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第 161 章
夜里, 城墻上的火把如同火龍,頂著刀子似的寒風,夾在漫天大雪中將這座北地邊境上的關口小鎮照得亮如白晝。
鎮上的百姓也都頂風冒雪站在街邊, 他們受東遼欺辱這么多年,如今總算能出一口惡氣了。
有年老者垂淚道:“只盼東遼不再進犯我大雍國土。”
他已是風燭殘年,一把老骨頭,沒多少年活頭了,就想從今往后偏關能太平,邊民能安居樂業過安生日子。
至于外頭傳虞將軍要如何同東遼談判,從那群蠻狗嘴里摳多少東西下來,也不是他這等平頭百姓能想會想的。
有則更好, 沒則也無妨。
只要能滅了東遼的威風, 讓他們不敢再對邊民逞兇,不敢再將邊民抓去做羊奴,百姓們就心滿意足了。
有年輕激進者道:“東遼殺我辱我大雍這么多無辜百姓,怎可輕易放過,就像虞將軍放話說的那樣, 城池和銀兩一樣不能少,不服就再打, 誰怕誰, 現在可不是幾個月前了, 東遼的鐵騎也不過爾爾。”
望著仿佛沒有盡頭的龐大隊伍, 黑甲紅巾, 在白茫茫的大雪中撕出一道暗流,讓百姓震撼的同時也倍感欣慰。
自從虞家軍進了偏關, 不但止息了戰火,為慘死的邊民報了仇, 還大量雇傭勞力修建城墻和街坊。
往來的商隊絡繹不絕,門庭若市,熱鬧非凡,鎮上竟比戰前還繁榮,他們從家徒四壁吃不飽肚子到現在隔三差五就能吃一頓好肉,也不過兩三個月的時間。
就算外面的人說虞將軍有造反之嫌,也不妨礙他們對虞將軍感恩戴德,甚至都愿意擁戴這樣的明主。
“嗚——”
蒼涼古老的號角聲隨著寒風被帶出去很遠。
朝廷的使團乘坐馬車跟在隊伍末尾,聽著外面百姓的議論和歡送,車內的官員全都神色各異,表情復雜。
其實他們這次也不想來,偏關這種豺狼之地,來了就是送死,可他們又不得不來。
朝廷上下現在被景寧侯控制,像他們這樣家世不顯只能做墻頭草才能保住家族榮耀的,也只能聽命于景寧侯。
“此去兇險,我等應早做準備。”前日被氣得昏過去的林大人提醒同乘一車的同僚。
有人苦笑搖頭,道:“若虞歸晚想要我等的命,做什么準備都沒用,她手上有幾十萬的精兵強將,我們是文臣,又是在她的地盤上,我們就像是被老虎摁住的兔子,怎么掙扎反抗都無濟于事,她想讓我們死,我們就得死,就算麒麟城那邊知道了也不會對她如何,景寧侯調不動其他州府的鎮守軍,只有麒麟城那十幾萬禁軍,怎么跟虞歸晚抗衡,東遼都在她手底下吃了敗陣,更別論他人了。”
進庶州之前他們還未覺得如何,虞歸晚再厲害終究要聽命于朝廷,受世家壓制排擠,現在風頭無兩,日后也會逐漸被架空,郁郁不得志。
就像當年的九王,年輕時何其張揚肆意,可看看現在,蠱毒纏身,昔日孔武有力的體魄被折磨得皮包骨頭,兵權也落入他人之手,只能茍延殘喘。
可他們在庶州府城就被虞歸晚的人截住,美其名是為他們的遠道而來接風洗塵,實則就是監視,他們的一言一行都在虞歸晚的掌控之中。
在府城寸步難行,什么有用的消息也打聽不到,進了河渠縣之后更加,但是燕州來的‘援軍’比他們還慘,被困在山里跟野獸為伍,來時五六萬人,如今剩下不到三萬。
尤其可見,虞歸晚確如傳說中的一樣是個心狠手辣的人,且不懼怕得罪其他勢力。
說句會掉腦袋的話,景寧侯也未必被她放在眼里過,沒對他們這個想半路摘桃的使團下手,怕是和東遼的這場談判還有用得著他們的地方。
“長陰公主和九王都在為虞歸晚做事,不如我們也……”
話未盡,意思卻到了。
幾人面面相覷,就連最年長的林大人都暗暗思量此事是否可行。
“可我們畢竟是朝廷命官,轉投一個意圖謀反的人也不合適吧,這讓天下人如何議論我們,再說我們的家眷可都還在盛都,要是讓景寧侯發現,我們都不能活命了。”
他們也終是有所顧忌,且虞歸晚對他們也防備得很,至今都沒露過面,方才也只是遠遠瞧過一眼,看不真切,踮起腳使勁看也只能看到一個挺拔如松的背影,瘦瘦高高,翻身上馬的動作干凈利落,隨在身邊的手下也個個都是高手。
“逼宮弒君的事一出,大皇子是難登位的了,且瞧景寧侯現在的態度也不可能讓大皇子坐那個位子,太子和皇后被軟禁在宮中,也不可能,除非……”
“除非能救出太子,再將那□□宮的主謀擒拿。”
這個就難,庶州不算,其他州府至今都沒動靜,肯定都有自己的小算盤,誰會去蹚麒麟城這趟渾水。
一直沒出聲的林大人嘆氣,閉眼道出一事:“九王當年也是儲君人選,傳位先帝的圣旨是被動過手腳的,只是沒證據,就算有也不會在那種時候戳破,對誰都沒好處,就只能將九王排擠出去,打發到庶州來,若太子和大皇子都不能坐那個位子,也不能讓景寧侯這個亂臣賊子如愿,我們可以扶持九王。”
這等皇家秘辛也就朝中的老臣知道一些。
眾人再次面面相覷,“九王?”
“如果能說服虞歸晚對麒麟城發兵,扶持九王上位,我們也可算是從龍之功,日后九王繼大統,我們的家族也可更上一層樓。”
“話雖如此,但虞歸晚未必就愿意啊。”
反正瞧她現在是誰的賬都不買,只一個勁跟東遼死磕,但眼下又是誰都想拉攏她到自己的陣營。
不說別的,就說她手底下的鹽礦和那座傳說中的金山就惹得很多人眼紅,若有她助力,皇位唾手可得。
梁鈺沒有坐馬車,而是帶了幾個人另騎駱駝走在前面,想趕上去同虞歸晚說話。
但隊伍的列序有規定,像他們這種就是來湊數當個吉祥物的朝廷文臣只配落在末尾,又怎么可能會讓梁鈺輕易靠近。
隊伍剛出城,地面就開始抖動,并伴隨一陣陣咚咚的震響。
使團不知發生何事,以為是地動,嚇得面如土色,再多的陰謀詭計這會子也使不出來了。
鎮上的街坊對大蝎子來說還是過于狹窄了,且虞歸晚也不許它亂爬到百姓的屋頂嚇唬人,遂將它放到城外,只要不隨便傷人就隨便它折騰。
它早早就知道虞歸晚今夜要去邊城,便等在城門口邊的土坡上,見了虞歸晚就像見到親娘,一路塵土飛揚的狂飆過來。
在小山似的巨大身體快要掃到人的時候又緊急剎車,突——咔——停在跟前,揚起的雪土差點進虞歸晚的嘴巴。
“嗡嗡~”我來了!
大蝎子將尾巴尖尖轉過去,復眼透著興奮的光芒,撲閃撲閃的看著虞歸晚,示意她到自己尾巴上來,它馱她去邊城可比騎馬威風多了。
蝎鱗堅硬如鐵,坐在上面一點都不舒服,硌得屁股疼還特別顛簸,坐過兩次虞歸晚就領教得徹徹底底,現在說什么都可不能再坐。
大蝎子不死心,攔在前面非要她上去。
“嗡嗡!”還急了。
虞歸晚耐心告罄,舉弓拉箭對準大蝎子的復眼,后者鬧騰的動靜立馬小下去,龐大的身軀在風雪中靜如石山,宛如死透了那般,但細看就會發現它的大鉗子和腳都在不停顫抖,并一點點慢慢地往后退。
可它這么大的身形挪動起來也明顯,瞧它那慫樣,明明是霸氣威武到誰也不怕的五毒,一見著虞將軍不是諂媚討好就是裝烏龜不敢冒頭,尤其惹了事,溜得比誰都快,將事嫁禍給他人也在行,心眼子一套套的,也不知它從哪里學來,鬼精得很。
眾人低頭憋笑,功力不到家實在憋不住的就只能轉頭咧嘴,整張臉都扭曲了。
隊伍突然停下,又不清楚是何情況,也無人告知,使團的官員在馬車內膽戰心驚,以為是東遼派鐵騎殺過來了。
可轉念一想又覺著不對,便有兩人大著膽子探頭往外看,風雪撲著打了一臉,嗆得兩人猛咳。
“咳咳咳!咳……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停了,是不是東遼又打過來了?早就說過不要挑釁東遼,那就是一群不講道理的野獸,贏了他們幾次算不得什么,當年九王爺領北境軍也打過不少勝仗,結果呢?只會激得東遼更加瘋狂南下想要一雪前恥,若早早的和談,選定公主嫁過去和親,就不會有后面這么多事了。”其中一個官員喋喋不休,字字句句都是對此次虞歸晚主動攻打邊城的不滿。
隊伍里就他們乘坐馬車,不愿意騎馬也不愿意騎駱駝,說是不習慣北地的嚴寒,嬌貴得很。
給他們趕車的車夫是本地人,又常跟著商隊出關,脾氣是有的,聞言就想翻白眼,忍了半天才沒有翻。
“怎么打勝仗還有錯了啊,要照大人的意思,我們就活該被東遼欺負,東遼人都砸門進來搶東西殺人了,我們反抗都有錯,都不行,怎么著,大人是想讓東遼把我們都抓走去當羊奴?”車夫帶著怒氣質問。
官員頭次被一個車夫這么下面子,也怒了,沉下臉訓斥:“本官如何哪輪得著你一個賤民來質問!”
馬車兩邊還有北境軍的騎兵在,看這官員如此擺架子,當即就有些看不過,且他們又最恨這些沽名釣譽的文官,若不是這些人在背后使壞,朝廷也不會扣他們的糧餉,在東遼鐵騎南下之前他們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有拿到軍餉,也吃不上飽飯,哪來的力氣打仗。
“好大的官威啊,”騎兵冷笑嘲諷,“大老遠跑來偏關耍威風,早知這樣就該早來啊,東遼拿我們不當人的時候正好讓大人你出去抖抖威風,裝出這副派頭來,東遼鐵騎肯定會被你嚇得滾回老家,再不敢犯邊,我們也不用提著腦袋跟人家打,大人說是不是這個理?”
官員氣得面色鐵青,“你!”
旁邊的同僚眼見情況不對,忙拉了他一把,低聲勸道:“人在屋檐下,忍忍,別這種時候惹了虞歸晚。還是先看看前面是怎么回事。”
騎兵豎著耳朵聽呢,一個字都沒漏,哼道:“幾位大人自己站起來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使團的官員果真攙扶著站起,定睛一看,頓時嚇得魂飛魄散。
“那是什么?!”
第162章 第 162 章
大蝎子只在城內露過一次面, 之后就一直在城外,使團才來兩天,自然是沒見過。
來時他們只聽聞虞歸晚能馭獸, 壓根不知她還能馴服這樣一個龐然大物,張牙舞爪發出陣陣怒吼,遠遠瞧著都嚇人,誰還敢靠近,就是方才對著車夫和騎兵的囂張氣焰也下去了,嗖地一下縮回馬車內再不敢露頭。
“這這這……”
幾人抖如篩糠,官帽下全是冷汗,連外邊車夫和騎兵發出嘲笑也顧不上計較, 他們只想快點結束這場兩國談判, 然后留著小命回麒麟城,從今往后再不踏進庶州一步,至于景寧侯交代他們辦的那些事,他們實在無能為力。
虞歸晚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名聲在文人嘴中會如何,只要她手握兵權, 代替九王鎮守庶州,就沒人能奈何得了她, 即使新帝繼位也會忌憚著她手里的兵權暫時不敢對她如何, 反之, 還會封爵封公, 身份地位都榮耀至極。
“此女極妖, 非我等能左右。”
林大人這話一出,其他人也忙點頭如搗蒜的附和。
他們已怕了, 若盛都那邊再相逼,他們就集體辭官回老家, 沒了榮華富貴還能保住命,可他們要是真將虞歸晚得罪透了,景寧侯勢大,自然不懼,而他們就會被推出去擋刀,死得不能再死。
虞歸晚并沒有真的放任使團不管,從朝廷選定官員再到出發,她都知道,連使團在來的途中屢次邀當地的文人書生入館對談,言她窮兵黷武,好戰暴虐,心狠手辣,殘害百姓,暗示文人書生將這些話散播出去,以此來毀她的聲譽,這些也都清楚。
車夫也不是一般人,他原是幼兒從別處要了來跟著商隊出關去說服那些小部族首領投靠的。
他為人機警,腦子活絡,膽也大,將方才官員的對話一字不差全記下來悄悄讓人趕前頭去回報給虞歸晚知道。
虞歸晚聽完還未如何,廖姑先不樂意了,唰地一下抽出刀,轉頭望向后頭的馬車,陰沉著張稚嫩圓臉,咬牙惡狠狠道:“我現在就去將他們的舌頭割下來。”
時候已不早,風雪又大,虞歸晚不想再耽擱,就讓唧唧歪歪不肯讓道的大蝎子在前頭開路。
狼群綴在兩側,黑鷹停在押運輜重的馬車篷頂或迎風招展的‘虞’字戰旗的旗桿上,獵鷹則調皮,非要逆風飛行,時不時發出兩聲鳴叫或盤旋在眾人頭頂。
身披黑甲脖系紅巾的北境軍手持長槍長戟,頭盔下還有厚實防風御寒的棉花壓出來的保暖臉罩。
樣子很奇怪,起初眾人也不知這個用來做甚,還是虞歸晚示范了一遍才曉得。
不管大小兵,每人一副,再算上棉衣棉褲鎧甲等,可是一筆不小的開支,朝廷不發糧餉,九王也囊中羞澀要變賣田產、要跟虞歸晚做生意才能養得起軍,能讓大頭兵吃飽肚子就不錯了,哪來的閑錢置辦這些,這都是后來虞歸晚命人趕制的。
她的商鋪已開遍大江南北,鹽礦讓她賺得盆滿缽滿,現在又占了一座金山,就算是大雍國庫也比不得她有錢,養軍完全沒有問題。
現在的北境軍營地可是天天有肉吃,訓練也賣力,上陣殺敵也不含糊,因為能論功行賞,且賞賜中除了金銀還有不少好東西,軍漢們對她戰東遼的威風又佩服得五體投地,兩者并存,漸漸地對她也忠心了,就算趙崇現在有能力要回兵權,這些人都未必愿意再跟他。
當日東遼屢次犯邊,至后面破關殺入,非是北境軍不頑抗,而是有心無力,著實憋屈,現在虞歸晚替他們出了這口惡氣,單憑這點趙崇就比不了,他們或許曾經對趙崇忠心,但是現在他們只認虞歸晚。
廖姑要去割使團官員的舌頭,他們也都跟著迎風怒道:“若沒有將軍在偏關廝殺,他們在盛都焉能高枕無憂,如今卻對將軍出言不遜,簡直豈有此理!還等什么,把他們全抓起來吊在城門口,再將他們做過的缺德事一一念給百姓聽,讓百姓看清楚這幫文臣虛偽的嘴臉!”
有理智者勸道:“莫要沖動。”
“為將軍出氣怎能叫沖動,你們不去,我去!我不怕得罪那幫狗官,咱們餓肚子還要上陣殺敵的時候他們還在盛都大魚大肉山珍海味,這口氣我就是咽不下去!”
“冷靜!現在是啥時候,跟東遼談判!這才是大事!鬧啥鬧!那些狗官留著還有用,你們別咋咋呼呼壞了將軍的事!聽見沒!”
幾個氣性大的不情不愿低下頭,“知道了,先留著他們的狗命,待日后……呵!”
唰!
雪亮的刀鋒劈開剛勁的寒風,日后他們定要斬了這些只會陰謀詭計定的狗官。
“師父……”
被虞歸晚提溜到馬背上的廖姑將嘴巴撅得老高,銀盤似的圓臉上怒氣未消,但凡有人說自己師父壞話,她的怒火總能從丹田直竄天靈蓋。
虞歸晚將小徒弟牢牢鎖在懷里,并用斗篷將人裹緊。
“行了,他們一路大張旗鼓的來到偏關,又是打著朝廷的旗號,要是真莫名其妙死在這,弄不好我們反倒成眾矢之的,先留著吧,等談判有了結果再說。”
不是她殺性退了,而是沒必要在這個節骨眼節外生枝。
再不情愿廖姑也得聽話,但是,“關外豺狼野獸多,盜匪也猖獗,殺了再栽贓到東遼頭上,誰還能懷疑咱們。”
“你鬼點子還挺多。”
“嘿嘿,跟師父學的。”
“我可沒教過。”
“……長姐教的。”廖姑將另一位老師給供了出來。
“幼兒?”虞歸晚更不信,“凈胡扯,幼兒做事一向光明磊落,怎會教你這些個,別是你從誰那里學來的。”
“師父,長姐手底下有一些專門探聽消息的暗者,扮作什么的都有,尤三姑的那個戲班子就是其中之一,師父不是都知道么。”
戲班子探聽消息的手段可沒有那么光明,且她們都是聽從長姐的吩咐,師父早不管這攤子事了,全交由長姐去料理,只在探到了要緊消息時才知會,師父竟覺得長姐還是當年那個萬事天真的相府千金。
廖姑搖頭暗嘆,此事也不能怪師父,她老人家從不過問詳情,長姐也沒有特意明說才造成今日誤會。
“你唉聲嘆氣個什么,我知道戲班子四處走動借此來探聽消息,怎么了?這事當初也是我許可的,幼兒本來不同意用這樣的手段。”
“沒,師父,我們還有多久到邊城?”
話題轉得太快,但虞歸晚也沒有多想,只道:“能攻下邊城有你大半的功勞,路途多遠你反倒來問我了。”
“那不一樣,上次是行軍,腳底生風似的,這次走夜路,風雪又大,后頭還帶著那么多累贅,估摸走到天明都沒到。”廖姑不高興道。
除了朝廷使團,趙禎和趙崇也在隊伍中。
趙崇體內的蠱毒還未被清理干凈,身子骨早不行了,騎不得馬,就只能坐馬車,身邊跟著賈用伺候,其他侍從丫頭都沒帶。
聽說前兩日查出好幾個景寧侯安插的人,這些人已藏在九王府多年,這次冒險來偏關露頭,一則是為景寧侯探聽消息,二則是想唆使九王拿回兵權。
比起趙崇是深居簡出,趙禎倒是混得如魚得水,就連朝廷的使團她昨日也在自己居住的小院召見了。
她是長公主,傳說一直找不見的傳國玉璽就在她手上,太子又是她的親弟,她為何會留在偏關幫虞歸晚,誰都心知肚明。
虞歸晚回頭看了眼長龍似的隊伍,以及夾在其中的好幾輛馬車,臉上的神色晦澀不明,卻也沒有多說,只是夾緊馬腹,帶著小徒弟在風中一路朝著西北方向去。
呼嘯的風雪挾著狼嚎,沿途經過的幾個小部族帳篷群全都亮起火把。
首領和牧民出來給虞歸晚行禮。
今年冬季部族的老人孩子都沒有餓死凍死,大部分牧民家中還有富余,這樣的好日子都是投靠虞歸晚之后才有的,對這些小部族來說虞歸晚就是他們的天神,要膜拜,要敬仰,世世代代不能背叛。
相反,東遼的日子就很不好過。
先是大批牛羊得了怪病,治不好,全死了,肉沒法吃,剝下來的皮毛也不好,沒有商隊愿意收這樣的殘次品,且自從兩國交戰,來東遼的商隊也越來越少,上層的貴族依舊花天酒地,下層的牧民可不好過,已經爆發好幾次騷亂。
后又是三王子戰敗的消息傳來,邊城又被攻占,里頭的東遼人全部被趕走,還什么都不讓帶,家財全讓大雍人搶了。
眼看著大雍北境軍還要殺過來,東遼人這回才真的慌,談判使團要派,細作也沒少送,但大多數都折損了,尤其是派往偏關和河渠的細作,連邊兒都沒摸到就讓一股不明勢力給殺了。
行走大半夜,遭過戰火還在重新修建的古老城池才出現在眼前。
“嗚——”號角聲在提醒守城的軍隊,來的是自己人。
閻羅娘早就接到了黑鷹的傳信,此時她等在城墻上,確定來的是虞歸晚才下令開城門。
“吹號!擊鼓!豎旗!迎將軍入城!”
第163章 第 163 章
“嗚——”
“咚——”
“嘎吱——”
號角和鼓聲將夜幕撕開, 戰馬踏著積雪緩緩來到城下,新修的厚重城門需百人用力才能從里面將其推開,鐵鑄的門釘有兩尺那么長, 手臂那么粗,尖銳鋒利到能直接將人扎個對穿,一般的攻城器械還奈何不了這重城門。
原先邊城的城墻并不算高大,城磚也風化嚴重,經了幾遭火/藥筒的轟炸和攻城錘的擊撞,城墻已如破布那般在風中搖搖欲墜,還如何能御敵。
閻羅娘駐守邊城的這段時間就是跟虞歸晚要錢要人,然后從草原部族中招牧民來干活, 按天算工錢, 也管飯。
這跟東遼可不一樣,東遼那是直接抓人去做苦力,用鞭子抽著讓人干活,還不肯給飯吃,餓死了再換一批新的, 連女人和孩子都不放過。
與之相比,已是天上地下的區別了, 讓部族牧民對虞歸晚更感恩戴德。
四重城門只修好了南門和北門, 剩下兩重和部分城墻還未竣工, 一則風雪大, 二則重修的城墻要比原來的高。
連城磚都是從南柏山運過來的, 長七八尺寬五六尺,厚兩尺, 不像是從山壁鑿下來,也不知是用什么做的, 灰撲撲的很堅硬,用大錘猛地捶都不開裂。
聽說南柏舍的造坊將這事瞞得極嚴,押送城磚的人都是精挑細選過的。
“迎將軍入城!”
駐守邊城的北境軍有五萬,另有七千人是閻羅娘原先的手下,山匪收編進來的,不算正規軍,他們干的也不是守城的活兒,而是用自己那對成了精的招子往進出城的隊伍中掃探,將試圖混進來的東遼細作抓了。
五萬北境軍分守四重城門,七千山匪則同閻羅娘在南門迎虞歸晚入城,喊聲和兵器擊打地面的響動震耳欲聾。
早已來到卻未能入城的東遼使團膽戰心驚,為首幾人眺望城門口,臉色都不好看。
尤其在看到那只巨大的蝎子因進不去城門而沿著城墻攀爬上去時,更是面如土色,垂在身側的雙手在不停顫抖。
虞歸晚打頭入了城,身后是廖姑、程伯、佟漢等人,身穿鎧甲,□□是高頭大馬,個個昂首挺胸面容肅殺,手中的兵器亮著嗜血的光芒。
緊接著就是列隊齊進的北境軍,大小將領騎馬在前頭,后頭是齊整的步兵和押送輜重的馬車,再然后就是駝隊以及運送年下賞賜的隊伍。
朝廷使團就夾在這中間,頂風冒雪大半夜,他們又不習慣關外極寒的天氣,又無人為他們另外安排保暖的衣物和手爐炭盆,凍到現在人都快不行了,顧不得之乎者也那一套,全縮在一塊抱團取暖,下馬車時都能看到他們凍得發紫發青的臉和手,鼻涕一個勁往下流,哆哆嗦嗦的說不出話,上下牙齒都在打架。
車夫低頭忍笑,裝樣子攙了兩下,說著帶刺兒的好話,“哎喲,對不住了各位大人,夜里趕路沒留神,將馬兒趕快了些,車簾子沒壓緊實,害得大人們吹了這半夜的風,凍著了吧?小的該死,小的該死,小的跪下給各位大人磕頭,求各位大人肚有大量,別跟小的一般見識。倒不是小的逾矩要說各位大人,偏關苦寒,冬季經常凍死人,不像你們中原下雪都是暖和的,大人們又都是嬌生慣養金奴銀婢伺候慣了的,哪里曉得我們這邊的情形,以后再來可得備足了御寒的衣物啊。”
使團官員就是生氣想發怒,也被撲面而來的寒風給吹得沒法開口,且他們真的凍著了,只想快些進去暖和暖和,不想在門口同一個賤民費口舌爭論,沒的辱沒了他們朝廷命官的身份。
下榻的這處地方原是東遼守城主將的府邸,五進五出的大院子,還有一個校場* 。
前主人奢靡成風,屋里不是金就是銀,要么就是關外少見的瓷器,連門頭都用彩寶鑲嵌,一應陳設皆以紅、黃、褐為主,會綴以獸皮、彩繪等,極具東遼本土特色。
“我都讓人提前收拾過了。”閻羅娘拍拍手邊的椅子,又靠在那上頭跟沒骨頭似的。
虞歸晚轉了一圈,滿意點頭,“辛苦了。”
關外的建筑跟關內有很大區別,就算她不喜歡這種胡里花哨的也不可能讓人將院子推了再重建一座。
費時費力,沒必要。
“在這跟我裝什么客氣啊,我辛苦的又不僅是這一件事,你若真想謝,不如將關外的雪花鹽生意全交給我。”
“我如今不管這事,你去問幼兒,她同意我就沒意見。”
一樣見錢眼開的閻羅娘想也沒想就拒絕道:“不去。”
虞歸晚揚了下眉。
閻羅娘悻悻道:“去了就碰著她,回頭又要說我纏著她怎樣怎樣,老娘堂堂一寨之主,名震偏關內外的女匪頭子,能被她一丫頭片子這么埋汰?我不去,你回頭跟幼兒說一聲不就行了,又沒多大事,我就是想替我那幫兄弟姐妹多要條掙錢的路子。”
她不想被妙娘說。
閻羅娘這人平時是有些不著調,愛拈花惹草,四處留情,但在正事上她從不馬虎,也講義氣,該下狠手時從來不手軟。
虞歸晚就欣賞她這點。
關外對雪花鹽生意主要就是販給草原部族,之前虞歸晚的商隊占大頭,閻羅娘的人極少在附近開張,都是深入草原另辟商道,也就是之前風聲緊加上東遼破關,虞歸晚的商隊沒法出關才將關外的全部商道交給閻羅娘,在奪回偏關之后閻羅娘也主動撤了。
虞歸晚喜歡跟聰明且識趣的人打交道,對方會做人,她也會給足好處,不會讓人吃虧。
“行,我答應你,再另外給你一份草原深處的商道圖,之前沒給過的,穿過那片戈壁灘還有綠洲,我的人之前去過兩次,換回來很多象牙、犀牛角和獅毛皮,這些東西別說在中原江南,就是庶州也是天價。”
閻羅娘一拍手,樂道:“我就喜歡你這爽快勁。”
騎了這半夜的馬,身上更不好受,虞歸晚裹著斗篷挨門左右扭了扭發酸的脖子,閑散道:“跟著我不會讓你吃虧的,我對自己人向來大方。”
閻羅娘更樂了,“這話不假,我手底下這幫人對你也是心服口服的,都說跟著你有肉吃有錢花,比當山賊土匪強多了。奶奶的,老娘這山匪還當錯了?他們吃不上飯要餓死在路邊的時候是誰救的他們,又是誰好心收留他們在寨子里,現在看你有奶了就認作娘,把我這老東家丟一邊去,沒天理了還。”
虞歸晚站起來往門外走,嫌棄之情溢于言表。
“哎!又干嘛去啊,去哪?等等我。”閻羅娘屁顛屁顛跟在后面。
“不去哪,我就是煩你這張嘴。”
“我哪又說錯了。”
虞歸晚壓根不想聽,“閉嘴。”
“你這一天天的脾氣也忒大了,我自認脾氣算大,可跟你比起來我都算頂好的脾氣,幼兒妹妹怎么受得了你的。”閻羅娘跟上來咕嚕咕嚕念叨。
“風大,把嘴巴閉上。”
虞歸晚加快腳步,轉過兩道門來到前院。
護衛和仆從跟她住在這,其余人則安排在軍營,人已經被廖姑安排過去了,朝廷使團也讓程伯帶去了最偏的院子。
現在前院放的都是準備賞給守城軍的年貨,成箱成袋的,院子都快放不下了,馬車上還有很多沒搬進來。
這些都是幼兒提前準備好的,都有名冊,會分批讓千戶過來領取然后回營了再挨個發下去。
每人十兩金、五十兩銀、十吊錢、兩匹羊毛布、兩塊皮毛,還有糖、鹽巴、醬、風干的肉類和米面,都有定數。
每人分到多少名冊上也都有寫,領完之后需當面簽字畫押,上峰不得貪墨,違者殺之。
如此大手筆的賞賜可是驚到了來領東西的那些千戶,他們在北境軍中這么多年,可從來沒碰著過這么好的事,往年上頭能有一頓帶葷腥的飽飯吃就不錯了,哪里還敢想其他。
“五萬人呢,每個都這么分,得多少錢?”其中一個千戶狂咽口水,實在不敢相信。
大家伙交頭接耳估算了一番,已是被得出的錢數給嚇得倒抽涼氣。
“我的親娘哎!虞將軍真有錢,這么多錢撒出去都不心疼的啊,要換作是我,可舍不得。要不說底下人愿意給虞將軍賣命,誰不想跟著個大方的主子。”
“就底下人愿意,你不愿意?”
