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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第 141 章

    殘陽似血, 寒風呼嘯,滿目枯黃的野草。

    巍峨古老的城墻,身著盔甲的士兵, 從小城門排隊進出的百姓。

    經歷過無數次戰火硝煙的吊橋緩緩下落,齒輪轉動,鎖鏈摩擦發出的聲響沉悶而笨重。

    被風吹得揚起的赤色斗篷在這漫天枯黃與蕭條中撕開一道耀眼的奪目色彩,如同閃電劃過黑暗,明亮了整個壓抑的夜空,帶來短暫光明的同時留下的卻是無盡的威懾,讓人不敢小覷,再面對這抹艷麗的色彩時也會下意識臣服。

    棗紅馬的四蹄踏過黃沙, 馬上的女子烏發束起, 束發的玉環紅如鴿血,珍珠寶石摻在發絲中,耳上扣著瑪瑙,一枚瑩潤的水滴羊脂玉綴在金項圈下面。

    腰間佩戴小匕首樣式的玉佩和繡工精致的香囊,刀鞘的皮革有著粗糙的紋理, 那是在末世變異過的鱷魚的皮,刀柄卻是樸實無華, 并不出彩, 但刀身出鞘必是鮮血飛濺, 無人生還。

    馬鞍懸掛一把鋼制大弓, 單弓弦就是極好的催命利器, 能直接割筋斷骨,若是搭上特制的鋼箭, 莫說百步穿楊,就是再遠些也能一箭穿心, 巨大的破壞力能將人骨和五臟都震碎。

    那日劉縷中箭,肩骨和手骨碎裂,半邊身體算是廢了,藥石無用,只能靠夾板固定,碎骨扎在肉里那種痛苦讓這位昔日的常勝將軍夜不能寐,還能再出戰全憑多年在戰場拼殺積攢的毅力和狠勁,可到底是在南柏舍一敗涂地,命喪黃泉,僅剩的那顆頭顱最后也在東遼大營被踐踏成粉末,當真是尸骨無存。

    東遼的這場敗仗被編成話本故事在民間流傳,就連路邊的乞兒都會偷偷趴在茶館的墻根聽說書先生拍木驚堂,慷慨激昂的將東遼如何被圍困,如何落荒而逃講給眼巴巴盼著的百姓聽,解氣的同時也會忍不住往南柏舍的方向看看,滿臉的羨慕。

    被東遼欺壓這么多年,邊民苦不堪言,多少人家破人亡,活不下去了才拋下故土往南求生存,那年盜匪猖獗、大雪覆蓋,又有多少南逃的百姓餓死凍死在路途中,唯有那些被老天爺眷顧的才能逃到河渠,又能得了貴人的青眼,給了口飯吃,安下了家,如今貴人得著運道,跟隨她的人也雞犬升天,風光無限,若自己也能跟著沾上貴人的光,日子或許也不一樣了。

    論起來,偏關小鎮上雖然沒有茶館子,但傳話本故事的人卻比河渠縣城還多,甚至傳得比河渠的還離譜,請天兵天將下凡助陣已經不足為奇,更有的將虞歸晚比作是能拯救庶州百姓于水火的神明轉世,恰逢亂世,將來必定會登九五之位,結束趙氏百年宗廟,改朝換代,再現前漢威武,大雍會再有強軍,并跨過邊境,將不可一世的東遼鐵騎趕至荒漠,再不能在大雍邊民面前耍威風,也該讓東遼百姓嘗嘗當奴隸、睡羊圈到底是什么滋味。

    偏關邊民對東遼的恨意就如同火山噴發,根本壓不住,所以他們對能打敗東遼的虞歸晚極其的崇拜和擁戴,一聽說她帶隊回城,很多人扔下手里的活就往城門口擠,夾道歡迎。

    還將自家好不容易得著的雞鴨等活禽讓拉貨的馬車上扔,沒有活禽的就扔谷物麥粟,總之家里有什么就扔什么,寧可自己餓肚子,也要以這種方式表達一腔熱血。

    顯然,商隊的護衛已不是頭次面對鎮上百姓這樣的熱情,應對也熟練,分出一部分人攔住瘋狂扔東西的百姓,然后再將已經扔過來的活禽抓下來還回去。

    雖然場面有些混亂,很是雞飛狗跳,但還算控制得住。

    百姓扔東西也知道分寸,沒往虞歸晚身上扔,不然事可就大了。

    幼兒極少在人前露面,但鎮上的百姓也熟知她,只因她替虞歸晚管庶務。

    商坊集市往來貨物、安置無家可歸的邊民、發放過冬糧、人口的登記造冊等一應諸事也是她管。

    她處事公允,與人和善,小鎮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恢復熱鬧,她功不可沒。

    那些家人都死于戰火僅剩自己的邊民在被安置妥帖后都會去衙門口磕頭,幼兒不受眾人的禮,讓人將百姓勸散,各自回家,安生度日。

    如今見兩人并齊回城,百姓的熱情更是空前絕后,一路跟到衙門口。

    坊間傳聞虞歸晚要派兵出關攻打東遼,百姓也都盼著這天。

    若真出兵,他們愿意傾盡所有,為慘死的親人報仇。

    今日跟過來也是想趁著人多壯膽,問一問到底打不打。

    這事算不得機密,虞歸晚本就有此意,且聲勢越大,東遼就會越忌憚,所以也沒有隱瞞。

    “自然要打,沒有只許他們先動手我們不能還手之理,若初雪之前東遼再不派人來,我便將納措等人的頭顱割下掛在戰旗上,出兵攻打邊城,一路殺到東遼皇都。我既能生擒納措和蔑古雄,自然也能擒住其他東遼皇族,若他們不想被我拎來做奴隸,最好乖乖將金錢彩寶準備好,再賠上幾座邊城,以慰偏關那些死于東遼彎刀下的邊民亡魂,金銀用作恤金分散給眾人,也好讓大家過個好年。”

    她先下了馬,又站在邊上等幼兒慢吞吞爬下駱駝背,站在百姓中間說這事也似話家常,仿佛出兵攻打東遼并不是多大的事。

    其他人也是忙著卸貨。

    將貴重物品搬進去,留下的牛羊馬匹駱駝就趕去臨時搭建的牧圈,實在放不下的就當場轉賣給從河渠來的行商。

    本來這趟也只是為了去喀木六族打探情況,做成生意是順道,再者有了那座金礦山,虞歸晚也看不上眼前這點錢了。

    百姓聽了她這話,都激動得熱淚盈眶,齊聲道:“我們不要東遼那些臟錢臭錢,只要他們血債血償!當日他們是如何殘殺我們的親人,搶我們的糧食,也該讓他們嘗嘗被殺被搶的滋味,虞將軍,你可一定要替我們報這個仇啊!”

    虞歸晚差點脫口而出‘有錢不要你們是傻子’,就被幼兒輕輕捏了下手心,又沖她搖了搖頭,她才將到嘴邊的話硬生生咽回去,憋的那是一臉菜色。

    等進了屋沒外人在邊上了她才將斗篷解下來丟一邊,甩掉靴子歪在炕上獨自郁悶。

    幼兒將她亂甩的衣物鞋襪拾起來歸整好放到一邊,才挨著她躺下,指尖卷過她的發梢,柔聲笑道:“就攔下你的一句話,怎就氣鼓鼓的不得意起來,快別同我計較了,勞累了這一路,也餓了,想吃什么?我吩咐人去做,明日還有事要忙,今夜就早些睡,可好?”

    冬日晝短夜長,外邊天已黑透,聚在門口的百姓也逐漸散去各自回家了。

    幼兒也無心安排夜宴,只讓程伯等人卸了貨之后自行安排,吃酒也罷,聽曲也好,只管從公中支取銀子,其余她也丟開手不管了。

    往關外走這一趟,她也累乏得很,靠在虞歸晚身邊說了這會子話,已是精力耗盡,眼皮打架,昏昏欲睡。

    虞歸晚倒不是生氣,只是理解不了百姓的尋常之情才如此。

    反正在她眼里除了幼兒和自己手底下這些心腹之人,其余的都是腦子不好使的,有送上門的錢都不要,要了錢也不耽擱報仇,骨氣這種東西她此生都無法理解的。

    身邊的人半天都沒聲,呼吸卻趨于平穩,轉頭一看,幼兒可不就是挨在她手臂上熟睡了。

    想來昨夜她離開后幼兒定是沒再睡,今日又奔波回來,累狠了。

    她小心托住幼兒的腦袋,輕輕將人移到枕頭上,解了外衣,蓋好被子,先讓幼兒睡了才出去吩咐人備些細粥小菜,等夜里幼兒醒了再吃。

    從鎮上雇來的廚娘也摸清了虞歸晚的飲食,單獨給她準備了碗羊肉面。

    羊肉都是現切的薄片,往熱湯中一滾就熟,還鮮嫩好吃,面是手搟的細面,很勁道,做好了往上面澆些辣醬。

    虞歸晚捧著碗呼啦啦就能吃完一大碗。

    才吃好,妙娘就捏著一封信跨過門檻,臉上帶著幾分急色,道:“主子,家里來消息,燕州的援軍繞過府城直奔河渠而來,麒麟城那邊也派了內監來宣旨,說主子私藏鹽礦,販賣私鹽牟取暴利,又強奪兵權,綁架九王和長陰公主,謀反意圖昭然若揭,讓主子束手就擒,否……否則就派兵來圍。”

    說完最后一個字,妙娘緊張又小心的看了眼,生怕主子暴怒起來要殺人。

    真是一刻都不讓人消停。

    虞歸晚喝掉碗底的面湯,回味的砸吧兩下嘴,牛頭不對馬嘴的說了句:“雇的這個廚娘手藝不錯,打明日起給她加工錢。”

    “啊……啊?”妙娘張大嘴,一臉懵,“主子?他們說你謀反,要抓你。”

    不能給個反應?接下去要如何應對。

    真是前有狼后有虎,日子艱難。

    虞歸晚擱下面碗,對這事不以為然,很冷漠的哦一聲,隨后說道:“有本事就來抓。”

    “可……”妙娘還是擔心。

    “以庶州為界,他們管他們的,我管我的,他們不越界我也大發慈悲不同他們動刀,若他們給臉不要臉先來犯我,那就別怪我不客氣,至于九王和趙禎,想回麒麟城就即可派人送兩人回去,關我屁事,還扯上謀反了,我要反也不用等到今日,他們要是敢趁機壞我的事,等我收拾完東遼和喀木六族,回過頭就去麒麟城轉轉。就這樣寫回信,讓陳婦和蒙灰照著念給那個狗屁內監聽,再多寫些紙條讓黑鷹攜去麒麟城,散得滿城都是。”

    虞歸晚一腳踢開凳子,聲響嚇得來收碗筷的廚娘心肝都跟著顫抖,一刻不敢多留,哆哆嗦嗦收了碗筷就小跑出去了。

    妙娘也不敢違抗命令,跟隨虞歸晚這么長時間,她很清楚這位是絕不可能讓人騎在頭上作威作福的。

    “是,我這就去寫回信。”

    虞歸晚扭手松了松筋骨,指關節被她扭得咯咯響。

    “通知閻羅娘和佟漢,明早隨我去大營挑傀儡。”

    “是。主子是準備去動那座金礦山了?”

    “宜早不宜遲。”

    “明白。”等了會見沒有其他吩咐,妙娘才轉身要出去。

    虞歸晚想起來了什么,突然又把人叫住,道:“你要不想跟她有接觸,就讓別人去傳,不是非要你親自去。”

    妙娘好歹跟了自己這么長時間,又忠心耿耿,總要顧念她的感受。

    妙娘腳步一頓,沒回頭,只是將背脊挺得更直。

    “私是私,公是公,我不能因那些小事耽擱了大事,主子不必刻意體念我。”

    她也有自己的驕傲。

    第142章 第 142 章

    偏關迎來今年冬月的第一場雪。

    冷冽的寒風穿過巍峨的城墻卷著雪屑翻滾在大街小巷, 不畏嚴寒依舊來鎮上做生意的商旅穿著厚實的熊皮大氅,頭戴護耳暖帽,腳上是好幾層皮革和絨毛縫制的皮靴, 里面還塞了不少棉花,雙手攏著暖爐。

    但即使這樣也還是覺著冷,三三倆倆擠在避風的角落,等待最后一批牛羊的成交,他們想換些完整的皮毛回南邊販賣。

    有個隨家里長輩出來的年輕婦人往手心哈了一團熱氣,再拿手捂住被凍得發僵的雙頰,跺著腳跟旁邊的同行搭話:“今年偏關是真冷啊,這雪下的起碼有三四尺深, 今早客棧的大門都推不開, 還是巡防隊過來將積雪鏟走了才好。到底是虞將軍的治下有方,這些兵漢才愿意干這些事,我隨家人走南闖北這么多年,還是頭次見著投軍當兵的能這樣聽話干活,就連大街上的積雪也掃得干干凈凈, 說是為了方便老百姓進出和我們行商的做生意。”

    提起虞歸晚,年輕婦人的敬佩之意就掩不住, 夸起來也滔滔不絕, 停不下來。

    她還想投軍, 上陣殺敵, 將東遼徹底打怕, 再不敢來犯。

    只是虞家軍并未貼出要征兵的告示,就算很多拳腳不錯又想一展抱負的女子有此意, 也無門可效力,若讓她們去投那些個糙漢, 她們寧可在家種地。

    年輕婦人提及的這些,現在來偏關做生意的商旅也都知曉,有對虞歸晚贊揚有加的,自也有那等心胸狹隘之徒視此為大雍的不幸,堂堂北境軍竟聽令于一個女人。

    且此女又無家族扶持,不過就是個來歷不明的鄉野村婦,仗著會兩招功夫就敢如此違背倫理綱常,與男人爭權奪利,也不怕被天下人恥笑。

    這些卑劣者也貪生怕死,深知虞歸晚在庶州的威望非是他們能撼動的,所以他們在人前也不會露分毫,以免招來麻煩。

    他們可聽說虞歸晚的手下神出鬼沒,多機密的事都能探聽得到,且她連麒麟城派來的內監都不放在眼里,更是放出越界就殺的狠話,要東遼割地賠款的消息也傳遍大江南北,現在誰敢與她爭鋒,想死不成。

    說遠了,且回到眼下。

    擠在避風處的行商對虞歸晚也欽佩,無他,就沖她能以少勝多大敗東遼鐵騎,就已是無人能敵的。

    他們現在還能來偏關做生意,不必再擔心戰亂和山賊土匪,也都全倚仗虞歸晚的強悍,不敢說別的,就是河渠到偏關這地面,誰有膽子敢亂來?都是安分守己賺錢,回家跟家人團聚過年。

    附和了年輕婦人幾句,其中一人又道:“之前虞將軍放話說初雪來之前東遼再不派人來談,就要發兵攻打東遼邊城,這初雪如今可是下了,那?”

    他們都是從南邊來,先前知道偏關打仗,東遼鐵騎一路殺到河渠,可那也只是聽說,并未親眼所見。

    現在戰火停了,所到之處皆是太平祥和,實在不知血流成海是什么樣子,自也不能體會偏關百姓失去家園和親人的痛苦和想要出關殺光所有東遼人的憤恨。

    他們憂心的是一旦戰事起,偏關的生意還能不能繼續做。

    商人逐利,又自私,有這樣的想法也無可厚非。

    當然也有巴不得出兵的,道:“你們都沒看見北境軍在城外訓練啊,肯定是要打的。”

    客棧離城門近些的夜里能從寒風的裹挾中聽到‘殺殺殺’聲,那就是駐守在城外營地的北境軍在夜訓。

    虞歸晚親自制定的訓練計劃,也由她親自抓人訓練,凡軍中的不良風氣,如賭錢吃酒、閑著沒事逛窯子等事,一律不準。

    犯者,殺。

    她并不在乎對方是什么身份,普通士兵也好,將領也罷,不聽令、不按她的規矩來,重則殺,輕則罰,直到所有人都聽話守紀為止。

    她不怕殺了這些人就沒兵上陣,活人沒有,傀儡還更聽話。

    北境軍之所以這么快服她,也是因為她的鐵血手腕,且她本事確實大,嚴令有之,好處也會許諾,實打實的金玉珠寶到手,成群的肥羊在外面咩咩叫,這些都會賞給表現出色的士兵。

    還會用她自己的商隊和鏢局替士兵將錢和肥羊送回老家,交到家人手中,讓家人能有錢有肉過年。

    以前的上峰對底下人可沒有這般好。

    軍漢也是人,他們或許魯莽,粗俗不堪,但他們也明白自己是將腦袋掛在褲腰帶上,指不定哪天就死在戰場上了,所以能在活著的時候多為家人攢些錢,即使死了,他們也能瞑目,起碼家人不用再餓肚子,而虞歸晚給了他們這個機會,他們自然感激,也樂于效忠她。

    既然東遼沒將虞歸晚的狠話放在眼里,抑或他們根本不在乎納措和蔑古雄的命,已將兩人視為棄子,任他們在偏關自生自滅,那也正好給了虞歸晚接下去要做的事起了遮掩作用。

    “將軍有令,明日出關攻打東遼邊城!”

    早已傳得沸沸揚揚的事終于定下,營地上下熱血沸騰。

    伙頭軍按上面的命令,今晚殺豬宰羊,大塊的肉丟進翻滾的大鐵鍋中。

    濃郁的肉湯隨風飄香,勾得訓練下來早已饑腸轆轆的士兵的肚子叫得更響。

    壘在藤筐的麥餅、饅頭和包子像不要錢似的,想吃多少就拿多少,再每人給一碗帶肉的羊湯,一碗紅燒肉,三個人分吃一條烤得滋滋冒油涂滿醬料的烤羊腿。

    別說軍漢吃得滿嘴流油,就是負責做飯的伙頭軍聞了這半天的味兒,也還是狂咽口水,偷著空往自己嘴里塞一塊羊肉,那滋味美得很。

    “要是天天都能這樣吃就好了。”年紀小的伙頭軍舔干凈嘴邊的油,意猶未盡。

    年紀大的聽到了,抬手就給他腦袋來了一下,笑罵:“你個饞嘴玩意兒,肉都吃兩碗了還不夠,還惦記?還想天天吃,真敢做美夢啊你小子,也不想想咱們之前在府城軍營過得那叫什么日子,別說肉了,就是窩窩頭和咸菜都不夠分,你命好,到這吃了幾回肉就貪心起來,干活去!別一天到晚就想著吃肉!”

    那人踹了腳小伙頭軍,將人趕去干活。

    想天天吃肉的可不止伙頭軍,端肉回各自帳篷吃飯的軍漢也想來著,所以這些天訓練格外賣力。

    今日這樣大的雪,他們也沒有想著偷懶,早早就起來繞著營地跑圈,熱得外面御寒的皮袍子都脫了。

    幾個人捧著熱氣騰騰的湯碗,咬一口手里的餅再喝一口湯,回味著燉羊肉的鮮美,砸吧了幾下嘴,又狠狠撕下一大塊餅嚼著,道:“前邊那幾年也著實夠窩囊,這回咱們算是能揚眉吐氣一把了,狗日的東遼人,老子一定要多殺幾個,把這些蠻狗的頭割下來領功,得了錢老子就給家里買頭牛,再打一架牛車。”

    虞將軍說了,斬下敵首越多,領到的賞錢也就越多。

    他們當中很多人本就是為了一口吃的才來投軍,給賞錢可比將空頭話強。

    “你們幾個明兒誰都別跟老子搶,”另一個臉上有道猙獰疤痕的說道,“老子要殺他個百八十個,要是能得著將軍的青眼,被挑中到將軍手下做事,就算是個跑腿的也好過現在。”

    “你得了吧!”旁邊的人一桶冷水潑下來,“將軍能看上你才怪,你有啥本事?騎射和拼殺都馬馬虎虎,也就腳力好些,比別人能跑,將軍還能因為這個選你去當心腹調/教,你可真能做夢,也不看看能跟在將軍身邊的都是些什么人。那個老頭兒,看著不出彩吧?可人家能寫會算,多大的買賣都經手過,還去過麒麟城當探子,那一手馬鞭揮得虎虎生威,來十個你這樣的人家都打得贏,你比得過么?再說那老頭兒的孫女,瘦瘦高高的,那手腕細的,哎喲,一握就斷似的,但人家一刀就能把你劈開,還學了將軍馭飛禽走獸的本領。還有將軍的小徒弟,站起來還沒有老子的胳肢窩高,箭術卻是厲害,咱們這幫糙漢里頭沒一個是人家的對手。那還有別的人呢,將軍手底下那是高手如云,幾時輪得著你露臉,你要吹* 牛也不撒潑尿照照自己,有那本事么。”

    說的句句在理,句句都是實情,想反駁都無法。

    剛才還斗志昂揚的人瞬間像霜打的茄子,焉了吧唧,瞅著碗里的羊湯重重嘆氣。

    想要在虞將軍手底下混出頭,必是要有過人的長處。

    “你們想那多做甚,趕緊吃,吃完好睡覺,可別耽擱了明日攻城的大事!”

    虞歸晚要發兵攻打東遼,人馬已經點好,就等明日天亮就整裝待發。

    她如此大張旗鼓,似是根本不怕東遼會提前知道消息,她甚至還派人出關送戰書。

    喀木六族得知此事后,牧民自是高興,東遼人也經常欺負他們。

    但沒人知道,有一支身著東遼鐵騎服飾的傀儡軍已經穿過被譽為‘惡鬼之地’的草原沼澤,繞開喀木六族的帳篷群,往金礦山的方向緩緩靠攏。

    第143章 第 143 章

    冬月廿一, 大雪。

    紅底金邊的狼頭戰旗出現在東遼與部族交界的草原邊城,狂霸的‘虞’字在風雪中被吹得剌剌作響。

    扛旗的士兵死死抱住旗桿還險些被迎面的風雪刮倒,是旁邊幾個同僚拽了他一把, 幾個人合力才護住這面象征著能剖開草原勢力的利刃的旗幟。

    耀眼奪目的血紅在這一片蒼茫中撕開口子。

    守在邊城的東遼軍從納措戰敗那日開始就在此嚴陣以待,大批從皇都運送過來的銅箭鐵箭被搬上城頭。

    驟然看見天際的這么紅,就立馬點燃烽火發出示警。

    “敵軍來攻!守住邊城!”

    早前抓來的奴隸在這樣冰天雪地的寒天也只是裹著破爛的羊皮袍赤腳搬運東遼人防御城池要用的輜重,隔著高不可攀的古老城墻,他們看向大雪紛紛的灰蒙天地,盼望著讓東遼人聞風喪膽的虞家軍能快點打進來。

    他們自己活不活的無所謂,但一定要親眼看著這些沒有人性的東遼蠻狗屠殺殆盡,他們才能閉上眼放心的去閻羅殿, 否則他們就是做鬼也會繞在東遼的邊界, 詛咒東遼人永世不得安寧。

    嗚——

    蒼涼的號角隨寒風灌遍這片大地。

    被東遼人抓來奴役至今的邊民不顧身后揮來的鞭子,哪怕雙腳已凍傷,沒了知覺,每跑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他們也沒有停。

    虞歸晚的戰書昨日送到, 帶著原來東遼鐵騎的幾個副將的腦袋直接被人一箭釘在城門。

    早已凝固的血液烏黑發臭,戰書就被塞在他們大張的嘴巴中, 氣得守在邊城的東遼人破口大罵, 卻又心生恐懼, 萌出退意, 同時也恨皇都的貴族不厚道, 只顧自己榮華富貴,卻將他們推到邊境擋虞歸晚這尊殺神。

    “御敵!”

    漫天箭簇破開風雪朝已快行至城下的北境軍射來。

    早有防備的北境軍立刻改變隊形, 撐開盾牌擋住飛箭,藏在盾牌后的弓箭手將綁了火/藥筒的竹箭朝東遼人射去。

    準頭差些也無妨, 在城墻下炸開也能震懾城上的東遼人,炸多了城墻也會松動,到時攻起來更容易。

    這次領軍的主將并非虞歸晚,而是廖姑和閻羅娘。

    銀甲紅袍的少女騎一匹高大健壯的草原馬,背著弓箭,手握一柄紅纓槍,不畏風雪,圓臉凍得通紅卻也掩不住興奮,兩只招人稀罕的杏仁眼看著遠處炸開的火/藥筒無辜的眨了又眨,在馬背上笑彎了腰,又趕緊扶住歪掉了的鳳翅兜鍪。

    東遼的強悍在火/藥這種算得上是熱武器的威力面前就如朽木,更別說這次虞歸晚還尤為大手筆,險些將南柏舍的火/藥坊搬空。

    蒙灰是不敢勸的,還是陳婦大著膽子說全搬去偏關,萬一河渠這邊有情況,就她手底下這點人也擋不住,虞歸晚這才留下一部分,估計這會子也被拿去攔燕州來的那支‘援軍’了。

    砰砰砰!

    接連炸起的巨大響聲驚天動地,震耳欲聾。

    城內的東遼百姓抱頭鼠竄,躲進儲藏冬菜的地窖,在黑暗中睜大眼睛聽外面響徹不聽的轟鳴,泥土被震下來落在頭頂,吃了一嘴的塵土他們也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幾個月前他們還不可一世,將鐵騎抓回來的大雍邊民買回自己家當奴隸,讓奴隸沒日沒夜的干活,還只給他們喝餿掉的菜湯,不聽話就抽鞭子,讓他們趴在地上給孩子騎。

    這還是壯年奴隸,若是女奴隸,下場還會更慘,每日都會有被折磨死的女奴隸的尸體堆放在城門口,再由專人運出去壘尸山。

    現在城外被冰雪覆蓋看不清底細的小山丘就是奴隸的尸體,待明年雪化開就能看到全貌。

    起初他們還不信大雍的軍隊會攻打邊城,只因大雍不興武力,多年來一直被東遼壓制欺凌,怎會有能力反抗,還敢主動招惹草原上最強的勇士民族。

    轟隆隆!

