沉草看向奉云哀,湊近了低低地笑,也不知是不是揶揄:“不瞞你,其實連先前那裝在瓶中的毒液,我也嘗過一口。”

    奉云哀當此女是在胡說八道,但想到方才那股藥香,又有些不確定了,莫非此女當真不同尋常,能抵萬毒?

    可身上帶著異香,又百毒不侵之人,世上當真有么?

    桑沉草還在笑,轉而輕抿一下臂膀上的傷口,拉下袖子道:“聽聞游金不老花極其稀少,長在凜冬之地,得以寒涼灌溉,又并非至冷至凍之時,才開得出花,所以我就算成株吃進嘴里,也無礙。”

    本該開在凜冬北域的花,卻在人的七竅中冒出芽尖。

    奉云哀原先不解,隨之打起寒顫。

    桑沉草幽幽道:“奉容的功法屬寒,在她體內運轉的真氣,也時常冰冷凍骨。我料你有所不知,寂膽原該是奉容的,只是鑄劍者低估了墮天隕鐵的寒性,且又將奉容當作死人看,全未料到寒溫一抵,那隕鐵的寒性并非奉容能長久忍受的。”

    “這你又是如何得知?”奉云哀惶惶。

    桑沉草一哂,氣定神閑道:“半猜半蒙,畢竟問嵐心說起過,她的劍原本不該是她的,也正因如此,她追悔莫及,棄劍時百般不舍。”

    奉云哀合眼不語。

    “不過即便是在北域,游金不老花開得也不算多。”桑沉草垂眸沉思,徐徐道:“聽聞它的花種只有一粒,會在花萎的一刻迸濺開來,得落到合適的地方,才生得出根,而不論是截枝入土,亦或其它,都只能以失敗告終。”

    “你是說,我師尊她……吃下了游金不老花的花種?”奉云哀啞聲,“可花種如何融在水中,如何瞞得過她的眼?”

    “有人道,此花的花種去殼后微不可覓,只是我不曾親眼見到,不知是真是假。”桑沉草冷嗤,“不過我想,還得在花種上加以涂料,才能使之長久依附在肺腑之內,且不受侵蝕,以便攫嚙血肉,生根發芽。”

    “那一涂料,才是毒之所在。”奉云哀明白了。

    第54章 第 54 章

    54

    “怎這般聰慧。”桑沉草仰頭打量劍頂, 可惜石內伸手不見五指,一時辨不清巔頂遠近。

    她只手將泥盆提起,任由細密的刺挨在身前, 隨之輕踏劍身內壁,借力上躍。

    奉云哀看得觸目驚心,唯恐那刺挨到桑沉草的面皮上。

    臉傷是其一, 這易容若是破了, 還不知該如何補上,到時也不知得挑上多久, 才能將刺全數挑干凈。

    上方遙遙傳來聲音:“秀秀,似乎有燈。”

    奉云哀抬掌覆上石壁,一番摸索后, 果真探到了穩扎在石壁上的燈臺,而那燈底下有一圓環可以扳動,也不知有何用處。

    她輕敲燈臺兩下,湊近細聽聲響, 未覺察到詭異之處, 這才斗膽扳動圓環。

    只聽咔噠一聲,燈臺上倏然燒起豆大火苗。

    當即好像大火蔓延, 火光徐徐上攀。

    其實不然,并非火焰燒了上去,而是從劍底起, 燈盞依次亮起, 照得劍內通明。

    此時再仰頭, 便也能看清上方大概。

    但見臨頂處有一處用鎖鏈懸高的方臺, 臺上可置物,臺子正對著鏤空的石劍劍柄, 似恰好能令植株露首。

    到時植株的花從劍柄伸出,乍一看好似金石生花,正好比江湖人手中的劍。

    心中有劍,劍生花草,生萬物,世間至純皆誕于此。

    奉容一生所求,也正是劍中萬象。

    奉云哀仰頭不動,似能明白奉容舊時同她說過的話。

    這石劍亦是奉容親手雕刻,每逢尋英會,她便會親自在劍中置花,其實是想邀天下客一同論心,共觀劍之玄妙。

    只可惜,旁人只在意尋英會本身,也只為折花而來,而花與劍有何隱秘,他們皆不在意。

    桑沉草已將泥盆放于架上,只是如今這游金不老花的枝干尚短,還得養上數日,才能讓頂上的花苞支出石壁。

    奉云哀窺見奉容心中一隅,胸膛下好似也開出絢爛的花,那為時已晚的雀躍涌上唇角,既覺得酸楚,又有些想笑。

    遲了些,但好歹,她也窺探到了。

    桑沉草屈起一條腿,身姿閑散地坐在臺上,傾身下瞰,哂道:“笑什么,說給我聽聽。”

    奉云哀搖頭,斂了笑意淡淡道:“沒什么。”

    “秀秀,你我出生入死,本該一心,可莫要與我生出罅隙。”桑沉草躍下來,躍得隨心所欲,似乎要和奉云哀撞個正著。

    風自上方兜面緊逼,刮得奉云哀發絲蕩漾,她略微仰身,不料腰間衣料被揪個正著,這人壓根不給她躲。

    奉云哀堪堪扭頭避開,差些撞上此女的鼻尖。

    桑沉草便這么擒著她,靠近笑個不停,即使頂著天衣無縫的面皮,那狡猾古怪的內里還是沒能被遮掩完全,就好像流水一般,自然而然地往外滲。

    “你手上,有泥。”良久,奉云哀腰間被焐得發燙,嘴里勉勉強強擠出幾個字。

    桑沉草松了手,五指展在眼前,輕呼一口氣道:“干凈著呢,凈想法子擺脫我。”

    這話自此女口中道出,莫名含情。

    奉云哀腰上還燙著,自個兒暗暗捋了兩下,這才轉身,將燈盞下那枚圓環扳回原處。

    眼前驟然一暗,連那陌生易容也看不清了,她終于松下一口氣,從石劍的窄門出去,故作淡然道:“此地不宜久留,還得另尋時機,將劍中花易換。”

    “那你我可就輕易出不得這疊山盟了。”桑沉草離開石劍,試探般輕拽一側的鎖鏈,“你我取替的那兩人如若回來,我們前功盡棄。”

    奉云哀何曾做過這般……偷雞摸狗的事,要她扮作旁人,分明比習武還難。

    “這幾日我們暫且留在盟中,再尋個時機回棺材鋪子一趟。”桑沉草虛瞇著眼,“那兩人倒是無需擔憂,我給她們點了穴道,若非旁人相助,她們一時半會動不了身。”

    “要是被旁人看出究竟……”奉云哀皺眉。

    桑沉草勾她食指,輕飄飄晃動,哂道:“無妨,我已調查清楚,這疊山盟里半數都是新人,昔時瀚天盟的那些,多已被鏟除干凈,周媯只留與她毫無二心之人,這樣的人,得從外面招攬。”

    “再信你一回。”奉云哀別無選擇。

    “信我兩回也無妨。”桑沉草氣定神閑。

    片刻,兩人效仿起前面那二人的做法,硬生生令石劍歸位。

    桑沉草又回到馬車上,沖奉云哀招了一下手,動作自然大方,似乎她就是此盟一員。

    “去哪。”奉云哀撩起垂簾環顧四周,一顆心不上不下。

    桑沉草道:“去見周媯。”

    奉云哀抿唇。

    “花已帶回,此事自然要上稟。”桑沉草悠悠道:“成日在聽雁峰上,過的是出世般的神仙日子,料想你也不知。”

    奉云哀壓根還不了這嘴,冷冷道:“那又如何。”

    “秀秀莫氣,我這不是在告訴你么。”桑沉草道,“等會兒你不必開口,聽我說就是。”

    聽著好似哄弄,奉云哀欲言又止。

    在雕欄前下馬,將馬匹一拴,再穿廊橋,便見議事廳。

    守門的進屋稟報,見周媯點頭,才拱手對門外二人道:“周長老請二人入閣。”

    竟還是長老?還以為周媯會直接自立為盟主。

    奉云哀不動聲色步入其中,她不懂盟中禮節,但見桑沉草躬身掐了個指法,便也照做。

    好在她慣來學得快,未讓周媯看出蹊蹺。

    周媯端坐在正前,木案還未見換,她一臉疲色,許是因那潛入者還未揪出,略有些勞心費神。

    她身后的屏風上映著個人影,顯然有人坐在后方,但不知是誰。

    “稟長老,游金不老花已送上試劍臺。”桑沉草低眉斂目。

    周媯露笑,輕叩木案數下,審思良久才道:“照看好,絕不能經旁人之手,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唯你們二人是問。”

    “得令。”桑沉草又道。

    奉云哀學舌一般跟著應聲,除此外,多一字也不說。

    周媯說完便變了臉色,她似還有話要同屏風后的人商議,擺手便令兩人退下。

    奉云哀淡淡朝屏風一瞥,緊跟桑沉草轉身,心覺古怪。

    遮遮掩掩,看來那藏在屏風后的,絕非瀚天盟,亦或如今疊山盟的人。

    幸而周媯新招攬來的下屬相互間并不熟識,碰面至多點一下頭,便再無其它交涉。

    重回到馬車上,奉云哀才冷聲:“周媯果真有異心,屏風后的莫非就是外疆魔頭?”