“放你娘的屁!老子幾時說不愿意了,你可別胡說八道害老子啊,當日攻城老子可是殺敵最多的千戶,論功行賞的名冊上都寫著的!”
看著這些賞賜,別說那些千戶,就是閻羅娘也忍不住叫道:“你有錢沒處花了?!”
知道會賞,不知道賞這么多。
虞歸晚倒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她覺得花錢是最快收買人心的辦法,尤其對這些打仗只為領賞的軍漢來說,跟他們可以談仇恨,可以談錢,唯獨不能談家國情懷。
他們守衛邊疆只是為了能拿錢給家人吃飽肚子,要是跟他們說打仗是為了朝廷,他們能當場跳起來破口大罵。
也是因為她占了商玄的金山,就真的是有錢沒處花了才如此大方。
她隨手接住一片下落的雪花,握在掌心融化,透心涼。
“這點錢不算什么,東遼派來談判的使團不就住在城外么,我這么大費周章的,要是不狠狠敲詐他們一筆也說不過去,又顯得我好說話,是個大善人,我可不愿意背這無用的善名。”
那些文人說不該跟東遼要地要錢,顯得無禮,有失大國風范,她是不知道這些人的腦子是怎么長的,但東遼的這根竹杠她是敲定了,敲來的錢也全部進自己腰包。
麒麟城裝模作樣派使團無非就是想截胡,算盤倒是打得挺響。
她揮掉掌心的融雪,臉上的表情比雪還冷。
截胡?做白日夢去吧。
提到東遼使團,閻羅娘也瞇著那雙風情萬種的眸子,勾唇貪婪道:“是該從這群蠻狗身上刮一層皮下來,你放心,到嘴的鴨子我不會讓飛了的。”
第164章 第 164 章
虞歸晚帶人去軍營那邊轉了轉, 還趕上伙頭軍在做大鍋飯。
給這么多軍漢做飯不需要多復雜,只要把底下的柴火燒旺,大塊帶著骨頭的羊肉丟進大鐵鍋。
奶白的羊湯在翻滾, 飄出來陣陣的肉香就能將所有人肚里的饞蟲給勾出來,在睡夢中都瘋狂吞咽口水,掰手指頭眼巴巴等著開飯。
不過今日勾大家伙比平日早起床訓練的不是伙頭軍的羊肉湯飯,而是上峰領回來的年賞,軍營門口排著長隊的馬車堆滿了好東西。
正在繞營地跑圈的軍漢們伸長脖子往這邊看,跑完了也不去領飯,而是直奔上峰的營帳,全圍在外邊等著領賞。
幾個將領不想讓虞歸晚見到底下人亂糟糟堵在這, 便揮手趕人, 呵道:“去去去!百戶留下,其余人散了!不許堵在這!將軍就要過來了,你們堵在這像什么話,三令五申說的那些鐵紀都忘了?現在是用朝飯的點,你們要是不吃就接著訓練!”
跑圈只是熱身, 要是不吃飯就接著練,人都得廢。
軍漢們一聽這話可了得, 也不敢再堵在這七嘴八舌問賞賜啥, 一窩蜂來又一窩蜂的散了。
等虞歸晚進了軍營, 看到的就是有序排隊領飯的大頭兵們, 其中還夾著好些個女人。
這當中有一部分是閻羅娘的手下, 有些則是邊民投軍。
父母家人都遭東遼殺了,田產房屋也都被豺狼一樣的親戚給霸占了去, 她們求告無門,走投無路之下才來從的軍。
倒也彪悍, 殺人見血那是一點不怵,立了功也照樣領賞,飯量跟漢子還有的一拼。
趕了大半夜的路,虞歸晚也有些餓,就在軍營跟大家伙一塊用的飯。
燉香的羊肉湯泡上高粱米飯,再來一勺用熱油炸出來的香辣醬,她連吃兩大碗才勉強飽肚,剩下一點縫也讓皮薄餡兒大的羊肉包子給填得滿滿當當。
小兵再給她端過來的辣牛肉泡饃和牛肉餡餅是怎么都吃不下了,可她又很愛軍營伙頭軍做的這個口味,便讓人用食盒每樣都裝了些。
閻羅娘的飯量跟她不相上下,摸著撐得滾圓的肚皮問道:“干嘛?帶回去給那幾個朝廷狗官吃啊?”
虞歸晚臉上的冷漠都險些維持不住,眼珠子不受控制的往上翻,壓根就不想提朝廷的使團。
她不說,閻羅娘就只能自己嘀嘀咕咕:“我料你也沒這般好心。”
“我幾時成善人了?”
她從軍營的兵器架抽出一柄關公刀掂量,刀身也是實心的精鐵,連著刀頭少說也有七八十斤,可落在她手上卻是輕便如羽,沒一點重量似的。
被她來來回回掂了十幾下,一松手就扔給旁邊的副將。
這可是軍營里最重的一把刀,許多人都要雙手才能揮動,能單臂使動此刀的寥寥無幾。
副將臂力不小,但還是要緊牙關才能一下接住,用力到面容扭曲還要強撐,可不能讓其他同僚看了自己的笑話。
冒雪連夜趕來邊城可不單單是為了跟東遼使團談判,這伙人還不值得虞歸晚如此重視,她來是要跟閻羅娘等人商議接下去的進攻計劃。
關外草原的部分輿圖在寬大的長桌鋪開,幾個人圍在桌邊,表情嚴肅,雙眼緊緊盯著虞歸晚手指的那處地方。
“跟東遼談判期間就暫且收兵不攻,看東遼要許給我幾座城,若不滿意,也無繼續談下去的可能,安營在拓撻的楊縣部便再往西北挺進三十里,先拿下拓撻。”
楊縣是領兵出征拓撻的將領。
拓撻因地形奇特,遂底下埋著大量煤礦。
東遼人不知道這叫煤,但知道這種從地下挖出來的黑咕隆咚的東西可以燃火。
拓撻的東遼貴族靠此發家賺錢,并征收大量的勞力為自己挖煤,跟大雍的鹽民和商玄金山里的礦工是差不多的手筆,永遠埋在礦洞下的勞力不計其數,但無人會為他們伸冤,貴族也不會在意身份低賤的礦工的死活。
會從拓撻貴族手中購買煤炭的除了東遼本土,商隊也知道此物的好處,就連麒麟城都在跟拓撻做煤炭生意。
據說這是朝廷默許的,東遼可以用煤炭跟大雍換鹽巴,所以拓撻的煤礦算是為東遼不斷擴張領土、進犯周邊國家或部落提供了財力支持。
開始虞歸晚也不知拓撻有煤礦,她只知東遼有煤,但煤礦在拓撻的消息是趙禎告訴她的,作為皇室公主,趙禎自然清楚朝廷跟東遼的交易。
兩國在邊境摩擦不斷,即使這場交易屬于互惠互利,誰都沒吃虧,但也不能宣之于口,尤其不能讓北地的邊民知曉,否則易生民亂。
東遼也不知出于什么考慮,亦未將此事公之于眾,甚至隱瞞下拓撻有煤礦,唯有貴族知曉內情。
“煤礦?”對眾人來說這是個非常陌生的詞。
大雍也有炭,尤其冬季,木炭價高,普通百姓少有燒炭的,取暖都靠木柴。
虞歸晚商鋪賣的炭也只有富戶高門會幾車幾車的往回拉,沒兩天就燒沒了,再派人來買。
價高對這些人來說都不算什么,越是價高東西他們反倒覺得好。
這個時代也沒有煤炭的說法,東遼管煤炭叫黑石,麒麟城則叫石墨,可書可燃,也就是能書寫又能燃燒的意思。
這些拿鹽巴從東遼換回來的煤炭也只供皇室和宗親,雍帝愿意賞賜給眾臣,后者才有資格用。
“就是石墨,”她拿出一截煤炭讓眾人傳閱,又說了此物是專供皇室所用,產自東遼拓撻,“此物可燃,比柴火耐燒,無煙,販到民間價同黃金。”
閻羅娘將手上這截黑炭掂了掂,很快就弄了一手的黑灰,用帕子擦半天才干凈,隨后回憶道:“先前我在閻羅寨……”意識到在場還有不少北境軍的將領,不能讓這些人知道虞歸晚跟匪類深交,傳出去不好聽,便左右兩句遮掩了過去,繼續說,“也聽說東遼有個能燃火的黑石,傳的很邪乎,說只有達官貴人能用,因為這些人是被天神眷顧的,而平民百姓身份低賤,用了黑石就會被天神懲罰,有百姓不信邪,從路過的商隊那偷出來一小塊,晚上點著取暖,隔天一家人都沒起來,發現時人都死透了。”
若黑石就是煤炭,副將們就知道了,這玩意確實邪門。
“大將軍之意,是拿下拓撻之后便占了東遼的黑石?可這黑石被傳得很邪乎,還請將軍三思,拓撻可攻,但……”副將把自己的擔憂說出來。
煤炭重回虞歸晚手中,她用布袋裝回去,解釋道:“天神懲罰不過是無知的迷信說法,燃煤不當則會引起中毒,那一家死去的是不是窗門緊閉,燃著的煤放在屋中?”在閻羅娘遲疑點頭之后才繼續道,“那就是了,屋內不通風,不死才怪。煤炭大有用處,不可只看眼前這點風險,總之拓撻一定要拿下。”
她也沒過多解釋。
本來她就打算在談判的時候跟東遼要拓撻,料定對方不可能給,那就先下手為強。
軍令如山,幾個副將也不好違抗,拓撻必須拿下,至于后邊將軍要如何利用這黑石礦,就到時候再說。
他們勸不動,還可請常跟著將軍的那幾位心腹幫著勸勸。
事情就這么先定下來,虞歸晚的目標是東遼拓撻盆地的煤礦,談判只是個幌子,反正談不談得攏,拓撻都是要定了的。
定下作戰計劃,又將帶來的輿圖留下供早已想上手的副將們。
“此圖就送給你們了,好生收著,丟了壞了可沒有第二幅。對了,東遼那個使團如何,可老實?”
副將捧著輿圖喜不自禁,又忙道:“哪里肯老實,總想著往城里安插細作,還多虧了閻將軍手下的能人,那對招子一看一個準,在南門就逮住了七八個東遼細作。”
虞歸晚是北境大將軍,統領北境軍,這是趙崇授給她的權力,就算麒麟城那邊不肯認,更沒有發明旨,這個大將軍之位也坐的逐漸穩固。
而在她之下還有數個將領。
副將原是有雍帝親封,是最有可能繼承大將軍之位的人,但雍帝繼位以來就重文輕武,于武將的封官上極其敷衍潦草,封下來的副將很不中用,擺明是送來故意惡心趙崇的。
趙崇一怒之下找理由殺了雍帝封的副將,提拔了自己人。
也不怪起初他們處處跟虞歸晚做對,誰讓他們原是趙崇的心腹,自是不服她。
閻羅娘奉命駐守邊城,要服眾就不能無官無職,虞歸晚就給她定了一個守城將,彼此稱呼起來也是喚將軍,副將這樣喊也沒有錯。
閻羅娘殺人時那股狠勁莽勁也讓這些副將心服,當日她和廖姑合力攻邊城,將東遼的守城打得抱頭鼠竄,可是讓人不敢小瞧。
廖姑也封將了,是北境軍中年齡最小的將領,人稱廖小將軍。
她是沒人敢不服的,讓她聽著一個字都跟對方打,打到服氣為止。
棍棒刀槍她都行,尤其騎射,百步穿楊那都不在話下,整個軍營找不出第二個騎射比她還厲害的。
這會子她就在外邊跟士兵比摔跤,雪地里滾得臟兮兮,外袍都濕了也不肯停手,非要分個高低。
圍觀的拱火聲都快將營地的帳篷掀飛了。
“瘸腿!要是能撂倒小將軍,我給你洗一年的臭襪子!”
動靜著實大,副將尷尬的抹額頭,“大將軍,這……這是大家伙鬧著玩的,不會真的傷著小將軍。我這就去讓他們散了。”
“不用。”
第165章 第 165 章
楊縣屯兵在拓撻, 卻并未下令進攻,只跟拓撻的東遼守軍遙遙相對,時不時出言挑釁激怒對方, 看對方惱羞成怒跳腳又不敢真打的憋屈相就覺得痛快,被東遼欺辱多年的仇怨可算是發泄出了幾分。
同時把控著進出拓撻的商道,一粒糧食都不能往里送,里頭的煤炭也不能往外運。
商隊見情況不妙,也就不敢再靠近拓撻。
反正現在關外哪里都能做成生意,拓撻的煤炭固然是筆大財富,但虞歸晚的人就霸在這里,擺明是要跟東遼死磕到底, 他們何必攪和到這里面去, 得不償失。
所以都想快快離開,連貨物都丟棄了許多,只帶走北境軍檢查過后能帶走的那部分,有損失不要緊,重要的是能保住命, 錢以后還可以再賺。
拓撻的生意做不成,東遼境內又不太平, 到處都是民亂, 搶劫盜竊頻繁, 別說大雍人的商隊, 就是草原部族的小商販都不愿意入境, 全部都轉到邊城來做生意。
以至于每日進出城的商旅有千人之數,城內的邸店更是人滿為患。
邸店跟普通客棧有些區別, 后者是為過路者提供住宿,也有飯食, 但要另算錢。
邸店則是供商旅居住、堆儲貨物和進行交易的地方。
邸店在關外關內都十分盛行,亦是當地的一大特色。
一則商旅來做生意就總會攜帶貨物,專門找地方存放不方便也不安全,普通客棧也無法提供那么大的場地。
二則北地冬季寒冷,外面大雪飄飛,室外的商坊如同冰窖,誰也不愿意大冬天在外面挨凍。
所以城內的邸店就成了最熱鬧的地方。
從外面看整座邸店都平平無奇,進了里面才知道大有乾坤,四四方方的格局,共有三層,每層有數十個房間,囊括了存貨、交易、吃飯、住宿、閑談等多個區域。
還另有院落設了馬棚牧圈,客商的馬匹牛羊駱駝等都可以寄養在此,有專人喂養,錢也都是含在房費里的,包括飯食茶水等,都無需另算,真是顧全的十分周到。
遷入城中的邊民并不足以住滿,許多空出來的房屋都會出租,租客有商旅,也有附近部落的牧民。
其中胡奴部的人最多,他們跟其他部族不同,對群居的帳篷生活其實并不怎么熱衷。
據胡奴首領說以前胡奴部也不是游牧民族,是被商玄族忽悠來的關外,其實族人并不喜歡住帳篷。
對這些牧民的遷入,虞歸晚并未多說什么,她看重的是這些人能不能將邊城盤活,讓這里成為關外最大的通商樞紐。
倒是幼兒知道此事后特意往南柏舍去信,讓村里選一批人來邊城建學堂,招收牧民的孩子入學讀書,凡入學者無需上交任何費用,學堂還管飯。
唯有一點,入學者需學習大雍字和文化,為期三年,無故不得退學。
牧民不懂其中深意,只看到不用花錢就有人給自己管孩子養孩子,還能認字,多好的事,以往可是打著燈籠也找不著,自然是愿意將孩子往新建成的學堂送,甚至會勸還在部族生活的親戚朋友也將孩子送入城中上學。
“你們不想進城生活,把娃娃送去學堂也可以,告示都貼出來了,你們不去,可有得是人要送去,到時候人數滿了,你們想送都沒人要。”
年老些的牧民總有顧慮,憂心道:“天上不會無緣無故掉餡餅兒,上學堂哪有不花錢還管飯的,你們當心些,可別被那些漢人給騙了,漢人最狡詐,若不是首領執意要投靠,我們部族又弱小,也不至于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年輕人也不愿意住帳篷放牧了,都想搬進城做生意掙錢,時間長了我們部族的傳承怕是要斷,唉!”
現在就急著把孩子送去漢人的學堂,學漢人的東西,等孩子長大還不是樣樣都仿照漢人。
老牧民的擔憂不無道理,也有人想到過其中的利害關系,但經不住城內的誘惑太大,部族中很多年輕人的那顆心就跟長了翅膀似的想飛進城。
已經去了那些改頭換面,脫下了部族的羊皮袍子,開始穿綢緞襖,戴漢人的護耳帽,手揣暖爐,學漢人在跟往來的商隊談笑風生,每日光動動嘴皮子就能做成生意掙到大把的銀子。
想買多少雪花鹽都行,不用再眼巴巴等著首領分配,更不用擔心夜里寒風大雪會將帳篷壓垮,因為城中新蓋的房子十分牢固,暖炕寬敞舒適,再不用裹著笨重還臟兮兮的羊皮袍子一家人擠著睡覺。
部族的首領和長老對此不是沒察覺,但他們也無力阻止,就算后悔投靠也無用,只能眼睜睜看著部族的年輕族人要么搬進城中居住,要么就跑去北境軍的營地要從軍打仗立功。
原本團結牢靠的部族就這么被打散,形不成勢力,構不成威脅。
在跟東遼正式談判之前,虞歸晚就是在城中先了解這些,聽到幼兒命人辦的學堂會起這樣的作用,不由挑了下眉,瞬間不心疼建學堂的這筆開支,甚至想著拿下拓撻之后也要仿照此類。
“這法子好用,不廢一兵一卒就能將這些草原部族的勢力打散。”
閻羅娘也覺得不可思議,“還是幼兒妹妹聰慧,能想到這樣的法子,請來的教書先生還是南柏舍原來的那些半大娃娃。”
曾經的半大娃娃現如今已長大成人能獨當一面,她們曾在南柏舍的村學念書識字,不說出口成章,錦繡芳華,起碼能寫會算,思想又不迂腐。
來邊城之前她們先到的偏關,幼兒特意召見了她們,跟她們談了許久,教授她們到邊城之后要如何做,說白了就是給牧民的孩子洗腦,讓他們淡忘自己部族的文化傳承,學習并認可大雍文化。
“要讓他們覺得自己是大雍人,而非草原部族。”
這種文化入侵式的方法,虞歸晚在末世沒有接觸過。
末世是一個沒有秩序的混亂社會,最核心的文化就是生存、活下去,只要足夠強大就能成為末世的主宰。
末世的人要面對的是喪尸,除了將它們的頭擰下來,任何文化對它們都沒用。
從進城到現在,虞歸晚就沒有閑下來過。
無論東遼使團還是朝廷這邊的人都以為今天就可以正式上桌談判,他們都等著虞歸晚派人來請,可左等右等都沒消息。
遣人去打聽了才知道虞歸晚正帶人在城內查訪,轉了有大半個內城,還見了不少過年怕都是要留在邊城的商隊。
朝廷的官員被折騰這一路,已見識到虞歸晚的不好惹,知道她不急著談判之后也識趣閉嘴,老老實實待在客院,并約束好隨從不許外出生事。
東遼使團卻是氣得七竅生煙,攔著不讓他們進城,將他們打發到城外破敗的驛館,連個使喚的人都不給。
當中有個姓劉的官員是劉卜算的同胞兄弟,此人最是氣,且往城內派遣細作的也是他。
劉縷被殺,劉卜算又生死不明,改了漢姓的劉家在東遼的地位一落千丈,劉家子豈能咽下這口氣,發誓定要虞歸晚血債血償。
此人與劉卜算不同,后者擅巫蠱之術,又享王妃尊榮,行事難免大膽狂妄,不將他人放在眼里,想如何就如何。
劉子則像藏在暗處的毒蛇,行動悄無聲息,等獵物靠近了才會猛地咬上去要對方的命。
他不是使團主官,但每次往城內派細作都是打著使團的名義,還沒讓其他人察覺。
并且他熟知使團中其他人的秉性,只要稍微出言煽風點火就能將他們激怒,從而讓他們對虞歸晚更加恨之入骨,還憑借三寸不爛之舌說服了隨來的五王子派殺手喬裝進城刺殺虞歸晚。
忠心耿耿的家仆得知此事后很擔憂,勸道:“王都那邊并不想跟虞歸晚再起沖突,若事情不成,依五王子的作風絕對會將公子供出來,到時公子和家族都會危險。”
劉子卻不聽,執意道:“虞歸晚必須死,唯有她死了,東遼的困境才可解,我父的仇才能得報。就算事不成,也不會有人知道是我出的計,死人是不會開口說話的,你覺得虞歸晚會放過要殺自己的人?”
家仆看著面前已經有些瘋魔的公子,欲言又止,卻也清楚此時不宜再勸,遂低下頭不語。
劉子從高坐落地,緩緩走到家仆身邊。
后者以為他這是要出去,忙往旁邊讓了讓,卻突感脖子一涼,淬毒的匕首劃開咽喉,鮮血頃刻噴涌。
“公、公子……”家仆捂住脖子倒地,瞪大的眼睛滿是不可置信。
劉子卻不看地上的家仆,而是掏出軟綢的帕子輕輕擦拭帶血的匕首,輕聲道:“死了才是對本公子最好的效忠,放心,本公子不會讓你路上孤單的,你的妻兒已經在下面等著你了。”
家仆嗬嗬兩聲就咽了氣,死不瞑目。
擦過匕首的帕子從中飄落蓋在家仆臉上,也蓋上了他閉不上的那雙眼中驟然聚起的恨意。
劉子嗤笑一聲,燈燭將他投在墻上的影子拉得很長,看著愈發像一條仰起頭顱的毒蛇。
而另一邊,受了劉子蠱惑的東遼五王子真就將身邊的殺手派了出去。
東遼皇室都會豢養殺手用以保護自己,而且這些殺手都是從小就被挑選進來,經過嚴格的訓練,最后相互廝殺篩選出最厲害的那幾個。
他們擅用毒,下手狠,替東遼皇室解決過不少有二心的官員。
喬裝成普通百姓直接進城并不可行,守城的北境軍查的極嚴,他們試了多次都未成功,還險些被抓住。
閻羅娘的手下分散在四個城門口,專盯這些可疑人。
“佛爺,我咋瞧著方才那幾個不像善茬兒。”
笑臉佛站在人群中就像個矮墩墩的冬瓜,沒什么威懾力,但那雙眼睛卻是利得很。
他冷哼兩聲,道:“這些個東遼蠻狗沒一個是好東西,我瞧著是城外那幫孫子又不肯老實,細作派不成,改派殺手了。聞著剛才那幾個身上那股血腥氣沒有?呵,沒沾上幾十條人命的都沒這個味兒,找個腿腳快的回去報信。”
“不抓?”