    投石器拋擲上城頭的巨大火球落地就炸開,將還殊死頑抗的東遼兵炸飛上天,殘肢斷臂飛得到處都是。

    靠近城門的房屋頂上都是帶血的碎肉,沒有地窖可以躲藏的百姓嚇得尖叫不止,開門瘋狂往另一座城門逃去。

    邊城在百年前屬于大雍,后因戰敗就被東遼占了去,所以城池的布局也是四方四門,分東西南北。

    廖姑帶人攻南門和東門,而西門和北門則有閻羅娘來堵,她那一身的匪氣用來對付東遼人最好不過。

    納措、蔑古雄和劉卜算被鎖在囚車內從偏關一路運送到此。

    連日來的受刑讓三人的身體都極虛弱,卻還能睜著眼看北境軍是如何不費力的轟炸固守嚴密的邊城。

    舉起刀的那一刻,原本被他們視為待宰羔羊的北境軍就像張牙舞爪的兇狼,無人能擋。

    劉卜算咬牙撐起身體,在撲面的風雪中驚怒道:“為什么沒見到虞歸晚!虞歸晚呢!讓她給我出來!”

    啪!

    很快就被囚車旁邊的千戶甩過來一鞭子,冷笑道:“你算什么東西,也配得我們將軍來見?莫說這小小邊城,就是殺去你們皇都無需我們將軍親自出馬,哼!”

    劉卜算忍痛,滿臉惡毒,眼珠子不安分的轉來轉去,思索著虞歸晚不現身是否有別的意圖。

    自然是有的,但跟東遼關系不大,她只是帶傀儡軍摸去了喀木六族的金礦山.

    北境軍在邊城狂轟濫炸,鬧出的動靜不小,喀木六族的帳篷群都跟著晃動,牧民還以為是地動了,嚇得什么都不敢收拾,背著老人孩子就從帳篷跑出來。

    大長老拄著玄鳥頭權杖站在高處遠眺邊城的方向,在冰雪中有灰暗的煙霧不斷升騰,他的內心也愈發不安。

    他能確定那支商隊就是虞歸晚的人,也懷疑金礦山的異常跟商隊有關,但這些日礦山一直沒動靜,虞歸晚又忙著攻打東遼邊城,不可能再有人馬和精力對付喀木六族,且礦山附近迷陣重重,虞歸晚也沒法帶人大張旗鼓過來,而族人沒有察覺。

    除非……

    “不好!沼澤!”大長老臉色一變,立即召來扎巴等幾個首領,“帶上人隨我去礦山,快!”

    而另一邊,虞歸晚已經帶傀儡軍抵達深淵口。

    第144章 第 144 章

    上回是半夜, 四周烏漆麻黑,火折子能照亮的也只是幾步開外。

    眼下雖白雪皚皚,卻能看全深淵口附近白骨累累, 堆積成山,從亂石入口延伸到山峰之下,新舊交替,惡臭和寒風的嗚咽交織成畫,仿佛是無辜慘死的人在向來人哭泣訴冤。

    裹挾著雪花的寒風在深淵口打轉,卷起一個個漩渦四處拍打,被笛聲操控的傀儡軍晃著身體,青灰的臉凝了早已干涸的血跡, 破爛鎧甲嘩啦啦響著, 抬腳踩過白骨地,風化的尸骨化成灰隨風飄散。

    饒是見過許多生死,心中早已看淡,但程伯幾人還是忍不住皺眉,看著這沒有盡頭的白骨地也是心緒復雜, 卻沒有冒然出聲。

    幾月前偏關戰火燒起,被東遼屠殺的大雍百姓也不計其數, 壘起的筑京觀更是不知凡幾, 他們帶人連鏟了數天才勉強將死去的邊民和士兵的尸體收拾出來焚燒安葬, 哪里又有多余的同情心憐憫死在這的異族。

    虞歸晚拉高布巾擋住口鼻, 飄揚的血紅在這灰白的亂山中格外艷麗, 綻放在累累白骨之上,迎接著從淵底爬上來的毒蝎, 密密麻麻,從積雪中鉆出, 從陰暗處朝外鋪開,發出的聲響讓人頭皮發麻。

    “退后。”

    將傀儡軍引到深淵口之后她便下令讓隨來的人退到山石上,看傀儡軍頂著麻木僵硬的臉從布口袋里抓出大把的生石灰和辣椒粉,撒向鋪天蓋地爬上來的毒蝎。

    也不知她往里頭還加了些什么,毒蝎碰到這些粉末之后只掙扎了兩下就死翹翹,有避開粉末爬過來的也都被傀儡軍踩死,他們是活死人,毒蝎的攻擊對他們無用。

    來之前她命人備了不少桐油和繩索,沒有被粉末弄死的毒蝎在沾到桐油之后,燃起的火舌會順著風向將它們卷入火焰中,不管它們是活物還是其他,都只能隨著火光的騰起而灰飛煙滅。

    傀儡軍也被燒毀不少,這是不可避免的,但她并不心疼,這種東西她想要多少就能有多少,現在這批毀掉了,馬上就能將邊城那批操控成新的傀儡軍。

    她不認為這次攻城會失敗,若廖姑和閻羅娘連這事都做不成,還不如回南柏舍種地,別再在她眼皮底子晃悠了。

    繩索捆在石頭上,另一頭垂落到深淵,傀儡順繩往下,任由爬到身上的毒蝎瘋狂用翹起的尾巴蟄進僵硬的皮肉也擋不住他們的速度。

    另有一批傀儡守在山外,若有危險也好及時防御。

    可以肯定這是一座金山,但歷經了千年的開采挖掘,很難說還余有多少金礦,而淵底是何情形更不得而知。

    她不會隨便讓自己的人冒險下去探究竟,也沒打算一下將金山搬空,一則這不現實,二則就算搬空也需另外建庫房存放,倒不如放在這命傀儡看守著穩妥。

    深淵口在大雪紛飛中宛如一個巨大的怪物張開血盆大嘴,企圖將萬物吞噬。

    成千上萬的傀儡軍已經順著繩索下去,虞歸晚屏氣凝神聽了會,又掏出短笛吹出一竄古怪的音調。

    每次她吹笛,其他人都會立馬捂上耳朵,有多遠躲多遠。

    過了片刻,笛聲漸止。

    隨來的人才慢慢松開捂耳的雙手,伸長脖子往那邊看。

    有個前兩日才護送杜氏等人來到偏關的婦人用手肘撞撞身邊的佟漢,問:“過去不?”

    佟漢也不知,轉頭看程伯。

    之前主子夜探金礦山帶的是廖姑和閻羅娘,他們也是頭次來這邊,才知道關外有這么一座大金山,也難怪以前帶商隊出關路過這片時總是濃霧騰起,辨不清方向,連羅盤都不好使。

    太陽一會掛東邊,一會出現在北邊,跟鬼打墻似的出不去,傳聞這片是不詳地,會吃人的,卻原來是喀木六族搞的鬼,就為了藏住這座金山。

    程伯捋了兩下摻著銀色的胡須,瞇起眼打量前方,道:“不急,等主子的命令再行事,咱們現在過去也是添亂。瞧見那些蝎子沒?蟄一下都是要人命的,咱們又不是話本上的九尾狐貍,還能有九條命用來折騰,主子也是顧慮著咱們這些人才操控傀儡軍過來的,也冒著險,萬一這里的事傳出去,怕會被有心人利用說主子妖異,于民不利等語,一人成說,三人成虎,悠悠眾口難堵,咱們以后行事也要謹慎些,別因一時口舌之快就給主子惹麻煩,要知道主子現在樹大招風,多方對她虎視眈眈,稍有不慎都是千人罵萬人棄。”

    在江湖上闖蕩討生活大半輩子,程伯見過太多人性險惡,也知人心最是難琢磨。

    如今主子勢大,風頭無兩,但家世倚仗到底薄弱些,比不得那些顯赫貴門大家有底氣,即使沒落,家族勢力也都會在。

    俗話也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除非遇上帝王之怒,毫無周旋余地,否則這些世家總能保住一口氣,待日后尋得機會東山再起,再振興家族,重得榮耀。

    可主子只孤身一人來到此處,全無倚仗,能有今日靠的都是自己,而他們這些跟隨的人原也是窮苦出身,已是盡力不拖后腿,錦上添花是不用談的,非要說往后能指靠的,怕也只有幼兒姑娘了。

    只是……

    程伯想起在麒麟城時探聽到的消息,他和佟漢早已知曉幼兒姑娘的身份,那樣顯赫的門庭,竟也會一夜之間葬于火海,留給世人的只有萬世污名。

    唉!

    “您老為何嘆氣?”方才出聲問話的婦人被程伯這一聲哀嘆給嚇得心肝顫,拍著胸脯平復心情,哀怨道,“您老有感而發也挑挑時候成不成,眼下這情形都怪人的,還被您老嚇,我膽小,可受不得這個啊。”

    能被虞歸晚挑來的人哪個又會是膽小的,婦人手起刀落殺人時眼睛都不帶眨一下,尤其是殺那些殘害百姓、魚肉鄉里的雞鳴狗盜之徒,都很不能用手里的刀將這些畜生的肉一片片割下來拿鹽和辣椒面腌成臘肉片,或者風干了掛在羊圈。

    程伯搖了搖頭,依舊看著前方,卻問:“怎的突然送老夫人到這邊來?先前主子去信沒有說這事,姑娘也從未提及,可見是你們自作主張。”

    事先不來信說一聲,人坐馬車快到了才接到陳婦讓黑鷹送的信,當時主子就皺了眉,幼兒姑娘也嚇了一跳。

    老夫人之前受傷被救回,身體更是不好,天天喝藥,在家里靜養著還好些,怎的又冒雪來偏關,要是路上出了什么事,幼兒姑娘不知多傷心。

    理由也跟主子和姑娘說過,只是外面的人還不知情,婦人便趁空說道:“我們可是冤枉,本來只是帶貨物趕來,又想著主子在這邊還得長待下去,多帶些人過來用著也放心些,新訓的那些到底不如咱們忠心不是,哎,就是挑人的時候讓老夫人聽著了,她念著姑娘,又念著主子和廖姑,夜里都睡不安穩,跟我們說睜眼閉眼都是那日的情景,您老是不知道,老夫人都險些跪下求我們了,我們哪里敢受這一跪,不是折我們的壽嘛,就趕忙攙扶住,勸了好一會子也沒用,定是要我們帶上她,還不許跟主子和姑娘提,這二位要是知道,定是會阻止,那您老說,我們怎么辦?總不能眼睜睜看著老夫人坐在門口淌眼抹淚不管吧,就只能多安排些人一路護著過來了。”

    都曉得這事讓主子知道肯定少不了責罰,可她們也當真沒辦法,老夫人也威脅她們,她們夾在中間也為難,后來還是陳婦說護來偏關反而安全,主子在這邊,那些宵小不敢在主子眼皮下做什么,她們這才大著膽子接了老夫人來的。

    主子倒也沒怎么罰她們,只是說了兩句,幼兒姑娘另賞了些金銀絹布,這事就這樣過去了。

    也不知是辦錯了還是辦對了,反正主子沒說,她們沒挨鞭子也沒被主子叫去虐著訓,就已是燒高香的萬幸了,得賞銀是意外之喜。

    到底是幼兒姑娘體諒,婦人忍不住這樣想,臉上還帶出兩分笑意來。

    這事佟漢也知道,家里的信托了陳婦捎過來的,女兒在信上說了不少,還說過陣子要下江南,村里造紙坊出了不少漂亮的宣紙,販去江南能大賺。

    主子養兵需要錢,生意不做大可不行。

    錢?

    眾人的視線再次齊聚前方,有了這座金山,往后再不必為錢發愁。

    虞歸晚舉起火折子打了個事先約定的信號,眾人看見了就立馬收起輕松的表情,齊齊從石頭上跳到地面,小心避開還零零散散爬過去的毒蝎,緩緩靠近被傀儡軍圍起來的深淵口。

    不斷搖晃的繩索預示著下方有情況。

    虞歸晚收起短笛,拔出刺刀,抓住另一根繩索,下令道:“留幾個人在上面看著,其他人隨我下去。”

    “是!”

    越往下就越黑,但卻能看見星星點點的金光,像螢火蟲。

    隨后的眾人倒吸一口氣,這數量,不愧為金山。

    下了有三分之一的深度,虞歸晚突然又晃了下火折子,示意眾人先停下。

    她凝神靜聽,捕捉到淵底有打斗聲,很細微,聲音傳出的方向卻不是在正下方,而是西北角,也就是深淵口白骨山延伸下去的方向。

    底下有活人。

    這也不奇怪,喀木六族還需要金子,這里的礦工就得繼續挖礦,再讓毒蝎運上去。

    當然,這也只是虞歸晚根據現有的線索推測出來的,具體如何還要下去再看。

    她加速了下滑的速度。

    快到底時幾道帶著殺氣的剛風從下往下飛來,她偏頭躲開,松開繩索握住刺刀直躥下去。

    哪怕淵底情況不明,光線昏暗,她也還是精準捕到對方的位置,鋒利的刀尖毫不猶豫刺入對方的咽喉。

    噗!

    鮮血噴涌。

    在這里,除了自己帶來的人,其他全部是敵。

    殺。

    被囚困在此的礦工若不反抗還能留一命,若不知好歹,她并不介意白骨地再多添些尸骨。

    咚!

    她抽出刺刀,松了手,已咽氣的偷襲者就咕咚倒地。

    也落地的程伯等人立馬點起火把,讓原本藏在暗處的金礦剎那間大放光彩,亂石中到處都是拇指大零散的金石,就這么被人隨意丟棄在角落。

    偷襲者是一個高壯的草原牧民,臉上有玄鳥紋。

    “商玄?”程伯過去踢了兩腳。

    一路下來可明顯感覺到這個深似淵谷的地方就是人為鑿穿開采的礦谷,從最上到谷底,隨處可見被開采剩下的金石。

    西北方向有一條甬道,看樣子是通進山體里面的。

    毒蝎也是從那里面爬出來,現在峭壁上還依附著很多,只是未再敢靠近虞歸晚。

    后者將掌心的血抹在袖口,一臉冷漠的接過程伯手中的火把,抬腳跨過地上那具尸體,直接往甬道走去。

    傀儡軍自動讓開一條路。

    眾人這才看到地上還有幾十具尸體,是被傀儡活生生咬死的,面目全非,但無一例外都是商玄部族的人。

    程伯幾步跟上虞歸晚的步伐,忍不住道:“難怪商玄會是六族之首,看樣子這座金山他們是沒告訴其他五族,自己是獨吞了。”

    虞歸晚舉火把找過沿路還殘留一道道金石的石壁,嘴角往上翹了翹,道:“管之前是誰,反正現在都是咱們的了。”

    金山啊,誰不激動,程伯搓搓大手,很想大笑幾聲,再吼兩嗓子‘這下是真發財了’,但為了大局著想,他還是忍不住了。

    甬道很長,地面很平整,鑿痕看著也有年頭了。

    越往里,叮叮當當的聲響就越清晰,又似乎摻著一些騷亂的恐慌叫喊。

    “閉嘴!誰敢亂動立馬扔下去喂蝎王!”

    “給老子繼續挖聽到沒有!”

    “啊!”

    “蝎王從里面爬出來了,快跑啊!”

    “有闖入者!快!”

    “啊啊啊!這是什么!鬼啊——”

    下來的傀儡軍在咬死外面的頭目后就如游魂蕩尸般四處晃,已經有少部分先虞歸晚通過甬道進去里面。

    被監工拿鞭子抽著趕著挖礦的礦工原本就被躁動的蝎王嚇得面如土色,再回頭看見這群鬼魅,更是魂飛天外,竟一頭撞開監工,自己逃命去了。

    里面不僅不昏暗,還很亮堂,油燈架在高處,將挖出的金石照得金燦燦。

    放眼望去沒有一處不是金色,就連礦工的臉和手腳都被金粉覆蓋,整一個金人。

    虞歸晚都不得不承認自己有被這里的金子閃了眼睛。

    “我的娘……”婦人張大嘴巴,連呼吸都忘了。

    第145章 第 145 章

    整座山體被從中掏空, 有云梯搭至穹頂,上有赤膊的礦工拿簡易的鑿具還在哐當哐擊鑿金壁,下有婦人用藤筐接住金礦石轉運到地面。

    另有一處向下延伸的深口巨淵, 也有云梯搭著讓礦工下去干活。

    搬上來的礦石金光璀璨,被隨意堆放在角落。

    在此的礦工難以計數,青壯年是主力,亦有婦人、年邁者和稚童。

    這些人似乎是常年生活在此,搭建在四周的毛氈帳篷看著已有年頭,且帳篷前拉了繩索在晾衣、掛菜、曬肉等,還壘著鍋灶,放著盛水的木桶。

    再觀老弱婦孺相處之景, 似是一家老小, 世代都在此繁衍生息,怕是未曾離開過這里。

    “你們是什么人?!”負責看管這些礦工的商玄族人看到進來的眾人,不由大驚失色,揚起手中的長鞭揮過來,試圖將眾人捆住。

    千百年來, 并非沒有商旅和牧民誤闖過這里,但無一例外都沒有逃脫, 沒被毒蝎蟄死也會被抓進淵底挖礦。

    這些商玄族的監工以為虞歸晚等人也是誤闖而入, 且見當中有姿色不錯的年輕婦人, 他們更是想將人囚困在此, 好給自己耍玩取樂。

    方才虞歸晚就聽到躁動起來的礦工叫喊著什么蝎王, 她便留意查看四周,就瞧見穹頂有一道巨大的黑影在挪動。

    高高翹起的蝎尾有樹干那么粗, 舞著兩只同樣碩大的鉗子在壁上爬過,抖落的碎金子稀里嘩啦往下掉, 瞬間就將幾個來不及逃跑的礦工掩埋在底下。

    壁上的油燈和金光照在蝎王身上,堅硬的外殼呈紫黑色,鉗子和腿部頂端的地方為鎏金,由無數只小眼睛組成的復眼卻紅如人血,閃著危險貪婪的光芒。

    “蝎王!是蝎王!”

    變故讓礦工更加騷亂,開始不顧監工的怒罵,四散逃竄。

    這只體型龐大如烏船的大蝎子也讓程伯等人變了臉色,他們抽刀上前護在虞歸晚周圍。

    至于企圖向他們揮鞭的那幾個商玄族人,他們跟虞歸晚一樣,都沒有將幾人放在眼里,且傀儡軍的戰斗力并不弱,這幾個監工還不夠傀儡磨牙的,真正會造成威脅的是爬在壁上的這只大蝎子。

    虞歸晚如狼般盯住爬來爬去不斷挑釁傀儡的蝎王,手指撫過刀鞘的鱷魚皮,因為心情極好,所以嘴角不受控制往上翹,顯出一個古怪又興奮的笑容。

    她已經好久都沒有這么興奮過了,這不同于被金礦閃到眼睛的興奮,而是能在陌生的時代碰見熟悉的‘同類’的那種心照不宣的興奮。

    難怪短笛沒有辦法操控外面的毒蝎。

    她伸出舌頭舔了下干燥的嘴唇,狹長的眸露出比蝎王還貪婪的光芒,反手握緊刺刀,一句廢話都沒有,助跑一段之后借力飛起抓住云梯,來回蕩幾下就晃過去直扎蝎王的復眼。

    在末世有一種極為罕見的變異蝎,身形巨大,蝎群之王通體為紫黑色,藏在頭部的晶核就是所謂的蝎王珠。

    這玩意兒就算在末世也是熱門搶手之物,跟喪尸王的晶核齊名。

    她也只是見過一次,卻因受傷就被別的進階者搶了先,沒能拿到蝎王珠。

    傳說這東西可以做全息投影的載體,還有‘煙霧彈’的功能。

    金礦山外的迷陣,常年被濃霧遮掩的山體,估計就是得益于蝎王珠。

    只是不知在末世都能稱霸稱王的變異蝎怎會到此,又為何替商玄看守金礦山,還將晶核奉獻出去讓商玄大長老布下這迷陣,將山體隱藏,讓人發現不了草原上有這樣一座大金山。

    “吼!”

    發現虞歸晚的偷襲,蝎王暴怒,舞動自己碩大的鉗子和尾巴猛地向她砸去。

    她閃身避開,抖掉落在頭上的碎金石,隨后瞪著蝎王,惡狠狠磨了磨后槽牙,罵道:“你個沒了晶核的畜生,還跟我猖狂,你到底聽不聽話?要不聽我等會就捅瞎你的眼睛,讓你以后變成大瞎子,被這里的人當牛馬那樣騎。”

    “吼!”蝎王又怒,復眼都要冒火了,奇丑無比的嘴巴一張一合發出古怪的音節。

    這是末世變異物種都會的一種交流音頻,在場除虞歸晚之外無人能懂其意。

    她停下攻擊,耐著性子辨別了兩段,眉頭死死皺著,又不耐煩的打斷說:“關我屁事,我又不想回去。別廢話了,你今天要是不愿意跟我,那就死這吧,我看你這一千多年也活得挺窩囊的,死了興許還能回末世找你老婆孩子。”

    蝎王能認出虞歸晚身上來自末世的氣味,那是不同于這個世代的血腥氣,是從無數尸山血海浸染來的,即使過了千年,它老得快不行了也不會認錯這個氣味。

    在傀儡軍靠近深淵口時它就隱隱約約聞到了,所以才會從最底下爬出來,想知道跟它一樣誤來這個世代的‘同類’是誰,那知曉是這尊大佛。

    “嗬嗬!”

    蝎王換了另一種聲音,噴著粗氣想要靠近虞歸晚再細聞聞清楚,它幼年時在末世見過這個進階者,千年過去,這人的容貌也沒有變,但殺性好像沒之前那么大了,若換成以前,剛才那一刀它是絕對躲不過去的。

    虞歸晚沒讓它靠近自己,卻也聽出它的意思,眼珠子轉了兩下,道:“行,只要你乖乖趴在這不動,我可以答應以后有機會就帶你回末世。”

    回個屁,她才不想。

    這只蝎王不知是老了還是天生就蠢笨好騙,果真就聽話慢慢爬回原處,趴在那,復眼骨碌碌轉著看虞歸晚。

    她移動到哪,蝎王的視線就追到哪,生怕她跑路似的。

    幾個監工被程伯他們壓在地上動彈不了,傀儡軍將礦工集中趕到中間地帶。

    礦工害怕,要么抱頭蹲下,要么幾人縮在一塊看著從高處跳下來的虞歸晚,瑟瑟發抖。

    虞歸晚走過來用鞋尖扒拉了兩下其中一個監工的臉,對方被年輕婦人摁著,大半張臉貼在地上,都被壓變形了,還瞪著眼,嘴里不干不凈罵著。

    第146章 第 146 章

    “這是我們商玄的金礦, 是草原天神賜予我們商玄的寶貝,你們外族人沒有資格占有,你們會受到草原天神的責罰!會下地獄永世不得超生!勸你們現在立刻跪下向天神懺悔, 不然等我們大長老一來,呵呵!你們死無葬身之地!快放開我們聽到沒有!你們這些不配得到天神眷顧的東遼狗!你們是野蠻無恥的部族!就只配做我們商玄的奴隸,給我們放羊!”

    虞歸晚又沒有亮明身份,幾個監工就只看得到傀儡軍穿的是東遼鐵騎的衣飾,就認定他們是東遼派過來搶金礦山的。

    又鑒于之前東遼搶占過喀木六族的兩座金礦,新仇舊怨,監工自是怒火中燒,部族語夾著草原通用的關外話, 謾罵詛咒不休不止。

    他們如何罵都不要緊, 婦人卻聽不得那句下地獄。

    此等毒咒即使當不得真,聽了心里也膈應得很。

    隨主子出生入死的這些人下地獄也不要緊,誰還沒個死的時候,這輩子做人也做夠了,前半生也吃盡了苦頭, 下輩子不做人或投胎做畜生或永世困在地獄都行,她們是無所謂的。

    可主子卻不能這樣, 主子救庶州萬民于戰火, 功德無量, 怎能因這起無知小人的幾句話就受那樣的業火, 太不公, 也不該。

    啪!

    婦人一巴掌扇得監工嘴角開裂流血,喝道:“給老娘閉嘴!再多說一個字, 老娘把你們幾個的舌頭割下來烤熟了喂狗!”

    唰地一下,婦人將手中雪亮的短刀抵在監工的下巴處, 但凡監工再多嘴多舌一句,絕對手起刀落將他舌頭割下來,讓他長長教訓,再不敢胡言亂語。

    監工被族中長老指派到金礦山負責監督和看管礦工,在這幫沒有反抗能力的礦工面前作威作福慣了,又極少與外界接觸,哪里曉得要審時度勢,識時務者為俊杰,只一味耍橫,叫罵的愈發兇,嚷嚷著自己是商玄的什么神使,有草原天神庇護,婦人若是動了他,必遭天譴,族中長老也不會放過她,蝎王也會將這里所有人都撕碎。

    “蝎王?”婦人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低頭笑得花枝亂顫,拿刀的手都要不穩了,等她笑夠了才大發慈悲薅住監工那頭小辮將人提起來讓他看那邊趴著不動的大蝎子,冷笑幾聲道,“別管你們的是什么王,但凡落在我們主子手里都得乖乖聽話,能將這么大的金礦山藏千年,你們也算厲害了,不過再厲害也沒用,往后這里就歸我們主子所有,別說這,就是你們喀木六族以后都得聽我們主子的,用不了多久,且等著看吧,呵,怕你們也沒那個命看嘍!”