    “未必,外疆人相貌易辨,她可不敢大喇喇將人招至身側。”桑沉草道。

    “莫非那人的背后還有人,而那一位,才是外疆魔頭?”奉云哀垂眸揣測,“周媯是想坐擁中原武林不假,但她未必想與外疆分羹,她肯定是被人蒙蔽了,連自己受魘術所制也不知道。”

    “怎這般聰明!不過也可能她甘愿受魘術控制,這是代價。”桑沉草佯裝驚詫,分明早就猜到,只是故意夸耀,將人哄逗。

    奉云哀耳已生繭,有幾分想駁斥,想想還是罷了。

    越是出聲辯駁,此女就越在興頭上。

    桑沉草策馬,回頭看了一眼,慢騰騰出聲:“秀秀指個路,冬琴院往哪兒走。”

    奉云哀回神,撩簾子打量良久,食指一伸,道:“東行,見水潭便朝北拐。”

    正是午時,冬琴院內空空,旁人大抵都在外執勤,聽不到其它動靜。

    奉云哀倒是松了口氣,下車后一個勁往臉上摸,這面皮不透氣,悶得難受。

    “忍著點,你也知道,光撕是撕不下來的。”桑沉草在院中逛了一圈,找到了各個屋的名冊,名冊上還記著對應司職。

    好在兩人同住一屋,而這兩人又專司護花之職,既無需巡城,也不必常常在周媯面前露面,倒是省事。

    桑沉草將名冊放了回去,回來時壓著聲道:“那游金不老花金貴,你我每日酉時得去窖中取冰,凍它個一時半刻,還得出盟一趟,取鮮血鮮肉埋入土中。”

    “何物之血何物之肉?”奉云哀心神不寧。

    桑沉草但笑不語。

    奉云哀大抵能猜到,需要出盟去取的,勢必不是尋常牛羊豬肉。

    “如此,也方便你我將奉盟主帶進來。”桑沉草瞇眼冷笑。

    酉時一到,兩人便策馬出盟。

    幸而桑沉草有先見之明,在將那二人迷暈前,便將兩人所司之事通通摸透。

    連帶著兩人要去哪兒,同何人會面,她也掘了個一清二楚,就好像這等事她爛熟于心,已不是頭一回做。

    若非此女神色姿態與平常無異,奉云哀許會覺得,與她同行的另有其人。

    這疊山盟的馬車在云城內四處暢行,拐到一飯館后院,兩人還未發話,便有人將半人高的木桶送上車。

    桶中腥臭,掀開可見血紅肉泥,其間不見一點骨頭,連出自何物也窺不清。有血拌在其中,在略微下陷的肉泥間積了一小洼,聞之犯嘔。

    端桶的兩人一言不發,垂頭將馬車送離。

    奉云哀屏息不動,不自在地移開目光,卻見坐在前邊策馬的人仍是那悠閑自得的模樣,似已司空見慣。

    桑沉草道:“最后一日再將奉容送進疊山盟,中途變數不定,說不準周媯會不會換人看守游金不老花。”

    奉云哀頷首不作聲。

    桑沉草微微側頭,往背后睨一眼道:“剁那么碎,怕就是不想被人認出。”

    “你看著竟不驚訝,莫非問嵐心也……”奉云哀極難啟齒。

    桑沉草哧地笑了,放慢了調子,好似揶揄:“問嵐心不光養蟲獸,其實還養過人,只是沒養好,通通剁碎了喂蛇蝎,秀秀信不信?”

    奉云哀瞳仁緊縮,不敢想仙一般的奉容,竟會有這般蛇蝎心腸的同門。

    “半真半假,莫非全信了?”桑沉草絕非嘲弄,只是樂呵呵的,帶著幾分莫名的寵狎。

    奉云哀回頭一品,不太確定地問:“問嵐心還真養過人?”

    “不然你如何見得到我。”桑沉草漫不經心。

    第55章 第 55 章

    55

    好像話中有話, 又好像沒有,奉云哀不愿多想,也不敢多想。

    所幸幾日內皆無輪值, 看守游金不老花的,始終是這二人,而同院之人甚是寡言, 每日也就晨醒和夜寢時碰上兩面, 平時無甚交集。

    如此也好,不多交談, 旁人也記不得原來這二人的嗓音。

    不過奉云哀心覺古怪的是,周媯不可能對這二人不重視,可先前在議事廳中交談, 她又怎會聽不出蹊蹺。

    “在想什么呢,秀秀。”桑沉草看她憂思甚重。

    奉云哀壓著聲道:“周媯當真毫無覺察?”

    桑沉草眉梢微挑,“當時周媯神色凝重,想來心思全在其它事情上了。”

    “單因為聽雁峰和這疊山盟有人闖入?”奉云哀不解。

    “不然就是因為, 她看丟了奉容的尸。”桑沉草道。

    幸得這護花人的身份, 旁人還要敬她們三分,連敢正眼與她們搭話的, 都沒幾個。

    如此,奉云哀也不至于提心吊膽,還省下了裝模作樣的功夫。

    而兩人又是共處一室, 再無旁人在側, 不必連睡夢都得審慎小心。

    只是奉云哀有些無言以對, 前幾天每每醒來總會頭昏腦漲, 好似挨了當頭一棒,想起入睡前的昏昏沉沉, 猜測是桑沉草又悄悄施了迷香。

    她甚是不解,明明只是睡上一夜,作何要將她迷暈?

    難不成桑沉草在夜里暗暗出行,想瞞她耳目?

    奉云哀想不明,不過她心知,如若明問,此女定不會如實作答,索性裝作不知。

    待晨光熹微,兩人又得進冰窖取冰,而后策馬出盟,將混了鮮血的肉泥從外邊運進來。

    每每從盟外運了肉泥回去,奉云哀都不免沾上滿身腥臭味,回了屋便要洗漱更衣。

    院中有專用來洗漱的廂房,只是水得親自提,還得自行燒熱。

    所幸奉云哀打小自理,山下的事懂得不多,此等日常起居卻已是熟能生巧。

    她泡在溫水中,伏在木桶邊上不動,聽見有人推門亦是不慌不忙,心知自己身上的易容術厲害,尋常人看不出真假。

    再一辨那腳步和氣息,知是桑沉草,便更是心止如水。

    熾熱的指腹冷不丁抵上她肩胛骨,竟比桶中的水還要燙。

    桑沉草用指腹劃了一圈,悠悠道:“秀秀,這有顆痣。”

    奉云哀愣住,好似那指腹的熱意一下便滲進了她的皮囊,燒得她筋脈皆酥,她有一瞬是生氣的,心道此女怎如此不講禮數,又怎這般……

    這般自然而然。

    她驀地回頭,眼角眉梢還余有輕微慍怒,發絲未盤牢,這么一轉身,便柔柔垂下一綹。

    桑沉草笑了,收回手道:“看來尋英會已近,我們后腳剛走,周媯就命人將試劍臺圍起來了,還特地設陣,不給人擅自闖入。往年奉容在的時候,只單會將試劍臺圍起,也不知那周媯想在里邊做些什么。”

    旖旎未消,只因桑沉草將雙手往桶沿上一撘,極親昵地傾身,壓起嗓子在奉云哀耳邊低語。

    泡在熱水中,奉云哀本就筋骨發軟,如今炙熱氣息撲耳,好似被揉成一團絮。

    她定住飄忽的神思,移走目光道:“她和誰進到了陣中?”

    “只她。”桑沉草道。

    奉云哀默了少傾,又問:“可明日還要給游金不老花澆灌,難道要換旁人來做?還是說,她要親力親為。”

    “她發話說,此陣布到明日天亮。”桑沉草道,“天亮便會撤去,你我還得出去拉那滂臭的肉泥。”

    奉云哀安下心了,淡淡道:“那明日再上試劍臺,看看能不能找到些蛛絲馬跡。”

    “也好。”桑沉草頷首,卻未立即退開,笑兩聲說:“要不要將易容卸下來,看你難受了幾日,容你透透氣。”

    “不必。”奉云哀也沒有那么難受,再說如若有人忽然闖入,她又該作何解釋。

    桑沉草看神色有些可惜,輕嘆一聲,掌心冷不防往奉云哀側頰上覆。

    奉云哀愣一下便想避開,半個身貼在木桶上,腰身很是柔韌,后背素白漂亮。

    太燙,假使真是火,想必還真能將這面皮燒起褶子。

    奉云哀微瞪著眼,冷冷道:“作甚,又想設計害我?”

    “我何時害過你。”桑沉草只貼一下便收回手,嘖嘖道:“還是原先那張臉好,如今連眸色都是假的,氣起來的模樣也不生動了。”

    奉云哀便不細數此女究竟害過她幾回了,她依舊貼著桶邊,這次不再扭頭,看著墻便道:“遂你的意,于我而言有何好處?莫再來打攪我。”

    一聲哧笑落在身后,只聽門嘎吱開合,來人已是轉身走了。

    當夜奉云哀沒有立即回屋,而是坐在院中看起月亮,身側有人來回走動,只是互不相熟,也無人同她道好。

    屋中人掀開窗道:“歇息了不?我要滅燈了。”

    奉云哀裝作還在因白日的事生氣,良久才推門入室,屏息睨了一眼桌上的銅質燈架。

    燈架邊上放著一只巴掌大的茶壺,奉云哀作勢要滅燈,在袖口遮過茶壺時,悄無聲息將之易換。

    她著實想知道,這桑沉草的葫蘆里究竟賣的是什么藥。

    在她易換的一瞬,屋瓦上啪嘰一響,好似有野貓躥過,恰好引開桑沉草的注意。

    其實哪有什么野貓,不過是她在院中時,暗暗布下的心眼。

    茶壺穩穩兜在袖中,沒溢出一星半點,只是外邊似乎有碎瓦落下,在地上砸得清脆。

    “哪來的動靜。”桑沉草冷嗤。

    奉云哀皺起眉心,轉身步出房門,在外打量時悄悄將袖中茶壺放下,還壯膽淺嘗了一口,回屋道:“大概是野貓掀翻了屋瓦。”

    “無妨。”桑沉草打著哈欠起身,給自己斟了一杯茶。

    果然如奉云哀所料,此女合眼前總要先抿一口茶,料想解藥就在茶中,所以她才暗暗將之易換。

    喝了茶,桑沉草俯身吹滅火光,悠悠道:“歇了吧,明兒還得上試劍臺,看看周媯動了什么手腳。”

    奉云哀躺下一動,看似睡了過去,其實神志清醒得很,再沒有前幾夜的昏沉。

    邊上之人氣息綿長,似乎真的睡著了。

    再看那灑了月光的桌上,仍有白煙裊裊升起,藏在其中的迷香,恐怕能燃上一整夜。

    如此,即使半夜有人闖入,她們二人也不會陷入危險境地,可見這桑沉草心思之縝密。

    不過奉云哀還是沒有動,她在黑夜中悄悄睜眼,此時如若點燈,定能看到她一雙灰白的眸子。

    是到夜中的時候,邊上才傳出零零碎* 碎的聲響。

    想來桑沉草當真睡迷糊了,嘴里念念有詞,只是聲音甚微,叫人聽不清她嘟囔了什么。

    奉云哀還是頭回聽到這樣的動靜,此前桑沉草睡得安定,莫說夢囈了,就連身也不曾翻過幾下。

    不對。

    她靈光一現,難不成此女先前都不曾睡著,不作聲地平躺在床,不過是養神裝睡?