“這些都是練家子,咱們的人不是對手,再說選在今日進城必是沖著大將軍來的,先回去報信,抓不抓還要看大將軍的意思。”
“行,那我即刻遣人回去報信。”
“快些。”
第166章 第 166 章
直到夜幕降臨, 虞歸晚也沒有要見東遼使團的意思。
可東遼遞交的國書上分明有寫臘月廿四同大雍在偏關小鎮和談,也以為虞歸晚連夜趕來是為了此事,哪知竟然連面都不見, 更沒有遣人來知會,她從早到晚在商坊轉悠,跟那些個滿身銅臭的商人相談甚歡,如此踩東遼的面子,直把城外驛館的東遼人氣得背過去,狂罵她欺人太甚。
入夜閉市之后,城內唯有邸店還燈火通明。
今日談成生意的幾個商人湊桌一塊吃飯,大桶的麥酒被伙計抬上來, 還有外焦里嫩噴香的烤全羊, 盛在壇子里的醬牛肉,以及大塊串起來烤的駱駝肉。
這是邊城的特色,新鮮宰殺的駱駝分骨之后將肉拌上調料放進駝奶中浸泡入味,再用明火炙烤,滋滋冒油的同時還散發出一股奶香, 來邊城吃過烤駝肉的商隊都會對這口念念不忘,偏偏自己回家再照著做就沒了這味道, 也不知是何緣故。
虞歸晚等人也在此處。
從軍營帶出來的辣牛肉湯和餡兒餅讓后廚給熱了端上來, 另外要了兩只烤全羊, 這是給幾個副將和千戶吃的, 再添些烤駝肉、醬牛肉、純羊肉包的蒸燒麥、鮮嫩多汁的千層牛肉餅, 里頭加了商隊從別處販來的胡蔥,極受歡迎, 每日店內光賣牛肉餅就進賬一大筆。
奶豆腐也是店內的招牌,此法還是南柏舍的商隊帶來的, 包括麥酒在內,而馬奶酒才是關外特有,關內外的商隊就是以這樣的方式互通有無,以致于邊城在短時間內就繁榮熱鬧起來,這跟城內貨物種類繁多且新穎是脫不開關系的。
東遼就是眼熱也無法,只能使些陰損手段給虞歸晚找不痛快。
馬奶酒緩緩倒入雙耳黃銅杯中,虞歸晚舉杯跟對面那桌的胡族商人示意。
胡族生活在草原的西邊,跟東遼接壤,但兩地中間隔著一大片戈壁灘,跟喀木六族附近的沼澤地一樣,都屬于無人區,人若是誤入其中多半會喪命,遂東遼沒能侵擾到胡族,后者又極擅長做生意,不管天氣多惡劣,胡族的商隊總能將貨物運來。
胡族盛產香料,價格公道,貨也好,虞歸晚也樂于跟他們交易。
閻羅娘就坐在她旁邊,因不喜關外這種酸甜口的馬奶酒,嫌不過癮,遂銜著的酒杯中是辣喉嚨的燒刀子,她喝酒還易上臉,雙頰透紅,帶鉤似的小眼神撩* 過那些同樣酒意上頭的大男人,后者癡癡笑著想邀她共飲。
換以往閻羅娘定是來者不拒,但今日她卻無心與人調情,只是獨自喝悶酒,時不時跟虞歸晚說兩句話,或逗廖姑兩句,故意將酒沾到廖姑嘴上,辣得廖姑蹦起來吐舌頭,大罵她使壞,不是個東西。
“怎會有你這樣的老不正經!忒壞!”廖姑的小臉皺成一團。
閻羅娘喝光杯中酒,無賴道:“我就是壞啊,你能把我怎么樣,殺我啊,不是我吹,你師傅都未必殺得了我,你?省省吧啊。”
她身手確實跟虞歸晚不相上下,但若說虞歸晚殺不了她,那是胡扯。
虞歸晚抬眼掃過來,“試試?”
閻羅娘立馬投降,“可別,我活得好好的,現在還不想死。”
即使在鼎沸的人聲中,她們這一桌也顯眼得很。
隨來的護衛散在周邊吆喝著猜拳喝酒,副將和千戶也勾肩搭背談著近日出現在邊城的戲班子。
幾杯酒下肚,虞歸晚也隱隱有了醉意,拂開小徒弟擋酒杯的手,執起酒壺又倒了一杯,仰頭咕咚咕咚兩下喝光,又接著倒,大有不醉死不罷休的架勢。
站在一旁的廖姑苦勸道:“師父別喝了,天也晚了,咱們回家去吧?朝廷派師父來邊城是為了和談,這都還沒談,師父就醉醺醺的,傳出去不好聽,東遼就更不將咱們放在眼里了,說是和談,可他們一點誠意都沒有,師父三請五請他們都不肯進城,非要師父帶人去驛館親迎他們,未免也太囂張了些。”
她聲音不大,鄰近的幾桌人卻聽得清楚,心想東遼都戰敗了還如此狂妄?要真這樣,那是絕對不能讓東遼再勢大,恢復元氣的,定要借著這次機會將其壓在底下,再翻不了身,也不能再欺壓相鄰的部族。
有些商隊入邊城是為了做生意,而有些則是打著部族商隊的旗號沿途打聽消息,比起東遼的強盛,他們更愿意看到這個昔日的草原霸主再也威風不起來,所以對這次談判東遼傲慢的態度,這些部族商人比廖姑還生氣,也沒想過廖姑是故意那樣說給他們聽的。
她繼續勸自己師父。
虞歸晚醉得不清,揮開喋喋不休的小徒弟,又扔掉酒杯,抱起酒壇子猛灌。
這壇子里的可不是馬奶酒,而是方才讓閻羅娘都喝上臉的燒刀子,虞歸晚直接灌了大半壇進肚,饒是她酒量奇好,這會也有些遭不住,臉頰泛開兩坨紅暈,雙眼迷離,再不復往日的冷漠犀利,若這會有人從后偷襲,也不知她因醉酒而綿軟的身體還能不能及時做出反應。
她將右臂橫放到桌面,整個人往下一趴,臉貼著手臂側頭看店中央的戲臺,幾個美貌姑娘翹起蘭花指在臺上咿咿呀呀唱著,她也聽不懂,昨日在家聽戲還是幼兒在旁同她講解了才琢磨出些許意思。
“幼兒……”
她盯著戲臺喃喃自語,腦海里浮現還在等她回去的那抹潔如冰雪的身影,夜里在床上喚著她的聲音總是那么嬌柔婉轉,清麗秀雅的臉上卻染著熱意,眸光灼灼如桃花,直望到她心底最深處,令她甘愿獻出自己,換取足以滅頂的快感。
前一夜留的痕跡至今還未褪去,就掩在衣領下,酒精的蒸騰讓這些紅痕的顏色更為鮮艷,還泛起奇異的酥麻瘙癢,她伸手探進衣領想撓,并想將礙事的衣領往下扯。
閻羅娘用眼尾余光一掃,嚇得立馬放下酒杯撲過來摁住她亂動的手,用僅有兩人聽到的聲音說道:“讓你裝醉引那些殺手出來,不是讓你來真的啊,眾目睽睽之下你想作甚?扒光衣服讓別人看啊,求你了,快住手。”
她用巧勁兒將手腕掙脫出來,“皮癢想撓兩下而已,我又不是你,恨不能在大街上脫光衣服讓人欣賞。”
聲音哪里有一丁點醉意,分明就是裝醉騙人。
閻羅娘的手下來報有幾個可疑人企圖混入,那些人身上都有股血腥氣,必是殺人如麻的高手,多半是東遼使團想狗急跳墻,暗派殺手進城行刺。
直接殺了也不是難事,只虞歸晚想玩一計,要讓那些還站著觀望的部族看清楚,不將東遼滅掉,他們就會隨時反撲,墻頭草不是那么好當的,小心讓人連根拔起,再一把火燒掉。
虞歸晚是什么身份?掌控關內外的大將軍,連麒麟城對她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東遼更是連連在她手底下吃虧,她還占走了喀木六族的金礦山,平時神龍見首不見尾,現如今在邊城的邸店喝得爛醉如泥,自是引來不少人好奇的探視。
在店內喝酒吃肉的商旅全都伸長脖子往這邊瞧,憂心有之,幸災樂禍亦有。
而藏在這些人當中的殺手則悄無聲息的靠近,借助盛麥酒的大酒桶遮掩就沒讓人發現,待距虞歸晚幾步的地方就如旋風搬抽刀刺來,刀尖泛著幽藍的光,分明是淬著劇毒的。
方才還醉醺醺起不得身的虞歸晚立刻手撐桌面,縱身躍起避開迎面撲過來的殺手,右腿在半空掄一圈,直接一腳踢向對方的太陽穴。
殺手反應也快,迅速抬手格擋。
砰地一聲,殺手被震退后幾步,立馬又握刀攻上來。
虞歸晚雙腳穩踩地面,解開斗篷拋向殺手,接著反手抽出藏在下面的刺刀,一個健步奔向前,鋒利的刺刀穿透斗篷蹭著殺手的頸側劃過去。
事情就在瞬間發生,眾人還未反應過來就聽得護衛齊喊:“有刺客!”
剛才還沒正形的副將和千戶已經跟另外三個殺手對上。
廖姑追著一個老太婆滿場跑,因為她認出來此人就是上回在河渠縣擄走幼兒的那個東遼細作,將她和長姐綁進東遼大營后此人就不見了蹤影,當日破營,她還找了好幾圈都沒找到。
功夫不負有心人,今日自動送上門!
“敢來刺殺我師父,行啊,正好新仇舊賬一起算!”她甩出掛在腰間的馬鞭,就只盯這一人。
而閻羅娘那邊是一對二還游刃有余。
更多的殺手則沖虞歸晚而去,五六個輪流攻她,手中的匕首都是帶毒的,招招都照著她的命門去,卻總是近不得她身。
其中兩人還受了傷,被她兩刀扎在胸口,一刀削下半只耳朵。
店內一片混亂,商人們全擠在角落。
掌柜和伙計操起碗口粗的木棒把守在門口,防止任何人進出。
“師父!快殺了這些東遼人!上回就是這些人擄走的長姐!”這種關頭廖姑還不忘提醒。
一聽這話,虞歸晚的面色就寒下來,以驚人的爆發力抓住離自己最近的一個殺手,半點不猶豫就用刺刀扎透對方的大動脈。
就算殺手的匕首劃傷了她也不在意,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
剩下的幾個殺手瞪大眼睛,看她就像在看怪物。
第167章 第 167 章
廖姑單手撐住木制的欄桿從二樓縱身跳下, 像貓兒似的輕盈落地,未發出一丁點聲響。
“師父,那日在縣城就是這個老太婆將長姐綁走的, 化成灰我都認得!”
在邸店現身的殺手共有二十人,除方才與廖姑在二樓纏斗想趁亂逃跑的這個老嫗,余下的十九個已全部被殺死,鮮血噴濺到桌上,澆熱了已經冷掉的燒刀子。
城內也開始戒嚴,守城的北境軍正在挨家挨戶搜查漏網之魚。
一時間城內人心惶惶,心懷鬼胎者更是坐立不安,連夜收拾珠寶細軟想另辟蹊徑出城, 都讓等著爭功領賞的士兵給逮住。
五花大綁關進暗牢, 也不盤問是何人,先給一頓鞭子,抽得血葫蘆似的了再潑一桶鹽水,吊起來放到天亮再說。
閻羅娘帶人扒開殺手的衣服,果不其然, 這些人的后背都刺有一個雄鷹抓兔的圖案。
“這是東遼皇室豢養的殺手,鐵證如山, 想賴都賴不掉了這回。”
之前抓過不少細作, 可這些人身上并無明顯標記能證明是受了東遼指使, 但今晚這些殺手可不一樣。
東遼狂妄, 皇室中人更是狂到沒邊, 恨不得所有東西都烙上自己的印子才好。
所以會在他們抓的奴隸以及養的殺手身上用特制的藥水刺圖騰,向別人宣示主權, 以致于關外許多人都知道皇室殺手的背上會有一個雄鷹抓兔的標記。
虞歸晚對這個發現也只是點了下頭,并無過多關注, 腳下用力狠狠踩住還想逃跑的老嫗。
老嫗的臉像塊餅貼在地面,雙臂又被扭成麻花狀,雙腿更是怪狀的扒拉開,軟得像煮爛的面條,全身也就倆眼珠子還能動一動。
三/棱/刺刀在掌心轉了一圈,虞歸晚彎腰細看被踩著的老嫗,像是要將這張溝溝壑壑明顯的臉記住,將來哪怕到了地獄也要第一時間認出,再將其生吞活刮一遍。
“原來是你傷的她。”
那是她兩世以來唯一會捧在手心要疼著的人,無論去哪里都要放在心尖尖上的,即使是初見時也不曾傷她一分一毫。
除了愛意,就是覺得幼兒斯文清雅,讓人不忍心動粗,拿這些打打殺殺的東西嚇唬她也都是玷污了她,她就該是閑坐在被青山綠水包圍的庭院,品茶看書,揮毫對弈,不入紅塵,不染血腥。
可至親被誣陷冤死,家族傾倒,一朝跌落云端,就注定了此生不得安寧。
亂世生存,也是誰都不能獨善其身。
自己已經嶄露頭角,就不可能全身而退,那些貪婪成性的人不會放過她,勢必要利用權勢奪走她拼出來的一切,鹽礦、商鋪、金山……甚至她的狼群都有人在打主意。
若她不夠強,這一切她就都守不住,連她心愛的人都會跟著遭殃。
在幼兒沒有被擄走之前,她一直覺得自己已經足夠強大,可以將人護住,可那一次讓她深刻意識到權力和人馬是多么重要。
所以她才決心改變,她要強悍到所有人都不敢覬覦自己的東西,更不敢傷害她身邊的人。
老嫗的匕首同樣劃傷過虞歸晚的手臂,破開的口子還留在衣袖上,可那上面一滴血都沒有,她也沒有中毒倒地不起。
驚懼很快就爬上老嫗的臉,但她仍不死心,滿是血沫子的嘴艱難的一張一合念叨著東遼古老的詛咒。
老嫗努力將眼珠子轉上來盯住她,咧嘴惡毒道:“你必死!”
在場不少商旅都能聽懂東遼話,聞言已是駭然失色,兩股戰戰。
哪知虞歸晚連眉頭都沒動一下,只是鞋尖接著用力碾老嫗的臉,直到老嫗的臉骨接連碎裂,發出殺豬般的凄厲叫聲。
“死?”她歪頭木著臉,“不知道多少人對我說過這個字了,但很可惜,最后死的都是他們,我還活得好好的。”
語氣極其欠揍。
她沒有一腳踩死老嫗,這樣的死法太便宜這個老東西了。
“廖姑。”她喊小徒弟。
小徒弟屁顛屁顛跑過去,腆著臉笑嘻嘻,十足的狗腿。
“在!師父有啥吩咐?”
“可還記得進村搶劫的盜匪是如何懲治的?”
小徒弟笑得更歡,“咱們以前都是將這些人抽筋剝皮的,師父。”
閻羅娘默默往后退兩步,悄悄松了口氣的同時還抬手摸了摸自己脖子后頭的冷汗。
虞歸晚踢了踢地上半死不活的老嫗,轉頭跟小徒弟吩咐道:“把暗牢里的細作全部提出來,剝下他們的皮沿街一路掛到城門口,記得要完整的,你親自監督。另外著人往城外驛館送個消息,定下的談判日子不就是今日么,還沒過,想談就即刻來邸店見我,過期不候,到時我直接發兵拓撻可就別怪我不講理了。人質也一并帶過來,再通知趙崇和趙禎。”
一說到正事廖姑就收起臉上的嬉笑,“是!那麒麟城來的那些人要不要也……”
就算是擺設也需到場,只倒霉了這些老胳膊老腿的文官,奔波受寒凍了大半夜才能歇歇,頭疼腦熱身上發冷,灌了兩碗黑烏烏的藥汁吐得膽汁都快出來了,那叫一個生不如死,恨不能即刻就回麒麟城。
“這個時辰?!”垂死驚坐起的依舊是那位林大人。
進來回稟的仆從苦著臉道:“是,來人說是奉了大將軍的命令,請大人同其他幾位大人一同去內城邸店,九王和公主殿下也已經出發,您看?”
從未聽說兩國談判要在大半夜開始的,這虞將軍也太胡鬧了。
林大人再不濟也是在朝廷那個深潭混出來的,重重迷霧之下總能窺探些端倪。
他立馬問道:“今夜城中可太平?大將軍可有回來?跟隨大將軍的其他人在何處?”
“這……”仆從為難的撓頭,“小的也不知,只是方才聽門房提到今夜城中戒嚴,府中諸人無令不得外出。”
“戒嚴?”
“是,說是混入了東遼細作,北境軍正在四處搜查。”
林大人覺得不對,“又不是今日才混入細作,不是早就抓過了,現在戒嚴怕是出了更大的事,”他立馬警覺起來,哆哆嗦嗦掀被子下床,催促仆從,“快將本官的衣袍拿來,本官要去邸店,快!”
不止林大人反應過來了著急忙慌,其他人也是快速穿衣理好儀容,由仆從護著出門登車。
守在門外的護衛并未阻攔,還派了人一路護送。
街坊再不似先前熱鬧,百姓關門閉戶,窗子黑漆漆沒有一絲光亮,只有巡防的北境軍提著一盞盞怪模怪樣亮得出奇的燈籠列隊走過。
寒風一吹,血腥味就竄鼻。
車內的官員神色一變,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還是膽子稍大的林大人探頭往外瞧——
嗖!
就眨個眼的功夫他就縮回腦袋,面如土色,整個人抖如篩糠。
同僚不解,“林大人?”
林大人顫著慘白的嘴唇,哆哆嗦嗦道:“人、人皮……”
才說了這倆個字就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馬車內又是一陣兵荒馬亂,被路過的北境軍給攔了下來要搜查。
“懷疑車內藏了東遼細作!”
車夫和護送的人都沒有出聲,車內的官員只得壓下火氣解釋:“我們是朝廷命官,是你們大將軍請我們過邸店參商大事,爾等敢攔?!若誤了大事爾等可擔當得起?!”
為首的什長撇了撇嘴,“真當自己是個人物了還,我們大將軍分明是傳令讓你們過去先經一波東遼蠻狗的罵,誰請你們了,若說請,那也是九王和公主殿下,這二位才是此次談判的主力,連我這個無名小卒都知道的事,你們卻不知,真是可笑。”
從府中出來的馬車若真藏了細作,那在場的所有人都別想活,說搜查不過是看不順眼這群文官,找找茬兒,很快就放行了。
但短暫停留的間隙也讓車內的官員看見了沿途掛起的一張張人皮,還帶著血,滴答滴答往下流,又生怕夜黑看不清,每張人皮下都點了一盞燈,瘆人得很,難怪林大人會被嚇成那樣。
另一輛馬車內,梁鈺的臉色也好不哪去。
接到消息連夜進城的東遼使團臉色更不好,個個提心吊膽,生怕有去無回,城門之內對他們而言就是身首異處之地,可他們又不得不來。
虞歸晚的人馬可就屯在拓撻,那里是東遼貴族爭強的聚寶盆,就算一把火燒了也不能讓她占了去。
王都那邊并不打算真的大出血割地賠款,只是想拖住虞歸晚令其不發兵攻打拓撻,等貴族將黑石運得差不多了再連同挖礦的奴隸一并燒死。
東遼使團騎馬入城時,整條街都亮起了火把,將北境軍漆黑的鎧甲都照得發亮,也讓兩邊掛起的人皮更招搖。
“五王子,那是我們的人……”
“閉嘴!”為首的青年陰沉著臉,呵斥了多嘴的手下。
在隊伍最末的劉子面色如常,只是攥緊韁繩的手出賣了他。
這還不算,等隊伍到了內城邸店,門口那二十張刺著雄鷹抓兔圖案的人皮才刺激,連東遼的官員都下意識看向五王子。
這位是傻了不成?!
五王子回頭狠狠瞪劉子,后者的臉色終于有了些變化。
閻羅娘莫名被按了個門口迎待的活兒,吹了老半天的冷風,鼻涕都凍出來了。
她跺跺僵硬的腳,招呼道:“別愣著了,我們大將軍在里頭等得都不耐煩了,快點進去,別磨磨蹭蹭的耽擱時間。”
第168章 第 168 章
邸店內的商旅已被安置到其他地方, 堂中摔壞的桌椅也清理了出去。
此時四周空空如也,唯有中間展開一幅巨大的輿圖,從邊城到東遼王都, 綿延萬里,草原、戈壁、荒漠和山巒都盡在其中,還用朱筆將東遼西南部的二十座城圈出,拓撻就在其中,而露出一角的邊城已標上了一個‘虞’字,不歸東遼所有。
看到這幅精致輿圖上的朱筆,進門的東遼使團兩眼一黑,氣喘如牛。
虞歸晚這是何意思, 想要東遼割讓二十座城?!也不怕胃口太大把自己給撐死!
麒麟城的官員反應也沒好到哪去, 不過他們都是慣會做戲的,立馬收起臉上的吃驚,當著東遼使團的面理好自己的官服,扶正官帽,昂首挺胸闊步走進去。
不管是東遼使團還是麒麟城的官員, 先前都沒有見過虞歸晚,昨夜遠遠瞧過, 也看不真切。
眼下邸店燈火通明, 她一身血紅箭袖衣, 束巴掌寬的黑色皮革腰帶, 帶上鑲了彩寶, 中間一塊鴿血紅,還有彩線編織的香袋香囊懸掛腰間, 頸上一副金項圈,底下綴著一枚羊脂玉, 質地瑩潤,乍看就知非凡品。
她束發的蟬翼冠還是幼兒親手為她戴上去的,用拳頭大的玉石雕刻而成,上圈的瓣狀薄如蟬翼,亦是仿的夏蟬雙翼,只因她不喜花狀的頭冠,幼兒才費心為她想了這個,她愛極,出門必戴。
以輿圖為界,虞歸晚靠坐圈椅,右手擱在扶手上自然垂下,用血跡未干的刀尖輕輕擊打椅子腿,狹長的眸子冷冷掃過進來的東遼使團,再慢慢轉過去看麒麟城的官員,目光在梁鈺身上停留的時間格外長,后者下意識屏住呼吸,懾于她的威壓,竟不敢抬頭直視。
場中就剩一把椅子,她也沒有邀請誰過來坐的意思,雙方就這么僵持著。
東遼使團將雙拳握得咯咯作響。
尤其是那個五王子,他帶來的人多數折損在邊城,若不能在這次談判中拖住虞歸晚,回了王都他也沒法交差,太后和她背后的母族會拼了命的找他麻煩,甚至會想法設法阻止他回王都,還可能提出拿他同虞歸晚交換人質。
東遼國中后族的權利極大,太后/皇后掌朝政也都不足為奇。
三王子納措是皇后親子,皇后又是太后的親侄女,這兩個在東遼最有權勢的女人對虞歸晚恨之入骨,數次派人喬裝入關行刺,結果都沒成。
“杵在這當門柱?”閻羅娘將所有人都‘請’了進去。
東遼使團自然是坐到虞歸晚的對面,麒麟城的官員也很識趣,沒往前湊,梁鈺倒是想站前面,被腦子沒有比現在更清醒的林大人一把拽走。
趙禎坐在虞歸晚右側,她本該擺大雍長公主的儀仗面見東遼使團,但瞧眼前這情景,她這個公主本就可有可無,東遼忌憚的不是她,也非朝廷來的人,而是虞歸晚和屯在拓撻的北境軍,只要虞歸晚一日不撤軍,東遼國土將繼續危矣。
“割讓拓撻在內的二十座城;每年進供白銀二十萬兩,絹十萬匹,牛羊十萬頭,至庶州交割;不得強迫大雍百姓為奴,并將現有的大雍奴隸放歸;創辦漢人書院,東遼需習漢字,凡入關販貨者需會漢話;此后凡有越界的盜賊逃犯,一律按東遼細作懲處,包庇、停匿者同罪……”
東遼使團的屁股還沒在椅子上坐熱,這邊趙禎就代表虞歸晚展開早已擬好的條約將上書細則念與他們聽。
東遼能在偏關猖狂這么多年,皆因朝廷畏敵,文臣又力勸不可武力激化矛盾,才讓東遼的眼睛長在頭頂上,到現在也不肯承認自己戰敗,更不可能接受這一連串條約,這無疑是將東遼的臉撕下來踩。
“二十座城?”五王子陰測測盯住虞歸晚,忍著騰起的怒火說道,“邊城就算是我們東遼讓給你們的,我們可以不收回,但作為條件,你們的人要從拓撻撤走。我們這次帶了十萬白銀,錢給你們之后你們要立馬放了納措,否則……”
他巴不得納措死在偏關,但太后要人,他也不得不違心。
虞歸晚權當沒聽見,只是看向五王子的目光很是耐人尋味,殺意之中還藏著別的,似乎已經看穿此人的心思。
“爾等要如何?”身體大不如前的趙崇狠狠拍椅,就差指著對面人的鼻子罵了,“邊城乃我們攻下,非爾等相讓,別給自己臉上貼金,現在可不是你們能猖狂的時候了,要你們二十座城已是仁慈,不服就再戰,看看誰贏誰輸!別忘了你們南下破關的數十萬鐵騎可是全軍覆沒,邊城的守城也成了我們的刀下鬼,現在談判算是看得起你們,別給臉不要臉!現在門口掛的就是你們派來行刺我們大將軍的殺手,已讓我們剝皮抽筋了,你們不會認不出吧。”
趙崇是武將出身,若不是中了蠱毒身體有恙,他嗓門還能更大。
后邊的文官既怕他這樣說會激怒東遼,真就繼續派鐵騎南下,萬一招架不住打輸了,可就什么都是過眼煙云了,但心里又覺得解氣,昔日不可一世的東遼也有吃癟的時候。
他們也真是被虞歸晚這獅子大開口給驚到了,還以為會讓東遼送公主來和親,沒想到她是直接管東遼要城要錢。
這還沒完,趙禎無視對面東遼使團漆黑的臉色,念出讓東遼擇選王子公主入關為質。
為質?!
這下東遼使團也不忍了,全站起來吵嚷。
“別欺人太甚!”
“真以為我們怕你們了!”
“我們東遼的鐵騎一定會踏平庶州,讓你們付出代價!殺光你們的男人,搶走你們的女人!”
這些東遼人胡子拉碴,長相粗曠,言語又粗鄙,趙禎幾次蹙眉。
站在虞歸晚身后的廖姑拔箭朝叫得最兇的那個東遼官員射了一箭,沒要對方命,只是將對方頭上的帽子給釘到了柱子上。
所有吵鬧聲戛然而止,那個被射掉帽子的東遼官員想動手,被同僚摁住。
廖姑看著他們冷笑道:“風大,說話小心些,仔細閃了舌頭。”
趙禎轉頭瞥了她一眼,嘴角微微上揚。
廖姑拿弓往她后腰眼的位置捅了捅,不爽道:“看什么看,笑什么笑,我師父讓你來是辦正事,你別動那么多歪心思。”
她那一箭又不是為了給誰出頭,就是嫌這群東遼蠻狗太吵。
條約都念完了,剩下就是兩邊你來我往的討價還價。
趙禎重新坐下,撫開還抵在自己后腰的弓,輕聲道:“我也不承你的情。”
這話給廖姑氣得不行,低罵道:“好心當作驢肝。”
趙禎笑了,揶揄道:“怎么,你是專為了我?若是這樣,那我真該好好謝你。”
“別自作多情,我看見你就煩。”
“哦。”
“……”
是天下所有公主都是這種能氣死人的性子,還是單趙禎是這德行?
她狠狠捅了兩下趙禎的后腰,已經無數次后悔在東遼大營救了她,閻羅娘說的對,當初就不該救,惹了這么個禍害,現在還殺不得。
她下了重手,趙禎嘶一聲,疼的。
虞歸晚給了小徒弟一個警告的眼神,當日不顧她的命令執意要救人,還偷偷將人藏在其他地方,又請大夫給看傷治病的,現在知道煩了?