    婦人說完還笑得更歡,主子雖然沒說要如何處置這些監工,但左右都逃不過一個死。

    在看到平日里暴躁兇惡的蝎王如馴化的看家犬似的趴在云梯旁邊悠閑晃動巨大的蝎尾,監工的眼睛瞪得比銅鈴都大,怎么也不信。

    可事實就擺在眼前,蝎王還將腦袋往那個紅衣女子身邊蹭蹭,后者極嫌棄將它推開,伸手警告它不許再靠近。

    “嗡嗡~嗡~”大蝎子發出聲音表達自己的不滿。

    它的的壽命堪比老王八,但從末世過來時它還是個幼蝎,體型只有巴掌大點,又因為失去晶核被囚困在金礦千年,兇狠歸兇狠,腦子卻不怎么聰明。

    且它認得虞歸* 晚,也知她不好惹,與其冒險得罪她,被她記恨上,再不死不休的追殺,還不如主動跟她示好,有朝一日她回末世也能將自己帶上。

    虞歸晚正忙著跟程伯等人估量這座金山到底多大,因為除現在看到的,埋在地底的金礦面積也不小。

    她拎了兩個年紀最大的礦工到跟前,問他們在這里挖了多久。

    這些礦工從送來挖礦就沒有離開過,近些年被送來的還能聽懂大雍話和關外話,要是出生就被困在這的礦工,他們只聽得懂部族語,且是非常古老的那種,現在的喀木六族中估計也沒幾個人會說。

    年老的礦工戰戰兢兢,嘴里咭咭呱呱冒出一大堆虞歸晚聽不懂的古老語言,在意識到她聽不懂之后又開始手舞足蹈的比劃,指指自己又指指縮在自己身后的一家人,又冒出一堆讓虞歸晚云里霧里的話。

    “他、他說……”就在虞歸晚極不耐煩時,旁邊突然插/進來一個帶著恐懼的顫音,“愿意給、給您帶路下去看黃金河,只求您、求您放過他的家人。”

    虞歸晚轉頭,發現主動當翻譯的是個小姑娘,看著跟廖姑差不多,用破舊的羊皮裹身體,手腳和頭發上都是干活留下的灰塵和金粉。

    她的瞳色跟其他礦工不一樣,還是黑色的,皮膚也是健康的麥色,應是剛被抓來沒多久的草原牧民,又恰巧聽得懂部族話,才大著膽子幫翻譯。

    她也沒想別的,就想顯得自己有些用處,這樣就不用死,說不定以后還能再跟家人團聚。

    世代生活在這的礦工瞳色是淺色的,有的還是少見的金色,黑色、棕色或其他顏色瞳孔的礦工都是被抓來沒多久的,有草原牧民,也有誤闖進來的行商。

    他們無一例外都想活命,都想離開這個鬼地方,所以都會把自己知道的說出來,只求能活命。

    “黃金河?”虞歸晚表示對這個感興趣。

    孤獨了千年的大蝎子也過來湊熱鬧,紫黑色的大腦袋又舞過來。

    “嗡嗡~”

    它從末世過來就住在金礦山,沒人比它更了解這里,它可以為虞歸晚帶路,用不著這些不堪一擊的兩腳獸。

    虞歸晚煩死它,揮手就往它碩大的腦殼咚咚猛敲兩下。

    “你一邊涼快去。”

    “嗡~”

    大蝎子委屈得要死,復眼涌出火焰般的淚水,把虞歸晚的裙褲燒了兩個洞。

    這是幼兒新給她做的衣裙,上頭的花紋刺繡可費了不少功夫,一針一線都是精細用心的,她才穿過兩回,就算是過沼澤時也沒有弄臟。

    如今可倒好,被燒出兩個洞,回去就算能修補也不如新了。

    她也不舍讓幼兒再點燈熬油費眼睛為她做衣裳,她穿的大多數也是外頭秀娘做的,或家中丫頭仆婦的活計,唯有貼身的衣物還是幼兒準備。

    她低頭拎起被燒了的裙褲,上頭趴臥的知了猴兒沒了半截,她臉都黑了,磨著后槽牙飛起一腳就把大蝎子給踹了出氣。

    還惱道:“你要是再靠近我,我絕對把你肢解成碎片,曬干了當藥材賣出去!”

    也是值錢的。

    無心之失釀成這般后果,大蝎子除了委屈就還是委屈,將翹起的蝎尾耷拉下來,轉過頭挪到角落不理人了。

    當然,除虞歸晚之外,也沒人敢理它。

    程伯等人知道有主子在,大蝎子也不會攻擊他們,卻仍舊不敢掉以輕心,能繞道走就盡量繞,絕不靠近此處,免得遭殃。

    臉色不好的虞歸晚示意那姑娘問老礦工,黃金河是怎么回事。

    姑娘定了定神,強忍著恐懼道:“這個我也知道一些,黃金河在下面,”她指了指先前大蝎子爬上來的那個仿佛直通地心的巨淵,繼續說,“這座山的里面都是金子,卻是已經被挖的差不多了,這個老人家是在這里出生的,他的父母、父母的父母也都是這里的礦工,從來沒有離開過,我聽他說現在這個山洞原來都是黃金,是被挖空的,通道外面也是,沒人知道這座埋在地下的金山到底多大、多深,只知道挖不完,黃金河中流的都是滾燙的金水,拿上來冷了之后就會變成金子,比從石壁上鑿出的還要漂亮好看。”

    姑娘的關外話說得磕磕絆絆,幾句話顛來倒去,卻也告訴了虞歸晚想知道的。

    金礦山有多大不用說,光是這個被鑿出來的巨大礦洞就能容納數千人,搭起的帳篷也趕得上一個草原部族,金燦燦的金子看得虞歸晚兩眼都快麻木了。

    她沒急著要下去看所謂的黃金河,那是什么東西她大概能猜到,神奇有之,卻也沒到驚艷她的地步,奇觀異景、匪夷所思的東西她在末世見過太多了。

    她遛了一圈,快速估算出礦工的大致人數。

    男女老少接近四千人,但監工卻不到五十,怎么管得住?

    “他們會讓蝎王召喚小蝎出來,蝎子有毒,大家都怕被蟄,”姑娘解釋道,他們指的是監工,“大家也敬畏害怕蝎王,不敢跑,就算跑了也上不去,我們挖出的黃金都是靠蝎子運出去的,他們隔斷時間也會出去帶回一些食物,我們要用礦石去換,他們出去時外面有人接,我們是出不去的,逃跑只會被打死,很多人都被他們打死了。”

    虞歸晚又問了幾句便知道商玄族是如何控制這些礦工的了。

    手段不高明,不外乎是以蝎王為震懾,哄騙這些人不聽話就會被天神責罰,再一個就是毒蝎。

    礦工見過不聽話的人是如何被折磨死的,他們害怕,所以更不敢跑。

    她環顧一圈這座巨大的礦洞,滿目的金色。

    這以后就全是她的了。

    但這些礦工是留還是殺,她還沒有決定好。

    第147章 第 147 章

    黃金河其實就是地下暗河, 藏在極深處,河水呈流動的金色。

    不知是否為靠近地心的緣故,河中溫度奇高, 奔騰撞擊的湍急冒著滾燙的熱氣。

    人還未靠近就已被熱得滿頭大汗,沿著云梯越往下,水流聲越清晰,溫度也就越高,連石壁都是燙的,人一碰就禿嚕皮。

    據老礦工回憶說,黃金河是百年前才被發現的,金礦山再大, 但挖了近千年也差不多了。

    商玄族卻認為這座金山是部族傳承, 有蝎王守護,不該被挖空才是,他們貪婪成性,四處搜羅牧民或捕捉過路的商旅送進礦山為他們干活,奴役礦工繼續為他們開采金礦。

    山體挖空了就往下繼續挖, 見蝎王每次都從底下鉆出來,便也打起了主意, 這才發現黃金河。

    “近些年送出去的黃金都是從黃金河弄上來的黃金水, 冷掉之后河水就會變成金疙瘩, 但河水很燙, 連周圍的石壁和地面都是滾燙的, 人要是掉進河中也會被直接燙熟。商玄為了獲得更多黃金,會逼迫礦工下去挑河水, 很多礦工也因此喪命,有的掉到河里撈不上來, 尸體都找不到,還能留具全尸的也會被扔出去,看管我們的商玄族人嚇唬說礦洞之外有一處白骨地,放的就是死去礦工的尸體。”

    姑娘將老礦工的話翻譯給虞歸晚聽,斷斷續續的顫音中夾帶著對商玄族的仇恨和恐懼。

    她本是草原一個小部族首領的女兒,因她阿爸不愿意將阿姐送去給商玄大長老為‘伴奴’,便招來了殺身之禍。

    阿爸阿媽被殺死,阿姐被擄走,她和幾個弟弟妹妹也被抓來這里挖礦,弟弟妹妹年紀小,已經在病痛和鞭打中喪了命。

    出關的商隊總是在換了貨物之后在返回的途中遇上劫匪,固然有東遼的殘害,其中怕也有喀木六族暗中動手腳。

    之前虞歸晚就奇怪喀木六族為何會如此爽快用大量黃金跟商隊換鹽糖等貨,難道他們就不怕黃金總有用盡之時,卻原來還有這茬,沒有強悍護衛的商隊同他們做生意,多半是人財兩空的下場。

    姑娘所說的伴奴,說好聽點是掌權者的侍妾,實則就是性/奴。

    很多部族長老和首領會在族中挑選適齡的美貌女孩來服侍自己,或讓這些女孩供自己玩弄取樂,折磨人的手段五花八門,完全不把這些女孩當人看,最終香消玉殞的女孩不計其數。

    伴奴也是草原部族中的一個較為盛行的‘文化’,東遼比草原部族還更畜生,他們會抓奴隸,而草原部族或是出于族中穩定考慮,并不會將外族人抓來當自己本族的奴隸,但干出來的很多事也是喪盡天良的。

    隨在虞歸晚身邊的年輕婦人聽完就蹙眉,滿臉嫌惡道:“沒想到喀木六族內里這么腌臜,虧得過往的商隊還說他們出手大方,如今看來那也是一群豺狼,跟東遼那些蠻狗不相上下,所做之事一樣讓人作嘔。”

    虞歸晚對此倒沒有太多反應,只淡聲道:“利而往之而已,不足為奇。”

    人唯有在足夠強大的情況下才能推翻舊規,重制新規,否則就只能被打趴在地,被壓著不能抬頭,不能反抗,對自己來說所有重要的東西都會被一一剝奪,也只能眼睜睜看著,然后被不甘、憤怒以及仇恨擠滿,要么忍辱負重臥薪嘗膽尋找機會反擊,要么一死百了,眼不見為凈。

    婦人還是被這些事惡心得不行,轉身回去又給了那幾個監工兩腳,直將人踹得發出殺豬般的痛喊才罷休。

    “呸!豬狗不如的畜生!”她狠狠罵了兩句出出氣,才去請示虞歸晚,“主子,要如何處置這幾個畜生?不如就地宰了,省得麻煩。”

    虞歸晚不在乎這些監工的生死,也不會就這樣輕輕松松殺了他們。

    既然他們曾在這里作威作福,奴役了礦工這么久,她索性做回好人,將他們五花大綁了送到礦工面前,讓礦工有仇報仇,有冤報冤。

    “他們是怎么個死法就由你們來決定。”

    從她帶人下來到現在,這些礦工都沒有表現出一丁點反抗的情緒,全都聽話的縮在指定位置,問他們什么也都乖乖回答。

    到底是無辜人,她也沒有非要痛下殺手的必要,若他們識趣,過后也可帶他們離開這里,能回家的回家,實在沒有家的也可找地方安置。

    這里面她是不打算留活人的,沒這個必要,且不安全,但將傀儡軍藏在這卻是個不錯的主意,地方夠大,又隱蔽,不會有人發現又能替她看管金礦,一舉兩得。

    她話音落下了好一會子也沒礦工敢動,只是不安的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該如何。

    他們自然是恨這些總是抽打辱罵自己的商玄族人,但也怕,遂不敢動手,只能將恨意埋在心底,在夜夜不間斷的噩夢中詛咒這些惡人不得好死。

    充當翻譯的那個小部落姑娘卻顧不得那么多,她的家人已全部死在商玄族人手中,阿姐如今也不知是生是死,她要替家人報仇。

    “啊!”

    姑娘鼓起勇氣抓起手邊的一塊礦石,舉起來直接砸向其中一個監工的腦袋。

    后者原本是惡狠狠瞪她,那雙眼睛迸發出的惡光仿佛要將她生吞活剝了,可沒等威脅叫罵的聲音出口,腦袋就被砸破了,鮮血滲出,疼痛也伴隨而來。

    監工在地上翻滾慘叫。

    姑娘臉上的恐懼因為對方的慘叫而慢慢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仇恨終于有了出口的快意,手里的礦石舉起又砸下,連著砸了數下,直到對方的頭蓋骨被砸得稀碎才停手。

    她癱坐在地上,呆滯的看著自己沾滿仇人鮮血的雙手,隨后癡癡的笑了。

    有了這個姑娘做開端,其他膽子稍微大點的礦工也跟著拿起石頭砸。

    虞歸晚沒有出聲,也沒有興趣看,轉身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下了云梯,她將一直鬼鬼祟祟跟在后面以為沒人會發現自己的大蝎子召過來。

    也不想想自己這么大的身軀,投在石壁的影子黑壓壓的,除非眼瞎,不然怎會看不見。

    她發現這只大蝎真不是一般的蠢笨,這樣的物種在末世實是難以生存,也難怪會被列為稀有罕見物種,捕獲一只都跟得了珍寶似的。

    蠢成這樣,不殺它們殺誰。

    大蝎子翹起巨大的尾巴擠開神情麻木的傀儡,硬是將自己龐大的身軀湊到虞歸晚身邊。

    那對復眼明明是嚇人的,按在它頭上就顯得嬌憨傻態。

    但虞歸晚對五毒都沒好感,除非情不得已,不然她不會馴化五毒。

    “帶我下去。”她忍著想要一拳給對方爆頭的沖動提出要求。

    走到這她就已感受到底下滾上來的熱浪了,沒有防護措施冒然下去,除非是她想被燙死。

    她讓程伯等人留在上面了,只帶了一隊傀儡下來。

    傀儡不怕燙,鞋底踩過燒得通紅的石板,冒煙了也沒有停下腳步。

    她坐在蝎尾的尖尖上,翹起一條腿悠閑自在,刺刀在掌心轉來轉去。

    大蝎子的老巢就在黃金河旁邊,它非但不怕燙,還經常在河中泡澡。

    泡了一千多年,腿尖的金黃色就是這么來的。

    虞歸晚瞥了眼它頭頂空掉的位置,漫不經心問道:“你的晶核是怎么沒的?”

    一提這個大蝎子就又憤怒又委屈,龐大的身軀開始不安分,要躁動起來,被虞歸晚一腳踹老實了。

    “吼!”但它還是通過吼聲來表達自己的情緒。

    它剛來這里的時候因為好奇就偷偷跑出去,被一個老頭子困住,逃脫不得,晶核就被挖掉了,對方以此來要挾它聽命,可是把它氣死了,見到兩腳獸就想蟄兩下,所以召喚了很多徒子徒孫,繁衍了千年,金礦山的毒蝎極其多,很大一部分還藏在黃金河附近沒有出動。

    虞歸晚被它吼得耳朵疼,就又踹了一腳。

    “嗡……”這下是徹底老實了。

    “我知道你的晶核在哪,我可以幫你拿回來,”難得再做一次好人,虞歸晚心情反倒不怎么好,繼續往深處去的途中還問起一個事,“我和你都是從末世來的,那自然也會有其他物種比我們早來或者晚來,你能感應到么?”

    在這里見到變異蝎可不是個好兆頭,她擔心末世的一切會被某種力量轉移到這個時代。

    她習慣了那樣的生活,但幼兒沒有,這里的很多人也沒有。

    她不想讓這里變成第二個末世。

    大蝎子歪頭想了想,“嗡嗡~”

    它沒這功能,不過若是有同類在附近它也能聞著味兒,就像虞歸晚帶小徒弟夜探那次,在黃金河睡覺的它就覺察到了一絲危險,很熟悉,不同于這個世代。

    “算了。”

    虞歸晚也不杞人憂天,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她從來不畏懼什么.

    金礦山的異動已不受控制,來自蝎王珠的感應也越來越弱。

    大長老捧著珠子趕到亂石山附近,看到由先祖布下的迷陣并未被摧毀,但入口卻有東遼衣飾的鐵騎在把守。

    “是東遼人!”扎巴也看到了,他憤怒的咒罵,就要沖過去。

    大長老還算沉得住,立馬叫住沖動的扎巴,“回來!”

    對方可不是幾十人,而是數萬!就他們帶來的這些人如何與之抗衡!

    扎巴不甘心,掄起打拳砸裂了旁邊的一塊石頭,陰沉著臉道:“難不成就這樣算了?!就把金山讓給東遼?!”

    第148章 第 148 章

    “閉嘴!”大長老抬手就給了他一巴掌。

    這座金山千年來都不曾被外人發現, 如今一朝被奪,自己又焉能不氣,氣血都已在蒼老得快要癟下去的胸腔內翻涌, 險些一口老血噴出來,卻也知道對方必是蓄謀已久,早有準備,說不得就等著他們過去自投羅網了。

    被扇得兩耳嗡嗡作響,扎巴才冷靜下來,思前想后了半晌也想不到來搶奪金山的會是東遼,他和大長老都以為是大雍的那尊殺神——虞歸晚。

    他已派人入關查明,那日領商隊來族中換牛羊的就是此女, 換走的大批牛羊就養在偏關小鎮的牧場, 每日都有南邊來的商隊拿各種貨物換走牛羊,換不出去的就宰殺制成腌肉,或低價賣給鎮上的百姓。

    此女不僅能領兵打仗,做生意也是一把好手,聽說她的產業遍布庶州, 貨物還販到中原和江南。

    在河渠還有一座鹽礦,在草原流通的雪花鹽就出自這座鹽礦, 攜雪花鹽出關的商隊也是虞歸晚的。

    此女從前兩年就開始布下這個局, 心機可謂是深不可測。

    那夜金山異動, 他和大長老都篤定是虞歸晚帶人闖入, 只苦于沒有證據, 且商隊中兇悍的護衛眾多,虞歸晚既然敢來, 也必定會有后手,硬碰硬實非明智之舉, 一個不好會賠上全族人的性命,就只能咬牙放商隊離開。

    更可惡的是胡奴部現在是越來越不聽話,尤其胡奴首領,這個莽漢,腦子不聰明,力氣卻大得出奇,不知虞歸晚的人那夜同他說了什么,近日是事事都跟他和大長老對著干,偏偏又是在族人面前,大長老不好發威太過,以免引起更大的麻煩。

    缺鹽已經讓族人極度不安,每日都盼著商隊來,可自從虞歸晚的商隊離開后,就再沒有其他商隊路過喀木六族,這可不是好兆頭。

    大長老猜測是虞歸晚搞的鬼,卻也沒有辦法,他們跟原先的商隊及有可能換鹽給他們的大雍官員都已斷了聯系,就算拿出成箱的黃金也換不到鹽,就連東遼的商隊現如今都沒法穿過邊線,關外的商路都已被虞歸晚掐死,她想如何就如何,無人能左右。

    在這種壓制下,東遼根本無法瞞天過海來搶金山,除非虞歸晚明面上是攻打邊城,暗地里卻和東遼合作,試圖吞并喀木六族,搶金山只是計劃的一部分!

    扎巴被自己的這個猜測嚇得面無血色,眼神惶恐,嘴巴一張一合,發出幾個干巴巴的音。

    “大長老……”

    若虞歸晚真的同東遼合謀,后果將不堪設想。

    大長老死死攥住玄鳥頭的權杖,拇指擦過上頭的寶石,臉色陰沉得可怕。

    商玄族內有能迷惑人心的秘術,只有歷代的大長老和首領才有資格知道。

    但使用秘術必要蝎王珠,來的路上他就施術多次,收效甚微,蝎王珠似是不再聽他的召喚,他能感受到蝎王的力量正在離自己遠去。

    能不陷入迷陣看見金山,對方也必有手段。

    “大長老……”扎巴很著急,又無辦法,只得再小心翼翼喚了聲。

    哪知大長老也是表面平靜,心里也是著急上火,看著金山的方向目眥欲裂,急火攻心當即噴出一口血,支撐不住跪下去。

    “大長老!”扎巴慌忙將人扶起來。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這個在部族中地位超然的老人垂頭低吼,權杖拄進沙土中,飛濺起的沙土隨風飄散。

    金山是商玄的命脈,是祖先留給族人的財富,現在卻被這群貪婪的豺狼搶了去。

    作為部族首領,扎巴也憤怒,抓起大刀就要帶人沖過去,“我跟他們拼了!”

    大長老雖急火攻心,但還尚存理智,將扎巴叫住道:“我們不是他們的對手,你去了也是送死!”

    “可是……”

    大長老的眼底閃過一抹狠毒,道:“只要將迷陣撤去,這里的一切就藏不住,不管來搶金山的是誰,都別想獨占,更多的人知道了,這里也就亂了。你再派人往麒麟城送消息,讓她想辦法給我們送五十車鹽,哼,她在大雍當了這么多年的侯爺,榮華富貴有了,地位權勢也有了,也是時候該回報我們了,五十車鹽不算多。”

    扎巴知道大長老說的是誰,大雍的景寧侯幼年落難到關外,若不是恰好被人販賣到喀木六族,怕早已成為東遼的奴隸,哪還有今日這般榮耀。

    “可庶州如今是虞歸晚說了算,景寧侯的人想要帶鹽出關怕是不行。”扎巴說出自己的擔憂。

    “那不是我們要想的!”大長老惱怒。

    扎巴囁嚅:“是……”

    大長老推開他,在風中站了許久才轉身,脊背佝僂,夕陽的余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派人在這盯著,有消息立即來報。”

    “難道就這樣不管了?!”扎巴追上去,他還是不甘心。

    蒼老的聲音響在這寒風中,“硬碰硬吃虧的是我們,金山沒了,我們還有好幾座金礦,重要的是保存實力。大雍有句話說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少。我們現在的當務之急是穩住族人,防止內亂!尤其是胡奴部,你給我盯緊了,只要他們有異動,就立刻圍起來,誰都不準離開!”

    當初被送來金山挖礦的礦工中占最多的就是胡奴族,這是從商玄祖先開始就定下的規矩,但只瞞著胡奴族,其余四族都知道。

    若不這樣做,以當時胡奴的人數是足夠越過商玄當上六族之首的。

    胡奴族人逞能逞勇,一根筋,不知變通,讓他們當首族只會讓整個部族都陷入被人魚肉的下場,哪里會有喀木六族在關外獨樹一幟的繁榮,怕是早成了東遼的狗腿子或大雍的附庸了.

    冬月廿三。

    這是虞歸晚帶傀儡進金礦山的第三日,屋外依舊漫天飛雪,積雪壓了足有四五尺深,百姓行路難,商隊的車馬也滯在客棧走不了,卻也不妨礙鎮上熱鬧,飯食的叫賣和各種稀奇古怪的貨物還在坊內正常出售。

    昨兒半夜佟漢領百來個傀儡從金礦山出來,后頭馱金子的馬匹也是傀儡,避開了商玄首領留下的耳目,有驚無險渡過沼澤地回到鎮上。

    負責接應的是留在鎮上保護幼兒安全的妙娘,金燦燦的大金塊就這樣被搬進重新布置過的大院。

    直到今早上,從河渠帶過來的幾個老賬房都還在給金子稱重,登記造冊了好入庫,等過陣子雪停了好安排人將金子運回南柏舍。

    幼兒也陪著熬了大半宿,天微亮時才在妙娘的勸說下歪在炕上瞇了一會子,還沒到半個時辰就又起來了。

    “姑娘,再多睡會吧。”瞧她眼下有青色,金方伺候她梳洗時就忍不住勸。

    這丫頭自從遭了那一劫就變得愈發啰嗦,每日都苦口婆心勸幼兒自在保養,莫熬壞了身子,悔得幼兒真想將她送回南柏舍去,再不放她在身邊聒噪。

    金方是隨杜氏一塊來的,喜鵲沒了,主子和姑娘又都在偏關,廖姑也不回去,家中實在冷清。

    旁的事自己也幫不上手,都有陳婦等人操持著,葛大娘的傷好了之后也還是管內宅,她就只用伺候老夫人,心中著實惦念著姑娘,才硬跟著來的。

    “事情多,睡這會子已是夠了。”

    幼兒對鏡理了理衣襟,扣上兩枚珍珠耳飾,再無不妥之后才接過手爐往外頭來。

    早飯已經擺上了。

    到底是家中的仆婦用著習慣,這些日她也輕松不少,能騰出時間料理外頭的幾件大事。

    杜氏自來到偏關,見幼兒全須全尾站在跟前,并未少一根頭發絲,氣色也還好,懸著的心才放下。

    只是舟車勞頓過來累著了,情緒又一緊一松這樣來回折騰,到的當天夜里就病起來,大夫連著來看了幾日才慢慢好了。

    今日也早早起身同幼兒一塊用早飯,瞧著幼兒眼中的紅血絲,就免不了要嘮叨上兩句。

    “歲歲不在,你就像去了緊箍咒的猴兒,誰也管不住你,由著你胡來。昨夜熬了半宿,才睡下多久就又起來,把身子熬壞了可怎么得了,說你也不聽,如今的主意是愈發大了,我說的話你總是左耳進去右耳出來。”

    母親這也是關心自己,幼兒又豈會不知好歹,非要同她犟嘴。

    平日里她也注意著保養的,否則別說母親,就是歲歲也會生氣她這樣熬,只是眼下事出有因,不得不熬上幾夜。

    她盛了碗熬煮得香軟的粟粥放到母親面前,撒嬌道:“母親,幼兒曉得的,下回再不這樣了。”

    杜氏伸指頭往她額上戳了兩下,沒好氣道:“你啊,光是嘴上說得好聽,哪回肯聽話了?等歲歲回來,我告訴她去,看她怎么治你。”

    “千萬別同她說,”幼兒急了,“她忙得跟什么似的,我不想她再為這些事憂心。”

    杜氏又不是無知的婦人,哪能不知以虞歸晚如今的身份地位會有多少事等著她忙,不過是借著嚇唬幼兒幾下,哪里會真跟虞歸晚說去。

    再退一萬步講,就算不說虞歸晚也會知道,這人的眼睛利著呢,凡與幼兒相關的事就沒有她不知道的。

    按下此事不再提,杜氏方才也瞧見賬房那邊的忙碌了,便問:“我昨日聽家里干雜活的仆婦說,外頭出在傳關外有金山,可是歲歲去的那處?”