    而如今桑沉草大約是生怕自己夢囈,才要將她迷暈,省得被她聽到什么不該聽到的話。

    奉云哀揣測了一番,掀被起身,屏息走至桑沉草床邊,想聽清那細碎嘟囔。

    說的什么呢,有什么是旁人聽不得的?

    奉云哀掬起自己的發絲,暗暗俯身靠近,省得發絲一垂,就將桑沉草搔醒了。

    貼近時,一個字音蹦至耳畔。

    “殺。”

    不同于書中寫的那般,旁人夢魘應當是字音含糊,而又詞不達意的。

    桑沉草不同,她的咬字干脆利落,唇齒間好似滲滿寒意。

    奉云哀后頸發寒,有那么一瞬,覺得桑沉草又在裝睡。

    但字音未絕。

    床上之人平躺不動,唇齒略微開合,又道:“崖主殺她,先別殺我。”

    奉云哀聽清了,冷不丁覺得,桑沉草此前并非胡言,問嵐心或許還真的“養”過人。

    此養非彼養,就這只言詞組,奉云哀足以肯定,問嵐心養人便是為殺。

    她壓根想象不出,那四季如春般的黃沙崖下,竟有過那么殘忍的生殺,聞著是彌漫不盡的藥香,可暗藏在其中的,也不知有多少縷陳年的血腥味。

    奉云哀不想窺見太多,本欲退開,又被突如其來的一句束住了雙足。

    那頂著旁人面容的人忽地又道:“我能在蛇窟里活足百日,會比他們活得更久,崖主信我。”

    為何要在蛇窟里呆足百日?

    奉云哀看過不少書,見識過將眾多毒蟲放在同一盅里廝殺的秘法,無一例外都是為了養出蠱王。

    可將人放在毒蛇堆中,莫非是要做人蠱?

    想到桑沉草那蟲獸皆懼的古怪體質,還有上次她偶然聞到的藥香……

    奉云哀幾乎可以肯定,問嵐心用意不善。

    過會。

    桑沉草又道:“崖主將我養大,我筋骨皮肉都給崖主吃,養大些我的皮肉會更多,此時殺可就太虧了。”

    話音咬牙切齒,帶著微不可察的懇切,她低低地央求著。

    養大的人為何要用來吃?

    藥香,百毒不侵,又要抽筋扒皮吃了……

    不是人蠱,分明是藥人!

    原來,桑沉草并未撒謊。

    奉云哀僵在原地,心口淹了海水,憋悶咸澀,她猜,如今點的這香,多半就是問嵐心用來操控所養之人的。

    所以饒是敢嘗百毒的桑沉草,也得先喝上一口解藥。

    此迷香強悍,也難怪能迷得倒整個盟的人。

    奉云哀好似明白,桑沉草怎那般恨問嵐心了,自小被人那么對待,又如何愛得起來。

    她無心聽到這么多,本也只是想知道此女在瞞什么,過會兒,她干脆運勁將雙耳堵住,心跳如雷地躺了回去。

    也不知遭遇過那么多的事,桑沉草是如何裝作悠然自得的,她竟不免……有些心憐。

    大約是強顏歡笑吧,她想。

    臨天明,桌上迷香燒盡,冉冉青煙也終于枯竭。

    奉云哀坐起不動,不想太過刻意,低頭便穿起鞋襪。

    余光處,那人目光一瞬不瞬地盯她,良久忽地一嗤,幽慢地問:“秀秀昨夜睡得可好?”

    奉云哀頓住,淡聲道:“挺好。”

    桑沉草仰身倚墻,搭在膝上的手微微一勾,想招奉云哀過去,哂道:“知道什么了秀秀,何不同我說說。”

    奉云哀慢騰騰轉頭,抿唇看她。

    “若不是有意入甕,你哪里騙得過我呀。”桑沉草不咸不淡地嘆上一聲。

    第56章 第 56 章

    56

    桑沉草分明知道了昨夜之事, 也無形中肯定了奉云哀的揣測。

    如若不是清楚自己熟睡后常常夢囈,又如何會大費周章地在屋中下藥,且這藥還強悍無比, 連自己都得先咽解藥,才不會被迷暈過去。

    奉云哀抿唇不語,她無意窺覷桑沉草過往的陰霾, 只是沒料到, 這些事會被她不經意撞破。

    良久,桑沉草哧上一聲, 又變得不以為意,起身道:“知道又能如何,是會憐我心疼我, 還是覺得我如此險惡,昔時被問嵐心折騰也算罪有應得?”

    奉云哀搖頭,垂著眼道:“我以為你下藥是因為你夜中要獨自出行,所以才想探個究竟, 我是誤打誤撞知道了這些。”

    “怎么算誤打誤撞。”桑沉草似笑非笑的。

    是了, 奉云哀眸光一動,此女分明是故意的, 叫她以為自己輕而易舉就將這“老江湖”算計住了,到頭來不過是旁人將計就計。

    可桑沉草為何要故意如此,當真是想她心憐?

    那她……確實憐惜了。

    “也省得你依舊覺得我與問嵐心圖謀不軌, 她再如何不軌, 其實也與我無干。”桑沉草每每提及問嵐心, 總是這嗤之以鼻的語氣。

    屋外有人窸窸窣窣起身, 井中咚隆作響,也不知是誰沒使上勁, 那盛滿水的木桶又掉了回去。

    院中無人說話,起身的人各行各事,好像各不相干。

    奉云哀看了桑沉草良久,可惜隔著那陌生容顏,也不知其浮于面上的厭煩神色,有幾分真切。

    桑沉草就那么好整以暇地坐著,環臂容她觀量,過會兒忽然抬手,往自己眼瞼碰去,示意般輕點兩下。

    奉云哀回神,會意從袖口中將藥汁抖出,仰頭滴到眼中。

    那藥液入眼,一瞬酸辣無比,令她眼淚橫流,止也止不住。

    易容換面而已,身姿還是自己的,她一個激靈,略微僵直的身顯得有些脆弱。

    桑沉草看她合眼睜開,眸色變作沉黑,這才側身將窗支起少許,見院中的人相繼離開,才道:“再這么下去,每回滴藥入眼,都會比前一次更加辛辣,何時你承不住了,眼也便盲了。”

    奉云哀扯袖掩面,拭去頰邊濕潤,這并非桑沉草第一次提醒,而她自己也有所察覺,她的眼睛已越來越承受不住這辛辣。

    “怕不怕?”桑沉草悠悠問。

    “怕什么。”奉云哀掂量藥瓶,心下暗暗算好,應當還能用個十次不止。

    “眼盲。”桑沉草道。

    思緒一動,奉云哀料想到眼盲的種種,眼前或許烏黑一片,什么也見不著,走起路不免磕磕碰碰。

    不過奉容同她說過,習劍者,當以劍為耳目,即便雙目遮蔽,也當知道劍指何處。

    奉云哀搖頭道:“無甚好怕的。”

    桑沉草眉梢一挑便定定看她,目光似蛇般,帶著隱晦探究,好似想從奉云哀口中掘出來一個“怕”字。

    屋外,最后一人也邁出了院子。

    奉云哀冷不丁問道:“你究竟為什么要來云城?”

    桑沉草倚著墻,眼波往下一垂,唇邊逸出微不可察的一聲嘖。

    奉云哀便又道:“我的確不敢完全信你,你莫怪。”

    “秀秀倒是誠心。”桑沉草在榻上站起身,只一步便跨到了奉云哀那邊,挨得奇近無比,似要將兩人間的話,變作耳畔私語。

    奉云哀當即僵住,耳尖被撲近的滾燙氣息燙個正著,好似冷不丁跌進熱鍋,連掙扎的余地都沒有。

    桑沉草壓著聲道:“問嵐心多年不離黃沙崖半步,除了奉容,世間怕是再無外物能驅她踏出那地方。我起先只是好奇,奉容究竟出了什么事,竟能令她倉皇消失,我想看她痛苦無依,她越是無所適從,我越高興,如若能借機下手,那就更好了。”

    奉云哀有所預料,但真真從此女口中聽出,頸背還是不免發寒。

    桑沉草碰起自己左眼下藍到近黑的小痣,冷笑道:“知道這是什么嗎,秀秀。”

    “痣。”奉云哀如實答。

    “這是劇毒留下的印記,我之所以不怕毒,便是因為試過百毒,最后排解不了的那丁點,由問嵐心借內力驅引,凝成了這兩顆痣。”桑沉草道。

    奉云哀瞳仁微顫。

    “我幼時過的,可都是非人的日子,只是后來也不知她怎么就轉了性,竟不折騰我了,甚至還教我醫毒和武功。”桑沉草悠悠道。

    奉云哀想明了桑沉草的怨,卻改而想不明問嵐心了。

    “如今我不想問嵐心死了,我想看她痛苦,我想知道,奉容已去,她會不會也跟著去死。”桑沉草徐徐張口,好似慢騰騰落鋸,要將她所恨之人切成七十二塊。

    這是奉云哀不曾觸及的濃烈情感,她所遭遇過最能令她頭昏耳鳴的,便是奉容之死。

    但那是起于敬仰眷戀,絕非厭恨。

    而敬仰眷戀以外的其它思緒,在她心中通通都是一汪泉眼,她看得見泉眼汩汩冒水,全不知水深水寒。

    所以她不太明白桑沉草的恨,只知道,大抵該恨。

    良久,奉云哀才問:“如若問嵐心也一起赴死,你又當如何?”