廖姑縮了縮脖子,老老實實站好,再不敢亂動。
跟人吵架這種事也不用虞歸晚親自上陣,她在這里就是起到一個威懾作用。
趙禎的心眼子就適合用在這種場合,還有很能引經據典給人潑臟水的文臣,他們也最能在話語上找茬兒,且是一茬兒接著一茬兒,不帶一個臟字就將東遼使團罵得吐血。
虞歸晚翹起二郎腿,舉手擋住臉——
林大人罵得太起勁,已經跑到跟前來了,口水四濺,不擋著點她怕濺一臉。
“百年前這二十座城也是我們大雍的,是你們派兵占了去,鳩占鵲巢還舔著臉說是自己的,以前不計較是我們泱泱大國乃禮儀之邦,不屑同你們這種螻蟻一般見識,現在好聲好氣讓你們物歸原主,你們還不領情,非要動刀動槍,這是何道理?自古以來就沒有盜賊敢占著別人家不還的道理,傳出去都得讓天下人的口水淹死!”
“那是因為我們東遼實力雄厚,是我們搶來的,憑什么還!有本事你們就搶回去!”
“嗬呀?賊人果然厚顏無恥,我們同你們可不一樣,我們現在是讓你們還,你們敢不還?”
這下東遼使團啞聲了。
幾次交戰讓東遼損失慘重,無力再南下,況且三王子和蔑古雄都還在虞歸晚手上。
割讓二十城可不是小事,使團中誰也不敢擅自答應,就連五王子都不行,必須傳信回王都,讓太后和群臣商議對策才行。
沒幾天就要過年,虞歸晚沒耐心同東遼耗。
她起身來到輿圖前,刀尖點在紅圈中。
“二十城,少一座我都會帶兵親自去要,不信你們就看著。”
第169章 第 169 章
臘月廿九, 大雪。
經過幾日唇槍舌戰無硝煙的交鋒,東遼使團吐了好幾回血之后終于被按著在條約上簽字蓋璽。
不僅要答應虞歸晚提出的條件,還附加好幾條, 其中就有歸還喀木六族的兩座金礦,東遼鐵騎和百姓從原先搶奪的部族牧場撤走,重修邊境線,東遼人不得越界,違者一律射殺等等。
虞歸晚還使了個心眼,歸還的兩座金礦由胡奴部接收代管,并不是整個喀木六族,商玄族就是知道了也無可奈何, 沒了蝎王, 礦山的金蝎已經不聽大長老的號令,剩下的這幾座金礦還不知道能不能守住。
東遼使團提出贖回納措三人,虞歸晚也同意。
趙禎對此不贊同,在前一晚就主動上門力勸道:“放虎歸山,必成禍患, 還請大將軍三思。東遼朝中實為太后掌權,皇后又是她親侄女, 榮辱一體, 一旦放納措回去, 她們便沒了后顧之憂。東遼并沒有大將軍想的那般孱弱, 也不只有劉縷和蔑古雄這兩員大將, 待明年春草綠肥,牛羊成群, 她們必會召集鐵騎再度南下,馬蹄橫掃而來就什么都晚了。”
冬季不宜戰, 歷來就如此,虞歸晚固然強悍,但一直為草原霸主的東遼也不弱,想要一口吞掉幾乎不可能,定下合約也不見得太平,這場交惡怕是要持續數年。
當日在東遼大營受刑,這等屈辱對趙禎這個皇室尊貴的公主來說豈能忘,她堅決不同意放走那三人,尤其是劉卜算,寧可拼著再得罪虞歸晚的風險也要阻攔。
這幾日所有人都精疲竭力。
原先定的條約過于粗糙,差著許多細節,就算有趙禎和趙崇幫著斟酌也還是不行,一字之差都有可能被東遼拿來當賴賬的借口,隧朝廷這幫文官就派上了用場,他們也不敢不盡心,虞歸晚手里的刀可是一直磨得很鋒利,隨時都能讓他們尸首分離。
虞歸晚也跟著幾天幾夜沒合眼,眼下一圈淡淡的青色,趙禎進來前她剛拆開幼兒從偏關送來的信,改過的條約幼兒也已經看過,寫了回信給她,有幾處細則還需再嚴謹些,她正命人照著修改,明日連同人質一并送到東遼使團面前,便正式簽署了。
談判過程中趙禎也出了不少力,她發現這人只要不把心眼用在挑撥她和幼兒的關系上,看著也還算順眼。
但也僅限于此,一見趙禎她還是覺得煩人,尤其那張嘴,說出來的話沒一個字是她愛聽的。
明明幼兒也在信中說不能將劉卜算三人放歸,否則后患無窮,她就沒覺得煩,還覺著幼兒說的極在理。
大晚上的,她也不想聽趙禎啰嗦,揮手趕人,“我意已決,不必再啰嗦。”
趙禎不死心,仍想爭取,“大將軍,此事真的不宜。”
“天晚了,有事明天再說。”*
“可……”
“來人,”虞歸晚直接叫人進來,“送公主殿下回房間。”
趙禎見她不肯聽自己的勸,心里著急,沖動之下竟口不擇言:“你當日口口聲聲說要為幼兒報仇,要踏平東遼,要讓劉卜算不得好死,可直到今日劉卜算都活得好好的,你還同意東遼將人贖回去,這就是你說的報仇不成!幼兒若是知道了該多寒心,險些害了自己性命的人就要全須全尾的回東遼,你讓幼兒如何想!”
她這話一半是為自己,一半也是真的為了幼兒著想,虞歸晚若真放了人,那么幼兒在她心中的分量也不過爾爾,又何談長久。
偏幼兒是個傻的,就信虞歸晚,還將她當作依靠,事事順從,件件費心,恨不得將自己的心肝都掏出來給她,可她呢,為了能穩住東遼竟然要將仇人放歸。
虞歸晚又手癢想拔刀,她狠狠磨了磨后槽牙,一句話不想同趙禎多說,更沒必要做多余的解釋,就像趕蒼蠅似的揮手讓人趕緊將趙禎‘請’出去。
再杵在她跟前說這些有的沒的,她怕自己真會忍不住動刀把人殺了。
趙禎還有用,暫時殺不了。
好不容易將這位難纏的公主請走,閻羅娘抱臂從暗處現身,調侃道:“我就納了悶,你怎么就能忍下咱們這位長公主,幾次三番挑釁到跟前,要換個人你早就拔刀扎過去了,怎的?想給自己掙條不一樣的出路,要當本朝第一個女駙馬?”
屋里就剩下她和閻羅娘,她也不用裝,直說:“我不僅想殺她,連你也在我的暗殺名單上。”
把閻羅娘嚇得退后三步,大聲道:“那次我可沒有真的劫道啊,你不用記恨到現在吧,再說我跟你這么久,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卸磨殺驢過河拆橋有點說不過了啊,咱們江湖上混出來的,講的就是一個義字。”
“我不混江湖,更不講道義,在我以前討生活的地方信奉的就是你死我活,沒有道義可講,也講不通,有些東西看著像人,但已經聽不懂人話了。”
閻羅娘被她說的脊背發涼,手臂泛起一層雞皮疙瘩,用力搓了搓,道:“怪瘆人的。”
虞歸晚也不想多說,“行了,滾回自己屋去,我要睡覺了。”
走之前閻羅娘還說道:“干嘛不直接跟公主說你的計劃啊,讓她這么誤會你,還說那種話,你幾時讓幼兒妹妹寒心過。”
“犯不著跟她說,我也信不過。”
“怎?你懷疑她跟東遼有勾結?”
“不是東遼。”
閻羅娘也是聰明人,一點就通,了然道:“麒麟城,景寧侯。”
“睡覺。”
“……”
屋內終于安靜下來,虞歸晚脫掉外衣鉆進被窩,刺刀放到枕下,她側躺著,一只手還伸在枕下握住刀柄,以便有突發情況能第一時間拔刀。
這是她多年來的習慣,在南柏舍獨睡時她也如此,后來跟幼兒同床共枕了才改過來,但一個人時仍習慣這樣。
明明幾日幾夜不曾睡,現在卻不困,豎起耳朵聽了一陣,確定外面只有風雪聲,并無隱藏的危險,她才翻身將解下來的金項圈拿在手上,握住那枚羊脂玉用指腹細細磨蹭。
這塊玉曾多次借助幼兒的手進入她身體最深處,一想起那些畫面就忍不住躁動。
她將臉埋進枕頭,輕嘆一聲。
來之前答應過幼兒會趕回去一塊過年,這都年廿九了。
唉.
偏關小鎮。
不管外頭如何,這年總是要過的,家中富足些的早早就置辦齊了年貨年禮,連著幾日忙活,炸糕、燉肉、蒸大肉包子,再請人寫幾副對聯貼門口,掛上喜慶的紅燈籠,買上幾掛炮仗,幾根炮竹,待大年夜了在門口點起放了,嚇嚇年獸,來年一定豐收,天下太平。
虞歸晚和廖姑都不在家,幼兒再記掛也還是強撐著安排過年的大小事。
院里所有仆從都進進出出的忙著,掃塵,掛燈,貼窗花,備過年要吃的各樣吃食。
本應祭祖的,可虞歸晚從不提起父母親人,往年也不操辦這事,也就草草過去,省了。
屋內暖炕上,杜氏接過斗壺在鋪平的新衣上來回熨燙。
這是她親手做的新衣,專為過年穿的,只是虞歸晚在外未歸,幼兒憂心記掛,也不想獨穿,就一直放著,偏這個料子又極易皺,她就想熨平了再折放進柜子里,等虞歸晚回來了再穿也是一樣的。
“也不知順不順利,我這心都跟著七上八下的。”
幼兒在旁伏桌奮筆疾書,不知在寫什么,手邊還有厚厚一摞賬本,都是各處呈上的年賬,總要等她過目才行。
“順利的,捎來的信母親不是看過了?”
“那些個蠻人粗人豈是講理守信的,我就怕過后翻臉不認賬,歲歲走到今日不易,不知多少雙眼睛盯著,現在也是騎虎難下,”杜氏不免惆悵起來,傷感道,“若你父親還在,你都不必如此辛苦,歲歲在朝中也有人護。”
幼兒動作一頓,筆尖聚的墨汁立馬就滴到紙上,留下一個指甲蓋大小的墨點。
她跳開墨點繼續寫,道:“只要能讓東遼臣服,從此不再犯邊,我就不覺得辛苦。父親若在……不見得就贊成歲歲如今做的事,歲歲是想將歲銀收進自己口袋的,朝廷一個銅板都別想拿到。”
“……麒麟城那邊恐怕不會答應。”
“所以再這樣下去勢必要內亂,庶州跟麒麟城要打。”
杜氏連嘆幾聲,接著又問:“歲歲真打算把人質還給東遼?”
提起此事幼兒就淺笑著搖了搖頭,一開始她也這樣認為,后來仔細想想,依歲歲的性子怕是沒這么簡單。
這人心眼小得很,睚眥必報,先前庶州薛家得罪了她都落得個抄家的下場,又豈會輕易放過那三人,多半留著后手呢。
“就算放了他們也不會活著回到東遼。”
真就讓幼兒猜著了,虞歸晚點頭同意東遼使團贖人時,連麒麟城來的一眾文官都投反對票,他們跟趙禎一樣的看法,放虎歸山!大忌!
可趙禎勸不動,他們的意見更不會有人聽,被折騰得只剩一口氣的三人還是被東遼使團抬上馬車,就這么光明正大出了城。
隊伍并沒有在城外驛館停留,當天就迎著風雪趕路。
離開得太順利,其他人未覺如何,劉子卻心頭不安,幾次回頭望身后,總覺得有什么東西在跟著。
可身后白茫茫的大雪飄著,什么都看不清。
“嗡嗡~”
大蝎子將自己龐大的身軀偽裝成山包,復眼不懼怕風雪,賊精的滴溜溜轉。
第170章 第 170 章
離開邊城之后使團就冒雪疾走, 路上都不敢停歇,到了兩地邊境有鐵騎接應了才敢慢下來,被囚困在此處的奴隸也被趕著跟在后面。
可沒走多遠風雪就愈發大, 吹得人仰馬翻,夾在中間的三輛馬車更是直接被掀翻在地,重傷的三人從車中滾落,其他人自顧不暇,三人狼狽不堪,轉眼就被飄飛的大雪掩埋。
呼嘯的寒風中挾著五王子的怒罵和鞭聲,將被風吹倒起不來的奴隸抽得皮開肉綻,似是要把在邊城受的氣盡數發泄在奴隸身上, 隨行的東遼官員也不勸, 在他們眼里這些奴隸就是螻蟻,能隨意捏死,虞歸晚卻想讓他們將奴隸放歸,這分明就是在向東遼挑釁。
“那姓虞的臭娘們兒算什么東西,也敢跟我們東遼叫板!”鞭打奴隸還不夠, 五王子還將怒火噴向其他人,“還有你們!一群廢物!居然怕一個娘們兒!她說要二十城你們就給, 廢物!廢物!我們東遼的勇士怎么能被一個臭娘們牽著鼻子走!”
被摁著頭簽字蓋璽, 他們也覺得憋屈, 可依當時的情形, 若不答應這些條件, 虞歸晚必會發兵攻打拓撻城,他們也會被扣押在邊城, 根本就容不得他們找借口拖著不答應,虞歸晚也沒有耐心耗, 這個女人兇狠狡詐,像極了草原上的野狼,爪牙鋒利,見人就撲,和她對上必是要血濺當場,不死不休。
大家都是一起的,談判時五王子又不是沒在場,虞歸晚如何逼迫的他又不是沒瞧見,當時也沒有見他放一個屁,怎么離了邊城就找他們麻煩,有本事當時就拍桌罵起來硬著骨頭別點頭,再說此事也非他們獨斷,而是來前太后就有密令,若拖延不成就先答應,此為緩兵之計,乃漢人計策也,學以致用。
“殿下也不必秋后算賬。”
其中一人勉強穩住身形,斜眼看對方,很是瞧不上,想出言教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五王子,卻因為自己對漢人的典故一知半解,用的也是亂七八糟,牛頭不對馬嘴,不過現在也沒人糾他這種錯,只等他繼續說。
“我們為的是東遼,巫師大人說過虞歸晚此女妖邪,不宜在眼下再跟她起沖突,我們的當務之急是盡快將拓撻城的黑石運出,將三殿下和王妃還有大將軍帶回王都,這是太后的命令,殿下忘了不成?還是說殿下有不可告人之意,不想救三殿下?”
東遼內部的爭端不比麒麟城少,東遼皇帝有一堆兒子,大王子最受寵,也最有可能繼位,而三王子因是皇后親子,又有母族撐腰,獨掌兵權,王妃又是劉家女,爭起來也未必會輸,反觀五王子,母族不顯,自身在朝中根基也不深,此次能擔任使團主官來談判,是太后的無奈之選。
五王子被戳中心事,當即惱羞成怒,撲過去揪住那個官員的衣領,面目猙獰道:“你說什么!再說一遍!”
那人被灌了一嘴的雪,嗆得滿臉通紅,咳嗽劇烈,哪還說得出來話。
其他人遭風雪阻礙,也攔不住勸不了,場面混亂,已是沒人去顧摔進雪坑中都有誰了,他們也被裹挾著雪花的寒風吹得東倒西歪,就近都聽不清對方說什么,甚至連路都看不清。
寒風怒吼,大雪呼嘯,隱隱約約又傳來野獸的咆哮。
眾人臉色一變。
“不好!”
話音剛落,大地就顫抖起來。
“吼!”
大蝎子一改在虞歸晚面前的溫馴憨態,腹下的足在雪中狂奔,紫黑色的龐大身軀如山包般壓過來,高高豎起的蝎尾精準扎向雪坑中掙扎的劉卜算,后者憑著極強的求生欲,即使雙腿殘廢也還是用力翻身滾到一邊,避開了蝎尾的致命一擊。
那日入城,東遼使團并不能靠近城門口,也就沒有見到大蝎子,哪怕有些捕風捉影的傳聞他們也是不信的,只以為虞歸晚有狼群而已,這一路他們也都提防著草原上出現的狼,一經發現就立即射殺,哪里想到還有只巨蝎跟在后面。
眾人大驚失色,前來接應的鐵騎怒喊著讓他們快跑,卻被大蝎子一尾巴掃過去,連人帶馬翻到半空,隨即噗地一聲,身體被蝎尾扎穿,像烤串似的掛在上面。
大蝎子一連扎了好幾個才過癮。
它有堅硬的外殼,體型又龐大,東遼鐵騎的彎刀和箭矢根本奈何不了它,它也不是要將這些人全部扎死,眾人很快發現它只針對三王妃,他們這些人若沒有主動上前送死,巨蝎根本不會理睬,于是他們就縮在倒塌的馬車后面眼睜睜看著。
納措在雪中爬出一條血路,發現他的五王子眼中閃過一抹狠毒,趁人不注意就朝心腹使了個眼色,心腹心領神會,將一個奴隸退出去吸引巨蝎的注意力,納措就遭了無妄之災,肚子當場被蝎尾扎穿,腸子都流了一地,慘不忍睹。
使團的官員看著這一幕瞠目欲裂。
“三殿下!”
只有五王子露出奸計得逞的得意。
那邊,劉子倒是想救劉卜算,但巨蝎的攻擊太猛,所經之處必是殘肢斷臂五臟六腑滿天飛,場面的血腥難以形容。
蔑古雄也在這場混亂中喪生,死得透透的,尸體都被踩成了肉餅。
遠處,廖姑的駝隊停在避風處。
她將自己裹成一個圓圓的棉球,吸著鼻涕道:“還是師父厲害,用的這招,人咱們可是答應放了,這死在半道上可跟咱們無關,誰也說不出來什么,東遼就算知道是咱們下的手也得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她跟來就是為了親眼看到那三人死了,好回去跟師父復命。
得罪了她師父的人還想活?做夢。
程伯和佟漢隨在她身邊,也點頭道:“這下可算是給你和姑娘報了仇,殺千刀的東遼蠻狗,當日將你和姑娘擄走,讓你們受了那些苦,讓他們活到現在已經不錯了。”
廖姑抬手撫過自己臉,那日在東遼大營被鞭打,臉上就留下一道疤痕,師父和長姐都說請高明的大夫來替她醫治,可她偏不,容貌有損又如何,她已打定主意這輩子不嫁人,永遠跟在師父身邊,師父不用她保護,她就保護長姐,臉長得嚇人些還有好處咧!
她盯著遠處起了血霧的地方,臉上帶出來的冷意竟有幾分像虞歸晚,她不會忘記東遼盜匪對南柏舍的燒殺,雙親就是死在東遼人刀下,這筆血海深仇她從不敢忘。
“總有一天我們的兵馬會踏平東遼,將這些蠻狗統統踩在腳下,替我們死去的親人報仇,到時就讓這些東遼人嘗嘗跪地求饒卻求不到是什么滋味。”
她用力咬唇,血腥味在口內爆開,眼圈也漸漸紅了。
東遼猖狂時受害的不止南柏舍,程伯帶妙娘隨商隊在關外賣藝,不僅家當被搶了去,自己也挨了打,若不是妙娘機警將自己扮成得了肺癆的人,后果更不堪設想,而佟漢更不用說,他老家的村子也一樣是被東遼盜匪洗劫的,他的幾個兒子全死在東遼人手上,他帶著妻女逃難去的河渠。
他們也都跟廖姑一樣看著遠處,“離這日不遠了。”
主子要了二十城,東遼雖然答應了,但背地里肯定還有算計,主子等的就是這個算計,只要東遼敢背信棄諾,就正好給了主子發兵攻打的借口,到時就算那些酸腐想說主子窮兵黷武,想往主子身上潑臟水也得再掂量掂量。
“吼!吼!吼!”
大蝎子接連發出三聲,巨鉗狠狠砸向地面,積雪都飛起來三丈高。
廖姑吹了聲口哨,心情愉悅道:“成了!”
大蝎子的任務完成,撤退得很迅速,對東遼使團一點興趣都沒有。
納措和蔑古雄的尸體就癱在雪地中,血都凍僵了。
唯有劉卜算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劉子盯著替劉卜算死掉的女奴,臉色陰沉得可怕,連其他人如何哭天搶地發愁回去要怎么交代都不理會,只是抬頭看著大蝎子離開的方向。
虞歸晚!.
“阿嚏——”
從不知生病為何物的虞歸晚破天荒打了個噴嚏,接過帕子擦鼻涕,說話聲都開始嗡嗡的。
“傳我的命令,即可啟程回偏關。”
她答應過幼兒完了事就回去過年,趕夜路差不多明早就能到,其他人若嫌風雪大路途奔波,可以不回,留在邊城過年,反正她是要回去的。
除了留下守城的兵將,并無人愿意留下過年,就連朝廷使團都積極跟在屁股后頭出城,一點不嫌風雪大——城內瘆人,掛著的人皮還未取下來,邊民和商隊膽子大,瞧著這些東遼殺手和細作的皮被這么掛著覺得過癮,他們可不,還是趕緊離開為好。
隊伍出城后在數里開外的小部族領地同廖姑的駝隊匯合,兩隊人馬迎著大雪往偏關趕路。
已經提前放出黑鷹往回傳消息,不過風雪大,黑鷹也飛得慢,信送到幼兒手上時,歸程的隊伍已過了喀木六族的地盤,馬上就入關了。
第171章 第 171 章
年三十, 瑞雪兆豐年。
閻羅娘過慣了刀口舔血的日子,最不喜的就是逢年過節的闔家團圓,便婉拒了幼兒邀她一起吃年飯的好意。
她回到小院就遣散了手下, 讓仆從燒了一大桶熱水抬進房中,就賞了她們銀子讓她們自己備年飯,不必管她。
幾個仆從捧著銀子面面相覷,猶豫道:“這大節下的,哪有撇下主人家不管我們自己過年去的道理,我們是主家買來伺候干活的,這……”
她不耐煩聽這些,揮揮手, “行了行了行了, 讓你們去就去,廢那么多話,我這里不用你們伺候,你們該吃吃該喝喝,明早也不用來喊我, 有人上門就說我不在。”
仆從也不敢違她的意思,忙點頭答應。
“都散了吧。”
將仆從揮退, 屋內就剩她一人。
她脫掉衣裳抬腿跨進浴桶, 未痊愈的傷口碰到熱水引來刺痛, 咬牙嘶一聲, 疼得搭在桶沿的手猛然攥緊。
手背拱起青筋, 許久才放緩。
“呼……”
背靠浴桶,她枕著頭長舒一口氣。
她本不愿回偏關, 是聽人提起程伯有意年后請媒人說親,妙娘大了, 該擇婿了。
還沒有擇定人選,總得慢慢相看,既要妙娘有意,對方的品貌身家也都配得上的才行。
程伯就她這么一個孫女,如今祖孫倆又都是虞歸晚的心腹,多得是人要巴結,北境軍中就有不少家世都不錯的年輕小將想討妙娘為妻。
她也不知自己在意個什么,非丟下邊城那一大攤事回這一趟,入關之后又躲著不見人,自己回了住處。
大過年的外面熱熱鬧鬧,她一身傷泡水里自憐自艾,這要是傳出去,她閻羅娘的一世匪名都丟沒邊了。
她盯著屋頂出神,過了好一會才對在門外站了許久的人說:“進來吧。”
門外的人也來了好一陣,腳步放得很輕,也沒有驚動仆從,起初閻羅娘也沒有發覺。
妙娘沒有應聲推門進去,反而退后兩步,淡聲道:“主子讓我過來請你。”
閻羅娘手指敲著浴桶邊沿,唇角緩緩上揚,“是你想見我吧。”
“我沒有。”
“你主子知道我不過去吃年飯的,依她的性子怎么可能又讓人過來請二次,就算請也不會讓你來,你什么身份啊,在她府里也是半個主子,用得著你大雪天的跑這一趟腿?想見我就直說,別不好意思。”
她還不了解虞歸晚那人?面冷心更冷,愛吃不吃,怎么可能還巴巴派人過來請她,妙娘連個借口都找不好,一開口就露餡兒。
妙娘懊惱的暗罵自己蠢,早知道就該說是幼兒讓她來請。
她不出聲,也不走人,就這么站在門口吹冷風當門神。
閻羅娘撥了兩下桶里的熱水,突然計上心來,先是碰倒了屏風架上的香露瓶,又驚呼一聲,倒抽幾口冷氣,才虛弱緩聲道:“姑奶奶,可否幫個忙?院里的仆從都散去后頭吃酒了,煩姑奶奶替我去喊一聲,讓她們來個人替我上藥,后背我自己夠不到……”
“你真受傷了?”哐當一聲,妙娘推開門快步進來。
寒風卷著雪吹進來,冷得閻羅娘直打哆嗦,本來裝的虛弱這會子倒被冷得逼真了兩分。
她一下將裸露的身體沉進熱水中,只露出嘴巴以上的半張臉。
“你進來干嘛?冷啊,關門行不行?凍死我了。”
妙娘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沒關門,她還光著身子泡在浴桶里,這樣一冷一熱容易染風寒。
她轉身關上門,復問:“你受傷了?傷哪了,我瞧瞧。”
語氣是她自己都未察覺的著急。
閻羅娘心下得意,面上卻不顯,反而拽過布巾遮住自己滿是傷痕的肩頭和前胸,后背更是緊貼浴桶,一點不讓瞧,妙娘也看得見零星的幾處血痂。
那邊已經開宴了,她哪里是來請閻羅娘,是在席上聽廖姑說閻羅娘受了傷,今日不能過來同大家伙一塊吃年飯,她憂心記掛,再無心吃下去,便找了個借口悄悄溜出來想看看這人傷得如何。
可進了院發現靜悄悄的一個人影都無,就一路尋到這,隔著門聽里頭有水聲就知她在沐浴,也就沒有推門而入,站門口躊躇半天。
“就是一點皮外傷,不礙事,”閻羅娘故意不讓她,又故作可憐,裝得那般的正人君子,“煩請你出去幫我叫個人來,多謝。”
妙娘瞪了她一眼,也不同她廢話,過去直接將人拽起來,將布巾扯掉。
密集的傷口映入眼簾,蝴蝶骨處更是有一個碗口大的疤,應是近期才落的血痂,愈合的地方還粉嫩著,讓熱水一泡顏色更深。
看著這些大大小小的傷痕,妙娘眼眶發熱。
“你……”
閻羅娘將布巾拿回來,不在意道:“上戰場哪有不受傷的,大驚小怪。”
即使有火/藥筒助力,領軍攻下邊城也沒有外頭傳的那般容易,她和廖姑都有負傷。
這碗口粗的傷疤是被當時東遼的守城主將從后一刀扎扎進去的,她躲閃得快才撿回來一條命。
當時急著入城跟虞歸晚匯合,她也沒留意后背的傷,過后才覺得疼,在邊城養了好幾日。
妙娘的臉上閃過一復雜尬,關心則亂,偏自己又無立場關心,且自己與閻羅娘的關系也道不明說不清,自己明明就不想見到這人,可聽到她受傷還是會忍不住心臟抽一下,還放著年飯不吃,巴巴冒雪跑來這,就是想知道她傷得重不重,有無請醫問藥。
布巾就這么大,遮不了多少地方,閻羅娘幾次欲起身,看到妙娘還站在這,便故作避嫌的又沉回水底,沒多少會兒水就冷了。
她抬手抵著額頭,輕嘆一聲,道:“姑奶奶,就是要算賬也讓我先起來吧,水冷了,我又傷著,大過年的好歹可憐可憐我,別讓我凍病了,這會子可找不著大夫,大家都忙著過年,誰也不樂意大過年的找晦氣。”
她說的實在可憐,且又是實情,妙娘回過神來了臉上就有些掛不住,暗惱自己何必跑這一趟,沒的討臊。
“我又沒攔著不讓你起,你自己想要泡在水里,關我什么事。”她一甩手就背過身站到屏風外邊去了。
閻羅娘看著她臊紅的臉和耳朵根,心里愈發得意,也不計較她這狗脾氣,自己撐住桶沿慢慢起身,抬腿跨出來時還故意發出痛吟,嘶嘶倒抽氣。
妙娘耳朵又不聾,聽了幾下就認命般狠狠跺腳,轉身一把撈過她橫抱起來扔到炕上,三兩下擦干凈,將她塞進被窩暖著,又翻箱倒柜找藥,找不到就兇巴巴問她放哪了。
閻羅娘躺被窩里正美,還不忘裝可憐,“你還是出去幫我叫個人來……”
妙娘瞪起美目,兇她,“廢什么話,藥呢!”