    消息是從喀木六族傳出來的,都不用細想幼兒就知道他們想做什么。

    她捧起碗小口喝粥,掩去眼中的冷意,嗯了聲,道:“傳就傳吧,礙不著什么。”

    有邊城的戰報傳回,她略吃了幾口就放下碗命人進來,先自己看過,再叫人送去給趙崇。

    攻城略地這種事還是這位行家來看比較好,歲歲不在,這位也可出出主意,觀觀戰局,萬一有個不對也能及時給出對策。

    杜氏就在旁邊看著,幾次欲言又止。

    幼兒注意到了,只是忙著顧不上,她先叫人進來吩咐道:“今日雪小了些,安排兩支商隊出關,帶上兩車雪花鹽,別的不用帶,但護衛要挑強壯有力兇悍的,讓他們把鹽換給有意歸順的那兩個小部族,若他們有人想入關找活干,就答應下來。”

    “是。”那人領命出去了。

    又安排妥了下剩的幾件事,她才停下端起茶碗喝了口茶潤潤嗓,轉頭看杜氏。

    “母親是想問我為何要將戰報送去給九王爺?”

    杜氏點頭,在她看來趙崇既然已讓出兵權,就不該再讓他沾手。

    “歲歲不在,萬一他趁機奪權……”

    她對趙氏皇族中人都沒好話。

    幼兒笑了下,道:“母親放心,九王身中蠱蟲之毒,每日煎熬,疼痛難捱,唯有歲歲有法子替他緩解痛苦,就為這,他也不敢出爾反爾,趁機發難。且九王爺雖是趙氏皇族,先帝的同胞兄弟,行事卻大不同。況歲歲出兵攻打東遼是鼓舞士氣,為慘死的百姓和戰死的北境軍報仇,九王對東遼恨之入骨,有人能為他出這口氣,他求之不得,自不會從中作梗,讓仇者快的。”

    這點幼兒極有信心,若不然她也不會讓人將戰報送過去。

    廖姑這兩年雖也讀過兵書,于這上頭也頗通,但到底缺乏經驗,況且她年紀小,領軍出征會有很多人對她不服氣。

    閻羅娘是山匪出身,打家劫舍在行,攻城卻也是頭一回,若不能一舉攻下,她們兩人都難向歲歲交差。

    有趙崇在后指點,再有從南柏舍帶過來的火/藥筒等攻城利器,用不到明日就能將邊城拿下,到時全軍威武,百姓歡躍,簡直大快人心。

    看外頭那些狹隘之人對歲歲還有什么舌頭好嚼。

    女子掌軍又如何,占下鹽礦又如何,搶了金山又如何,保的也是一方百姓,別人想有這番作為還不能夠呢。

    幼兒看向窗外的飄雪,心思開始隨著飄到關外,想著自己心心念念幾日的人多早晚能回來。

    昨兒佟漢行色匆忙,也未曾細說,且這事也說不準,誰又能想到金山下面還藏著一條黃金河,還有只大蝎子粘著歲歲,死活都要跟出來,不愿再待在地底下。

    第149章 第 149 章

    這幾日幼兒派商隊出關了好幾趟, 也不走遠,就是去附近的幾個小部族。

    這些小部族總共加起來都不到二百人,原先是依附著喀木六族生存, 為他們放牧,干粗活等,只為換取鹽巴。

    但每次喀木六族給的都是最次的鹽,里頭摻著大量沙石,成色也是發灰發黑的,吃起來還有一股子苦味。

    像雪花鹽這樣的上等鹽,他們是沒資格換取的,哪怕只是遠遠瞧上一眼都會被呵斥。

    “我們部族人口少, ”受盡壓迫和苦楚的族長抱著從商隊那換來的一罐雪花鹽, 訴出自己部族之所以會被喀木六族欺負的原因,“又無力大的勇士,怎么跟他們那* 樣幾千上萬人的大部族抗衡,唉!其實我們部族最早時也有上千人,后來失蹤的失蹤, 被挑走干活的也再沒有回來,連去要說法的人都被抓了, 至今都沒消息, 時間長了, 人也就越來越少, 我就怕啊, 到我這就要滅族嘍!”

    老族人說著說著就蹲地上,老淚縱橫, 旁邊幾個牧民也抬手擦眼淚。

    族人的生活不好過,想遷徙去別的地方都不行, 喀木六族千方百計阻攔,要將他們困在這里繼續做苦力。

    他們的兒女,但凡長得好看些的都會被挑去當伴奴,他們不愿意就會招來一頓鞭打,好幾年都不允許換鹽,老人熬不過去,在冬季了死了好幾個。

    這樣的日子也算是過夠了,遂當大雍的商隊在兇悍的護衛下來到他們部族,還帶了鹽,允許他們用手中的貨物換鹽巴時,他們都不敢相信,問了好幾遍,直到對方給出肯定答復,他們才歡呼鼓舞,紛紛跑回帳篷拿出自家最好的皮毛。

    大雪來臨,部族僅剩的牛羊已經全部被凍死,這些皮毛是秋季時鞣制的,部族的女人是鞣制皮毛的好手,喀木六族的很多上等皮毛都是這些女人鞣制的,但明明干了活,卻依舊換不到鹽,也沒有給錢,只扔給女人們兩塊剔干凈肉的羊骨頭。

    饒是如此,女人們也需感恩戴德,否則就會給部族帶來麻煩。

    而部族養的牛羊也不屬于族人,秋季一到,肥羊都會被喀木六族‘買’走,只有生病或瘦小的羊被留下,當作族人辛苦放牧一年的酬勞。

    他們這樣仰人鼻息過活,有多憋屈唯有自己知道,可若不這樣,他們在草原也活不下去。

    虞歸晚是什么人他們也清楚了,連東遼都被她打得屁滾尿流躲在邊城不敢出來,彪悍啊。

    她想要擴大地盤,收攏草原上這些小部族,許諾了諸多好處,別的倒還好,歸順之后鹽巴、糖和茶葉都能鎮上的大雍百姓一樣隨便買,還可單獨在關外開一個商市,方便歸順的部族市換日常所需的物品,他們就不用再大老遠入關去鎮上買了。

    這對大部分草原部族來說都是巨大的誘惑。

    依附喀木六族是為了保全部族,選擇追隨虞歸晚不也是為了部族的延續?

    虞歸晚能給的好處還多,她手里有能打敗東遼鐵騎的軍隊,還有一座鹽礦,喀木六族雖然有金礦,很富有,但現在有金子也換不到鹽。

    這些草原牧民又不傻,他們比任何人都懂得權衡利弊。

    擔負重要任務的領隊將老人家攙扶起來,又寬慰了幾句,別的沒有多說,有時直接給出好處會比長篇大論講道理要好用許多,唯有利益擺在眼前,這些牧民才會相信是真的。

    這幾日商隊靠著鹽巴就能游說這些小部族歸順,待遇直接從地到天,把其他還在搖擺不定的部族羨慕得眼睛都紅了。

    喀木六族不是沒聽到風聲,也派過人來,但幼兒讓人持虞歸晚的手令直接調了五千北境軍駐扎在附近,防的就是喀木六族伺機動手。

    那些小部族見有人為自己撐腰,也終于不用再看喀木六族的臉色討生活,高興的手舞足蹈,晚上宰羊殺牛,點起篝火載歌載舞,慶賀這么多年來的憋屈終于被發泄了出去,往后只要老老實實不鬧事,族人的生活會越來越好的。

    完成任務的商隊返回鎮上,領隊來大院同幼兒回稟。

    “姑娘,事均以辦妥。”

    領隊也是從南柏舍過來的,曾在陳婦手下做事,原先程伯和佟漢在麒麟城時,好幾次也是她帶人送貨去,為人還是可靠穩重的,否則虞歸晚也不會委以重任。

    也正因如此,幼兒才會在這個節骨眼將這些事交給她去辦。

    幼兒同她道了聲辛苦,又讓金方端來熱茶和點心,在燒著地龍的廳上請來回話的眾人吃茶吃點心。

    她笑意柔柔,溫和道:“這段時間大家都勞累了,等歲歲大勝凱旋,歸了家,再宰上肥羊肥豬,好酒好菜的宴請招待。”

    婦人坐下,笑道:“我們也不過是跑了幾趟腿,不值什么,還是姑娘的主意好,料準那些牧民會上鉤,我們都沒費功夫,只將雪花鹽拿出來讓他們瞧見,都不用多說什么。關外這些人啊,比誰都墻頭草,都是哪邊有好處就偏向哪邊。”

    其他人紛紛點頭表示贊同。

    大家說了一會子話,才端起茶碗。

    兩三年前她們逃難到河渠,就想著有口飯吃,哪里想過自己會有今日。

    婦人捧著茶碗出了半天的神,又笑著搖了搖頭,造化啊。

    她們跟對了人才有的這般好運氣,憑自己撐起門面,又救濟了遠在他鄉的親人。

    幼兒也笑道:“能以這樣的方式逼得喀木六族內亂,讓他們從內部土崩瓦解,于歲歲的計劃也有益。如今大雪封路,若咱們出兵鎮壓,武力脅歸,快是快,就怕這些草原部族不服,暗地里聯合起來,到時候就麻煩了,這樣解決了問題能省不少事,也能讓這些部族心服口服,誠意歸順,往后生意也好做。”

    她處事的方式注定與歲歲不同,能不動武就將事情解決是最好不過的,再者這樣的方式也可讓喀木六族不再如從前那般擰成一股繩。

    只要有了間隙,有了裂痕,就一切好辦,日后歸順了也好管治。

    她垂眸細想著每一步,手上捧的東西吸引了眾人的注意。

    婦人好奇問道:“姑娘手上的這是?”

    “是歲歲讓人送回來的,蝎子的鱗片。”她遞給婦人讓對方細瞧。

    昨日又一批黃金送回,虞歸晚還讓佟漢給幼兒帶了話,說她一切都好,讓幼兒勿擔心,待金礦山的事安排妥帖她會去邊城同廖姑她們匯合,等攻下邊城了她才回偏關。

    另有一片成人手掌大的紫黑鎏金的鱗片,看著有些年頭了,邊緣被磨得光滑,手感卻不冰涼,是熱乎乎的,像捧著個小手爐。

    佟漢將東西送過來時也說道:“姑娘,這是主子專門讓我帶回來的,說是給姑娘暖手用,比手爐用著要好。”

    這會婦人接過細看了看,驚嘆連連,道:“嗬!可了不得,哪里來這樣大的蝎子,多嚇人!”

    她們也都聽說過喀木六族會用毒蝎來看守金礦,東遼就在這上頭吃過大虧,卻不知蝎子還有這樣大的。

    蝎鱗在眾人手中傳了一圈,最后才被金方拿回重新用絹布包了再放回幼兒掌上。

    “姑娘,暖著些手。”

    主子不在家,姑娘從不想著保養自己,夜里手腳冰涼也不肯早上炕歇息,非要去賬房那邊查看,待看完天都要亮了,誰勸也不管用,到底是要主子回來壓制著才行。

    不過姑娘對付主子也自有一套,主子就是再氣惱也會被哄好,事情也就那樣過去了。

    唉!

    小金方心里發愁,姑娘的心計連主子都比不上,只是平日里不顯出來,主子一回來姑娘就裝萬事不管,狀況百出,惹得主子心疼,自是姑娘說什么就是什么,就算姑娘想要天上的星星,主子也會搭梯子去摘。

    可主子一不在家,姑娘就一改往日的柔弱,御下有度,一樁樁,一件件,安排得極為妥帖,這院里伺候的仆婦再到外頭等著分派差事的人,沒有哪個是敢糊弄姑娘的。

    以前有,是仗著姑娘年輕,以為姑娘不知事,脾氣又好,說話柔和,沒威嚴,就想拿喬,有意隱瞞欺騙,被姑娘揪住錯漏狠狠發落了一頓。

    事后主子知道了也只讓姑娘看著辦,嫌煩的話就都拖出去打,打不死就扔到城外喂狼。

    主子多看重姑娘,唯有她們這些早早就跟著的人知曉。

    今日難得空閑些,邊城的戰事也有條不紊,幼兒便歪在暖炕上,用湖藍的小錦被蓋著腿,又將睡在腳踏上的六花喊上來,拍拍自己身邊的位置。

    六花倒是想挨著她打盹,可一見她手上的蝎鱗,渾身的毛就炸開,沖鱗片兇狠呲牙,發出低吼,特別想把這破鱗片丟出去。

    幼兒看著有趣,逗它,“莫非你認得那只大蝎子?”

    她也是從佟漢口中得知金山下有一只體型巨大的蝎子,具體的也不甚清楚,還要等歲歲回來才能知道,也不知還要等多少日子。

    六花委屈巴巴的嚶嚶兩聲,它嗅到鱗片有另一位主人的氣味,肯定是不能丟的,越想越氣,它將屁股轉過來對著幼兒,腦袋埋進爪子里,眼睛一閉,獨自生悶氣去了。

    幼兒撲哧一聲笑,“真是誰養的就像誰,你這生悶氣不理人的毛病就跟她如出一轍。”

    第150章 第 150 章

    六花才一歲多, 性情還很跳脫,不像老狼那般沉穩,平日里也喜單打獨斗, 不愛隨群。

    一則它還算不得成年狼,兇悍勇猛有之,可狼群中也不乏能與它一較高下的成狼,它想要當頭狼就要憑本事將不服它的成狼打趴下,否則就算它是虞歸晚養的,也不能讓野性難馴的野狼服它;二則它是雪狼,從毛色上就與野狼不同,狼群也有排外心理, 它想當老大勢必要比別的狼更兇狠才行。

    六花也就在家時會像條大狗似的聽話, 能看家護院,出了家門它就野到沒影了,跑進深山招惹大蟲,撕咬得滿身都是血,不死不休, 在南柏舍時它就咬死過兩只,然后用嘴一路拖拽回來, 獻寶似的想給虞歸晚看, 再讓虞歸晚幫它把虎皮完整剝下來, 制成虎皮褥子墊在窩里, 冬日里下雪就不會冷了。

    來到偏關之后它獨自去了好幾趟關外, 每次都要五六天才回來,一身雪白的毛臟兮兮, 枯草和羊糞粘在上面,光是燒水給它洗澡就耗費許久, 但它從不空手,嘴巴總會叼一兩樣稀罕玩意兒回家,有時是拳頭大的寶石,也可能是人參雪蓮靈芝這樣的名貴藥材,若兩個主子或小主子都不稀得要,它就會把這些寶貝叼回窩藏起來,夜里枕著睡覺都能做美夢。

    若是弄了些碎金子回來,它自己玩了兩天也膩了,就會丟給為它洗澡梳毛的丫頭或仆婦,這些人得了金子,起初很惶恐,也不敢隨便要,撿起來捧到幼兒面前稟明原委,幼兒就會賞賜給她們,她們自是感恩戴德,將六花當財神爺似的供起來。

    可別小看拇指大的碎金子,尋常百姓之家可不是能隨隨便便就拿出金子的,總歸是要有些家底,祖祖輩輩攢了幾代才可能有一兩塊,當傳家寶,或攢著給子孫娶媳婦成家用,或給女兒當嫁妝帶到婆家去傍身,這就是極體面的了。

    在富貴人家做仆人,也時常能得著賞賜,不過都是些香袋手絹衣服,簪環也會有,卻不多,且都是成色不好,主人家瞧不上眼的才會賞給下人,能直接賞金賞銀的那都是幫了主人家大忙的,要不就是得了主人家青眼,將來有望出息的。

    像偏關這樣的邊陲小鎮,雖是通商關口,也算得上繁榮,但跟中原江南等地的大城是比不了的,這里最有錢的都是商人,并沒有富貴世家,用得著家仆的也少,商賈都愿意雇傭護衛,力小身弱的婦人在鎮上很難找到活計,能進這座大院干活,可是她們祖墳冒青煙,就算是干粗活她們也都十分愿意,別人想替她們來干還都不成呢。

    她們也盡心盡力,尤其瞧著從河渠來的那些個仆婦,說話做事都爽利,姑娘和老夫人都使慣了這些仆婦,她們自知不能與之相爭,況且姑娘也最厭棄下人為這點子雞毛蒜皮就爭論,鬧得家宅不寧,所以她們也不敢冒別的念頭,得不著在姑娘跟前伺候的機會,做別的她們也行,給主子養的那頭雪狼洗澡梳毛喂肉她們就做的不錯。

    這不,她們好幾個人都從中得了好處,碎金子攢了好幾塊,姑娘又另賞了兩錠金元寶并半槲指頭大的珍珠。有了這些,往后她們子女的嫁娶都不成問題,做彩禮送去女方家或給女兒當壓箱的嫁妝帶去婆家,得著的都是自家體面,走路也能挺直腰桿。

    扯遠了,且說眼下。

    六花不僅脾氣像虞歸晚,就連愛財的這點子癖好也學得七七八八,虞歸晚做什么都想著賺錢,沒好處的事她絕對不干。

    仗打贏了,她要錢要地,不給就繼續打。

    別人的金山她也想方設法要占,文的行不通,就來武的,反正她是天不怕地不怕,一心只想囤金銀珠寶,光是南柏舍虞宅的庫房就堆了不下萬兩金,這還只是一部分,其余彩寶并未算上,說她富可敵國都不為過,大雍國庫可沒有挖了千年都沒空的金山,她現在卻有。

    六花愛往自己窩里叼金玉彩寶的毛病就是從它這位主子處學來的。

    它那窩本是個帶頂的小房子,還有門和窗,是請匠人專門為它打的,就放在門口進來的地方,虞歸晚在家時它也有眼力見,會回窩睡。

    這幾日它也像沒了籠頭的馬,抖著蓬松雪白的狼毛跳上床跟幼兒睡,夜里就當個湯婆子給幼兒暖腳。

    幼兒若是像今日這般歪在炕上,它就當暖手爐,偏就有個突然冒頭的玩意兒搶了自己的活,它氣得很!將嘴巴趴在炕上,重重嘆氣,將幼兒放置在跟前的那條綢緞手絹都給吹到了墻角。

    幼兒正在看今日從河渠送來的信,手往桌上的盤子伸,想拿一塊糕點墊墊肚子,瞧它這樣,便好笑道:“好端端的怎么還氣起來了,是因為歲歲出門沒帶著你?那日不是同你說了么,讓你留下看家護院,你也應聲了,怎么現在又悶悶不樂。”

    看家護院就是個哄它的借口,實則是歲歲嫌六花性子還不夠沉穩,跟去了也是折騰人,還不如留在家,同狼群一起守著這里,謹防東遼人狗急跳墻,又想出什么歪主意,像上次在河渠縣城那樣將她擄走,還打傷打死了不少人。

    直到現在,杜氏提起這事都要落淚,喜鵲那么好一個丫頭,是為了護主才被那起子細作給殺了的。

    六花掀開眼皮,從下往上看幼兒,委屈巴巴的嚶了兩聲,它又不是在氣這個!

    它這氣鼓鼓又委屈的樣,別說幼兒看了想笑,就是這屋里伺侯的、等著回話的人都紛紛捂嘴偷笑。

    “這么大的個頭,起先看著也怪兇的,我嚇得腿都軟了。”有個仆婦笑說道。

    另有一人附和她,“可不是,從來也沒見過誰家敢養狼的,也就咱們主子厲害,家里養一頭白的,外頭還有一大群,哎喲,嚇人得咧!”

    幼兒撫著六花毛茸茸的腦袋,淺淺一笑。

    第151章 第 151 章

    冬月廿九, 雪停。

    關外的冬季漫長且寒冷,呼嘯的北風像刀子似的刮在臉上。

    若無緊急情況,牧民也極少離開賬篷外出, 生火取暖用的干牛糞都已提前堆積在帳篷內。

    但干牛糞的數量并不夠全家人熬過這個冬季,就像越吃越少的鹽巴一樣,眼瞅著就要見底,一家之主也只能蹲在角落愁眉苦臉的抓頭,毫無辦法。

    好不容易等到大雪停歇,牧民都裹著厚實的羊毛袍子站在帳篷前翹首以盼,希望能有商隊在此經過。

    首領已經決定帶著族人歸順偏關的那位殺神,就像隔壁的塔塔部一樣, 但他們比塔塔部晚了一步, 以至于沒能在第一時間得到商隊帶來的鹽巴及其他貨物。

    聽說有個味道極好的辣醬,烤肉時放上一點就不用放鹽了,商隊還有其他的醬料,只要牧民需要,商隊就能帶來他們想要的東西。

    雪花鹽已經不是大部族才能享用得到的珍貴貨物了, 他們歸順了虞歸晚就也能得到,且價錢跟偏關內的大雍百姓是一樣的。

    這意味著從今以后他們無需再給大部族放羊干活, 還能有足夠過冬的鹽巴。

    “大雪都停了, 偏關的商隊也該出來了吧, 之前下雪他們也都來, 今日怎么不見人。”

    所有等待中的牧民都是這個心聲, 能帶來鹽巴的商隊絕對是他們期待和期盼的,就算首領和長老極不情愿歸順, 他們為了能得到更好的生活也會拆除帳篷往偏關的方向遷徙。

    他們本就是游牧民族,沒有固定住所, 哪里的牧草長得好他們就會趕羊群到哪里。

    若這里已不適合族人生存,就理應找更合適生存的地方,首領和長老沒了可以重新選,沒有什么是一成不變的,這才是游牧民族生存并得以延續下去的法則。

    叮零零——

    駝鈴的響聲隨風而來,已等得有些失望的牧民眼睛都瞬間亮起來,頂著要將人吹到的寒風來到賬篷群外圍,隔著東倒西歪的木欄遠眺。

    壓著積雪的商道遠遠晃來一支駝隊,后面還跟著看不到頭的車馬和人,蜿蜒曲折著靠近帳篷群。

    以為是大商隊,牧民高興得相擁歡呼,但有經驗的老牧民卻瞇起眼睛打量這支奇怪的隊伍,怎么看都覺得不對勁。

    虞歸晚在金山留了七八日,在大致摸清里面的情況之后,她便下令讓所有礦工離開,再不留一個活人在此,由隨來的傀儡軍在此看守,并計劃將大營那邊的傀儡全部帶過來引入黃金河兩岸。

    這條地下暗河很長,源頭不詳,也不知通往何處,兩邊的空地比上面的礦洞還要大數倍,且越往深處越有乾坤,她現在還沒有時間趕往探險,就先安排本該銷毀的傀儡軍來這替她守著。

    往后的形勢很難說對她有利還是有弊,她不能將寶全押在幾十萬北境軍身上,活人比死人更難控制,這點她很清楚,所以留著這些傀儡軍也是她給自己和幼兒準備的后手。

    若有個萬一,她也不至于再像之前那樣被動,手上沒幾個人,擋不住東遼的千軍萬馬,所以才害得幼兒被人擄走,還受了傷,身子以后也愈發難養好。

    草原有金礦山的消息已經傳遍各處,連東遼都已知曉,這伙貪婪成性的蠻狗自是恨得牙根癢癢,為了得到這座金礦山,還不惜派兵增援邊城,大有要反撲、再進攻偏關的苗頭。

    廖姑和閻羅娘缺乏攻城大戰的經驗,若不是幼兒機敏,讓趙崇在后指導著,她們怕是很難跟邊城的東遼守軍膠著這么多天。

    虞歸晚已帶著不愿再留在金山內的大蝎子抄近道趕往邊城,而今日突然出現的隊伍則是由程伯等人領頭,將當日被商玄部以各種不入流、見不得人的手段騙走、擄走再送進山內挖金的無辜人帶出來。

    這當中有草原部族的牧民,也有出關的商旅,他們無故失蹤,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家人還在苦苦找尋他們,如今自是要放他們歸家與家人團聚。

    而那些世代都生活在金山內,已不知外面是何世道的老礦工的一家老小也被帶出。

    虞歸晚的意思是讓這些礦工組成一個新的部族,另外圈地盤給他們生活,就像他們在金山內一樣,只是從地下轉移到了地上,慢慢適應之后也就跟常人無異了。

    但這并非小事,具體怎么安排還要看幼兒,她對這些事的權衡比虞歸晚要透徹,且虞歸晚還要顧著前方戰況,實在騰不出手來處理此事,就只能交給幼兒。

    程伯領了命,先將還記得家在何處的礦工帶來這邊找尋他們的部族?

    從金山到此,一路上不知經了多少個帳篷群,失蹤多年的親人還能再見,自是抱頭痛哭?

    這些部族也才能從程伯等人嘴里知道這樁事的背后還藏著那么大的陰謀。

    待隊伍近到跟前,牧民再見到失蹤這么久以為都已喂了草原狼的兒女。

    起初是不敢相信,后來就是失聲大哭,捶打著積雪怒罵喀木六族將他們當牛羊那般對待還不算,背地里還捆綁他們的親人送到那種不見天日的地方做苦力。

    部族的首領和長老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呆滯在旁忘了說話。

    首領也曾失過兩個兒子一個女兒,找了許久都沒蹤跡,就好像憑空消失了那般,如今細想,怕也是遭了喀木六族的毒手。

    程伯向這位小部族的首領問了詳細的樣貌,就讓人去隊伍里跟礦工核對,看有無見過首領的子女。

    有個年輕礦工回憶道:“倒是見過,但沒幾日就被打死了,那里面每天都死人,能活下來的很少,尤其是女人和孩子,受折磨是最多的,往往都很難活下來。我們這些從外被抓進去的比不得世代都住在里面的,他們不知道外面是何光景,那些個監工又會哄騙他們,自是說什么就是什么,聽話得很,我們不一樣,家人都在外面,我們為何要留在那挖金,受這等屈辱,所以挨打也多些。”

    礦工的話音剛落,首領就怒吼著要沖去找喀木六族報仇,被攔下了便咆哮道:“讓我去!我今日一定要剁碎了這幫畜生!虧我們部族每年替他們放羊,還年年將最肥美的羊上供,族人卻總是吃不飽肚子,他們還要這樣對我們!他們就是一群貪婪的豺狼!這樣陰險的部族就該被趕出草原,讓他們去荒漠生活!”

    這不是第一個要找喀木六族拼命的首領,一路過來程伯也聽得多了。

    天太冷了,他裹得很嚴實,只露出兩只眼睛,揣手站在那,不勸也不攔?