    桑沉草默了少傾,不冷不熱道:“隨意找個地方,該做甚便做甚。”

    說完,她略微一頓,笑著揶揄:“那奉容死了,如若能還她一個明白,你又當如何?”

    奉云哀不知道,她的心空而無底,似乎找不到任何東西填補。

    桑沉草哧一聲,未再多言。

    奉云哀沒有頭緒,想了良久也不知自己還能做些什么,自打離開聽雁峰,她便好似離群的雁,不知何去何從。

    “該去取肉泥喂花了。”桑沉草慵聲。

    奉云哀起身時暗瞄了桑沉草一眼,覺得此女和平日似乎無甚區別,好似那傷疤一揭,又被掩過去了。

    總不該是愈合,若能愈合釋懷,又如何還會有恨。

    此番和平日一般,馬車又無阻無攔地出了盟。

    到那酒家后,兩個小二吃力將木桶抬出,汗流浹背地將之置在馬車上,放好后暢快一笑,分明不知道桶里的東西出自何物。

    取了肉便又該回盟化冰,窖中冰所剩不多,恰好能用到花開。

    奉云哀一言不發地運起內力將冰焐化,取了張荷葉,將水徐徐引入壺中。

    此處冰窖離試劍臺不算遠,恰也在昨日周媯布陣的界線之內。

    奉云哀起先并未多想,但在轉身的剎那,忽然看見窖穴的頂上有一些古怪的焦黑痕跡。

    這地方用作儲冰,而那痕跡無疑是炭火留下的,在此地用火,到時冰窖損毀,那游金不老花又當如何是好?

    桑沉草在外透氣,遠遠問:“怎這么久?”

    “你下來看。”奉云哀仰頭打量,索性施起輕功,倒掛在窖頂上。

    桑沉草從上邊下來,一眼沒看見奉云哀,仰頭才知究竟,哂道:“秀秀怎還有這般童心,和我玩這藏貓兒。”

    奉云哀冷冷睨她一眼,伸手往壁上輕拭,摸到了滿手的炭粉。

    她若有所思,看著不像是在此地焚燒,而像是無意蹭上去的。

    桑沉草也留意到了,狐疑道:“只這一處?”

    奉云哀環顧四周,再找不到別的焦黑痕跡,篤定道:“前兩日沒這黑痕,應當是昨兒留下的。”

    “一定和周媯昨日所行之事有關。”桑沉草不假思索,轉而問:“窖頂上可有挖鑿過的痕跡?”

    不光看,奉云哀還摸索了一番,可惜什么也沒摸出來。

    不過她轉而一想,周媯得千機門輔拂,能做到不著痕跡也不稀奇。

    “可惜沒將那傘劍帶過來,不然便能知道,千機門的人是不是來過此地。”桑沉草意味深長。

    傘劍不便帶在身上,和奉容一起留在了那棺材鋪子里。

    “炭火不分,周媯怕是要用火。”桑沉草忖思著,“不過,她用火作甚?”

    奉云哀搖頭。

    “罷了,到試劍臺上看看。”桑沉草轉身道。

    陣法已經解除,試劍臺上和往時一般,既未多上一物,也不見哪里缺上一厘。

    奉云哀一頭霧水,冷聲:“周媯究竟做了什么。”

    “總不該是好事。”桑沉草不緊不慢地出聲,“且看看游金不老花如何了。”

    兩人只得各提溜一根鎖鏈,將金石重劍上的窄門拔出地底。

    幾日里,石劍內的游金不老花得冰水澆灌,又有血肉為食,果真長得飛快,抽出的新芽已要將石劍上方全部填滿。

    那窄窄平臺近乎承不住它,幸而鎖鏈足夠剛硬,而底下承托的石板又還算牢固,否則這玩意遲早得摔個粉碎。

    放眼望去全是刺,叫人看得觸目驚心,尤其這東西還在綿綿不斷地生長,再過兩日,勢必要將石劍全部填實。

    最頂上的那朵花已經支出石劍,金石生花,花朵燁然玓𬍛。

    奉云哀站在劍中,仰頭不語,也不知在尋英會前夕,如何才能將這些枝葉全部清掃,再將奉容換到那石臺上。

    桑沉草倒還是那悠閑姿態,負手道:“我有一妙計。”

    見識過此女太多狡猾離奇的伎倆,奉云哀已不敢輕信,卻還是問:“什么。”

    桑沉草仰頭道:“莫再將血肉喂給這花了,反正也用不上,也好省得它這一長,便將石劍完全堵死。”

    “斬斷它根莖?”奉云哀一愣,可如此一來,外邊的人看見石中花萎靡,勢必會發現蹊蹺。

    一聲嗤笑,桑沉草眼眸精亮,逼近道:“喂給奉容如何?起先不知這花枝能長得這么快,如今看,如若早早將奉容移至此處,奉容的尸身早該被枝葉埋實,如此一來,誰又能知道石劍里的是奉容呢?”

    奉云哀愣住,卻不是因桑沉草這聽著有幾分道理的奇思妙想,而是因為,她不想奉容的尸身被枝葉埋實。

    那個時候,奉容的尸身又當如何,還能不能保個齊全?

    且不說,向來喜凈的奉容,當真樂意被那爛肉澆灌么。

    桑沉草慢條斯理道:“你想讓天下人知道真相,又想藏著奉容,天底下哪有這等兩全的美事,奉容教你那么多,怎獨獨不教你這個?”

    奉云哀心如驚浪,在胸膛下沸反盈天,渺無邊際地翻滾著。

    “無妨,我教你。”桑沉草蠱魅低語。

    石劍寂如棺槨。

    “那就,將她帶來。”奉云哀唇齒一動。

    第57章 第 57 章

    57

    奉云哀終還是讓步了, 世間少有兩全,她既然想讓天下人知道奉容的死因,還奉容一個清白, 便不能事事都藏著掖著。

    只是這整個試劍臺上,再找不到其它蛛絲馬跡,好似周媯設陣將此圍困, 僅是起到裝點之用。

    可周媯萬不可能在這節骨眼上做這等無用之事, 只能說,周媯及其背后之人的心計, 還藏得很深。

    翌日時,兩人又該前往酒家取肉泥,借此行, 兩人暗暗回到了棺材鋪子,在叩門五下后,那門又自行打開了。

    堆滿棺槨的院中空無一人,孟有慕仍舊藏在那遮了黃綢的桌底下, 手中的衣裳已編了個大概, 似就差個收尾。

    孟有慕神色冷淡地揭開綢布,往外瞥去一眼, 語氣無驚無喜:“這幾日上哪兒去了,你們倒是瀟灑自在,獨我在這守尸, 守得提心吊膽。”

    奉云哀本以為孟有慕會將她與桑沉草驅趕出去, 不料對方好似一眼就能認出了她們易容下的真面目。

    盡管敲門和喊話一應俱全, 可望著這面貌如此陌生的二人, 怎么說也該提防些許吧,偏偏孟有慕沒有。

    是這二人太熟識, 所以不論桑沉草喬裝成何種模樣,孟有慕都能一眼認出?

    不知怎的,奉云哀心如漏風,她不曾體驗過此種情感,總覺得能做到這般,非絕頂親昵不可。

    比艷羨更多一些,她并非向往,只沒來由地覺得倦。

    桑沉草叩開門,從馬車里抖出一方白布,將馬車遮了個完全。

    如此,誰也不知道這車是從疊山盟里開出來的,只覺得這應當是什么運載死人的靈車。

    桑沉草踏進院中,反手朝身后一勾,施出零星內力,便將院門關上了,悠悠道:“鼻子還挺靈。”

    孟有慕極平淡地睨她一眼,又低頭織衣,道:“真當我只靠叩門聲辨人?當年在問嵐心手下輸得不那么難看,便是倚仗了這鼻子。”

    “怎么說?”桑沉草有些好奇,似乎不曾聽過這一茬。

    也不知怎的,奉云哀聽得心尖一松,原來桑沉草也覺得意外。

    孟有慕慢聲:“問嵐心那移形換影的身法,可不是尋常人能跟得上的,她的身法只教了半數給你,她會的,可比你熟用的那套更加詭譎。當年我險些連她的影都找不到,幸而聞到了她身上獨一無二的氣味。”

    奉云哀見識過桑沉草的身法,的確快如鬼魅,好似能瞬息匿跡,不敢想問嵐心的身法該是何等駭人。

    難怪她們追蹤一路也找不著問嵐心,看來若非問嵐心主動現身,旁人連她半面都見不到。

    “她藏私我早有預料,不過這事還不曾聽你說過。”桑沉草輕呵。

    孟有慕搖頭沉默,良久才道:“我前日聞到了。”

    “什么?”桑沉草神色微變。

    孟有慕看向院落高墻,目光掠出黑瓦,不大篤定地開口:“問嵐心或許真的在云城里,她大約是知道奉容的尸體就在地下,所以才來了一趟。”

    奉云哀怔住,“那她為什么不現身?”

    “誰知道呢。”桑沉草眸光沉沉。

    奉云哀冷不丁看向桑沉草,眼微微瞪直,冷冷問:“難不成,問嵐心一直在暗中看著我們?”

    桑沉草若有所思,久久給不出答話。

    “她……不想見我師尊么,為什么不露面?”奉云哀不解。

    桑沉草眉梢一抬,嗤一聲說:“說不定她還是故意引我們來云城的,她借我們的手為她做事。”

    孟有慕默了少傾,許是忘記自己織到哪兒了,低頭拆了一圈,慢聲道:“底下的花香是越來越濃了,疊山盟如今如何,你們又有何打算?”

