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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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個客棧還要把劍給典當(dāng)了?
聽到這話, 掌柜立刻看向另一人,這一看,整個人僵在原地, 卻并非害怕。
云城里到處都是江湖中人,住店的江湖客數(shù)不勝數(shù),偏掌柜從未見過這樣的。
白衣女子身上當(dāng)啷作響, 什么薄刃細(xì)刀都往身上掛, 明明端的是清冽如仙的氣性,卻又好似能十步殺一人, 叫人不敢揣摩。
奉云哀還真的思量了片刻,摘下一片短刃,遞過去說:“要當(dāng)也成。”
桑沉草狐疑露笑, 沒伸手接,只將碎銀取出,拋給了掌柜。
掌柜雙掌接住,擠出一個略顯僵硬的笑。
桑沉草道:“還未問過, 你這遍身的刀刃到底是打哪兒來的, 你尊師給你防身用的?”
如今兩人身在云城,哪好再提及奉容的名姓, 桑沉草說得意味深長。
奉云哀搖頭,淡聲道:“不是,我走時只拿了一把劍。”
便是寂膽。
掌柜看了一眼白衣女子手里的短刃, 猶豫一陣后, 還是指向了門外, 說:“看到那掛在檐下的銅元寶了么, 那當(dāng)鋪專做江湖人的生意,就算當(dāng)?shù)氖堑秳λ幎? 他們也收的。”
奉云哀看桑沉草不接,也便沒了典當(dāng)?shù)男乃迹栈厥值溃骸安槐亓耍嘀x。”
掌柜走到柜臺后記賬,一邊小心翼翼打量二人,好聲好氣地說:“樓上天字號,這幾日大概也沒別的人會來,最好的那一間給你們住著。”
“這般好,莫非我們住店還得吃點虧?”桑沉草哂道。
掌柜欲言又止,半晌沖小二使了個眼色。
小二立刻跑去關(guān)門,還背身抵在門上,臉上一副視死如歸的神色。
掌柜這才道:“二位有所不知,雖說如今城門沒有封鎖,但進城的都會被武林盟盯著,如若是入住客棧,他們還會派人前來打探,我店內(nèi)不少客都是被他們逼走的。”
桑沉草目光沉沉,偏嘴角勾起,問道:“武林盟?這么說瀚天盟當(dāng)真不復(fù)存在了,新的盟會已經(jīng)成立?”
“這事兒也就咱們云城里邊的人清楚,畢竟他們才成立幾日不到,消息也不知是打哪兒泄露出來的。”掌柜壓低聲音。
僅僅幾日?
奉云哀握緊寂膽,掌心又被凍麻。
成立一個新的盟會,哪有這么簡單,想來,那些人早在出發(fā)黃沙崖前,多半就已經(jīng)決意成立新盟,他們早知曉奉容和問嵐心的關(guān)系。
桑沉草一彈指,施出一道氣勁,生生將合緊的門打開了,了然道:“多謝告知,掌柜的也不怕被人指摘四處傳謠?”
掌柜訕訕一笑,小聲道:“這不是才收了銀兩么,做咱們這行的,得講誠意。”
桑沉草哧笑:“且安心就是,就算有人前來驅(qū)趕,我同她也不會要走押金。”
掌柜這才安心展顏。
上樓進屋后,奉云哀坐在桌邊不動,而桑沉草又是往下一躺,一副及時享樂的姿態(tài)。
身姿雖坐得極正,其實奉云哀心里根本靜不下來,沒想到在那么早以前,奉容就已被算計完全。
要是她早早離開聽雁峰,當(dāng)奉容的左右臂,事情是不是就能有轉(zhuǎn)機?
她蒙著雙目度過了幾日,吃喝住行俱并未受擾,除了這極愛上前冒犯的靛衣人外,也無人看到過她的灰瞳。
早些把眼蒙上,是不是就能替奉容做事了呢?
她在聽雁峰上依靠奉容多年,沒想到到頭來,她竟一點也幫不著奉容。
只像籠中鵲,被放逐,被驅(qū)趕,不知何去何從。
桑沉草打了個哈欠,側(cè)身托起下頜,目光幽幽地飄了過去,沒來由地嗤出一聲。
奉云哀回過神,轉(zhuǎn)頭道:“如何打聽奉容尸身所在?”
桑沉草將下巴一努,“下邊有掌柜有伙計,問誰不是問,你方才不問,是想我?guī)椭鴨枺俊?br />
奉云哀啞聲,她只是不清楚,此話問出來妥不妥。
桑沉草又笑,不疾不徐道:“不如秀秀你求我一下,我替你打探消息。”
求?
奉云哀還從未求過人,奉容也不曾教過她,求人該如何求。
聽不到應(yīng)聲,桑沉草索性道:“罷了,幫你就是,只不過那尸體得你自己去找。”
“你呢。”奉云哀皺眉。
“我找問嵐心。”桑沉草微微停頓,意味深長道:“或許問嵐心知道。”
少頃,門被叩響,是小二將應(yīng)季的水果花束送了上來,看樣子客棧當(dāng)真怕極客人會* 忽然離開。
小二剛將東西放到桌上,身后嘭一聲響,分明是門被關(guān)起,他驀地憋氣,不敢動彈。
身在云城多年,小二自然清楚江湖人多少有些喜怒不定,有些個甚至還殺人如麻,他怕得眼珠子都不敢轉(zhuǎn)。
桑沉草坐起身,勾手道:“過來,問你些事。”
小二怵怵走近,那小步模樣,跟鵪鶉似的。
奉云哀不喜看此女這般嚇唬人,抬劍攔在小二腰前,沒容他繼續(xù)往前。
小二越發(fā)不安,顫聲道:“在下一定知無不言。”
易容后相貌平庸,偏氣質(zhì)邪性十足的靛衣女子低頭輕笑,悠悠道:“其實我們是江洋大盜,既然瀚天盟已被取替,不知盟內(nèi)寶貝如今都在何處?”
奉云哀緊皺眉心,狐疑投去一眼。
小二訥訥道:“應(yīng)當(dāng)都被新的武林盟接管了,不過有些東西似乎被送到城北燒了,具體燒的什么,我也不清楚。”
“莫非是奉盟主的尸?”桑沉草冷不丁一句。
奉云哀十指收集,一股寒意躥上喉頭,近乎要將她的氣息堵住。
小二搖頭,小聲道:“奉盟主的尸體似乎還在聽雁峰的山腳下呢,盟主死訊剛傳出那日,不少人想去吊唁,有些個得幸進了瀚天盟,似乎是有見到盟主尸身的,但那尸體有未被轉(zhuǎn)移燒毀,就不得而知了。”
小二一頓,尖聲問:“莫非你們還覬覦奉盟主身上的財寶?”
奉云哀看此人驚恐憤懣,好似是向著奉容的,久抿的唇微微一動,淡聲道:“聽聞奉容本心不善,旁人覬覦奉容身上之物,你怎還這般氣憤?”
小二的腰還被劍鞘攔著,不敢上前一步,鼓起勁扭頭道:“看你翩翩似仙,怎懷著這竊賊心思,盟主善不善,我們云城里的百姓清楚,奉盟主在的這些年,云城百姓安居樂業(yè),可從未受過委屈。”
“此話。”奉云哀垂下眼,“可莫讓旁人聽了去。”
小二氣鼓鼓的,偏又不敢再說別的,唯恐丟了性命。
桑沉草擺擺手道:“行了,你走吧,不殺你。”
聽前邊半句,小二松了半口氣,可聽到后三字,他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心道這一定是威脅。
“還不走?”桑沉草陰鷙一笑。
小二哪還敢留,轉(zhuǎn)身就出了門。
門嘎吱合上,桑沉草神色一松,又變得隨性無常,睨過去說:“秀秀氣了?”
奉云哀不知這算不算氣,她急著想去城北一探,如果能找到奉容的遺骨……那也好啊。
“遲些再去城北,如今艷陽高照,太引人注目。”桑沉草從衣襟里取出蟲哨,摩挲了一陣道:“我借蟲獸引路,如果找不到問嵐心,我們就去城北。”
奉云哀一顆心被酸楚填滿,偏胸膛內(nèi)又空得好像鉆風(fēng),也不知心跌到哪里去了。她惶惶摸上白紗,指腹下有少許濕潤,隨即手指滯住。
桑沉草也不催她開口,走到關(guān)攏的窗邊,輕飄飄吹響蟲哨。
吹得很輕,即便是坐在桌邊的奉云哀,也未能聽得分明。
短短一聲響,窗外窸窸窣窣。
奉云哀回神,轉(zhuǎn)頭時看到桑沉草支起木窗,窗外有蜘蛛爬過。
桑沉草漫不經(jīng)心地看向窗外,目光所及處全是蟲蛇,但那些蟲蛇全都跟無頭蒼蠅似的,齊齊在周邊打轉(zhuǎn),看似不大聰明。
她索然無趣地合上窗,嗤一聲道:“我哨聲吹得輕,未給指向,如果問嵐心在此地喂過蟲獸,它們有所感召,必會朝著投喂地奔去,如今它們漫無目的打轉(zhuǎn),指明了問嵐心不在云城。”
奉云哀也有些惘然不知所措了,奉容令她找問嵐心,她至今見不到問嵐心的一個影子。
“也或許,問嵐心有意藏身,不曾在此地投喂蟲獸。”桑沉草收起蟲哨。
奉云哀將寂膽放在桌上,已不知如何才能把此劍交還給問嵐心。
大約是日落的半個時辰后,廊上傳來腳步聲,但無人說話。
前來之人分明是有武功的,下盤極穩(wěn),步子不輕不重。
應(yīng)當(dāng)是武林盟派人前來查探了,他們當(dāng)真百密無遺漏,怕是連進城的飛蛾也不會放過。
桑沉草已從窗邊離開,甚至還換了身衣裳,此刻正坐在桌邊斟茶,在來客敲門時,她恰好將茶壺放下。
奉云哀走去開門,明明雙目受遮,卻好似無甚影響,只在敞開門后微微一滯,淡聲問:“誰?”
敲門人果真和城內(nèi)巡查之人穿著一樣,在看到奉云哀的眼紗后,拱手道:“秋水齋竟來得這般早。”
奉云哀不應(yīng)聲。
那人又朝桌邊看了一陣,迎上一張平平無奇的笑臉,隨之道:“多有打攪。”
“無妨。”奉云哀頷首關(guān)門。
桌邊穿著水墨羅裙的女子輕哂道:“待他們走遠,就可以去你心念的城北了,城北跌玉崗后有一片亂葬墳,不如去那里找找。”
“你……”奉云哀冷冷看她。
桑沉草又走到窗邊,輕噓一聲細(xì)辨樓下動靜,慢聲道:“知道你不喜旁人糟踐奉容的尸體,但如若奉容真在那,我說話再難聽也有理,而你,去還是不去?”
奉云哀將劍鞘壓在桑沉草的肩頭,冷聲:“莫要在她尸前妄言妄語。”
桑沉草哂道:“秀秀也有這般顧念旁人的時候,何時也顧及一下我?”
“顧及你作甚。”奉云哀面無表情,“顧及你拿我尋開心么。”
“秀秀不開心么?”桑沉草揶揄。
奉云哀不想同她說話。
第42章 第 42 章
42
云城街上本就空蕩, 夜色一至,更如死城一般,似乎丟了生息。
巡查的人剛走, 掌柜便來叩門了,在門外緊張兮兮地問:“二位眼下留還是不留?”
大抵因為退房的人多了,掌柜一顆心已經(jīng)麻木, 問得很是直白, 甚至連碎銀都已捏在手上,就等房客的一句話。
不料屋內(nèi)無人應(yīng)聲, 掌柜心急如焚,左思右想下又抬手叩門。
門內(nèi)依舊靜凄凄的,似乎人已離去。
小二端著木盆在邊上小聲道:“若不……打開門看看?”
掌柜推門入室, 一眼看到不遠處敞著的窗,而此時屋中果真空無一人。
小二訥訥:“她們還回不回來?怎的也不給句準(zhǔn)話。”
掌柜搖頭。
趁著夜色降臨,離開的二人此刻正趕往城北跌玉崗。
出了城門再走三里路,便能看見一亂石堆砌而成的山坳, 或大或小的石碑錯落立著, 遠遠望過去,好像一個個高矮不一的人影。
奉云哀不曾來過此地, 倒是聽奉容提起過這跌玉崗。
瀚天盟中如果有人離世,便會被葬在這跌玉崗中,如若是盟外惡人, 連碑都不配有, 或許用草席一卷, 就丟在此處了。
這等地方, 又如何能叫人安息,尤其奉容還是那么愛潔喜靜之人, 葬在這的魂靈多了,往生界一定很是吵鬧。
奉云哀滯了一瞬,誤將石碑當(dāng)作人影,就那么一剎那,她神色恍惚地找起奉容所在。
那么多人影,其中一個會不會就是奉容?
桑沉草撿了根木枝,不疾不徐地走上前,挑起地上草席一角細(xì)看,一邊道:“這地方一股尸味,怪難聞的,記得問嵐心說起過,她那師妹啊可是日日焚香的,連衣裳都透著香氣。”
是了,奉容每日焚香,身上氣味總是清雅,偏偏她劍法凌厲冷酷,并沒那么雅致溫柔。
被木枝挑起的草席下,要么是白骨,要么空空如也,要么是腐爛大半的尸體,偏沒一個是奉容。
奉云哀頭回覺得寸步難行,既盼自己能早些找到奉容,又不期盼奉容就在此地。
她僵在原地,遙遙望了一陣,懸在心口的磐石令她氣息如窒。
那獨自走在石碑間的人倒是悠然自得,猶像在集市中挑挑揀揀,回頭道:“我可不曾見過奉容,你不過來,是想我胡亂認(rèn)人?”
奉云哀抿唇靠近,在桑沉草挑起又一張草席時,忽然看到其間露出來的瑩瑩一塊玉。
玉質(zhì)細(xì)膩,內(nèi)里混了幾縷游絲般的藍,澄凈而不純粹。
她當(dāng)即如受五雷轟頂,周身寒毛都已豎起,整顆心狂跳著頂上嗓子眼。
桑沉草多看了她一眼,隨之將草席完全挑開。
很輕易,草席輕飄飄展開,內(nèi)里……空空蕩蕩,既沒有白骨,也沒有腐肉。
只有那一枚玉躺在其中,玉上系繩已斷,難怪落在了此地。
桑沉草彎腰拾起,在衣擺上蹭了一下,隨即才伸手說:“喏,莫非這是奉容的東西?”