    身后霸氣威武的‘虞’字旗幟被風吹得剌剌作響,數百名強壯有力的護衛手握鋒利的鐵刀,個個兇神惡煞不好惹。

    他們是何身份、來此又有何目的,這個‘虞’字已是答案了。

    “人已安全送還與你們,我等便走了,瞅瞅這后面還跟著這么多,不知幾時才送得完喲!金燦燦,白骨埋,富貴靠人壘喲!”程伯搖頭嘆息,下令隊伍再次出發。

    金燦燦,白骨埋,富貴靠人壘。

    這句話迅速在關外牧民口中傳開,還被編成童謠,三四歲的稚兒都會唱。

    喀木六族的帳篷群外聚集了數個小部族的首領和長老,還有兇悍的部族勇士。

    可別小看這些人,聚起來也是不容小覷的力量,烏泱泱的踏過積雪,堵在外面要說法。

    金山的事其他五部根本不知曉,且他們也有族人莫名失蹤。

    當時在族中征召族人去挖金,大長老說送去礦上,這批人是過了明路的,其家人后來也分到了約定好的金子和鹽巴,哪里知道還藏著一座金山,難怪大長老和扎巴總是遮遮掩掩搞些事情。

    如今事情敗露,大長老不露面,扎巴也不見蹤影,商玄族的人被胡奴部的人堵在帳篷內,吵吵嚷嚷還動起了手。

    原本要跟胡奴部通婚的阿依讓人推倒在地,她阿媽和幾個妹妹也被人拖到賬篷外面,裹著雪的石頭往她們身上砸。

    “她們拿著我們族人挖出來的黃金過好生活,鹽巴多到吃不完,還都是雪花鹽,給我們的就是最差不多的鹽,又苦又澀,還不許我們私自同商隊換鹽,可她們呢!今天必須讓大長老和扎巴出來給我們一個說法!”

    “對!要說法!”

    “金山到底是怎么回事!為什么我們不知道,為什么我們失蹤的族人會被困在里面不讓出來!今天要是不說清楚,這事沒完!”

    程伯送回來的礦工中最多的就是胡奴部的人,被關在地下礦洞這么多年,還活著、還能記得家人已是萬幸。

    而那些幾百年前就被抓走,又跟其他同樣被抓來的礦工組建了家庭,有了孩子的胡奴部人,對生活在草原上的族人沒有感情,他們說的是胡奴部的古老語言,只要首領和長老能聽得懂。

    胡奴首領已是怒不可遏,甩開還要攔著他的長老,拎起大斧子就要去找扎巴,“你還攔著我干什么!商玄欺壓我們胡奴這么多年,殘害我們的族人,難道就這樣算了嗎!商玄必須血債血還!”

    長老死死拽住他,苦勸道:“先別沖動!這事蹊蹺!說不定是有心人故意利用這些離間我們六族,你這樣急匆匆去找扎巴,只會讓事情更糟!大長老掌著商玄秘術,實力深不可測,我們這樣找他們算賬,得不著好!”

    “放屁!”胡奴用力甩開長老,狠道,“商玄有什么了不起,秘術?呵!外面都傳金山是突然出現在草原的,我看未必,那片地方可是出了名的鬼打墻,分明就是大長老搞得鬼,就是不想讓人發現金山!如今被人識破,他自己躲起來當烏龜,休想!我就要算這筆賬!我胡奴部絕不能就這樣同他們算了!讓開!”

    “你這樣煽動族人去鬧事對我們有什么好處!”

    胡奴首領回頭,瞪著血紅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聽好了,我不管你跟大長老私底下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交易,今天我都必須為族人討一個公道,拿回屬于胡奴部的東西!從今往后,喀木六族就不存在了,胡奴部會歸順虞將軍,我和部族的勇士會為虞將軍征戰東遼!”

    “你!”

    胡奴長老悔不當初,早知胡奴首領存的是這個心思,就該攔著不讓他同偏關來的那些人接觸。

    悔之晚矣!悔之晚矣!

    當天草原部族就發生了內亂,多個部族聯合起來對付商玄,帳篷被大火燒毀,牧民也有死傷?

    胡奴部脫離六部,不再受商玄壓制,其他四部隔岸觀火,并沒有出手要幫商玄的意思。

    因為他們也有族人在金山內當礦工,商玄這次元氣大傷,他們也正好趁機爭奪首位。

    至此,原本利益關系牢靠的喀木六族開始分崩瓦解。

    消息傳回偏關,鎮上的百姓也都唏噓不已。

    妙娘掀開門簾子進來,手里捏著一封信,喜道:“幼兒,事情成了!胡奴部領著其他小部族跟商玄打起來了,其他四部還真若你所料,哪邊都沒幫。”

    外面冰天雪地,屋內卻暖如陽春。

    白子落入棋盤,勝負已分。

    她想助虞歸晚事成,這也只是整起計劃中的一小部分,結果也早已料到。

    拾起被白子圍攻的黑子,輕輕擱到一邊。

    她整個人往后靠著繡花的大迎枕,撫著六花毛茸茸的腦袋,揪住那兩只尖耳朵捏著玩,輕聲慢語:“喀木六族在關外明哲保身這么多年,想讓其歸順絕非易事,武力鎮壓還會適得其反,那就只能游說。然,六族合著歸順對我們來說是個大威脅,不破不立,唯有從內部瓦解才能各個擊破,讓他們沒法擰成一股繩,如此削弱了他們的勢力,他們就難脫離我們的掌控,關外可保百年太平。”

    事情發展到今日這步,她其實也沒做什么,不過是推波助瀾,讓這把本就存在的火燒得更旺些。

    歲歲在金山內發現的礦工就是助火焰燒得更猛的滾油,只要往里一潑,牽扯其中的就都逃不掉。

    妙娘拿進來的信是程伯遣人送回的,信上交代的很詳細。

    “六花功勞也不小,”趁幼兒低頭看信的空兒,妙娘脫下披風烤暖了手,再爬上炕摸了兩把六花的頭,笑著夸贊,“虧主子想得到這主意,讓六花去偷商玄長老的蝎王珠,六花也機靈,真給偷出來了,可它原先不是忒討厭蝎子,連看到主子送你的那片蝎鱗都氣鼓鼓的不整天不想理人,怎的這回如此聽話。”

    六花怕癢,就抖了兩下耳朵,掀開眼皮斜睨妙娘。

    妙娘哎喲一聲,狂擼它腦袋,“你還給我翻白眼了啊,把你給能耐的。”

    腦袋都讓她擼炸毛了。

    六花騰地起來撲向妙娘,一人一狼在暖炕上扭打成一團,狼毛飛得到處都是。

    這要是飄進口鼻可不好受,幼兒拿帕子掩住自己,無奈勸道:“好了好了,不許在這屋里打架。”

    妙娘摁住還虛張聲勢要咬她的六花,回頭沖幼兒笑嘻嘻道:“我同它玩呢。”

    飛起的狼毛都快趕上前幾日的大雪了,幼兒看著都覺得喉嚨發癢,受不住咳了幾聲。

    “哎呀!”金方去廚房看人熬燕窩梨膏,正是給幼兒止咳潤肺用的,才回來就聽到咳嗽聲,可著急壞了她,忙過來幫幼兒捶背順氣,又瞪向兩個始作俑者,“姑娘身子不好,冬日里時常咳嗽,主子在家時都謹慎得那般樣,你們倆倒好,就在這炕上鬧騰出滿屋子飛毛,引得姑娘咳嗽不止,若勾出舊癥來,看主子回來了你們要如何交代。”

    妙娘自覺有錯,被小自己好些歲的丫頭這樣說了也沒吭聲,乖乖坐好。

    六花也是頭極會看人臉色的雪狼,一瞧情況不對也老實了,重新趴回去打盹。

    毛茸茸的尾巴掃過幼兒的小腿,以示撫慰。

    幼兒攔下大驚小怪的金方,“不過咳嗽了兩聲,又沒怎么著,哪* 里就著急忙慌起來。”

    “姑娘又向著這倆說話!”金方跺腳,“主子不在跟前,姑娘又縱著這個寵著那個的,日日都這樣鬧。”

    幼兒伸手輕擰金方氣鼓鼓的臉蛋子,笑道:“我寵著哪個?又讓著哪個了?盡是胡說,回頭可別將這些話稟給你主子聽。”

    “主子離家時說了要我事事稟報,不得隱瞞。”被擰住了腮幫子,金方說話含含糊糊的,卻不妨礙她認真。

    幼兒敲了下她的腦袋瓜,便不做聲了。

    金方摸摸被敲疼的腦門,摸不準她這是什么意思,讓自己說還是不說?

    論理她是姑娘的貼身丫頭,應該聽姑娘的才對,可主子是一家之主,要問自己什么話,自己也不能隱瞞。

    “姑娘……”真是為難。

    幼兒將看完的信收起來,瞧金方一腦門官司似的發愁,也不忍心逗她,撲哧笑道:“行了行了,又不是多大的事,問起你就說,還能怎么著,也值得你費神。”

    “可……”金方左看右看,她其實也不想妙娘因此受罰。

    “你們主子還不至于為這事就罰人。”

    幼兒搖了搖頭,歲歲是強勢,卻沒到這種地步,連玩鬧都不讓,成什么了?

    金方一聽,也不為難了,歡歡喜喜將食盒內的燕窩梨膏端出來,“廚房剛熬好的,兌好了,姑娘趁熱喝些,夜里就不會咳嗽了。”

    這還是鎮上那個老大夫給開的方,幼兒吃著也覺得不錯。

    偏關本地沒有燕窩,但從南邊來的商隊卻是不缺這東西,再名貴也比不得金玉彩寶,他們非常樂意同虞歸晚的人做生意.

    邊城。

    火/藥筒已差不多使完,第二批還沒有送到。

    沒了這個大殺器,北境軍的攻城進度也因此慢下來,在城下同守城的東遼軍膠著。

    然而廖姑和閻羅娘卻并不著急,是虞歸晚故意讓她們在這邊拖延時間,好方便她在金礦山的行動。

    等商玄回過味來,金山已經是她的了,再怎么著也不可能從她手里搶回去。

    東遼就算知道有金山,還派兵增援邊城,金山也注定跟東遼沒關系了。

    黑鷹送來消息,廖姑看過之后,抬手一抹臟兮兮滿是血跡的小臉,抓起紅纓槍就上馬,疾馳向前,沖將士們喊道:“攻城!日暮之前必須拿下邊城!東遼軍一個不留,全殺!城中的東遼人若是反抗也照殺不誤!沖啊——”

    虎丫頭這幾日可算是殺過癮了,戰況危及時她還登梯爬到墻頭跟東遼軍廝殺,一槍捅穿了守城的副將,尸體至今還掛在墻頭來不及收。

    城外枯樹上的禿鷲和烏鴉都眼巴巴等著這場仗打完,輸贏對它們來說無所謂,地上那些士兵的尸體才是它們期盼的大餐。

    休整了半日的北境軍扛著刀槍面面相覷,今早還說不必下死力攻城,怎這快就改了?

    “看!是黑鷹!”

    從遠處成群飛來的黑鷹如龐大的烏云,遮天蔽日,剛雪停放晴的天立馬暗下來。

    眾人不明所以,抬頭才發現那不是烏云,而是數不清的黑鷹。

    飛禽走獸,笛聲徹響。

    “是虞將軍!”眾人又是一陣歡呼。

    難怪小將軍會突然下令全力攻城,原來是這位來了。

    北境軍的士氣得到前所未有的鼓舞,嗷嗷叫著往前沖。

    轟隆隆——

    地動山搖,積雪漫天飛濺。

    一只紫黑色的龐然大物出現在天地交界處,掄起來的金足狠狠扎進雪地,怒吼聲足以震破人的耳膜。

    城墻上的東遼守軍看著逼近的大蝎子,眼睛瞪大,嚇得完全忘記了反抗,膽小的更是直接尿褲子,扔掉手中的彎刀,轉身連滾帶爬下了城墻逃命去。

    出關時虞歸晚騎的是傀儡獸,現在所有傀儡都在金山內,這會子她騎在大蝎子的背上,裹緊披風擋住寒風,遠遠看著就像一個蠶蛹,手腳也找不見,大弓和刺刀掛在蝎鱗上。

    她整個人跟著大蝎子跑動的幅度左右搖擺,顛簸得心肝脾胃腎都要出來了。

    被挖走千年的晶核重回腦內,大蝎子興奮難擋,一路橫沖直撞。

    先是甩開同樣被嚇到的北境軍,然后不顧背上的虞歸晚如何顛簸,它愣是揮舞著巨大的蝎鉗和尾巴,哐當哐當砸已經被火/藥筒炸得差不多要倒塌的城墻。

    虞歸晚才不會陪著它冒傻氣,在半道上就跳了下來,并跨上廖姑騎的戰馬。

    “師傅!”廖姑又抹了把臉上的血跡。

    就被她師傅捏住下巴左看右看,又用拇指蹭了蹭,確定她沒受傷之后又嫌棄道:“你怎么搞的,把自己弄這么臟。”

    廖姑嘿嘿一笑,道:“我上了一回城墻,殺了不少東遼狗,過癮!師傅你怎么這么快就到了啊,我還想先攻下城池,好讓你高興高興咧!”

    虞歸晚深吸一口混著濃重血腥味的冷冽空氣,望著前方搖搖欲墜的城墻,嘴角往上翹。

    “我現在很高興。”

    第152章 第 152 章

    “吼!”

    從未見過如此陣仗的東遼守軍被下方狂舞大鉗子的巨大蝎子給嚇得屁滾尿流, 城內還在躲藏的東遼人聽到這怒吼聲更是面如土色,不少人萌生出要出城投降的念頭,他們不求別的, 只求活命,可這樣的想法剛冒頭就被寧死也不可能向大雍人認輸的人給罵了,還扭打起來,北境軍還沒攻入,他們先內訌,打傷打死了不少人,攔都攔不住。

    邊城中也有少數來此做生意的大雍人和草原部族,但無一例外他們這些人要么娶了東遼女人, 入贅到此處, 要么就是背棄原主投靠了東遼,如今眼瞧著東遼要敗,他們又不想跟著被埋在這,所以選擇煽動那些腦子不好使的東遼人對其他人下手,城內的混亂都有他們的手筆, 他們就想仗著這份功勞讓城外的北境軍放自己一條生路。

    成群結隊的黑鷹從上空飛過,銜著火/藥筒往東遼軍囤放糧草的地方扔, 爆/炸的震鳴嚇破了好些東遼人的膽子, 昔日里他們囂張到不可一世, 鞭打欺辱大雍邊民, 將人擄來當奴隸, 多少邊民在他們手上被折磨得生不如死,如今也輪到他們嘗嘗刀懸上空隨時都會要命的恐懼感了。

    城外, 虞歸晚放下短笛,下令強攻。

    說是強攻, 實則北境軍只是扛起刀槍跟在大蝎子身后撿撿漏,城墻已讓大蝎子撞出一個大洞,城門也被火/藥筒炸塌。

    連續數日,守城的東遼軍已無多少頑強抵抗的能力,前兩日才到的援軍倒是斗志昂揚,叫嚷著要虞歸晚血債血償,還要她放了納措和蔑古雄,不然東遼鐵騎一定會再踏入偏關,直殺河渠,將她碎尸萬段。

    廖姑最聽不得這種話,騎在馬上就搭弓拉弦。

    咻!

    一箭穿進對方的心臟。

    她還不解氣,又掏出大喇叭扯開嗓子罵:“就你們這些糞土之墻、污垢之輩,還妄想贏我師父,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們配不配!別說你們這些無名小卒,就是你們東遼的皇帝來了也照樣是我師父的階下囚!還做白日夢想入關吶!也不想想看你們之前二十幾萬鐵騎進了河渠是什么下場!有一個活著出來的嘛?主將都被我師父一刀給割了,還逞威風吶,睜開你們的狗眼看看,你們有何本事敢跟我師父提要求!”

    虎丫頭的臭脾氣年年見長,這段時間又經常跟著閻羅娘混,這娘們兒嘴上是沒個把門的,什么臟話渾話都說得出口,廖姑跟她能學著什么好,只是虞歸晚忙著,幼兒也不得空,其他人也不敢管廖姑,久而久之就野了,罵起人來厲害得很。

    在金山幾夜沒合眼,虞歸晚在硝煙彌漫、血腥味混雜的戰場哈欠連連,困得連眼睛都不想睜開,但她的耳朵是豎起的,精神也緊繃,稍有些風吹草動眼里的殺意就掩不住,幽冷的視線掃過坍塌的城墻,滿地的尸體以及被鮮血染紅的積雪都不能讓她皺一下眉頭,就是聽到小徒弟的罵聲時嘴角不可控的抽了下。

    她掀掉披風,只著一身銀紅的勁裝,玉環豎起的烏發隨風揚起,整個人就如她手中的刺刀,帶著冰冷嗜血的光芒,割開敵人的咽喉,噴涌的血還呼呼冒熱氣,但很快就凝結成血紅的冰霜,被踏入泥濘的雪地,一層蓋過一層,融進土里,待明年暖春草長鶯飛,就會滋養出肥美的牧草供牛羊啃食。

    自從有了傀儡,她已許久沒有痛痛快快的動過手,骨頭都要生銹了,這會敵人的鮮血染了刀鋒,她無處發泄的那股躁動才徹底釋放出來,一馬當先搶在大蝎子的前頭率先入城,反握在手的刺刀抵下敵軍刺來的刀槍,用力往前一推,噗!倒下去的東遼兵也越來越多。

    黑鷹聚集在她的上方,烏泱泱的襲擊著東遼兵的雙眼,被鷹啄瞎的人只能捂著傷口在地上打滾,隨后就遭攻入城的北境軍踏過,一眨眼就成了肉餅,緊貼在路面,摳都摳不下來。

    “嗚——”

    蒼涼的號角聲追在后面。

    經過大半日的廝殺,守城的東遼軍被殲滅,全軍覆沒。

    沿街的房屋遭焚燒,門口全是倒躺的尸體,被北境軍從地窖抓出來的東遼人哆哆嗦嗦踩過黏糊糊的血泊,遭趕至到城中的空地。

    有反抗的當即被殺死,余下的都是膽小怕事早早就投降了的。

    這些人身上并無多少御寒的衣物,原來裹身的羊皮袍、棉衣等均以被扯下,只給他們留一身單薄的小衣,就如先前他們對待大雍邊民那樣,讓人在冰天雪地里凍著,被活活凍死的邊民不在少數,這些東遼人又何嘗憐憫過,如今讓他們體會一番,也是報了當日的仇。

    在城里城外都鬧翻天的大蝎子終于累了,停在一處屋頂上歇著大喘氣。

    虞歸晚坐在翹起的巨大蝎尾上,刀尖的血珠滴下來。

    看著下方北境軍呵斥東遼人脫掉御寒的外袍,像趕羊似的將人趕到空地,她并沒有下令阻止,更不會要求士兵善待東遼人。

    邊城的東遼人一點都不無辜,他們同東遼兵一樣可惡,燒殺搶掠的事都沒少干,她沒讓人屠城,留了這些人一條命,是看在他們剛才還算聽話,沒有作死反抗的份上,但他們不能再留在邊城,城中的家財也不能帶走。

    “仔細搜,所有地方都要細細翻找,絕不能讓一個東遼人留在城內。將那起想要邀功的也帶過來,沒收他們的家財,再將他們趕出去,反抗者就地射殺。”

    話音才落,底下就是哭天搶地,磕頭求饒,眼淚鼻涕糊一臉的求著不要趕他們。

    “各位軍爺行行好,就讓我們留在這里,我們愿意當牛做馬。”

    他們原本是抱著城破之后必死的念頭,現在幸留一命,骨子里的貪婪就有些壓不住,嘴上求饒,暗地里想的卻是拿走家中值錢的東西。

    在這邊生活久了就會知道,大雍人講禮義廉恥,不會為難普通百姓,他們以為今日破城的北境軍也如此,可他們忘了現在掌軍的是虞歸晚,這位可是出了名的殺神,最沒同情心,惹著她就是死路一條,管你是百姓還是其他,她根本不在乎名聲,想殺就殺。

    他們自也是怕虞歸晚的,早聽說此女會馭獸,看到成群的黑鷹時他們就知道自己要完,轉過頭再看到那只小山包似的蝎子,更嚇得要死,提出這樣的要求也是硬著頭皮,興許能有一線生機。

    可讓他們失望了,虞歸晚并不打算多扯皮,更不會答應,直接揮手讓士兵將他們趕出城。

    “邊城已經是我們將軍的地盤,你們要不想死就趕快離開,”小兵抹掉臉上的血跡,狠狠瞪著這些東遼人,然后往地上吐口水,“呸!什么東西!留你們一命已是我們將軍仁慈,不然讓你們的狗命都交代在這,不過放了你們也不打緊,外頭冰天雪地的,沒走出去兩里地就凍死嘍!就算沒凍死,等我們再攻下你們一座城,一路殺過去,你們還能往哪逃?也該讓你們知道當亡國奴是什么滋味!”

    納措和蔑古雄被困在囚車中,入城后就繞街轉了好幾圈,讓東遼人好好看清楚。

    這樣的屈辱真是比殺了他們還難受,可他們沒法掙脫,就只能像牲口似的被游街示眾,看東遼還如何囂張。

    沒死的東遼人看到曾經那么威武的三王子都成了這德性,他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又被小兵這么一嚇唬,哪里還敢有別的心思,逃命要緊,遂頭也不敢回的跑走,同時也將北境軍要乘勝追擊的消息帶回東遼,更鬧得人心惶惶。

    當然,這是后話。

    眼下虞歸晚坐在大蝎子的尾巴上在城中巡視了一圈,排除潛在的危險,隨后命人清掃戰場,盡快將尸體處理掉。

    “師父!”廖姑目光灼灼的看著大蝎子,也想爬上去。

    虞歸晚拍了拍有生人靠近就暴躁的大蝎子,警告它別傷著廖姑,隨后跳下來雙手抄著廖姑的腋下將人提到蝎子背上,讓小徒弟在那上面過過癮。

    “嗡~”大蝎子也不敢不馱,但還是扭頭委屈了下。

    虞歸晚用刀柄敲它的鱗片,“別矯情。”

    “師父,它真聽話,比六花聽話,六花太皮實了,從來不肯讓我騎。”廖姑這會子才表現得像個小姑娘,跟剛才嗷嗷叫著殺敵的兇悍判若兩人。

    出來了這些天,虞歸晚只想回家洗個熱水澡然后抱著幼兒睡覺,可沒耐心在這陪小徒弟玩,遂將小徒弟放到蝎子背上之后她就去忙正事了,交代了些事,留下北境軍和幾個副將在邊城善后,她帶另一隊人馬返回偏關。

    閻羅娘沒有跟她一起回,破城時過來碰了個面,“我留下替你盯著點吧,回去干嘛,她又不待見我,我才不回去找晦氣。”

    虞歸晚點了點頭,又去喊廖姑。

    “師父,大蝎子也跟咱們一道走?”廖姑還在蝎背上不肯下來。

    “嗯。”

    拿回晶核的大蝎子戰斗力和破壞力都極強,且它還有蠱惑人心制造表象的本領,虞歸晚并不放心它獨自在外,就只能先帶回偏關,就當是給幼兒又添一個護衛.

    偏關小鎮。

    攻下邊城的消息已先一步傳回,鎮上的百姓徹夜不眠,等到次日一早,夾道來迎凱旋而歸的隊伍。

    瞧見大蝎子,百姓唬得臉色一白。

    “喲嗬!這是何物?!這般大!”

    “聽說虞將軍在關外降服了一頭巨蝎,攻下邊城還多虧了巨蝎撞破城墻。”

    “要真如此,虞將軍真是老天助也!”

    驚嚇過后,百姓議論紛紛,不過都自覺往后退避,生怕巨蝎的大鉗子砸到自己。

    大蝎子過去的地方,地面都在震動。

    好些日不見,幼兒也想得緊,便也早早坐馬車來迎,只是前方人多,她沒過去。

    虞歸晚已看見她了,跳下蝎背快步來到馬車前,一掀簾子竄了進去。

    第153章 第 153 章

    “等很久了?”她抬手輕撫幼兒的臉頰。

    從外進來她身上帶著寒氣, 本不該先碰幼兒,免得將寒氣過了去,只數日不見, 相思無盡,都是對這份暖意柔情的繾綣不舍,遂急匆匆探明金山又攻下邊城,披著夜色迎著寒風趕回,只為解了這份紅豆相思的的苦楚,若遠遠瞧著不來親近,又如何能解苦緩情,讓亂蹦的心安下來。

    幼兒又何嘗不是‘不知魂已斷, 空有夢相隨’般的想著、記掛著, 星月相伴的盼著她早些歸家,縱使每日都有人從關外帶她都平安的消息回來,也是要親眼瞧見這人全須全尾、沒少一根頭發的好端端站在自己跟前,懸著的心才能放下,不然終究是寢食難安, 坐臥不定,妙娘也是看她如此憂心才日日想著法逗她, 讓她分分神。

    往虞歸晚的掌心蹭了蹭, 幼兒那雙盈盈秋水著實顧盼生情, 身體往前靠到虞歸晚懷里, 展開雙臂摟住腰, 鵝頸交臥,聲音輕得生怕驚擾了這份盼了多日才有的耳鬢廝磨。

    “也是才來的, 瞧著那邊人多就沒過去。”

    虞歸晚抱了她好一會子才舍得放開,握住手將人攜到窗邊, 將簾子掀開一角讓她看外邊,指著因人多而躁動起來的大蝎子,頗有幾分得意道:“這趟得著了好東西,瞧那,商玄的祖先就是靠它才有了能迷惑人心智的秘術,才能將金山藏了近千年,現如今這大蝎子自愿跟著我了,我本不想帶它回來,嫌它鬧騰,但想著養在你身邊日后也能當個護衛,我不在家時它能護著你,便帶著了,你覺得如何?”