也不敢真把人惹火,她立馬一指桌上放著的包袱,這是她今天帶回來的,還未拆開。
“都在那里面。”
關外的大夫不比關內的用藥溫和,她在邊城用的刀傷藥都極烈,抹上去就跟刮了層皮似的,火辣辣的疼,挨過這陣疼勁才起藥效。
她身上這些傷很多都是前幾日弄下的,奶奶的,那些東遼殺手真不是東西,下手忒狠,匕首上又有劇毒,為了躲閃這些暗招她可沒少吃苦頭。
“我自己來就行了,”她裝模作樣不讓妙娘靠近自己,“不敢勞煩你,省得你回頭又說我占你便宜。”
妙娘悶聲不吭,直接按住她的肩頭不讓亂動。
“閉嘴吧你。”
“不是,我說真的啊啊啊——”
半瓶藥倒下去,她發出殺豬般的痛呼。
真疼啊,疼得她眼淚都飆出來了,還裝什么,直接開罵:“你謀殺啊!疼死了疼死哎喲哎喲疼死我了哎喲——”
她撲騰四肢,疼得想翻身打滾將背上的藥給蹭掉。
妙娘死死摁住不讓動,“瞧你這沒出息的樣,還土匪頭子,怕疼成這樣?閉嘴!別叫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把你怎么著了,老實趴著別動!”
“姑奶奶你倒是輕點啊!這是關外的狠藥,你直接往上倒,想要我命啊!”
“誰讓你受傷。”
“是我不想受傷就不受傷的?刀劍無眼,我三頭六臂還是金剛不壞之身啊。”
“主子就沒受傷,是你本事不到家,活該。”
這話氣得閻羅娘險些撅過去。
“虞歸晚不是人,我跟她沒法比行了吧。”
換來的就是妙娘往她后背沒受傷的地方狠狠一拍,警告她,“不許這樣說主子。”
殺豬聲更大。
她趴在枕上哀嚎不止,嚎到沒力氣了才不動,任由妙娘給自己上藥。
她睜著眼睛看炕頭,過了良久才輕聲問道:“聽說程伯要請人給你說親。”
妙娘動作一頓,嗯了一聲又繼續抹藥。
“說的哪家?”
“不知道。”爺爺只說先看著,若是有合適的人家就先定下來。
“你有相中的?”
“……沒有。”
“你想成親?”
“……不知道,父母過世得早,我從小跟著爺爺生活,他老人家最大的心愿就是我能成家,有兒有女,他總這么跟我說。”
她收起藥瓶,轉身想放回去,手腕卻被閻羅娘攥住。
“你心里是有我的對不對?不然你不會跑這一趟,我就要你一句實話,心里是不是有我?”
第172章 第 172 章
妙娘的心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 面上有片刻的慌亂,但很快又歸為平靜。
她使巧勁兒想從閻羅娘手中掙脫,后者識破她的意圖, 攥得更用力。
兩人都習武,力氣也都不小,較勁起來亦是誰也不輸誰,在炕上你來我往,推推搡搡,拉拉扯扯,最后弄得氣喘吁吁,衣衫凌亂, 被子枕頭掉一地。
閻羅娘將她壓在身下, 抓住她雙手舉過頭頂,雙腿還死死卡在她腰間令她動彈不得,瞪著赤紅的雙眼質問:“你跟我說句實話怎么了,就這么難?!我不信你對我全然沒情義,那晚你也沒有醉死, 分明看得清是我,你定要說分辨不出也行, 難不成你連男女都識不得?上手時你猶豫過, 燭火亮堂, 我看得真真的!你猶豫之后才要的我, 事后你就不認, 躲著我,我去找你還招來你的罵, 你既這么嫌我,又為何要我, 明明是你始亂終棄,反怪我水性楊花四處拈花惹草讓你不痛快,你罵我的那些話,你問問你自己,過過良心嗎?!嫌我臟又為何碰我,招惹我了又為何丟下我不管!你說!”
平日里殺人不眨眼的女匪頭此刻卻哭得像個沒要到糖吃的幼童,她松開妙娘,背過身擦淚,肩胛處的傷口猙獰,刀傷藥起效之后又辣紅了一大片,看著更惹人疼。
妙娘還保持著方才被她壓住的姿勢沒動,良久了才緩緩起身從弄亂的炕頭拿過一件衣裳給她披上,輕聲道:“天冷,你又傷著,可別再凍病了。”
閻羅娘氣哼哼的將衣服甩開,鬧脾氣道:“不用你管,我臟得很,沒的玷污了姑奶奶您的清名!”
比自己都大一輪的人還跟小孩似的,妙娘生氣之余也哭笑不得,見她傷著又獨自在這里過年,也沒個親人陪在身邊,可憐成這樣,又哭得這般傷心,就算再氣也不好這個時候發作,只得哄了又哄。
“我又沒說什么,你何苦來這么大的氣性,平日里與人打鬧也沒見你這么著,現在耍小孩性兒,專鬧給我看?真是年紀越大越活回去……”
話還沒說完就被閻羅娘狠狠一拳頭砸肩膀上,不依不饒罵道:“我比你大一輪又怎么了!你嫌我老那晚就別要我啊!也不知道是誰纏著不放,我說不要胡鬧當心你主子找我算賬,是你不聽,非要硬來,你翻臉不認人,把責任全甩給我,自己跑沒影兒,讓人以為是我勾引的你,你比竇娥冤,現在又嫌這嫌那,什么意思!”
“本來也是你勾引的我。”
她才多大,又從未經過人事,哪里懂得那么多,就算醉酒了也不至如此放浪,那晚她是有些意亂情迷,可那也是閻羅娘勾引挑逗在先,她巴巴的上鉤了,春宵一夜,后悔不已,又不知該怎么辦,只能躲,偏偏閻羅娘風流成性,不肯收斂,得了她還不算,還到處勾搭人,葷素不忌,她氣急了才會那樣說。
閻羅娘對自己的不老實也門清,妙娘既這么說那必定就是,而且那晚的事她自己也記得清,確是她先下手脫的衣服。
這樣一想她就沒有了方才的理直氣壯,氣焰低下去幾分,也不復方才的底氣。
“那你心里到底有沒有我?今兒過年,我就要這一句實話。”她淚眼汪汪盼著,臉哭得通紅,連鼻頭都紅,嘴巴潤潤的讓人很想咬。
妙娘將目光從她臉上移開,偏頭低聲道:“有又如何,沒有又如何,你收不住心,我也總要成親……”
“你怎么知道我收不住心!”閻羅娘急道。
妙娘滿眼復雜的看向她,“閻蘿,你不是會為了誰就守身如玉的人,你現在這樣只是覺得我要了你又躲著你,你不甘心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的招惹我,可我若不是主子的手下,你待我又會如何?憑你的身手,那晚完全能讓我近不得身,可你沒有,為的什么你心里清楚。”
閻羅娘因為她這話氣瘋了* ,聲音陡然拔高,“我為的什么,你說清楚!”
“閻羅寨沒有了,你投靠主子,又不甘屈尊人下,你勾引我不過是想……”
啪!
閻羅娘直接一巴掌甩過去,氣得整個人都在發抖,眼淚一個勁往下掉。
抖著唇一指門口,滿臉都是傷心。
“你給我滾。”
她是睡過不少男女,這點無可否認,她也默認了妙娘對自己的嫌棄,不去辯解,因為那是事實,還想著若妙娘在意這些,大不了自己以后都不碰她,就遠遠瞧著,知道她心里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就行。
她本來也沒想著一世一雙人,像她這樣雙手沾滿鮮血的人,尋常人的幸福是不配得到的,可她萬萬沒想到妙娘會認為是自己有意接近,為的是利用她再與虞歸晚的關系更緊密。
妙娘被她打得臉都偏過去,白嫩的臉很快就腫起來,連嘴角都破了,在流血。
這一巴掌打在妙娘臉上,卻疼在她心里。
妙娘什么都沒說,默默下了炕。
走到門口時又停下,背對著閻羅娘說道:“別誤會,我過來看你沒別的意思,主子看重你,你又受了傷,今日又是年三十,于情于理我都該過來探望。府里有廚娘備下的年飯,本也有為你預留的一份,我讓人給你送過來,要酒么?”
她還體貼的多問一句。
閻羅娘收了淚,連情緒也都收得一干二凈,她光著身子趴在炕上,笑得風情萬種,媚眼如絲。
“要啊,怎么不要,喝了酒好找人快活。”
砰!
打開的門被用力甩上,發出震天響,門框都哐當哐當的險些塌下來。
閻羅娘臉上的媚笑頃刻間消失的無影無蹤,她將頭埋在枕下,發出嘶啞的哭聲。
當天夜里,她一個人在屋里喝得酩酊大醉,酒壇子丟的滿屋都是,也不許人進來收拾。
她接連醉了幾日,不見任何人,直到年初五虞歸晚派人來請,說有事相商,她才從渾渾噩噩的醉夢中驚醒。
她抱著酒壇打嗝,酒氣濃重得能熏死個人。
這還不是緊要的,是她這蓬頭垢面,爛酒鬼似的樣怎么去見主子。
佟漢的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擔憂道:“閻將軍,幾日不見你怎么成這樣了,是遇著什么事了?年飯也不見你來吃,我們幾人本欲來尋你過去吃酒聽戲,主子卻不讓我們來打攪你。”
若來的是別人,還進不得這個門,虞歸晚既派佟漢前來,那必定是要緊事。
閻羅娘晃了晃腦袋,又抹了把臉,勉強醒了醒神,著人抬熱水來。
“備一身出門的衣裳,我要沐浴。”
佟漢退到前院的花廳等了半盞茶的功夫她就洗漱好出來了,就是臉色不太好,眼眶凹陷,皮下一圈黑,眼里的血絲更是嚇人。
到了大院,佟漢直接領她進議事的大廳。
其他人已經到了,就差她。
“什么事啊,年都不讓人好好過。”她抬腳進門,一邊往里走一邊埋怨。
滿屋子也就她有這賊膽敢這么跟虞歸晚說話。
她這醉酒過度的破鑼嗓子難聽得很。
虞歸晚盯著她那張跟泡進酒缸好幾天差不多的臉,直皺眉,卻也并未多說什么。
第173章 第 173 章
“回河渠?”剛坐下就聽到這事, 閻羅娘很不解。
虞歸晚叫人來商議的正是此事。
她與東遼的談判協議上寫了正月十五這日正式交割二十城,歲銀不日也將送到。
既然東遼愿意讓出拓撻城,她也暫時沒有繼續交惡的打算。
只因養兵用兵都是一筆極大的開銷, 就算她有金山也遭不住這么大手筆的揮霍,前兩日幼兒給她看了賬本,上面支出的數額讓她心跳都差點停了。
到手的二十城也需要人手,守城兵和官員缺一不可,但她手頭上就這么點人,能擔任一城守將的沒幾個,更沒有能治理城池的官員,從南柏舍出來的人還擔不起這個重擔。
若這兩個難題無法解決, 這二十城要不了幾日就得被東遼奪回去。
說白了她現在就是缺可用之人, 尤其缺擅長治理城池的文官。
她將以上難題同眾人說明,并道出接下來的計劃,“麒麟城新帝未立,全由景寧侯把持著朝政,又四處散播不實傳言蒙蔽百姓, 讓百姓誤以為如此也能天下太平。但不管是景寧侯還是趙斥登基,都不利于我們, 此事若是不解決, 就算我們攻下半個東遼也守不住, 所以我想利用這次談判的結果暫且退兵回河渠, 一則可蒙蔽東遼, 二則能騰出時間和人手解決了麒麟城的宮變,救出太子趙顯, 扶持他上位先穩定朝局,再派遣能力出眾的官員治理這二十城, 等此事塵埃落定,我們可再集兵攻打,一舉拿下東遼。”
吞并東遼的決心從未變過,只是時間問題。
議事大廳一圈人,趙禎和趙崇分坐在虞歸晚下首。
虞歸晚的話音剛落,兩人的目光就在半空交匯,很快又轉開。
趙崇早存了想取代先帝之心,又不想因自己一己之私至朝堂動蕩,百姓不安,遂遲遲未動手。
如今兵權落入虞歸晚手中,他幾經生死還能親眼看著東遼吃癟,逐步走向滅亡,多年來的郁氣終于得散,他亦開懷,所以也不再想那個位置。
且在他看來,只要虞歸晚還在庶州,手底下有精兵強將,關外的草原部族又認定了她,那對麒麟城來說就是一個巨大威脅,誰坐那個位置都不能安寧。
除非將虞歸晚處死,永絕后患。
但這可能嗎?虞歸晚可不是會乖乖就范的人,麒麟城中也無人能奈何得了她。
趙崇將日漸老態的身軀縮進厚實的披風中,他老了,又中了劉卜算那個毒女的蠱毒,若沒有虞歸晚隔幾日為他送來續命的湯藥,他活不到今日,他亦清楚虞歸晚是以此壓制要挾自己,他就算不為自己,也要為家人子孫考慮。
至于趙禎……
自己這個侄女聰明有心計,又擅于挑撥離間,當日聽聞她在麒麟城的種種就知不是省油的燈。
獻計讓虞歸晚扶持趙顯登基?怕背后還有更大陰謀,且看著吧。
眾人對虞歸晚的決定沒有異議,唯有閻羅娘提出自己不跟她回河渠,自請留下鎮守邊城。
“還是關外適合我,回去了總感覺束手束腳的不得勁,再說這邊總要留個自己人。”
北境軍中固然能有守城的將領,但他們先前是趙崇信任的人,且大多數都為武將世家子弟,父輩多為朝廷命官,提拔或重用他們都需冒極大的風險。
她將話挑明了說,也不去看其他人臉色是如何變化,只將目光往妙娘臉上遛了遛。
后者倒是從她進門就將她從頭到腳掃一遍,看到她宿醉之后的憔悴臉色又忍不住皺眉,然后目光就一直鎖在她臉上未離開過,看得她心里發毛,說話都磕磕絆絆,又不想將心緒外露,顯得自己怕了她似的。
虞歸晚對她要留在邊城的決定并不意外,也痛快答應。
“師父,我也要留下。”見師父遲遲不點名自己,廖姑就有些急了。
這幾日她也不肯好好過年,總在虞歸晚耳邊念叨要去拓撻城,虞歸晚煩不勝煩。
“你要留下也可以,但不能去拓撻,就守在偏關。”
廖姑不樂意,“師父,我要去拓撻城,你都說了那里有黑石礦,值錢,我得替師父守著啊,交給旁人我不放心,師父師父師父……”
她像牛皮糖似的往虞歸晚身上粘。
虞歸晚提溜住衣領將人往邊上拉扯,板著臉呵斥:“不聽令就跟我回河渠。”
那可不行。
廖姑立馬偃旗息鼓,正經危坐,眼觀鼻鼻觀心。
妙娘的鞋尖往前挪了挪,“主子……”
“你也想留在偏關?”虞歸晚知道妙娘有抱負,想上戰場,幼兒也同她提起過。
妙娘點頭又搖頭,道:“主子,讓我去拓撻城吧。”
她們這些隨主子從南柏舍出來的人不能一直都跟在主子身邊,總要強大自己,好替主子分憂。
煤礦都在拓撻,東遼不可能輕易放棄,暗地里必是要搞些動作,也意味著鎮守拓撻困難重重,潛在危險無數。
妙娘并不是最合適的人選,她一提出來就遭到多人反對。
最激烈的就是閻羅娘,她認為妙娘沒有守城經驗,拓撻又至關重要,她難擔此任。
妙娘不想錯過這次機會,急道:“主子,我能行!我立軍令狀!”
閻羅娘嗆她,“不合適就是不合適,到時守不住,立軍令狀又有什么用。”
真當著這么多人的面立軍令狀,到時若有個萬一,她這條小命指定保不住,屁事不知,也不想后果,就這么急著送死。
把閻羅娘氣得真想過去掐她,再給兩巴掌,讓她醒醒。
妙娘又哪里肯聽,道:“你怎知我守不住,別以為只你有本事,我就是不中用的。”
“這還用說,你連仗都沒正經打過,又幾時會守城?不服?那好,我且問你,若敵軍來襲該如何應對?如何排查細作?囤水囤糧安撫民心你可會?底下人不服你統領又當如何?你可有戰功拿出來壓制他們?你當守一座城容易,是鬧著玩的?”
閻羅娘先前雖沒有守過城池,但她的閻羅寨規模也不小,多少有些可取之處,況且她數次在戰場上立功,身手又好,沒幾個人是她對手,所以她能守住邊城。
妙娘被堵得啞口無言。
程伯幾次欲言又止,最后實在憋不住了才求到虞歸晚跟前,“主子,妙娘資歷尚且不足,難當大任,讓她守城確是不合規矩,但也請主子看她一片誠心的份上,許她留在偏關,哪怕只是讓她帶人巡城都好。”
程伯也是為妙娘今后的前程著想,誰都看得清楚,在主子面前阿諛奉承那套不管用,要往上走就得拿出真本事來。
“爺爺!”妙娘紅了臉,她不想爺爺為自己說話。
虞歸晚靜坐上首,等眾人爭論得差不多了才抬手,擲地有聲道:“閻蘿守邊城,廖姑留偏關聽令,程伯與楊縣共衛拓撻,我將巨蝎留下助你二人,余下十九城先派駐軍,將領就從北境軍中選有能力者,那日在邊城的幾個副將都不錯,用他們也無妨,此事閻蘿去辦。妙娘和佟漢護送公主回麒麟城,我會讓陳婦和蒙灰領五萬兵馬隨后。”
去麒麟城?妙娘下意識看向趙禎。
趙禎從頭到尾都沒一句話。
這是她跟虞歸晚達成的協議,回麒麟城救太子再助其登位只是個幌子,實際掌權的是她,之后她再替虞歸晚選派合適的官員出關管理城池。
約定麒麟城對庶州及關外等地只能選派官員協助管理,然稅銀等虞歸晚只需往麒麟城送兩成,朝廷不得干涉她在庶州的一切,只要朝廷守諾,她便不會對麒麟城下手,趙禎可穩控朝堂。
同時她們兩人也都清楚,日后雙方必有對峙,但就目前來說她們還尚是合作共贏的關系。
在議事大廳耗了大半日,虞歸晚頂著一腦門官司回到后院,推門進屋還差點踩到在門口睡覺的六花。
險些被踩到頭的六花猛地驚醒,四肢掙扎撲騰翻了半天才慌慌張張起身躲到角落,夾著尾巴沖虞歸晚嗚咽,一臉的委屈。
虞歸晚被它這樣兒給氣樂了,“自己有窩不睡,非要睡這,踩到了也怪不到我。”
幼兒在里屋聽到動靜,手里還拿著正在折疊的衣裳,探出未施粉黛的臉,問:“這又是怎么了?一回來就跟六花吵架,是前頭的事不順利?”
她幾個大步跨進來走到幼兒身邊,屁股往炕上一坐就不挪窩了。
“都安排妥了,明日趙禎就啟程,我們等過完正月再回。”
這么多事,總要耗些時日才能完。
幼兒將衣裳放進衣柜,才轉過身來坐下,摟住她的腰將下巴擱在她肩頭,嘆道:“你說幾時就幾時,這也不打緊,只是……罷了,目前也只能如此。”
她擔心歲歲以這樣的方式逼迫趙禎應下那些條件,待日后趙禎穩固了手中的權利就會轉頭對歲歲下手。
“船到橋頭自然直,再說我也會提防她,關外那么大地方,等拿下東遼,我們的地盤還會更大,她趙禎就麒麟城那點人馬,怎么跟我抗衡,她精著呢,不會雞蛋碰石頭的。”
她不為還沒有發生的事擔心,就算發生了又如何,她既能助趙禎拿到這些權利,自然也能剝奪。
無論在哪個時代,都是拳頭硬的說話管用。
心頭那股不安從民間那些風言風語起來時就縈繞在心頭,幼兒也說不清是為何,就是不安寧,總覺得幕后推動的不止是景寧侯。
她懷疑過趙禎,又苦于沒有證據,且趙禎在偏關沒有一人能用,又如何去做那些事。
見她不出聲,虞歸晚將她的臉捧起來,尋著那抹朱唇輕咬了下,嘗到味了還想繼續,幼兒卻故意往后躲不讓她親。
她就一把捉住幼兒后脖頸將人摁住,鼻尖磨蹭著加深了這個親吻。
這幾個月她總在外面忙,跟幼兒少了許多親近,連生辰都不能好好過,趁著眼下有空,她逮著人就想撲。
第174章 第 174 章
到了正月初八這日都還不算過完年, 但在招兵和招工的這兩處地方已擠滿了人。
負責登記的管事寫得手腕都酸痛了,后頭排隊等著的邊民還一眼望不到頭。
幾個婦人挎著包袱,手里拿著方才從街邊小攤買來的麥餅在大口咬著吃。
為了省幾文錢, 她們都沒舍得往麥餅里加菜,只讓攤主多刷了兩勺醬,這也很香很好吃了,
若是舍得錢也可要一個咸鴨蛋,流油的,夾在餅里咬一口,嘿!那滋味就是夢里都在回味,往后都要想著的哩!
這些人都是從其他地方趕來偏關小鎮找活干的。
從偏關販貨離開的商隊將這里要招工的消息沿途說了說, 許多家里快吃不上飯的邊民就收拾包袱搭伙走崎嶇的山路來這邊討生活, 只要管飯,什么臟活累活都肯干。
在管事的旁邊還有一人拿大喇叭在喊:“我們先把這次招工的情況跟大家說明白,干活的地方是在關外,就邊城那一塊,知道不?想必你們也聽說了, 虞將軍從東遼人那里要來了二十座城,就等正月十五這日交割, 到時關外也要亂一陣, 危險嘛, 是肯定的, 你們可要想想清楚了啊, 我們這工錢給得高也不是白白來的,也管吃管住, 一個月準許你們回一趟家。”
虞歸晚計劃在邊城弄幾個肉醬、肉干、皮毛、奶制品的作坊,以及邊城的建設也急需人手。
牧民能干活但到底沒有大雍百姓勤快, 且很多活兒牧民也不擅長,他們只懂放牧,所以還是要從關內招工。
一聽要出關,還是去邊城,隊伍中就有不少人開始猶豫。
尤其是那些漢子,他們最怕,因為聽說東遼人就愛抓年輕力壯的做奴隸,這要是出了關,萬一又打起來,想跑都沒地兒跑,只能等死。
很快就有人從隊伍中離開。
那幾個婦人開始也猶豫,但想想家中還在等著自己掙了錢回去的孩子和老人,她們咬咬牙還是報了名。
頭批招來的人被安置在一處大院內,男女分開睡大通鋪,等明日再一起送去邊城干活。
管事的從鎮上雇了幾個很會做飯的婦人專為這些人做大鍋飯。
也不是多稀罕的飯食,就是包子饅頭面條和一鍋用羊雜羊骨頭熬出來的湯。
每個人再給一勺咸菜、半個咸鴨蛋,幾個人湊一伙共吃半碗加了炸肉粒、香菌丁的醬,拌在面條里或掰開饅頭往里一夾,就這樣樸實無華的飯食在這些人眼里都已是難得的珍饈美味。
從虞歸晚奪回偏關又重開商道,與草原部族恢復通商之后,偏關小鎮的百姓也從原先啃草根煮雪水的苦日子躍到天天吃白面燉肉,那些吃不上飯的苦似乎是非常久遠的記憶,可那也不過是幾個月前。
被雇來做飯的婦人看著這些埋頭狼吞虎咽的邊民,再看看他們身上全是補丁的舊衣,薄得經不住偏關的嚴寒,剛進來那會還凍得瑟瑟發抖,得虧這院里的通鋪都是燒著火的大炕,又備了炭盆子取暖。
這些人進到這暖烘烘又干凈的屋子,都膽怯的不敢邁腳,生怕自己滿是雪泥的爛布鞋會弄臟這的地。
“這世道難得很,誰都不容易。”
做飯的婦人背過身去抹淚,她家原先的日子也苦,丈夫被東遼人抓去做奴隸,也不知是死是活,她一個婦道人家拉扯著幾個孩子并年邁的公婆,過得緊巴巴,險些就熬不過去。
幸而虞將軍把東遼人都趕跑了,她家的日子才漸漸好起來,大些的孩子在鎮上的鋪子當學徒,雖然沒工錢,但管吃管住,還能跟著老師傅學手藝,等出了師就能自己賺錢。
虞將軍要求東遼放歸抓走的奴隸,聽說前兩日已經從邊城帶回來一批,少說也有七八十人,衣衫襤褸,有的甚至連件衣服都沒有,身上只裹著一張又臟又臭的羊皮。
男的瘦骨嶙峋,女的更可憐,渾身都是傷,已經不認識人了,瘋瘋癲癲的。
能找得著家人的都被領回去了,剩下的都是被東遼人折磨得不成人形或是已經瘋了,說不出來家人和戶籍在哪的,就暫時安置在一處院內,洗刷干凈又換了衣裳,還給他們飯食吃,也已經畫了畫像貼出去,又請商隊攜了畫像沿途幫著問問,若能幫這些可憐人尋得著家人也是積德行好的事。
被東遼抓走的人不知有多少,遠的不說,就說去歲破關就從偏關抓走數千邊民,現在也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如今只還回來這點人,人數就對不上,拖了幾日還不見下批奴隸,擺明了是做做樣子,不肯履行談判簽下的協議條款。
虞歸晚也不遣人去催,而是直接令楊縣率兵逼近拓撻城。
兵臨城下,城內的東遼守軍也不敢亂動,他們要是動了就正好給虞歸晚抓把柄。
城內的貴族可還沒有全部撤走,囤積的大批黑石也沒有運出去,萬一她下令強攻,后果不堪設想,現在這樣對峙著還能拖幾日。
只要城內的黑石能順利運出去,再將抓來的數萬奴隸堵在礦山內耗死他們,把這事嫁禍給虞歸晚必會引起民憤,她就算全身長滿嘴了也說不清,這數萬奴隸可都是大雍百姓和草原牧民,看到時她要如何開交。
這就是東遼交割二十座城池前定下的陰謀,他們不僅要將奴隸困死在拓撻的礦山,還暗地里計劃將其他十九城的百姓也屠殺殆盡,連他們本國的人都不放過,定是要將這筆血債強算在虞歸晚頭上,讓她聲名狼藉,再無人敢擁護。
啪!