奉云哀看了良久,五指發(fā)冷地接過去,啞聲道:“這是她的隨身之物。”
桑沉草輕飄飄喔了一聲,歪頭將人打量,臉上倒是沒多少揶揄之色,只余下幾分好奇。
她繼而又彎腰,拎起草席一角輕抖兩下,沒抖出別的物件,才道:“看來奉容的尸體被人帶走了。”
奉云哀魂不守舍,這與她預(yù)想中的全然不同,她握緊玉佩,似要將玉死死摁進血肉中,頂至嗓子眼的心一瞬跌至谷底,霎時間毫無動靜。
明明共住多年,她卻對奉容的一切知之甚少,正如桑沉草所說,奉容從未將一切全盤托出,此刻她根本猜不出,會是哪些人帶走了奉容的尸。
“難道是問嵐心?”桑沉草若有所思地取出蟲哨,吹出極輕的一聲。
奉云哀的思緒被這蟲哨聲牽了回來,驀地循著地上那窸窣聲看去。
有蛇蟲爬近,一個個在月下如同匿形,使得人只能聽音辨位。
桑沉草將袖口一抖,那盤在她腕上的黑蛇立刻探出頭,與徐徐爬進的竹葉青打了個照面。
兩蛇遙遙相望,眼中各有各的機警,少頃黑蛇嘶出一聲,那竹葉青扭頭就走。
桑沉草哂出聲,輕撓黑蛇腦袋,側(cè)頭道:“不是問嵐心。”
如果不是問嵐心,奉云哀心底更沒有人選了,展開五指道:“那還能是誰。”
“把尸體帶走,要么是想鞭尸,要么愛慕,要么……”桑沉草兩眼微瞇,“尸體上藏了秘密,他們輕易毀不去,不得不將尸體藏起來。”
白紗下,奉云哀冷淡無神的雙目倏然瞪直,她如何能容忍旁人糟踐奉容的遺體。
桑沉草看向奉云哀掌中,悠悠道:“如果是問嵐心,大抵一件東西都不會落下,連玉佩也要帶走,愛慕奉容的別個人,約莫也會如此。”
愛慕當(dāng)真會如此?奉云哀不知道。
“此時你想如何?”桑沉草問。
“我想上聽雁峰。”奉云哀將玉佩收好,冷冷道。
事已至此,桑沉草如何還能阻攔,她倒也想知道,聽雁峰上會不會遺有一些蛛絲馬跡。
奉云哀不等對方應(yīng)聲,轉(zhuǎn)身便道:“你大可先回客棧歇息,我如若被捉,萬不會牽連你。”
“秀秀好會為我著想。”桑沉草丟掉木枝,拍拂掌心道:“不過我如今不想回客棧了。”
奉云哀皺眉:“這一路上,你要歇個千百回才夠,如今不累了?”
“和秀秀在一塊,怎么會累。”桑沉草哂道。
奉云哀其實不想和此女一同上山,她哪能猜到,這人還藏了哪些蔫壞心思。
“可憐見的,我便陪你闖一闖那聽雁峰,許還能找到問嵐心的蹤跡。”桑沉草噙笑,“想必問嵐心也沒找著奉容的尸,此時也正心亂著呢。”
奉云哀冷冷睨過去,道:“不準(zhǔn)亂碰聽雁峰上的東西。”
“看看都不成?”桑沉草頂著那平庸溫和的臉面,偏語氣古怪,“看看秀秀多年的住所,秀秀平日是如何練劍的,閑暇時都做些什么。”
奉云哀抿唇不言,良久才道:“沒什么好看的。”
無非就是忙時練劍,閑暇時看花看鳥,如若奉容不在,她便寡言一整日,也無心與花鳥說話,不像此女,還能與蟲蛇說個盡興。
會和蟲蛇說話才古怪,莫不是還要等著蟲蛇回應(yīng)?
“好不好看,也得我看了才知。”桑沉草瞄向別處,“不過這地方還埋了不少人,你說這些草席里,能找到多少奉容的部下?”
奉云哀答不出,照如今看應(yīng)當(dāng)不少,奉容離世,恰好是新盟會清掃瀚天盟的時候。
“看看去。”桑沉草轉(zhuǎn)向別處。
奉云哀胸口憋悶,好似這不僅僅是跌玉崗,還是瀚天盟的葬身之所,她本是不愿看的,但凡事都講個眼見為實,不得已,她通體發(fā)寒地邁了出去。
所幸這跌玉崗不算大,奉云哀大致將石碑看了個遍,沒見到熟悉的名姓。她頓住腳步,彎腰摸起腳邊略顯濕潤的新土,有些懷疑,底下埋的究竟還是不是原來的人。
她想,奉容的尸會不會就在土下,只是……
上邊立的是旁人的墓碑,好瞞天過海。
桑沉草望過去一眼,取出蟲哨,低低吹響,隨之道:“秀秀,玉借我一用。”
奉云哀竟沒多思量,直接就給了出去。
蟲蛇徐徐趕至,好似已被馴養(yǎng)多年,竟乖巧得擁作一團,也不互相撕咬。
奉云哀不明所以,還未問出聲,便見那喬裝易容的人扶膝彎腰,唇略微翕動,吐出口的竟不是人言,而好像是蛇那般的嘶嘶聲。
這口技當(dāng)真厲害,叫人辨不清是人是蛇,輕易就被蒙騙過去。
奉云哀看得一怔,好似此女當(dāng)真能和這些遍地的玩意悠閑談話。
有一刻她懷疑,桑沉草或許真的是妖怪變的,說是妖女也毫不冤枉。
也不知桑沉草此時如果吐舌,露出來的會不會是有個分叉的蛇信子。
過了一陣,桑沉草終于收聲,將蟲哨往腰帶下一塞,漫不經(jīng)心道:“奉容沒入土,這跌玉崗里其它地方亦沒有她的尸,她確實被帶走了。”
奉云哀早有預(yù)料。
蟲蛇紛紛散開,一下子又不溫馴乖巧了,失控地纏斗在一塊,一些擔(dān)驚受怕地鉆到遠處,瞬息就沒了影。
桑沉草將玉還回去,又說:“不過這地方倒是埋了不少瀚天盟的人,他們身上氣味極其相近,應(yīng)當(dāng)都是跟過奉容的。”
她扳起手指,不咸不淡開口:“得有個一十五。”
奉云哀也有預(yù)料,那些人定會不遺余力地鏟除奉容的親信,即便奉容已亡,也要將她的刀刃全部磨平埋葬。
“尸體重要得很,如果是無關(guān)緊要之人帶走了奉容的尸體,周媯想必已是心急如焚。”桑沉草冷笑,“看來聽雁峰和新盟會不闖也得闖了,我們?nèi)䲡軏偂!?br />
奉云哀沉默不言地離開跌玉崗。
夜深時分,曾經(jīng)熱鬧非凡的云城陷入一片死寂,城中看不到一盞彩燈,四處昏暗一片,墨色中只有熄滅的燈籠搖曳不定。
可即便如此寂寥,也仍有人四處巡查,那些隊列好似無孔不入的蛀蟲,要將云城蛀個千瘡百孔。
奉云哀匿在夜色中,朝著聽雁峰的方向去,所幸她輕功了得,就算到處都是提燈巡查之人,她也能輕而易舉地避過。
一個身影無聲無息跟在后邊,同樣游刃有余。
聽雁峰的山底下是昔時的瀚天盟,如今瀚天盟牌匾已被除下,就連守門人,也已不是昔日那批。
奉云哀繞到另一側(cè),擇了險路上山,不料半山腰竟有人當(dāng)值,那人已是半夢半醒,寢在樹上打呼。
看對方熟睡,她本不欲動手,剛想掠過,一塊石子從她耳邊襲過,不輕不重地打在那人頸側(cè)。
奉云哀驀地扭頭,看向桑沉草。
桑沉草但笑無言,一副任憑對方指摘的模樣。
第43章 第 43 章
43
樹上之人被點了穴, 睡得越發(fā)熟了,怕已是連風(fēng)聲都聽不見。
此時兩人說話,也萬不會將之驚醒。
可奉云哀實在無言語對, 誰人點穴是用石子的,如若力道重了些,傷及對方性命可如何是好, 不過她終也只是睨了桑沉草一眼, 便越過此女趕往山巔。
桑沉草噙笑跟在后,拂開方才撿石子時沾在手上的塵灰, 慢悠悠道:“又不是殺人放火,秀秀急什么,再說, 你們這聽雁峰被外人劫掠,我就算殺他,你也應(yīng)當(dāng)高興才是。”
“殺”這一字,她說得何其輕松。
奉云哀忍無可忍, 目光朝樹上一飄, 壓著聲音道:“如何,還盼我感恩戴德?”
“倒也不必, 顯得你我生疏了。”桑沉草負(fù)手踏風(fēng),或許因易容后眼下兩顆痣受到遮掩,竟多了幾分此前沒有的飄飄似仙, 她笑說:“只盼你莫再找著法子撇下我了。”
此女壓著聲, 那略有略無的低甕, 竟有點像發(fā)自胸腔心口的共鳴, 這刻的溫柔與脈脈含情恍然是真的。
好在奉云哀已不是第一次聽到,輕易不會受此女蒙騙蠱惑, 冷冷道:“我撇與不撇,不由你干涉。”
“不干涉,只是想說,此刻一道上山,我也算是與秀秀你出生入死了。”桑沉草哂道。
又是些狗屁不通的歪理,奉云哀不再應(yīng)話。
雖知道上山的陣法早被撤除,如今走得暢通無阻,奉云哀還是不免難過。
桑沉草也有些驚詫,她往身側(cè)樹皮上一抹,碰到些凹凸不平的符文雕刻,挑眉道:“奉容想將你完完全全藏起來,光容你住在山上還不成,保不齊沒有別人上山,她是立了陣的吧。”
奉云哀不曾闖過陣,不過陣的事,她自小就有聽聞。
那時奉容怕她童心使然,好奇下山,便道山中有陣,任何人誤入都會碰到鬼打墻,最后必會因為找不到出路而餓死陣中。
奉云哀自幼聽話,對山下沒那么向往,其實即便奉容不設(shè)陣,她也不會私自下山。
是后來她才隱隱覺察,奉容設(shè)陣,不單是不想她下山,更是不想旁人擅闖,只因山中有旁人見不得的東西。
是了,那方繪有機關(guān)秘術(shù)的絲絹,一定是周媯在聽雁峰上翻找出來的。
“可惜了,陣法遭到破壞,不然我也能見識見識此陣的威力。”桑沉草惋惜搖頭。
如今一些樹已被砍去,磐石也被劈碎,封山陣徹底消弭。
桑沉草踢開腳邊的碎石,輕哧一聲又說:“看來當(dāng)時上山的周媯,是知道破解之法的。”
奉云哀微怔,此前她只覺得,周媯與奉容關(guān)系甚密,又是瀚天盟長老之一,知道破陣之法也不出奇。
但周媯忽然破陣,忽然上山……
此事當(dāng)真詭譎至極。
“此前不破,偏偏那一日破,破陣之法是誰教給她的?”桑沉草轉(zhuǎn)向別處,彎腰將碎石撿起摩挲。
石上也有刻字,只是因為碎裂嚴(yán)重,已辨不清原來面貌。
“知道是什么陣嗎?”桑沉草問。
奉云哀抿唇,她不曾聽奉容說起,許多事只要奉容不率先開口,她便不會去問。
不過奉容也算是將許多事都擺在她面前了,就擺在藏書閣中,只除了……
只除了明月門。
“當(dāng)真不知道啊?”桑沉草嗤笑,索性將碎石拼湊起來,企圖拼出個大概。
奉云哀靜站不動,在思緒中搜羅關(guān)于陣法的全部,她總覺得,對于此陣,奉容一定也早早就將謎底寫給她,只是奉容從不明說。
書閣里的書,她全部看下來十遍不止,若不練劍,她便在書閣中看書,那似乎是她為數(shù)不多的消遣。
大羅無相陣,春風(fēng)沐雨陣,迷心織影陣,十步穿魂陣……
還有哪些?
眼看著桑沉草已快要將碎石拼完整,只因為一些齏粉連掬都掬不起,銜接處免不了缺漏百出。
奉云哀看清了碎石上的半角符文,當(dāng)即,書上看到過的某一頁忽地浮上思緒,心口驀然一震。
會引擅闖者頻頻遇到鬼打墻的陣數(shù)不勝數(shù),但如此無懈可擊,與山林相融毫無破綻,范圍甚廣,又不致命的大陣,似乎只有那一個。
“明月春。”奉云哀唇齒一動。
桑沉草起身笑了,冷不丁朝奉云哀面前湊:“奉容告訴你明月春,卻不曾提起過明月門?”
在知道明月門前,奉云哀至多覺得這陣法名字古怪,從未聯(lián)想過其它。
白衣人垂眸不語,月色下那眸光被白紗一遮,更加模糊不清。
“這明月春可是明月門的獨門絕技,明月門之所以能匿身武林,而從不暴露蹤跡,便得益于此陣。”桑沉草幽幽道。
奉云哀心亂如麻,久久才道:“我在聽雁峰的書閣里看到的,師尊她……從未親口提起。”
“我都有些艷羨了,奉容如此善待你。”桑沉草揶揄,“看來我得收回此前說奉容養(yǎng)不好你的話了。”
奉云哀斂目淡聲:“可如此說來,知道破陣之法的,只有明月門的其余人。”
“不錯,秀秀聰明。”桑沉草那張易容的臉上,一雙眼精亮鬼魅,“明月門消失多年,當(dāng)時在黃沙崖下的名譜,秀秀也看到了,秀秀不妨猜猜,究竟是誰殺害了奉容。”
說來說去,竟……
又指向了問嵐心。
明月門的孫萋早已亡故,最后只有問嵐心一個人嫌疑頗深。
如果是之前,奉云哀大可以一口咬定問嵐心早有殺心,但如今她迎著桑沉草的雙目,眸光不免一顫。
真的是問嵐心嗎?