    奉云哀想到奉容,便氣息如堵。

    “周媯身邊有個身份不明的人物,我猜么,她定是想在尋英會上動手,只是不清楚,她究竟要動何手腳。”桑沉草坐到棺槨上,“我們此番,是來帶奉容走的。”

    孟有慕竟也不問,將手上東西往旁一放,便從桌上鉆出,掌中凝起白渾真氣。

    真氣卷向不遠處的棺槨,輕易就將積疊成山的棺通通抬起。

    孟有慕大致也不想留奉容在這了,亦不想參和太多,冷聲:“那便帶走,不過這花香熏人,你們可有查明,這究竟是什么花?”

    “游金不老花。”桑沉草道,“周媯便也是想用這花,取替赤頸連珠。”

    半數棺槨懸天而起,最底下的那一口貼著地,棺中是并未修葺過的粗糙洞口。

    此時是白日,有光瀉入其中,隱約能看見內里雜亂繁盛的枝葉。

    孟有慕閱歷廣博,怔愣的一瞬,被她用真氣托起的漫天棺槨略微晃動,搖搖欲墜。

    “你知道?”桑沉草兩眼虛瞇。

    孟有慕搖頭道:“只是略有耳聞,這花在幾十年前便已算得上千金難求,想來如今更加,可花怎能在尸身上長出來?”

    桑沉草看向奉云哀,眉梢一抬便不說話了。

    奉云哀走上前,垂眸凝視洞中,良久才說:“天地予它泥壤雨水,不曾想,它以血肉為食。”

    孟有慕愕然道:“這花平日只能作觀賞用,皇家曾廣撒萬金,就為了能在庭院中種上一株,可惜花是種上了,十年卻不曾開上一朵,原來竟是要以血肉為食?”

    “不錯,我們日日到城中運載死人血肉,可不就是為了養這花么。”桑沉草冷笑,“你說那周媯是不是故意為之,想要奉容連在天之靈都不能安寧,她怎會這般痛恨奉容?”

    奉云哀豈會知道這些,在此以前,她甚至不知道周媯長何模樣。

    孟有慕沉思良久,徐徐道:“我倒是聽說,瀚天盟其實是周媯一手創立的,就連盟中眾多英才,也是她從四海八方招攬來的,只是眾人只認奉容的劍法,一心跟隨奉容,所以盟主便落到了奉容頭上,奉容當了盟主后,仍是那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盟中事務多是周媯包攬,想來便是如此,周媯才積怨許久。”

    奉云哀不解,人豈會積怨到如此程度?而她跟奉容許久,自然清楚,奉容本就是這樣的脾性。

    好似神女一般,諸事皆如過眼云煙,有人當她仙風飄遙,自然也會有人不喜。

    孟有慕微微搖頭,神色淡得好似看破紅塵,睨了一眼地下,道:“奉容倒也不可憐,她和周媯相識多年,竟未發現周媯早有異心。”

    聽罷,奉云哀心口稍緊,卻無從反駁。

    在聽雁峰上時,奉容也總是一副孤立于世的出神姿態,似乎什么都不曾放在心上,饒是與之日夜共處,她也看不出奉容在想什么。

    所以她也不識人間冷暖,她看到的世間太少了,只有聽雁峰窄窄一隅。

    棺材久未打開,香氣悶在其中良久,如今洞口一敞,那氣味竟好似迸涌的泉,源源不絕。

    孟有慕掩住口鼻輕咳一聲,拂了兩下道:“既然要帶走,那就快些,既然疊山盟也在養這花,對這香氣,他們想必也熟得很。”

    “不過。”孟有慕停頓,狐疑看向桑沉草,“你們要將她帶去哪兒?”

    “藏進疊山盟。”桑沉草躍進洞中,拔出腰間軟劍,只見寒芒一閃,那從尸身七竅中探出來的枝條幾乎都被斬斷,只余下那一枝長在奉容耳畔的花。

    花枝已經長得很長,張牙舞爪般盤在奉容脖頸上,花枝上的刺扎進皮里,卻沒滲出一星半點的血。

    乍一看這尸還飽滿似活人,其實血肉早被榨了個半干,只軀殼并未變樣。

    “什么?”孟有慕一時未反應過來,隨后才道:“難不成你們要用奉容身上這花,替了試劍臺上的?”

    “不錯。”桑沉草似笑非笑,仰頭時半個身藏在陰影中,形似鬼魅,“不過是給周媯獻個禮罷了。”

    奉云哀也跟著躍入洞中,小心將奉容背起。

    短短幾日,這尸竟比上回背起時要輕上許多,大抵是軀殼已被掏空。

    奉云哀心覺荒涼,淡聲:“勸你收回這話。”

    桑沉草改口道:“不是獻禮,周媯哪里配。”

    奉云哀睨她一眼,騰身從洞中出去,被身后濃烈的香氣熏昏頭腦,差點一個趔趄便跌在地上。

    一只滾燙的手將她扶牢,那人樂呵道:“磕著奉容我可不心疼,可別把你磕著了。”

    奉云哀又當此女是在拿她尋樂,轉身后步出院門,察覺暗處無人窺覷,這才將奉容置到車上。

    孟有慕巴不得這二人趕緊走,一掌推在桑沉草背上,掌力不輕不重,冷聲:“速離。”

    兩人才剛上馬車,院門便嘭一聲關攏,分明是在趕客。

    車上木桶臭味熏天,幸而游金不老花逸著香氣,略微將之抑下去些許。

    桑沉草策馬道:“回去后,我還得出去一趟。”

    “怎的?”奉云哀攬緊奉容的尸問。

    “得找找原先那二人,可不能讓她們壞了你我的計劃。”桑沉草道。

    一路暢行無阻地返回疊山盟,就連守門護衛也不曾掀簾一看。

    馬車直奔試劍臺,在將那金石重劍拔離地面后,桑沉草才裝模作樣地奔向冰窖取冰,實則兩手空空而回。

    奉云哀別無它法,只能將奉容安置在木桶上,再蓋上厚重粗布,遮掩著將奉容送到石劍內。

    劍內漆黑,連上邊密密麻麻的枝條都看不太清。

    奉云哀仰頭打量高處,驀地拔出腰間佩劍,足尖一踏如鳥雀振翅,飄悠懸在半空。

    劍尖輕旋,蔓延開來的枝干欻啦一聲四分五裂,變作漫天幽綠齏粉飛舞沉降。

    轉眼間,那將石劍上方堵死的植株,竟只能化成連足踝都淹不沒的塵埃。

    短短一截花枝倒還卡在劍柄的缺口處,看似無痛無癢地往外伸展著。

    “好劍法。”桑沉草倚著窄門道:“你將奉容放到石臺上,后面幾日你我得來得勤快些,省得被人看出端倪。”

    第58章 第 58 章

    58

    奉云哀收劍落下, 攬起奉容的尸再登高處。

    懷中冰冷,那從奉容耳廓探出的枝條細而不軟,好似狼牙棒, 在她臂膀上軋了一圈,鋒銳的刺扎得她衣裳破裂,鮮血微滲。

    但這其實遠不及過往練劍時的痛, 幼時與劍生疏, 皮開肉綻是常有的事,但就這剎那間, 她竟覺得痛徹心扉。

    奉容當真死了,在傷及她后,再不會冷著面拋給她藥膏, 也不會噓寒問暖。

    底下,桑沉草仰頭打量高處,竟出奇地不發一言,唇邊也不見噙笑, 好似世間變得寡淡無趣, 她閑聽風雨。

    將奉容安置好,奉云哀看向頭頂那依稀滲了天光的破口, 直接將上方探出去的半截斷枝抽了回來。

    枝條上有刺,一時不察,她指腹發疼, 涌出來一個小小的血珠。

    沒了花朵遮擋, 從外邊滲進來的日光更多了些, 好似這愈發明朗的迷局。

    一切就快完全揭曉。

    奉云哀低頭看了奉容良久, 干脆將手里的粗枝掐斷,接著便將那斷頭的游金不老花收入袖中。

    “那花還收著?”桑沉草笑問。

    奉云哀低低嗯了一聲, 平靜道:“莫負了旁人的血肉。”

    “秀秀真是神仙心腸。”桑沉草語氣輕飄飄的。

    奉云哀不應聲,輕輕拂開奉容頸邊的葉片,將那從奉容耳畔伸出的枝小心扶起,令那朵已開了小半的花伸出劍柄破洞,頂替了原先那一朵。

    此花與前者差別不大,若非觀察甚微,定一眼辨不出不同。

    不過這金石重劍本就高而難攀,頂端小花正如巨人指蓋,若非湊近細看,誰又能認出不同?

    底下忽地咚一聲響,是桑沉草輕飄飄踢在木桶上,平靜問:“這養料可要喂奉盟主嘗上一嘗?”

    奉云哀光是聽見木桶被踢動的聲音,便好似能聞到桶里的腥臭,皺眉道:“莫要拿這腌臜之物來玷污我師尊。”

    “也是,你師尊本就是血肉之軀,想來也不必用外邊的血肉來養。”桑沉草慢聲,“就是得委屈你師尊在這呆上幾日了。”

    “無妨。”奉云哀深深看了眼前的尸,不敢伸手一拂奉容的眉目。

    “該走了。”桑沉草懶散瞥她一眼,擺手時打了個哈欠,倒也并非薄涼不屑,只好似置身事外那般。

    奉云哀只好從懸高的石臺上離開,出了石劍后,和桑沉草一齊將石劍復位。

    幸而接下來的幾日無驚無險,中途時桑沉草果真出了疊山盟,回來時優哉游哉,說那二人又被她迷暈了過來,一時半刻是回不來了。

    奉云哀喬裝了幾日,已不像起初那么無所適從。她坐在院中看著天上行云,頭也不回地說:“你我要在這呆到尋英會開始?”