    送回的信中就提過這只大蝎子,幼兒早有心理準備,但乍一看到仍覺得嚇人。

    她倒抽一口涼氣,身體自覺往虞歸晚懷里靠以尋求安全感,又哭笑不得道:“養六花也就罷了,好歹是頭狼,看著兇狠,倒不至于太嚇人。可外頭這蝎子一則為五毒,小小一只就夠嚇人的了,被咬傷可不是鬧著玩,二則它長這么大,少說也活了千百年,著實精怪,養在身邊怕是不妥。”

    河渠那邊傳來的消息說歲歲在民間的聲望日隆,卻也伴了些異聲,因歲歲會馭獸就言她妖異,又好戰兇狠,這絕非好事。

    此時若風頭再盛,那躲在背后推波助瀾的人定會死揪不放,人言可畏,眾口鑠金,這樣的事總歸要提防著些,以免落人口實了再被拿去做文章,對歲歲也會不利。

    “它蠢著呢,好養,沒有六花皮實。”她攬住幼兒的肩膀,輕哼了兩聲。

    知道幼兒不喜外邊的人說她,但她對名聲這些是極不屑的,外人如何看都與她無關,只要她夠強悍,道理就是她說了算,規則也由她制定,所以不在意外人如何議論自己,好也行,壞也罷,都不能擋下她繼續對東遼攻城略地的決心。

    東遼敢派人擄走幼兒,又用些下三濫的手段險些害幼兒沒命,幾次三番挑釁她,她憋了一肚子氣沒處撒,可不是區區一座邊城就能了事的,她就是要打,就是要讓東遼再不敢生出半分挑戰她的膽子。

    都已帶回來了,且歲歲在信中也提過,若不帶回來留在外邊倒成禍害,還不如放在跟前看著,這樣一想,幼兒也就寬了緊繃的那根弦,繼續輕靠在虞歸晚懷中,笑到雙肩顫抖,眼尾微微泛紅。

    “我可聽說這次攻破邊城,它功勞不小,把城墻撞破了北境軍才得以殺進去。”哪里就如歲歲嘴里說的這般蠢了。

    虞歸晚催車夫駕車回去,就這點功夫她也要躺下枕在幼兒腿上,一扭頭就將臉貼著幼兒柔軟的小腹,再滿足的閉上眼發出舒服的一聲喟嘆。

    本還有事要同她商議,可瞧她累成這樣,眼下都是青黑,嘴唇也干裂,手上的繭子比先前還厚,就知她這幾日過得極不易,幼兒哪里還忍心喊她起來再說那些煩心事,只心疼的抬手幫她輕按太陽穴。

    她握住幼兒細嫩的手腕,道:“我將邊城的東遼人都趕出去了。”

    幼兒抽回手,再繼續按,垂眸看著她,眼里也都是她,輕聲道:“嗯,我知道,這事不急,先回去歇歇,等你緩過勁來再說,天又塌不下來,不著急這會子。”

    她悶聲笑不停,“你也會說這樣的話。”

    “嗯?”幼兒不明。

    “平日里你都是把正事放在最前。”

    她若是要將人往床上拖,就掙扎得厲害,說出千千萬萬的大道理,若不然就是板起臉同她分析利弊,總之就是不肯依著她廝鬧,非要把正事理順理清了才肯上/床同她親近,就算她生悶氣非要那樣也是不肯的,過后才會哄她,做小伏低緊著溫柔,知道她吃這套就愈發以此拿捏,今日倒不這樣,所以她才那般說。

    馬車搖晃顛簸過了正街,凱旋的隊伍整齊跟在后邊,百姓雖熱情歡呼,但也沒有膽大到敢堵路,且有巨蝎隨行,一般人就是借他們十個膽也是不敢太靠近的,那兩只巨大的鉗子和高高豎起的蝎尾,若是砸下來誰頂得住,聽說邊城的東遼軍就是被這樣砸成肉餅的。

    幼兒不放心探頭往后看,確定無事之后才放下簾子,接著道:“什么事都沒你重要,我知你是累了,瞧,”指腹揩過她的眼皮,“一圈青黑,里頭還有紅血絲,這些日都不曾睡?”

    落入溫柔鄉的虞歸晚說完剛才那句就意識淪陷,枕在她腿上沉沉睡去,還打起了小呼嚕,氣息重的不似她往日那樣輕覺。

    同床這么長時間,也不曾見過幾次她睡得如此睡,唯有累得狠了才會這樣。

    幼兒心疼得眼圈都紅了,背過身去偷偷抹淚.

    如今邊城除了駐軍,里頭一個百姓也無。

    她同幼兒商議將偏關的邊民遷入居住,以此作為歸順的草原部族與庶州互通有無的通商之處。

    這么做一則可將邊城完全掌控在手,東遼細作不好混入其中,二則方便草原部族同商隊市貨,不必再入關,所得的商稅或其他都可入她的口袋,外人說不出什么來,因為打下邊城的是她,部族歸順的也是她,跟麒麟城毫無關系,就算日后新帝登基也奈何不了她。

    對此事幼兒也贊成,“樹大招風,如今誰都當你是眼中釘肉中刺,恨不能殺之而后快,我們也該給自己留條后路。”

    歇息了兩日,她也沒急著出門,反倒在家同幼兒對弈品茶。

    這一兩年她棋藝倒是見長,只品茶依舊如牛嚼牡丹。

    登門求見的人瞧她倚靠圈椅把玩茶碗,做的有模有樣,還以為她愛茶,下次再來就搜羅好了許多極品名茶獻上,有看得上眼的她就留著給幼兒,幼兒不喜歡的就賞給底下人,不過跟著她的這些人也粗糙,拿茶當水喝,都是為了解渴罷了,哪里有心思坐著慢品。

    偏關有一種小泥爐子,土紅色的,配著一個圓肚長嘴的小陶壺,冬日里放在炭火上慢慢煮,里頭的水咕嘟咕嘟冒著,也別有一番趣味。

    幼兒就愛用這種泥爐烹茶,遞給她一杯。

    她接了抿一口,清香撲鼻,入口回甘,卻也依舊覺得寡淡,倒不如廚娘做的胡辣面疙瘩湯。

    但這話不能說,不然幼兒又該瞪她了。

    “我已下令北境軍往西北方向挺進五十里,在那邊安營扎寨了。”她跟幼兒提起這事。

    戰書已下,她就不可能輕易停下征討的步伐。

    幼兒往爐內放了新炭,道:“箭在弦上。”

    事到如今,歲歲已無退路。

    但有個事也很值得憂心,東遼吃了幾次敗仗,又損失一座城,北境軍勢不可擋的進軍已讓東遼大部分貴族感到不安。

    據她們安插在那邊的人傳消息回來說,貴族聯合起來逼迫東遼皇族,后者終于同意派人來談判,但提出要同大雍朝廷談,言虞歸晚充其量只是一個守邊疆的武人,沒有資格同東遼談,還說她的將軍之位沒有得到麒麟城認可,不作數。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東遼這是故意挑撥離間,想激怒虞歸晚,借此讓她對麒麟城起兵,東遼再趁虛而入,從中得利,挽回頹敗的局勢。

    這招用得不算高明,東遼甚至還站理,虞歸晚確實不能代替大雍同東遼談判,就算談,麒麟城也必須往偏關派遣使臣,以國之名向東遼提條件,再書寫成國書,蓋上玉璽,這才算數,不然怎么都說不過去。

    啪!

    虞歸晚執黑子落定,硬生生撕開口子,將幼兒的白子吃干榨凈,極強勢的贏了這局。

    寒風起,號角響。

    戰場只有廝殺,沒有情理可講,她亦不在乎,本來同東遼談判就是走個過場,不管談得如何,她舉起的刀都不可能放下,勢必要染盡東遼的血才會罷休.

    庶州府,文人館。

    “她一介女流就不該掌兵權,將東遼趕出去就行了,不應該再激怒,再讓東遼找機會其反撲,若是再起戰亂,她虞歸晚一個娘們兒擔得起責?!攻下邊城又如何,她得意,殊不知東遼正憋著勁要再派鐵騎南下,呵!到時看她怎么辦,置偏關百姓的生死不顧,這樣的人有何值得稱頌?”

    第154章 第 154 章

    隨著虞歸晚攻下邊城的消息傳遍庶州, 被東遼欺辱多年的庶州百姓自是振奮,對她歌功頌德,而那些自視甚高的文人則看不慣她窮兵黷武。

    尤其在知道她將邊城的東遼人全部趕出去之后, 竟有人指責她不該對那些東遼百姓這么殘忍,寒冬臘月,冰天雪地的讓人脫了外袍出城逃命,家財還一律不許帶走,如此行徑只會讓外邦人覺得大雍兇狠殘暴,非仁也。

    “我們大雍是禮儀之邦,怎能如此行事!”

    被拱衛在最中間的長袍書生義憤填膺,憤怒到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

    若此時虞歸晚站在面前, 他肯定會毫不猶豫奮勇沖上去質問, 將仁、智、禮等拿出來訓斥虞歸晚不該對已無反抗能力的東遼百姓如此殘忍,他們已經投降,亦不曾拿刀上戰場,何以要將他們趕走,這樣無德無道的行徑只會落人口舌, 遭人議論。

    文人館中附和長袍書生的讀書人不在少數,都道虞歸晚此舉不妥, 更有甚者說她不該擅自將偏關邊民遷入邊城, 那到底是關外, 本來就搶占的名不正言不順, 朝廷也沒有下旨將邊城納為大雍國土, 她就先將百姓遷過去,不是逼迫邊民背井離鄉叛國了么。

    館內文人你一言我一語, 從偏關戰事議到南柏舍鹽礦、造紙坊、商鋪、商運埠頭等等,全無好話。

    偏偏他們又對產自南柏舍的紙張愛不釋手, 連作詩寫文引經據典抨擊虞歸晚的話都是寫在那上頭。

    有次紙鋪掌柜問既然看不慣虞歸晚,又為何要買出自南柏舍造紙坊的紙張?府城中賣紙的鋪子可不止一家,江南那邊過來的宣紙也上等好用,怎么不去買?

    一番話堵得這些文人書生面紅耳赤,氣惱得說不出反駁的話,只將‘有辱斯文’‘不與你等賤民計較’這兩句來回顛倒著說,就拿上紙悻悻離去。

    紙鋪掌柜在后冷笑幾聲,道:“東遼鐵騎破關一路殺到河渠,死了多少無辜百姓,又有多少人被抓走當羊奴,至今都未曾全部救回,東遼用偏關百姓和北境軍的尸體壘起來的筑京觀多到數不過來,自己人慘死都未曾報得這血海深仇,你們這群吃飽了撐的沒事干的酸儒倒先裝菩薩想普度他人起來,也不看看自己普度的是人還是畜生,就這么急哄哄的,呸!什么東西!若不是我家主子,你們這會子都得被東遼抓去當羊奴,哼!”

    這家鋪子并未掛名是虞歸晚的產業,但掌柜的知道自己是在為誰效力,所以每回聽著這種話都會故意噎對方幾句,也會抬高價錢,一把把的從這些酸儒的口袋往外掏錢。

    “嘴長在別人身上,愛說就說,我們只管賺錢,旁的不多管。”這是從南柏舍過來查賬的那位佟賬房說的。

    這女娃娃瞧著年歲不大,說話行事卻極老成,整個庶州府的賬目往來都要定期經她過目,哪怕稍錯一個數她也看得出。

    賬目對不上的,管這處的賬房和掌柜都要挨罰,直到將數目對上為止,偷奸耍滑的下場就是永遠從這個世上消失。

    此時,從江南返回的佟潼就坐在文人館二樓的包間,門外兩邊有高壯的護衛在守著。

    送茶水點心進來的伙計都提著膽,低頭垂眼擺上她要的東西就恭恭敬敬退了出去,關上了門,也隔絕了外頭好奇的視線,卻擋不住鼎沸的人聲傳進來。

    “阿嚏!”對面的陳婦打了個大噴嚏,卻毫不在意自己是否著了涼,只是拿帕子擦了擦,隨后端起桌上的茶仰頭灌了一大口,抹抹嘴,眼神往門口瞟,冷哼道,“主子說的沒錯,人就是不能吃太飽。”

    佟潼重新為她倒滿一碗茶,道:“這股風來的蹊蹺,要說不滿主子對東遼用兵的確實有,但也不至于到如此地步,偏關那邊的消息來得太快,怕是有人在后推波助瀾。這次我下江南還順道去了趟麒麟城,那邊說得更厲害,這也不足為奇,那邊本來就跟主子不同于水火,讓我奇怪的是竟然有出家人在為主子說話。”

    “出家人?”

    “嗯,尼姑。”

    “出家人以慈悲為懷,為主子說話也無不妥。”

    佟潼挑了下眉,“要是這么著就好了,可我總覺得哪里不對勁,所以來告訴你一聲,若你這邊能騰出人手,還是查一查為好。”

    經她這么一說,陳婦也重* 視起來,“行,我安排人去查。”

    “這邊的事要去信同主子說么?”

    “會告訴姑娘。”

    “姑娘?”

    “現如今這邊的大小事都是同姑娘說,主子事多繁忙,顧不上,且前陣子剛吞了喀木六族的一座金山,關外許多小部族也都歸順了,定邊城為點與草原通商,這些大事都還不夠主子忙的,哪里有心管這邊的小人,姑娘也說過日后這些事同她說就是,不必再驚動主子。”

    佟潼了然,又點頭道:“幸而有姑娘幫著分擔,不然主子也著實累。”

    陳婦瞧她小大人似的一本正經,就沒忍住笑了,屈指往她腦門上彈了一下,打趣道:“有你這個金算盤在,我們才輕松呢。”

    因佟潼極會打算盤算賬,時間長了就得著了個金算盤的稱號。

    她捂著腦門,笑得露出兩顆小虎牙,臉頰爬上兩坨羞怯的紅,嬌嗔喊道:“姨姨!”

    陳婦發出爽朗的笑聲,“哈哈哈,這才像個小姑娘,平日里太老成了,小小年紀就穩得像七老八十的,你娘還同我抱怨過。”

    “老成些能服人。”

    外頭那些老賬房老掌柜看她年紀小,不是欺上瞞下就是陽奉陰違,也不聽她調派使喚,她想要賬本來看也推三阻四不配合。

    她也要強,從不肯將這些事說與家人聽,更不會同主子或姑娘訴苦,埋怨底下人輕看自己,唯有自己手腕強硬些,憑本事服了人,那些人才會老實。

    春去秋來,幾年過去,回想起來都像一場夢。

    她起身站至窗前,小小的手從兔毛做的斗篷下伸出接住飄進來的雪花,掌心頓感冰涼。

    “姨姨,又下雪了。”她扭頭沖陳婦笑。

    那年她隨父母逃難來到河渠,也是這樣的大雪天,只今時不同往日。

    今非昔比。

    她們這些人能有今日靠的是主子提攜,也都發過誓要生死追隨,外頭那些人如何議論主子都不要緊,她們對主子的忠心永遠都不會變。

    有人對主子不利,她們定沖在前頭,為主子擋下這些無形無影的刀劍。

    “非議聲不會無端起,姨姨多留意。”.

    臘月,麒麟城。

    祥云庵原先因長陰公主之故,香火鼎盛,經久不衰,但宮變之后這里就蕭條了,香客極少,只偶爾來幾個附近村莊的百姓。

    受傷的肥鴿子跌落進祥云庵的后禪房,小尼姑篤竹裹得像個球,奔過去將鴿子捧起來,先是看了鴿子的腳。

    如前幾次一樣,上面除了被叨出來的血淋淋的傷口,就什么都沒有了。

    從偏關帶出來的信再次遺失,好在那上頭都是約定的暗語,除了殿下和師父,也沒人能看懂。

    檀香木魚,一尊佛像靜放高臺之上,垂下的眼睥睨眾生又憐憫眾生。

    “師父。”篤竹捧著受傷的鴿子進來,眼角還掛著淚。

    這些鴿子都是她跟師父養的,費了不少心力,可現在都不剩幾只了,她為之感到傷心。

    木魚聲止了,明鏡念了聲佛號,嘆息道:“北地異象,妖星之勢已不可擋,殿下不該獨自涉險。”

    “師父?”

    “把所有鴿子都放出去,務必要將殿下的消息帶回來。”

    “師父,北地的黑鷹太厲害了,我們……”

    “去。”

    篤竹不敢違逆,點點頭,“是。”

    將受傷的鴿子放回籠子,篤竹想等一會再回來給鴿子上藥,說不定能救活。

    就算受了傷,鴿子也還是飛回來了,她舍不得就這樣將它扔在外面。

    出家人應以慈悲為懷,這是師父教她的,萬物有靈,人也好,飛鳥走獸也罷,出家人都不能見死不救。

    明鏡就起身離開蒲團,素凈的手伸進籠子。

    等篤竹回來,籠中的鴿子已不見蹤影,原處只有兩滴血。

    “師父,鴿子飛走了?它都受傷了。”

    “阿彌陀佛。”木魚聲再次響起。

    篤竹撓撓頭,里外都找了一圈也沒有找到那只受傷的鴿子。

    忽然一陣風吹來,她動了動鼻子,聞到了一股焦肉的味道,好像是從佛像下的香爐傳出來的。

    她疑惑,想過去看看。

    剛抬腳就被師父看過來的眼神嚇住,只得垂下頭退回去,老老實實跪下跟著師父念經.

    偏關小鎮。

    虞歸晚還想著給幼兒過生辰,去年在南柏舍都請了戲班子,還大擺筵席,今年雖在外打仗,但怎么著也要擺兩桌,好好熱鬧一番。

    偏偏東遼的使團這幾日就到,本來好好的心情一下子煙消云散。

    她歪在幼兒腿上,將東遼送來的國書丟到一邊,哼道:“又說我沒資格同他們談判,又把國書送到我這來,什么意思,我都懶得見,干脆派人打發他們算了,要不就送去麒麟城,怎么談是他們的事,不妨礙我繼續打。”

    幼兒將手中的詩集翻了一頁,“嗯,都依著你。”

    第155章 第 155 章

    宮變之后一直未立新帝, 并非趙斥不想登位,而是不能,景寧侯根本就沒想讓他坐那個位置, 滿朝文武也沒有支持他的,就連原先支持他同太子相爭東宮之位的朝臣都裝聾作啞,要不就是以景寧侯馬首是瞻。

    趙斥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是被景寧侯當了墊腳石,但為時已晚,他被軟禁了,名義上是讓他以皇子身份代理朝政,實則攝政的是景寧侯,他不過是個傀儡, 連母妃都不站他這邊。

    以上是九王趙崇讓賈用給幼兒送來的消息。

    九王的發妻柳氏, 父親是當朝二品大員柳松苔,原先也是太子陣營。

    就算麒麟城如今是景寧侯把持著,憑柳家從開國起就輔佐趙皇室的功勞擺在那,景寧侯也不敢隨意處置柳家,所以柳松苔才能往偏關傳遞消息。

    虞歸晚在河渠一戰成名, 號稱草原霸主的東遼被她打得抱頭鼠竄,她現在可是名聲大噪, 趙崇又將北境軍交給她統領, 不久前又剛拿下東遼變成, 這等鋒芒, 只要不傻的都知道避一避, 可別在這個節骨眼惹著她。

    景寧侯是聰明人,自然不會讓自己成為東遼手中的刀, 別最后沒捅著虞歸晚,反把自己搭進去, 所以對東遼的挑撥離間也警惕,往偏關送了道不倫不類的旨意,大致意思是讓虞歸晚全權負責這次談判。

    于國于民都有利?

    看完一頁,幼兒又往下翻,想起那道旨意背后的深意,她輕嗤一聲。

    虞歸晚正撥她手腕上的小鈴鐺玩,聞聲便抬眼往上看,面露不解。

    多事之秋,自河渠之戰后兩人都未曾像今日這般緊挨著,或煮茶對弈,或習字念文,或針黹串珠,哪怕一句話不說也是好的。

    幼兒實是不想拿外頭那些煩心事來破壞眼下的溫情,再者歲歲這大半年來也著實忙,那些事能不擺她跟前就不擺,沒的讓她不痛快,夜里也不睡,費神去籌謀要如何才能避開或回擊,她又不是鐵打的,哪里經得起這般熬。

    這樣想著,她的心就忍不住跟著疼起來,合上詩集,低頭在虞歸晚眉心落下一個輕柔的吻,又撫摸她的臉頰,拇指在耳垂下來回蹭摩,垂眸專注的與她對視,眼底的深情毫不避諱的往外溢,也滿滿的都是對這個人的疼惜。

    “嗯?”虞歸晚握住她的手腕,更疑惑。

    幼兒也不動,只細細瞧著她,道:“你瘦了好些。”

    她本就偏瘦些,身量也高挑,寒天里穿的多看不大出來,可回屋脫了衣就瞧出比先前瘦了,臉頰凹進去不少,肩胛骨摸著也明顯,手上的老繭更是結了一層又一層,單是這樣握著都感覺硬邦邦的很是粗糙。

    虞歸晚松了手,改為掌心貼住她的手背,將她的手按放在自己的臉頰,親昵的蹭了又蹭,像幼狼眷戀母狼懷里的溫暖,恨不能將自己縮成一團蹦過去打滾嬉戲。

    也唯有這時她才會顯得孩子氣些,眼底也有笑意,凝結的冰霜與冷漠消融了,能看得見她柔軟的一面。

    幼兒瞬間柔成一灘水,摟著她,滿心滿眼都是她,舍不得放開,即使要了命,也是要偎在她身邊,拼盡全力助她、護她,誰都別想從自己這里將她拽入深淵,哪個敢在背后沖她伸手,她必將對方碎尸萬段。

    “歲歲,歲歲……”

    自己的心里已全是這個人了,此生此世,哪怕下地獄輪回萬生萬世也放不開了。

    那是想將她捧在手心、含在嘴里,生怕摔了、化了,可她縱有這樣的心,這人也不需要她這般護著,反而自己事事卻都要她護。

    深入敵營也要將她救回,不惜用刀傷自己也要替她解蠱毒,明知此事一經做了便再也瞞不住,平日里狠戾不近人情的人,為了她卻能做到這個份上,等同于將自己的命交托到她手,生死皆隨她了。

    虞歸晚覺察她今日有些反常,不禁蹙眉。

    “可是哪里又有消息傳來,讓你憂心了?若覺得這些事煩悶,往后就留著我來辦,你只好好在家中調養身子,大夫開的藥方讓丫頭記著時辰督促你按時吃。我瞧你這些日氣色就不怎么好,金方可都同我說了,我去金山的那幾日你不曾好好歇息,每天只睡不到兩個時辰,這樣哪里熬得住,還說我瘦了,我瞧你才瘦,皮包骨頭了,抱著都硌手。”

    說著還真上手在幼兒腰背、手腳上摸骨似的摸了個囫圇。

    那日回來見著就知道她瘦了,現在再摸不過是想再確定身邊這人確確實實瘦了。

    偏又是個一日都離不開湯藥的人,卻為了她嘔心瀝血,時間長了恐熬成大病,又叫她如何放心,離家了也還是惦記著,恨不能時時刻刻放在眼前看著。

    憂心的事有之,卻不是外頭那些,幼兒將下巴墊在她肩膀處,隱約聽到屋外婆子們抱怨又下雪,就被金方說了幾句。

    “讓你們掃雪,你們就這么多話,這不愿意干,那不愿意做,姑娘性好,你們不感念恩情,倒縱得愈發像懶鬼,在家時有葛大娘管著,你們沒這樣放肆,如今跟來了這里,沒了人管了,瞧你們一個個的懶成什么樣,姑娘都起了,你們還在炕上呼呼大睡,倒讓姑娘干等著你們燒水凈面,現在讓干點活還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要不想干,我就回了姑娘,將你們都攆出去,再挑好的來使。”

    這不是原先虞歸晚從伢行買來的仆婦,原先買的在縣城那次就被東遼細作給殺了,現在這些是后買的。

    有主人家遭了事再被發賣的,也有原就是富貴人家的夫人小姐,也是因家中人犯了事才落得給人當仆從的下場。

    這樣的人還嬌氣著,總不聽使喚,卻也沒有金方說的這般刁。

    說話的地方離主子和姑娘住的屋子可不遠,大點聲里頭的人都能聽見。

    她們怕得很,慌忙拉住金方,告饒道:“好丫頭千萬別大聲嚷,我們曉得錯了,不該抱怨,確是我們的錯,你就大發善心饒過我們這回,我們下次再不敢了。”

    金方斜眼看著冷哼一聲,就是不理人。

    她們又都說道:“我們哪里敢在姑娘跟前那樣放肆,又何曾呼呼大睡過,你千萬查明了來說,可別錯怪,就是借我們十個膽也不敢的啊,到底是那個舌頭長的在背后這么傳話的,讓她來同我們理論,看看有無此事。”

    懶些是有的,可沒有金方說的起得比姑娘晚,還讓姑娘干等著她們燒水。

    青天大老爺喲!哪個敢這樣!怕是姑娘沒說話,跟著姑娘的那位妙姑奶奶就先揭了她們的皮。

    再者另一屋住的老夫人也是個厲害的,她們心里藏的那點事都瞞不過這位的眼睛,又哪里有那膽子敢欺壓姑娘,姑娘責罰下人的手段她們又不是沒見過。

    金方也是聽別的仆婦說,還不止一個,也總歸是有影了人家才說。

    可聽她們這口氣,還冤枉了誰不曾?

    她正要說話,就看見妙娘從外走來,斗篷上全是雪花。

    “吵嚷什么?大老遠就聽見了。”

    妙娘到了屋檐下,擋開想上前獻殷勤為她拂去雪花的仆婦,視線掃過眾人,抬手彈掉袖上的雪了才慢聲問道。

    仆婦欺金方年歲小,就算是姑娘貼身的丫頭,也不怎么將她放在眼里,總想著能越過她,有朝一日自己也能近身伺候。

    可妙娘不一樣,她可是跟著主子的,是為了護著姑娘才被主子指派過來。

    誰稍有個錯處,責罰可輕不了。

    若敢不敬著姑娘,抽一頓鞭子都是輕的,若被她說到主子跟前,誰還能活?早被丟出去喂狼了。

    仆婦們忙退到墻角,老老實實垂首候著,低眉順眼的再無先前的囂張。

    “你來說,到底怎么回事?”妙娘沖小金方招招手,“廖姑今日出門,你怎的沒跟著去?平日里你倆最要好的,好容易來了偏關,她又在家了,你們倒不怎么玩一起了,怎么,吵架了?還有剛才,我聽著什么借十個膽云云的,誰要借十個膽?”