奉云哀沉默了良久,極慢又極冷地說:“有人想嫁禍給問嵐心,將明月門全部鏟除,是不是?”
桑沉草笑得兩眼彎彎,伸手摸起奉云哀的耳垂,夸道:“秀秀好聰明,無需我出聲指點,竟就能窺到真相了。”
“可還有誰,熟知明月門的陣法?”奉云哀對此一無所知。
“問奉容。”桑沉草壓著聲,除了未吐信子外,當(dāng)真像蛇在耳畔私語。
奉云哀啞聲:“如何問。”
桑沉草便抬起下巴,頭往山巔微微一努,笑道:“自然是上山問。”
聽雁峰上還藏了不少高手,多數(shù)已經(jīng)睡下,有些個正在屋檐上喝酒說話,原本靜凄凄的聽雁峰,變得有些烏煙瘴氣。
奉云哀在山上多年,何曾見過這么多,又這么不講規(guī)矩之人,她屏息抿唇,不悅之色躍于面上。
桑沉草倒還是那悠閑自得的模樣,她大抵有些好奇,四處張望一眼,只是因為到處有人,她看不盡興,搖頭道:“這都什么人,想來你和奉容在時,這地方應(yīng)當(dāng)連鳥雀都不多。”
鳥雀有靈,兩人在山上練劍時劍意凜冽,還能驅(qū)走不少蟲獸。
奉云哀沒出聲,環(huán)視一圈后,視線定在遠處。
山上屋舍簡陋,也就兩處屋宅,一處是平日休憩用,一處放了不少奉容搜羅而來的書籍寶典。
不同于山下曾經(jīng)的瀚天盟,此地久未修葺,書閣和寢樓俱是搖搖欲墜。
偏那些坐在屋檐上的人不懂珍惜,說到興頭上時,猛一拍身下屋瓦,拍得嘎吱作響,黑瓦欲碎。
那煩悶之感將奉云哀的胸腔填了個水泄不通,她近乎要將氣息完全堵滯。
“氣了,要不要幫你出氣?”桑沉草忽然問。
奉云哀搖頭,心知此女必會幫倒忙。
她只是……
她從未如此氣過,她無措而氣憤,卻找不到一點點發(fā)泄口。
她不知該如何是好,昔時她心中哪會有這么多起伏,她頂多會因為獨自呆在山上而有些孤獨。
孤獨么,練劍就好了,劍練累了,便看看書。
“莫氣。”桑沉草看出端倪,又摩挲起奉云哀的耳垂,好似對此興致頗深,“這些人越是自在,越是毫無戒備,你我能挖到的謎底就越多,昔時奉容教你猜過燈謎么?”
“不曾。”奉云哀避開此女胡亂造作的手,耳垂被揉捏得有些發(fā)燙。
別說燈謎了,她下山前甚至不曾見過花燈,關(guān)于花燈的林林總總,她只在書上看過。
是后來奉容沒了氣息,她抱劍離開聽雁峰,在從云城出去的途中,看到過一瞬花燈妙影。
光彩熠熠,當(dāng)真喜人。
“我教你猜。”桑沉草又是一哂。
奉云哀并未放在心上,畢竟此女胡言亂語多了,半句不可輕信。
遠處屋檐上的人忽地一摔酒壺,也不怕將旁人驚醒,一抹嘴上酒漬便道:“沒想到連封山陣都用的是明月門的,要不是周長老神通廣大,說不定我們此時還被奉容蒙在鼓里。”
“她當(dāng)真無所畏懼,在瀚天盟用明月門的陣,也難怪這么多年,無人上得了這聽雁峰。”另一人道。
“你可有進過峰上的書閣,閣中竟藏了各宗門的武功秘籍,難怪她劍法能夠大成,又如此無人能敵,原來是將各門武功都納為己用了,真不愧是明月門的傳人。”
“殺她的人定就是問嵐心,兩人將中原武林玩弄于鼓掌,沒想到最后窩里反了,真是天助中原啊!”
“只是如今還找不到那問嵐心的蹤跡。”
“周長老定能將她擒到。”
“來,喝酒!”
屋檐上的兩人已是醉醺醺的,那摔了酒壺的人又新開了一盅,只是唇邊還沒挨著壺口,就被一塊石子擊中后腦勺。
“你——”邊上另一人驚慌扭頭,沒想到額頭上挨了一記,也暈過去了。
桑沉草掂著手里的石子,壓著嗓道:“秀秀聽清楚了么,猜謎不難,其實所有謎底,全都擺在你我面前了。”
“如何呢。”奉云哀皺眉打量四處,生怕暗處有人。
“周媯沒這神通,她背后必還有旁人。”桑沉草虛瞇著眼,“此人多半和明月門交惡。”
奉云哀搖頭:“和明月門交惡的人,應(yīng)當(dāng)不少。”
“秀秀,這你就錯了。”桑沉草嗤笑,“明月門哪比得上逐日教,旁人厭明月門,是因明月門根骨悟性無人能及,卻又不自謙,行事太過猖狂,而并非因為她們無惡不作,殺人不眨眼。”
奉云哀想,如若明月門還在,此女必也是其中一員。
第44章 第 44 章
44
房檐上那兩人已被砸暈過去, 其余人還在無知無覺地呼呼大睡著。
桑沉草慢吞吞地往衣襟里摸,忽地取出半截香,看似還是燒過的, 上邊有焦黑的痕跡,應(yīng)當(dāng)使過好幾回。
奉云哀投去一眼,倏然按住此女的手, 冷聲問:“你要作甚?”
在她看來, 此女已是慣犯,雖不至于作惡多端, 行事卻也常常暗藏殺機,這香指定不是什么好香。
桑沉草嗤笑:“這整個山巔上,得有十?dāng)?shù)人, 只需一人裝睡,你我必暴露無遺,秀秀當(dāng)真不害怕?”
奉云哀看向她手中,皺眉問:“這是什么?”
“不過是迷香罷了, 死不了人。”桑沉草徑自走向另一側(cè), 一個輕飄飄的騰身,便將掛在檐下的燈籠取了下來, 隨之摘下燈罩,借之將香點燃。
奉云哀當(dāng)即屏息,唯恐自己也攝入迷香, 她捏起袖角, 虛虛掩在口鼻前, 很是謹(jǐn)慎。
點完香, 桑沉草又往衣襟里摸,叫人以為一支不夠, 她還要點上兩支。
哪知,那纖長的手摸索了一陣,再取出來時,手中竟然空無一物。
奉云哀狐疑地瞄著桑沉草,剛想出聲詢問,她遮在口鼻前的手便被拉了下去。
她如何還敢開口,只能將唇緊緊抿上,生怕再一睜眼,又是數(shù)日之后。
這等事,此女可不是第一次做了。
奉云哀仰面避開,臉上灑了月光,她本就無甚表情,如今更是冷清寡淡,猶像天仙。
那如今正頂著易容的人哂了一聲,展開掌心容奉云哀看。
手上并非空無一物,其實躺著一枚丹藥。
丹藥是朱紅色的,看著有幾分像大補丸,又亦或是別的強身健體的藥丸,總之不像包含劇毒的。
在奉云哀印象中,但凡是毒性十足的,在此女手中都與靛色相近。
料不到桑沉草嘴角一勾,竟將丹藥按到她自己的唇邊,難不成是……解藥?
是了,桑沉草雖身藏千毒,但身上也是帶著解藥的,當(dāng)時在黃沙崖下,她寧愿將解藥喂給馬匹,都不分給活人一顆。
奉云哀面色沉沉,心中已有猜測,如若是解藥,這藥說不定也只有一顆。
她倒是不氣,這本也不是她之物,旁人給與不給,皆容不得她出聲針砭。
桑沉草笑盈盈的,但眼中根本沒有一絲善意,她另一只手里還捏著香,香尖上煙霧裊裊升起,好似她腰間纏著的軟劍。
看似綿軟,其實輕易就能取人項上首級。
桑沉草沒立刻將藥丸吃下,而是五指一攏,又攥緊了,她這手就像鉤子,而解藥便是餌料。
奉云哀定定看她。
桑沉草虛瞇著眼問:“如果我的解藥只有一枚,秀秀怕不怕?”
奉云哀依舊在屏息,此時不便應(yīng)答,索性冷眼相對,不過即便她屏息夠密,也會余有些許疏漏。
且不說這香一直燃著,她屏息已屏得有些乏了。
隱約聞到一股冷香,香氣極淡,其中混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辛辣。
奉云哀莫名頭昏,隱約覺得,眼前人的輪廓已經(jīng)開始分散,她本就模糊的視線越發(fā)朦朧混沌。
“我最是心軟,聽不得旁人求我,秀秀是不是身子不舒爽了。”桑沉草哂笑,湊近道:“若不,求我一句?”
奉云哀還是抿唇不語,但她* 斜睨著人時,已不如起初冷淡,是因她周身疲乏,已在失神邊緣。
月下仙冷不丁被扯下目遮,露出一雙灰沉沉的眼。
這眼本該孤冷疏遠,此時卻迷蒙欲碎,好像一對已經(jīng)滾至崖邊的琉璃珠。
桑沉草倏然一句“好可憐”,終歸還是將藥丸含到嘴中。
這完全在奉云哀意料之中,她有點難過,此女口口聲聲說她們二人同進同退,有多親昵,到如今卻還是置她不顧,設(shè)法害她。
迷香的效力越來越顯著,奉云哀心覺自己已成一片葉,風(fēng)吹則墜。
就在此時,桑沉草一個貼面,愣是叫奉云哀無處可躲。
兩唇驀地一碰,是云團撞了云團,軟得讓奉云哀一時找不著北。
她就那么惶然無措地瞪著眼,哪還有方才的半分頑固執(zhí)拗。
貼上前的唇略微張開,蛇一樣的觸感慢騰騰地撬開她的口齒,隨之將銜在嘴中的半顆珠渡了過去。
是余下的半枚解藥。
桑沉草渡完還不止,似是不舍得給,又想將那半顆藥卷走,屢屢試探,屢屢送回,百試不爽。
這已與屏息無異,奉云哀神色迷離渙散,何時被這樣捉弄過,一時不知如何吸氣,好似連魂靈都被汲走,身沉沉下跌。
就在跌落邊際,她忙不疊攥緊桑沉草的袖口,五指攏得近乎泛白,連對劍時,都不曾使出過這樣的氣力。
桑沉草不得已攬住她的腰身,攬得很是稱心,蛇般的雙目微微一彎,終于錯開分毫,哧笑一聲說:“這藥管不管用?”
奉云哀不知道,她還需攥著此女的袖口才能站直身,也不知是口中丹藥作怪,還是別的什么,在氣息交纏時,她聞到一股奇特的藥香。
和迷香的氣味不同,它顯得尤為溫潤,叫人欣然向往。
奉云哀氣喘不定,身下滑了少許,隨之克制不住地往前傾身,額堪堪磕著桑沉草的肩角。
“哎呀,我們秀秀怎的站不穩(wěn)了。”桑沉草還出聲打趣。
奉云哀總覺得,自己要將掌中的那一塊衣料抓碎了,她良久才回過神,驀然松開五指。
桑沉草一如從前,絲毫不覺得自己方才的舉動有何古怪,一舉一動簡直隨心又妖異。
她甚至還主動擦拭起奉云哀濕潤的唇邊,悠悠道:“藥丸也分給你了,這回總該不氣了。”
奉云哀瞪眼不言,灰白的眼眸中滿是錯愕不解。
那支香還在燃著,四周越發(fā)寂靜,原還在半夢半醒的那些人,多半已徹徹底底地陷入夢鄉(xiāng)。
“你、你為何——”奉云哀將眼紗拉了回去。
桑沉草睨她一眼,走向別處道:“分你一半解藥罷了,秀秀何必多想。”
奉云哀在書中讀到過,喂藥是有這么個喂法,但她剛才又并非昏迷不醒,她明明可以自己張嘴咽下。
朝書閣靠近,走在前的女子忍不住笑起來,笑得何必肆意,甚至還微微仰面,全不怕將周遭的人從夢中驚醒。
奉云哀當(dāng)即明白,她又被戲耍了,是喂藥,多半又不止于喂藥。
她摸了自己的唇,指腹也軟,那感覺卻截然不同,究竟不同在哪,她一時間說不清。
但那片刻間的拉近,似乎是她讀過的書里,所有的情誼都比不過的。
近到好似……
能將人揉到自己的血肉之中。
也或許,奉容放在書閣里的書,還是太少了。
桑沉草實話實說:“當(dāng)時將你迷暈的,其實也是此物,只是我暗暗施了真氣,將它直接引入你體內(nèi),讓你無從發(fā)覺。”
“你!”奉云哀怒道。
桑沉草故意輕噓一聲。
臨近書閣,遠遠能瞧見一只懸在牌匾上的紙鳶,紙鳶已經(jīng)積灰,顯得灰撲撲的。
奉云哀仰頭定定看著,走在前邊的人見她并未跟上,便退了回去。
“這是哪年放上去的,有點意思。”桑沉草回頭,“莫非是師徒間的秘密?”