    “料你也不想出岔子是不是?”桑沉草坐到她邊上,嘴里噙著一朵不知是從哪兒折來的花。

    那點花蜜已被吃光了,花瓣連帶著也被嚼了兩下,艷紅的花汁染在她唇邊。

    幸而頂著旁人的臉,如若是本來面目,也不知會妖冶成什么樣。

    奉云哀睨過去一眼,眸光只在對方唇邊的花汁上短暫停留了一瞬。

    桑沉草咬著那朵花,笑得雙眼暗含興味,含糊不清道:“下回也給你帶一朵,還挺甜。”

    院外有人靠近,腳步聲錯亂,大致是那些當值的人輪換回來看了。

    奉云哀稍稍斂了神色,收起幾分寡淡,腰桿卻還是直得不能更直,故作平常地問:“什么味?”

    “我嘴里還余有些許,你要不要嘗嘗?”桑沉草忽地湊得奇近,噙在嘴中的花近乎要碰著奉云哀的唇。

    奉云哀還未來得及仰身避開,就聽見不遠處摔碎了瓦盅的聲音。

    嘭一聲,格外清脆。

    一女子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腳邊是碎開的殘瓦,她一張臉悶紅,雙目似不知該往哪兒瞥,四處轉動不停。

    她身邊的人狐疑看她,隨之又朝奉云哀與桑沉草的方向瞥去,生疏地微微點頭示意。

    女子欲言又止,悶紅著臉一言不發地蹲下撿碎瓦。

    身邊的人也跟著蹲下幫她撿,過會兒將手背覆到她額前,納悶道:“也不是風寒發熱,怎忽然就紅臉了。”

    女子用手帕兜起碎瓦,拽著邊上人步子生硬地回屋,終于長舒一口氣。

    奉云哀瞥了眼不遠處合攏的門,對那女子有少許印象,只是不清楚她今日怎如此反常。

    桑沉草還在往前湊,這下花瓣是徹底抵在奉云哀唇上了,隨著她說話時唇齒翕動,那花也好似活物那般,輕刮在奉云哀唇邊。

    “算了,下回也不想多帶了,想嘗便自己來奪,秀秀你說好不好?”桑沉草道。

    奉云哀堪堪回神,驀地僵住身,扭開頭道:* “不好。”

    她委實受不了這人頂著旁人面容說這么一番話,尤其,兩人的姿態還比之前更要親昵。

    桑沉草就好似不是邀她去奪,而是要生硬地將花擠到……

    擠到她的心口中,還要占滿她的眼耳口鼻,她莫名有種被擄掠脅迫的心慌。

    倒不是怕,她只是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奉容不曾教過她。

    兩人的功夫本就頂尖,任由屋中人如何壓低聲音,她們都能聽得清楚。

    進屋的那位紅臉女子道:“你不知我初搬來的那陣子碰見了什么!”

    “什么?”另一人問。

    “她、她們竟是一對兒,似乎在屋中做那等事,我生怕旁人也撞見,故意掀了兩片瓦砸出聲響。”

    “原來是你掀的瓦,我說這院子怎會有那么多野貓。”

    “不過前段時日這兩人回來,似不如先前那么黏糊親近了,我當這二人是吵鬧緣盡了,還莫名惆悵了一陣,如今看,想來是沒有。”

    “你惆悵什么?”

    “我也不知。”

    奉云哀哪還坐得住,當即起身往屋里走,轉身時不由得抬手揉唇,也不知有未染上花汁。

    桑沉草跟上前,房門一合,便幽幽道:“原來旁人差些就起疑心了。”

    “那又如何。”奉云哀耳畔有些熱,她并非真的不通世事,索性撇開話匣道:“尋英會當日,你上去折花,我不上。”

    桑沉草低笑一聲,壓著聲說:“那可不能怪我折得不夠好看,損了奉容。”

    事已至此,這些事……

    奉云哀已都不怕,她垂眸不語,一顆心遽然猛躥,只擔心尋英會當日會有變故。

    尋英會前夕越是寧靜,她越擔心。

    云城天朗氣清,正巧是花開時節,四處花香四溢,草木蔥蘢。

    尋英會當日,疊山盟大鐘當啷晃動,聲音響遏行云。

    那些在城外暫住的俠客豪杰應聲而來,自然,除了要上試劍臺的那些俠士外,還有不少前來觀戰的。

    原本空落落的云城當即被填得水泄不通,一時間竟好似回到昔日繁華。

    各大宗門齊聚疊山盟,眾人忍不住唏噓,不曾想世間滄海桑田,奉容已去,而瀚天盟已不復存在。

    疊山盟順勢取消巡城,也將疊山盟城墻上的守門護衛撤去了。大敞的銅門人來人往,走在一起的穿著整齊劃一,分明是同一宗的。

    今日自然也無需澆灌游金不老花了,奉云哀還在院中定坐,心潮一時間靜不下來。

    門被推開,院中再無旁人,桑沉草放聲冷笑,悠悠道:“穿云宗、觀風門和珩山派真是早早就到了,幾個掌門如今正在議事廳和周媯喝茶,周媯身后的黑衣人還是不見現身,看來當真見不得人。”

    奉云哀早有預料,她顧及那些藏了地石的桌案和杯碗,起身問:“那千機門呢?”

    桑沉草不以為意地挑了一下眉梢道:“陳金塞也在盟中了,就坐在周媯身邊,這幾日再無旁人進出議事廳,那桌案似乎也未更換,她們果真膽大。”

    奉云哀略微沉下了點兒心,摸上面龐道:“那你我何時卸去這易容?”

    “不急,待尋英會開啟。”桑沉草傾身打量,食指抵在奉云哀唇邊,略微往上提指,笑道:“怎的,秀秀悶得難受了?”

    奉云哀倒也不難受,幾日下來早已習慣,只是一切不提早準備,她便極不自在。

    桑沉草指尖一劃,指腹轉而落在奉云哀的眼梢上。她不輕不重地按了一下,緊盯著對方如今黑得深邃的一雙眼道:“遮眼的藥汁可還有剩?”

    “還有。”奉云哀撇開目光,不想與之對視,否則難免心亂。

    桑沉草漫不經心地嗯上一聲,良久才道:“若我未記錯,昨日你往眼中滴藥時,一雙眼便已酸楚難忍,背過身時是不是還暗暗擦拭淚花了?”

    奉云哀是有背身,卻不是暗暗擦拭,只是不想那狼狽模樣落到旁人眼中。

    “今日若再滴上兩回,我想你可能就非瞎不可了。”桑沉草不咸不淡一句,眼中透露可惜,“這么好看一雙眼,瞎了可如何是好,如若奉容在世,她舍得讓自己的傳人成為盲女么。”

    奉云哀抿唇不言,她也曾設想過,如若雙眼再無法視物,奉容會不會對她失望透頂。

    雙目一瞎,劍法怕是再不能精進,而她又如何將奉容的孤心劍法傳給下一人,一切必將在她身上斷絕。

    光是眼前蒙紗,她已是分外不適,當真瞎到一片漆黑,她又該如何自處?

    “若不。”桑沉草循循善誘般,“你今日便不露面了?我上試劍臺就是。”

    奉云哀淡淡道:“我會戴好帷帽藏在暗處,如若事態有變,還是得露面。”

    “即便旁人發現你一雙灰瞳?”桑沉草逼近問。

    “即便非瞎不可。”奉云哀低垂著眼,眸色沉寂如水。

    桑沉草哧地笑了,卻不出聲阻攔,只拉長調子極慢地說:“瞎了也好,我說什么你都得信我,不過么,我還是會覺得可惜。”

    “為何?”奉云哀眼簾一掀。

    “你看著我時眼中帶慍,我好喜歡。”桑沉草直言。

    第59章 第 59 章

    59

    奉云哀不解這歡喜從何而來, 怎的還能拿她生氣取樂?

    但她……

    沒有心悶。

    桑沉草哂了一聲,朝著奉云哀招手進屋,背過身便將衣襟扯下, 分明是要將易容撕去。

    這不是桑沉草的膚色,桑沉草在沙河日曬久了,她的膚色應當是要較云城這邊的人沉一些, 沉得均勻而透亮, 半點不渾。

    而衣襟一垂,露出的膚色竟還算白。

    即使如此, 奉云哀也看得微微愣住,猛地側身避開目光,不太自在地道:“此時就將易容去了?盟中可是有人認得你的。”

    “無妨, 不過是提早卸下易容,又并非提早現身。”桑沉草將頭發攬到身前,俯身點燃桌上燈臺,自焚般, 毫不小心地將燈臺舉至后背, 絲毫不怕衣裳或是發絲誤被點著。

    “你……”奉云哀心驚。

    這叫人看得觸目驚心,奉云哀忙不疊走上前, 將燈臺拿到自己手上。

    “嚇著了?”桑沉草打趣,“怕我燒著自己?”

    火光未燎上肌理,也未燒著衣襟, 照得桑沉草膚色瑩潤熠熠。

    奉云哀不答, 小心地移動燈臺, 生怕將人燒著。

    幸而她也不必將這燈臺舉得太近, 那易容的假皮遭熱氣一熏,就微微泛起個不易覺察的褶子。

    “燒著也無所謂。”桑沉草不以為意, “以我的體質,轉瞬就能結痂。”

    奉云哀伸手覆上前,只覺得泛白的一層褶子好似傷口,偏偏她伸手按下,眼前人并未喊疼。

    桑沉草好整以暇地站著,目光微微瞥向身后,似笑非笑道:“燒都燒了,不如替我一并撕下?”