    小金方癟嘴,“廖姑是去外面跟那只大蝎子玩,六花也跟著去了,我害怕,就沒去。”

    “那這又是怎么的?”妙娘朝已老實的仆婦們努嘴。

    金方就把剛才的事說了。

    如今主子家大業大,里外使喚的人可多,一時照管不到讓人逮著空偷懶也是有的。

    妙娘也知道,先前告誡過幾回了,這些人還不收斂,愈發蹬鼻子上臉。

    “既如此,金方你帶兩個可靠的人去查,屬實的話就將這些好吃懶做的都打發了,也不必回姑娘,直接來與我說就是,若不然就跟老夫人說也一樣。姑娘料理外頭的大事還忙不過來,東遼的使團不幾日就到,哪有閑工夫管你們這等小事,不中用就都趕出去,再挑勤快的來,去吧。”

    幾句話就了結了這事,仆婦們也不敢爭辯,全都垂頭喪氣灰溜溜走了。

    那邊,虞歸晚和幼兒兩人貼在窗后聽完了這場‘公案’,也沒出聲,等人都散了,她們才雙雙笑倒在暖炕上。

    幼兒伸指頭戳虞歸晚的腦門,笑問道:“妙娘可是你指給我的,越來越像管家娘子了,倒不如就讓她管家,別往外跑了,我也好得個得力干將,如何?”

    虞歸晚拿下她的手指放到嘴里輕咬,“這我可不管,你得問她,她若是愿意,我也沒話說。”

    “我才不問。”

    “為何?”

    “強人所難。”

    她知道妙娘志不在此,留家護她是歲歲給的命令,要真讓她管家就是埋沒了她跟著歲歲苦練的那一身本領。

    在跟著蘇歲的這批人中,除廖姑以外,妙娘當第二,陳婦次之,程伯和佟漢擅偽裝刺探,與人周旋等,武力上都不及這三人。

    廖姑領兵攻下邊城,陳婦往返府城跟河渠之間,都有建樹,唯有妙娘因她之故沒能一展抱負,她已愧疚萬分,又豈會真的將人困在內宅為瑣事奔忙。

    虞歸晚叼住她的手指,抬起狹長的眸子,上挑的眼尾風情別樣。

    “下雪了。”

    沒頭沒腦的,幼兒不解,“嗯?”

    “我不用出門。”

    “?”

    “要我,現在。”

    她憋好久了,幾次挑逗都讓別的事給岔了過去,幼兒一腦門心思想著其他的,她要是不挑明了說,這人還不知道她想干嘛。

    第156章 第 156 章

    “要我。”

    她湊到幼兒耳邊, 很直白的道出自己的需求。

    幼兒的兩頰瞬間被紅霞占滿,圓潤的耳垂也跟著鮮艷欲滴,兩汪多情秋水含著羞怯避開虞歸晚灼熱的視線, 玉指在她側腰輕擰兩下,發出如銀鈴搖雪似的嗔音。

    “你就沒個正經的時候,東遼的國書還在這擺著,使團過幾日就到,你也不著人去安排迎待,就想著同我在家中這么著,傳出去了讓外人怎么看你。”

    嘴上這么說,實則這些事她均已安排妥當, 根本不用虞歸晚操一點心, 這些時日虞歸晚就是吃飽了睡,睡醒了吃,就跟貓冬的小獸似的,被伺候得很好,只是凹陷下去的臉頰不長肉, 看著消瘦,讓幼兒心疼得緊, 哪里還舍勞累她, 所以這些日都不曾親近。

    虞歸晚正是食髓知味的時候, 先前在南柏舍家中時夜夜笙歌也不曾讓她的熱情消減, 反而愈演愈烈, 身體里就跟有什么東西爬過去似的。

    哪次她都纏著幼兒不肯松開,直到滅頂, 神魂顛倒,腦子一片空白, 余韻慢慢平息下來才會停止。

    現在也是,她著急得很,偏幼兒還要同她裝正經,顧忌著她累,不肯與她同房,前幾夜她勾引不成,幼兒就是坐懷不亂,她氣得背過身去睡了。

    今日說什么都要如愿,再忍下去她會瘋,別說見東遼使團,怕是會直接帶人出關再殺一回。

    “你又啰嗦這些。”

    她自己解了衣帶,握住幼兒的手往里牽引,摸索著朝那處去,腦袋則半枕在幼兒肩頭,吐出的氣息熱得幼兒頸側的皮膚發燙,紅了一大片,卻也不知是熱的,還是燥的。

    她啄著幼兒的鵝頸,在雪做的嫩膚上留下朵朵紅梅。

    幼兒假意推拒兩下,就依了她了,喘息道:“是見你事多,不好勞累,你又嫌我啰嗦,那我從今晚后都不啰嗦你了,不管你做什么,都隨你去,可好?”

    她懲罰性的重了下力道,惹得幼兒腰肢一軟,連帶著將她也倒在枕頭上。

    “又故意說這樣的話來氣我,你知我想讓你管的。再者我全部家當都握在你手里,你若不管我,還想管誰?”

    連她自己也搞不清就已將這些以往都不可能有的話說了出來,或許就是愛意越深,醋勁就越大,她現在連幼兒同妙娘等人多說幾句話,親近些都不想看到,每次都要瞪眼,明知幼兒對她的心不會變,卻還是患得患失,總要時時掛在嘴邊,得到幼兒一遍又一遍的承諾才安心些許,這個婆媽事多的樣子,有時她自己都煩,也厭棄,怎么就成了這樣。

    氣惱之下,她就抬高了腰臀,獻祭似的將自己全部奉獻出去。

    窗外大雪紛飛,已積了滿院。

    掃雪的仆婦換了一批,之前在廊下跟金方起爭執的那幾個已全部被打發到外院,再近不了這里,即使后悔也沒人會給她們機會。

    外頭冰天雪地,屋內溫暖如春。

    炕上纏綿悱惻的兩人情深意濃,已不知外面是何天地。

    跨腿坐在幼兒腰上,虞歸晚揚起修長的頸,骨節凸起的手抓住脖子稍微用力,帶著厚繭的指腹就蹭過皮膚,越用力就越興奮。

    熱汗濕了發,連視線都模糊了。

    搖晃之間幼兒隱約看到她脖子上的道道紅痕,都是被繭子刮出來,她不讓自己碰,說是不能沾到血,她也就聽話不碰,可也看不得她如此對待自己。

    “你慢著些!”氣不過,又惱,幼兒只得提高了聲。

    指頭劃過下頜線,虞歸晚垂眸,發出愉悅的笑音,舌尖上卷含糊這吐出幾個字。

    “不要緊,我喜歡,我皮糙肉厚。”

    “那也經不起你這樣折騰。”幼兒攔著不許她再傷著脖子。

    她也聽話不再碰脖子,卻也俯下身,圓丘高高翹起,懸著鈴鐺的腰鏈已被拽得亂七八糟,鈴鐺還完好,隨著起伏動蕩發出陣陣鈴聲。

    叮玲玲——叮玲玲——

    “不想讓我折騰,那你就來折騰我,讓我歡快,此刻就比什么都重要。”

    她身上那些縱橫交錯的傷疤就是戰績,是徽章,而覆蓋在這些戰績上面的艷色著實突兀,也觸目驚心,她又不許幼兒隨便亂碰,血液沾了人可不是鬧著玩的。

    幼兒氣得往她臀上拍幾下,什么話都不說。

    鈴聲響到日暮,兩人不曾出來用飯,屋外有金方守門,旁人也靠近不得。

    從外玩回來的廖姑習以為常,高高興興的同杜氏用了晚飯,就跟六花在院里玩雪,堆雪人。

    直到屋里的人啞著聲音吩咐人備熱水沐浴,鈴鐺聲才停止。

    虞歸晚伏在枕頭上,艷色已變淡,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

    她起身側臥,拿手撐腮,用才情動過的眸子看幼兒坐在旁邊理衣裳的領口,又將散亂的長發挽起來用絹布裹好。

    她使壞的扯過一縷烏發。

    才理好就被她弄亂了,幼兒扭頭,將發絲從她手中拽回,淺笑道:“這會子了還不肯老實,熱水已讓人備下了,沐浴吧。”

    “一起。”她索性坐起來,打開幼兒的烏發幫她重新挽過。

    平日里她的頭發都是幼兒給她盤,她自己頂多就是用帶子扎起來,很隨意,但給幼兒弄頭發卻十分用心,試了幾下就挽好了。

    幼兒攬鏡自照,左看右看,又用手抿了抿底下的隨發,驚喜道:“你幾時學的?”

    這人握刀拉弓在行,做這些實是粗糙,沒曾想能將她的發挽好。

    虞歸晚雙手往后一撐,擋在胸前的發就散開了,露出一片春景,“看過幾次就會了,又不難,我只是懶得弄,嫌麻煩,短發多好,利落,打架的時候也不用被人扯著頭發拽過去,我老家那邊的女人從來不留長發,都是板寸,要么就是光頭。”

    幼兒的視線從她胸前掃過,心頭涌上火熱,很快又被她壓下去。

    兩人在里屋略微收拾了下就過去沐浴,四五個仆婦抬著大桶的熱水將浴桶裝滿,旁邊還放著幾桶備用的,若按大戶人家的規矩,丫頭和仆婦需站在屏風外面伺候,隨時等著里頭傳喚,幼兒貴為千金小姐時也如此,但虞歸晚并不習慣讓人這么伺候,所以她沐浴時一律不讓外人在側。

    院外。

    廖姑正跟六花玩得興起,冷不丁看見廊下那個人,頓時什么興致也無,將團好的雪球狠狠擲到地上,又連踩好幾腳,直把那一片的積雪都踩得稀巴爛才停下。

    “我師父都不讓你來這里,你又來干什么,臉皮真厚!”她跑過去趕人。

    虞歸晚知道趙禎在鎮上,也知道是廖姑拜托閻羅娘請人為她治傷,傷愈之后又派人將她送走,可她不知用了什么辦法,竟然甩開了那些人,自己又返回偏關,幾次登門想見虞歸晚,都被拒絕,幼兒也不耐再見她。

    趙禎裹著半新的斗篷,瞅著里頭應是穿得不夠暖和,她整個人冷得直打哆嗦,臉也凍得青白。

    “我這次來是有要事,煩你進去同她們說一聲。”

    在東遼大營被救出后,她傷勢重,幾次都險些熬不過去,前前后后兩三個月才痊愈,可到底是傷了根本,身體大不如前,又來回顛簸,整個人瘦得脫了相,原先長公主的尊貴和威嚴都沒了,這低聲下氣求人的樣子,瞧著也讓人心酸。

    廖姑對她也有兩分不忍心,只能氣悶道:“我師父不會見你的,你回去吧。”

    趙禎抬起頭,眼神堅毅,“我今日一定要見她們。”

    廊下的燈籠隨風搖擺。

    夜里北風緊,雪也下得愈發大了。

    廖姑皺眉看她隨時都可能被風刮倒的單薄身形,跺了跺腳,道:“行,我替你通傳,但見不見我可不管,若不見,你以后真的不要再來了,我師父可不待見你,她要殺你的話我可不會攔著。”

    趙禎攏了攏斗篷,扯著蒼白的唇擠出一抹苦笑,道:“我不會讓你為難的,那日在東遼大營你能折返回來救我,我很感激,后來你又幫我請醫問藥,又找人照顧我傷愈,已是我欠你的情了,日后有什么我能夠幫忙的,你盡管說。”

    “我有事也用不著你幫忙。”廖姑撇撇嘴,嘟嚷了一句就轉身去傳話了。

    趙禎還站在原來的地方沒動,臉上的脆弱卻是迅速消失不見,苦笑也變為玩味。

    “世事難料,都不好說的,你也總會有求我的時候,我等著這一天。”

    掃雪的仆婦沒注意這邊,自也無人聽到趙禎說了什么。

    過了一會,廖姑出來叫她進去。

    “幼兒姐見你了,跟我來吧。”

    廖姑走路很快,趙禎要跟上她的步伐也艱難,到門口時已氣喘吁吁。

    “真沒用,”廖姑嘴上嫌棄,卻還是伸手扶了快倒下的趙禎,“知道自己身體不好就不要到處跑了,送你去府城不好?非要自己跑回來,偏關冷得很,你受不住的,還是趕緊走吧,別等我師父動刀啊。”

    幼兒換了家常衣裳,坐在炭爐邊撫弄那枚蝎鱗。

    趙禎跨入屋內就覺一股暖意襲來,被凍得僵硬的腿也慢慢回暖,有了知覺。

    借著通明的燈光,她看見了幼兒脖子上的吻痕。

    第157章 第 157 章

    這座原是管理偏關小鎮官員居住和處理政務的大院, 在被東遼人侵占之后先是成為這些蠻狗花天酒地尋歡作樂的場所,四處都奢靡淫/亂,幾經修整才變成現在這般的方正雍容。

    虞歸晚日常也是在此召見底下人, 所以會在正堂首位之下放置兩排雕紋靈芝太師椅,以便眾人坐著議事。

    屏風之后則是長案。

    命人從南柏舍帶來的巨型沙盤也放置在此,清空的北墻懸掛一幅用數塊羊皮縫制粘合做成繪制起來的輿圖。

    以南柏舍為中,向南囊括庶州府城、麒麟城和少部分江南地區。

    北則包含河渠、閻羅山、偏關、喀木六族和商隊曾到過的草原深處,最近又將邊城給添了進去。

    有幾處地方還只是一個輪廓,未曾細描。

    這幅輿圖曾在河渠出現過,當時才生擒了蔑古雄,虞歸晚召集眾人制定下步作戰計劃。

    蒙灰作為副統領自然也列在其中, 看到輿圖雙眼都放光, 若虞歸晚沒在場,他早撲過去貼上面了。

    饒是這樣,過后他也還是厚著臉皮問虞歸晚能不能讓人另拓一份,更別說將地形還原的更徹底的沙盤了。

    得知要這樣將沙盤送來偏關,蒙灰還不放心, 很想親自帶人護送,被陳婦一口拒絕, 另外安排鏢局的人和一隊死士將輿圖和沙盤安全送到。

    身體好了些的趙崇昨日卻被虞歸晚叫了過來, 兩人就著輿圖和沙盤為接下去的進攻爭執了大半日。

    鎮守庶州大半輩子, 天天跟東遼打交道, 趙崇對關外的形勢和東遼的用兵習慣比虞歸晚要熟悉, 他主張穩中求勝,忌貪功冒進。

    虞歸晚則喜強攻狠奪, 一鼓作氣,乘勝追擊, 絕對不能給對手反撲的機會,必是要將敵人摁死在地上才罷休。

    兩人意見相左,爭論不下,最后不歡而散。

    但趙崇和蒙灰一樣,對輿圖和沙盤念念不忘。

    征戰沙場帶兵打仗的人就沒有不愛的這樣的好物的。

    同時他也對虞歸晚的本事有了更深層的認知,能做出這樣的東西,翻遍天下奇人異士也找不出第二個了。

    輿圖和沙盤用絹紗蓋著,即使沒有屏風,趙禎也窺探不到一角。

    幼兒掩了領口,先是沖廖姑招了招手,將人攬到懷里,撫過她的發頂。

    就如長姐待幼妹那般,憐愛道:“大雪的天,外頭冷得很,出門要穿暖和些,別凍壞了。前兩日才送來幾塊上好的狐皮,有兩塊是白狐的,給你做兩身皮襖子正好。”

    廖姑倚偎在她懷中,就像六花小時候似的扭來扭去,仰起紅撲圓潤的臉蛋子,嘻嘻笑道:“今早義母也說給我做衣裳,料子都備下了,我說我衣裳多得是,去年做的冬衣前兒陳姨姨都讓人捎來了,放了兩個大柜子,今年就別做了,穿不完放著也可惜了。”

    幼兒將廖姑視為幼妹,杜氏又認了她做義女,所以她稱杜氏為義母,對幼兒也漸漸改口喊長姐了。

    師父說了要等跟東遼的戰事了結才會返回南柏舍,之后極可能會搬去府城。

    陳姨姨都已在府城買下宅院,仆從護衛也安排妥當了。

    反正不管去哪里,她都會跟著師父。

    在偏關要待的時間長,師父又不管內宅,這些便都是長姐去操持。

    她在家中的衣裳鞋襪等物也是長姐讓人收拾好了送過來,有好些呢,又新添置了許多,義母還親手為她做小衣,比她父母在時還疼她,她也早早將義母和長姐當作親人。

    就像師父護著她一樣,只要她還有一口氣在,就絕不會讓別人將義母和長姐欺負了去,更不可能讓別人算計師父。

    她身手不如師父厲害,腦子也不如長姐活絡,但她知道誰是真心對自己好。

    瞪了趙禎一眼,廖姑嘴角往下耷拉,心里極不痛快。

    她湊到幼兒耳邊低語:“長姐,我知道她沒安好心。”

    聲音不大,可這屋子就三個人,又都安靜,就是落針也可聞,趙禎又豈會聽不見,且她覺得廖姑就是故意的。

    幼兒摸摸她的圓臉蛋,笑道:“你師父在后堂用飯,有新鮮* 出爐的烤包子,羊肉餡兒的,去吃兩個?金方說晚飯沒有這個,是廚房的人現做的。”

    廖姑的眼睛噌一下亮起來,她就愛吃羊肉餡的烤包子,外皮焦脆,里頭的羊肉餡鮮嫩,咬一口都爆汁。

    “在家時余姨做烤包子最好吃。”

    她從幼兒懷里蹦下來,嘴饞的想去吃,且她知道長姐必是有話要同趙禎說開,自己留在這恐不方便,可又不放心長姐一人,正左右為難。

    虎丫頭這點小心思哪里瞞得過幼兒的眼睛,拍了拍她的肩膀,柔聲道:“去吧。”

    她出來見趙禎,歲歲也知,若不放心就不會讓她見了。

    廖姑點點頭,“那我去了,長姐。”

    “讓丫頭給你披上斗篷,別凍著。”

    路過趙禎身邊,廖姑又瞪眼,揚起拳頭威脅道:“我師父說你不是好人,收起你那些歪心思,不然我揍你。”

    趙禎避讓到一邊,也不言語。

    廖姑還不放心,又道:“我師父說……”

    “我與幼兒自小相識,伴著一塊長大,我不會對她如何的。”趙禎打斷她。

    實在是不想聽她常把師父二字掛在嘴邊,什么都是師父,她師父說的話比圣旨都管用,自己說的就一個字都不信。

    廖姑噎了一下,提了幾次氣,不好發作了才不情不愿道:“最好是這樣。”

    “不然還能哪樣,”意識到自己語氣不對,趙禎也及時止住,暗自調整,將心中的煩悶和莫名的醋意壓下去,重新端起無害柔順的模樣,“我真不會對幼兒如何,況且這里是你師父的地盤,我就是再蠢也不至于自找死路,你若還不放心,可讓人拿繩子將我的手腳捆綁起來,如何?”

    話落她就紅了眼垂下淚來,想她堂堂皇室長公主,何等尊貴的身份,卻一朝跌入泥潭,受盡冷落和白眼。

    她這一哭縱使七分假,也有三分是真。

    那日在東遼大營,廖姑受傷成那樣還折返救她,這么個小姑娘咬牙將重傷的她背出來,她說記著這份恩情可不是謊話。

    “你哭什么啊,哪個說要捆你手腳了。”

    廖姑自認不是容易心軟的人,許是趙禎是個美人又是公主的緣故,落淚的模樣我見猶憐,她也不忍心,遂慌了神,下意識扭頭去看幼兒,委屈的癟嘴,她真什么都沒干啊,怎么還能將人惹哭。

    幼兒給了她一個安撫的眼神,“無事,去找你師父吧。”

    廖姑巴不得,再不想留下,腳底生風似的往外跑。

    人都走了,趙禎還沒止住哭,坐在椅子上低聲抽泣。

    幼兒輕嘆一聲,倒了杯熱茶送過去,又遞帕子。

    “廖姑也是擔心我才會那樣說,你又何必往心里去,同她一個小姑娘較勁,說出捆手腳這樣的話來,自己踩自己的臉面,這會子又哭做什么。”

    趙禎接過帕子拭了淚,“是你們百般防著我,我不過就是想……”

    “歲歲現在還沒有要跟麒麟城交惡的打算。”幼兒知道趙禎想說什么,所以先開口斷了對方的念頭。

    趙禎卻不信。

    “是她沒有打算,還是覺著我對她無用,不想為我去沾那樣的麻煩?她現在丟開手不管,待新帝登基她就能憑今日戰功加官晉爵,富貴榮耀。”

    趙禎不偏不倚迎上幼兒的視線,字字珠璣,仿佛她說的就是虞歸晚所想的。

    幼兒本想看在以往的情分上給她留三分面,可她這樣說自己心尖上的人,又讓自己如何忍。

    遂嗤笑一聲,譏諷道:“你當她同麒麟城趙斥景寧侯一黨一樣,只有眼前這些蠅頭小利?莫說侯爵,就是讓她坐那個位子,她也不稀罕,憑她的本事去哪里不能有一番天地?關外天大地大,另開辟一國,逍遙自在不更好?并不是非要留在這里受小人非議的。”

    一番話堵得趙禎啞口無言。

    虞歸晚確實有這個本事跟魄力,但是——

    “不也沒去,她舍不下南柏舍的鹽礦,更不會對喀木六族的金山放手。”

    說出這樣的話,趙禎也有賭氣任性的成分在,氣不過自己同幼小自小長大,情誼深厚,卻讓半路殺出來的虞歸晚將幼兒的心給哄了去。

    她的視線又往幼兒已經遮掩嚴實的領口看。

    方才那陣怒氣過去了,幼兒重歸平靜,拿起擱置在旁邊的長鉗撥弄爐中燒得通紅的炭火。

    這是胡桃炭,耐燒還不易爆煙,歲歲的商鋪冬日里就賣這種炭,來采買的基本都是達官顯貴之家的管事。

    價錢高也擋不住這些人往跟前送銀子,盤賬時光這項的收入就很可觀。

    “那本就是她的東西,為何要拱手讓人。”幼兒淡淡道。

    “鹽礦歷來都歸朝廷所有,父皇在時就讓人查私鹽一案,你分明知道是她販賣私鹽,以此來牟取暴利,還助紂為虐替她隱瞞,用販賣私鹽得來的錢招兵買馬養私軍。”

    “她擋下了東遼二十萬鐵騎。”

    這是不爭的事實,就算外頭那些文人看客對此事也挑不出錯來,沒有河渠那一戰,庶州早就被東遼占了,誰還能高枕無憂在茶館酒樓高談闊論。

    趙禎張了張嘴,也無話可說。

    撥了幾下,幼兒就將鉗子放回去,直起身往后靠著椅背,臉上的譏諷之色比先前還濃。

    “朝廷重文輕武,若沒有她,你覺得誰還能跟東遼一戰?九王?別忘了,東遼破關之際九王就被擒了,北境軍群龍無首,如同一盤散沙,無力反擊。你我現在還能坐在這閑話,是她用命拼出來的,她本可以不管不顧,一走了之,是為了我才留下來的。”

    聞言,趙禎臉上閃過一絲驚訝。

    第158章 第 158 章

    啪地一聲, 放在爐邊烘烤的栗子和榛果裂開了,嚇了趙禎一大跳。

    幼兒卻是習以為常。

    南柏舍的冬日也這樣大雪封門,尤其頭一年, 村里沒多少吃的,歲歲就帶狼群進山打獵,每次都能用雪橇拖回來滿滿一橇的獵物,剝下的獸皮還能拿到縣城換米面鹽油。

    也經常能從樹洞里掏到鼳鼠藏起來過冬的板栗松子和榛果,拿回家了就埋進火盆烤了吃,或像現在這般放在炭火旁,烤好了也會爆開。

    歲歲那會就愛扒松仁栗子吃,也不管燙不燙, 直接用拳頭將外殼捶開再弄出里面的仁。

    原先是只顧自己吃, 旁人是一概不管,最多也就分一兩顆給廖姑。

    后來歲歲對她上了心,時不時就會從林子里弄些好東西回來給她,扒了烤栗子也是先將最飽滿的那顆往她嘴里塞。

    一邊嫌她體弱,一邊又緊著尋山珍給她補身體。

    人人都說歲歲冷心冷肺, 兇惡狠戾,這樣的人即使費心助她也得不著好, 稍有個不慎或錯處那都是要被扒皮抽筋的, 不信就去問問原先逃難去南柏舍又被趕出來的村民。

    他們可是親口說那里頭就是虞歸晚一人說了算, 她想怎么著就怎么著, 全然不顧國法常情, 動不動就抽人鞭子,將人吊起來打。

    還有她懲治盜賊的手段, 雖說盜賊可恨,但她也忒狠毒了些。

    不管殺人與否, 只要犯到她跟前就統統該死,還將盜賊的尸首懸掛在村口供鷹啄。

    這樣的手段著實是殘忍,又如何能指望她善待百姓。

    這些都是那起見不得好的小人在污蔑,歲歲是何人,幼兒自認無人比自己更了解。

    加官晉爵?

    歲歲壓根就沒想,是她為了給父親和兄長洗冤屈才引著歲歲上了這艘船。

    “她不是個會輕易許諾的人,但她說既然答應了我就一定要辦到,走到今日非她也非我之愿,”將飄遠的思緒拉回,幼兒撚起一顆栗子慢條斯理的扒開,將飽滿的栗仁放到手帕上,一邊扒一邊和趙禎說話,不一會就扒了好幾顆,“說是形勢所逼也不為過,但這樣也好,她手里有這些人,百姓中又有威望,誰想動她都要先掂量掂量自己有沒有那個本事。”

    趙禎不會自作多情的認為幼兒是在為自己扒栗子,瞧對方那仔細小心的樣子,這栗子仁怕是給虞歸晚留的。

    “她答應了你什么?”

    “你說呢。”

    “隨相的案子。”

    幼兒投過來一個趙禎讀不懂的眼神,接著就說道:“太子難當大任,殿下這樣四處求人想回麒麟城救他,也不是真心想扶持他上位吧,不過是想依仗這份功勞好日后慢慢將權柄掌在手中,再以長公主的身份攝政。我知道殿下的心思,也覺得殿下比太子、趙斥更適合坐那個位子。”

    被戳中心思,趙禎也不惱,反而激動起來。

    “那……”

    然而幼兒的手指卻輕輕擦過椅子扶手,淡淡道:“可我也覺得讓趙氏百年基業就此結束,扶能者居上,開辟新國,也是百姓之福。”

    此話一經出口,趙禎心頭就劇震,一個荒唐的念頭立刻從她腦中冒出來,不由驚聲道:“你想讓虞歸晚取代趙氏?!你想造反?!”她騰地站起來,“隨望京你瘋了是不是!你怎敢有這樣的念頭!隨相若在天有靈看到你如此行事,該多失望!”