奉云哀愣愣看了良久,聽聲一驚,總覺得此女又要無端端湊上前。
“看來是了。”桑沉草自顧自道。
奉云哀搖頭:“不過是幼時斷了繩,紙鳶飛遠,我急急想追,不料險些從懸崖摔下,后來是師尊出手,一掌將它拍落。”
“所以它便掛在牌匾上了?”桑沉草眉梢一挑,“沒想到奉容還有這般童心,本以為你在聽雁峰上,除了練劍便是練劍。”
奉云哀抿唇。
“后來怎不取下來?”桑沉草又問。
“師尊曾說,何時武功了得,能自己摘得到凌空的紙鳶了,再自己將它取下。”奉云哀淡聲,“只是我習(xí)武多年,依舊不覺得自己武功了得。”
“看來奉容從不夸你,倒是有幾分吝嗇贊揚了。”桑沉草意味深長,“不過想來也是,她癡迷劍法,對自己的劍法造詣從不滿足,又如何會對你稱心。”
奉云哀本是想反駁的,唇一張,竟無從辯駁。
桑沉草忽地騰身,也不嫌那紙鳶積灰,輕易就將它取了下來。
塵埃飛揚,她屏息將積灰拍開,輕呼一口氣遞到奉云哀面前,漫不經(jīng)心道:“往事已矣,何不往前看,奉容是事事不滿,但你大可不必將自己拘囿在過去。”
這等話,奉云哀此前從未聽過,好似清泉灌頂,什么奇經(jīng)八脈,全都被滌蕩一遭。
是了,何必拘囿。
但她一時間不信,桑沉草竟還能說得出這樣的話,畢竟這人對問嵐心的恨,似乎積攢了多年,深入肺腑。
桑沉草拍拂雙掌,也不管奉云哀有未聽進心,穿進門道:“且看看奉容的藏書有未被人盜取。”
奉云哀踏進門,一眼看見高處懸著的燈盞,那懸燈的位置,似乎與以往不同。
燈是掛在兩根交叉鏈條上的,鏈條四端分別固定在書閣的四面。
見她仰頭,桑沉草不作聲地騰身而上,踩著書架一個借力,將自己掛在鐵鏈上。
燈中蠟炬已滅,除燒得將要見底的蠟炬外,再見不到旁物。
不試則已,一試才知,這索鏈非同一般,竟還是玄鐵所制,其堅固強韌,是其它器物無可比擬的。
桑沉草露出驚詫之色,翻身坐上鏈條,饒是如此,此鏈竟也沒有顫上一顫。她垂眸下觀,抱臂問:“秀秀,此物你一定熟悉。”
奉云哀的視線循著鐵鏈而動,抬臂一指,冷冷道:“這燈,原不是掛在這里的。”
桑沉草猛一震掌,才知這燈竟能移動,哂道:“那它原本掛在哪一處,難不成是正中?”
“并非。”奉云哀食指一動,微微移向別處,“是東北面,近墻三尺處。”
桑沉草又施出真氣,將燈盞撈近。
但見那燈恰恰卡在東北面近墻三尺處,燈中熄滅的蠟炬倏然亮起。
“秀秀好記性!”桑沉草笑道。
第45章 第 45 章
45
火焰噼啪, 霎那間好像山火倒灌,高塔般的書閣一片通明。
這才是奉云哀熟知的樣子,她在此間生活數(shù)年, 可從未見過懸燈熄滅。
周遭的千百窗紙全透著光,恰似飛星墜落山巔,長照人間。
可燈, 會是誰熄滅的?
奉云哀記得清楚, 她下山那日燈還未滅,而奉容倒地不起, 不該有旁人知道懸燈的秘密。
桑沉草還閑適無比地側(cè)坐在鏈繩上,半張臉映著火光,即便面容普通, 也襯出了幾分妖冶。
她仰身躺下,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赝衅鹣骂M,哂道:“秀秀你可知道,奉容為何要設(shè)這樣的燈?”
奉云哀不清楚, 但想必和機關(guān)有關(guān)。
“知道這是什么機關(guān)嗎。”桑沉草又問。
奉云哀仰頭不語, 她在聽雁峰上多年,可從未聽奉容說起過。
“我曾在問嵐心的筆錄里, 看到過這個秋水蔽目陣法。”桑沉草徐徐道:“只是秋水蔽目和奉容設(shè)下的略有出入。”
秋水蔽目……
奉云哀尋思了一陣,她似乎也略有耳聞,相關(guān)記載就在這書閣中!
她靈光一現(xiàn), 當(dāng)即旋身而起, 在高自己三尺的書架上取到了一冊籍典, 里邊繪有各門各派的機關(guān)迷陣。
此書她翻過不下五遍, 輕易就能找到秋水蔽目陣的那一頁,其上明晃晃寫著數(shù)個字——
“此陣由秋水齋歲見雪所創(chuàng)。”
是了, 這陣法的名字本就與秋水齋極像。
桑沉草躺在鏈繩上漫不經(jīng)心地往下看,不出聲催促,反正她迷香下得夠足,外邊的人一時半刻醒不過來。
奉云哀一目十行,雖不至于倒背如流,但對機關(guān)的布置與破解,已是爛熟于心。
秋水蔽目不同,所用到的燈盞更多更密,猶像是要將密室燒成火海,且它不將燈懸于頂上,懸于頂上的是她們借以聽聲辨位的銀鈴。
秋水齋中不全是盲眼之人,許多門人雖有眼疾,卻也能感知得到光影。
此機關(guān)便是借燈影布設(shè),先是觀影,而后飛身頓足,使得暗門大開。
奉云哀驀地將典籍放回原處,合眼辨別光影,只是她不常如此,閉眼后便略顯笨拙。
上邊的人輕輕一哂,哪會出聲點撥,那高高在上的模樣甚是傲慢輕狂。
閉目后好似人在夢中,因四處書架高聳,側(cè)頭時明暗有別,一時間好似深陷夢境。
難怪書閣中許多架子雖然空著,卻一直未被移走,原來它們并不多余。
突如其來的急切和迷茫將奉云哀淹沒,經(jīng)此,桑沉草的話再次得到印證——
果然,奉容并非事事都會說給她聽。
但奉云哀依舊想知道,奉容埋下的謎題還有多少,謎底又該是什么。
輾轉(zhuǎn)移身,她身法極快,晃動的殘影好似鬼怪,尤其她白衣寡淡,更像是索命無常了。
桑沉草看似漫不經(jīng)心,偏奉云哀每一頓足,她托在下巴處的手指便會微微彈動一下,似乎與對方心有靈犀。
但這并非心有靈犀,不過是因她早就看破此陣,她以此驗證下方輾轉(zhuǎn)的人有未走錯。
奉云哀一步未錯,她系在腦后的白紗輕飄舞動,那來回騰移的樣子,有幾分像坊間的妙舞。
只是她的身姿不比舞女柔軟,略顯生硬冷漠了。
桑沉草看得津津有味,在下方白衣人左后一步落下時,托在頰邊的手指又輕輕一叩,悠聲道:“成了,秀秀好厲害!”
頃刻,那看似固定在石板地上無法挪移的書架,竟沉沉地往四面移開,發(fā)出的沉重低鳴,好像山門大開。
整座書閣都在顫動,塵埃徐徐落下。
奉云哀怔了良久,一時不知身在何處,跟著便忘了屏息,誤將塵埃吸入肺腑,嗆得猛咳好幾聲。
身也在晃,那沉鳴聲不休,她有少許頭暈耳鳴,隱約覺得自己所站的地方在緩緩偏移。
書閣一抖,懸在上方的鐵索也跟著抖動,那斜躺在鏈上的人忙不疊穩(wěn)住身,目光直勾勾地盯住底下正中。
原來移動的并非書架,而是地磚。
正中露出一大塊空缺,里邊漆黑一片,正是被機關(guān)牢牢守住的暗室。
石板滯住,嗡鳴聲停歇,跟著石板偏移的奉云哀得以穩(wěn)住心神,愣愣望了過去。
桑沉草笑著飛身而下,贊嘆道:“好一個秋水蔽目,能參透此陣的除了歲見雪,還能有誰?”
這本就是歲見雪獨創(chuàng)的,個中隱秘,只有她最清楚,其他門人至多照搬樣子學(xué)過去。
故意移開懸頂?shù)臒舯K,令光影與原先錯開,使得此陣好像不復(fù)存在,難道真的是歲見雪所為?
奉云哀對歲見雪了解不多,也不知此人對奉容,究竟是好是壞。
“底下說不定還藏了別的東西,不然哪需要掩蓋陣法。”桑沉草垂頭看了良久,連一聲招呼也不打,便徑自躍了下去。
奉云哀瞳仁緊縮,驀地往門外望去一眼。
外邊的人還在熟睡,氣息何其平穩(wěn),看來迷香當(dāng)真管用,如果沒有那半枚解藥,她多半……
也睡死過去了。
奉云哀摸向唇邊,忽地聽見,那躍至地下之人打了一聲響指。
她懸至喉頭的心微微下跌,索性跟上前,冷不丁撞上一個溫?zé)岬膽驯А?br />
“呀,怎的投懷送抱,秀秀怕了?”桑沉草語氣上揚,佯裝驚詫。
奉云哀冷聲道:“你故意屏息掩藏所在,不正是想我撞上來?”
桑沉草輕笑退開,手里歘一身響,是火折子燃起。
周遭被照亮,里邊竟只有一張石床,石床上躺著一個人。
那身白衣勝過皎月,不染世間一片塵。
看清那個人影,奉云哀周身發(fā)寒,就連手腳也僵得不能動彈。
此間如此冷清簡陋,除石床外空無一物,四面的石壁上滿是劍痕,還有一些古怪的指印。
有的深一些,有的淺一些,交叉無序,瘋魔至極,根本就是練劍走火入魔留下的。
尋常人走火入魔,若非得旁人助力,怕是會直接崩壞神志,偏偏奉容靠一人之力便能恢復(fù)如常,也難怪她能當(dāng)?shù)闷鹛煜碌谝粍Α?br />
桑沉草也愣了良久,她長舒一口氣,不咸不淡地看向奉云哀,道:“上前看看么。”
奉云哀忙不疊扯下眼紗,灰白的雙目氤著水霧,身上冷感仿佛消融,好似單單一蟻一米粒,就能將她擊潰。
她的胸口被鑿空,里邊一片荒蕪,她從未感受過如此荒蕪的難過,什么都無法填入。
桑沉草甚至不必出聲詢問,便能確認(rèn)自己的猜想。她靜默了半晌,干脆將炙熱的手指伸向前,輕碰奉云哀素白的側(cè)頰,歪頭道:“去看啊秀秀,人生在世不就是要多看么,生也看死也看,喜也看悲也看。”
她聲音壓得低,很是魘魅。
奉云哀抿唇不語,余光微微瞥向此女幽深的眼,終還是奪過對方手里的火折子,走了上前。
石床那邊晦暗,床上單薄的身微微隆起,使得映在墻上的影子好像山丘。
這便是奉容往日在她心目中的模樣,風(fēng)不能移,海不能沒。
但如今那人一動不動,只像一柄銹壞的劍,凌冽和銳利已一并風(fēng)化。
越是靠近,奉云哀越覺得古怪,心里頭的難過被這古怪之感淹沒,胸膛下只余離奇。
她聞到一股異香,像是花草的氣味,這和奉容平日用的香料截然不同。
更別說,奉容離世已有一段時日,久不焚香更衣,哪來的這股香氣。
這香還如此濃郁,仿佛永遠不會消弭。
奉云哀慢下腳步,瞇眼心道,這真的是奉容嗎。
“怎么了?”桑沉草走上前,當(dāng)即也聞到了那股異香。
“這香氣從何而來,難道今日也有人為她焚香?”奉云哀話音一頓,“不可能。”
若是焚香,此暗室內(nèi)也該充盈此股香氣。
如今聞著,倒像……
奉容就是香料本身。
奉云哀屏氣上前,將火折子懸在石床上方,單一眼便迷惘失神。
神顏仙姿,躺著的人可不就是奉容?是受世人敬仰的奉容,亦是遭世人厭棄的奉容。
奉容的尸身竟和剛死的時候一樣,完整飽滿,不見尸斑,亦不變面色,乍一看只以為她熟睡不醒。
“怎么……可能?”奉云哀心亂如麻,伸手試探奉容鼻息。
手指邊靜凄凄的,沒有任何氣息,掌心挨上前時一片冰涼,已有幾分像寂膽。
一個人怎能又鮮活,又這般死氣沉沉?
桑沉草在后打量,很慢地道:“原來這就是奉容。”
“是她。”奉云哀有些哽咽。
“且看看這是不是易容。”桑沉草冷不丁一句。
奉云哀五指一蜷,少頃才探向奉容臉面。
面頰平整細(xì)膩,不像易容。
奉云哀當(dāng)即看向身后這同樣易了容的女子,靜靜觀量了一陣。
桑沉草會意地傾向前,舉動好似分外溫馴,偏目光銳利如蛇,不緊不慢道:“要不要伸手探探?”
奉云哀思索過后,還是抬手拂向了此女的面龐,同樣平整細(xì)膩,讓人找不到絲毫破綻,她越是摩挲,眉心皺得越深。
“奉容未教過你,我來教你。”桑沉草按住奉云哀的手背,迫得她移不開手,一邊道:“光這樣是找不出破綻的,明月門的易容可不單在臉上,連帶著整個頭顱、脖頸和胸膛,都在其中。”
說著,奉云哀被牽著手,往此女衣襟邊沿探。
即使她迫不得已,也覺得很是唐突,忙不疊攏緊五指,用力將手抽回。
桑沉草敞聲笑起,反手探向自己的后背,手沒入衣領(lǐng)處,將衣衫半解。
火光中并非白晃晃一片,在大漠呆得久了,她的膚色稍暗些許,雖瘦,卻絲毫不露孱弱,正好比沙海的懸日,帶著無形的震懾力。
奉云哀愣住,移開目光道:“你……”
她手中的火折子被拿了過去,那人不出聲地往自己后背上灼。
奉云哀剛移開目光,被驚得又看了過去,冷聲道:“你瘋了?”
只見桑沉草只手移開火折子,另一只手在后背上,像蛇蛻皮那般,緩緩撕下薄薄一層。
“秀秀你看,該是這樣的。”桑沉草又露出了那張惑人的臉,還有眼下兩顆妖異的痣。
第46章 第 46 章
46
桑沉草動作極慢地撕下了整張面皮, 在褪去平平無奇的偽裝后,她陰魅的神色與相貌契合了許多。
奉云哀心中的怪異感終于散去不少,面前人頂著這么張臉, 她竟看得舒心許多。
“你自己去試探真假,我不碰奉容的一根寒毛,省得問嵐心要將我殺了。”桑沉草提溜著那薄薄的假皮, 姿態(tài)多少有點瘆人, 好像書中的畫皮鬼。
奉云哀低頭看了奉容許久,終還是接過桑沉草手里的火折子。
沒見到奉容前, 她心中有萬語千言,如今見到,卻連半個字也吐不出。
這還能不是奉容嗎?