    奉云哀不作聲,指腹劃過時,那略微起伏的觸感有幾分像蛇蛻皮。

    只是蛇應當是冷血之物,而面前這人未免太熱了些,燙得她指腹和掌心都要泛起薄汗。

    “快些。”桑沉草催促,“聽見鐘聲了么,大致還有一個時辰,尋英會就要開始了,我得早些去看看,各宗門來的都是哪些人,可不能礙著我折花了。”

    “你當真要上?”奉云哀狐疑。

    “不然你上?”桑沉草問,“你又不想上。”

    實話如此,奉云哀不反駁。

    兩人的功夫是都不差,可如若要與整個武林比,怕還是難站巔頂。

    各宗門功法不同,其中不乏資歷深厚者,而要折花,勢必要先擊敗前人,再力抵后者。

    即便是武功高強者,怕也無法抵御那層出不窮的攻勢。

    奉云哀拂在褶子上的手一頓,皺眉道:“你要作甚,下藥還是放蛇?”

    桑沉草嗤地笑了,裸著的肩頭略微顫動,揶揄道:“在你看來,我是這么卑鄙齷齪之人?”

    奉云哀默不作聲。

    “放心,我可不能明目張膽地藥倒這一大片,這里面藏著一堆見多識廣的老東西,指定會看出究竟。”桑沉草微瞇著眼。

    屋外隱約傳來一聲鐘鳴,此時距尋英會已近,每過一刻便會鳴鐘一次。

    鐘聲撞進奉云哀的心頭,她當即放下燈臺,轉而拔劍。

    拔劍的剎那有削風斬浪之勢,可在抵向桑沉草后背時,卻又輕柔得好比拈花之手,萬般小心,似有萬般柔情賦在其中。

    劍尖一化,那略微隆起的褶皺便裂開一道口子,而未傷及皮肉。

    奉云哀收劍入鞘,改而用手將那裂口緩緩撕開,唯恐時日太久,那皮肉與易容黏在一塊,生硬撕下會引起疼痛。

    當真好比毒蛇蛻皮,那易容一撕,底下微沉的膚色得以露出。

    撕下時,若非用劍劃上一下,怕是輕易撕不開。

    顏色微暗,又帶了些許光澤,可惜這么好的皮肉下,藏了一顆看不破的心,好似沙河的夜,看似寧靜,其實危機四伏。

    奉云哀一下便撕到了底,手中那一片薄薄面皮竟韌感十足,難怪平日不論怎么劃蹭,都露不出一絲痕跡。

    桑沉草顯然嫌她太慢,手往身后一探,撈過易容的面皮便大力撕下,撕出了歘啦一聲響,好似裂帛。

    面皮從后背撕至身前,寡淡慘白的一層皮褪下,露出墨色洇開后的內里,顯得生機勃勃。

    桑沉草將衣襟拉好,轉身道:“怎的,秀秀還怕將我撕疼了?”

    對著這么一張熟識的臉,奉云哀抿唇撇開目光,少傾才道:“怕將你撕壞了。”

    桑沉草笑著往奉云哀的脖頸上輕戳兩下,看似極輕佻地撥開脖頸下的衣襟,道:“我也替你將這易容卸了?還是留著,省得事情有變,你不好全身而退。”

    頂著旁人的面容,甚至還是這疊山盟中人的面容,如何好為奉容洗脫?

    奉云哀索性將衣襟略微扯開,轉身淡淡道:“無需全身而退,我進這疊山盟,就未做過全身而退的打算。”

    桑沉草雙臂環至奉云哀身前,舉止看似親昵,實則并非貼近,近的只有那落在奉云哀耳畔的氣息。

    她略微將奉云哀的腰帶扯松些許,隨后才勾著對方的衣裳后領,將之緩緩拉下。

    奉云哀莫名僵住,許是那氣息太近,她后頸還泛起了一層薄汗。

    桑沉草笑一聲抬臂,滾燙的掌心從她腰側擦過,仿佛能穿過布料,燒得她遍體通紅。

    好在也只是擦了一下,桑沉草拿起了桌上的燈臺。

    奉云哀站立不動,連垂在后背的發,都是桑沉草撥到肩前的。她回神后將發絲攥住,單臂往桌邊支,微微躬身,好讓身后人撕得省事一些。

    明明不是頭一次撕這易容面皮,桑沉草卻在磨蹭,她慢條斯理地燎出一道褶子,又慢條斯理摩挲半晌,似乎找不清褶子在哪。

    撕自己時干脆利落,換了旁人,便一副無從下手的模樣。

    奉云哀不自在地問:“好了么。”

    桑沉草略帶困惑地嗯上一聲,雙目離得奇近,就連氣息也是。

    原只是后頸泛起薄汗,如今連后背亦然,奉云哀輕抿嘴唇,扭頭往身后看。她不掬頭發了,慢吞吞將衣襟捏住,省得那布料繼續往下滑。

    桑沉草終于將翹起的褶子撕開,只是撕得極慢,一寸一寸地扯著。

    不疼,甚至還有些癢。

    是因桑沉草在往上撕扯,那癢意跟著從奉云哀的后心,慢騰騰地攀至肩頭。

    勝似蟲蟻在爬,又好比春風拂柳,胡蝶掠水。

    奉云哀繃著身合眼,輕微的癢意已漫過肩角,下撫脖頸,又從她眼耳唇邊溫吞地爬過。

    “秀秀,好白啊。”身后人繞到了她前頭,噙笑輕嘆。

    撕開易容,臉上哪還有半點憋悶,滯在內里的汗似乎終于得以奔瀉,一時間周身一輕。

    奉云哀睜開眼,冷不丁撞上桑沉草的目光,也不知為何,明明此女的氣息已經離遠,她卻好似被燒著了。

    燒得她氣息熱了少許,心緒亦不穩了。

    桑沉草提溜著薄薄一層皮,懸在燈臺上方,看它被火苗一點點舐盡。

    這東西燒成的灰燼竟卷曲成坨,在人身上時能覆個半身,如今一卷,竟不足半掌寬。

    奉云哀抿緊唇理好衣裳,轉身從柜子里捧出衣裳和帷帽,故作尋常地道:“會有不少游俠前來觀戰,到時我混跡其中,不會被發現。”

    “可得藏好這雙灰瞳了。”桑沉草悠悠道,“事態如若有變,你我還需自救,屆時……我未必幫得了你。”

    奉云哀微愣,淡淡道:“自然,你我本就非親非故。”

    “這么說就生分了,秀秀。”桑沉草睨過去,“好歹也曾同生共死。”

    奉云哀看身后那人沒有要走的意思,索性背著身就地換起衣裳,幸而有里衣作擋,她也不必那么心慌。

    許也不是慌,只是氣息比平日燙了少許,心跳得也快。

    “如若不是你硬纏著,也不必同生共死。”奉云哀的語氣變得更冷了。

    “明明同路,怎說是纏。”桑沉草垂著眼笑,跟著將外衫換了,但也僅換了外衫,接著她將帷帽一戴,便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樣。

    奉云哀不想同她說話了,當真有理說不清,在細聽了屋外動靜后,才步出房門。

    桑沉草冷不丁按住奉云哀的肩,逼近道:“我的蛇餓了,我得出去一趟。”

    奉云哀腳步一滯,微微側頭:“此時?”

    “順道去棺材鋪取些東西,事還未畢,秀秀可別想與我分道揚鑣。”桑沉草低低笑道。

    奉云哀微怔,只覺得身后之人身形飛快,好似雁過無痕,眨眼間就沒了影。

    試劍臺附近果真人山人海,各宗門分據一方,唯獨那金石重劍附近是空著的。圓臺周遭有鎖鏈圍著,未擂鼓前,任何人不得上臺。

    各宗掌門與疊山盟代盟主周媯皆已落座,其余人擠擠攘攘地站在一起,遠遠能望見黑壓壓一片顱頂。

    眾人交談甚歡,竟不曾因為前幾日疊山盟古怪的巡城而生出間隙。

    散俠卻是哪兒空便往哪兒鉆,姿態遠不如宗門俠士那么拘謹,有些個甚至往地上一伏,往屋瓦上一坐,便候起鼓來。

    五洲四海之人齊聚一堂,有高鼻深目的,亦有淡眉窄臉的相貌,就連交談時口吐的鄉音也不甚相同。

    奉云哀拉低帷帽站在暗處,暗暗朝四處一陣打量,也不知問嵐心是不是也在人群之中。

    此時人多,她略覺不安,桑沉草要是在此刻回來,還未必尋得見她。

    不過想想也罷,桑沉草其實……不必尋她。

    桑沉草是要在試劍臺上折花,隨之揭穿千機門的詭計,還有周媯與那黑衣人的勾當,她寄希望于桑沉草,如若桑沉草不愿,她便只能親身去辦。

    鼓聲又響,轟隆隆兩聲似能震天撼地。

    就這雙耳嗡鳴的剎那,奉云哀身側一燙,似有大火猝不及防地燒近。

    她猛一轉頭,只見身側不知何時站了個同樣頭戴帷帽的女子,分明就是桑沉草。

    桑沉草手里拿著一柄裹在粗布里的劍,不必多想便知是寂膽。

    “劍,替你拿回來了。”桑沉草道。

    第60章 第 60 章

    60

    奉云哀略微一愣, 若非這劍挨得夠近,碰在她手臂上時隱隱發寒,否則隔著這粗布, 她定看不出底下就是寂膽。

    這明明是問嵐心之物,但與問嵐心更為親近的桑沉草,竟是一副隨她處置的模樣, 好像壓根未將這能攪得江湖天翻地覆的寂膽當一回事。

    周遭人頭攢動, 好在旁人都在盯著試劍臺,無人在意她們的一舉一動。

    奉云哀接過劍, 心緒涌上喉頭,就連咬字也變得略微哽塞,故作淡然道:“你出去一趟, 就為了拿這個?”