底下人將好不容易探聽來的消息送回偏關,幼兒看完之后就氣得摔了手邊的茶盞。
“陰險小人!竟使這樣卑劣的手段!”
她滿臉寒霜,青蔥般的素指將裙上的繡花都拽開了線,卻渾然未覺,還沉在怒氣中。
從未見她發過如此大的火,竟是連信也攥成團丟到了墻角。
金方立即有眼色的悄悄讓幾個小丫頭出去,別留在屋里礙事更惹得姑娘不快,又忙命人去前院請主子。
虞歸晚在前院與人議事,丫頭就匆匆來稟。
“姑娘發了好大的火,金方姐姐讓我來請主子過去瞧瞧。”
虞歸晚停了議事,讓眾人在大廳稍后,她去去就回。
路上就問來請她的小丫頭,“可是有刁仆不聽話?”
如今這里里外外使喚的人多起來,就總有那么幾個不聽調/教的亂為王。
她說打一頓再趕出去不用,要么就丟城外喂狼,幼兒就總勸她不必為這點小事就要打要殺的,幾個下人而已,她有辦法懲治,用不著見血,又說她如今身份不同了,打罰府中人都需謹慎,沒的讓人抓住話頭又開始亂編亂造,損壞她的名聲。
她是不在意這些,亦覺得無甚緊要,但幼兒和手底下人都這么勸,總歸是為了她好,她也不能不領情。
畢竟這個時代跟末世不同,她習慣的那套末世規則到了這里就要靈活變通,利于自己才行。
小丫頭聽她這樣問就立刻搖頭,戰戰兢兢道:“并不是,我們也不知是為何,姑娘看了外頭傳進來的一封信就動了肝火。”
“信?”
“是,方才外頭的婦人送進來的。”
凡是在院內伺候的丫頭仆從都曉得‘外頭的婦人’可不是那等干雜活粗活的,她們都來自河渠南柏舍,不僅得姑娘信任和重用,在主子跟前也有幾分臉面,就算小主子廖姑見了她們也得叫聲姨。
她們在外做什么事也不是旁人能打聽的,只知她們身手了得,殺起人來毫不手軟,又經常在夜里進出內院,行色匆匆,又用斗篷遮掩。
誰敢盯著她們看,她們手里的刀下瞬就會抵上此人的脖子。
在那之后就沒人敢打聽她們,見著她們進院就躲得遠遠的。
虞歸晚知道幼兒從南柏舍要了些人來,原是陳婦的手下,擅偽裝和探聽,之前同程伯佟漢在麒麟城就配合過。
加上尤三姑的戲班子、佟潼管理的商鋪和商隊,這張情報網就算是在這片大地鋪開了,許多消息也都是她們探聽到了再用黑鷹傳到偏關。
虞歸晚進來時摔碎的茶盞已被收拾起來,地上干干凈凈連點水漬都沒有。
“主子。”金方識趣退出去。
幼兒臉上并無一絲怒氣,見她回來了就立馬起身上前迎,道:“不是在前頭忙著?又是哪個耳報神長了這么快的腳,還讓你專程回一趟,耽擱了正事可怎么好。”
她就近坐在炕上,拿起被撿起放在桌上的紙團攤開,一目十行看完了上面寫的陰謀詭計,神色都未變,只是揭開一旁的熏籠將紙丟進去。
一小股黑煙騰起,紙團化為灰燼。
“就為了這事動怒?”她將幼兒拉到身邊,用手上的繭輕輕磨著手腕內側。
在她面前幼兒也無需裝,便也坐下,將收起的怒意釋放出幾分,咬緊貝齒恨道:“這起小人,果真是沒安好心。古語云人之多言,亦可畏也,若讓他們成了事,不是你做的,傳的人多了也就成真的了,東遼好歹毒的心,竟是連他們自己人也不放過。”
要探聽此等機密可是不易,也不知外頭的婦人是如何做到的。
這就激起了虞歸晚的好奇心,想著改明再召她們來問問,倒是紙上所言的計謀她不甚在意,反而先緊著幼兒的身體。
“昨夜你起身了兩次,又咳嗽,我說讓大夫來給你瞧瞧,再開個藥方調理著,你又不讓,現在又為這事傷身動怒,沒的把自己身子給氣壞了,你看到時不用東遼做這樣的計謀,我先發兵屠了他們的城。”
她最不耐煩的就是在這個時代做任何事都束手束腳,這不行那不讓,凡事要謹慎周全,考慮后果,只因人言可畏,就是雍帝也得顧慮死后聲望,不能讓天下百姓詬病自己。
所以就算早知趙崇有反心也沒敢立馬下手處死自己的兄弟,就怕被人說殘害手足,落個不仁之君的名頭。
可雍帝暗地里做的事也不見得坦蕩光明,隨家就是最好的例子。
幼兒就知她會這樣說,歲歲早存了屠殺東遼的決心。
“你這人啊,讓我說什么好?”她嘆了聲,抬手細細撫過虞歸晚的鬢角,滿心滿眼都是這人,越是在意也就越憂心將來,生怕自己沒能力護她,讓她被推到風口浪尖,遭了他人暗算都不知,“打仗你在行,人心也能拿捏,御下手段也不缺,怎的就不多想想今后?我同你細說你又嫌我啰嗦,不耐聽,總想著用拳頭解決,天下人多了去,難道都殺了不成?屠城二字以后萬不可再說,就算那些東遼百姓有可恨之處你也不能隨意舉刀,馴服這些人有的是辦法,你不耐去做,那我就來替你做,只求你聽我一句勸,萬不可再有屠城的心,嗯?”
自己要是不聽,幼兒還不知會愁成什么樣,夜里又要翻來覆去睡不著,她還能如何?誰讓幼兒是被她放在了心尖尖上的,不樂意收斂嗜殺的性子也得強迫自己收。
“我只是想,又沒真去做,我知你為何攔著不讓,放心,你不讓我做的事我不會做,既說了這話,那就是承諾,我對你的承諾永遠都算數,說到做到,這下可安心了?”
她身體滑下來用臉貼著幼兒的小腹,感受這處柔軟隨著呼氣而起的浮動。
這樣緊貼的小小親密能讓她心安,會不自覺收斂起四散的戾氣,溫順安靜得像只困倦打盹的貓兒,怪惹人疼的。
瞧她這樣,幼兒也不忍心再說。
低頭抬手幫她揉額角,熏過香的衣袖染著寒梅的冷香。
虞歸晚就像狗兒嗅到了肉骨頭,抓過幼兒的衣袖就可勁聞,恨不得將腦袋都鉆衣袖里,發現這個動作無法完成之后就改為拿衣袖蓋在自己臉上,身體還一個勁的往幼兒懷里拱。
頭頂傳來幼兒淺淺的柔笑,宛若雪中古琴聲。
“越發像小孩子了,”幼兒也沒有將衣袖搶回,雙掌反而捧住她清瘦的臉,低頭啃了兩下她的鼻頭算作懲罰,“我知你承諾過的事都會做到,我信你。”
鼻尖傳來的濕潤讓虞歸晚又躁動,抬起頭想索吻,卻被幼兒摁了回去。
“前兩日就鬧得有些過了,往后幾日你就先養養,不許再胡來了。”
自從到了偏關,兩人也是聚少離多,連生辰都不曾好好過,幼兒又何嘗不要想,可她也不能由著歲歲胡來,這人索歡起來就不知今夕是何年了,除非東遼大軍打到家門口,否則就不肯停,就算是屋頂來了刺客也擾不了她的興致。
初五那日歲歲拽著她鬧到深夜,期間趙禎來尋她說事,許是要回麒麟城了想來同她話別,歲歲也不知怎的,一聽趙禎來了就黑下臉,拽著她的手用盡了力氣,她心驚膽戰想停下來,偏又拗不過,又得防著自己真傷了歲歲,急得滿頭汗,事后也有些氣,就不肯理歲歲,背過身自己睡了。
眼下想起這事,她還心有余悸,要是真弄傷了歲歲,她還不得心疼死。
虞歸晚也想起來了,撇開臉哼唧了一聲,“我身體好得很,不需要養。你是不是對我厭倦了,不想搞我了,沒性/欲了?”
語不驚人死不休。
幼兒對她這粗蠻的用詞頗為無言,俏麗的臉泛起一層胭脂色,白里透著紅,嬌羞含怯,顧盼生情,秋水盈盈,沒任何威懾力的瞪了一眼。
反勾得虞歸晚心癢癢,特別想抱著人在炕上滾幾圈,將自己滾進她懷里,揉進她的血肉里,讓她狠狠占有自己,抵死纏綿才能短暫緩解心中的渴望,然而縱情結束后渴望也就會如藤蔓瘋長,一次比一次盛。
她的目光太過赤/裸炙熱,像火焰灼燒著幼兒的心,直燒得她渾身通紅,不自在的別開臉,好聲好氣勸道:“過度縱欲總歸傷身,歇幾日養養可好?待過了十五完了正事,你想怎么胡鬧都成,只現在不行,那晚就差點……”
虞歸晚翻身拱進她懷里,衣袖卷起露出手臂,皮膚滾燙,一碰就灼人。
她悶在幼兒腹下不滿的嘟嚷幾聲,“干不壞,你就是顧慮太多,不肯依我。”
“……”
“真的,我身體很好,傷了也不要緊。”
幼兒聽不得這個字,也不見得她受傷,就上回為了給自己解蠱毒劃傷了手,她見著了都心疼得不行,寧可自己死也不愿見著歲歲再受傷,再在這些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的舊傷上再添新傷。
低頭堵上她口無遮攔的嘴,咬著細嫩的唇瓣懲罰了一番。
“不許胡說。”
虞歸晚回味著這個主動的吻,嘴角微微往上翹,哼了聲:“我又沒胡說。”
氣得幼兒直扯她腮幫子,道:“你本事大,金剛不壞是么?那身上的傷疤又是怎么來的?就知道拿話來慪我,不想想每回你出門,連著好幾天都不見人影,我這心就跟放在油鍋煎似的,生怕你有個萬一,若真弄一身傷回來,你看我依不依。”
說起身上的疤,虞歸晚自己都說不清是為何,又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有些傷能自動愈合,有些卻不能。
她也留意過,能在她身上留疤的都是中心區的喪尸,它們實力最強,全都是接近喪尸王的實力,可能是因為這個吧,所以才能傷到她。
“擔心我?”她有些愧疚的問道。
換來幼兒一記眼刀,又狠狠往她肩上* 捶兩下,“難不成你今日才知道我擔心,哪回你出遠門我的心不是跟著你飛走,以前也就罷,護送商隊就算碰上劫匪,憑你的身手自保也綽綽有余,可戰場上刀劍無眼,東遼又是那等小人行徑,讓我如何放心。”
她越這樣說,虞歸晚翹起的嘴角就越露著得意,就招來幼兒不心疼的擰肉。
她也不怕疼,別說叫出聲,就是眉頭都沒動一下,還嫌棄幼兒力氣小。
“就你這點勁,跟三歲娃娃差不多,可別沒擰疼我,倒先疼著了自己的手。”
她對自己皮糙肉厚的程度很有數,對幼兒的細皮嫩肉更有數,被她掌心的繭刮一下都立馬紅起來的細嫩,她要是繃緊肌肉,幼兒根本就擰不動,還反傷著自己的手指。
她將幼兒的手抓下來放到跟前,真讓她說中了,指頭都紅了。
“明知我的心,還故意氣我。”幼兒往她腦門上戳了兩下。
她也沒躲,乖乖受著讓她出了這口惱氣,才說道:“你知道我笨嘴拙舌的不如你會說話,你還偏在這上頭尋我的錯處,可見也是故意的。”
幼兒伏在她肩頭柔柔笑開,并不言語,只是方才因那封信帶起的憤怒因她這一打岔就消散了不少,卻也只是暫時的。
東遼在背地里如此設計她的歲歲,她定不會讓這起小人得逞,想將禍事嫁禍給歲歲,他們好得意。
做他們的春秋大夢!
虞歸晚沒漏掉幼兒溫柔笑意的下面藏起來的殺意,她知道這不是對著自己的,多半是因為東遼。
她也知幼兒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嬌滴滴的相府小姐,這人成長了,心變硬了也變狠了,她不覺得這是壞事,亂世生存,狠總比慈要好,她樂于幼兒的成長。
不過,她也還是將幼兒當作時時需要呵護的溫室花,這不妨礙的,養在溫室的也可以是食人花,四周沒有危險時就安安靜靜盛開,芳香迷人,可作觀賞,只要有危險靠近就立馬反擊,將危險扼死在花苞中,再化為滋潤自己的養分。
當然,將幼兒比作食人花并不恰當,幼兒也不似食人花,她應該更像末世的牡丹,華貴,高不可攀,看似沒有攻擊性,實則殺人無形。
“在想什么?”見她出了半日神,幼兒便問。
她搖了搖頭,將那些畫面從腦海中揮散。
幼兒拉她起身,替她撫平了弄皺的衣裳,道:“外頭廳上眾人還在等著你回去議事,我已無事了,你做正事去要緊,別在我這耽擱住了,快去吧。”
“你也別氣,我不會讓東遼的計謀得逞。”
“這事你先交由我去辦,可好?”
能使出這樣的陰招,她必是要將這桶還沒有潑出來的臟水讓東遼自己再咽回去。
第175章 第 175 章
拓撻城的地形為四周高中間低, 東遼人所說的黑石也就是煤礦資源豐富。
裸露在外的煤礦被開采完之后,那些貪婪成性的貴族就開始抓捕百姓充當奴隸挖礦洞,將深層的煤礦往外運, 因坍塌等原因死在礦洞內的奴隸也不計其數。
為了更好的控制這些奴隸,城中除貴族和其族人、姻親家眷外,就屬勇士最多,普通百姓只占一部分,且只能住在外城。
勇士負責看管奴隸,監督他們干活,防止他們暴動和偷懶。
百姓則在外城做些小買賣,或到貴族的商鋪、賭坊、妓院等地方干活。
貴族和勇士也會剝削他們, 他們討生活也不容易, 但他們轉過頭就會將怒火發泄在那些奴隸身上。
辱罵和鞭打是常有的事,還有更喪盡天良,連畜生都未必干得出來的他們也做,且習以為常,還以此為樂。
得知拓撻城將被割讓給大雍, 城內的百姓比貴族更恐慌。
他們心里很清楚,大雍的軍隊一旦接管拓撻城, 必是會驅趕城中的東遼人, 就像攻下邊城時那樣。
當時邊城的東遼百姓能投親靠友的也都投靠去了, 實在無處可去的只能成為流民, 有些已經被抓走干苦力, 跟奴隸一起被鞭打著干活。
從年前開始就有一場可怕的風暴在拓撻城內醞釀著。
只能貴族居住的內城從早到晚都有拉貨的駝隊進進出出,緊接著就是數輛華麗的馬車, 由健壯的勇士和護衛隨著,到了城門口也無人阻攔。
駐扎在城外的北境軍對此也視而不見, 對這些一看就是貴族家眷的馬車連查都懶得查,就算搬走一座銀山都跟他們沒關系,但是外城的百姓想離開就沒這么容易,阻攔他們的也不是北境軍,而是東遼的守城軍。
幾個月前就喬裝成進來并在外城做起小買賣的婦人也混在這些東遼百姓當中。
她眉目深邃,并不像大雍人,反倒像戈壁灘那頭的胡族,因生得美艷且能說會道,出手又闊綽大方,常備了好酒好菜請人來吃喝,就連那些眼高手低不將人當人看的勇士都常來她屋中喝酒,謠傳她慣會勾引漢子,天天往家里領人,她卻不在意這些話,依舊關門過自己的小日子。
別人卻不知她給人喝的酒里頭有至幻的藥物,能使人暈暈乎乎,問什么都會答,醒來后也不記得,只混混沌沌以為自己同美婦廝混了一夜,只等今晚再來,哪里又曉得自己將貴族與王都密謀的大計劃給泄露了出去。
“大雍的軍隊也沒攻城,亦不阻攔商隊離開,為何我們就不能出城?難不成要留下我們在這等死么,”婦人故作姿態,掩面低泣起來,說話哽咽,聲也不大,卻能讓早已心焦且對守城軍不滿的其他人聽見,“今早我瞧見內城又出去好幾輛馬車,箱籠仆從都不少,定是那些大老爺的嬌妻美妾知道留下就是個死,所以早早收拾金銀細軟逃去了,可憐我們身無一物,不能孝敬守城的軍爺勇士們,他們竟要……竟要將我們的命留在此處啊!”
婦人哭得愈發傷心,道出的話也讓人心驚。
離得最近的一個漢子上前拽住婦人的手腕,瞪起銅鈴大眼,怒道:“你這婦人胡說八道什么,誰要留我們的命在此處?!快快將實話說來,不然我先擰斷你的脖子!”
婦人嚇得直顫,嬌小的身體縮成一團,驚恐道:“不是我說的,是前兩夜來我家中喝酒的幾位爺醉酒說漏了嘴,我也不知真假,大爺饒命啊,我真不知情,只是聽說,大爺何苦來尋我的麻煩,怎不去城門口問問那些軍爺,在這里為難我一個婦人……”
“他們說了什么!”漢子怒氣沖沖打斷。
婦人驚得臉色慘白,哭道:“那幾位大爺說貴族老爺們下令燒城,帶不走的東西全部燒毀,又說城中多為大雍的細作,奴隸也多為大雍人,與其這樣讓給大雍,不如就地一并燒死,若……”看著漢子一副要吃人的表情,婦人嚇得說不出來話,磕磕絆絆的,“若當中有東遼人,也不讓離開,要一并燒了。”
聞者嘩然,他們可都是東遼百姓,也要將他們燒死在這不成?!
漢子雙眼赤紅,發瘋的掐住婦人的脖子將她抵在墻上,咆哮如雷,“大膽婦人!安敢胡說!我殺了你!”
婦人被掐得喘不上氣,面色逐漸漲得紫紅,眼珠子往外凸,雙手不停拽扯抓撓著漢子堅硬如鐵的爪子,求生的本能讓她很想現在就抽刀殺了這狗東西。
好在有人上前阻攔,“先將人放開,我們再問問清楚。”
漢子轉頭怒蹬那人,“有何好問,就是這婦人胡說!”
“她何必胡說!快放開!讓我們來問!”
幾個人合力將婦人從漢子手中救出,等她順過了氣才接著問,婦人也不敢隱瞞,將那天晚上自己聽到的都一五一十告訴了眾人,她說的有鼻子有眼,連對方的姓名及樣貌特征都說得清清楚楚,再者那幾人確也常來,不少人都見過。
眾人跌坐在地,已經是不懷疑婦人這番話的真假了。
婦人垂頭理著被弄亂的發,撫平了衣裙才站起來,掩面柔柔弱弱的哭著回家去,像是被漢子方才的粗魯行為給嚇著了,院門一關就再也不出來。
生死攸關,眾人自身難保,誰還有閑情逸致去留意婦人,遂無人看見婦人從后院貼墻溜走,走時還放火燒了那漢子的家,正好驗了她說的那話。
火苗躥起了眾人才反應過來,全都驚慌大喊:“不好!著火了!燒城了,快跑啊!”
婦人躲在人群發現不了的地方看著平日里作威作福的人像老鼠那般亂竄就覺得痛快。
就算這些人真被燒死了也不值得可憐,他們將奴隸綁來活活燒死時可曾想過自己也會有這一天?
這就叫天道好輪回,蒼天饒過誰,報應不爽。
火勢并沒有擴大,只是將那漢子的半間屋子給燒了,但這場火已經引起了外城的恐慌,內城的貴族和守城軍是真的想燒死他們,可他們不想死,憑什么要他們死在拓撻城,憑什么那些貴族就可以出城,他們就不行!
陰溝里的老鼠一旦多了就會成禍患。
當天夜里他們就悄悄摸進內城,放火燒了好幾處貴族居住的院宅。
往常內城戒備森嚴,他們進不來,今夜也不知道為何,巡成的勇士都不見了,四周靜悄悄,只有風雪刮過的呼嘯聲。
北風凜冽,將火苗帶得更高,噼里啪啦的爆裂聲混著喊救火的怒聲。
瘋起來的外城百姓直接闖進貴族的宅院,見人就殺,見東西就搶。
內城亂成一片,火光沖天。
駐扎在城外的北境軍也不睡覺了,全都站在高處看熱鬧,有幾個兜里還揣一把瓜子。
“這下有好戲瞧了,咱們可沒有進城。”
“亂了好啊。”
“咱們大將軍限定是元宵這日交割二十城,現在可沒到日子啊,那里頭死了多少人可不關咱們的事,休想將臟水潑到咱們大將軍頭上。”
“敢!老子先扒了他們那身狗皮!”
“別說這些了,喬姐她們幾個人在里頭太危險了,亂起來了她們也難脫身,要不咱們混一隊人馬進去接應?”
喬姐就是潛伏在外城的那個婦人,憑她的身手就算入虎穴都能全身而退,哪里需要他們冒險接應。
此時她已換了裝,將臉涂抹得鍋底那般黑,混在鬧亂中繼續煽風點火,直將內城鬧得個天翻地覆,還未離開的貴族全遭了殃。
看管奴隸的勇士讓人用藥放倒了,數萬奴隸從黑黝黝的煤礦中被放出來,那些貴族就是被奴隸踩踏死的,守城的東遼軍根本攔不住暴亂的奴隸和城民。
不僅是拓撻城,其他十九座城也都在今晚發生暴亂。
東遼想屠城然后栽贓給虞歸晚的毒計就這樣被捅破,現如今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連他們王都的城民都慌亂起來,生怕自己也會遭這樣的劫難。
消息會散播得如此之快,全因虞歸晚的黑鷹將寫了東遼皇族和貴族合謀意圖屠城的紙條撒向各個城池,百姓撿來看了才知曉,又有潛入的婦人們暗中煽動,這把火只會越燒越旺,直到元宵這日也止不住。
到了這個節骨眼,東遼什么都不能做,只能乖乖將二十座城割讓。
非是他們不想做,而是城中的暴亂壓制不下去,守城的軍隊死傷過半,憤怒的城民連貴族都敢打殺,將四周圍得鐵桶一般,還聲稱向虞歸晚投降,愿伏于她治下。
“攜城降我?”乍一聽到這個消息,虞歸晚還驚訝,緊接著就是不屑,“這二十城本就歸我了,他們降不降與我何干,等我的人駐進城中,他們若乖乖聽話,我自不會驅趕,若心懷鬼胎想鬧亂子,就先抓幾個殺雞儆猴。”
降于她?當她是傻的不成。
幼兒卻認為此為好事,在旁柔聲勸道:“那些人愿意降倒也省了許多麻煩事,先不管他們是真心還是假意,既放出這樣的話,那就是叛國了,東遼已容不下他們,他們無處可去就只能投于你。”
虞歸晚想了想,覺得在理,但是,“也不能讓他們白撿這份功勞,什么降于我,這二十城本就歸我了,不需要他們降,他們想借此邀功保命,沒這樣的好事。”
第176章 第 176 章
到了正月十五元宵這日, 二十座城在拓撻正式交割。
東遼來的卻不是上回的使團,而是幾個新面孔。
據說是因為上次的使團辦事不力,回程途中讓三王子納措死于猛獸爪下, 尸首都讓風雪埋了挖不出來,只帶回來半條手臂。
太后和皇后震怒,當即就處死了幾個使團官員,五王子更是直接被剝去繼承資格,地位一落千丈,從此郁郁寡歡,整日與酒水相伴,已是廢了。
廖姑代虞歸晚出面接下了東遼的二十城、歲銀十萬兩、絹五萬匹、牛羊三萬頭。
這跟當日約定的數輛不符。
廖姑也沒有這么好糊弄, 當場沉下臉。
“定下的是歲銀二十萬兩, 絹十萬匹,牛羊十萬頭,怎么現在就只送來一半?想賴賬啊你們,”她刷地一下抽出配刀扎在桌上,稚嫩的圓臉滿是兇狠, “就知道你們不會老實,敢玩這招, 信不信我們立馬發兵, 到時候我們要的可不止這些了!”
對面東遼官員的臉憋成豬肝色, 有火不敢發, 有怒不敢泄。
往日的草原霸主現如今被人這么踩著頭羞辱, 他們還不能如何,誰讓東遼的國力日漸弱勢。
國內城民百姓鬧亂, 牛羊病死凍死,多處雪災, 凍死了很多人,若不然何至于向虞歸晚低頭。
“總共也沒給多少時日,實在湊不出那么多……”官員干巴巴解釋。
廖姑哪里肯聽對方啰嗦,且這些都是賴賬的借口,就更不想聽。
“放屁!你們是欺我年紀小不知事?”她冷笑兩聲,“限你們明日將數額湊齊,不然我就掀了你們的老巢!”