這寡淡的眉, 淺淺的眼窩,鼻峰微微隆起,顯得有些傲氣,唇……
這張唇如今再不能與她交談。
奉云哀顫著身挪步上前, 低低道:“阿云冒犯了。”
桑沉草不聲不響地站在后方, 側(cè)耳聆聽周遭動靜。
在平常,奉容哪容任何人貼身伺候, 就連她的袖口,奉云哀也不曾碰過幾次。
此時,奉云哀極小心地拉開奉容的衣襟, 本想直接將火折子送上前的, 不料, 靠近時香氣更濃, 熏得她有些暈眩。
究竟是什么氣味?
奉云哀俯身細(xì)聞,鼻尖近乎抵到奉容的發(fā)絲上, 她頓住,忙不疊撥開遮在奉容耳畔的頭發(fā),赫然發(fā)現(xiàn)一根……
從對方耳朵里探出來的枝。
不錯,正是枝,細(xì)嫩的枝。
枝條略微泛紅,芽尖不足米粒大,分明是新生的。
奉云哀身上寒毛乍豎,險些沒拿穩(wěn)火折子,輕吸一口氣后,才緩緩將之送到奉容的頸側(cè)和胸膛。
一番熏灼,均無卷邊起皺,和桑沉草手中的易容面皮迥然不同。
桑沉草自然也看到了,她默了少頃,遲疑道:“那是什么東西?”
奉云哀靠得近,也聞得更清晰些,毫無疑問,她聞到的異香便是從這枝條上擴散開來的。
尋常花草,除非被撕出傷痕,或者開花結(jié)果,哪會有如此濃郁的香氣。
且不說,這枝條根本沒長在泥里,而是從尸里伸出來的!
如若它繼續(xù)抽芽發(fā)枝,那這整具尸,豈不是要被枝葉籠蓋?
又或者,尸身直接變作樹樁,什么血肉臟器,全都成為它的養(yǎng)料。
奉云哀從未在書中見過這樣的詭術(shù),這究竟是為了保全尸身,還是說,就是這東西害死了奉容?
“聞所未聞。”桑沉草竟也不怕那枝條有毒,直接捏上前。
奉云哀驀地握住桑沉草的手,此女的確惡劣,但總不該……枉死在此地。
所幸,桑沉草很快便收回手,在撚了一下無甚變化的兩指后,改而取出銀針,用以挑破枝條上的嫩葉。
銀針沒有變黑。
“沒毒?”奉云哀不信。
桑沉草興味盎然地頷首,取出帕子擦拭銀針,未將之立即收回,改而將其抵向了奉容還略微敞著的胸膛。
“你要作甚!”奉云哀揚聲。
“我想挑破奉前輩的胸膛,看看內(nèi)里變成了什么模樣。”桑沉草直言不諱,雙眼精亮到有些瘆人,帶著股道不明的癲狂。
“住手!”奉云哀當(dāng)真怕極桑沉草真的要破開奉容的尸。
桑沉草索性收回銀針,改而捏上奉容的雙頰,令之張口。
尸身柔軟,竟真的被她撬開了唇齒。
奉云哀移開目光,一顆心揪作一團,卻也祈盼能找到奉容慘死的真相,即便只是些許蛛絲馬跡。
捏著奉容雙頰,桑沉草陡然瞇眼,徐徐道:“喉中也被枝葉填滿,多半是從臟腑里伸出來的,看來奉容吃到了不得了的東西。”
“我離開聽雁峰時,聽到周媯說,師尊身上有針傷。”奉云哀撩高奉容的袖口,鄭重而認(rèn)真地翻找。
“針傷定是有的,不然他們又該如何嫁禍給問嵐心?”桑沉草漫不經(jīng)心。
翻找下,奉云哀終于在奉容的頸后找到針傷的痕跡,只是奉容如今的尸非死非活,而針口也像生前扎下的一般,做不了任何佐證。
桑沉草擠按針口,冷笑道:“這針眼看著倒是沒有毒,但他們?nèi)粢f問嵐心新創(chuàng)了什么厲害的毒物,就比如這枝葉,想來也無人駁斥。”
此話不假,本來世人對問嵐心就知之甚少,又如何推斷得明白,這針眼和枝葉究竟是不是問嵐心所為。
此時不論是桑沉草,還是問嵐心出面辯駁,無疑都是自投羅網(wǎng),著了那些人的道。
“看來假以時日,奉容的尸體當(dāng)真會完全消失,也算是毀尸滅跡了。”桑沉草收回手,低頭擦拭手指。
就這么剎那,奉云哀還真的萌生出了要將奉容開膛的心思,想將那扎根在其深處的枝葉,完完全全挖拔出來,好還奉容一個齊全。
奉云哀臉色冰冷,按捺住了這股沖動,卻未按捺住殺意,那凜冽的真氣漸漸四溢,而她渾然不覺。
桑沉草盯緊奉云哀,湊近道:“氣了?氣得像個活人了,如果奉容在世,大約會很欣慰,她自己練的是無情劍,行事冷漠疏離,勘得破劍法,卻勘不破自己的心,教出來的亦是如此,好在事情還有轉(zhuǎn)機。”
“無情劍又如何。”奉云哀聽不到旁人詆毀奉容。
桑沉草輕戳奉云哀的心口,眼神直勾勾的,瞇眼道:“不知心之所往,不過是一具行走的軀殼,如此,留存在世又有何意義,練劍練到登峰造極,又有何意義?”
奉云哀被她冷不丁戳上一下,心也跟著咚隆一撞,這是她不曾聽到過的話,一瞬的悸動不知從何起又朝何去。
回憶過去,奉容從來只會說一句:“練劍,一切自然迎刃而解。”
可如今,謎題依舊沒有完全解開。
桑沉草收回手,掐指算算時辰,不咸不淡道:“還有兩刻,迷香就要完全失效,你我得盡快。”
“盡快作甚。”奉云哀心如亂麻,她起先是想將奉容的尸身帶走的,如今想想,對奉容來說,外邊的任何地方,似乎都不比此地安全。
桑沉草重新點了一支火折子,摩挲著暗室冰冷的墻面,慢條斯理地巡了一圈,悠悠道:“傳言歲見雪有個習(xí)慣,任何她來過的地方,她都會留下一個刻痕,畢竟她眼睛不好,有時難以辨明方位。”
奉云哀便在石床周邊一通找尋,指腹無意間從一凹痕上劃了過去,她猛地折回,冷冷道:“形似紅楓,但其棱角更多。”
“不錯,這正是歲見雪留下的,這是秋水齋里種著的東西,叫八角紅楓,秋日一到,便會紅如染血,美得驚人。”桑沉草轉(zhuǎn)身,就著奉云哀摸著的地方落手,連她碰到過的地方,似也變得熾熱無比。
奉云哀冷不丁被燙了個正著,收手時恍惚覺得,此女當(dāng)真不覺得熱,那從她手背上擦過去的掌心,甚至都還是干燥的。
她抿了一下唇,輕聲道:“我以為你對黃沙崖以外的地方,都不甚熟識。”
“問嵐心不囚我,不過是會用上千只蛇蠱束縛我罷了,我常忍著痛到處走動,秋水齋我也是去過的。”桑沉草道。
上千只蛇蠱……
奉云哀怔住,黃沙崖離中原得有多遠,桑沉草得痛成什么樣?
她熬得死成百只蛇蠱,那上千呢?
“問嵐心為何要這么對你?”奉云哀聽得頭皮發(fā)麻。
“有上千蛇蠱在,她知道我不論去到何地,最終都會回到黃沙崖,因為我不想死。”桑沉草幽幽道。
“那你如今……”奉云哀瞳仁微顫,她在此女臉上,看不出丁點痛意。
桑沉草漫不經(jīng)心道:“問嵐心走的那日,我體內(nèi)的上千蛇蠱就死了,她放開了我。”
奉云哀又是一怔。
桑沉草哂道:“不妨說回秋水齋?”
“你竟還敢闖入秋水齋。”奉云哀回神。
桑沉草氣定神閑地說:“又不是什么進不得的地方,問嵐心常常記掛奉容,奉容極難見到,不過她與秋水齋的歲見雪相熟,我便繞個彎子,擇了秋水齋下手。”
“你……”奉云哀雖已不是頭次聽到這般言辭,但依舊驚詫不解,“你厭問嵐心厭到如此地步,饒是她掛心之人,你也不愿疏忽錯漏?”
桑沉草坦然道:“她心愛之物我一把火燒毀,心愛之人,我亦想毀去。”
奉云哀閉嘴不言。
桑沉草輕笑一聲,好似愉悅淡然,“不過是年少輕狂,后來才知,奉容可不是我隨意殺得了的。”
如今奉容就躺在石床上,成了冰冷的尸。
暗室寂然無聲,桑沉草補上一句:“如今我倒也沒有那么痛恨問嵐心了,且奉容與我無怨無仇,人自然不是我殺的,可別將方才那番話當(dāng)作是我自首投案。”
“我并未愚鈍到如此地步。”奉云哀冷臉皺眉。
桑沉草笑說:“還是秀秀善解人意。”
奉云哀不想擔(dān)這贊賞。
桑沉草轉(zhuǎn)而道:“不過如今可以肯定的是,不論是整個秋水齋,還是單單歲見雪,她們與殺害奉容的,都絕非一路人。”
“我?guī)熥鸬氖狈钤瓢б涯貌欢ㄖ饕狻?br />
將尸身留在此地,確實最為穩(wěn)妥,但這聽雁峰已被占據(jù),不是她時時都能硬闖的,下回再來,也不知奉容還是不是這般模樣。
奉云哀不舍,尤其鼻邊芳香何其馥郁,如同那扎根在奉容體內(nèi)的枝芽,生生不息。
這慘淡血肉,一定會被枝葉吞沒,興許連胸腹都會被抽出的新芽撐破,最終失去人樣。
炙熱的氣息毫無預(yù)兆地迫近,引得奉云哀滯了氣息。
“我有一技,你要不要聽?”桑沉草用那魘魅的腔調(diào),在奉云哀耳邊說話。
奉云哀僵住,“什么。”
“我看到花苞了。”桑沉草沒來由的一句。
奉云哀又問:“什么?”
桑沉草牽上她的手,帶著她往奉容耳根處摸。
有一根柔軟的枝條繞到了奉容耳后,頂尖上有一尖尖小小的花苞,很是稚嫩,似乎掐一下便會折斷。
任誰也想不到,這從尸里伸出來的枝,竟還能開出苞蕾。
奉云哀俯身靠近,借著火折子的光,看清了那指甲蓋大小的花苞。
只看得出是艷紅色,也不知盛放后會是什么模樣。
桑沉草也跟著彎腰,貼著奉云哀的后背道:“我想將奉容的尸體藏起來,尋英會上不是要折花么,你說如果將當(dāng)日之花換成這一朵,他們會是什么臉色?”
根本無需回頭,奉云哀便猜得出,此女的眼神該有多么精亮詭譎。
“他們想毀尸滅跡,我們便將奉容送到天下人面前。”桑沉草不疾不徐,“讓五湖四海的江湖人都看看,奉容是如何被害死的,要知道,單是那施在發(fā)膚上的銀針,可開不出這樣的花。”
“就算如此,眾人也還是會懷疑到問嵐心身上,而奉容創(chuàng)立瀚天盟的初心,也依舊受人猜疑。”奉云哀冷聲。
“秀秀聰明。”桑沉草彎著眼,“所以你我還需潛入新盟一探究竟,找找這植株的源頭。”
第47章 第 47 章
47
整座云城都被籠罩在新盟會的陰翳下, 要想將奉容藏在城中,談何容易?
奉云哀原還聽得不寒而栗,如今只覺得, 此女實在異想天開。
她沉默不言地看著奉容,不想奉容委委屈屈地待在陰溝地下,可如今想藏尸, 便只有兩個路子, 要么往天上藏,要么匿于地下。
否則, 就只能將奉容留在此地,從今以往,不見天日。
可奉容那皎月星辰一樣的人, 如何能……
如何能像塵土一般,被囚困在這暗室內(nèi),她應(yīng)當(dāng)像她的劍法,形似行云狀似流水, 凌傲自若, 逍遙物外。
“秀秀對此計不* 滿?那便不送奉師上論劍臺了,就單將她帶離聽雁峰, 也不失為一件美事。”桑沉草聲音低低,循循善誘般,“下了山, 你便可以讓奉容入土為安, 如此, 即便她日后真的成了一棵樹, 你也能瞧見。”
“你——”奉云哀灰眸微瞪。
“我這可是給你出主意了。”桑沉草極淡地哂了一下,“且先將奉容帶下山, 用不用那一計,便看你我能不能尋到植株的源頭。”
奉云哀眸光極冷,總覺得桑沉草口出此言,多半只是為了唬弄她,好將奉容帶下山。
但她……其實也想將奉容帶走,她一顆心猶像被撕向兩邊,說不清要往哪邊靠。
“秀秀,迷香快要失效了。”桑沉草低聲。
此話好似一記鐘,在奉云哀頭頂上當(dāng)啷一聲。
“好,便如你所言。”奉云哀小心翼翼扶起石床上的奉容,不曾想自己竟還有為奉容背尸的一日。
“秀秀可要想好了。”明明應(yīng)了自己的意,桑沉草偏還要多問一句。
奉云哀頷首道:“想好了。”
背上的人除了軀殼冰冷外,其肌理柔韌,分明和活人一般,足以在閻羅殿上瞞天過海。
奉云哀心道,如若真能瞞天過海,奉容是不是還能活過來?