    幼兒連眉毛都沒動一下,手指依舊在扶手上來回擦著。

    “我父親若是活著,大雍的江山也不至于落到亂臣賊子手中,朝堂也不至于烏煙瘴氣。殿下該睜開眼看看,群臣只顧黨爭貪利,全然不顧百姓死活,置偏關萬民不理,讓東遼將他們當牲口那般對待,這些殿下難道都看不見?”

    趙禎又豈會看不見,她自己就被抓進東遼大營待過,還差點沒命。

    九王不能再領兵,天天靠湯藥吊著命也都是拜東遼所賜。

    麒麟城的王公貴族如何奢靡成風,她更清楚。

    她緩緩坐回去。

    “我知道,所以才想讓虞歸晚助我,除了她,我沒別的選擇,可你……”她對幼兒滿是失望,“可你卻想讓她取而代之,望京,你不能這么做,這事不成的,虞歸晚一旦舉兵造反,只會名聲狼藉,你也會跟著……”

    話未說完就被幼兒冷聲打斷,“我如何?”她眼神陡然犀利,逼視趙禎,“隨望京這三個字在他們污蔑我父親謀反那日起就不能被提起了,你知道我怎么到的南柏舍?從麒麟城到北地這一路我吃了多少苦頭,我母親為了救我險些遭劫匪一刀砍死。我本來什么都沒想的,只要你們還我隨家一個清白而已,可我費盡心思將這樁舊案翻開,人證物證都指向真相了,卻依舊被輕輕揭過去。陛下心里清楚得很,我父親就是被冤屈的,可他還是對隨家下了殺心,他留著我和母親的命不過是不想讓后人非議他,否則我也活不到今日。當然,他也沒想讓我活,所以才會一路派人追殺,幸而父親的故交舊友暗里護著我和母親,我們才能有驚無險進了庶州。我的名聲今后會如何不用殿下操心了,殿下還是多想想自己,該選一條怎樣的路吧。”

    她對麒麟城,對趙氏失望透頂,再不指著這些人能還自己父親清白,也不會有人在意她父親到底是不是被冤枉。

    既如此,她又何必再堅持要這些人還一個真相,她完全可以自己把真相公之于眾,把曾經潑在隨家的這桶臟水再潑回去。

    “幼兒……”趙禎艱難開口,來之前她準備了千萬套說詞來應對,唯獨沒有想過幼兒會這般說。

    眼前這個人已跟自己記憶中的相差甚遠,已陌生得不敢認了。

    幼兒沒回應,只是低頭繼續扒栗子。

    屋外,虞歸晚叼著根剔牙的簽子,雙手環胸靠在門柱上,鞋尖有一下沒一下的輕踹門檻。

    廖姑手里拿著個羊肉餡的烤包子在她身后探頭探腦,被她拎著衣領往后一扔,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回自己屋去。

    廖姑不甘不愿,一步三回頭,她很想再聽聽啊。

    寒風攜雪花卷來,虞歸晚揉了揉發癢的鼻子,在打噴嚏之前先撩開門簾進去。

    半長的烏發用一根鶴頭玉簪隨意挽起,身上的斗篷是紅狐的,血一般的顏色,里頭穿羊毛織就的長袍,腰上的帶子有兩指寬,松松垮垮系著,領口敞開露出鎖骨,上頭還留著歡/愛后的痕跡。

    見她來,幼兒立馬起身快步過去拉過她冰涼的手攏在掌心捂著,心疼道:“也不知道多穿兩件衣裳,就這么迎著寒風過來,凍病了可怎么好。多早晚到的?”

    “沒多早,也是剛到門口。”她坐下,也順勢將幼兒拽到身邊緊挨著,沒提自己已經聽了一陣。

    趙禎看著兩人黏黏糊糊的樣,心里就忍不住泛酸,嘀咕道:“就當我是個死的……”

    咚!

    虞歸晚撿起一顆烤得發燙的栗子往趙禎頭上扔,正好砸對方腦門上,不僅痛,還燙出拇指頭大小的一塊紅。

    趙禎疼得嘶一聲,很想叫人將這個囂張的給拖下去杖打五十。

    可這里不是她的公主府,她也不再是高高在上的長陰公主,她要是敢動虞歸晚,沒近身怕就被對方反手殺了。

    虞歸晚放肆的靠在幼兒肩頭,看趙禎的眼神跟看死人差不多。

    “真以為我不會殺你?”

    察覺到她眼底的殺意,趙禎立刻示弱,不敢迎上她的鋒芒,低聲道:“我知自己有錯,不該從中挑撥。這次來,我是誠心實意想求你幫忙,你放心,不會讓你白出力的,”在虞歸晚不耐煩的瞪視下,她又急忙補充,“只要你愿意助我回麒麟城救出皇后和太子,我可以讓朝廷封你為國公,大雍建國以來你為第一女國公,能領兵獨掌庶州和關外,借此平息你同麒麟城的爭端,免了動干戈。我知你有本事,不怕打仗,但你手底下就那么幾個信得過的人,北境軍原來的將領你還不敢太重用,所有的擔子壓在你身上,不可能在對付東遼的同時還能跟麒麟城打。廖姑雖有將才,但她年幼,這次攻邊城還虧了九王在后指點,戰場上瞬息萬變,她若不能離了你的助力獨當一面,又何能成為你的左膀右臂,眼下這樣的情況是等不及她慢慢來的。”

    一針見血。

    幼兒在衣袖下握住她的手,眼中滿是擔憂。

    風光的背后隱藏危機,這點她知曉,歲歲更是清楚,如今被趙禎拿出來利用,她真怕歲歲會這樣被趙禎脅迫現在就同麒麟城交惡。

    虞歸晚卻是一點不急,“你既知道我不能兼顧兩頭,又來求我助你回麒麟城,不是自相矛盾,想挖坑給我跳。”

    “虞將軍,”趙禎改了稱呼,“明人不說暗話,你在麒麟城有耳目,助我回去救人并非難事,根本不用派軍,只要你肯,甚至景寧侯等人都不會知道我已回盛都。”

    “你覺得?”虞歸晚詢問幼兒的意見。

    趙禎也緊張的看著,生怕幼兒因為隨家被冤的事就搖頭。

    幼兒拿起剛才扒好的栗仁喂了一顆給自己的枕邊人,才淺笑著打趣,“怎么?將我比作褒姒妲己了?”

    第159章 第 159 章

    東遼派來談判的使團不日將到, 虞歸晚沒同意讓他們入關,談判地點就放在邊城。

    值得一提的是,朝廷也往偏關派了談判使團, 名義上是為虞歸晚助陣,暗地里有何勾當就不知了,總歸是刻意來惡心人的,因為使團的主官正是幼兒那同父異母的長姐的丈夫——興遠伯次子,梁鈺。

    朝廷的使團在臘月廿二抵達偏關小鎮,本該虞歸晚親迎,但她只從趙崇那里要來了賈用,再另添幾人跟著去城口將一路冒雪頂風好不容易來到的使團接到驛館, 并告知對方后日在邊城同東遼談判。

    使團中當即就有人不樂意, 甩臉哼道:“我等是奉旨前來,代表的是天家朝廷,她虞歸晚卻連個面都不露,就派幾個下人來迎,未免太囂張了些, 讓她速來見我等!”

    被臨時提溜過來干活的賈用一臉為難,“這……”

    “怎么?”那人也沒氣昏頭, 以為虞歸晚是領兵在外, 不在鎮上, 那倒也情有可原。

    不想賈用卻道:“明日是臘月廿三, 是虞將軍妹妹的生辰, 虞將軍正在家中為妹妹準備生辰宴,實在騰不出空。邊城離此需大半日腳程, 已定了明晚就出發,諸位還是好生歇一夜, 明日好等虞將軍在家吃了妹妹的生辰宴,再同諸位一道出發去邊城。”

    “混賬!”那人已年至古稀,須發皆白,聞言便氣得雙手直哆嗦,一把甩開要來勸阻的同僚,瞪眼訓道,“兩國談判,何等大事,哪容得她這般兒戲!速讓她來見本官,不然我定回盛都稟明原委,治她個大逆不道之罪!”

    賈用只抬眼瞧了下對方,又悄摸摸轉向在旁未出聲的梁鈺,陪笑臉道:“哎喲,林大人千萬莫動氣,偏關條件苦寒,又無良醫,若氣病了可沒地方看大夫醫治。”

    “你!”

    這位年事已高的林大人從未受過這樣的氣,一時緩不過來,兩眼一翻給暈了過去。

    其他人見狀都嚇住了,還是賈用做出著急的模樣,大呼著請醫。

    一陣兵荒馬亂中,梁鈺卻命人拿來一份禮,讓賈用帶回去。

    “這是?”賈用沒接。

    梁鈺皮笑肉不笑的說:“我夫人的妹妹就在虞將軍府上,也是明日生辰,我這個做姐夫的總要代家人表一表心意才是。哦對了,我妻妹姓隨,小字幼兒,不知賈府官可認得,可見過?”

    賈用神色一凝,瞧著被強行送到手上的禮,只覺燙手。

    “梁大人何不親自送去。”

    知道上門必是找罵,倒讓自己去送死,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難怪王爺總說麒麟城中沒一個好東西。

    賈用撇撇嘴,當作沒看見梁鈺突然陰沉下來的臉色,捧著禮盒轉身出去了.

    瞧著擺在桌上的禮,杜氏忍不住皺眉,她萬萬想不到朝廷會派梁鈺來偏關,還當著眾人的面說出那樣的話,這哪里是賀幼兒生辰,分明是想將她往火坑里推。

    當日她母女倆在庶州失蹤,生死不明,朝廷也只當她娘倆是死了,不然追究起來就是逃犯,抓回去再判,罪加一等。

    杜氏越想越揪心,咬牙恨聲道:“誰都別想動你,梁鈺若是存了這個念頭來的,我就是豁出命去也不能讓他如愿!”

    亂世之秋,幼兒本不想大張旗鼓過生辰,實在招眼,偏歲歲不依,就算不大操大辦,也要請幾班小戲,在院子里擺幾桌,大家借此樂一樂。

    撫過新衣上的繡紋,這都是杜氏一針一線秀出來的,只為幼兒能在生辰這日穿上。

    她握住杜氏枯瘦的手,不忍母親為自己憂心,便寬慰道:“這里是偏關,連九王和長陰公主都不敢太擺架子,他梁鈺算什么東西,區區一個興遠伯府,都不配歲歲放在眼里的。”

    這么一說也有理,杜氏慢慢止住了淚,點頭道:“是了,有歲歲在,定不會叫你被人欺負了去,是我想岔了,只是……”她又看向桌上的禮,眉心擰緊,深出一股怒氣,“不要他這沒安好心的禮,讓人丟出去。”

    虞歸晚連使團都不見,已經是下了朝廷的面子,并且不打算拾起來,她們又為何要受梁鈺的氣,不如就扔到大門口,梁鈺不是使團的主官么,干脆將面子踩到底。

    “我讓人給他退回去。”

    后日就要跟東遼談判了,幼兒并不想節外生枝,讓人抓住把柄再做文章就不好了。

    這邊賈用也已經將事情稟明,表示自己很無辜,誰也沒料到梁鈺會來這么一招。

    “送的什么東西?”虞歸晚竟生出一絲好奇。

    “呃……”外頭進來的東西都要經過驗查才能送到幼兒手上,賈用自然清楚,“一支老參,兩串珍珠寶石,還有一個金項圈并上好綢緞兩匹,金銀馃子兩槲。”

    這樣的禮也稱得上貴重,尤其那支老參。

    但虞歸晚財大氣粗,給幼兒置辦的金銀首飾多到沒地擱,做衣裳的料子自也是江南那邊帶過來的上等貨,做冬衣的皮毛也都是極好的,紅是紅,白是白,沒摻一點雜色,這樣好的毛料子在外面一張能賣幾百上千兩,庫房更是放著各有名貴藥材,老山參、極品靈芝、雪蓮等等,哪里會瞧得上梁鈺送的這三瓜兩棗。

    “一個伯府公子窮成這樣?竟送這樣拿不出手的禮。”

    “……”

    不是誰都有鹽礦和金山的,這話賈用也只敢在心里嘀咕。

    當日這份專惡心人的生辰禮就原封不動退回到梁鈺手上,來退禮的是妙娘,一身雪白的兔毛披風,烏發束成高尾,五官英氣,往那一站就知道她不好惹,能明顯看出跟先頭來的賈用不同。

    使團的官員打量著她,暗自思量。

    妙娘也不廢話,讓人將禮當面退給梁鈺,直言道:“梁大人的禮送錯地方了,主子特命我來歸還,梁大人下次可別再弄錯了,免得讓人笑話。”

    梁鈺面色鐵青。

    先前被氣暈的那位林大人也醒了,顫顫顛顛被人扶著出來,“虞歸晚如此怠慢我等,當真是想造反不成!”

    妙娘瞧他氣得快死的樣兒,挑了挑眉,道:“這位老大人說的哪里話,我家主子何曾怠慢過諸位,不都是安排專人伺候著?驛館也是早早就打掃收拾出來了,好菜好飯備著,諸位還有不滿?諸位從麒麟城來的,身嬌肉貴,我家主子也知道,可實在沒辦法啊,偏關不富裕,又剛經歷過戰火,許多邊民還沒飯吃,我家主子實在是不敢鋪張浪費,以免遭人詬病。再者,長陰公主和九王爺都在我家主子府上,這二位明日也將前往邊城,作為此次同東遼談判的主力,省了諸位多少事,我家主子這么替諸位著想,怎么還撈不到一句好話呢。”

    趙禎想要虞歸晚幫自己,虞歸晚答應了,卻提了一大堆的條件,同東遼談判就是其中之一。

    麒麟城一直說她名不正言不順,想盡辦法給她下絆子,現在有趙禎和趙崇這對叔侄,兩人可都是趙氏皇族,足以代為向東遼談判,即使先帝在位也對此挑不出錯。

    使團的官員又不知道,此時也啞口無言.

    邊城。

    遷到城中居住的邊民都分到了房屋,緊鑼密鼓收拾了小半月就在東市辟出商坊,從河渠來的商隊趕著車馬入市,搬出大罐的雪花鹽、豆油、蜂蜜等貨物擺在顯眼處供前來的部族牧民挑選,可以用牛羊市換,但入冬后牧民也沒有多少活羊,遂多數都拿皮毛和金玉寶石來換,這些東西草原上不缺,普通牧民也能拿得出一兩樣,更何況他們投靠虞歸晚之后,不必再向喀木六族上供,他們的日子就好了些。

    凡投靠過來的部族都可低價從商隊手中換鹽,牧民何時有過這等優待,都瘋了一般將商隊圍起來,舉著手中能換鹽的東西往前擠,生怕自己慢了會換不到,大冷的天商隊的人也被擠得滿頭汗,領隊連嗓子都喊破了也阻止不了牧民上前,皮毛堆積如山,彩寶也換了好幾車。

    “別擠了別擠了!我們這次帶了足夠的鹽,不會讓大家換不到的,別著急啊,一個個來!”

    身量矮小的領隊被高大的牧民圍在中間,操著破鑼一般的嗓子奮力維持秩序,結果卻是一點用都沒有,鞋子還被踩掉一只,腳板碰到積雪冷得他直哆嗦,不由舉起雙臂大呼護衛,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失去理智的牧民攔在外面。

    這次出關來邊城做生意的商隊多得很,他們很清楚自己跑這一趟比得上先前跑其他地方的十趟二十趟,就算沒有南柏舍商隊的雪花鹽和蜂蜜,他們也還有其他拿得出手的貨物,總能在這里發到財賺到錢。

    邊城的熱鬧空前絕后,入庫的稅銀堆了好幾個房間。

    但也不是所有牧民都能入城,那些沒有投靠的,如喀木六族,他們就不能入城,即使拿錢賄賂跟著進來了也沒法換鹽,但胡奴部的人可以,他們已經從原先的帳篷群遷到邊城附近,同其他部族相鄰生活。

    這次同東遼談判,胡奴首領和其他部族首領也可旁觀。

    東遼是草原霸主,如今卻被虞歸晚逼得割地賠款,這等好戲任誰都不想錯過。

    第160章 第 160 章

    臘月廿三。

    落了大半夜的雪, 早起屋外冰天雪地,冷得人直哆嗦,但眾人還是喜笑顏開的互相賀小年, 又逢主子要給姑娘做生日,宴席的酒菜頭兩天就定了單子,好些大菜昨夜就已備好放鍋中慢火燉著,現在是滿院子飄香,勾得人饞蟲都出來了。

    眼瞅著沒幾天就要過年,今年還比往年特殊些,一則不在家過年,二則明日就要同東遼使團談判, 結果未知, 但總歸是要唇槍舌戰爭個高低,說不得年也不讓人好好過,即刻又要打起來也未可知。

    遂幼兒早早列了年禮單子勞煩黑鷹送回南柏舍交給陳婦,讓她照著單子備禮往各府上送。

    不是為的巴結,且以歲歲如今的本事也無需刻意巴結誰, 單子上的年禮都是給自己人準備的,她們今年不在家中過年, 但禮節還是要的, 該往誰家送年禮也得送。

    隨來偏關的一眾仆人的賞賜也都賞下去了, 布匹鞋襪肉糧金銀都是一份份列好的, 眾人去賬房處領就是。

    若過大年那幾日關外太平, 主子也趕得回來的話還要年賞,那也不老少, 且都是好東西,還是外頭花錢都買不到的。

    “領了賞就趕緊去干活, 都機靈著點,今日可不能出差錯,聽見沒?”

    臨時被提拔當管事的婦人穿著厚實的棉衣站在廊下催促交頭接耳嘀嘀咕咕的眾人,見還有人不錯眼的看手中的賞賜,生怕賊惦記似的。

    婦人又緊著催,“快拿回去放了就來干活,磨磨蹭蹭的,當心惹得主子不快,要挨板子,就是求情到姑娘跟前也不管用的。”

    有個老媽子是新來的,頭回得賞,抱著一大堆東西笑得臉上的褶子都開了,“這么好的日子,嫂子您怎么還說這樣嚇人的話啊。”

    “嚇人?”婦人呵一聲,“行了,趕緊去干活。”

    眾人也是嘴上叨咕兩句,還是背著人的,在前院她們可不敢說。

    前幾日懲治了好幾個干活不麻利的仆婦,聽說是在前院跟姑娘身邊的丫頭金方吵嚷開了,讓掃雪還推三阻四,鬧到那位妙姑奶奶跟前,結果自是誰也沒有逃過去,全吃了掛落。

    現在哪個還敢不老實?

    別說她們沒膽惹主子不高興,就是站在外伺候都大氣不敢喘,平時更是連頭都不敢抬起來看一眼的。

    此時此刻,主屋。

    虞歸晚難得賴一回床,用被子將自己裹成蠶蛹蜷縮在炕上,背對著幼兒只露出烏黑的發頂。

    這樣危險的姿勢如換成之前她絕對不可能做,更不會放下警惕將向來不離身的刺刀擱到桌上,現在要是突然殺進來一個人,說不得她就這樣束縛在被子里讓人給砍了。

    幼兒醒得倒是早,已梳妝完畢,還將昨夜兩人廝鬧扯下來的衣衫給拾了起來放好。

    雖說丫頭都知道兩人親密無間,但太不像樣了看著總歸是不雅。

    且有些東西幼兒也不想讓外人瞧見,就是貼身伺候的金方也不行,不為別的,只因那些都進過歲歲身體里的,哪能叫人看了去。

    “可要再睡一會?”幼兒挨到她身后將被子掀開一角。

    帶著香氣的聲音宛如羽毛掃過,耳朵緊接著就抖了幾下,她怕癢的又往被子里縮。

    眼睛明明是閉著、困倦到難以睜眼的,聲音卻清醒得很,一點不含糊。

    “不睡,今日是你生辰,要早起。”嘴上這么說,她可是一點沒帶動。

    幼兒隔著被子將人抱住,在她身后蹭了又蹭,語帶笑音,“知你昨夜累著了,晚些起也無妨,我先出去安排,今日不用你操一點心,你只管坐著吃酒聽戲,如何?”

    想了好些日虞歸晚都不知道該送幼兒什么生辰禮,臨到日子了干脆將自己里里外外洗個干凈,穿上喜慶的紗衣,拽著幼兒上炕,顛鸞倒鳳了一整夜。

    她也體貼,曉得幼兒體弱,手腕使不上多少勁,所以動的都是她自己,花樣百出,任她體力再好也有些吃不消,今早就懶懶的不想動。

    “今晚我就要帶人去邊城,”她也沒忘了* 正事,困倦的打了個哈欠才終于舍得睜開眼,眼角竟有淚淌下,可見是困得狠了,“這些人還真會挑時候,哪天不行,就非得是明日。”

    連累自己不能在家給幼兒好好過生辰,總這么急匆匆的,她難免有怨氣,伸舌尖舔過昨夜被潤過的薄唇,那雙還帶著濃濃倦意的眸子閃過狠戾。

    此次談判不會順利,以東遼的尿性最多就是愿意花錢將納措等人贖回去,割讓城池絕對不可能,但她就是要城,而且是除邊城之外另添十座城,還包括原先被搶走的兩座喀木六族的金礦及陸陸續續被侵占的部族領地,現如今這些部族投靠了她,怎么著也得把地盤全拿回來才能證明他們沒投靠錯人,跟著她肯定能發家致富。

    瞧她還困著,幼兒索性將人從被窩挖出來抱在懷里讓她醒醒盹,掌心撫過她光裸的脊背,摸著上面凹凸不平的傷疤,心又跟著疼起來。

    其實東遼的使團早就到了,只是這群人喬裝打扮想混進來,殊不知關外全是歲歲布下的眼線,人力有限也還有大批的黑鷹和草原狼,再不濟黑鴉和禿鷲也是很好的斥候,一舉一動全在監視下,還抓了幾個不老實的,一頓鞭子下去抽得皮開肉綻,正五花大綁捆著等今晚押去邊城,待明日往東遼使團面前一扔,看他們還有何話說。

    幼兒嘆氣道:“若是順利,你還能趕回來過年。”

    瞧這情形也知不會太順。

    虞歸晚在她懷里又打了個哈欠,屋里暖如春,又有美人懷抱,醉人香氣,這樣的溫柔鄉可是讓自己更不舍了,生辰過不好,連年也不讓她過。

    “我就去露個面,其他事讓趙禎去和東遼掰扯,她要是扯不明白不還有朝廷派來的使團么,來了那就得干活,不然我好吃好喝好住的讓著他們做什么,當我樂善好施不成,總要有點用處才行,沒用就滾蛋。”

    哪怕勞累了一夜,此時精神不濟人很困頓,也還是狂妄到不將別人放在眼里,也從不怕別人耍心眼,耍了又如何,只要她手里的刀夠快夠利,就沒人敢在她面前造次。

    “不如我同你一道去邊城。”人不在跟前就免不了擔心。

    這事之前就討論過,被虞歸晚當場否了,非是她不愿帶幼兒去邊城,而是后方也需有個信得過靠得住的人守著,這個人非得是幼兒才能讓她放心。

    她將臉埋進幼兒胸/脯,聲音悶悶的從里頭傳出,“你留守才能讓我沒有后顧之憂。”

    胸口埋著顆毛茸茸的腦袋,還蹭來蹭去的不消停,幼兒瞧著懷里人愈發孩子氣的行為,非但不著惱,臉上還帶出比原先還溫柔的笑,拍著這人的背縱容她在自己身上肆意妄為。

    “東遼這次必是有備而來,我擔心。”

    蹭夠了虞歸晚才舍得放開,仰頭親上幼兒的下巴,含糊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這話還是你教與我的,這就忘了?”

    幼兒撫著她的面頰,又輕輕往那沒有多少肉的腮幫子捏了捏,“話雖這么說,但總歸是放心不下的,麒麟城跟咱們不是一條心,住在驛館的那些官員我是一個都信不過,尤其那個梁鈺,來偏關就沒安過好心,誰知道去了邊城會不會再出幺蛾子。新帝未立,他們是奉誰的命令來的已是一目了然,景寧侯跟東遼有勾結,先前都巴不得庶州落入東遼手中,如今又怎會好心出人出力幫咱們。趙禎有求于你,不敢不盡力,但九王當日被迫將兵權交與你,保不齊心中有仇怨,想借此奪回兵權也未可知。”

    越分析就越不放心,前后狼后有虎,歲歲夾在中間稍有不慎都可能被啃得骨頭渣都不剩。

    虞歸晚趴累了,轉而趟到她腿上,又借著錦被的遮掩不著痕跡的揉了兩下自己發軟使不上勁的小腿,昨夜鬧過了頭,她這腿到現在還跟找不著似的回不了勁,腰和手臂也有些難受,趟了半日不起來也是怕幼兒看出端倪,只會更擔心。

    美色誤人,這話不假。

    “他們才多少人,還能在邊城設埋伏殺我不成。至于那個梁鈺……既然這么上趕子來偏關送死,不如就趁這次機會讓他永遠留在關外。”

    她像舉起雙臂往上使勁伸展,酸脹無力的腰肢被牽引著得到舒緩,又靜靜出了會神,才起身拿過衣裳穿上。

    幼兒低頭替她系腰帶,將玉佩香囊等掛上,又將她按在鏡子前梳頭戴冠。

    大雍亦有女冠,多為花狀,本是王公貴族家的小姐、誥命夫人和宮中嬪妃可佩戴,后流傳至民間,許多人家及笄的女孩爭相模仿。

    虞歸晚不愛留長發,嫌麻煩,長一點了也是束起來,但她現在身份地位不一般了,老這么著也不像話,幼兒才命人做了好些樣式大方的圓冠給她換著戴。

    虞歸晚想殺梁鈺,幼兒也不奇怪,只道:“不過是個跳梁小丑,別讓這樣的東西弄臟了你的手。”

    鏡中的女人冷面冷眼,偏偏又笑得春風和煦。

    “聽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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