在她身后是排開的十萬兵馬,披著漆黑的盔甲佇立在風雪中,宛如利刃破開蒼茫的大地,硬生生劈出一道黑黝黝的深溝,探頭近前都看不見底,只有旋風在空中回蕩,發出詭異的怒吼。
屯在偏關的北境軍已分批駐扎到這二十城,廖姑手上只有不到五千人,后頭這十萬兵馬是虞歸晚從金礦山調出的傀儡軍,換上了北境軍的黑盔甲,手腳和口鼻都遮掩住,風雪又大,不湊近也發現不了端倪。
東遼曾數次派細作混入偏關探聽,都以為她手上能調動的只有原先趙崇的人馬。
可觀她多次兵分幾路攻城,都是數以萬計的兵馬,且都洶涌善戰。
趙崇那些人馬戰力如何東遼清楚得很,絕不可能在短期內達到這個水準,這些兵馬到底從何而來可就有得探究了。
也正因如此,坊間傳她在河渠養私兵意圖謀反的謠言就愈發像真的。
東遼還抱著僥幸認為就算割讓給虞歸晚二十城,以她同麒麟城那僵持不下的關系,無兵無員幫她管理這二十城,用不了幾日城內就會亂。
等開春牧草肥了東遼可再發兵奪回城池,她虞歸晚就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不曾想只今日交割她就派了自己徒弟領軍十萬來給下馬威。
草原上有許多關于虞歸晚的傳說,從金山被救出的礦工說他們那天看到了鬼軍陰兵,卻無人信他們的話,只當他們是被囚困在礦洞太久才出現的幻覺,不能當真。
而那些投靠了虞歸晚且日子越過越好的部族則尊她為神明,堅信唯有她庇佑,部族的傳承才能延續下去。
關外和庶州的坊間都將虞歸晚捧得極高,可謂是民心所向。
這本該為好事,也利于她,但幼兒卻總覺不安,數次傳信回南柏舍,讓陳婦務必查清到底是誰在背后推動這一切。
東遼現在沒實力硬碰硬,就算再不情愿也在次日湊齊了歲銀,足數送到虞歸晚手上。
而先前在城內鬧得不可開交說要攜成投降效忠虞歸晚的東遼城民,在北境軍接管城池后,最先被看守起來的就是這些人。
沒人聽他們喊冤叫屈,也沒人毆打辱罵他們,只是將他們圍困在自家屋中,等清理完城內的細作后才解了對他們的禁令。
他們想借此邀功根本不可能,別說見虞歸晚,就是北境軍一個普通百戶都不是他們能求見的。
他們若識相就平安無事,若不老實那就只能被當成細作抓走,大雪天扒光了衣服再潑兩桶冷水放外頭冷一冷,就是鐵打的也遭不住。
已經有好幾人被這法子給弄沒了命。
可他們若不想方設法留在城內,一旦被驅趕,離了這里也是死路一條。
那日內城亂,打殺死多少貴族及其親眷,他們想起來也后怕,怎么就頭腦發熱做下了這般蠢事,如今東遼視他們叛國,不再認他們為子民,若不能留在大雍人占據的城池,他們就只能在草原流浪,四處躲避追殺。
其他十九城還好些,問題都不算太嚴重。
拓撻城面臨的問題要棘手許多,光是奴隸就有數萬。
領頭的那個頗有本事,竟然能讓這些被東遼人奴役得麻木的奴隸聽話造反,城內的東遼守軍有大半死在他們手中。
內城也被燒毀,只有外城還沒遭大火吞噬,卻也是亂糟糟,到處都是殘肢斷臂,連地縫都是血。
楊縣率領的北境軍在外城足足清理了數日才清干凈,只是內城被燒毀的宅院需要人手修繕,拓撻城中的奴隸和城民都不宜安排過去,就只能往偏關去信請援,將原本要送去邊城的部分雇工先安置去拓撻城。
一則修繕被燒毀的城池,二則煤礦開采亦需要人手,這可是大買賣,虞歸晚很是上心,還推遲了回河渠的日子,親自帶人到拓撻城安排。
往后就是程伯同楊縣一起駐守拓撻,程伯主要負責和往來的商隊做煤炭生意,幫虞歸晚賺錢,守城諸事還是要交由楊縣。
此時他二人落后兩步跟在虞歸晚兩側,看過幾座東遼貴族原先的礦場。
“大將軍請看那邊。”
楊縣手指遠處的窩棚,被大雪壓得都快要坍塌了,幾個衣衫襤褸的奴隸抱著破邊的瓦盆在挖積雪煮水做飯。
所謂的飯其實就是挖來的草根樹皮,還有一些先前從內城搶來的、貴族拿來喂馬的糧殼,粗糲得難以下咽,卻已經是他們能得到的、僅有的飽腹之物。
楊縣道:“奴隸人數太多,身份都還未來得及甄別,且他們又都在拓撻遭東遼人奴役許久,是奸是忠都難說了,屬下認為對他們不宜太仁慈,進城時也只將他們趕回原處,并未分他們一米一面。”
比起東遼鐵騎破關就燒殺搶掠,楊縣此等做法已算得上仁善。
虞歸晚點了點頭,“你做的不錯。”
她極少贊揚下屬,楊縣得了這一句肯定,嘴巴都險些咧到耳朵根。
隨后虞歸晚就吩咐他二人盡快安排人手甄別,還道:“邊城有眼利者可辨善惡忠奸,你們可向閻將軍要人相助。”
聞言,楊縣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道:“屬下原也這般想,只是……屬下同閻將軍無甚交情,不好張這個口。”
其實是深知閻羅娘秉性,向她借人得先拿錢孝敬,她還獅子大開口,能將人的家底都掏空。
經了幾次這樣的事,誰還敢求她幫忙,還不如自己想辦法。
程伯知道北境軍這些將領不愿意同閻羅娘打交道,便主動將事攬過來,“這事我去同她說,老夫跟她有幾分交情。”
楊縣也不愁了,立即喜笑顏開,抱拳謝道:“那就有勞程伯了。”
“咱們都是為主子做事,楊將軍又何必這么見外,往后有事用得著老夫的就盡管說。”
“您老仗義。”
程伯擺擺手笑道:“我們行走江湖的人講的就是一個義字。”
虞歸晚也沒點破,閻羅娘和妙娘的事程伯還不知道,她也不想做多嘴的人。
要是程伯去信問閻羅娘要人,這娘們兒可不得死命獻殷勤,說不得還親自來。
有了這份人情債,日后她在妙娘跟前也好說話,妙娘也不敢太拒她。
廖姑帶人在內城搜羅,說是要找找看有無密道,萬一里頭藏了寶貝呢。
巨蝎不在此處,虞歸晚將它留在偏關小鎮保護幼兒,等她們啟程回河渠之后在讓它到拓撻來守煤礦,也可時不時回金山瞧瞧看看。
虞歸晚一行人從城外礦場回來,路上就碰見前來尋她的小兵。
“稟大將軍,廖小將軍在內城一處宅院發現密道,搜出來上百箱金銀,還有象牙、虎骨等物。”
還真有密道?
不止程伯二人面面相覷,就連虞歸晚也是一臉驚訝。
趕到地方時就看到廖姑整個人埋進一個大箱子,正往外倒騰東西。
跟來的六花被炭灰染成了黑色,臟兮兮的還要往虞歸晚腿上蹭,被她嫌棄的抬腳擋開。
“師父!”
廖姑從箱子里拿出一副巨大且鑲滿寶石的象牙,獻寶似的送到虞歸晚面前。
象牙的東西虞歸晚也有,原先商隊從草原深處帶回來的,只是沒有這么大。
這上頭少說也鑲了數十種彩寶,就是麒麟城的皇宮都未必有,可見是稀罕。
竟然會在拓撻內城的廢墟堆下發現。
象牙十分重手,虞歸晚拿在手上掂了掂,道:“看著還行,”又拋回去給廖姑,“你留著玩吧。”
她已有鹽礦和金山,現在又有了煤礦,象牙再華貴她也看不上了,這才值多少錢。
彩寶倒是可以摳些漂亮的下來給幼兒鑲嵌到發冠上去,不過這樣的東西必是經了許多人的手,也不好,還是另尋未經雕琢的寶石為好。
第177章 第 177 章
這條密道應是拓撻城內的東遼貴族為自己留的后路, 只可惜還沒來得及用上就一命嗚呼了。
藏在密道中的金銀珠寶重見天日。
成箱的珍珠、螺貝、瑪瑙、寶石這些不算,光是一人多高的珊瑚就有好幾株,都是紅如血的珍品, 價值連城。
連裝珊瑚的元寶盆都是用金子打的,盆里堆著金珠寶石,熠熠生輝,大放異彩,閃嚇人眼。
虞歸晚沒瞧上象牙,對這幾株紅珊瑚樹倒是情有獨鐘,命人裝車打算搬回偏關送給幼兒,等回了南柏舍擺在屋里也顯富麗堂皇。
再要了些未經雕琢的寶石, 好以后給幼兒鑲嵌到發冠上去, 其余的就不要了,交由廖姑處理。
廖姑費勁扒拉這些東西也是為了討好她師父,既然師父看不上眼,她留著也沒用,便只抱走那株小的珊瑚樹, 剩下的就喊楊縣過來抬走,當作眾將士辛勞數日的犒賞。
“廖小將軍, 果真么?!”楊縣張大嘴巴。
這些搜出來的東西哪一樣不是難得一見的寶貝, 就這么隨隨便便賞給底下人了?自己不是在做夢?當年就算是九王爺也不曾大方到這個地步。
廖姑小手一揮, 霸氣道:“師父看不上眼, 我搬回去也沒地方擱, 不如就賞了你們,大寒天的你們守城也不易, 總是要許些好處。大家伙上陣殺敵不就是為了升官發財過上好日子,現在咱們從東遼人這撈到了實惠, 有好肯定要大家分嘛,抬走抬走……都抬走,不過有一點楊將軍可要記得啊,論功行賞,不可貪功徇私。”
楊縣忙道:“小將軍放心。”
水至清則無魚,軍中自然也不會是一片清明,但因一時貪念被軍法處置的人也不少。
虞歸晚的刀可是一直都懸在眾人頭頂,并不會因為她不在營中就能遮掩過去。
“叫我廖姑就好。”小將軍這個稱謂她還真不怎么習慣。
楊縣卻堅持,“禮不可廢。”
他們這些軍漢說粗野難管也是真,但他們若真對人服氣,那也會死心塌地一根筋。
廖姑是虞歸晚的徒弟,軍中上下誰人不知大將軍待小將軍如親妹,自己又有本事,攻打邊城那次可是曉勇得很,對底下人也夠大方,他們這些人對小將軍絕對服氣。
那些因她年紀小就輕看她的人就錯了主意,若不盡早轉過彎來,往后都別想在營中混出頭。
廖姑能跟駐守關外的這些將士打成一片,虞歸晚樂見其成。
再過幾日她就要帶幼兒回南柏舍,偏關的事就暫且交給廖姑,是鋼鐵還是廢柴總得煉了才知道。
廖姑不可能一輩子跟在她身邊靠她護著,不獨自經事就不會成長,多歷練往后才能獨當一面。
搜出來的東西都讓人抬走了,廖姑蹦到虞歸晚跟前,仰起圓臉笑嘻嘻看著自己師父。
虞歸晚伸手將掌心放在她頭頂,用力摁了摁,直將廖姑的脖子摁得往衣領里縮,整個人都矮了一截才松手。
“以后偏關就由你來守,遇事不決可來信問我。”
廖姑挺起小小的胸膛,眼神堅定道:“師父放心,我一定守好偏關。”
師父曾對她說過,雛鷹長大后總要展翅高飛。
留守偏關是她自請的,就算有朝一日馬革裹尸也絕不后悔。
看著昔日的小村姑長大成人,虞歸晚也頗為感慨。
“你記著,不可對敵人心慈手軟,有背叛之心者一律斬殺,不得留,不管對方說什么都可視為想活命的狡辯之詞,這些人一旦從屠刀下掙脫,必會不顧一切反撲,到時你再后悔就晚了,可明白?”
這是她在危險重重隨時都會喪命的末世總結出來的經驗。
基地老學究就曾跟她說過一句話: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自己的殘忍。
她非常認同,也是這般教導廖姑,但小徒弟總還留著一絲惻隱之心,不夠狠,當日在東遼大營會將趙禎救出就可見。
慈不掌兵,若這次廖姑留守偏關的表現不能讓她滿意,就算是自己的徒弟,她也一樣會重重責罰,再收回兵權,讓人老老實實待在南柏舍。
這次的分派對所有人都是一重考驗,不僅廖姑,還有閻羅娘、程伯、佟漢、妙娘以及遠在河渠的陳婦和蒙灰,甚至包括其他人。
若表現突出,任務完成得漂亮,那今后他們必會再得重用,往上再走一層。
廖姑握緊小拳頭,她絕不會讓師父失望!
安排好關外的一切,虞歸晚就帶人回了偏關小鎮。
幼兒已提前將東西打點好,大物件是沒法搬走的,且日后她們還會再來偏關,沒必要將屋子都騰空。
再者廖姑也要住,帶些緊要的東西回去就成.
三月初,打著‘虞’字旗的黑甲兵翻過閻羅山出現在河渠境內。
隊伍中間夾著馬車和駝隊,叮叮當當響一路。
沿途碰見趕路的百姓或商隊也沒有驅趕,還許這些人遠遠跟在后面。
早接到黑鷹傳信的陳婦帶村民迎在縣城門口。
眾人翹首以盼,脖子都快伸出去二里地了。
南柏舍地方小,每日還都有商船停靠埠頭,往來的買賣人極多,土地價格一漲再漲,村民想買地擴建宅院都難,哪里還容得下主子帶回的三萬兵馬,沒辦法,只能跟蒙灰商量著先安排進衛所營。
這大半年河渠的變化也大,原先只是北地一處不起眼的小城,常駐不過萬民之數,如今翻了三倍不止,全是從其他地方遷居來的,還有往返于偏關做生意的商隊,他們也樂于在河渠買院子買地,可是把曹知縣樂得合不攏嘴。
現在南柏舍和縣城的那條山路已修得十分齊整,能容三輛馬車并行,還設了崗哨,別說白日攔路搶劫沒見著,就是夜里一個姑娘家都敢走。
黑甲兵一出現,城門口就炸開了鍋。
“哎喲!瞧見了瞧見了!那就是咱們里正的兵馬?真威風!”南柏舍的村民還是習慣叫里正。
現在南柏舍的村民可是雄赳赳氣昂昂,到哪里都神氣,鼻孔朝天,別管哪里來的人都別想在他們跟前逞威風。
尤其不知從哪里聽了信就趕來投奔的親戚,若是好的呢,給些米糧,給些銀錢接濟也可,若碰到那些不知好歹上門打秋風要這要那的,絕對拎起棍棒就打出去。
“虞里正已經是大將軍了,你們還叫里正呢!”縣城的百姓用力將村民擠到一邊。
村民屁股一頂,立刻就把對方給懟到角落,還回頭譏笑,“那也是我們里正,我們就愛這樣叫,你們想叫還叫不著哩!來這湊什么熱鬧,拉什么近乎!”
那人不服氣了,擼袖子怒辯道:“我們怎么就不能叫?以后虞將軍就管整個庶州府,河渠自然也歸在里頭,我們跟你們一樣都歸虞將軍管。”
“喲!那又如何,我們南柏舍可是祖籍!”
“你可別扯了,虞將軍根本不是你們南柏舍的,原是那年雪災,又趕上東遼盜匪搶劫村子,虞將* 軍碰巧路過救了村民,因大雪封路才不得已留在南柏舍,滿庶州府誰人不知?你們還敢往自己臉上貼金,說那是虞將軍的祖籍,呸!不要臉!”
“你說誰不要臉?!”
“就說你!”
“嘿!”
眼瞅著就要打起來,被旁邊的人拉開,勸道:“二位也不看看今兒是什么日子,鬧成這樣不是讓外來人看咱們河渠的笑話?快各自站好,別爭執了。”
堵在城門想看虞家軍進城的可不止村民和城民,還有留在這的商旅并特意從府城趕來的世家子弟。
虞歸晚的商鋪開遍大江南北,出售的貨物品類繁多,價格又親民,生意好得不得了,搶了不少世家商鋪的生意。
以前還能找她麻煩,現在她水漲船高,手底下精兵強將,連朝廷都不敢對她如何,世家再龐大也怕刀劍架脖,便也只能忍氣吞聲,先派人過來打探,看是否有合作分利的可能,所以這些世家子弟才會出現在這。
當然,這只是其中一個原因,更多的人還是為了來看今年的蹴鞠比賽。
隊伍離城門還有一段距離,幼兒在馬車中就已聽到了鼎沸的人聲,便忍不住掀簾子往外瞧。
前頭都是豎起長矛的黑甲兵,黑壓壓的,也看不見。
虞歸晚原是同她做一陣子馬車,悶了也會出去騎騎馬,不走遠,就跟在馬車旁邊,怕她吹著風就沒讓她出來騎,只中途露宿時扶她下來走走。
現在快到城門,虞歸晚這個大將軍不走在前面也太不像話,這才被她趕到前頭去。
“這一趟回來可就真的不一樣了。”杜氏也同乘,看著外面浩浩蕩蕩的隊伍發出感慨。
這樣的盛氣,就是當年幼兒的父親高升也不曾有過。
肅殺,嗜血,狂妄,霸氣。
這些都是虞歸晚應得的,是她擊退東遼鐵騎,逼迫東遼割讓二十座城池和每年供上歲銀得來的榮譽,無人敢置喙,就是麒麟城的朝臣也不能抹殺她的功勞。
她這筆豐功偉績會被史官記下,供后世的萬民知曉。
虞歸晚騎著高頭大馬行在最前,揚起的披風鮮紅如血。
第178章 第 178 章
凱旋而歸, 滿城歡慶,張燈結彩,舞龍舞獅。
街坊人頭攢動, 小商小販滿臉堆笑,邊吆喝邊招呼。
“幾位想吃點什么?咱小攤上吃的喝的都有,羊肉餡兒的蒸包子,牛肉餡兒的烙餅,外酥里韌的芝麻燒餅,大碗的羊雜湯,牛骨湯,還有夾饅頭窩頭吃的醬菜咸菜腌蛋, 價錢實惠, 童叟無欺,可要來點?”
人實在多,也容不得慢慢挑,只讓攤販幫著拿幾個羊肉包子。
能搶到空位就坐下要一碗熱氣騰騰的羊湯,奶白的湯底, 滿滿都是切好的羊雜,撒上芫荽, 澆入辣油, 用勺子攪開, 羊湯的鮮香混著辣油的刺激竄入鼻腔, 饞得人直流口水, 也顧不上燙嘴,捧起碗就開喝, 又辣又鮮,真是過癮。
河渠縣城內的羊湯已做得算好, 但去過偏關的商旅還是覺得小鎮上的羊湯和餡兒餅做得最好吃。
只因用料新鮮,羊湯不僅奶白,燉出來的羊肉還自帶奶香味,一點都不膻,就是平日里吃不慣羊肉的人都覺著好吃。
燉煮時配料也無需多,就只放雪花鹽,邊民管這個叫清燉羊肉,愛吃辣口的可以配干辣面,也是邊民自己搗的,別處沒有。
除了賣吃的,街上還有耍雜技、唱曲、耍猴、說書等等,民間的娛樂活動豐富到讓人眼花繚亂。
煙花巷子更是熱鬧,貌美的姑娘們憑欄嬉笑,從底下路過的愣頭青被她們迷得摔了跟頭,一腦袋扎進路邊的雪堆,撲騰著雙腿很是滑稽。
姑娘們在樓上嬌笑不止。
等熟客進門想邀她們下來飲酒,她們又都不樂意去了,任憑老鴇如何勸,她們就是一甩帕子,哼氣道:“誰要同那些臭男人喝酒,沒的惹臭了我們,媽媽若是能請虞將軍到我們這來,我們不收錢也甘愿伺候。”
先前黑甲兵從街坊過去,百姓夾道歡迎,樓上的姑娘們也湊熱鬧,只一眼就被高頭大馬上的年輕女將軍迷了眼勾了魂,哪里還瞧得上來此處尋歡作樂的淫客。
她們滿心歡喜還想再見見那位名震四海的女將軍,那可是將東遼打得東逃西竄再不敢趾高氣揚的巾幗英雄。
老鴇聽得她們是存了這樣的心思,當即拍大腿哀嚎:“哎喲!我的姑奶奶們哎!那樣的人物你們也敢想,人家就算是愿入紅香帳,也瞧不上咱們這煙花柳巷,我是個什么東西,還能見得著這樣的大人物?不說你我,就是盛都來的人對這位都得畢恭畢敬,點頭哈腰,你們快歇了心思,下去接客吧!”
姑娘們不情不愿,嘟嘟囔囔被老鴇帶下樓。
而此時,虞歸晚已辭了曹知縣的接風宴,將帶回的兵馬交由蒙灰安排,便同幼兒出城。
城內的鄉紳富戶日盼夜盼就等著這天,本以為能借曹知縣的面子同這位新貴搭上關系,不曾想人家連接風宴都不肯留下吃。
饒是這樣,眾人也不敢有異。
當初他們也雇過虞歸晚護送商隊,如今的順利鏢局已威名遠播,不是他們這等人能攀得上的高枝了。
“大將軍離家許久,自是要急著回去看看,諸位也請回,請回吧啊。”曹知縣好聲好氣將這些想借機攀附的鄉紳送到大門口。
等把人全部送走,曹知縣才背手低頭步入堂中。
等在此處的高腳從懷里掏出一封請帖,遞過去道:“這是方才大將軍的親兵留下的。”
接風宴自然有,卻不是在縣城。
陳婦早已在南柏舍備好宴席,請的都是往日來往多的舊交。
村里更是連擺三日流水席,這是村民自發組織的,每家每戶出些米糧肉菜酒水。
婦人們忙著洗菜做飯,漢子們則搬桌挪椅,這三日凡是來南柏舍的人都可以入座飲酒吃肉,看戲聽曲兒。
熱鬧得附近鄉村的人都趕過來,說幾句吉利話就能飽餐一頓,這等好事怎能錯過,遂拖家帶口來吃的也不在少數,但村民并不驅趕,來多少人都笑呵呵接待,好吃好喝,直到撐得走不動路為止。
南柏舍富裕起來,也帶動了周圍數個村莊,尤其沿河一帶,修不起埠頭也可用木頭搭個小橋頭,村民就將自家的東西拿過來賣,總有路過的商船停下問,有合適的也會買走,賺的不算多但對村民來說也是一筆進項,過年也有余錢買些肉回來吃。
這個年頭能吃飽飯都算不錯,哪能天天有肉吃,那都是地主老爺才能享的福氣,所以也不怪村民會拖家帶口來吃流水席,吃完了還偷偷用樹葉子將剩下的菜打包帶走。
南柏舍的村民看見了也是睜一只閉一只眼,遇上那些沒大人領著,自己跑來吃的半大孩子還會給抓一大把糖,什么口味的都有,外頭賣得很貴,在村里卻是常見的。
葛大娘早半個月前就讓人將虞宅里里外外打掃得一塵不染,錦被里頭的棉花都是新棉,趕了個好天,狠狠曬了曬,聞著都是冬日暖陽的味道。
“你們幾個怎么回事,門口踏出來的鞋印子也不知道抹抹干凈,等主子和姑娘回來瞧見了像什么樣子,”葛大娘胖得愈發像老管家婆,嗓門也依舊大,訓起底下人來一點不讓的,“平日你們就躲懶不干活,我說了幾次你們都當耳旁風,仗著自己是姑娘點頭買進來的,比旁人多幾分體面,就不聽我的話,也不勤快些,那你們就錯了主意!要是讓姑娘知道你們這般德行,不用我敲邊鼓,姑娘自會攆你們出去。還嘀咕什么,干活去!”
管教奴仆下人也不是多輕松的活,若管家的好性兒或耳根子軟,這些人就曉得如何拿捏了,都是從原先的主家學來的本事,不用在正經事上,倒是慣會投機取巧偷懶不干活,被逮著了就先喊冤,能說會道,張牙舞爪。
也就是仗著主子和姑娘都不在,老夫人后腳也跟著去了偏關,這些人就張揚起來,葛大娘都清楚得很,也不先攆人,而是記著賬,回頭再一并跟她們清算。
虞歸晚一行人才轉過彎出現在山路處,戴著羊毛圓帽的村童就蹦高叫起來,烏泱泱沖過去攔馬車,家里大人拽都拽不住,生怕他們沖撞了馬車內的人,又怕驚了馬會傷著自己。
“兔崽子!回來!”
“那不是你們能過去玩的!”
“小祖宗你是想氣死你娘啊!快回來聽見沒!”
就是一群蘿卜頭,還沒車轅高,男娃虎頭虎腦,女娃機靈可愛,還都背著竹弓,一張嘴能抵得過數千只鴨子。
他們會用竹弓還是去歲虞歸晚教的,她懶得教時就讓廖姑代之,這些蘿卜頭也算是她的徒子徒孫。
許久不見,她還怪想的。
馬車停下,她從中出來,將沖在最前面的一個四頭身女娃娃抱起來,板起臉訓斥:“跑什么你們?萬一過來的是別人,你們這樣莽撞,可想過后果?”
女娃被她操住胳肢窩舉到半空,正歡喜,嘎嘎樂道:“我們知是虞姑姑!”
村童到底年幼,不管大人教過他們多少遍,他們都還是喊虞姑姑,也不怎么怕她,原先就喜歡跟在她屁股后面或廖姑后面跑。
虞歸晚將女娃放下,“你們怎就知是我?”
一群蘿卜頭爭先恐后答道——
“虞姑姑每次回來村子上邊都會有很多黑鷹,狼群也會叫。”
“我是聽爹娘說姑姑回來了的,早早就等在了村口。”
“我爺爺奶奶今早就去縣城了,說是去迎姑姑,姑姑可看見我爺爺奶奶了?”