再一想,她也異想天開了。
桑沉草掐指又算時辰,轉(zhuǎn)身道:“得走了,云城我不算熟,不過我倒是知道一個棺材鋪子,我們且先往那走。”
“城中會有人巡查。”奉云哀冷聲。
“成千的棺材,他們總不能一個個翻,且不說那還是百姓的居所,想來應(yīng)當(dāng)不會像客棧那般,還需反復(fù)查驗。”桑沉草不疾不徐地騰身,從地下翻回書閣。
奉云哀沒見過那棺材鋪子,也不知是不是和此女說的一樣,當(dāng)真有那么多棺材。
她背著奉容的尸踏風(fēng)而上,落地時還生怕顛得奉容不適。
不曾想,往日劍法高超到無人能敵,不論做什么都無需外力相助之人,竟會如此無動于衷地伏在她背上。
桑沉草踩出輕功,慢悠悠震出一掌,拍得懸燈沿著另一根鎖鏈簌簌而動。
燈影又被打亂,此番若再按著影子落腳,已不能打開暗室。
奉云哀看向門外,目光所及處,那些人還在呼呼大睡,無一人有蘇醒的跡象。
桑沉草翩然落地,食指一挑,就將奉云哀隨手收在腰帶下的白紗取了出來,湊近給她重新遮起雙目。
靠得近,鼻息混在一塊,又顯得分外親昵。
雖有白紗遮著,奉云哀還是移開了眼,于桑沉草這張她看慣了的本來面目,她其實還是不愿多看。
不論是相貌還是神情,此女都太像鬼魅,多看一眼仿佛能亂人心神。
就好似,此女也是一只活蠱。
桑沉草嗤笑著捏住奉云哀的下巴,迫得奉云哀將頭轉(zhuǎn)回來,不得不與她直視。
“作甚。”奉云哀皺眉。
桑沉草心滿意足地松手,輕聲道:“等會可得跟緊我,奉容的尸身能不能藏好,全看你。”
方才上山時,桑沉草可沒有這番言辭,她如今聲音一低,莫名有幾分脅迫的意味。
奉云哀忙不疊將目光斜了出去,沒看到任何不速之客,但她直覺,此言并非空穴來風(fēng)。
“噓。”桑沉草食指抵唇,繼而取出蟲哨,吹出輕悠悠的一聲。
“你驅(qū)使的蟲獸碰見人了?”奉云哀皺眉問。
桑沉草漫不經(jīng)心地嗯了一聲,穿出書閣時還不忘撿起那只落在門邊的紙鳶,道:“似乎是周媯來了。”
奉云哀步子一滯,冷冷道:“她這時候上山做什么?”
“似乎不止她一人。”桑沉草含住蟲哨,吹出短促一聲。
奉云哀環(huán)顧四處,已不知從何處下山為好,此時下去,當(dāng)真免不了撞上周媯。
“莫慌,也好看看她和誰一路。”桑沉草倒還是那不驚不怵的樣子。
“可這山上的人都還未醒,周媯此時上山,定會有所覺察。”奉云哀心口發(fā)緊。
桑沉草笑出聲,瞇眼道:“周媯頂多知道有人擅闖聽雁峰,但來的人帶走了什么東西,她怕是想破頭都想不出來。”
奉云哀抿唇看向桑沉草手中。
“留著么。”桑沉草挑起眉梢,遞出紙鳶。
奉云哀回頭遙望書閣牌匾,沉默了許久才道:“不拿了。”
桑沉草便也不多問一句,手腕一旋,那紙鳶正如展翅夜鷹,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貟旎氐脚曝疑稀?br />
乍一看好似與此前無異,其實紙鳶上已無多少灰屑,好在不細(xì)看便無人能知。
奉云哀是有幾分不舍,但也不是非留它不可,眼眸一垂,淡聲:“下山吧,去找找你說的棺材鋪子。”
桑沉草抬手一指,漫不經(jīng)心地出聲:“他們是沿著這邊山路上來的,想避倒也不難,你從另一邊下去,我去看看,周媯和什么人在一起。”
“你獨自一人?”奉云哀驀然扭頭。
桑沉草很是親昵地貼上前,和奉云哀額頭相抵,說道:“還是說,秀秀一個人下山怕了?”
奉云哀豈會怕,仰頭避開那不安分纏上前的氣息,斜睨著眼前人道:“我是怕你一時不察,馬失前蹄。”
“秀秀還會擔(dān)心我了。”桑沉草笑得開懷,也不怕這笑聲將人驚醒,委實隨心所欲。
“我們何處碰頭?”奉云哀不想與她貧嘴。
桑沉草笑停了,悠悠道:“你在山腳下莫要走動,我探明究竟,就去找你。不過你若是想走,也不無不可,我的蟲獸必會領(lǐng)我找到你。”
尋常人聽到,必會覺得毛骨悚然,只因此女陰惻惻的,說的話很像永世不竭的糾纏。
奉云哀轉(zhuǎn)身道:“你多保重。”
“可不能與我分道揚鑣了,秀秀。”桑沉草說完便屏息下山,連腳步都幾近于無,說是鬼魅也不出奇。
看那人消失在婆娑樹影間,奉云哀也穿過眾人下山,一路上除了蟲鳴外,再聽不到其它。
如此寂靜,她不由得想多呆一陣,好讓奉容再看看這聽雁峰,再看看月光。
也不知桑沉草那邊順不順利。
所幸這一側(cè)山腳下與武林盟的城墻并不接近,此處近郊,得往外再行兩里,才能看見零星屋舍。
奉云哀背著奉容不動,也不想將奉容隨處放置,尤其此地寂寥,四處是樹,還不知暗處有沒有歹人藏身,她可不能再讓奉容的尸身被人帶走了。
這般寧靜,也很是離奇。
聽雁峰上那么多人鎮(zhèn)守,按理說,山腳不該如此疏忽。
果不其然,樹葉嘩啦一響,好比驟雨傾襲,一急旋之物自遠處逼近,氣勢不容小覷。
那錐子一般的東西旋近,周遭炁流被帶入其中,登時變得銳如剔骨。
這若是撞在身上,非得被活活鑿出個大洞不可。
奉云哀忙不疊晃身避開,抬臂用寂膽的劍鞘撥動身前氣勁,以化開對方的攻勢。
劍鞘剛硬,在她掌控下卻好比拂風(fēng)的手,幾下便將旋起的炁流震散。
凝聚成團的錐狀白芒被撥得四散崩潰,那真氣一個迸濺,裹在其中的人便暴露無遺,竟是個持著金剛傘的矮個老太。
老太沒料到自己的真氣竟被這名不見經(jīng)傳的女子撥散,她收傘的頃刻往后騰身,倒掛在樹上道:“什么人夜闖聽雁峰?”
奉云哀聽得不悅,面上依舊無甚表情,這聽雁峰本就是她和奉容的,如今被人指摘成夜闖,當(dāng)真……
當(dāng)真不平。
“只是過路。”奉云哀淡聲。
老太當(dāng)即看到奉云哀臉上眼上的白紗,不解道:“秋水齋?”
奉云哀不想連累秋水齋,尤其如今得知,奉容的尸身便是被歲見雪藏在聽雁峰上的,當(dāng)即言簡意賅否認(rèn):“不是。”
“那是誰。”老太歪頭往奉云哀背后看,狐疑又問:“身后是什么?”
“一個人。”奉云哀眉目低垂,不想讓那發(fā)自心底的凌意,引得對方更加起疑。
老太不信,揚聲道:“讓我看看,死人活人!”
說完,老太猛地旋動金剛傘,傘骨的邊沿斷開數(shù)截,成了銀針暗器。隨著她一甩傘,諸多銀針便如天女散花般朝奉云哀蓋去。
奉云哀舉起寂膽一旋,施以內(nèi)力,旋出一道氣勁屏障。
不料那金剛傘的傘面突然翻折,成了個正對奉云哀的罩子。
傘被老太往前伸出,為飛襲的銀針增添推力,真氣遂也被送出,每枚銀針上都蓋著駭人寒芒。
奉云哀旋轉(zhuǎn)劍鞘,生生攔住撲面的氣勁,再一震腕子,銀針便倒轉(zhuǎn)調(diào)頭,每一枚都恰好落回傘骨原處。
鏗一聲如金石沖擊,翻折的傘面啪地折了回去。
老太險些沒握住傘,駭然從傘柄處拔出長劍,咬牙切齒道:“好強的功夫,你究竟是什么人?”
一是出鞘的劍,一是凌寒劍鞘,前者輕盈無可匹敵,后者鈍重難握,其實優(yōu)劣已分。
偏偏奉云哀還背著尸,步子稍顯沉滯,對掌尚可,可若要比身法,那她根本無從應(yīng)對。
眼看著老太的劍就要削向她的發(fā),一柄軟劍像蛇一般死死將那傘劍絞住。
“秀秀呀秀秀。”桑沉草鬼影一般掠至奉云哀后背,低笑道:“如何謝我?”
軟劍完完全全將傘劍絞住,其劍尖甚至還扎進了老太手腕,好像要將人抽筋剜骨。
老太大驚脫手,后撤道:“竟然還有幫手。”
桑沉草當(dāng)即收劍,側(cè)身藏在奉云哀身后,叫人看不清真容。
眼看著傘劍就要落地,奉云哀將之踢起,穩(wěn)穩(wěn)接在手中。
再一看,遠處哪還有老太的身影,說不定通風(fēng)報信去了。
奉云哀端詳了一下手中傘劍,作勢收起。
“這也要呀?”桑沉草詫異。
“你覺得我這遍身刀劍,是打哪兒來的。”奉云哀平靜道。
第48章 第 48 章
48
“看來你去聆月沙河的一路上, 磨難只多不少。”桑沉草將軟劍纏回腰上。
奉云哀掂了掂手里的傘劍,這劍不比寂膽鋒利剛硬,只勝在能藏于傘中, 令人始料不及。
她神色沉沉,淡聲:“我四處詢問沙河所在,起先或許……問得有些冒犯, 且又不肯摘下帷帽, 無意招惹了不少人。”
“怎沒有問到我,我定不求回報地給你指出一條明路。”桑沉草笑道。
“此前碰不到, 便是無緣。”奉云哀干脆將傘劍纏起,像此前的寂膽那般,背到后背上, 接著道:“那些人有的陰險狡詐,有的兇神惡煞,我既不想受傷,亦不想跟他們過手, 思來想去, 只能將他們的劍奪了。”
“那怎么沒奪我的劍?”桑沉草湊近,一雙笑彎的眼里滿是狡詐精光。
奉云哀別開目光:“你問問自己呢。”
“我不知道呀, 秀秀不妨同我說說。”桑沉草故意的。
奉云哀冷聲:“莫要欺人太甚。”
桑沉草索性改了話匣,往對方腰間一碰,撞得短刃啷當(dāng), 樂呵道:“所以你便將計就計, 成了那賒刀一派的后人?”
奉云哀輕嗯一聲, “世人對賒刀派一知半解, 且這一派退隱多年,變數(shù)極大, 輕易不會引人起疑。”
“秀秀果真聰穎。”桑沉草又不吝惜夸獎了,此時她雖也噙笑,卻已不像先前那么漫不經(jīng)心。
奉云哀有少許不自在,生硬問:“方才那人是誰,江湖冊上似乎不曾見過。”
桑沉草揚起的嘴角略微往下一耷,不咸不淡道:“是千機門的陳金塞,這老太默不作聲研制密器多年,脾性古怪至極,前些年她才在武林上露面,隨之便創(chuàng)立了千機門。”
奉云哀微微頷首。
“奉容給你的江湖冊也不知是何年何月的,真是老舊。”桑沉草說話極不客氣。
奉云哀瞪過去:“那又如何。”
“我可沒有說奉容半分不好,只說江湖冊老舊。”桑沉草彎起眼。
奉云哀咽下這口氣,側(cè)過身余光一斜,將邊上人上下打量,看她沒有皮外傷,才問:“方才不是去打探周媯了么,如何?”
桑沉草冷嗤一聲道:“周媯果真不是獨自上山的,不過她模樣古怪,雙眼略微無神,有幾分像得了失魂癥,也可能是外疆的魘術(shù)。”
“魘術(shù)?”奉云哀在書上讀到過,這魘術(shù)似乎能操控人心,令人好似皮影,任之驅(qū)使。
其實么,魘術(shù)倒也沒有這么神秘莫測,不過是在施以迷藥后,再用極細(xì)的絲線將人使馭,并非什么操控人心。
這一邪術(shù)出自外疆,但與逐日教無甚瓜葛,起先是百姓用來趕尸的,亦或是將一些死在外邊的牛馬運回家中。
“她身邊跟了外疆人?”奉云哀又問。
桑沉草若有所思,幽幽道:“看不清,那人披風(fēng)遮身,不知身形如何,還頭戴兜帽掩藏面容。”
“果真心里有鬼。”奉云哀斬釘截鐵,隨之一頓,又化為不解,“可那日在聽雁峰上時,她神色很是清明,不像中過魘術(shù),其周遭也沒有使馭之人,雖說書中記載,那操縱的絲線最少也能延至一里外。”
“那便是她起先就有賊心,甘愿被暗中使馭。”桑沉草冷笑。
“周媯不在盟中,我們可以借機闖入。”奉云哀遙遙望著遠處城廓中的零星燈影。
桑沉草正有此意,此時不潛,更待何時。
盟會總址就在聽雁峰另一面的山腳下,繞過聽雁峰,一眼就能望見高聳的城墻。
城墻上置有武器架無數(shù),甚至還有沉重的炮臺,只是炮臺中空無一物,畢竟盟中都是武林高手,此等器物,尋常時候是用不上的。
這并非故地重游,畢竟奉云哀此前也不曾踏足此地,頂多算是……
帶奉容重游故地。
幸而城墻上空無一人,但也不知是不是空城計,她們輕而易舉就潛了進去。
桑沉草朝奉云哀身后望了一眼,道:“如今還去不了棺材鋪,多花時間走那一趟,說不定周媯就下山了。你我且先在這找個地方安置奉容的尸,進去后如若碰上危急,怕是顧不上她。”
奉云哀有些茫然,她對此地本就不熟,豈知能將奉容安置在何處。
且不說如今到處都有巡查之人,似乎哪里都不安全。
桑沉草指著邊上那放置彈藥的沉重銅箱,說:“委屈奉盟主在箱中待上一待。”
奉云哀百般不愿,卻還是將奉容小心地放入其中。
那箱子夠大,箱中空空如也,許是閑置久了,也無甚難聞的氣味。
將奉容尸身藏好,奉云哀不安地起身,扭頭便看到桑沉草正停在孤寂冰冷的炮臺邊,嘴邊噙笑,一副不懷好意的模樣。
奉云哀冷著臉警覺看她,冷冷問:“你想做什么?”