    “誰知她有沒有藏在暗處呢,想見到她可不容易,此番一旦錯過,你可就沒有機會了。”桑沉草悠悠道。

    話中的“她”, 分明就是問嵐心。

    奉云哀勢必要將寂膽交給問嵐心, 正如桑沉草所說,此番如若交不成, 多半就沒有下次了。

    桑沉草手中一空,便虛虛環起雙臂,倚靠在廊柱上, 輕哂一聲道:“萃雨寺的和尚也來了, 真是不巧。”

    循著桑沉草的目光, 奉云哀自然也瞧見了遠處那禿著顱頂的一行人, 那么多黑壓壓的腦袋中,當數他們的最為錚亮。

    看來中原武林當真要變天了, 連這些和尚也遠道而來。

    “遲些再上試劍臺。”桑沉草壓低聲音,“我可不想與萃雨寺的和尚交手,費勁,如若被認出,還會被喊作妖女,我不愛聽。”

    “隨你心意。”奉云哀雙眸一抬,望向那金石重劍的最高處。

    此劍重比群山,而那從劍中伸出的花,就好比巖上孤芳,脆弱而又盡顯渺小。

    許多人也在盯著劍上的花,可惜離得遠了,任他們再如何觀量,也看不清花的模樣。

    只奉云哀親手扶過,也曾極近地嗅過花香。

    那如今為眾人不齒的瀚天盟盟主奉容,就在金石重劍底下,眾人不知詳細,都對著那一株花心馳神往,這何等詼諧。

    周邊有人道:“若非奉容離世,這尋英會又怎會早早開辦?昔時人人前往云城,在試劍臺上一競高下,可不就是想與她論劍,或當她的左臂右膀么?當真世事無常啊!”

    “也好,早日識清瀚天盟的面目,江湖才能太平。”

    奉云哀不由得想,奉容執掌瀚天盟的這些年,莫非江湖不曾太平?

    不過是奉容一死,人人落井下石,顛倒黑白罷了。

    桑沉草不咸不淡地嗤上一聲,環起扶在臂膀上的五指略微彈動,歪頭睨著遠處道:“秀秀你看,秋水齋的歲見雪來了。”

    奉云哀望過去,一眼就看見那以白綢蒙眼的秋水齋主人,其身后緊跟著的一行女子,無一例外都以綢布遮眼,分明都是盲了眼,只能聽聲。

    周遭吵雜,眾人都知秋水齋與奉容關系匪淺,紛紛朝那邊望去。

    桑沉草以內息傳聲,唇齒微微一動,吐出的字音只有奉云哀能聽到。她道:“歲見雪看起來憔悴不少,許是因為奉容,我料她一定猜不到,她千辛萬苦藏在聽雁峰上的奉盟主,如今就在試劍臺上。”

    歲見雪唇色蒼白,看著很是憔悴,落座時的步子有些不穩,一副心境全毀的模樣。

    “多可惜,歲見雪和奉容的情誼可見一斑。”桑沉草又道。

    “她不該如此。”奉云哀微微搖頭。

    桑沉草驀地偎到奉云哀身邊,唇抵著耳道:“聽聞奉容的劍能修到那至高之境,還有歲見雪的一份功勞。”

    “你聽誰說?”奉云哀皺眉。

    “問嵐心。”桑沉草話中帶哂,“她雖遠在黃沙崖,卻對奉容無所不知,她艷羨歲見雪,卻又不敢欺歲見雪一下,唯恐遭奉容嫌厭。”

    “不敢?所以她還是想過要欺歲見雪的,為何呢,僅是看不慣?”奉云哀著實不解。

    桑沉草輕哼一聲道:“如若是我,我自然任不得心念之人身側呆著旁人。”

    奉云哀無話可說,卻又莫名有些……

    古怪悸動。

    能艷羨到那等程度,眼中想必唯她一人,好似要完全占據,不容旁人企及。

    她唇齒一動,掩住眼底的閃爍,淡聲:“你還沒說,與歲見雪有何關系。”

    桑沉草接著道:“歲見雪的劍法雖不比奉容,但她瞎了數十年,對心劍的造詣比旁人要深許多,她點撥了奉容,奉容自然也便得以突破。”

    奉云哀想象不出寡淡如奉容,如何會與人有那么深的牽絆,不過如果是以劍為系,她倒也能想得通了。

    她有些失落,這是奉容不曾說予她知的,稍一晃神,才道:“原來如此。”

    桑沉草輕哧:“歲見雪想必也估摸出了周媯的詭計,也不知在這次的尋英會上,她能為奉容做些什么。”

    奉云哀搖頭,“她行之不易,實在無需為奉容與那么多人為敵。”

    “秀秀,你真是好呀。”桑沉草微瞇起眼,神色如蛇,唇齒翕動之間,猶像是要將面前人叼在口中,“你倒是會體諒她,卻要驅使我上試劍臺,與眾人為敵?”

    奉云哀有一瞬啞口無言,扭頭看向別處,低聲道:“我沒有驅使,再者,你師從問嵐心,便已是與眾人為敵。”

    桑沉草眸色一松,顫著肩笑起,怒與樂僅在一瞬之間,過會兒道:“好在你在我身側,若要與天下為敵,倒也不算孤獨。”

    奉云哀默了少傾,慢慢道:“你當真不將問嵐心當作人看。”

    “嗯,她算什么。”桑沉草也不反駁。

    自小被煉作藥人,想來也沒法將問嵐心當人看。

    奉云哀不再執著于探究這二人的關系,心尖泛起幽幽酸楚,竟也能受得了桑沉草任何無情無義的言辭了。

    進入疊山盟的人越來越多,而這試劍臺附近擁擠得越發水泄不通,隨著鼓棒再擂,尋英會終于開啟。

    周媯起身朝眾人舉杯,眼中不露笑,也不知這瞬間的悵惘憤懣是不是裝出來的。她將酒杯一傾,灑酒在地,擲杯道:“這一杯,敬過去的瀚天盟,瀚天盟竭力驅逐外疆魔頭,安定中原武林,此舉無可厚非!”

    邊上人一愣,趕忙又為她滿上一杯酒。

    周媯灑酒后又猛地擲杯,拱手面對眾人,抑揚頓挫道:“這一杯,敬奉盟主。想必前來尋英會的豪杰俠士們俱已有所耳聞,奉盟主竟是明月門的傳人,而她成立瀚天盟,初衷必是不善,好在明月門內亂,問嵐心痛下殺手!我等此前不明真相,不惜趕至黃沙崖,想捉拿問嵐心歸案,不料無意間窺清兩人的詭計,幸而顧犬補牢,為時不晚!”

    奉云哀緊皺眉頭,冷淡的眼中盡是數不清的厭倦,所幸有帷帽遮擋,旁人看不出究竟。

    她不聲不響,反倒是身邊的桑沉草聽一句便嗤上一聲,壓根不怕旁人起疑。

    奉云哀不得不輕撞桑沉草肩角,也不知如何才能令此女噤聲。

    幸而桑沉草好似會意,嗤笑變作輕呵,呵上兩聲便不作態了。

    眾人一陣欷歔,不少人還贊嘆起周媯的英明果斷,稱贊其跟隨奉容多年,竟也未生出那掩藏包庇之心,甚至還一心向著中原武林。

    奉云哀抿唇不動,白帷下眼眸慢騰騰轉動,企圖找到周媯身邊那神秘人的蹤影。

    只是此時的疊山盟賓客如云,此人若想藏身,定輕易無法找尋。

    奉云哀索性斂了目光,又看向周媯,耳邊是周媯聽似憤懣不齒的指摘。

    裹藏深厚內力的指摘聲震百里,足夠令在場所有人都聽得清晰,如若有尋常百姓在疊山盟外,想必也能聽到個大致。

    再一看歲見雪,她面上雖無甚表情,卻將手里的瓷杯捏碎了,扎得滿手是血。

    好在也無人說她不是,江湖人多敬秋水齋,而這秋水齋的主人與奉容交好,一時無法接受也不足為奇。

    一番指斥后,周媯直言:“此次尋英會,是要為中原武林擇出一位與天下同心的新盟主,此后我等勢必會追蹤問嵐心下落,將其捉拿回云城,還江湖一個交代!”

    應和聲此起彼伏,一眾俠士躍躍欲試,齊齊看向試劍臺上的金石重劍。

    默了良久的桑沉草忍無可忍,終于又冷嗤一聲,用僅兩人能聽到的聲音道:“也不知近些年周媯的劍法有未精進,她若想與眾人爭花,怕是有些難。”

    “她如今是代盟主,如何肯將盟主之位拱手讓人?”奉云哀不解。

    “你想不通,我亦想不通,不過……除非她能給上臺之人通通下藥,否則她定贏不到最后。”桑沉草意味深長道。

    儼然難成,登臺全憑在場俠士一心一念,誰也猜不到,誰會是下一個登臺的。

    “天下第一刀已下黃泉。”桑沉草漫不經心道:“除非她籠絡得了天下第一鞭、天下第一扇,諸如此類,令這三兩人等暗暗輸給她。”

    “那她殺虎逞,莫非是因勸說不成?”奉云哀微怔。

    “虎逞脾性急而古怪,一心只想折花,周媯如何留得了他?而周媯恰好也需要一個引子,令明月門再現江湖。”桑沉草哂笑,“如此倒也能說通了。”

    遠處,周媯已灑出第三杯酒,揚聲道:“這最后一杯,敬武林!”

    聲落瞬息,鼓再被擂響,這是最后一擂,在這之后,任何人皆可登臺一試。

    只是愿首先登臺之人屈指可數,多數人還未來得及攀那金石重劍,便會被源源不斷的后來者耗得精疲力竭。

    只有武功奇強又自負者,才敢在鼓棒剛落的瞬息,便飛身上臺。

    “秀秀看過江湖冊,不如我們猜猜,先登天的會是誰。”桑沉草道。

    奉云哀抿唇不言,她目光所及處,多數人眼中暗藏精光,但無人動身。

    “我猜定是觀風門,亦或珩山派中的一位。”桑沉草慢聲道,“這兩門明顯一心向著周媯,而他們在江湖中名聲甚旺,想挑戰之人多如牛毛,周媯得設法消磨那些企圖折花之人,派出這兩個宗門首先迎敵,當為最明智之舉。”

    果不其然,上臺的竟是觀風門掌門的親傳。

    桑沉草閑倚輕哂,側頭問:“秀秀你說,我該何時登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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