“我聞得到姑姑身上的味道,跟別人不一樣。”
越說越離譜,就算是狗鼻子也做不到,更何況虞歸晚身上就沒有香味。
天冷之后她又不佩戴驅蚊的香囊,腰間只是掛了玉佩跟荷包,里頭放的也不是香,又哪里來的味道。
村童也說不清,反正就是覺得虞姑姑身上有別人沒有的味道。
在后頭跑著追著來的村民將自家孩子拎回去,要不是天冷,怕是會直接扒了孩子的褲子,往屁股上來兩下,讓他們長長記性。
等隊伍浩浩蕩蕩進了村,圍在路邊的人還遲遲不散。
幼兒撩開簾子看了眼,又困倦的縮進虞歸晚懷里,打著秀氣的哈欠道:“離家也不過半年,瞧著外面的人比去歲多了好些,房屋也起了許多新的,陳婦每回來信都提,我只以為是多增了幾戶人家,不曾想這般多。”
虞歸晚上了這輛馬車之后杜氏就挪到后頭的車里去了,兩人相處也更自在,幼兒這一路幾乎就靠在她懷里,路上還小憩了會兒。
虞歸晚習慣了奔途,并不覺得多累。
南柏舍對兩人來說才是家,哪怕虞宅的規格已配不上虞歸晚如今的身份,她們也還是想回來住。
縣城也好,府城也罷,多大的宅院虞歸晚都配得起,卻不如這里有諸多回憶。
“人多了也好,總是那么點人,想找人干活都找不到。”
“這里終究小了些,就算一下子猛起,跟府城也沒法比,你總歸要去府城,那邊的宅院陳婦已打點妥當了。”
“我上哪都會帶著你。你若不喜歡去,那我們就不去,留在南柏舍離偏關還近些。”
“離偏關近,離麒麟城卻遠。”
第179章 第 179 章
葛大娘領著眾人在大門口跪迎。
虞歸晚先下的馬車, 又轉頭伸手將幼兒攙扶下來。
“慢著些。”她牢牢握住幼兒的手,像捧著絕世珍寶那般小心翼翼。
若非幼兒不讓,她都想直接將人橫抱下來。
幼兒攏著雪狐毛做的錦繡披風, 烏黑的發團在腦后,耳上的珍珠圓潤光輝,是少見的嫩粉色。
虞歸晚訪遍關外數座城池和部族領地也才尋得一斛,拇指大的可用作珠釵上,小些的做成耳飾最好。
她全送給幼兒了,還有從拓撻城帶回的彩寶紅珊瑚盆景,就在后頭的馬車放著。
幼兒知她心系自己,安穩下了馬車后就拍拍她的手背, 柔聲道:“我哪里就值得你這般護著了, 又不是風吹就倒。”看到門口眾人跪了一地,又道,“快讓她們都起來吧,大冷的天,雪都沒化透, 別跪著著了涼。”
北地的三月還冰天雪地,偏關比河渠還冷許多, 她們回來時還飄著鵝毛大雪, 路面厚厚一層積雪, 車轱轆壓在雪中無法動彈, 只得在閻羅山附近停留了三四日, 等雪小了些才繼續趕路,走了也有小半個月。
幼兒本就體弱, 蠱毒雖然解了,但到底傷身, 偏關又嚴寒,她在那邊熬了寒冬已是不易。
又每日費神勞心,人都清瘦了不少。
虞歸晚既心疼又懊悔,再不說她弱不禁風、手無縛雞之力這樣的話,只盼著她能少些病痛,健健康康活到百歲。
虞歸晚讓眾人起來,她扶著幼兒的手進了門。
家中一切如舊,只是多了些伺候的奴仆,烏泱泱站了一院子,只等著向她們問安。
一路上舟車勞頓,晚上又有接風宴,虞歸晚不想幼兒強撐著精神應付這些,便先叫眾人散了,讓幼兒進屋歇著,余下的事她去處理。
幼兒確實是累了,解下披風又換了家常的衣裳,抱著手爐歪在暖炕上閉眼養神。
兩個在偏關新采買來的小丫頭跪在旁邊給她捶腿捏肩。
葛大娘站著聽吩咐,又說了這大半年家中諸事。
重點就是那些偷奸耍滑的奴仆,她們的身契都在幼兒手里,轉賣還是革去不用都要她點頭才行。
“陳婦來信說您老傷好之后也不肯歇著將養。”幼兒先關心道。
那次葛大娘也是九死一生,傷好了卻落下數條猙獰的疤痕。
如今虞歸晚獨掌北境軍又管轄庶州府,身份地位不可同日而語,換作旁人早就仗著昔日的情分要好處或使勁巴結好為自己謀前程了。
葛大娘卻一如既往忠心,替虞歸晚守著這座宅院,將上下事都打理得井井有條,見著了虞歸晚也是恭恭敬敬的,沒有刻意諂媚。
聽著幼兒問起這事,便知姑娘和主子遠在偏關也還是掛念自己,葛大娘頓時感動得熱淚盈眶,抹淚道:“勞動姑娘和主子記掛著,我一切都好。不過就是替主子看看屋子,管管這些人,累不著,讓我躺床上歇著那才是要我的命哩!我種了大半輩子的地,哪天能閑下來過,都習慣了,不礙事的,如今都好了,姑娘不必為我擔憂。倒是姑娘,我瞧著比原先瘦了許多,那起子殺千刀的東遼蠻狗,老天爺不怎么降幾道雷下來劈死他們!”
每每想起幼兒被擄走的事,葛大娘就怒火中燒,當時若非自己不中用,那起細作也不能得逞,讓姑娘受了這般苦楚,她的心至今不安。
幼兒示意她過來坐,又道:“東遼已經得到了教訓,且日后還有得賬等著找他們清算,現在不急。方才聽您老說家中有奴仆不老實,是怎么一回事?”
葛大娘依言挨著炕沿坐下,氣道:“還能為的什么,還不是因為主子和姑娘都不在,那些日我又傷著,起不得身,陳婦又忙著外頭的大事,時常不在南柏舍,這些人一看說話管事的都不在,心就野了,想猴子稱霸王,躲開人就摸進屋偷東西,有一回就讓春嬸子揪住了,人贓并獲,將那幾個人捆了押到縣城,高腳柳東二位爺聽說了此事,親自出來料理的,先打了板子關進牢里,只等著姑娘和主子回來再處置。”
這些人畢竟是虞歸晚的家仆,要殺要刮總得先征得她的同意,不能說殺就殺。
尤其是現在這個節骨眼,樹大招風,只怕前腳處置了這幾個膽大敢偷主人家東西的仆從,后腳就有人拿此大做文章,又往虞歸晚身上潑臟水。
她不在乎外頭人如何議論自己,但跟隨她的這些人見不得也聽不得外頭人說她一字不好,遂做事也格外當心謹慎,做事都盡可能別留下把柄。
幼兒聽葛大娘稟明來龍去脈,因困頓而閉上的美眸倏地睜開,管家掌勢的威嚴一下子就上來了。
“既然人贓并獲,那就按法嚴辦,若是留這等手腳不干凈的在家中豈不是養了一窩賊,外頭要是傳什么話,就將這起敢偷主人家東西的奴才送到嚼舌根這人的家里,不是瞧著可憐么,就留在自己家中養著吧!”
退一步息事寧人是好的,卻也不能一味忍讓,若這樣的事都不嚴懲,她這就不是在幫歲歲,而是讓歲歲受辱受屈。
她如何能讓自己一心想要護著的人受這樣的委屈。
有幼兒這話,葛大娘堵在心里許久的郁悶可算是通了,忙起身道:“我這就叫人去縣城。”
幼兒點頭,又道:“既然要辦,索性把家里這些不聽話的也一并辦了,您老記著了不是?將人叫過來吧,再找個人伢子來,拿了她們的身契交給人伢子,她們能有比這更好的去處,我們也落得個清靜。”
“哎!我這就去辦。”葛大娘歡歡喜喜出門找人伢子去了。
一聽說要被轉賣,那幾個奴仆就嚇得六神無主,想求幾個小管事幫自己說句話,可這種時候誰又敢為她們說話。
她們見此不成,就跑去后院廚房找余姐。
晚上的接風宴要來許多人,余姐正和在這邊幫手的阿秀忙著,見到這幾個人自然也沒好臉色。
尤其聽了她們的來意,余姐更是想掄起菜刀砍人。
“呸!”余姐潑辣,瞪起兩只大眼睛沖幾人罵道,“還有臉來求人,你當這座宅院是什么地方,主子和姑娘不在家時你們不服管教,背地里咒葛大娘快些死,好讓你們替了她的位子來管家,又嫌我不給你們吃好的,呸!也不想想自己配不配吃人參燕窩!就算庫房堆得滿地都是,長了霉,發了斑,那也不是你們配吃的!現在知道怕了,呵,別說求到我跟前沒用,你就是求到皇帝面前也不能再留在這了!”
她罵得難聽,其中一人不服氣低頭嘟囔道:“我們不過嘴饞念叨兩句,怎么就到這個地步了,偷東西的又不是我們,怎么就要轉賣我們,別的不說,就說阿秀,原先不也被趕出去了,現在又腆著臉回來,還不是因為她是葛大娘的侄女。”
阿秀能回來是由陳婦點頭的,她的意思就是幼兒的意思,且當時葛大娘傷勢重需要人照料,余姐一個人忙活這宅子的里里外外也分/身乏術,這才讓阿秀留下幫襯著點,她自己也識趣,沒仗著其他功勞就拿喬,比原先懂事了不少的。
余姐氣不過,想駁幾句,被阿秀拉住,沖她搖了搖頭,道:“姐姐何必管她們,我姑母已經去找人伢子了,不多時就回來,她們既想鬧,就讓她們鬧。主子和姑娘才回來,她們就這么著,也是自尋死路,虧得主子出門去看鹽田了,姑娘又累了要歇著,沒精力多管這些瑣事,不然哪容得她們在這里叫囂,早叫人捆起來扔馬棚里了。”
總有人日子過好了就忘了從前的苦,不見棺材不掉淚。
葛大娘很快就將人伢子找來,又從幼兒那里拿了仆從的身契,容不得她們哭喊求饒,找來幾個健壯的仆婦就將她們押著往外拖。
“別磨磨蹭蹭,快著些!”
論理今日不宜往外發賣人,容易招人話頭,可留她們在這鬧鬧哄哄的也不像樣,還不如一并處置了,省得客人來了見到更不好。
虞歸晚從鹽田轉了一圈。
現在不用藏著掖著了,放眼望去坡上都是開辟出來的鹽田。
冬季之前村民大多赤腳踩在搭建的木板條上曬鹽、撈鹽、挑鹽,用來放鹽的挑桶永遠都是滿滿當當的,雪一樣白,又苦澀味,使得雪花鹽在庶州極受歡迎,官鹽在這邊已經沒有市場了。
眼下是冬季,鹽田凍住了,只有幾個村民在看管鹽田,其他人或跟著出去販貨,或在埠頭那條街上做些小買賣,賺多賺少都是賺,總比懶在家里看別人日子越過越紅火,自己干瞪眼要來得好。
村民見到虞歸晚,剛開口要喊里正,想起她如今的身份,便輕輕打了兩下嘴巴,立馬改口道:“大將軍,才回來了咋不在家歇著啊。”
能來鹽田干活的村民到底淳樸,沒那么多心眼子,溜須拍馬也不會,說話做事都透著村里人特有的質樸,見了人也只會吃了沒有,吃的什么,不會想別的。
虞歸晚不是自己來的,后頭還跟了人,陶翁也陪在左右。
“大將軍就是過來看看,你們忙你們的。”
村民答應著,目送虞歸晚一行人從田埂一路往上走。
陶翁邊引路邊說跟虞歸晚說,等開春解了凍就在鑿一口鹽井。
“原來這口井沒法供這么大的量,佟掌柜的商隊去了嶺南,咱們的雪花鹽在那邊賣得也極好,佟掌柜還想繼續南下,聽說那邊有大船可以出海,她想雇傭一條商船出海販鹽。”
“出海販鹽?”
海外有海鹽,這筆生意她覺得劃不來,但走一遭卻也可行,海外珍寶奇藥數不勝數,商隊從草原深處帶回來的珊瑚螺片等珍品也是海上來的,若能出海,必會有所獲。
陶翁早年從西南一路流落北地,憶起往昔也不免感慨,道:“聽聞海外有鯤鵬,展翅可吞天蔽日,小老兒幼年時曾見過一副數丈高的骨架,頭大如山,眼如戰鼓,族中老人說那就是鯤鵬的骨架,能得一顆鯤鵬牙便可換一座城。”
后頭跟著的人聽得這樣的奇聞,不由大驚,忙問陶翁:“果真有這樣的大魚?”
陶翁笑著點頭道:“確有。”
虞歸晚不覺驚奇,鯨魚而已,末世的海域多了去,且都是變異過的,兇猛異常。
對末世的普通人類而言,海邊是比內陸還要兇險百倍的地方,非必要不踏足。
之前商隊從草原深處帶回來過一副魚骨,應是鯊魚的,更有猛犸、大象的長牙和犀牛角,大部分賣出去了,有些還放在家中的庫房,尋著好看的拿出來擺擺也不錯。
要組商隊出海,必是要嚴格選人,并不是誰都能去,虞歸晚打算等佟潼從府城回來再問問她要如何打算。
商船出海總不能全帶雪花鹽,其他貨物也可挑些耐存的帶上,海外的香料也多,跟關外的又不同,弄些回來也好。
眾人圍著陶翁問大魚,虞歸晚撚起一枚石子打中一只不知從誰家偷跑出來的兔子,淡聲道:“真遇上大魚,還是跑為上策,不然它一尾巴掀上來,整條船都要翻進海里,那可不比在地面還能躲,掉進深海是活不成的。”
眾人打了個冷顫,他們都見過主子帶回來的巨蝎,那也不是個好相與的角色,怪嚇人的。
另有人跑過去撿起被打暈的兔子,拎住兔耳朵提到虞歸晚跟前。
陶翁見了就解釋道:“如今村里許多人家養兔子,籠子做的不牢固,常有兔子跑出來亂竄,讓人當野兔給抓走了又起糾紛,陳婦也無空管,都是佟掌柜的娘——春嬸子在管。”
虞歸晚一下子帶人去了偏關打東遼,將南柏舍這個攤子放在那,幾個得力之人也都忙著外頭的大事,幸而她先前培養了這許多人手,別的不成,管著村里這些事倒是能行。
再有原先幼兒教的那幫蘿卜頭如今也長大了,都能幫著做事,不然村子難免會亂糟糟。
她問了村里都養了些什么,除去歲就有的,可增添了哪些,陶翁都一一說了。
還說村里人口驟然增多,都是各家各戶投奔來的親戚朋友,心術不正的趕走,留下的都是手腳勤快人品可靠的,都住在村圍墻的外邊,能建房子的空地都有主了,現在可是很難再找合適建房子的地方,即使有,村民也不愿意賣。
在外轉了一圈,碰到出來找兔子的村民,對方一見是她打著了兔子,歡喜得跟什么似的,不僅將那只兔子留下,還跑回家扛出來兩籠更肥的兔子。
“聽葛大娘說今晚有宴席,從昨日就開始殺豬宰羊,這兩籠兔子就當是我的一點心意,千萬收下,燜煮燉烤都好吃,前頭街上新開的兔肉館,生意能紅火成那樣就是因為我家這兔子,全村屬我家的兔子養得最肥美最好吃。”村民還不忘吹噓一番自家養的肥兔。
外頭的人見著虞歸晚都難免懼怕,也是,她這一身嗜血的殺氣,誰見了不怕,孩子見著了晚上都要做噩夢,偏偏南柏舍的村民見了她卻覺得親。
抬著兩籠大肥兔回家,正好碰上人伢子往外領人。
幾個人哭爹喊娘,見著她更是挪著膝蓋爬過來求道:“主子,我們再不敢了,求主子饒過我們這回,不要賣了我們啊,求主子為我們做主,莫聽那些小人的胡說誣陷啊。”
葛大娘從后趕過來,皺眉皺得能夾死蒼蠅,抬手給了她們幾巴掌,呵斥道:“一錯眼就讓你們跑到前頭來了,在主子跟前鬧什么,老實跟著人伢子走,不然可要動粗了!”
教訓完她們,葛大娘又沖虞歸晚行了禮,到底是自己辦事不力,她羞愧難當。
虞歸晚掃了眼跪著的這幾人,印象卻也有,就是當初買回來的仆從。
她并不多說,只是問:“回過姑娘了?”
葛大娘忙道:“回過了,”又將身契拿出來讓她過目,“人伢子也是姑娘讓找來的,說今日就賣了,別留在家中添亂。”
主子和姑娘才回來就鬧出這種事,葛大娘總覺得對不住她們,暗惱就不該留情面,應早早捆起來丟進馬棚,等姑娘得了空再回稟,到時想如何發落都成。
她到底莊戶人家出身,沒管過這樣的大家,這種事又不好自作主張,就難免束手束腳,什么都等示下。
這也不能怪她。
虞歸晚點了下頭,沒理地上的仆從,抬腳略過她們直徑去了內院。
葛大娘立即明白過來,拉下臉揮手喊人將人綁了堵住嘴,像抬豬似的將她們扔上馬車,神不知鬼不覺出了村。
至于是死是活就難說了。
屋內靜悄悄,只有香爐冒出幾縷清幽的香甜。
幼兒在小憩,只有金方守在邊上,其余小丫頭都退出去了。
虞歸晚進來后揮手讓金方也出去,她坐下撥弄了下幼兒垂下的發絲。
天色漸暗,華燈亮起。
隨她們從偏關回來的幾大車東西都已規整完畢,巨大的紅珊瑚盆景放在正堂的桌上。
奇珍異寶,世間罕見。
第180章 第 180 章
接風宴亦是慶功宴, 搭起千里長棚,宴席從村子東頭擺到西頭,美酒佳肴, 絲竹聲聲,戲臺唱腔,口技雜耍等等,熱鬧非凡,直叫人應接不暇,眼花繚亂。
虞宅中更是座無虛席,凡是接到請帖的人都是拖家帶口來,要不就攜親朋故舊, 馬車在大門口擺起長龍。
葛大娘領著眾仆進進出出忙碌, 已是分/身乏術顧不過來了。
而作為宅子的主人,今晚接風宴的主角,虞歸晚還在內院里屋陪幼兒。
金方將過來請人的仆從攔在屋外。
“姑娘累了正歇著,主子吩咐了不許任何人進去打攪。”
來人急得直跺腳,又不敢在門口大聲, 只得將金方拉到一邊求道:“哎喲我的姑奶奶,外頭賓客盈門, 險些將咱們家的門檻都踏平了。”
客人進了門總得有主人家陪著, 不然將人晾在廳上算怎么回事。
金方抿嘴, 忙問道:“是誰陪著的?”
“主子不露面, 也不好讓客人干等著, 傳出去也不像話,幸而老夫人出來幫著應付。”
隨家的舊案還烙著通敵叛國意圖謀反的罪印, 杜氏愿不想露面,讓人認出又是一樁麻煩。
可虞歸晚遲遲不出現, 讓客人干等著確實不像話,遣丫頭來請了好幾次都說未能見到她人,金方又攔在門口不許進。
杜氏只覺腦仁疼,心想回頭定要找幼兒好好說道說道,即使胡鬧也該尋個空閑沒人的時候,哪有現在就關上門胡來的,讓人知道還了得。
沒別的辦法,杜氏也只能出來陪著上門的賓客。
虞歸晚原請的都是關系親近之人,也不論出身,如高腳柳東等都在列,于情于理也都要請曹知縣。
只是他既要來,少不得會有人求上門。
別的倒也罷,不過就是本地的鄉紳富戶,拒了也就拒了,可府城來的世* 家子弟卻不能隨便拒,他們硬要跟來,也只能帶著。
誰都知道這庶州府以后是誰說了算,此時不抱大腿還待何時。
趙崇同虞歸晚同路回的河渠,但他沒有露面,派了賈用來赴宴,也是帶了不少人,應是趙崇在府城的一些老交情的子孫輩。
杜氏怎么說也是高門出身,又是丞相夫人,對這樣的場面早已司空見慣,應對起來也得心應手,說話滴水不漏。
碰到那些明顯要攀附的也是一推三四五,進退有度,讓人摘不出錯,又摸不準意思,日后就算翻出來也無可說。
見打聽不出什么,眾人也只得暫時歇了心思,等虞歸晚露面之后再提。
此時就站起身圍著那株紅珊瑚盆景欣賞,連連稱贊世間罕見,就是麒麟城那些王公貴族的家中都未必找得出這樣血紅高大又珠光璀璨的整株珊瑚樹。
再看廳中的其他物件擺設,哪一樣不是價值連城,當真是富貴奢華。
杜氏穿著新做的云錦華裳,頭戴珠翠,安坐上首,聽著眾人的夸贊便略笑笑道:“那是從關外得的,是東遼人的東西,歲歲瞧著這顏色喜人,擺著好看,就讓人帶回來擺在家中,不過是討個喜慶。”
眾人也是不久前才知道這位殺神的小字竟叫歲歲,當真是與人不符。
東遼割讓二十城的消息可謂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虞歸晚用這筆功績堵上了那些酸儒的臭嘴,卻也不少人好奇她從東遼拿到的好處是鼓自己的錢袋子還是如數供給麒麟城。
現下看來應是前者,不然這么大的珊瑚樹又怎會被她擺在家中。
其中一個從府城來的世家子弟酷愛奇珍,便說道:“倒也聽說過東遼的貴族藏著許多奇珍異寶,先祖皇帝在時咱們大雍兵強馬壯,東遼也曾來朝貢,送來的貢品中就有整副的巨獸骨架,比城墻都高,進麒麟城時都是禁軍用繩索吊起來才挪進去的,那時我族中祖輩領商隊逗留城中,恰巧看見這一奇景,當真是驚嘆。”
此事有人知道,也有人不清楚,這會子就當奇聞趣事聽。
“果真么?”
“自然是真的,”那人轉去看賈用,“賈府官應曉得吧。”
火燒到自己身上,賈用也只能硬著頭皮道:“這……我家王爺確實提過,卻沒有公子說的這般夸張,東遼朝貢的那副是象祖骨。”
象祖就是猛犸,要說東遼人確實很愛收集這些巨物的骨架和牙齒,虞歸晚的商隊從草原深處帶回來過許多猛犸牙和象牙,還有一些中原人從未見過的海魚巨骨,但也極少有整副的。
賈用不知虞歸晚到底從東遼人那里要來了多少寶貝,但她的確不缺奇珍異寶。
虞宅從外面看就是極普通的宅院,入不了這些世家子弟的眼,他們下馬車時心里是極不屑的,想著到底是村人出身,就算再有功績也跟世家累代的富貴不能比,他們能放下/身段前來就是極給虞歸晚面子了,不曾想入了正堂看到這滿室的奇珍,眼都快被亮瞎了。
杜氏又何嘗不知這些人心里的想法,歲歲不耐煩應付他們,干脆就不見,偏偏他們又千方百計上門來,存的心思又能瞞得過誰,不過就是想看歲歲的笑話,以為自己多了不得,家世如何好,現下可是全打了臉了。
卻也有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大言不慚道:“聽聞虞將軍已是桃李年華卻還未定親?虞將軍如今是新貴,盛都來人都需讓她三分,可論起出身到底貧寒,又無父母兄弟扶持,這偌大的家業將來也只能帶到夫家去,夫家若瞧得上那自然皆大歡喜,若嫌虞將軍出身不好,門第配不上,未必有世家公子愿意娶為正妻,若是為妾……”
“祈公子慎言,”還未說完就被賈用打斷,他神情嚴肅的出聲警告對方,“虞將軍為民征戰東遼,戰功彪炳,豈會拘泥于兒女情長、深宅庭院,為相夫教子所累,奉勸祈公子還是莫要以己度人,也當心禍從口出。”
虞歸晚的終身大事從未有人敢置喙,別說世家公子,就是趙氏皇族中也未必找得出能與她相配的。
若她真想成親,王爺早把世子往她身邊推了,哪還輪得著旁人。
這姓祈的不過是庶州府一小小世家,也敢口出狂言,當真是不要命了。
杜氏也被這個祈公子的話氣得當即寒了臉色,“這位公子好大的口氣!”
祈公子接連被下面子,臉早已掛不住,漲得豬肝一般。
帶他來的人真恨不得上去捂住他的嘴,讓虞歸晚為妾?這種話也說得出口!
在廳外聽得真真的葛大娘真想讓丫頭將手里滾燙的茶水潑那祈公子臉上。
她們主子何等的風姿,這世間除了姑娘,誰也配不上主子。
這姓祈的狗肚子里裝不下二兩油,也敢在虞宅說這樣的話,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
“這樣的人就不該放進來,沒的讓主子看見了犯惡心。”余姐氣哼哼擼袖子要進去。
葛大娘一把拉住她,“你干什么去,里頭都是人。”
余姐氣不過,罵道:“他算什么東西,也配說咱們主子,不行,我要進去扇他幾巴掌,不然他還以為咱們好欺負,呸!還世家公子,我看他就是茅坑里的臭糞。”
虞歸晚和幼兒正巧過來,聽了這話幼兒都沒忍住笑出了聲,“這又是誰惹著了姐姐,讓姐姐站在外頭就罵上。”
歇了歇,幼兒臉上的疲色散了許多,穿著一身蘇繡錦裙,外頭罩一件孔雀毛織的長褂,烏發盤起,珠釵紗花錯落,面若桃花,朱唇皓齒,笑顏柔意,抱著手爐從廊上走來宛如畫中的仙女一般明艷動人。
忽地又被她身旁的那抹亮麗奪取目光,鮮艷如血的紅衣,腰封勒出勁瘦的腰肢,束起的黑發像飄散的墨汁,耳上扣著的瑪瑙珠玉光輝璀璨。
狹長微挑的冷眸,抿緊的薄唇,盡顯嗜殺之勢,視線掃過的地方彷佛都能冰凍三尺或血濺三尺。
“主子,姑娘。”二人恭身退至一旁。
余姐朝里頭努嘴,怒氣未消,“里頭有個蠢東西說了些讓人不愛聽的話,我氣不過正要進去同他理論一番,又怕驚擾了其他賓客,反給主子和姑娘惹麻煩。”
“哦?是么?”幼兒撫著手爐,轉頭沖虞歸晚笑道,“歲歲,咱們也進去聽聽。”
虞歸晚無可無不可,只點了下頭。
葛大娘掀起門簾,兩人一前一后步入廳中,簪環玉佩碰撞在一起發出叮叮響。
“母親。”幼兒先走到杜氏座旁笑著輕喚一聲。
見著兩人同來,杜氏臉上的怒容瞬間消失,眨眼就笑得跟花兒似的,拉著幼兒的手拍了又拍。
又將虞歸晚召到身邊,上下瞧過,見她這樣冷的天竟穿得如此單薄,又不免念叨。
“天還冷著,怎么也不穿厚實些,著涼了可怎么好。”
“河渠比偏關暖和許多,這樣穿著也不冷。”
虞歸晚挺怕她念叨的,一轉身就躲到上首去,神情自若坐下,翹起長腿,視線掃過底下眾人,將眾人的神情盡收眼底。
“誰要納我為妾?”
她這話一出,如高腳柳東這些人就只顧忍笑,等著看祈公子等人的好戲。
后者之流則屁股一緊,恨不能腳底生出風火輪,趕著逃命去。
幼兒在杜氏身邊坐下,低聲吩咐金方去外頭拿賓客單子來,翻開看了眼便記住了那位口出狂言的祈公子并他的本家。
讓歲歲為妾?
幼兒攥緊指頭,眼神像刀子似的刮過祁公子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