桑沉草從衣袂里取出那半支燒過的香,閑閑散散道:“我若借這東西,將迷藥擴散開來,這整個瀚天府不都是我們的了?”
說她謹(jǐn)慎么,倒也足夠謹(jǐn)慎,說她大膽,也足夠大膽。
“你……”奉云哀怔住,忙不疊環(huán)顧四周。
眼前的瀚天府好似寬廣無邊,與在山上時看到的不同,在山上時不論是這瀚天府,還是云城,都只有小小一片,似乎撕下一片葉,就能將之完全遮蔽。
桑沉草根本不是在同奉云哀打商量,在說完的一刻,她已將迷香攥成齏粉。
“你怎么敢,萬一有缺漏,有人沒被迷香蒙住,你我便是他們甕中捉鱉的鱉!”奉云哀壓低聲音。
桑沉草轉(zhuǎn)頭尋覓,從另一只銅箱里找到彩煙彈,她直接將迷香添入其中,一邊道:“當(dāng)真會替我省事,連這東西都有。”
莫名的,奉云哀覺得,此女在黃沙崖下煉藥時,多半也是這副模樣,很隨心所欲,不在乎藥被煉成什么樣,只當(dāng)玩樂。
“秀秀不攔我?”桑沉草笑盈盈地看過去。
奉云哀合眸不語,眼不見為凈,她料想此女必不會做毫無把握之事,此女不過是看著散漫不羈,其實心中算計,比誰都深。
桑沉草哧一聲,便將手中物送到炮管中,卻不點火,而是震出一掌,硬生生令那彩煙彈拋射而出。
隨之,她又聚起真氣猛拍一掌,硬生生令其炸裂開來,碎成遍天齏粉,勝似染了色的綿綿細(xì)雨,卻又比雨水更加密不透風(fēng)。
這炮管,好似只起到裝飾之用,或許這也是桑沉草尋樂的一部分。
一瞬間,奉云哀屏息不動,生怕有人忽然逼近。
所幸沒有,周遭靜凄凄一片,連原先若有若無的說話聲,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吊起的心咚隆落地,如此大起大落,奉云哀總覺得再這么下去,她遲早得被這人嚇出病。
桑沉草輕拂雙掌,騰身飛入府中,回頭道:“秀秀,來。”
事已至此,奉云哀只好緊跟上去,只是她不曾涉足其中,如今不免迷蒙。
“周媯此前住在哪一處,奉容又住的哪里?”桑沉草問。
細(xì)細(xì)分辨了良久,奉云哀才指道:“周媯的住處在西園假山后,師尊住在東園高閣上。”
桑沉草也不加懷疑,越過院子中七零八落躺著的人,便朝著對方指著的方向去。
西園假山依稀可見,里邊卻已經(jīng)搬空,周媯大概耐不住心,已遷到了別處。
如若周媯當(dāng)真想將奉容取而代之,自然不會放著東園的高閣落灰。
東園高閣傍山而立,如同寶塔一座,塔尖撐天,凌云而不勝孤寂,撫鎮(zhèn)云城。
閣樓其上是盟主平日的居所,其下是議事用,平時眾人聚于塔下,共商武林大計。
周遭躺了不少人,乍一看好似戰(zhàn)后的狼藉。
昔時奉云哀都是在山上觀望,遠遠只能瞧見一個尖頂,如今站在塔下,她才知道,此閣遠沒有她想象中的那么纖巧易碎。
桑沉草沒這瞻仰的心思,她不走正門,輕功一踏便凌至閣樓最高處,隨心地斜坐在敞開的木窗上。
奉云哀看桑沉草勾手,卻不直接跟上前,而是從底下穿入,將議事廳納入眼底。
兩列矮木案相對而置,正中的山水屏風(fēng)前便是盟主之位。
在奉云哀記憶中,奉容吃喝百般講究,杯碗俱是銀質(zhì),也俱是她親自命人打制的,如若有人投毒,應(yīng)當(dāng)一眼就能看出。
且不說,在吃喝上,奉容也從不假他人之手,不論是煮茶熬藥,炊沙亦或饌玉,都親力親為,旁人應(yīng)當(dāng)沒有下毒之機。
奉云哀斗膽往正中盟主之位上一坐,掌心緩緩從案上抹過,也不知這桌案,奉容伏過多少回。
就在她想伏案小歇時,背后驀地嗚嚶一聲,好似劍身震顫。
奉云哀怔住,耳畔又嗚嚶一下,還似有粗布崩裂時的毛糙聲響。
此時她背后只有那裹在布中的傘劍,除此以外,再無其它。
奉云哀忙不疊將傘劍取下,只見裹在上面的粗布已經(jīng)開裂,而劍身正微微顫動著,似與什么有所感應(yīng)。
樓梯上冷不防傳來一個聲音。
“難道你身前的木案出自天機門之手?”桑沉草慢步下樓。
奉云哀緊緊握住傘劍,微一施力,這劍便顫也不能顫了。
桑沉草已走至奉云哀身側(cè),屈指在矮案上輕叩了數(shù)下,饒有興味地說:“千機門慣來喜好在本門所制之物內(nèi),放置一樣叫做地石的東西,那地石難采,僅有千機門采得到。”
奉云哀收攏五指不動,將傘劍牢牢捏住,當(dāng)即明了:“難不成地石還會互相牽引,一呼百應(yīng)?”
“不錯!”桑沉草敞聲笑了,“秀秀好聰明,怎這么聰明!”
奉云哀露出困惑之色,冷冷道:“可師尊同我說過,她用的矮案俱是昔時自己雕刻的,她曾為練心雕鏤了不少器物,又怎會是千機門所制?”
“那便是……”桑沉草陰惻惻地拉長調(diào)子,“被易換了。”
說著,她摸向桌案底部,又摩挲側(cè)邊,一番摸索下來,她握住其中一只案腳,猛將之掀翻。
“有機關(guān)?”奉云哀目不轉(zhuǎn)睛。
桑沉草幽聲道:“千機門最擅長將機關(guān)暗藏在尋常器物中,他們打造之力極強,怕是能將奉容的隨意一件東西復(fù)刻完全。”
奉云哀當(dāng)即起身,想提著傘劍一一查驗。
“我知道了。”桑沉草笑道。
第49章 第 49 章
49
桑沉草側(cè)耳貼近木案, 好似能聽到木頭里微乎其微的聲音。她反手伸向身后,食指微微一勾,在跟奉云哀要劍。
傘劍還在顫動, 在被桑沉草握住抵上木案的時候,它就好比劇烈掙動的飛蛾,近乎要顫出虛影。
隨之, 一聲嗚嚶從木案里傳出, 聲音比方才要明顯許多,分明是從桌腿里傳出來的, 藏得極其隱秘。
光靠看,哪看得出任何蹊蹺,這木案像是用整個木樁雕刻而成的, 面上見不到任何一道拼接痕跡。
而若是要將地石藏在里面,不將木頭剜空,怕是做不到。
千機門的手段可見一斑,在造物上頗有造詣, 如此一來, 饒是親手雕刻了桌椅的奉容,又如何分辨得清, 哪樣才真真出自自己之手。
“還不夠。”桑沉草微微搖頭。
奉云哀不解,“地石已如此明顯,還有哪兒不夠?”
桑沉草拋出傘劍, 繼而食指沿著桌腿, 慢騰騰地往桌面處劃, 極慢地說:“地石與機關(guān)關(guān)系匪淺, 如果是兩枚完全契合的地石,一旦靠近, 必會引發(fā)機關(guān)。”
奉云哀當(dāng)即明了,也就是說,還得有另外一物,而就是那一物,害得奉容……與世長辭。
“你說,另一樣?xùn)|西會是什么?”桑沉草似笑非笑。
奉云哀后頸發(fā)寒,能想到的另一件器物,大約只有……
杯碗。
要將毒藥一類的東西無聲無息地下給奉容,便只能從她平日所用的杯碗入手,而如若,連奉容平日所用杯碗都被千機門易換……
奉云哀仰頭看向樓上,冷冷道:“師尊平日嗜茶,不論是練劍看書,亦或做其它事,手邊俱是要放一盞茶。”
“她的茶盞內(nèi),怕是也有地石。”桑沉草站起身,不假思索地往樓上走。
奉云哀已能猜到大概,如若桌案和茶碗中都有地石,那茶碗只消往桌上一擱,機關(guān)便會自行啟動。
而暗藏在桌中的毒,便會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到碗中。
桑沉草走在上方,扶著圍欄往下一瞧,樂呵問:“你說奉容的茶碗,會不會早就被敲碎扔了?”
不無可能。
奉云哀不知道,她給不出任何準(zhǔn)話,不過既然木案沒有換回原先的,說不定易換后的茶碗也還在盟內(nèi)。
“找找吧。”桑沉草虛瞇起眼,冷笑一聲,“看來周媯對千機門甚是信任,全然不覺得他們那點伎倆會被旁人識破。”
“那你又是如何得知地石的?”奉云哀問。
桑沉草輕噓一聲,意味深長道:“地石對外的確是機密,但對內(nèi)不是,我曾潛入千機門,就因為他們掘地掘得深,我能借他們之力,取走一些平日不好拿的地龍草。”
地龍草是一味極難尋的藥材,聽聞能活死人,令腐肉新生,腐骨愈合。
將之熬制成湯,喝個七七四十九天,死人能活,活人也能如同重生,煥然一新。
奉云哀在書中見過,但并未看到過任何實例,便只將它的藥效,當(dāng)成是百姓杜撰的。
“竟還真的有地龍草。”奉云哀詫異。
有一瞬,桑沉草的眸色極深,好似透不進光,偏她哧了一聲,將陰翳統(tǒng)統(tǒng)驅(qū)散。
“笑甚。”奉云哀皺眉。
桑沉草哂道:“秀秀不知道的,看來還多得去了,不如下次我手把手教秀秀認(rèn),省得被旁人騙了。”
想到先前那……親昵無間的觸碰,奉云哀的心尖有些刺撓。
也不是刺撓,比之更輕,輕到若有若無,好比鳥雀掠水,她心上綻開一圈不明所以的漣漪。
那是什么呢。
“無需你教。”奉云哀冷聲。
桑沉草輕聲一哧,繼而道:“千機門內(nèi)外如同堡壘,堅不可摧,在門外怕是連個地洞的影都見不著,還得潛入門中,才知門內(nèi)已掘了千丈深。”
“既然外人不知,那又是誰同你說的?”奉云哀跟上前。
“我苦尋地龍草多年,自然消息靈通。”桑沉草冷不丁停步,轉(zhuǎn)身一撥奉云哀的額發(fā),笑說:“不像秀秀,只需待在聽雁峰上。”
奉云哀一時啞口無言,良久才說:“我又不是不想下山。”
“我知,是奉容管著你。”桑沉草繼續(xù)往上走。
“你找地龍草時看見了地石?”奉云哀避開了前一個話題。
“挖那般深,哪能是為了尋常礦物。”桑沉草挑眉,“我進去后看見有人捧出一猩紅之物,內(nèi)有艷光流轉(zhuǎn),便知非同一般。”
“地石竟是那般模樣。”奉云哀似也見到了那猩紅之物。
桑沉草若有所思,“底下嗚嚶聲不絕于耳,不少人頭暈?zāi)垦#榈囟际菒撼舻膰I吐物,不少人是被千機門雇去開采的,一些直接死在地下,倒也為千機門省下不少后事。”
奉云哀微怔,不曾想千機門竟這般陰險歹毒,“他們竟還禍害外人?”
“門內(nèi)可都是精英,陳金塞怎舍得讓那些人下去采礦。”桑沉草悠悠道。
到頂層,能看見翠屏緋柱,輕紗飛揚,與底下的議事廳截然不同。
奉云哀本想尋覓奉容留下的痕跡,沒想到不論是放在桌上的茶壺杯盞,還是案上的書,榻上的床褥,俱不是奉容的。
連屏風(fēng)和紗障亦不是奉容喜歡的花色,書案素箋上寫著的,更不是奉容的字。
“看來奉容的東西都被搬走了。”桑沉草四處翻看,此番倒是翻得小心許多,沒那么肆無忌憚。
奉云哀環(huán)顧一圈,搖頭道:“也不知東西被棄在了何處。”
“盟中放置雜物的地方在哪,廚屋又在哪?”桑沉草問。
奉云哀思索片刻,站在窗前往外指,淡淡道:“廚屋應(yīng)當(dāng)在那一面,過橋后又經(jīng)廊道,大約就是放置雜物之地。”
“這么清楚呀秀秀。”桑沉草意味深長,“得看過多少遍,才如此爛熟于心。”
奉云哀閑來無事,便會在山上俯觀云城,雖不曾深入,卻已將城中布局記了個大概。
“找找去,趁迷香還未解除。”桑沉草作勢要翻出窗,滯了一瞬,漫不經(jīng)意道:“只是不知道,周媯何時回來。”
奉云哀搖頭:“先去看看。”
奉容的東西不少,如要舍棄,當(dāng)時應(yīng)當(dāng)和尸身一齊,都拋在跌玉崗了。
但跌玉崗中除了那裹尸的草席便無其它,東西應(yīng)當(dāng)還在盟中。
只是盟中布置,除了在山上所見外,奉云哀多數(shù)是從奉容口中得知,盟中有無地道暗室,她一概不知。
奉云哀如今心里無底,畢竟連書閣中的暗室,奉容都不曾清清楚楚地說予她聽。
奉容總是寡言,好似什么都想她去猜,她又并非絕頂聰明之人,如何猜得透。
思及此,她余光一飄,冷不丁將邊上那人納入眼底,總覺得如果是這人,興許還真的能猜透。
“看來雜物果真都積在此處。”桑沉草推開右面偏廂的門,大致打量一眼,嗤一聲道:“全都積灰許久,換一處看看。”
奉云哀在另一面的廂房前停步,忽然發(fā)現(xiàn)門上有幾個指印,看來不久前有人到過此處。她驀地震掌將門拍開,省得留下痕跡,門開時愕然發(fā)現(xiàn),有一只稍顯干凈的木箱。
顯然是新放進來的,箱上根本沒有積灰。
她彎腰蹲下,小心將木箱打開,看見的無一例外都是奉容平日的起居用物。
茶壺杯盞,瓶罐碗筷,一應(yīng)俱全。
“找到了?”桑沉草走近問。
奉云哀拿出茶杯細(xì)看,看不出究竟,如果此物已被天機門易換,那她看不出也無甚稀奇。
桑沉草撐膝俯身,輕拍奉云哀手背道:“先用傘劍一探。”
奉云哀握住傘劍懸到木箱上方,不光傘劍嗡鳴,箱中也嗚嚶不停,脆瓷白銀撞在一塊,叮鈴悅耳。
“果真。”桑沉草冷笑,“是真將人當(dāng)傻子耍呀。”
奉云哀果斷將箱中器皿一一拿出,寒意躥遍全身,心知這其中的物件,幾乎都被易換了一遍。
桑沉草站直身道:“不如都拿走,到議事廳里挨個試試。”
奉云哀想將整只木箱帶走,但這樣未免太猖狂了些,百般抉擇下,僅挑出了幾只她覺得是奉容慣用的。
桑沉草看她拿得吃力,便拿過去一些,無甚在意地托在手里,道:“若是想,整只箱子扛走也無妨,只不過如今你我尚需藏身,怕是管顧不上這么一大只箱子。”
“日后再說。”奉云哀深深看那箱子一眼,決然轉(zhuǎn)身。
盟中依舊靜凄凄的,躺了遍地的人好似死尸,一個個呼呼大睡,渾然不覺身側(cè)有人經(jīng)過。
回到議事廳,桑沉草坐在盟主位上,伸手道:“挑一只給我,你覺得奉容平日最愛用哪只喝茶?”
奉云哀擇了一只云鶴紋的,這紋路奉容最是喜歡。
桑沉草接過去,一撩袖口,令那盤在腕上的黑蛇探出頭來。
黑蛇伸出信子,舔在杯沿上。
明明看著是銀質(zhì)的杯盞,涂毒后竟不見變色。
奉云哀早有意料,但親眼所見,仍是難以置信,錯愕道:“這究竟如何做到的?”
桑沉草拉下袖口,湊近打量杯盞,挑眉道:“莫非上邊有什么看不見的涂層?”
隨之,* 她擦去杯沿毒液,隨意將銀杯往案上擱,又從腰間取出一只瓷瓶,往杯里倒了些許藥酒。
“這又是作甚?”奉云哀問。
桑沉草道:“既這銀杯驗不出毒,我便換一物來驗。”
許是杯中藏著的地石不同于傘劍,放上桌時,桌與杯子俱是一顫未顫。
桑沉草神色不變,仍是那興味盎然的模樣,悠哉伸一根食指,將茶杯慢騰騰推動。
杯底在案上磨出綿長的桀桀聲,上下兩物似乎都很是平常。
桑沉草笑道:“看來那傘劍不一般,可能整把劍都是由地石打造而成的。”
茶杯徐徐而動,頓在某一處時,本來泛白的藥酒,忽然濃黑似墨。
第50章 第 50 章
50
桑沉草頓住, 湊得極近觀探。
自始至終,她的目光連半寸都沒有挪開,卻依舊看不出, 毒物是如何進到杯內(nèi)的。
兩件器物內(nèi)暗藏的機關(guān)都如同涓埃之微,而因為各自的地石分外契合,機關(guān)變幻間毫無動靜, 足以瞞過所有人的眼與耳。
奉云哀自然也沒瞧出究竟, 驀地一愣,問:“這是……什么毒?”
桑沉草還在打量, 她伸出食指一蘸毒液,撚了一下指腹道:“不過眨眼,竟就能完全化在我的藥酒里的, 連丁點毫末也看不到。”
“你——”奉云哀目光一滯,生怕這人要將手指送到嘴邊。
幸而,桑沉草取出帕子將手指擦拭干凈了,沒做出那等驚天地泣鬼神的舉動。
她將藥酒倒回瓶中, 簡單將杯子擦拭了一遍, 隨之又將它挪到方才桌案的那個位置上。
豈料,變化未生, 杯中依舊干燥,沒見著任何一閃而過的裂口。
桑沉草冷笑道:“看來空杯無用,還得施它一些分量, 才會誘發(fā)機關(guān)。”
“果真精巧。”奉云哀想到是這么個東西害了奉容, 一顆心又苦又痛, 難受得不能捋順氣息。
桑沉草將那裝了毒液的瓷瓶掛在腰間, 起身道:“也該走了,去找個地方, 容我細(xì)細(xì)查驗瓶中毒物。”
奉云哀輕叩木案,不知這木頭里邊,究竟還藏了多少毒。少頃,她抖出一方布巾,將杯碗齊齊裹好,抱了個滿懷。
而桑沉草哼著調(diào),大抵是找著謎底了,看起來很是愉悅,出門前回頭沖奉云哀笑,意味深長道:“也不知問嵐心會如何謝我。”
如今尚不知問嵐心人在何處,奉云哀搖頭:“那還得見到她才知。”
桑沉草眉梢一挑,“無妨,總該有她現(xiàn)身的時候。”
外面忽地一陣吵鬧,似乎有人靠近。
奉云哀忙不疊回頭,只見議事廳整潔如初,好在未留下任何有人闖入的痕跡。
桑沉草輕呵,冷不丁一推奉云哀的肩,隨之騰身而起,勾手令奉云哀跟著她倒掛在懸梁之下。
遠處的人已在逼近,奉云哀不得已照做,省得被人一眼瞧見。
“怎盟中也昏迷了一大片?”有人道。
“在聽雁峰上,我與郭子便是這般,后頸和額上忽然受到一創(chuàng),隨后便昏過去了。”
“非也,我未受創(chuàng),大抵是吸入了什么迷煙。”
“盟內(nèi)這般大,而聽雁峰上亦是大風(fēng)不停,什么迷煙能擴散得這般全面?”
“那必也不是酒水飯菜,何等迷藥能熬到三更半夜才生效?且不說,你我本就不在一個時段用飯。”
“難道是蟲獸?問嵐心最擅馭蟲!”
“那你們身上可找得著蟲獸咬痕?”
人群默了一瞬,似乎誰也找不到所謂咬痕。
又有人道:“如若是問嵐心,自然做得到悄無聲息。”
忽地有人出聲打斷。
“闖入者自有闖入的由頭,聽雁峰上可有器物缺失?”
無人應(yīng)聲。
“再看看,盟中可有失竊。”這女子的嗓音略顯厚重,顯得氣勢十足。
奉云哀看向懷中,暗暗朝桑沉草睨去一眼。
桑沉草會意,朝高處一扇敞著的琉璃窗指去,不聲不響地離開此閣。
走前,奉云哀見著了那領(lǐng)頭之人,那女人額上點了朱砂,眉眼飛揚,臉上幾乎看不到歲月留下的痕跡,看著是殺伐果斷之人。
如若她沒有猜錯,這一定就是周媯。
在奉容口中,周媯便是如此沉穩(wěn)的脾性,長了張艷麗卓絕的臉,昔日也是江湖榜上有名的美人。
奉云哀只看一眼便攬緊布兜越出琉璃窗,省得懷中器物一個磕碰,便撞出聲響。
所幸沒人留意房梁,眾人只齊齊在下方找尋。
桑沉草坐在飛檐上,朝遠處一眺,故意問:“秀秀舍得將這些杯碗,放回那見不著天日的舊屋子里?”
“自然。”奉云哀可不想打草驚蛇,如今周媯已有所覺察,萬不能火上添油。
走過一次,桑沉草已是熟能生巧,輕易就找到了那堆藏舊物的偏院。
奉云哀掀開木箱,就著記在心底的次序,將杯碗一一納入箱中。
桑沉草環(huán)臂在門外等著,唇角一揚:“秀秀,已經(jīng)夠穩(wěn)妥了。”
奉云哀看了最后一眼,終于合上木箱,轉(zhuǎn)身道:“那便走吧。”
重回到城墻上,找到那藏尸的銅箱,奉云哀將奉容背起,足尖輕一點地,輕功快如扶風(fēng)。
盟中不少人已被喚醒,幸而兩人已經(jīng)離遠。
到了街巷之中,兩人不得不又藏藏躲躲,好在此時已是夜深,巡城的人只余下寥寥幾個,還都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看著好像會隨時歪倒在地。
奉云哀緊跟在桑沉草身后,皺眉問:“你說的棺材鋪子在哪里?”
“莫急。”桑沉草輕噓一聲,“很近了。”
在一處更為彎繞狹窄的巷子里,遠遠能看見堆積成山的棺槨,大多棺槨都已積灰,其上痕跡斑斑,明顯擱置了許久。
一些白燈籠高高懸起,在風(fēng)中微微搖曳,詭譎瘆人。
奉云哀的心漏跳一拍,好似此行是在給奉容送葬,其實她打心底不信奉容已死,在邁入此地時,步子稍顯遲滯。
棺材鋪子的門是緊鎖著的,門上貼著層層疊疊的紅白紙,也不知是積存了多少年。
奉云哀提心吊膽,身在云城之中,哪敢輕信旁人,不曾想,這慣來不走尋常路的妖女,竟停在門前,一副要知禮叩門的模樣。
桑沉草的手剛叩下去,奉云哀寒毛直豎,她屏息不動,惶惶留意周遭動靜。
篤篤五聲,間斷不一。
桑沉草忽地貼近門扉,壓著聲道:“髑髏夜半入夢來,合掌作揖乞借宿,面皮一摘,是人非鬼,也不知主人可否行個方便?”
奉云哀聽得云里霧里,只覺得古怪離奇,像是什么暗語。
門內(nèi)有小孩兒咿咿呀呀道:“怎的還有旁人影子?”
桑沉草看向奉云哀,悠悠道:“孤影成雙,亦是我。”
門嘎吱打開,院中竟空無一人,哪有什么小孩兒。
里邊同樣堆滿或大或小的棺材,黑沉沉一大片,陰森駭人。
奉云哀方踏入門檻,門便嘭地合攏,看似是有鬼暗中關(guān)門,其實是一道真氣掠過她身側(cè)。
桑沉草徑自邁入主屋,往蒲團上一跪,姿態(tài)像是要叩拜神佛,其實不然,她彎腰便掀開面前的黃布簾,樂呵道:“別來無恙。”
里邊竟藏著個正盤腿織衣的老婦,老婦容貌寡淡至極,很是無情地睨出去一眼。
桑沉草道:“慕姨,我又來借棺材藏身了。”
孟有慕不應(yīng)聲,目光從桑沉草耳畔掠過,悄無聲息地落在奉云哀身上。她織衣的手沒有停,手巧而諳練,織出的紋理不見歪斜。
“這是我在外結(jié)識的……”桑沉草停頓,意味深長道:“朋友。”
“朋友。”孟有慕平靜復(fù)述,喃喃:“你竟還會有朋友。”
奉云哀聽到朋友二字,心略微一顫,有些難以置信,只當(dāng)桑沉草是在胡謅。
是朋友?
單是朋友?
她委實不明白,她心顫的那一下,究竟是為的哪個。
“怎的,我又不吃人。”桑沉草哂笑。
“叫什么名?”孟有慕問。
奉云哀看向桑沉草,生怕此女語出驚人。
“秀秀。”桑沉草語氣幽慢,脈脈含情。
孟有慕冷哼一聲道:“不透露名字,是怕我勘破她的命數(shù)?你真是機靈,看來此女非同一般,你此番來云城,與她有關(guān)?”
“不。”桑沉草微微直起身,手依舊捏在黃布簾上,“我來是因為問嵐心。”
“那問嵐心定是因為奉容。”孟有慕果斷開口。
“但我找不著問嵐心。”桑沉草直言。
“我也許久不見她,我猜她多半是死了。”孟有慕心冷嘴也冷。
奉云哀只覺得這二人能相處不無道理,行事說話都一樣古怪。
“哦?”桑沉草也不怒,興味盎然道:“那你猜是誰殺的她?”
“自刎。”孟有慕語氣平淡,“是殉情。”
奉云哀聽得雙眼直瞪,殉、殉情?
她對奉容的過去一無所知,這住在云城里開棺材鋪子的老婦,卻好似什么都清楚。
桑沉草哧一聲,“那我就更加看不起問嵐心了。”
奉云哀垂眸,白紗下神色迷惘,她不太能分辨旁人說的是不是玩笑話,訥訥道:“可我從未聽說,她們之間還有……愛意,你又是如何得知?”
“是單相思。”孟有慕不咸不淡道。
這倒是和桑沉草說的一樣,問嵐心似乎有心,但奉容無意。
“我不信問嵐心有這么窩囊,奉容死因不明,她豈能說死就死。”桑沉草嘲弄。
奉云哀慢騰騰將背上的尸放下,坐在另一邊的蒲團上,去打量那盤腿坐在桌子下的老婦。
孟有慕冷淡的雙眼忽地一瞇,望向她問:“你身后是誰?”
月光下,奉容躺在地上,慘白一張臉微微側(cè)向桌案。
這處變不驚的老婦終于露出惶恐之色,眼眸倏然轉(zhuǎn)向奉云哀,繼而又看向桑沉草,啞聲問:“你再答,這女子是誰?”
桑沉草賣起關(guān)子道:“傳言奉容在聽雁峰上,有個親授親傳的丫頭。”
“我倒是聽說一件事。”孟有慕瞳仁緊縮,心緒久久不能平靜,“周媯成立新盟前,曾派人前往聆月沙河,尋覓問嵐心的蹤跡,而就在那幾日,聆月沙河的杳杳客棧發(fā)生了命案。”
“不錯,消息果真靈通。”桑沉草抬眉。
孟有慕接著道:“死的是鬼面刀虎逞,起先疑為問嵐心所為,只是計謀被兩名女子攪亂了,虎逞并非死在問嵐心手下。不過還是可惜,周媯所派之人在黃沙崖下找到憑證,問嵐心依舊沒能洗脫罪名,她之禍心昭然若揭。”
“你信了?”桑沉草冷笑。
孟有慕搖頭,慢慢道:“我是想說,那兩名女子化名……香菜與蕺兒根,莫非就是你們二人?”
“不錯,蕺兒根是我行走江湖新取的名字。”桑沉草竟也不藏。
奉云哀默了少傾,極度不愿,卻還是徐徐開口:“香菜,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